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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业结束的日子,随飞雪一块儿到来。雪会化,相聚的人会相离,谁也阻挡不住。但我的心在祈祷,愿我们长相守、永不老。
  考完了。不管是不是及格,都将毕业。因为,这训练班结束了,不会单单留下一两位补课。都得走,谁也不要想留下。
  毕业典礼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举行。这是圣诞节。基督在这天诞生,我们在这天分手。基督对于我是个神话,圣诞节从来不属于我,那是遥远的异乡的梦。
  毕业典礼像所有的集会一样是讲演比赛。讲话的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要让听者打盹。听众也抱着坐穿牢底的信念,与讲演者周旋。院长、书记、教员、学员代表,旅游部门负责人,负责人的上级,各演说毕,发结业证,礼成。约费时三点钟。
  还好,当晚有结业晚会找补这三小时的束缚。我们要过一个圣诞狂欢之夜。
  真有圣诞树。不知从哪里刨来的一棵小松树,用彩纸带扎上近百只蜡烛,点燃起来,光影摇曳,忽明忽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圣诞老人是本科学生化装的,说一口美国腔调的英语。圣诞老人为什么非要讲英语?苏联、芬兰、丹麦、法国、希腊这些国家有没有圣诞老人。倘有,他们说什么话?圣诞老人是洋灶王爷,每年都在同一天出入于外国人的家,急急忙忙把礼物塞到孩子们挂在床头的袜筒里。他可真够忙活的。
  同学们都打扮得漂亮、帅。围着圣诞树翩翩起舞。并不是每个人都舞姿潇洒轻盈,有的像摔跤,有的像扭秧歌,有的则像跑步。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愁肠百结,一个人倚靠在墙角,看着眼前晃动的人群。我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什么人也没等。我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悄悄地观察着别人的愉快。
  “Angel,你怎么不跳?”
  郑俊雄忽然站到我眼前。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暗格的厚呢西装上衣,驼色花格呢的裤子,紫红的领带系在雪白的衬衣上。他显得挺自然、大方,简直有点儿帅。他微低着头看着我。
  “我不想跳。你呢?”我说,扬起头望他。
  “我无所谓。”他把目光转向别处,飞快地说:“别老是犯愁,有害身体,不上算。”
  “我没犯愁,只是不像别人那么高兴。”
  “要不,咱们大街上走走?我给你说几个笑话开开心?”他还是不看我。
  “走吧,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我披上大衣,他披上大衣,我们一块儿走出去。走出舞厅,走出校园,走到夜的市街上。
  今天很冷,小风儿刮在脸上,让人觉得兴奋。路灯亮着,青黄青黄的光照着光光的柏油路,一圈一圈像黑色的古老的铜镜。人走在这镜面上,几条影子奔前跑后,左右移动,却都离不开人的脚跟。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人的影子。但我生活的路上却没有我的影子,我路上铺满别人的影。
  我和郑俊雄默默走在街上,都不说话。他看看我,突然跳起来,双腿在侧面击打一下。我笑了。
  “你真像孩子,还这么好动。”我说。
  “那有什么?意大利国家队的守门员佐夫,四十四岁了,头两年还在球场上折腾呢。”他说,斜着眼瞧我。又倒退着走,两手比划着对我说:“他是中年男子的楷模。”
  “谁?谁是?”我问他。
  “佐夫呀。他是意大利国家足球队队长。他在球场上威风凛凛,所有的对手都敬重他、怕他。他的功绩证明了四十岁到五十岁,正是男子的黄金时期。”
  “女人这么大就完了。”我叹息道。
  “胡说。”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反驳我:“美国演员简·方达,今年四十多了,多么能干。无数有成就的女人都是在四十岁以后才作出成绩的。重要的是自己的心理状态。你自己心里得想着我还年轻还漂亮还能干,能干出好些个事来呢。”他忽然停下不说,看看我,小声说:“事实上你真的年轻漂亮才三十五岁。”
  “不,三十六岁。”我说。
  他站住,在路灯下细细地瞧我。我仰起头看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心里像吊上了千斤重锤。我们这样看着,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小风吹着街灯,街灯晃荡着。这街灯的灯架准是松了。灯光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摇一晃,套住我们,又移开;移开,又用光环笼罩我俩。我听见了咚咚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心干嘛跳得这么这么响?
  两个骑车的小伙子,“咔”地把车停在我们身边,一只脚蹬着地。
  “哟,爷们儿,这么大岁数儿还谈呐?”一个留长发的小子喷着满嘴酒臭嬉皮笑脸地说。
  另一个一抓我胳膊:“大姐,咱俩遛遛吧。我就喜欢比我大的女人,知疼知热儿的。别跟他谈,老头儿没劲呐!”
  “怎么样?走不走?嘿,玩玩儿去嘛!”另一个说。
  我甩开胳膊,看看这俩野小子,瞧瞧郑俊雄。
  郑俊雄拍拍头一个野小子的肩,文绉绉地说:“您二位想干什么?”
  那小子一甩肩膀说:“去去,没你的事儿。”
  另一个小子吐口痰说:“快走,别找揍!”
  郑俊雄一指地上,说:“把痰擦喽!”
  嘿,这人,真是。我气得一转身走开。
  “嘿,大姐别走哇!”头一个小子一腿蹬地,骑着自行车追我。
  后面的小子还在嚷:“真他妈管闲事!”话没完,就听咣当一声,“哎哟!”一声喊。
  我一回头,见那个小子连车带人都摔在地上,正在挣扎。郑俊雄走上去,照着那人两腿中间就是一脚。那人又喊一声,双手捂着两腿中间弯着腰,在地上佝偻着,骂着。
  追我的小子蹬车回来,摔下车子就冲郑俊雄迎面一拳。郑俊雄一把抓住他伸出的拳头,另一只手伸开,五个手指飞快地朝那人喉头戳了一下,说:“快滚!”那人后退了两步,慢慢地瞧了郑俊雄一眼,夺下郑俊雄的围巾蹬车就跑。郑俊雄追了两步,伸出腿朝自行车后轮斜刺里一踹,那人哎哟一声连车带人摔倒。郑俊雄走过去,从那人手上夺回围巾,不慌不忙地说:“小子,回家用热毛巾捂捂脖子,热敷,不然要疼五六天,连喝水都困难。明天别再这样了。搀起那个人,买点儿桔核丸吃,不然,连撒尿都疼。去吧!”
  那小子什么话也不说,咽咽唾沫,扶起那地上躺着的人,各自推车走了两步,又回头朝我致敬般地点点头,一拐一瘸地相互扶持着走了。没走几步,又回头喊道:“大哥,不,大叔,买什么丸来着?嗨,真是,嗓子热辣辣的。您在哪儿学的这一手儿,回头教教嘿!”
  郑俊雄说:“到中药铺买桔核丸。就是桔子核儿做的。每天两次每次一丸,别忘了。”
  “贵姓啊,您?”那人还磨烦。
  “走吧你,别想找后账,我是全国硬气功表演团的。”
  “妈呀?”那位再也不问,真的走了。
  我笑了。笑着看郑俊雄。他忽然转过身,手搭在电线杆上,头埋在胳膊上。
  “怎么了,你?”我有点吃惊。
  “你瞧不起我了吧?”他依旧俯在电线杆上。
  “为什么?”
  “我让你看见了我另一面,粗野、好激动、不能控制自己,打架……,”他扭动着肩膀,“你走吧,别再理我,让我自己安静一下儿。好好想想,我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也没怎么。挺正常。”我说,心里渐渐涌起一股热流。
  他突然转过身,靠着电线杆子,激动地说:“我从小爱打架,逃学去练拳。我被两所小学开除过。妈妈气得流着泪打我,有一回还打破了我的头,你看。”他低下头,撩开他微卷的头发,在额角有条皱纹似的疤。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打过人,”他说:“直到今天。我这是怎么了?”他头朝后猛一扬,“咚”地一声碰到电线杆子上。他咬着下嘴唇,眼里竟飘起了泪花。
  “别苦恼。”我说,“你这是为了保护我。我高兴。”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我根本没想到你还要别人保护。那会儿,我是让这两个野小子气火了,想教训教训他们。你不是需要别人保护的人。你,你当然也有痛苦,可,那是一个强者的痛苦……不,我说不清……”
  我看着他,自己眼里也忽然涌起泪花。一股多少年来没有体验过的热流猛地在我心头漫过。我心里的冰坨子化了,化开了,仿佛是。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顶在他的胸膛上,让额头贴紧他的心,我感觉到他的胸脯在快速地起伏,他的心咚咚地跳。我觉得我的头昏了。
  我觉得他的手抖抖地放在我的头上,又滑到我肩上,又滑到我后背松松地圈住我。
  我快乐,却止不住要哭。许久、许久了,我没有过这感觉。我觉得有阵热风从我身边卷过,有个温柔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就像是召唤,让我忘掉危险,丢掉一切,跟着这声音前行,一直朝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
  噢,我快乐,快乐得肩膀发抖。这一刻,我以为永不会再来,可它来了。我愿用一生去换这一刻。圣诞夜对我原本遥远又陌生,可它现在属于我。我的圣诞节之夜呀!
  他的手抖抖地抚摩我的肩头。一双男人的宽厚的热热的手。不,我也需要保护,需要男人的温存,我是女人。
  突然,那过去的岁月,又牵着手从我眼前走过:我在积雪的林中奔跑;我和他流着泪拥抱在又臭又硬的老棉被里;我伏在黑色的坟头上痛哭;我流着泪接受何晨光的亲吻;何晨光拎着皮箱在小屋门口对我回头一望……
  我突然推开郑俊雄,从他双手的圈围中挣开。我扭过头,抹一把脸,说:“别,别这样!”这真不像我的声音。但理智的阴影遮住了感情的篝火。我变得冷静了。
  他把手抽回,放在身后,背靠着电线杆低下头。“请,请你原谅。”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学校走去。他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我。走回学校,我没和他道别,就走回宿舍。他是不是站在那儿目送我的背影我可不知道,我背上没眼睛,但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宿舍里空无一人。同学们还在那里狂欢。
  我坐在床上发愣。真的,我没想过,真的没想过和郑俊雄能发生什么事。不错,我喜欢他。喜欢他的生气、才气、孩子气,喜欢他的纯洁热情坦率。但我并没有爱上他,至少没有想过会不会爱他。而且,像我这样一个别人的妻子,怎么有资格,怎么能去爱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我已经丧失了爱的权利。我虽然一百个不同意这事实,呼唤着上帝给我人世的公平,但我还无力打破世俗和现实给我的判决。
  我和衣躺下,昏昏睡去……
  同学们真地要走了,走回自己来的地方,去担任比原来更高一些的职务。我曾回华林饭店一次,李经理笑着告诉我:“小赵,快回来上班吧,刘副经理要退休,公司已经通过了对你的任命,你当副经理,负责客房部。”
  这消息,并没使我特别兴奋,虽然一时也觉得又惊又怕又喜。我除了表示好好工作,希望领导和前辈多多指教帮助外,还说了一句:“您放心,我能干好。”这是不是太狂了?
  同学们这两天要离校,外地的要赶回家去过元旦。
  我很想知道郑俊雄哪天走。他要回西安旅行社,可我没有问他。我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他二十八日乘下午车走。
  二十八日下午,我急忙忙穿戴好。真弄不清到底为什么,我竟穿得齐齐楚楚,还化了妆,略施脂粉,喷了香水,脖子上挂了郑俊雄给我的小玉石虎。我在临出门时,在镜中自我端详。我觉得我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相当端庄、美。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顶着一头黑色的波浪,白皙的脸、尖下颏,配上一只周正的鼻子,两只沉思的大眼,还不够吗?何况,我已经不再那么瘦。我现在有一百零五市斤——当然还是毛重。我在这几个月长了十几斤肉。我算得上窈窕了。我不比别人差。
  可我为什么要打扮呢?“女为悦己者容”。难道我真地爱上那个大孩子?仅仅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把头扎到他胸脯上?他会爱上我?他敢爱上我?难道他忘了他妈妈的六条标准?
  我不再细想,急匆匆到了车站。
  车站里人多得很。我问了车站的工作人员,说到西安的车还没发。我急忙忙到候车室去找他,东瞅西看,可是没有他。我又急忙忙买了站台票跑进站台。开往西安的车停在站台上。我跑上车,从车尾跑到第一车厢。没有,没有郑俊雄这大孩子。他准是还没来。我又跳下车,站在旅客入站的通道口,准备他一出现就揍他一拳头。这孩子,让我跑了一身汗。
  人群拥挤着,涌出通道,纷纷上车。但不是上的这一趟。
  我正踌躇着。忽然站台的扩音器响了,报告着开往西安的车就要启动。我慌了,埋怨自己准是刚才在车上没有看清他。他也许正低头整理行李。我不该到普通车厢去浪费时间。他一准乘卧铺。我应当再去看一遍。我跑向车门。乘务员看看我的票。客气但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回绝了我。大胳膊一伸拦住车门,微笑着说:“小姐,车快开了,您不能上。”
  小姐,多逗,我是小姐。这称呼使我愉快。
  可是,本小姐找不着郑先生,白跑一趟,心情惆怅。
  车终于开了。以庄严缓慢的节奏,咣当咣当地前行。真气人。我跟着车跑,一个个审视车窗前的脸。我觉着每个中年男子的脸都像他,又都不像。车啊,要不你停下,要不你快走,这么不紧不慢,让我自以为能追上,可又偏偏追不上,可够多么气人!
  火车驶出站台,好像突然加速,拐个弯消失在冬日的残阳里。我喘着气,站在站台的尽头,扯下丝围巾沮丧地站着,站着……
  我走出车站,在公用电话亭给学校打了个电话,问系办公室知不知道郑俊雄何时走的。我说自己是西安“国旅”来出差的他的同事。
  “郑俊雄乘今天下午的班机飞回西安了。”电话里传来系办公室秘书杨玉芬的声音。
  坏孩子。我在陆地上来回奔忙地找你,你却从我头上轻轻地飘过。难道我们就此天各一方?难道我们此生永远这么错过?唉,我的一生老是这么错过,错过,这是一种从未得到却又失落的寂寞。
  我心情挺不好。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接妮妮。我怕她烦我。明天再说。今天就让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吧。哪怕再碰上那两个野小子,我要破口大骂,骂他们个一丝不挂,我要抓他们,抓破他们的厚脸皮。现在我要找个茬儿出口闷气。
  我溜达到夜深,直到累得迈不动腿,才搭上一辆末班汽车回家。
  一推家门,看见超男正意气风发地弹着一架雅马哈电子琴。妮妮拄着小脑袋听她那不成腔不成调的演奏。
  妮妮扑到我怀里。超男停下双手站起来,指着电子琴自豪地宣称:
  “怎么样赵姐,我在电视通俗歌曲大奖赛里得了奖,从此,我就是歌星了!为我喝酒吧!”
  我愣了,抱着妮妮使劲地看她,然后扑过去。三个女人,我,超男,妮妮抱在一起大笑。我们都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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