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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梦见了她,梦见了那个满头灰发、富富态态的老太太。她的面相并不清晰,可是白,白里透红,一点儿也不憔悴。我看不清她的脸,可看出来她在笑。慈祥的笑,像母亲笑孩子,除了喜爱,内里还有一些儿心疼。她像我的母亲。她是我的母亲,仿佛是。可我的母亲比她瘦弱些,也没有她那样的文质彬彬,一脸的书生气。我觉得她那样亲切,可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梦见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老在我的梦中。
  她在梦中向我微笑,可分明又像是叹息。她在微风中转过头,微风轻轻撩着她灰白的发丝。她在风中向我轻声絮叨着。说什么,我听不清。只觉得一声声叹息,跟风一块儿在我头顶上盘旋。这是她在叹息,还是我在叹息?还是我们一齐在叹息?许多人的叹息汇合成风,在我耳边,头顶呼呼地吹。这是女人的叹息吗?女人不该命中注定一辈子只跟叹息作伴儿。
  那老太太在风中、在叹息中走了,就要走出我的梦。可她又向我挥挥手,摇摇她手里的小物件儿。那物件很小,小的可怜,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小石虎。没有拇指大,却全须全尾,用黑白红相间的石块雕成。那是妈妈给我的喜庆物,犹如西方人说的吉祥物,犹如老式年间人们戴的护身物。我姥姥说它是镇物。镇什么,我不知道,只怕它镇住了我的命,使我不能发达和幸福。可我喜爱它,喜爱这小东西,像喜爱我的青春。它就是我。我属虎,一九五○年十月生在北京。这小石虎就是我的象征。我把它给了他,它如同把我自己,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的理想,我的心;我的未来,我的命,我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呀,他如今在哪儿?在东北那片密密的林子里。在密林里那片黑色的地底下。不,地底下埋住的是他的肉体,而他的灵魂,准在那林子的上空,在树梢和太阳之间,在飘动的白云里盘桓。也许,他已经来到了北京,就在我住的这间小屋的上空飘游。因为我带回了他的照片,这如同他的牌位。老人们说,不把死人的牌位带走,死人的魂灵就会永远傻呆在埋葬他血肉之身的地方儿。
  他要是在我小屋的上空呆着,会不会每天每夜看见我?会不会看见我哭我笑我沉默?会不会看见晨光赤裸裸地用粗胳膊搂着我?他会不会叹息?……哎呀,那在我头顶上呼呼响的叹息声别是他的灵魂在叹息吧?今夜这满天炸响的炮仗会不会吓着他,炸伤他?……可是,那小石虎怎么会在那老太太手里?我已经把它跟他的身体一块儿埋进了那片黑土……
  那老太太摇摇手中的小石虎,悄没声地声地走了,走到雾气沼沼的远处,喊也不回头,叫也不回声……我急醒了。
  我醒了。一身汗。我愣愣地瞅着黑古隆冬的窗子。窗外,一闪一闪的红光,一声一声的脆响。这是爆竹。人们在过春节,用响成一团的爆炸和呛人的火药烟雾来迎接春天。我真闹不清这好处在哪儿。
  我伸手摸摸我身边。身边只有被子,没有人。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晨光没有回家。姥姥说我命硬“剋”死了我心爱的人,虽说我们没有正式结婚。我属虎,他属牛。牛不会吃虎,虎却一定能吃牛,那怕他大一岁,姥姥说。应当为我找一个年貌相当,又有一个不会被虎吃掉的属相的男人。于是,找到了晨光。他比我大六七岁,属猴。据说,除老弱病残者,又兼处在昏迷状态中之外,一般情况,老虎是吃不掉猴子的,而猴子却可以它的聪明、机灵、狡黠,要得老虎团团转。
  我的这只猴子,也曾去过东北的林区。但是,没有三年,他就回到了北京。姥姥托她儿时的伙伴李姥姥,李姥姥又托张姥姥,张姥姥托她的外甥女,她的外甥女又托自己的同学,终于,把这只猴子——何晨光——带进我的闺房。那是一九七九年,我二十九岁,刚刚等来了给他平反的消息。
  他平反了,我生存的精神支柱也一下子崩坍。不知是谁说过,一个处在感情危机状况中的女人,最容易陷入一次新的感情的泥潭。因为她需要安慰、需要照拂,需要体贴,需要男性的抚爱和保护。也许是吧,反正那时候我心里接受了晨光,而不顾他的一双小眼睛,也忘记了他眼里的那股活泼狡黠的光。
  但我知道,我没有忘记他。只是把他更深地埋进了心底,埋在一个不易碰伤的角落里。
  哦,假如真有上帝,他应当对我宽容,容许我保有怀念初恋,怀念他的权利。
  我怎么能够忘记他,我怎么能够把过去都交给遗忘,那不是太不太不公平了吗?
  ……我到东北林区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女孩子,怎么能抵挡严酷的生活。那时候,他给了我大哥哥般的关照……
  天快亮了,鞭炮炸开时的红光,无数次地照亮灰色的天际。何晨光还没有回来。他今晚,不,整夜都不会回来了。他去了哪儿?是和朋友一起饮宴通宵,还是出了车祸?是被爆竹炸伤,还是像妮妮一样突然得了重病?再不,就是和别一个女人……哦,我真傻,怎么会忘了那位上海来的陈小姐,陈美蒂?她比我年轻,漂亮,才二十七岁吧?又是硕士研究生。她喜欢晨光什么呢?他已经四十有二,黑不溜鳅……听说,年轻女子爱恋年长的男子,是当今时髦的风尚之一……
  我的妮妮,做手术作得怎么样了?你睡了吗?你在梦中叫我,叫你的妈妈了吗?我真应当立刻爬起来去看你,守在你身边。
  外面下雪了。鞭炮的红光照亮纷纷扬扬的雪。
  哦,雪。东北大林子里的雪有多厚多白呀。
  ……他在男生集体宿舍外的木柈子堆边紧紧地搂着我,握住我冻僵的手,说:“写吧,芳芳,那句话能让咱俩心里头暖和。”
  于是,我伸出抖颤的手指,在雪地上写出了那句话:“我,爱你。爱得要发疯。不,我已经疯了。”
  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把雪地照得闪闪发光。那一行字每一划都带着深深的阴影刻在厚厚的积雪上。
  他抱住了我,亲我,让我喘不过气……
  四点了。鞭炮的声音渐渐稀疏,等一会儿还会再响那么一大阵,来迎接晚起的太阳。这会儿真是,虽然在下着雪,怪,连雪花也稀疏了。我撩开被子。披上外衣跑到窗边,把脸贴到冰凉的玻璃上。
  外面有人在雪地上跑吗?
  ……我在雪地上跑哇跑哇。月亮照着树干照着树枝照着土丘,林子里像是四处隐藏着妖魔。我怕,可我还在向前跑。他跟着哑巴老疙瘩去密林深处了。队部的文书告诉我,上级来了文件,要批斗他,说他写了什么反动的信寄给了中央。我得找到他,让他跑。
  ……我觉得身上发冷,赶紧跑回被窝里,我忽然觉得鼻子犯酸,我抱住枕头哭了。
  那天,我抱住他火热的肩膀,脑袋扎在他怀里,哭了。
  木板棚里烧着黄火。木拌子烧得劈劈啪啪响,松脂在火里嗞嗞地焚化,冒出阵阵香气。
  老疙瘩裹着皮大氅躲在门外头,让我们俩在屋里“成亲”。
  老疙瘩先是盘腿坐在篝火边,端着一碗酒。他把酒朝火堆上泼了一点,火苗立时窜起老高。然后,他把酒碗伸向他,他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辣得我直咳嗽,直流眼泪。
  老疙瘩把两根细木样子点着,插在泥地上,比比划划地让我们并肩跪在一起磕头。这就是拜了天地。然后,老疙瘩把皮褥子朝干树枝堆上一扔,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走出板棚——那是个旧马架子。
  ……我脱光衣服,钻进那又臭又硬的老棉被里。他一把搂住我。我扎在他怀里哭了。哭得好伤心,哭得好痛快……那天我昏过去了,也许是昏睡过去了。我全身都疼,我心里又甜又苦,我的脑袋又热又昏,那是一九七二年,我二十二岁……。
  他死了,混身是血。说是他要逃往国外,被人截住。他打了人,人家又打他……他胸口上还挂着我在他怀里给他戴上的我那只小石虎……。他埋在林子里,眼皮老是阖不上,仰望着天,望着高高的树梢,望着树梢上面的太阳。阳光再也刺伤不了他的眼。他的眼终于可以大睁着贪婪地凝视太阳。
  老疙瘩也死了。他是得急症死的,一口一口地吐着黑红的血……。
  我好像怀过孕,但我说不清。只知道,在一次运木材的时候,下面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卫生队的大夫用白眼珠瞅我,给了我七天的假,什么药也没让我吃。
  后来,我怀上小妮妮,妇产医院的医生说我有过妊娠史。
  是的,我有过,有过他的后代,有过第一次爱情的结晶。可是,那结晶没有存活,大概连人形也没长成,便死亡,便消灭,便流失得无影无踪。不公平,不公平啊。
  妮妮,我的女儿。你没有哭吧?昨天下午,李经理告诉我,说居委会的刘奶奶打电话来让我回去,说你得了重病。
  我赶回家,你乖乖地躺在床上,听刘奶奶给你说陈年的老故事。你才是个五岁的孩子啊,多么懂事。
  我送你去医院。哎呀,是阑尾炎,假如再晚送半小时,你就危险。
  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再不能失掉你。
  可是你的父亲,我的丈夫何晨光却不知去向。从你生病,到住院,到动手术,到现在,这猴儿不知到哪里去游逛了。
  我的心充满凄凉。我的心塞满了惶惑。
  还有那老太太,梦里的老太太,她是谁?干嘛要老是来到我的梦中?干嘛老是冲我摇着那个小石虎,微笑又叹息?
  我该起床了,该去看我的妮妮了。可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变故横在我面前。我预料我的生活会起变化。我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哦,晨光还不来。我的心好沉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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