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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人


施亮


  发凉的小刷子,蘸满了透明的药水,在我的身上抹着。我赤身裸体,显得非常不自在,身体微微蜷缩着,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肌肉在缩拢,感觉到近乎于痛苦的快感。我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个瘦骨伶仃,皮肤泛黄的人形,直挺挺地站着。那只小刷子慢慢地在我脊背上滑过,好像一条滑溜溜、冰凉的小蛇,从身上爬过。我双唇松开,现出一副傻呵呵的,又有些惊恐的笑容。
  袁恢拿着那个小瓶子,他的黑黑瞳仁里似乎有一束强光,透过亮晶晶的眼镜片射出,直盯在我的身上。他晃荡了一下瓶子里透明的药水,又举起了刷子,低声对我说:“站好。把身子挺直啊!”
  我痉挛了一下,呆怔怔地望着他。他似乎拥有一种近乎催眠术的、阴沉与恐怖的威力。
  那冰凉的小刷子涂到了胯骨上,我又打了一个寒颤。我侧过脸,斜着眼,盯着自己赤裸裸的身体,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我的皮肤,从远处看似乎是白腻光滑的,但从近处看,它的形状却是稀奇古怪的。长了一些小红疙瘩,黑痣和雀斑,还有像纵横的河流一样的蓝色血管,像杂草一样挺重的黑色汗毛,及肿块和凹坑。
  这时,冰凉的小刷子已经刷过了全身。我的皮肤粘糊糊的,显得有些苍白,冷湿、不真实。我哆哆嗦嗦地伸手要去拿衣服穿。
  “忙什么,”袁恢却摇手说,“等一会儿,等药水晾干了!”他放下了药水瓶和小刷子,眯缝起眼睛,扫了我一眼又说:“别害怕!怕什么?你怕突然有一个人闯进来,说我们是同性恋,是不是?”
  我没理他。但也只好再站一会儿,等身上的药水晾干后,再穿上衣服。我穿好衣服后,袁恢拉开了窗帘,一缕阳光携带着飞舞的小生物照射了进来。
  袁恢的身后拖着一个斜长的黑影,我转过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啊,真的没有了!
  我的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狂喜,拉住了袁恢的手说:“谢谢你……哥们儿!你可真神了。”
  袁恢也笑了。“不管哥们儿不哥们儿,”他的脸色又严峻起来,像一块生铁,“你一定得遵守咱们商量定的那个条件!”
  “呃,对,对,那个条件……”
  “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帮助你把影子除掉的。”
  “当然,我一定遵守。”
  走在大街上,我得意洋洋。同时,也有点儿别扭。
  我的脚步似乎不稳。
  浑身的重心直往上移,好像要飞起来,却又飞不起来,我只好使劲地把重心再往下压,往下压呀往下压。结果,我走路就好像跳芭蕾舞似的,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又放下。
  我的身体又像个风筝,被风吹得往上飘,摇摇摆摆地飘呀飘。
  我的身体又像一只风暴中的小船,摇摇晃晃,就要翻船。
  因为,我没有了影子。
  我非常高兴。以后,我的身后再没有那么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跟着我了。
  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歪过来,一会儿又斜过去。它尽量歪曲着我的形象,像嘲弄似的在我身后扭来扭去。
  它的面容更说不清是什么样子了。一会儿像个圆圆的小西瓜,一会儿又像个长长的小倭瓜,一会儿又与身子挤压到了一起。
  它的可恶特征是:易变。
  它总是紧跟着我,我拿它没有一点儿办法。我曾想尽办法制服它,异想天开,企图找到一把神奇的锯子,把它和我割断,彻底抛开它!或者,寻找到一位巫师,用法力无边的巫术制服它,彻底消灭它!
  现在,我终于把它去掉了。
  袁恢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种神奇药水呢?
  这种药水是怎么配制成的?
  袁恢的金丝眼镜边框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用缓慢而又威严的声音对我说了:“听——着,”,这是他的习惯用语,“不该你知道,你就不必问了。我不是已经想办法,把你的影子除掉了吗?这就成了。”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忐忑不安的。
  “妈妈,妈妈,你看,这个叔叔在大街上跳摇摆舞。”
  “宝宝,这个叔叔喝醉酒了。”
  “喝醉酒了,就要跳舞吗?”
  “喝醉酒了,走路就不稳了。”
  “妈妈,妈妈,你看,这个叔叔怎么没有影子呢?”
  “瞎说,是人都有影子,怎么会没……啊——咦,他真的没有……怎么回事?”
  一群人好奇地向我围过来。我心想,糟了!糟了!
  今天,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没有影子。我也就放心了,我想,是啊,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干,谁又会闲得无聊去注意别人有没有影子呢?我却没有料到,偏偏被一个小孩子发现了!是呀,小孩子常常发现大人们发现不了的问题……怎么办?大家都围住了我。警察也过来了。
  他的眼光好像两支利箭,射在我身上。
  你说,你为什么没有影子?啊?没有就没有?你是不是从外星球来的?你来干什么?你剪掉了影子有什么企图吗?你是不是想窃取我们国家的机密情报?没有影子的人,就是不和大家一样的人,不和大家一样的人,就不是好人!警察,把他逮起来!不,先让他自己交代!你说,你说……
  我有些晕了,看到的都是圆的脑袋向我涌来,他们越审问,越高兴,就大声喊叫起来。一个穿着蓝制服的黑脸外地人,把手指头捅到我的脸上:“梭(说)——梭(说)——!你要干哈(啥)?你要干哈(啥)?”
  我生气了,大声说:“你们要开批斗会吗?”
  “你要正确对待群众。”警察冷冷地说,“你的户口本呢?”
  “谁出门还带着户口本啊!”
  “你的身份证呢?”
  “也没带。”
  “你的工作证呢?”
  “噢,带了。”我非常高兴,终于有了可以证明我身份的证件。他们不认为我是一个外星人了吧?我掏出工作证,递给他。他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总总看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说:“这个证件不是伪造的。”
  “那也该把他逮起来!”穿蓝制服的黑脸外地人气愤地,“凭哈(啥)他就能没有影子?”
  “对,凭什么他就能没有影子?”群众中也纷纷发出了怒吼。
  “要逮,你们去逮吧。反正,我不能逮。法律上没有这一条,说是可以把没有影子的人逮起来。”警察摊开双手说。
  “法律上没有,这就说明法律不完备,可以修改法律嘛!”另一个老头子说。
  “难道就那么轻易把他放了吗?”另一个中年妇女也气愤地说。
  这时,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有些急了,“大家都散开!大家都散开!没什么可看,没什么可看的!”他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使劲地跺脚说,“你还怔在这儿干嘛?还不快走啊!”
  我在前边走,有一大堆人跟在我后边,他们好奇,想看看我这个没影子的人到底是住在哪儿,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开始就几十个人跟在我后边,我正好要从长安街走,跟在我后边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是几百个人,后来竟有几千人了。我带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无可奈何,莫名其妙,简直不知怎么办好了。
  街上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么多人干嘛去?”“准又是去游行了!”“游行干嘛呀?”“准又是反对涨物价呗。”“你看前边的那个人,摇摇晃晃,好像是在跳舞。”“嘿,听说是霹雳舞穿街大游行!”“这是怎么回事?”“准又是最新、最时髦的呗!”
  街上的许多小伙子也互相招呼,“嘿,这是霹雳舞大游行!走,看看去!”“咦,前面那个人跳的不像是霹雳舞呀?”听说,比霹雳舞还要新呢。他要推行他的舞蹈,就带着一群人在街上边走边跳。一下子就轰动起来了!”“真是新鲜,走,咱们也去看看。”
  我叫苦不迭,只希望能有一个地洞,使我钻进去。他们后边这群人总不会也跟着钻进来吧?
  唉,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儿。
  水泄不通。热烈鼓掌。狂吹口哨。大声嚎叫。学猫叫,学狗叫。千姿百态。起哄。犯傻。扔帽子。扔面包。扭屁股。咒骂。哈哈大笑。推来搡去。踩后脚跟。满街的鞋子。哭泣。放声歌唱。呻吟。高举拳头。高呼口号。
  “盖了——盖了——帽儿了!”
  “噢——!噢——!”
  我却张惶失措。
  “你们让开!你们让——开!”几个人抱着大摄影机、拿着话筒向我走来:“我们是记者,是来采访他的。”
  一个穿着高跟鞋,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凑到我跟前,拿着话筒对我说:“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弼。”
  “啊,何弼同志,我们很佩服您在艺术上敢于革新的大胆勇气,把您创新的舞蹈带到街头上来普及……就是啊,我们中华民族就需要培养这种强烈的开放精神!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您创作的舞蹈不仅仅是艺术上的革新,对改革开放,对整个现代化都是有深刻意义的啊!”
  “不客气,不客气,呃,不是,不是……”我慌乱得语无伦次了:“没那么……重要!没那么……”
  那个穿蓝制服的外地“土老帽儿”一直跟着我,他忽然在旁边插话了,充满嫉妒地恶狠狠揭穿我:“哈—呀!介(这)银(人)四(是)个没影子的银(人)!”
  这句话果然使得几位记者大为吃惊,他们围着我看了一圈,啧啧地说:“真是,真是,果然!”“啊,太棒了!又是一条新闻!”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我是《京都晚报》的记者,请问您几个问题,您是怎么彻底地摆脱了自己的影子呢?您为什么要摆脱自己的影子?您是不是认为您的影子对您的实现自我具有很大阻碍?”
  “对!对!您是不是认为没有影子将是今后人类的主流呢?”另一个记者也挤上来说。
  “我,我……还真的不清楚!”我甚至有点儿哆嗦起来了。我也有点儿饿了,没法保持绅士风度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了,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啊,太好了!说得多么深刻!”
  “充满了哲理!”
  “真是一个哲人!”
  “我们能见到您,真是幸福啊!”
  “您是当今世界上第一个勇敢地摆脱了自己的影子的人,同时,又创造了伟大的舞蹈,‘无影舞’。我们报道您的这条新闻必将轰动全世界,您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无影人’也必将震撼全世界,您的‘无影舞’也立刻会风行全世界。”那年轻的女记者说着,又把话筒递到我跟前:“何弼同志,请您跟全市人民说几句话吧……”
  “说什么呀……”我张口结舌。
  “就说说您是怎么和影子彻底决裂的吧?再说说没有了影子以后会有什么新异的感觉?”
  “感觉?我觉得……莫名其妙。”
  “啊,是一种神秘感。”
  “所以,才能创造那么美的无影舞。”
  “莫名其妙……这是一个多么准确、多么深刻的词儿啊!”
  “深刻,深刻,太深刻了!”
  他们围着我胡说八道了半天,直说得我又饿又累,两眼冒金花,几乎软瘫在地上。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您……”
  “对不起,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回答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人群,疲惫地往外走着。我的头像铅球一样沉重。我的身子似乎被一个无形的大手拖住了,走也走不动。我只希望能有片刻的宁静……片刻的……哪怕只五分钟也好!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请你再回答我们这个问题……”
  “请您为了读者,谈一谈……”
  “就讲两句吧,就讲两句吧……”
  他们紧紧拉住了我,周围白光一闪又是一闪,似乎是要打雷下雨,我却被无数只手拉住了,又好似被许多又硬、又烫、又重的东西压住了……
  我周围一片乱嘈嘈,我被人群挤着,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只好一言不发,拨拉着人们的肩膀,向前迈着步子。怎么办呢?我的脸部和腹部已被压挤到了极限,似乎感觉到,肋骨条也像一根一根软软的柳条,向里凹进。我的身体像一个遭到外力挤压的大汽球,马上就要破裂了!
  我汗水淋漓,被人群簇拥着往前走。
  那个《京都晚报》的记者又气喘吁吁地挤到我面前,使劲地拉住我的胳膊:“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
  我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对他说,“你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会儿再说。”
  这时,我们已经离一路公共汽车站很近了,有一辆公共汽车正向汽车站驶近,我估摸了一下,它马上就要进站。我突然大叫一声,仰面向后倒去,那《京都晚报》的记者立刻扶住我,四周的人们一下子就惊呆了。人群沉寂片刻,我忽然又起身大嚷大叫道:“我要走!我要回家!我走啦!……”
  果然,人们被吓住了,立刻散开,为我让出一条通道。我立即抓紧时机,飞也似地向公共汽车跑去,恰好,公共汽车正要关门,我一迈腿就上去了
  那群人还在下面,瞧着公共汽车发怔呢。


  早晨起来,我听见门口好像有许多人在吵架。我正刷着牙就跑出去看了,原来是有两大群人正在门口吵架,一边人说,“我们拥护他!当然拥护他……”
  另一边人,“我们反对他!就是反对他!”
  “你们有什么理由拥护他?”
  “你们有什么理由反对他?”
  “我们拥护他的理由是,过去全中国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出现过……”
  “我们反对他的理由也是,过去全中国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出现过……”
  我刷着牙齿,瞧他们两边吵得挺厉害,就悄悄问路边的一个小伙子:“他们在干嘛呢?”
  那个小伙子呆怔怔地望着我,忽然冲口而出:“哟——你还刷牙呀……”
  我觉得这个小伙了简直是神经病,就说:“嘿嘿,你真是可笑,我当然要刷牙!我为什么不刷牙?”
  他冒出一句:“可见得,你也是个人?”
  这更激怒了我,我连连冷笑:“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你说得更是废话了!……简直是……”
  那个小伙子好似发狂一样叫了起来:“他——出来啦!无——影——人出来啦——!”
  他这么一嚷,正在争吵的两大群人一下子停止了叫骂声,他们都呆怔怔地把眼光注视着我,一下子,乱嘈嘈骚乱的人群都盯着我。
  这使我更加难受了。他们的眼睛好像万支利箭,要刺透我的心。在这沉寂中,我好像全垮掉了。一股寒流直渗透到脊骨。接着,我出了许许多多的虚汗。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真的仿佛犯下了滔天大罪,正在与整个人类为敌。并且,即将被判处绞刑。
  我想向他们解释解释,就哆嗦着嘴唇说:
  “同志们呀……我实在……是……说不出来……的心情……我太……太抱歉了……我是一个普通……”
  一群人向我鼓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还喊起了口号:
  “坚决拥护无影人!”
  “热情宣传无影人!”
  “无限信赖无影人!”
  “誓死捍卫无影人!”
  另一群人向我伸出拳头,恶狠狠地吐着吐沫,用石头扔我,也喊起了口号:
  “打倒无影人!”
  “砸烂无影人的狗头!”
  “油炸无影人!”
  有一个小伙子还冲过来,还狠狠地打了我一拳,正打在我的嘴唇上:“我操你的妈!”
  我的本能用手一挡,牙刷杵在他眼睛上,他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无影人打人啦——!”
  “什么?无影人敢打人?揍他,揍他!”
  “揍小丫挺的!”
  “打丫挺的一个不上炕!”
  无数的拳头向我伸过来了。吓得我转身就跑,这时,我看见有许多拥护我的人跟那些人打了起来,谩骂声,尖叫声,投掷石块声,混杂在一起。大街上展开了一场血战。
  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躲避开了。
  跑到一个小冷饮店里,我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捏着那柄牙刷,嘴里却有一种血腥味儿和牙膏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忙哆哩哆嗦买了一瓶汽水,嗽了一下口,就喝了下去。我的嘴唇肿了起来,很疼,眼睛也疼,似乎刚才也挨了一石块。我肚子咕咕直叫,心里也发烧,才想起早上没买早点,又向售货员买一包饼干吃。
  “嗨!打起来啦!”一个老头儿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冷饮店,对售货员们说,“比文化大革命的武斗还厉害呢。”
  “谁和谁打呀?”一个女售货员嗑着瓜子,随便地问。
  “听说,一拨人的头儿是姓吴的,”老头子犹犹豫豫地说,“叫什么仁,吴有仁吧?”
  旁边喝汽水的一个小伙子“扑哧”一声乐了,插嘴说,“他不是姓吴,也不叫吴有仁,他是无影人,也就是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的人?那还得了!”
  “那还成人吗?”
  “那——”老头子拍了一下屁股,兴奋地说,“简直比白骨精还妖道!天下又要大乱了!”
  “听说他训练了一大批无影人呢,拿剪刀朝个什么地方一绞,你就再没有影子啦……”
  “没影子有什么好?”
  “他们就在一块玩,一块乐,男的和女的都在一块住……”
  “乱了套啦!”
  “还有的呢,譬如无影人在街上看见了大姑娘,他要想上去亲一口,连人都看不见,啧!——就亲了一口!”小伙子淫猥地向女售货员眨巴一下眼睛。
  “哎——哟!”女售货员尖叫了一声,“那多害怕呀。”她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着。
  “所以,”小伙子笑嘻嘻地说,“我也想去当无影人。”
  “听说,他们还跳什么无影舞,都是光屁股跳……真是,真是!不成体统。”老头子也津津有味地说。
  “管你成不成体统呢,现在想要去当无影人的越来越多……”
  “还当无影人呢,”另一个秃脑门的老头儿恶狠狠地插嘴,“听说,公安局在逮那个无影人呢,谁逮住了,奖金给两万块钱……”
  我浑身一哆嗦,一块饼干噎在了嗓子眼上。我觉得头顶上好像打下来一个焦雷!……我怎么一直没听到这个消息呢!啊,大祸临头啦,或许,我真要被抓起来,被判刑,甚至被枪毙吧?
  “嗨!两万块钱,怕有那么一大书包的票子吧!……”
  “还那么一大书包呢,你不是也要去当无影人么?”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当无影人时髦我就当无影人;这时候,逮着无影人能得两万块钱,我就去逮无影人……好家伙,两万块钱,闹着玩儿呢!”
  “哼,你这小子呀……”
  我也许该去自首?或者,让这小伙子带我去公安局,让他好得两万块钱……金灿灿的阳光照射了进来,屋里每人的身前或身后都投射一个长长斜斜的影子,唯独我没有。我好像瞥见那小伙子正斜着眼睛瞅我,啊,不妙……
  我呼地一下子站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咦,这个人走路怎么晃晃荡荡的呀?”
  “是不是喝醉了酒啦?……他刚才一直坐在这儿。”
  “啊,他没有影子!……喂,你站住!”
  我撒腿就跑。


  我走进屋,他们都已经吃晚饭了,不知怎的却没有叫我。我向爸爸妈妈打了个招呼,爸爸的眼皮向上一掀,什么也没说,仍然埋头吃饭。妈妈瞥了我一眼,勉强笑了笑,匆匆说了句,“你快去盛饭吧。”也低下头吃饭了。
  我端着饭碗,回到饭桌上,就已经发现空气很僵滞。大家都低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咀嚼的声音,筷子磕碰到碗碟上的声音,和偶尔的几声咳嗽。我发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不时地愉觑我几眼,妈妈也瞥了我好几眼,我意识到,准又是他们听到了我的谣传,唉,还不是那个影子的事!人说,“没影儿的事。”看来,这句话还真落到了我的身上了。我匆匆忙忙地往嘴里扒着饭,只想快点儿吃完,早溜回我的屋去。
  放下筷子,我站起身,爸爸就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先别走,我有事儿问你。”
  我答应着,心里忐忑不安地走到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沙发上,从茶几上抓起一份报纸随便看着。
  那是一份《京都晚报》,一看,吓我一大跳!
  第一版上登了我的一张照片,满脸惊慌的样子,正在说着什么。头版头条的大标题触目惊心。
  本市出现一位史无前例的无影人
  在街头大跳无影舞,吸引众多青年人,遭到一派人反对,双方多次发生殴斗事件
  本报讯记者翟长安报道:
  六月十七日晚上,北京王府井大街挤满了人群,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围着要看一个人。他在街头迈着潇洒的舞步,带领着数百名年轻人,在这条繁华的街市上举行“无影舞”大游行。他叫何弼,是某杂志社的一位编辑,为了充分的实现自我,下决心彻底抛弃影子,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位无影人……
  “放他妈的屁!”我把报纸狠狠地摔在地上,气得我直喘粗气。呆了一会儿,我捡起来,继续看到那篇报道里写,今天上午在门口发生的这次殴斗事件中,双方受伤的人有数十名。明天,还要有数千名青年在体育场成立“无影人后援会”。此事已引起了公安部门的关注!“唉,他妈的,简直是……谁要他们后援!他妈的!”急得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爸爸吃完了饭,走进了客厅。我们全家的人都来了,他们围坐在四周围,默默地看着我。爸爸严厉的眼睛逼视着我,点燃一支香烟,使劲吸一大口,问道:“我问你,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跳了起来,气呼呼地语无伦次地说,“那张报纸纯粹是造谣!我什么时候跳过无影舞啦,是他们那些人非要在后面跟着我!……我不知怎么办好了,我跟他们没有关系!什么‘无影人’后援会啦,打架啦,更跟我没关系,我简直莫名其妙!”
  爸爸看着我,眯缝起眼睛,连吸了几口烟,一大团乳白色的烟雾在他的瘦削面庞前缭绕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也不用申辩,你到那里站一站!”他指着客厅里灯光最暗淡的地方说,又回头对我弟弟说,“小弟,你也过去站一站。”
  我和弟弟并肩站在那儿,弟弟身旁显出一个模糊的投影。我呢,却什么也没有。
  “嗯?——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呀,这是怎么回事?”他声色俱厉地质问我。
  我有口难辩,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搞得什么名堂!为什么大家都有,就你没有?”爸爸紧追不舍。
  “我确实搞不清楚……真是不知道……胡里胡涂,一天早晨,我睡觉起来,上街去,影子就没有了。我也没注意,还是在街上碰到一个小孩儿嚷嚷起来,我才发觉。连我也奇怪……胡里胡涂的,我,影子没了……”
  爸爸望着我,紧蹙了眉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全家人也都盯着我,沉默着,好像都仔细地研究着我,我成了一个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过一会儿,妈妈终于开口了,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你就别让我为你操心了行不行呀?这些年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文化大革命为你爸爸操心,现在又得为你操心……你就不能安分点儿吗?”妈妈呜呜地哭起来了。爸爸阴沉着脸,闷头抽烟。大嫂和妹妹上前去低声细语地劝着妈妈。
  大哥也教训起我,“我比你大几岁,多懂点儿人情世故。告诉你一个真理:别标新立异,别去赶时髦!那是没有好结果的!……不信你瞅瞅,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派,哪几个有好下场?”
  “你跟我扯不着那么多!”我火了,“谁标新立异?谁赶时髦了?我没了影子,由得着我吗?我现在还窝囊着呢!”
  “你窝囊?你不想想,你为了出风头,让一家人都背黑锅!我们单位本来让我出国的,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又换了别人啦!……”
  “我还莫名其妙呢!我还莫名其妙呢!”
  “吵——什么!”爸爸严厉地、沙哑地向我们喝道。他连抽了几口烟,冷峻的目光又逼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追问:“我问你,你要说老实话——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怎么没了吗?”
  影子。药水。袁恢。告密。这些纷乱的事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我几乎把真相脱口说出来了,可是,我还是没敢说,我结结巴巴说,“我——真——的!”
  爸爸瞥了我一眼,神色温和了一些,又问:“那么,什么‘无影舞’,后援会,街上斗殴,也跟你没有直接关系啦?”
  我举起拳头说,“这,我敢保——证!”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怎么保证也没有用。”爸爸的香烟几乎只剩下一个黄过滤嘴了,他又狠抽一口,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拧灭,严肃地说,“你应该去公安局坦白交代。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不要隐瞒一分,也不要渲染夸大。照实说就是了。政府就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呃,爸爸,我明天上午就去。”
  “要不要家里人陪你一起去呀?”说着,爸爸扫视了哥哥嫂子妹妹和弟弟一眼,他们都低头沉默不语,一时气氛很尴尬。
  沉默了一会儿,弟弟说,“我陪二哥去。”
  我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还是家里有个人陪你去好一些。”爸爸点头说,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吧,就让小弟陪你去吧。”
  我和弟弟在公共汽车站等车。
  大概公共汽车好久没来了,车站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人焦急地连连看手表,有的人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姑娘挎着个小伙子的胳膊,倚在他肩膀,正甜甜蜜蜜说着什么。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俩,那姑娘瞥了我一眼,“哟”一声,指着我对小伙子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俩一起兴奋地走了过来,小伙子大声地对我说:“嗨,同志,您是不是姓何呀?
  “嗯?……唔……是……不是的……”
  “我们在《京都晚报》上见到过您的照片,我们对您崇拜极啦!请您给我们签一个名好吗?”那个姑娘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对我说。
  等车的人们都围过来了。他们看着我纷纷议论:
  “好像要比报纸的照片上年轻。”
  “哎哟,真没有影子!”
  “也跟咱们一般人一样嘛。”
  “签个名!”“签个名!”
  “给我们跳个‘无影舞’!”
  “对,不跳不让走!”
  我扒开围住我的人群说,“你们往后退退,散开点儿,我这就跳……”人群果然散开了。我趁机冲开人群,撤腿就跑。
  一会儿,弟弟也气喘嘘嘘地追上了我。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我说:“哥……我真同情你!”
  “同情我?”我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暖流,滚荡到我的心尖上。泪水溢满了眼眶。几天来,我像个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回到家,连家里人也嫌弃我,我的内心是多么孤寂与凄凉呀,今天,终于听到了一句抚慰的话。我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说,“你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理解我呀……”
  “就是,咱家里人都是老脑筋,一点儿也不开化?就知道自己关门过日子。他们哪儿知道,你现在在青年当中的影响有多大呀!他们还让你去坦白从宽呢,真可笑!真不理解咱们年轻人呀……”
  “没有一个人理解我!谁也不理解我!”我忽然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弟弟呆怔怔地望着我,我接着嚷嚷说,“我不稀罕有什么影响不影响,我就愿意过两天安生日子!安生日子!”
  说完,我气冲冲地往前走。弟弟跟在我身后,他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闹了半天,你抛弃了影子,也还没有抛弃旧观念。”
  我吼了一声:“放臭屁!”


  我诚惶诚恐地走进派出所的小屋子。
  一个年轻的民警正坐在那儿看报纸,我进门就说,“民警同志,我是来向你们坦白交代的!”他放下报纸,很严厉地迅速掠我一眼,从桌上拿起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对我说:“交代什么?你说吧!”
  “我,我是无影人……”
  “姓什么?姓吴?是不是口天吴?”
  “不是,不是,我姓何……”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姓何,还是姓吴?”
  “我姓何,叫何弼。我是无影人,就是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的人?”他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左右地打量我半天,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在墙根这儿站好。”接着就手忙脚乱地弯下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一会儿,那位民警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报纸来,他望着那上边的相片,和我对了一下,连连说,“没错,没错!”又拉着我转来转去,看我确实没有影子。才对我说,“你先在这儿坐会儿吧,我去叫一下所长。”
  一会儿,他从隔壁把胖敦敦的派出所所长找来了,所长挺和蔼,眯缝着细长的眼睛,还和我握了握手,笑着对我说,“我是久闻你的大名啊,在《京都晚报》上看到过关于你的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片住……”
  我毕恭毕敬地说,“我是向您来坦白的……”
  “咱们谈一谈,谈一谈,”所长指一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吧。”
  “我向您坦白,我怎样成为‘无影人’……”我说得太急促,嘴里直打嘟噜。
  “别急,慢慢说,”他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呆呆望着我的年轻民警说,“你记录一下……”
  “是在三天前,我早晨醒来……”
  “等会儿,三天前是几号?”
  “今天二十号……三天前是十七号。”年轻的民警算了一算说。
  “好,你记下来。”所长又对我说,“你接着讲吧。”
  “早晨起来,我就觉得有点几异样。走路轻飘飘的,头也有点儿发晕。可是,我以为自己晚上没睡好觉,我当时也没有注意,就上班去了。在机关里,我一整天都不很舒服,走路更加轻飘飘的。下午,我就先回家……”
  “呃,这一段时间,你没有注意自己是否还有影子吗?”
  “没有注意。”
  “你的同事们也没注意到吗?”
  “也没注意到。只是我下午走到大街上,被一个小孩子发现,嚷嚷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影子的。后来,就有一大群人跟在我后边——非要说我是跳‘无影舞’,我也绝对没有游行示威的意思,是他们讨厌,跟在我后边……所长呀……”
  “噢——”所长做沉思状,手指点一点那位年轻警察说,“都好好记下来。”
  这时,我心里紧张极了。我觉得所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审视着我。他似乎已经发现了我有什么秘密没有向他坦白交代,我好几回要把袁恢的名字说出来了,临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幸好,他又问起我那天的所谓“无影舞游行”和“斗殴事件”。我向他原原本本叙述事实经过,才渐渐从那种惊慌不定的心理状态摆脱出来。
  谈话临近结束时,已经快吃中午饭了,所长很严肃地最后对我说,“对于你的问题嘛——我们已经向上级请示了。你的问题嘛,是新问题,但关键在于你是否是奉公守法,不管你有没有影子,只要你奉公守法,你就享有一个公民的权利。这个嘛,关于游行示威和成立了‘无影人后援会’的事情嘛,当然,一个公民有游行示威、集会、自由结社的权利,但是,在这方面,我们也有相应的条款和条例的……”
  “那些事儿,和我绝对没关系,您应该相信我!”
  “至于,在街头打架斗殴,那就更不允许了……”
  “所长同志,我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求:您保护一下我吧!”我忽然离开座位,紧紧拉住所长的胳膊说,泪如雨下。
  “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所长和屋里其他的人都惊诧地望着我。
  “跟您讲,我现在简直无法活下去了。有一大批人说是捍卫我,崇拜我,其实,谁要他们捍卫和崇拜呀?他们一天到晚老跟着我,使我行动不便,烦死了。还有一些人反对我,见了我就打,还造了关于我的种种谣言,我简直受不了啦!我想自杀!我现在就想安安分分地在家过几天日子,唉!”
  所长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喝了一口茶水,慢吞吞地说,“那,你就在家尽量少出门吧。除非你受到了什么人身威胁,我也不能派一个民警一天到晚站在你家门口啊。你的状况,我很同情。不过,我建议你,到哪个医院去看一看,瞅瞅你没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否则,种种麻烦事儿还是会层出不穷的。”
  说着,他站起来,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式,又对我说,“我希望经过我们的调查研究,您讲的这些事都能够是实事求是的。”他指了指那些案卷。
  听了这一句话,我又心惊肉跳了好久。
  我下决心,去找袁恢。
  无论是花费怎样的代价,我也要哀求袁恢帮我把影子再收回。我已经甘愿忍受影子对我的一切污辱和无理行为,哪怕它再去告密,再反对我,我也能容忍下来了。我再也不能做“无影人”了——世界唯一的“无影人”。
  晚上,我到了袁恢家,“嘭嘭!”敲响了他家的门。
  “谁——呀?”他懒洋洋地问着,趿拉着拖鞋出来开门。
  “是我……找你有急事……”
  “小何吗?有什么事啊?”他不太情愿地开了门。
  门一打开,“扑嗵”一下,我跪在地上。
  吓了他一大跳,连忙把我扶起来,惊慌地左顾右盼着,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干嘛!干嘛!快起来——瞅瞅,别让人看见!咱们到屋里说去。”
  他家是三室一厅的单元房,屋里都铺着地毯,在过厅里还贴了一张纸:“请勿吸烟,请换拖鞋。”他家里几个人正在大屋里看电视。他狼狈不堪地连拖鞋也没让我换,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他的卧室。
  进屋,他把门紧紧关上,低声对我说:“你,你,你怎么回事呀?你又发什么神经病啦?”
  “袁恢啊——铁哥们儿啊,你一定救救我……”
  “低点儿声!”
  “你一定要答应我啊,要不然,我就准备自杀了!就在你的楼上跳下去啦……”
  “你呀,你轻点行不行?”他急得团团转,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拉开门伸出头望望,“你有话,慢慢说……”
  “……自从我的影子没有了以后,我成了过街老鼠啦,连上趟街都不行啦……”
  “这个事,咱们可是已经有言在先了!”袁恢决绝地打断我的话,“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你答应过我,说是只求我把影子除掉,以后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是呀,当时是当时。当时我哪儿想到一个人没有影子了以后,会遭那么大的罪!告诉你吧,我简直是在地球上没法活了,我上街去买酱油,也会有一大群人跟着我,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
  “那有什么办法!这是当时你死逼着我,非要我把你影子除掉的呀!”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也一定能帮我再把影收回来。咱兄弟给你磕个头啦!”我一下子跪在地上给他磕了好几个头。好在地上有地毯铺着,磕得头也并不疼。
  他佯佯不睬地掏出支香烟,一个烟圈接一个烟圈喷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对我说,“你磕一百个头也没有用!我说没有办法就是没办法……”
  我看光是哀求他不管用,又急又气,从裤兜里掏水果刀,三步两步窜过去,猛地一下抓住他的肩膀,用刀子对准他的喉咙说,“你说,有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们俩就同归于尽。我先扎死你,然后我从楼上跳下去。”
  他瞧了一眼我手中的水果刀,打了一个不甚长的哈欠,然后懒洋洋地说,“你这把水果刀太短了,刺不死我。我给你找一把长点儿的刀子吧……”说着,打开抽屉,真的取出一把带鞘的短刀扔给我。
  我像被戳了个窟窿的皮球,一下子泄了气。我坐在了沙发上,看着袁恢在那里悠闲自在地吸着烟。我愤愤地说,“告诉你,你别得意!我遭了罪,你也没好果子吃!今天,公安局的人找我谈话,反复问我影子是怎么没的,我念咱俩的哥们义气,没把你说出来。可是,以后,他们要是再问,那我可就对不起了……”
  袁恢一怔,脸色骤然起了变化,立即问我:“他们当时是怎么问你的?都说了些什么?”
  “这你别管了!不是跟你没关系吗?”我看捅到了他的疼处,就趁机拿他一把,装作站起要走,“对不起,我走啦。”
  “先别走,别走。”袁恢立刻拉住我的胳膊,“咱们是铁哥们儿,你一定不会说出我吧。”
  “那可就不一定了。况且,那些公安局的人多厉害,一个接一个问题问,使你连编谎话的机会都没有,总得出现点儿漏洞。出了漏洞,他们就紧追不舍……”
  “哥们儿,哥们儿,你可得挺住呀。”
  “我是讲义气的。可是,老是让我硬顶也不行啊。关键还得把我的影子收回来。我不引起社会注意了,公安局的人也不会再追问我了。”我趁机提出条件。
  袁恢沉思片刻,点点头说,“好,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我得去找一下一个朋友,就是他上次给我除掉你影子的药水的。这次你又要恢复影子,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再去找他一趟。”
  我好奇地问:“这个人是谁呀?有那么大本事。”
  袁恢板起脸说:“该你知道的就会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就不会让你知道。”
  我笑了笑,辞别了他。
  第二天,他果然来找我,对我说,“我已经问了他了。他说,让你每天早晨和晚上用凉水擦一遍身子,一天也不能间断,这样一年以后,你又能有影子了。”
  我有点儿失望地说,“那,要等到一年以后呀……”
  “而且,还一次也不能拉下。拉下一次,就又得从头做起。”
  “我这一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我怕那些报社的人又会来找我,登一些胡说八道的新闻。我走在大街上,人们还得跟着我。我还是不得安宁……”
  “这样吧,”袁恢思忖了一下,“我给你在单位请一年病假。你就躲在家里尽量少出门就是了。只要熬过一年就好办了。”
  虽然,洗凉水澡应该从明天早晨开始洗,可是,晚上,我还是洗了一次。冷水从上面喷头哗哗淋下来,我赤裸的身体打了一个冷颤,又一个冷颤……我这时心里却挺兴奋,一年以后,我又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街上散步了,再没有人像看怪物那样追着看我了!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做一个普通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咚、咚、咚!谁在敲门?我不由自主想要起身去开门。我突然想起,我躲藏在家里不宜露面,就叫小阿姨去开门。在里屋,我隐约听见他们在门口对话。
  “你找谁?”
  “我找何弼……”
  “他不在家。”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也不知道。”
  “对不起,我在这儿等会他行不行,我有急事找他……”
  “这……”小阿姨犹豫了一下,立刻又说,
  “他可能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呢。”
  “那么,他大约在什么时候能回家?”
  “这可没准。”
  沉默片刻,我听那人又说,“噢,麻烦你了。何弼回家了,请你把这张名片给他,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有急事找他……”他顿了一顿,又说,“这对他,是大有好处的,知道吗?”
  那人走了以后,小阿姨把这张名片给我拿来,我看到那上面写着是:
  中国全得利纺织品公司

  总经理王汉民

  地址:北京前门北大街10楼

  电话:321、7721


  我拿着这张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心里非常奇怪,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呀,也和他们这些搞企业的没有什么来往,他找我有什么事情呢?我又想起他的那句话:“这对他,是大有好处的,知道吗?”……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是慕名而来,要白给我资助一大笔钱?我心里胡思乱想着,被好奇心弄得痒痒的,直想去给这个人挂一个电话。
  犹豫了一下,还是被谨慎小心的想法占了上风。这些日子,我终日在家窝着,虽然也烦躁不堪,但是,终于不必像丧家犬似的惶惶不安地东躲西藏了,我现在才发现,一个人内心的安宁是多么宝贵啊!
  下午,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隐隐约约听小阿姨在门外叫我吃晚饭。
  全家人已经都坐在桌前了,爸爸正坐在那里喝着啤酒,吃着开花豆。
  哥哥凑在爸爸身边聊天。不知怎的,他特意向我友好地点点头,说:“大弟,我们刚才叫你吃晚饭,没听见吧?……怎么,我看你一脸倦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我打了个哈欠,坐下来,答道:“这几天我浑身不得劲儿,头疼,恶心……”
  爸爸瞥了我一眼,严厉地说:“你的病,是闲出来的。啊——,多干点儿活就好了。平时,你也帮小霞做点儿家务事,做饭啦,洗衣服,空下来还可以学一门外语!别总抱着一本武侠小说躺在床上,像个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翻了翻眼睛,长呼出一口气,忍气吞声没敢分辩。
  静寂片刻,哥哥忽然瞧我一眼,认真地说:“大弟也有他的苦衷……可是,总是在家憋着,只怕真会憋出病来!”
  “那怎么办呢!”我气冲冲地说,“我也不愿意这样在家憋着呀!可我,我出得去吗?……”
  “这怪谁!你没有影子应该怪我们吗?”爸爸又发起了脾气,“你为什么自己不好好反省……”
  大哥连忙调解道,“算了,算了,咱们现在吃饭,不谈这些事……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我们家的规矩,吃过晚饭后,大家总要在大客厅坐一会儿,聊会儿天,看会儿新闻联播。今天,我因为在饭桌上惹得满肚子不高兴,撂下饭碗,就是回自己的屋子,却又被大哥拽住。
  “就坐一会儿”,哥哥硬拉我坐下,“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
  “什么事呀?”我坐下急急地问。
  哥哥不慌不忙地坐下,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脸冲着爸爸说,“你们说有意思不?今天上午小强给我打电话了……”
  这小强是爸爸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小时候常到我家里玩的,我们都跟他很熟悉的。不过,最近一时期我们没有什么来往了。我随便地问了一句:“嗨,小强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又有什么事要你办了吧?”
  “哈!你猜错了!他是托你办事……”
  “托我?”我觉得不可思议,嘻着嘴说,
  “办什么事呀?”
  “小强说,他现在是在一个什么得利的公司干事,他们的公司想要请你,给他们公司新出产的一种衬裤当商标……”
  “我?给衬裤当商标?”我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是!他们的意思是,商标的牌子就叫无影人牌,上面再嵌一个你的头像,然后,他们每月给你一大笔钱……”
  “给——钱,给钱就行吗?”我忽然发现爸爸脸色涨得通红,他的两个眼珠就好像子弹要射出一样,嗓音越来越大,要大发雷霆了,“只要给钱,就什么都能出卖吗?啊——?啊!”他两手拍着沙发的扶手嚷嚷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行,就是不行!”爸爸一口回绝。
  哥哥说不下去了,他只好拿眼睛望着妈妈求援。看来他们大概是商量过的。果然,妈妈冲着爸爸说,“你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先让他们把话说完行不行?”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他们再去胡闹啦……”爸爸嘟嚷着说。
  哥哥又接着说,“大弟,只要你同意用你的名义做商标,小强说,他们可以每个月给你两千元钱……”
  “每个月两千元钱?”我禁不住又问了一句。
  “可不是,只要你同意了,他们就能跟你订合同。”
  “他们干嘛非要用二哥做商标呀?”弟弟插嘴问道。
  “你二哥有名啊,那天《京都晚报》一登,各地报纸又转载,全都知道有那么一个‘无影人’了……”大嫂笑着说。
  可是,大嫂没说完,那边的角落里,爸爸和妈妈已经吵起来了,爸爸说:“我不同意何弼给什么衬裤公司去做商标……”
  妈妈说:“孩子自己去挣钱,你我管得着吗?”
  “这不是靠正经的劳动挣来的钱!”
  “什么是劳动,什么不算劳动,现在说得清楚吗?倒买倒卖才能发大财呢!”
  “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自己的儿女就应该规规矩矩!”
  “你这样的僵化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妈妈忽然流出眼泪来,跑到屋里取出一个小皮包和帐本子扔给爸爸,“现在靠你的那么一点儿离休的工资,还有几个孩子交来的那么点儿钱,让我过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以后,你管帐吧……”
  爸爸怔了一下,把帐本又推回去,连着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自己嘟嘟嚷嚷地进屋去了。哥哥嫂子妹妹弟弟一家人都过去劝妈妈。
  我也劝妈妈,“爸爸是正统的脑袋,早就落伍于时代了。其实,现在赚点儿钱也是应该的,只要不犯法……”
  “就是呀,不能违法。”妈妈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孔,使我心里不禁产生了怜悯之,心。为妈妈,我要去干一干了。
  “放心,大弟!这么做绝对不违法,他们要不给你钱倒是违法呢!”哥哥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咱们一定要抓紧时间跟他们联系,本来我今天晚上就应该回小强个电话,可是,电话本留在单位里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阿姨上午接待的那个人,还有留下的那张名片。我忙把名片掏出来给哥哥看,“嘿,你瞅瞅,是不是就是这个公司呀?”
  哥哥抢来一看,连声说,“对,对,就是这个公司!”他又问我:“你怎么认得他们?”
  我把上午他们派人找我,被我让小阿姨将其关在门外的事说了一遍。哥哥听了,立刻就要给他们打电话,给他们答复。我拽住了哥哥,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是他们着急,并不是我们着急,所以,不用立刻给他们回电话。还是明天上午,你通过小强跟他们联系更好吧。”
  哥哥想一想,眨眨眼睛,“对,对,明天再说。”
  在电视里,我天天几乎都看见自己。
  在一个电视连续剧还没开演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出现了,背后就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无影人!无影人!他为了充分地实现自我,下决心彻底抛弃自己的影子,成了全世界第一位无影人,名传世界,誉满全球!……请买‘无影人’牌衬裤,全得利纺织公司出品……”
  “……请买‘无影人’牌长筒女袜,全得利纺织公司出品……”
  每当这时,爸爸就要愤愤然地离开电视机,有时还嘟嚷:“为了钱,大弟都变成长筒女袜了!……”
  开始,我心里也有点儿不舒服。总是看,也就习惯了。我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我着了凉,打个喷嚏,妈妈也要过来问半天,唯恐怕我得了重病。
  自从我上了电视广告以后,我又被企业家们包围了,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我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每天打电话来的人不断,来敲门的人也不断:
  “对不起,我们是长虹洗衣机厂的,我们新出产了一种洗衣机,我们想借用‘无影人’先生的大名做商标……”
  “对不起,我是甘美食品厂的,我们新出产了一种奶油面包……”
  “对不起,我是……”
  碰到这些人,全由大哥去接待。由他和这些人去讲价钱,讲条件。几天来,忙得他不可开交。因为,谈成一项生意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大哥白天要去上班,又不能在单位里接洽这些买卖,只好都拖到晚上来谈,一笔接一笔买卖谈下来,把大哥累得够呛。
  一天,吃过晚饭后,爸爸到屋里去休息了,大哥和妈妈,还有我商量道:“大弟现在很走红,许多的厂家都要用大弟的名字做商标,纷纷来接洽生意,闹好了,能赚一大笔生意……”
  “现在已经赚得够多了……”妈妈挺满足的。
  “还能赚得更多呀。只是现在没人料理这些事,光是我一个人利用业余时间来谈生意应付不了那么大的局面了,我想,是不是我干脆辞了工作……”
  “不行!”妈妈决绝地说,“哪怕是少赚点儿钱,也不能丢铁饭碗。无论如何,铁饭碗不能丢!”最后一句话,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我们现在赚的钱,光是银行存款的利息,就顶我一个月工资啦……”
  “那也是不一样的。铁饭碗并不只代表那点儿工资。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了铁饭碗,总是保险一点儿。”妈妈说到这儿,口气松缓一点儿,“不过,生意的局面越来越大,光是你一个人照顾,也是照顾不过来的。咱们可以想办法找个代理人,要靠得住的,可以多给些钱么……”
  “对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哥哥非常高兴,立刻就想起来,“前两天,小强打电话给我,说他和公司的头儿闹了别扭,要我帮他找事儿呢……”
  “小强?倒是可以试一试”。妈妈也同意。
  “你现在有名儿,有了名儿,就什么都好办。要挣钱,也容易。”小强喝了一大口速溶咖啡,精神抖擞地说,“靠卖商标做广告挣钱不过只是一条路子。譬如吧,你的无影舞不是特别有名吗?”
  “唉!我可不会跳什么无影舞呀!那是小报瞎编出来的!”我连连摇手说。
  “嗨——那就不妨弄假成真么!何况,跳舞还不就是让人开开心的?怎么跳都可以。什么迪斯科,霹雳舞,还不都是胡跳八跳?为什么就不能再编出一套无影舞呢?”
  “我可不会编……”
  “那我替你编!其实,还不是糊弄老百姓!”小强越说越高兴,他的那条被牛仔裤绷得紧紧的大腿跷了起来,一颠一颠的,“然后,打出‘无影舞函授学校’的招牌来,每人收五元钱报名费,再加上函授材料赚的钱,不捞个几十万块钱才怪呢!”
  大哥拍着巴掌说,“对,真妙!真妙!”
  我犹犹豫豫地问,“那,这个‘无影舞函授学校’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还可以专门找一家全国性的大刊物来支持咱们,咱们给他们一定的利润提成,就使用他们的执照了。他们什么也不干,白拿钱……”
  “光你一个人,这么许多事,干得过来吗?”大哥忽然想起问。
  “是呀,我也担心呢……开始还行,以后摊子越闹越大了,当然要雇几个人帮忙喽!”小强拿过大哥的那包“555”牌香烟,叼在嘴上点燃,悠悠喷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这个,恐怕要做一个全盘的计划了。”
  “对,要做个全盘的计划!要做个全盘的计划!”大哥连连点头赞同道。
  “咱们朋友是朋友,钱财是钱财,办事情应该清清楚楚,过两天,我拟一个合同,双方订几条协议,再经过律师公证,就算把事儿订下来了。”
  “这个嘛……”我看看大哥,大哥也看看我。
  “也好。还是有个合同好。”大哥点头说。
  “咱们先办一个函授学校,积累一部分资金,然后,我们还可以去办企业,形成企业集团,这样发展下去,就前途不可限量啦!”
  “那时,你当总经理!”大哥兴奋地说。
  “你当董事长!”小强也立刻回报大哥。
  “我要不乐意,你们什么也干不成!”我听他俩互相吹捧,心里不高兴,就给了他们一句。
  “那当然,你是公司总裁!”“对,总裁!全由你决定!”他俩又转过来恭维我。
  “得了吧,得了吧,公司连个影儿都没有呢,倒把职务先分配好了。”我冷笑着说。


  我现在就在家躺着,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下许多钞票来,心中的滋味儿是又惊又喜又害怕,总觉得这些钱来得不明不白,谁晓得日后又会怎么样呢?我也想,干脆趁早收篷,回头是岸。从今天起,下定决心,一天早晨和晚上用凉水擦一遍身子。这样,一年以后,自己又是一个有影子的人了。可以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
  安安分分过日子,又挣不来大钱了,实在又有点儿可惜!我心神不定,翻了一个身,犹豫着要不要再恢复身后的影子……
  我朦朦胧胧要睡着了,忽然,听见小阿姨在屋外敲门,“二哥哥,有人要找你……”
  袁恢这小子摇摇晃晃地进来了,几天没见,刮目相看,他穿了一身笔挺蓝条子西服,系了一条玫瑰色领带,头发油亮,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哥们儿,你天天躲在家里,搞什么名堂呀?”
  “搞什么名堂,睡觉!看小说!都快把我闷成神经病了……”
  他摇手截断了我的话,淡然地说,“你也别蒙我了,你天天在电视的广告节目里晃来晃去,我还看不见吗?你给人家当了商标,人家能不给你钱吗?”
  我嗫嚅地说,“我也不过是业余挣点儿……”
  “这可不能算是‘业余挣点儿’,”袁恢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你现在算是请了病假在家,没想到你现在倒天天在电视的广告节目里露面,同事们能没有意见吗?我跟你虽然是哥们儿,可也挺难为你遮掩了……”
  我自觉理亏,可也慌慌张张拿不出个主意来,只好承认说,“这,这,这个是不太好……怎么办呢?”
  “我也没有办法呀……”袁恢摊一摊手。
  可是,我看他的神情,又像是有办法的。我立刻拉住了他的手,带点儿哀求地说,“嗨,哥们儿,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帮我出出主意吧!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
  他推让了半天,才用中指敲着太阳穴,沉吟着说,“不过嘛,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倒可以试一试……”
  我催促他快说,他慢腾腾地对我说,如果我从赚来的那些钱里,拿出一部分来,支援我们的杂志社,群众的意见大概就会平息,我也可以长期地在家休养下去,多挣点儿钱也无所谓了……
  “对,对,”我连连点头同意,认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又说,“这当然是应该的。另外,我们最近还准备搞一个‘无影舞函授学校’,积累一部分资金,然后成立一个公司,赚大钱。我们还准备找一家大刊物支持我们,我们给他们一定利润提成。他们帮我们办执照,帮我们宣传……”
  “嘿!”袁恢的两眼闪闪发光,猛拍一下茶几,大声说,“就找咱们杂志,这多好!我们都是老熟人,你在杂志社也干了好几年,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给别的杂志提成也是提成,给自己杂志提成也是提成,我们保证不会多要你的钱……”
  我也眉开眼笑地说,“这倒是个公私两利的好法子。不过,我一个人还做不了主,还得去跟家里商量一下。”
  “快商量,快商量,商量定下来,咱们签个合同。”袁恢急不可待地说。
  我去和大哥小强他们说,他们立刻就同意了。谈判了两天,就签订了几份合同。我对那些合同的条款一律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合同签完了以后的庆祝宴会。我喜欢去赴宴,倒不是为了吃喝,只是为了热闹。
  今天,在宴会上,袁恢介绍一个出版社的总编辑给我,那人矮矮胖胖的,戴副金丝眼镜,袁恢说,“嘿,老张啊,你不是早就说要我给介绍一下何弼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弼!”他又对我说,“小何,这是东方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张文轩同志。”
  那张总编辑跨前一步,紧紧握住我的手,亲热地说,“我是久仰您的大名哪,几次想到您的府上去拜访,只是听说您贵体欠安,才未便前往。”
  我挺不好意思地说,“岂敢,岂敢,您太客气了。”
  “我们还要借重你的大名呢……”他还要再往下说什么,正碰上一个人来向我们敬酒,把我们的话截断,他亲热地在我手背上拍一下,转身走了。
  一会儿,宴席散了,我随着人们往外走,后边却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是袁恢和那位张总编辑,他俩冲我笑一笑,对我说,“咱们到楼上的咖啡馆去坐坐吧,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虽然外面还是阳光灿烂,可是,走进咖啡馆里,光线却很暗淡,屋里响着悠扬的音乐,每一个卡座都有一盏暗弱的灯光。张总编开门见山就对我说:
  “我们的出版社要请您帮忙,给我们写一本书……”
  “写书?……”我大吃一惊。
  “是啊,请你给我们写一本书……”
  “这个,你们是文艺出版社,必定也是让我写文学书籍,是不是让我写小说”
  “呃——唔……也可以说是小说,就算是自传体小说,当然要文艺性强,情节生动,读者才喜欢看啊……”
  我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没有立刻回答,对着桌上湖绿色的小台灯凝神想了一阵,才说:“这个嘛……我从小爱好文学,也喜欢创作,只是——恐怕力不从心,我只发表过几篇采访式的文章,噢,还在一个小刊物上发表过不到两千字的散文,要搞大部头的创作恐怕力不胜任……”我连连摇头,表示不敢应承。
  “嘿,事在人为嘛……”袁恢在旁边为我打气。
  “对,袁恢讲得对,事在人为。你别把写小说看得那么神秘,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儿,放开了胆子就抡吧!怎么抡都行。另外,我们可以派一个编辑来帮助你,你有了困难跟他商量就行,他还可以帮你在文字上推敲斟酌一番。”张总编又耐心劝导。
  我犹豫了一下说:
  “你们想得都挺周到了,只是我自己确实才力不济,怕让你们失望。”
  他们俩一起笑了,轻松地说,“闹半天,你还客气什么!”
  “最最关键的,是要把书的名字起好,你瞅瞅,什么《三十五号街的幽灵》、《情盗》、《女杀手之吻》,书摊上一摆,就有人凑过来了,起码也要翻一翻。你的这本书,关键也在一个名字上面了……起了一个好的书名,一本书成功一半了!”
  马利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嘶哑,一根接一根地香烟,说话时常不屑地撇一撇嘴,把他满口的大板牙呲一呲。一种自命不凡的样子。
  不知怎的,我讨厌他。原来,我以为他们会给我派来一个老编辑,对编稿和写作都有丰富的经验,对我一定会有很大帮助。谁想到,派来了这个小子!整个儿一个小文痞。没有认认真真写过什么东西,也没有读过几本书,最大的本事就是走门路,拉关系,把智慧都用在嘴尖舌巧和吹牛皮上了。
  他继续跟我说,“你知道写小说一个最基本的要领是什么吗?”他的大板牙又呲一呲,神秘地眨一眨眼睛。我只好摇头。
  “一个字——”他把话音拖长了,还把手一挥:“抡!”他把胳膊抡一个大圈。他得意洋洋地呲牙笑了,又说,“北京土话,又叫——侃!侃大山。或者,再通俗点儿,又叫吹牛皮。”
  “你的这本书,就得这么‘抡’,越胡抡一气越好,抡开了,你的小说就写好了。譬如,你的影子是怎么没有的?你就不能按照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么写——一天晚上,睡了一个觉,早上起来就发现影子没有了。不能这么写!太简单了,既没有惊险情节,也没有浪漫色彩,书出来了,怎么能叫座?”
  他咽了一口唾液,又抽了两口烟,接着说,“怎么写呢?越胡抡一气越好,越瞎侃越好。你就写,你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你爱她,她爱你,两个人打得火热,可是,你跟她从来没发生过性关系,有一天,你忍不住了,搂住她,向她求爱。她却哭了,她说,你们两人一发生了关系,你的影子就没有了,还将会遭遇到许多苦难。但,情欲之火燃烧着你,你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定要得到她……”说到这里,他淫猥地笑一笑,“这些情节一定要细致地描写,越肉感越好。保证叫座!……后来呢,你得到了她,因此,也失去了她。你成了无影子的人,她的爸爸妈妈就坚决反对你们俩结婚,良好的姻缘被拆散了……多么悲剧呀!”
  我听了以后,却啼笑皆非,什么也说不出来,半天,才说出一句:“我——操!这,简直跟《聊斋》里故事一样了!”
  他没听出我的话语里的讽刺味儿,反而洋洋自得地说,“我就是会编故事!《聊斋》算什么呀,我要是来了灵感,几卡车的《聊斋》都能编出来。”
  跟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小子用不着多废话,我直截了当地说,“这样吧,咱们还是先订个写作计划,然后再搞个提纲,再搞个人物简介什么的……”
  “用得着这么费劲吗?”他笑嘻嘻地呲一呲牙,又是那么不屑地撇一撇嘴,“你说的,是老一套的写作方法。时代前进了。现代的文学,就要适应现代生活,写作方法也得改一改。不是有了录音机吗?明儿,我去买几十盘空磁带,咱们俩就对着录音机神吹吧!吹完了,我再找几个人,把咱们神吹海聊的那些玩意儿记下来,再找一个文字能力强的人,通篇修改润色一遍,包你三月以内,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就出来了!呃,呃。对了,名字叫做《无影人之谜》行不行?好像俗了一点儿,倒是挺醒目,先这么定下来吧。”
  我心想,这他妈的哪儿叫写作呀,跟骗人差不多。可是,我又抵挡不住成名成家的诱惑。倒也是,自己不用费多大力气,一部长篇小说就炮制出来了,自己大名印成铅字在一本厚厚的书的封面上,又得名又得利,怎么能够不使自己动心?管他娘的呢!就胡抡一气,胡侃一气吧!反正是小说,只要不发表反革命言论,谁也不会管。想到这里,我笑容可掬地对他说,“行啊,就照你的路子干。咱们明天就开侃吧!”
  “明天……”他蹙起了眉头,思索了一下,“我下午来找你。上午,我还要到几家报纸去转一转,那儿有我的哥们儿。哪天,我们出版社出面,请一次客,小说没出来,捧场的文章就能先出来呢……”
  马利这小子跟他时间混长了,倒也不觉得很讨厌。他有时说话口气的确是非常狂妄,牛皮烘烘的,可是,跟那些说话没有一点准儿的人还不一样。没几天,报纸刊物果然登了好几篇文章,为我捧场。使得许多人都知道了,我马上就要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无影人之谜》,故事情节又曲折、又神秘、又浪漫,将要成为轰动文坛的佳作,什么什么的。有些人还给我来信,对我表示钦佩和崇拜,给我寄来了钱向我直接购买小说。还有几个姑娘寄来了照片……
  马利三天两头来找我,坐在沙发上高谈阔论。他又对我给纺织公司做商标的事儿,表示不以为然。我说,我不过是为捞几个钱。他又说,“这年头,没钱没法办事。得捞点儿钱,这没问题。不过,像你这样的名人,何必用这种法子去捞钱呢?太低等啦!”
  “那你说用什么法子呢?……才不低等,才高级呢?”
  “法子多呢!有名就有利。有的人挣了大钱,发了大财,可不一定有名。可是,有名的人只要想想法子就能发大财……你说,是不是?”
  “你说说我怎么办吧?”
  “我说,你不必把精力放在办企业,做商标上,要珍惜你自己的荣誉。不能任谁都可以打着你的招牌去招摇撞骗,你的招牌使滥了,也就不值钱了。人家想,无影人闹了半天是这么个货色呀!你把自己的名誉弄臭了,以后不是也没有名也没有利了吗?”
  “这倒也是……”我点头说。
  “所以,你不能再让别人利用你的名字去做商标了。当然,那个企业集团还可以办下去,但也不必多管。你应该进一步地得到名誉,多参加社会活动……”
  “那,不会出事吧?”我有点儿紧张地问他,“我一上街,人们就跟看猴似的围住我,闹得我走路都迈不开步子,哪儿敢参加社会活动?”
  “这是因为没有一个得力的助手帮助你安排好一切,像你这样的名人应该有一名秘书……”说着,他呲牙笑了,仔细地看着我,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我要当你的秘书,保证会把你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我这才明白了。我想含糊地支吾过去,他的眼睛却紧盯着我,又追问一句:“怎么样?”
  我说,“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我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呀,你的每月工资我就负担不起……”
  “我不需要你给我发工资。”他胸有成竹地说,“我只要对出版社说,我还能帮你搞出一本畅销书来,出版社保证同意!他们还要借重你的大名呢,我帮你做点儿事,他们也不会反对的。我拿着他们的薪水,为你干事儿,还不好吗?”
  我笑了,用手指点点他的脑袋,“你这小子呀,满脑子鬼主意!”当然,我也明白,这家伙也并不是仅仅要为我服务,他是借用我的名声,也为自己谋私。


  我有点儿害怕。
  几个月后,《无影人之谜》出版了,销路还可以。我家又门庭若市,每天几乎都有许多报社记者,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崇拜者来找我。他们见了我的面,必定要说,“无影人先生,见到你,我非常荣幸。我一定要把今天的情景讲给我家里人听……”“无影人先生,我要把我们今天见面的情景,详详细细记录下来……”开头,我听了,还美滋滋的。后来,又觉得索然无味了。以后,又觉得心里空虚,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儿……
  几天以后,袁恢又打了个电话给我,要我到机关去一趟。我推说身体不太舒服,去不了。他有些着急了,说:“告诉你,有件紧急的事要……通知你……”
  我急匆匆赶到单位,已经五点半了,杂志社里的人们都下了班,只袁恢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他神色沮丧,面孔苍白。
  “你先瞧瞧这个吧……大祸临头啦!”他顺手把一份报纸校样扔给我。
  我一看,是用小五号铅字打出来的标题:《评〈无影人之谜〉》,里面充满这样的字眼:“小说低级下流”,“宣扬色情文化”,“受资产阶级腐朽文化影响”,我又看了看上面的栏面,知道是准备在中央某大报文艺版上发表的文章,顿时,我浑身上下颤成了一块凉粉,“哥,哥们儿……你看这,这,可怎么办呀……”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呀!”袁恢埋怨地对我说,“你的小说出来,我还没看过呢,唉……写小说就写小说呗,加上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呀?让人家找了碴,是不是?”
  “唉,那出版社不是你给我介绍的嘛!全是他们派来的那个编辑替我编的,他说小说里应该加上这些嘎七杂八的玩意儿,这才叫座呢。唉,袁大哥,你先说说怎么办?”
  “怎么办?俯首认错呗。这文章是有来头的!人家因为跟我不错,才给我透个风。”袁恢指指桌上的报纸校样说,“我说呀,你也该及早准备,写一篇深刻的检查。”
  “那当然得检查了。不过,你得把这份校样借给我,我拿去给那个编辑看看,这漏子是他给捅出来的,他也不能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开溜!”
  袁恢看了我一眼,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他也顺着我的话说,“倒也是,这本书是出版社替你写出来的,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咱们现在就给张总编辑打个电话,把事情告诉他们……”
  “好事,大好事!”马利翘着二郎腿,凑在台灯下把这篇校样看完了,忽然拍腿大叫起来,他呲牙笑着把校样递给我,“这是找也找不来的好事呀。一下子您的名声就更大了。告诉您,现在不作兴整人了。报社发个一篇两篇文章骂骂您,也拿您怎样不了。再说,我报社里的哥们儿也挺多,要打起笔仗来,个个不弱,谁也治不了谁,结果,他们打了半天笔仗,您倒出了名,《无影人之谜》成了热门书,大家都抢着买,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就不知道这篇文章是不是有背景……”我半信半疑地说。
  “嘿!他们有背景,我就没背景?告诉你,我的路子更野……”他大模大样地挥挥手,又斜躺在沙发上,“跟你说,没事儿?说是没事,保证没事儿!你别挂在心上。不过,我倒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对了,咱们到美国去玩一趟,怎么样,啊?”
  我怔住了,当是他在胡侃,也就没说话。
  他却又催问一句:“啊——咱们到美国去玩一趟,你看怎么样?”
  我只好含糊地答一句:“能到美国去玩一玩,那当然挺好。”
  “那咱们一言为定,说去就去。”他得意洋洋地晃着大腿,这才把事情的缘由告诉我,“今天早上,我的一个哥们儿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他正在陪同着一个美国教授,是研究人体特异功能的,听说你没有影子,就对你特别感兴趣,他要专门来拜访你……”
  “唉!他到中国来拜访我,又不是我到美国去拜访他,这跟出国有什么关系呀?”我一听就泄气了。
  “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呀,”马利把烟灰磕在蓝色珐琅的烟灰缸里,“他们打电话给我,跟我商量,我当时就一口回绝了,我说,无影人先生不愿意随便在家里接待别人,更是最讨厌别人拿他研究。但是,他愿意到国外去游历,向外国人民宣传他与影子分离的经过情形……”
  “嘿!你这小子!”我笑着捅他一下。
  晚饭的饭桌,全家都很高兴,连爸爸都说:“到外国去走一走,见识见识,当然挺好。不过,出国以后,要注意,你的身份不一样了。要维护祖国的尊严,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大方得体,要不卑不亢……”
  大哥对我说,“你出国去,顺便也多宣传宣传咱们的无影人公司啊,现在我们的基金已经三百多万了,已经和欧洲十多家厂商建立了联系,我们愿意和美国的企业建立联系……”
  弟弟也可怜巴巴地凑过来说,“二哥,我现在在学校可注意学习英语了,你出国以后,也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可以给奖学金的学校……”
  这时,小阿姨叫我,说是有我的电话。
  “喂——喂——是何弼吧!我是马利呀,告诉你,我今天到你们单位,去跑护照的事儿啦。美国人那方面没问题啦,签证没问题,出钱也没问题。现在就是需要你们单位同意……”
  我说,“袁恢上次不是说没问题吗?”
  “是呀,袁恢当着咱俩答应的。今天,我去,他又变卦了,说是要经过部里同意,让我再次找部里。他妈的,我马上就去找到部里,一个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说是谁的秘书!)就跟我打官腔,说你这样的无影人,全世界才一个,是国家级保护对象,你要是出了国不回来怎么办?”
  “真可恶!我在国家里,他们不想起保护,要出国时,倒想起保护了……”
  “什么保护呀,无非就是宰一刀。说着说着,就露出话音儿了,他说,也可以有通融的办法。得让部里派一个人陪同你去,也省得你叛国了……”
  “那,美国人那边怎么办呀?又增加一个名额,他们干吗?”
  “增加一个名额,还好办。现在,你们杂志社也不干了。袁恢说,何弼是我们单位的人,应该由我们杂志社派人陪同,干嘛由部里派人呀?结果,两边僵住了!”
  “嘿!他妈的,不去,就全不去!”我发了狠。
  “你也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过了两天,马利来找我了。我一看他洋洋得意的神气,就知道没问题了。“嗨,哥们儿,快点准备行李服装什么的吧,一个月后,咱们就得动身了。”
  “都弄妥贴了?”我无动于衷地问他。
  “可不是!打着你的招牌,愣派了一个代表团去,可以去三十多人。嗨,这些美国佬呀,真阔气!昨天我去跟他们谈判,本来只想能派一个十个人左右的代表团去,就已经相当满足了。坐到桌前,我才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加一加码?若是他们不同意,再往下减,或许能多增加几个名额,我一开口,就提出三十来人的名额,临时还想了许多由子,没想到,那个美国人爽气地全答应下来了!……”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又坐了起来,“他们说,只要你能够给他们提供充分研究的机会,一切费用由他们负担!”
  “那么,袁恢的名额没有问题了。”
  “没问题!你们单位去五个人也没问题!”他看看我又说,“我们出版社是不是也能有五个名额,你看,张总编辑一个,我一个,还有……”
  “这样吧,你给我十个名额由我自己处理。剩下的,全部都可以由你安排……”
  “这个,”他犹犹豫豫地说,“按理说,十个名额,可是……”
  “怎么着?”
  他瞥我一眼,又一拍大腿,大声说,“好——!就那么定!”
  我们全家都可以到美国去玩一趟了。还剩下两个名额,给了“无影人”公司,由小强和一名副经理去为公司做业务上的宣传广告。皆大欢喜,全家人这些日子都喜气洋洋地忙着置办行装。我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许多,有时我在饭桌上打个喷嚏,都要引起大家的严重注意。
  我的身体倒是一直挺好。只是临上飞机前一星期却出现一场风波。那天中午,我睡了一个午觉,被小阿姨叫起来,准备吃晚饭。我从床上爬起来,就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得劲儿,走起路来,身子拖拉着,似乎半瘫痪了一样。吃晚饭时,我恹恹地扒拉着饭,没吃完半碗饭,就把碗放下了,妈妈和爸爸关切地问我,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只是摇头,就起身想坐到沙发那儿去看电视。
  我站了起来,正好弟弟去盛饭,他忽然惊叫起来:“哎——哟!二哥……”
  他用筷子指着我,语不成句地说,“二哥,二哥……影子!……”
  这时,大哥在我的身后,也发现了,他嚷道,“哎呀,糟了,大弟的影子,他又有了影子……”
  我们全家人都往我身后看,我也急转头看身后,果然!灯光下,一条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影子显现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只说了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屋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呆怔怔坐在桌前,脸上出现了沮丧的神情。怔了半天,妈妈嘟嚷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马上就要走了,又有了影子……这下子,咱们都去不了吧?”
  弟弟说,“哼,我说呀,照样去!护照和签证都办好了,飞机票也买好了,就去呗!有什么可怕的……”
  “你懂什么!”爸爸瞪了弟弟一眼,“人家美国人愿意花钱请那么多人去,是为了你二哥——无影人,现在,你二哥又有了影子,假若他们报纸说咱们是骗他们呢,咱们也说不清楚!那,就是国际影响问题呀!这个事儿,可得慎重……”
  “唉,不去就不去吧!”大哥垂头丧气地说,“可是,我们的‘无影人’公司会不会也垮台呀?那,可就惨了!”
  爸爸又回过头问我,“嗨,你知道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有影子,一会又没有影子,折腾得大家不得安宁!”
  我一梗脖子,翻个白眼:“我问谁呀!”
  爸爸着急地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大事儿。你得去跟组织上汇报一下,像这类大事,得依靠组织处理,惹出了国际影响那可就糟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袁恢,他深知我为何没有影子的秘密,这次出国的名单也有他,他当然会很关心此事,跟他商量或许会想出个办法来。于是,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好吧,我到杂志社的领导那儿去一趟,去请示请示。”
  到袁恢家,他也正在整理行装,几个皮箱子折腾来折腾去,正找一件什么衣服。看到我,他很热情地打着招呼:“嘿,你怎么来了,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我对他说:“我的东西不用准备了,你的东西也不用准备了,咱们谁也出不去了!”
  他大吃一惊,问我:“什么意思,怎么了?”
  我也不说话,好像要跳芭蕾舞似的,优雅地走到灯前,他自然能看到了我身后那个模糊的黑影子。他绷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脱掉了上衣,露出光光的脊背,我听袁恢在身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松地说:“穿上衣服吧,没事儿!”
  我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
  “你的身上起了皮疹,一得皮疹,影子就出来。过两天,皮疹好了,影子又会没有了。”
  “不会耽误出国吧?”
  “不会的。”他自信地说。
  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回家的路上我却无精打采。
  回到家里,全家人都围拢过来,想知道这次美国之行会不会取消。我又出现了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只是冷淡地告诉他们,领导指示说,等两天再看看,飞机票先不退,护照和签证也先保留着,这样更主动些。说完了,我就回屋睡觉去了。
  那些日子,全家人每天早晨都要来看看我,“大弟,你的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眼睛都溜着我的身后。
  我却打着哈欠。
  我忽然又有了影子,又成了热门新闻,家里电话不断,敲门不断,我甚至考虑着躲到外面去住几天。晚上,马利气急败坏地跑来,一见我的面,就拽住我的袖子:“这是真的吗?……真的……操,完了,全砸锅!”
  我却挺高兴,一句一句地跟他逗哏。刹那间,我忽然觉得又重新得到了自我,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木偶,尽着牵线人任意耍把。我也要耍把他们一回。我当然不能把得皮疹的事儿告诉他们,这是我和袁恢的共同秘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瞎编一些话把他们支吾过去。
  在那两天内,他们一大伙人,天天都聚集在我家里商量,商量如果过几天我还是有影子,他们将怎么办?将怎样与美国人交涉?对新闻报刊如何交待?等等。
  我呢,稳稳地睡着觉,看武侠小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临走的三天前,我的皮疹好了,影子也消失了。
  那些人都欣喜若狂,他们跑来跟我握手:
  “祝贺你!”
  “祝贺我什么?”
  “祝贺你又成了‘无影人’。”
  “成了‘无影人’为什么值得祝贺?”
  “伟大呀!世界第一个……”
  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讥讽。虽然,他们的语调都是真诚的,看不到一点讥讽的意思。那么,到底是谁在讥讽谁呢?
  三天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关怀,好像我真成了国家级保护对象似的。许多人一趟又一趟跑来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家里人拿出最好的食品做出来给我吃,还小心翼翼地不断问我身体有何不适?所有的人,都注意地望着我的身后。
  临上飞机的那天,出版社派了两辆车来接我们。我虽然年轻力壮,精神饱满,却要由马利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搀扶着我下楼,我觉得太滑稽了,想把他们甩开,他们却无论如何不肯。走到小汽车前,张总编辑又笑容可掬地为我拉开车门。坐在小汽车上,我的心又怦怦跳开了。我忽然想起,一会儿,可千万千万别在上飞机前又突然得了皮疹……
  在飞机场的休息室里,许多记者都跑来采访,还有一些颇有身份的各界人士也前来送行,我和他们应酬着,心中却惦记着这件事,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脑门渗出了一些零星的汗珠,我的后背也有些痒痒了。我的心情也更恐惧,竟当着许多人的面搔起了后背。
  像受了一场酷刑一样,我又挨过了这一段时间。我们上了飞机,感到了微微的颠簸,飞机起飞了。航空小姐给我们送来了饮料,我轻松地啜了两口,却又觉得后背痒起来,搔了搔,我连忙又向我背后看了看,可这时,机舱里阳光灿烂,似乎每个人都没有影子。
  那么,我会不会又长了皮疹了呢?
  我又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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