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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君

作者:沈从文

  是这样不客气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闭在甑子里干蒸一样难过。大院子里,蝉之类,被晒得唧唧的叫喊,狗之类,舌子都挂到嘴角边逃到槐树底下去喘气,杨柳树,榆树,槐树,胡桃树,以及花台子上的凤仙花,铺地锦,莺草,胭脂,都象是在一种莫可奈何的威风压迫下,抬不起头,昏昏的要睡了。
  在这种光景下,我是不敢进城去与街上人到东单、西单马路上去分担那吸取灰尘的义务的。做事又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掇了一张有靠背的藤椅子,或者是我那张写生用的帆布小凳,到大槐树下去,翻我从图书馆取来的《法苑珠林》看。
  大槐树下,那铺行军床,照例是嘱咐了又嘱咐,纵是雨已来,听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让它在那里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为我取出取进的麻烦。把书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瞌睡来了,就睡倒在行军床上,让自己高兴到什么时候醒来便在什么时候醒,我们的听差,照例是为我把茶壶里冰开水上满了以后,也顾自选那树荫太阳晒不到的好地方去做梦去了。若是醒来正当三点之间,树顶上杈杈桠桠间,可以听到一批“小村牛”样吵吵嚷嚷闹着的蝉,正如同在太阳的督促下背它的温书。远远的,可以听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鸡在咯咯咯咯。花台上大钵子下和到那傍墙的树根边,很多高高兴兴弹琴的蛐蛐。这知道,母牛是在喊它的儿子,或是儿子在找妈,鸡生了卵,是被人赶着,如其是公鸡的啼声,则是告人以睡中觉烧夜饭的时候了。还有弹琴的蛐蛐,这说来真是会要令人生气的事!你以为它是在做些什么。那小东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里调戏它的新夫人!
  在三点以前自己会醒转来,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饭时把饭吃得太少,到了那时饿醒。
  饿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厨房包饭的大师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
  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车站上的钟还要准确,在四点三刻左右的当儿走来的。值我没有醒转时,便不声不息,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到离我较远一株树下去坐,也不来摇我,候我自醒。有时待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却见他在那椅子上歪了个头盹着了。但通常,我张大了眼睛去那些树根株边搜寻朋友时,总是见到他正在那里对我笑笑的望着。“呀,好睡!”
  “那怎不摇醒咧?”略象埋怨样的客气着说是“怎不摇我醒来呢”,为自解起见,他总说,“若是一来就摇,万一倘若是在梦中做的正是同女人亲嘴那一类好梦,经我来一搅,岂不是不可赎的罪过么?”然而赖他摇了又摇才会清清楚楚醒转来的,次数仍然是比自醒为更多。
  今天,饭吃得并不比平日为不多,不知怎样,却没有疲倦。几回把看着的一本书,故意盖到脸上,又试去合上眼睑,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办不到。是近日来身体太好了罢,比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减去了,也许是。今天吃得是粥,用昨天剩下来的那半只鸡连那锅汤煮好,味道好,竟象吃得比往天为更多。
  大致有点秋天消息来到了,日头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日。在先时,不必移动椅子同床的,胡桃树下,近来已有为树叶筛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闪动的薄光下,要睡眠更不容易的。因此我又将小床移到另一株银杏树下去。
  既不能睡,玩点什么?一个人,且是在这种天气里,又象确实无可玩的事。捉蛐蛐很少同我来相斗的,钓鱼则鱼不会吃钓。正经事,实是有许多,譬如说为大姐同妹各写一封信,报告一下近来在此的情形。但这类事似乎都只适宜于到房中电灯下头去做才合式,日里我就是从不能写好一封信过的。不幸今天所选的书又是一本《情书二卷》,粗恶的简陋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象是复杂实则极其简单的描写。在作者,极力想把情感夸张扩大到各方面去,结果成了可笑的东西。“心理的正确的忠实的写述,在这上面我们可以见到,”依稀象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里那样说到,其实,这真是可笑的东西。我们只看到一个轮廓,一个淡淡的类乎烟子的轮廓,这书并没有算成功,正同另一个少年人所写的一篇《回乡》一样,书中的人,并不是人,只描了一个类似那类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记,或者是作者从自己“奶奶的日记”上加上一些足以帮助少年读者们作性欲上遐想的话语成的罢。这是上松子君的当。据他说,这是这里那里都可以见到的一部书,大约是颇好的一部书,于是,进城之便,他便为捎来了。
  待到把书一看时,始知原是那么一本书。一般年纪青青的少男少女们,于性的官能上的冒险,正感到饥饿人对于食物样的跃跃欲试,这种略近神秘的奇迹没有证实的方便,便时时想从遐想中找到类似的满足,但徒然的遐想是会到疲倦的时候,因此,一本书若其中有了关于此类奇迹游历者较详的写述,这书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其所以为大家爱读者也就因此。其实人家对于《性史》,也许那类有了太太的,可以借此多得到一种或两种行乐的方法。至于一般孤男子,则不过想从江平的行为上,找寻那足以把自己引到一种俨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来取证于朦胧中罢了。“近来的出版物说是长进许多了,其情形,正有着喜剧的滑稽。不拘阿猫阿狗,一本书印成,只要陈列到市场的小书摊上去,照例有若干人来花钱到这书上,让书店老板同作书人同小书贩各以相当的权利取赚一些钱去用。倘若是作书人会做那类投机事业,懂得到风尚,按时做着恋爱,评传,哲学,教育,国家主义,……各样的书,书店掌柜,又会把那类足以打动莫名其妙的读者们的话语放到广告上去,于是大家便叨了光,这书成了名著,而作书的人,也就一变而成名人了。想着这类把戏,在中国究不知还要变到多久,真觉可怕。若永远就是那么下去,遇到有集股营书店的事业时,倒不可不入一个股了。”松子君,昨天还才说到上面的话语,我要等到他来时,问他自己待印那个小说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还不曾,就劝他也取一个类乎《情书二卷》的字样,书名既先就抓着许多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的心,松子君所希望的版税,当然是可以于很快的时间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时间还才是二点又十五分。今天又象是格外热。
  昨天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时为我借一本《兰生弟日记》看的,再过一阵,松子君若来,新的书,大致不会忘却带来罢。
  又听到一个朋友述说过《兰生弟日记》是怎么样的好,而销行的去处竟在一百本或稍多一点之间,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国买了书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与其程度之可怜。忽然一匹小麻蝇子,有意无意的来到我脸前打搅,逐了去又复来,我的因《兰生弟日记》引出的小小愤慨,便移到这小东西身上来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点汗水罢,不久,就停到我置着在膝边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个小京官模样,用前脚向虚空作揖,又洗脸,又理胡子,且搓手搓脚,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门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维赤先生那种神气。若不是因为它样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气,另一只垂着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这东西,就结果了。我让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节上散步,象是失望了的它,终于起一个势,就飞去了。
  抬头望天,白的云,新棉花样,为风扯碎,在类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的旧蓝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笼罩下,这里那里贴上,且逐了微风,在缓缓移动。
  不知怎样,在蝇子从手背上飞去后,看了一会跑着的天空的白云,我就仍然倒在帆布床上睡去了。……醒来时,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树干后面去。
  “我见到你咧。”
  没有躲过便为我发见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树身立定了。
  “不是那么头上一戳还不会醒罢?”听他说,我才见到他手上还拿了一条白色棍子。
  “那是你摇我醒的了,我以为——”
  松子君就笑。“摇罢,还头上结结实实打了两下哩,”说着,就坐在胡桃树下那大的石条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装”了,衣服已全换了,白色的翻领西服,是类乎新才上身。
  “怎么不把衣脱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衣从身上剥下用臂捞着,“我来了颇久咧。见你睡得正好,仍然是怕把你好梦惊动,所以就一个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云,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个人下城,想托他办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来把棍子拿起,却不由我不把你身上头上拍两下,哈哈,不是罪过罢?”
  “还说咧,别人正是梦到……”
  “那是会又要向我索取赔偿损失的一类话了!”
  “当然呀!”
  两人都笑了。
  “怎样又戎装起来?”我因为并且发觉了松子君脸也是类乎早上刮过的。
  “难道人是老了点就不能用这个东西么?”
  经他一说,我又才注意到他脚下去,原来白的皮鞋上,却是一双浅肉色的丝袜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划了一枝火柴把烟燃好,说:“老人家还用着漂亮么?漂亮标致,美,不过是你们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儿罢了!”
  “又有了牢骚了!”松子君是怕人说到他老的,所以处处总先自说到已经老弊。说是“又发了牢骚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烟慢慢的吸着,象在同时想一件事。
  “有什么新闻?”照例,在往日,我把这话提出后,松子君就会将他从《晨报》同《顺天时报》上得来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见,一一谈到。高兴时,脸是圆的,有了感慨,则似乎颇长。
  “我不看报,有一件事在心里,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脸是圆圆的,我知道必是做了件顶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来了,”能续着说,“是昨天,我从你这里返身时就见到他,人瘦了许多,也黑了点,我们就谈了一夜。”
  周君,经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个脸相来。是一个颇足称为标致的美少年,二十二岁,国文系三年级生,对人常是沉默,又时时见到他在沉默中独自嬉笑的天真。“这是一个好小孩子,”松子君为我介绍时第一句是那么不客气的话,这时想来,也仍然觉得松子君的话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愿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说“瘦一点也好!”
  “瘦一点也好!人家是瘦一点也好,你则养得那么白白的胖胖的——”朋友象是认真要发气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别人是苦恼的回到这来的呀!”朋友又立时和气下来,把我的冲撞全饶恕了,“一个妇人,苦恼得他成了疯子。虽不打人骂人,执刀放火,但当真是快要疯了,他同我说。近来是心已和平下来了,才忙到迁回校来。我问他,人是瘦,自己难道都不觉到么?他说快会又要胖成以前那样了,只要在校中住个把月。”
  他不问我是愿意听不愿意听,就一直说下去。
  “回到北京伯妈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说这是冤枉,我则说这是幸福。难道你以为这不是幸福么?虽然是痛苦,能这样,我们也来受受,不愿意么?”
  我究竟还听不出他是说什么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颇愿将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说什么?”
  “一个年青孩子,还有别的委屈吗?说是聪明,这一点也要我来点题,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还要用一个疑问在后面,真是一个怀疑派的哲学家!”他接到就说,“可怜我们的小友,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得了。他说一到北京,冤枉事还未拢身时,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园去吃冰柠檬水,荷花池边去嗅香气,同的是伯妈,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随意谈话,随意要东西吃,十点多钟再出门。北海哩,自己有船,划到通南海那桥下去,划到有荷花处去折荷花,码头上照例有一张告示是折花一朵罚大洋一毛,他们却先将罚款缴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说有趣不有趣?
  “但是,队伍中,不久就搀入一个人,那是因为伯妈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来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关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来爱的表姊妹么?但来的并不是表姊妹中任一个。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乐,纵是要,也不会来陪妹子的。来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个姨奶奶,二十岁,旗人,美极了。三表哥到了广东,人家是空着,不当差,又不能同表姊妹们一块出去跳舞,所以说到过来陪四小姐——这是他妹子在家中的尊称,你应知道——就高高兴兴的过来了。他们也常见到,不过总象隔得很远,这也是朋友的过错,在人家,是愿意同小伙子更接近一点的。不过这在第三天以后,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说是亲密起来。隐隐约约中,朋友竟觉得这年青小奶奶是对自己有一种固执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别人是在诱他。用一些官能上的东西,加以温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时不曾有过的野心。你知道,象朋友那样怯汉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处处在裸露感情来逗他,我是相信他胆子无论如何是不会那么大的。他发见这事以后,他不能不作一个英雄了。我就问他,英雄又怎么样呢?他说就爱下去。
  “这奶奶,一个二十岁的,有了性欲上的口味,人是聪明极了,眼见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别人于惶恐中畏缩中都领会了,站在对面的又是那么年青,美貌温和,简直一个“宝玉”,再不前进,不是特意留给自己在他日一个不可追悔的损失么?于是,……一个礼拜,整一个礼拜,两人实互相把身体欣赏过了。……到后我们的朋友,用眼泪偿还了那一次的欢娱。”
  松子君象做文章似的,走马观花把周君的事说到此后,象是报告的义务已尽了,一枝烟,又重燃吸起来。
  “是家中知道了么?”
  “不是!”
  “是吵翻了么?”
  “不是!”
  “是伯妈回了京那人儿也返了家么?”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说,“还是好好的,纵或是伯妈返了京。这近于他的自苦,我所得结论是这样。他不知道享乐,却还想去这样一个人身上掘发那女子们没有的东西。他想这奶奶有许多太太们都不必有的尼姑样操行。这傻子,还在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别人是只爱一个人的话,那你怎么能占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拥抱的休息中,让另一个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赏她。他不久就发现自己理想的破灭,便沉陷到这失望的懊恼中了。事情也真糟!这小奶奶,对于世间的爱,总毫不放松,比朋友小了许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还有堂弟那个十六岁的舅子。
  “那就放手罢,我是那么同他说了。朋友却说因了虽然发现这类足使热着的心忽然冷凝下来的事,但在行为中,她的静好,全然异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确实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贪着弥补这漏罅,而又无从把这人握得更紧,正如断了一股丝的绳子,把这爱恋的心悬着,待察见了此绳断处后,又不能即断,又不能使它在略无恐惧中安稳的让它摇摆,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还想故意把事闹翻,好让那人儿从三表哥处脱离,同自己来正式组一个小政府!年青人呀,处处是要闹笑话的。
  ……”
  院墙的缺口上,露出一个头来,听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头再来谈罢,文章多咧,”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从墙缺爬过去,松子君就消失到那一丛小小槭树林子后面了。一枝白色藤手杖,却留下倚到胡桃树旁边。
  把晚饭吃过后,日头已落到后山去了,天上飞了一片绯红的霞,山脚下,还可见到些紫色薄雾。院中树上的蝉,在温夜书的当儿,将放学了。山的四围,蝈蝈儿的声音渐渐热闹了起来,金铃子也颇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终于没有再来。
  “他希望我写一点什么咧,”松子君把脸故意烂起,表示为难的样子。是我们把昨天的谈话重提而起的。
  “那么就写呀!”
  “说是写,就提了笔,但是”——松子君从衣袋里取出来一束白原稿纸,“这里,却是写成了,笑话之至,见笑大方!
  改改罢,可以那就幸福了。题目我拟得是……”“把来给我瞧瞧罢,”伸了手去,松子君却并没有将那纸送过来。
  “我念,这字谁能认识?自己还将赖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
  念着你听罢。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题目是一位奶奶……”“嗤……”没有记到我们的约,听到题目,就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着咧,慢慢的罢。”其实,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着。
  “听我念完了再下批评呀!”
  “就是那么办罢。”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他的。
  于是,他一直说下去。
  “因为我要俏皮一点,题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么?
  下面是正文,莫打岔听我念完,再来批评罢。……关于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儿,性格儿,脸子,身材,我们可以摘录T君日记中的几段,供大家参考——参考什么咧?难道是这个那个,都有着那种福分去欣赏一下么?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来!”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却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里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么,他不大愿意告给人的事情,问他也是枉然的,关于使他心痒的新闻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坚执到底始终不说的。我从许多事上就看出他的这类小小脾气了。有些事你问他,他故意不说,待一回,却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边来背了。因此这时我也就满不理会的样子,独自在灯盏下修理我的一个小钢表。
  松子君见我不理那稿子了,也象乐于如此的模样,把烟燃吸起来。
  “这里不是昨天还似乎贴了一张禁止吸烟的条子么?”
  让他故意扯谈,却不做声,坚执的待他心痒难受。
  “怎么,不理我了么?”
  我仍然不做声。在斜睇下,我见到他那脸还是很圆,知道是决不会在心中对我生了气,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拨那小钢表上的时针。
  “你要说话呀!”
  “我是莫有说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话可听,别人是把一件新闻当成八宝精似的,还不是徒然生一对耳朵么?”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软下来了,却故意不明其所说的意义似的,“什么可笑!我又不要说什么!”
  “你不要我说什么吗?那是我就——”
  再不乘风转篷,松子君的脸会要变长了。
  “你就赶快念那东西给我听!你不知道别人为你那一伸一缩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气儿呕得什么样似的!”这样的促着他使他“言归正传”,他就又从荷包里取出那一卷稿子来。
  送,是答应送我看的,但先就约下来,必得他去了以后才准我来看,因为这样一来,他才免得在我笑脸中,见出他文章的滑稽处,这滑稽,在松子君,写来是自然而然,不过待到他见到一个朋友拿着他的原稿纸读念时,松子君却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条件是非遵照办理不可的,于是我把那一束稿纸接过手来时,就压到枕头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后才准看!”
  “一切照办。”
  “一切照办,还不准笑我!”
  这类象孩子气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颇多颇多的。但没有法也只好口上承应了。其实他也就知道这类要求是反而更叫人非笑不可的。但在别人当面答应了不笑之时,他眼前却得到可以释然的地方了。
  松子君说话时照例要用花生、苹果、梨之类,来补助他口的休息,我的听差对这一点是极其合了松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时,又从外面笑笑的抱了一包东西来了,“好咧,先生。”我是见到别人好心好意为我待客总不好意思说过一次“不好”的,听差因此就对于由他为我选购果子的义务更其热心起来了。这时候,松子君的谈锋已应当在休息的时候了,非常合意的十个大苹果却从听差手巾里一个一个掷到松子君面前。
  “好呀,吃!”
  用非常敏捷的手法,一个苹果的皮,就成了一长条花蛇样垂到松子君的膝上了。在削刮苹果中,照例还是要说话,不过这类话总不外乎他的听差怎样不懂事而我的听差又如何知趣诚实的唠叨,这在松子君谈话中,属于“补白”一类,所以你纵不听也不要紧。
  一个苹果一段“补白”,到吃到第七个苹果时,他从“补白”转到正文上来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后,主张发表,就在《话片杂志》上去发表吧。但总得改改。至少题目总应当取一个略略近于庄严点的才是。这是别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实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知道这些,不必客气,还是费费神,当改正,也应不吝气力!”
  他是又把第八个苹果攫到手,开始在用刀尖子剜苹果下端的凹处了,上面的削改的话,只好仍然当做一段“补白”。
  …………
  在松子君把苹果皮留在地下顾自走回他的院子时,已是十一点了。慢慢的把灯移近床边来,想去看松子君的文章,我们的听差却悄然提了一包东西进来。
  仍然是苹果。由他为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几盘子里。“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此,苹果绝对不会够,先生你也必定一个不得吃,所以接着又下坡去买它来十个。买来时他还不走,我恐怕一拿进来那位先生又会把这里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里的空角落去,所以——”“他既然是吃得,就应当让他吃饱再去!他还才说到你为人机敏知趣啦!下次不应这样小气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总记到,明天他来就让他吃二十个吧。”
  听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苹果皮捡了一大包扯上门出去了。望到那茶几上侥幸逃了松子君的毒手的十个半红半青苹果,挤到一处,想起松子君同听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松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说到的,全同与我在白天所说过的一样。又怎样怎样去学了郭哥里的章法,来把周君的一位情敌描写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脸的模样,他就说:“大家想想吧,一个冬瓜上面,贴上一条小小黄瓜,那就是K君的尊范,不过关于色的调合,大家应同时联想起被焚过的砖墙,我们才能知道他的美处来。”
  其实这未免太过,不消说,那是松子君有着爱管闲事人汤姆太太的精神,为怜悯与同情而起的愤慨所激动,故而特别夸张的将K君贬罚了。
  在文章的后面,又非常滑稽的说是,T君为了发现自己的地位以后,怎样的不顾命的去喝酒,但当第三次喝酒大醉后,在一个夜里,呕出了许多食物,同时就把所有因那女人得来的悲哀,也一齐呕去,天明醒来,悲哀既已呕去,于是身上轻轻松松,想到回山,便返山了。这种用喜剧来收场,却来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点感不着T君当时热炽的情与失望后的心中变化。这明明是松子君故意象特为写给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后感到一种不可笑的可笑,松子君在这中间也就有所得了。
  松子君在文章的前面同中间,夹录了许多周君的日记,象是真由文章所谓T君的日记上录下来的,日记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于装饰上,同时也取了那最朴素的一种。朴素得同一个小寡妇样,真觉不应当。但因此便觉更其格外能动人,也是事实。她今天穿了青色衣裙,观音菩萨中有的是如此装束的。
  “我将自信,我是为别的眼睛在一切普通事上注意过的一个人了。虽然是令人惶恐,我却不应对此事还有所踌躇。猛勇得如同一个和狮子打仗的武士样,迎上前去,是我这时应取的一种方法。这方法能使两边都有益,可以用不着猜想。我将把我应得分配下来的爱,极力扩张,到不能再扩张时!恋着,恋着,即或是把这爱情全部建筑到对方的白皙的肉体上,也不是怎样的罪孽!
  “关于性欲的帝国主义,是非要打倒别的而自己来改造不可的。
  “伯妈到天津去,因七妹寂寞,又从电话中要她来陪七妹玩。七时,大家正吃着饭,残疾的不能行动的大哥,正在用手势对芬表妹的相做着那无望的爱慕的工作,大家笑着嚷着,七妹是不堪其烦的正要跑到房中去,她来了。哟,菩萨今天换了淡色衣裳,一样的可以顶礼。说是刚吃过饭来,回头去看见大哥盘散的据在那圈椅上,一碗饭上正搁了许多菜,知道是又受弟呀妹呀欺侮了,用一个微笑来安慰鼓着嘴的大哥后,就在我与七妹之间一个坐位上停下来了。在她身边时我觉到身子是缩小了。我似乎太寒伧,太萎靡,太小气;实在,因了她,我力量增加,思想夸大,梦境深入,一切是比了以前膨胀了已是许多倍的!我的侠义心,博爱心,牺牲心,尤其是对女人神样的热诚的爱情,在衙署办公桌上消失的,惟有在她面前,就立即可以找回!
  “我有一种恐惧,这恐惧是我懦弱的表示,是我对人间礼法的低首服从。但我如今将与这反抗,这是不应当有的恐惧。
  想着:是别一妇人,如果妹样,要我在恐惧中还来固执的大胆的来恋,总是不可能的事情罢。也只有她,这样一个美的身体,还安置下这样一个细致的康健的雪样净洁水样活泼的灵魂,才能嗾我向前!
  “我在爱情中沉了。力量呵,随到我身边,莫见了她又遽行消失,使我手足无措!
  “打倒那老浪子拥有女人的帝国主义!这口号,我将时时刻刻来低声的喊。打倒呵,打倒呵!
  “我如今是往火里奋身跃去了,倘若这是一个火盆。我愿烧成灰,我决不悔。
  “事情的张扬,将给我在这家庭中是怎样一种打击,我是不必再去计较了。眼前的奇迹,我理合去呆子样用我的全力量去把握,这是一种足以为自己在另一时幻想中夸大的伟大事业。明知是此后的未来的事实,会给我一个永远不能磨灭的痕迹,这痕迹就刻附着永远的苦恼,还是愿呵。
  “我今天做的工作,是礼法所不许但良心却批准了的工作。抱了她,且吻了她,小心又小心,两颗跳着的心合拢在一起了。在薄薄的黄色灯光下,我们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
  “经说:既然是爱了人,就应当大胆的拢去!是的,我拢去了,她也拢到我这边来了。
  “她重量约四十斤,一个小孩,一个小孩!或者还要比所估的为轻!她轻,是说她不肥,又并不说她瘦,是说她生长太好看,太可爱,所以抱到手上,当我细细的欣赏这一件撒旦为造就的杰作时,我的力气,平空增加了无限倍,她没有重量了。
  “皮肤象如同细云母粉调合捏成,而各部分的线又是仿到维纳丝为模子。那全身的布置,可以找得出人间真理与和平。
  长长的颈项,犹如一整块温馨柔软的玉石琢就。臂关节各部分专为容受爱情而起的小小圆涡,特别是那么多,竟使人不接吻也不忍!
  “一个‘湿的接吻’!我为眼前的奇迹,已惊愕得成了一个呆子。重新生了恐惧,我将怎样来重寻我的奇迹的再现?
  “坏透了,一个足以使我将幻影跌碎到这小事上的消息。
  她是这里那里把给了我的也拿去给了别人!堂弟高兴的来同我说,展览他的爱情哩。……那是一个怪人,胆子又非常小,又极其愿意同男子接近:不浪冶,但一个男子把爱情陈列她面前时,她就无所措其手足,结果是总不会拒绝。俨若无事的去问堂弟,说是不能稍稍自主么?答说在天真未离她以前,个性是不会来的。没有个性,你真使我为此伤心!我希望这恋爱的旧影,快在我心中毁灭。神呵,再给我点力量,让我又赶去这昔日我所瞎了眼追求的东西!
  “她不放弃不拘谁个少年的热情,贪心的人呵,我愿你这时就死去,好让我一个人来在心中葆着你完美的影子,我的毁灭才是这恋爱的毁灭。但是,完了,一切完了,我所得的只是为此事种下的苦恼种子的收获!
  “我怕见她。但为什么这几天要来的回数更多?”
  因为是见到T君的日记,想从日记的整篇中找到一点趣味,所以第二天当松子君来取他的文章时,我便把这希望托了松子君,他,也就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了。
  但是一天又一天,松子君答应我的事却总不见他去办。这我知道若是去催他,在松子君是已把来当成一件类乎其他足使他脸成长形的麻烦事情了。
  虽然是仍然每天下午来到我处吃苹果,也不好怎样去问那件事。有一天,他却邀了周君过我住处来。
  “胖子!”松子君第一句话是指了周君同我说的。我不由得笑了。老实沉默的周君,在悟了松子君所说的意思以后,笑着而且脸已全红了。忸怩的望松子君,松子君,脸儿已同街上的元宵,愉快极了。
  “‘你真是汤姆,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我是用不着分辩的。我老老实实的一五一十的来告了他了。不是罪过!算不得我的坏!他还想着你的日记,屡次屡次用苹果来运动我咧。”
  也不管听的人是如何的受窘,自己承认是汤姆的松子君,说着又顾自张大口来笑,直到听差把胡桃花生拿进房来,才算是解了周君同我的围,但是,所有那类补白,却仍然是关于使自己脸圆的一类话,这一次,算是得了一个大的胜利了。
  另一次我见到周君,问到他日记中的一切,才知道因为是欲求身量加重,故每日去走到农场一处磅秤边去称,同时便将自己的重量记到日记上,因此当日一提到,老实的周君就红了脸,至于故事,全是松子君为捏造成就的,我把松子君同我所说的一齐说给周君时,才知道两人都全为松子君玩了一阵了。
  这聪明的汤姆,近来是自己正跌在一件恋爱上苦着了,所能给人看的只是一张一张漫画样的脸嘴,我们许多人说到他时,都总觉得寂寞。
  我们的听差一见了他,就说“那是报应呀”,听差所知道的是松子君因为多吃了苹果弄得见果子喉就发酸,其实这是松子君谎听差的话。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完成于窄而霉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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