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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与香


作者:乔典运


  五爷香过,后来,五爷臭了。五爷又香了。

  五爷是初级社的饲养员,把牛喂得很肥很肥,肥得象浑身披了缎子,摸着溜溜光,比老婆的肚子还光还滑。五爷的老婆很漂亮,给保长当过丫鬟,保长的丫鬟不会不漂亮的。人们都说,保长不是吃素的,丫鬟长得这样漂亮,放到谁身边谁也不会不那个的,一定叫保长那个过。五爷不信。五爷很亲老婆,喂牛有了空就回家和老婆玩。五爷没读过书,不会细玩,只会粗玩,为了能把亲劲使出来,就抱着老婆从房子这头走到房子那头,来回走,走一步亲一下,亲得嘌嘌响。这是真的。不少人偷偷看过,数过,说是从房子这头到那头亲了二十一下。五爷除了亲老婆就是亲牛,比亲老婆还亲。冬天里,母牛生了小牛。五爷叫老婆守空房,自己在饲养室陪着牛住,怕牛冻着,把被子搭到牛身上。老婆给他送饭,五爷吃一半留一半叫牛吃了。五爷又冷又饿,牛又暖又饱。五爷瘦了,母牛小牛肥了。

  五爷的事上级知道了,就表扬他,选他当劳模,叫五爷坐汽车坐火车去省里开会,住在高楼里,还叫吃香的喝辣的,还叫和省长握手。五爷记得,省长手和棉花絮一样,几十年过去了,五爷的手心里还觉着有团棉花。五爷从省里回来时光彩得很,县长接,乡长接,一路敲锣打鼓,还放鞭炮,和迎神一样风光。五爷在省里县里吃的喝的都变成了眼泪,流了一路,一直流到家里。五爷抱着老婆又哭,哭得很动心。五爷说,从今往后咱们不玩了,得把心思使到牛身上,要不咱们就不算人了。老婆听着也哭,老婆说,我帮你。想想从前比比现在,要不是新社会还能有咱们?麦米都有个心,咱不能得恩不报。

  五爷的福太多了。老婆给五爷生下个白胖白胖的儿子,五爷喂的牛给社里生下个活蹦乱跳的小牛,双喜临门。贺喜的人成群结队,连县委书记都来了,来了不是先到支书家里,来了就一头扎到五爷家里,和五爷又说又笑,亲得不出五服。这还不说,县长还给五爷烧锅,县委书记给五爷的儿子起名,书记说,叫个爱社吧。五爷说,可好。五爷的老婆说,起到俺们心窝里了,长大了叫他爱社爱一辈子。村里谁家有过这么大的洪福?人们象看大戏一样围着看,看得乱咂嘴,都说五爷算是洪福齐天了。支书李老三来请县长书记去吃饭,书记乱摆手,县长乱摆手,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们就在这里吃了。李老三的饭菜白准备了,书记不给脸,县长不给脸,五爷也忘了给脸,没留李老三和书记县长一同吃。李老三没劲地走了,惹得看热闹的人哈哈笑了,笑得李老三脸红了。李老三心里很不是味,这村里到底谁大?日他个妈,喂牛的成了正房,当支书的脸成了屁股,这算谁家的天下,李老三好气,回去把准备好的饭菜倒给狗吃了。

  五爷照样亲牛,给月子老婆做一碗鸡蛋丝面疙瘩,老婆倒给母牛半碗,实怕小牛没奶吃。村里人说,五爷两口子把自己当成牛了,把牛当成自己了。五爷笑,老婆笑,说,儿子和小牛一样,手背手掌都是肉,都连心。儿子长,小牛长,一天一个样,五爷盼着都快点长。五爷盼着盼着,突然母牛死了,好好的死了,没病没疾死了,五爷比死了亲爹亲妈还伤心,哭得死死活活,头直往墙上碰,碰得满脸是血,骂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对不起了一大堆还要对不起。

  五爷要求查查牛咋死的,支书李老三说,你放心,会查清的。社里找来兽医,兽医把牛开肠破肚细细查看,牛肚里有几根针,缝衣裳的针,原来是阶级敌人下的毒手。谁是敌人?村里穷,没有地主,没有富农,敌人是谁?支书李老三如临大敌,天天找积极分子开会,天天吃着香喷喷的死牛肉,又是调查又是分析,很是神秘了一阵子,很是严肃了一阵子,个个熬得眼屎成堆,死牛的肉吃完了,敌人也找出来了。别的还有谁?是五爷,是五爷的老婆。五爷给保长当过长工,是保长的狗腿子;五爷的老婆叫保长那个过,一夜夫妻百日恩。五爷和老婆睡在床上能不说悄悄话,说啥?念诵保长的好处,说共产党的坏话,说保长叫枪毙了,说他们的主子可怜。五爷积极,不假;五爷的老婆积极,不假。看不假可假大了,驴屎蛋外面光,都是伪装的。不假装积极咋能混成劳模,不混成劳模咋能破坏,不破坏咋为保长报仇?不醉假装醉,这事谁不会?李老三这么那么一讲两讲,本来就觉悟的村民们擦亮了眼睛,如同大梦初醒恍然大悟了。是啊,老早就看他俩积极得不象个人样,人嘛,谁能没一点私心,看着没一点私心的人私心才最大哩。会装,装得真象,把县长都哄住了,把省长都哄住了,差一点叫他把社会主义推翻了。

  五爷说话间成了阶级敌人,啥滋味就不用说了。五爷不想当敌人,五爷赌咒发誓,说他真心实意热爱社会主义,说他不是敌人,说他冤枉,说他报恩都报不完哩,咋能想推翻社会主义?五爷痛哭流涕。谁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敌人的话要会听,得反着听。他说他热爱,一定是仇恨。他说他报恩,一定是报仇。别看他哭,他心里在笑,笑广大群众是二百五,好哄。敌人不打是不倒的,扫帚不到灰尘是不跑的。人们想想是这个理,个个红了眼,个个摩拳擦掌,个个吼天吼地。操你奶奶,可叫你坐汽车坐火车,可叫你住高楼吃香的喝辣的,可叫你和省长握手,可叫你比香油还香!不怕不招,五爷招了,说牛是他害死的。五爷美了,去住不掏钱的房子了。五爷走了,还有五爷的老婆。你说,你说,说说和保长那个过几回?和保长那个比老百姓那个咋美?五爷的老婆说没有和保长那个过,人们不过瘾,不信,非要叫她说说和保长咋那个,说只要她说了咋那个就没事了。五爷的老婆顽固不化死不开口,五爷的老婆上吊了。日他妈,啥事不想活了,是想她的老相好保长哩,又去找保长那个了。五爷的老婆走了,还有儿子,爱社才两岁,饶了,外婆来抱走了。

  爱社慢慢长大了,大到上学了。成了学生就该说说家庭出身了,就该说说社会关系了,不用三说两说,爱社就跟保长挂上了。老师知道了,学生娃知道了,知道爱社的爹是保长的狗腿子,知道爱社的妈叫保长那个过,爱社就继承了反革命的任务,和爱社一般大的小革命们被发动起来了,就常常举着小红本斗爱社这个小反革命,小革命们的感情被泼上了油,被点着了火,熊熊烧着,往爱社脸上吐口水,骂他,打他,踢他,叫他请罪。爱社从小就知道了人是什么,爱社常常想死又没死。外婆说,活着,你死了人家高兴。爱社不想叫人们高兴,爱社就活下来了。

  爱社活得很可怜,爱社活得也很实在。别人天天革命,爱社不得革命就天天读书,读没毒的书,读写汽车的书,读写收音机的书,读写盖房子的书,见啥读啥。爱社长大了就偷偷跑了,天南地北混世界,讨饭,烧窑,修伞,修锁,修各种机器,啥都干,啥都干不长,干几天就换个地方,换个工种,怕人家摸住他的底细。后来,爱社听说爹爹释放了,爱社就连夜回来了。爱社看见爹就叫了声爹,五爷听见叫爹就哭了,哭得很痛很痛。五爷说,他不配当这个爹,都怨他这个爹害得爱社从小就受苦受累。爱社也哭了,哭着不叫爹说,哭着不叫爹哭。爱社说,你是我爹,不比别人的爹差,别人咋说我不嫌弃,我啥都知道。爱社啥不知道,外婆天天说爹是好人,说爹是叫坏人害了,说爹冤枉得很。外婆临咽气时还拉着爱社的手,叫他给妈报仇,叫他给爹报仇。爱社记着外婆的话,爱社看爹还在哭,爱社就说,爹,咱别哭了,咱越哭别人越笑,别人笑得够多了,咱为啥还要叫别人笑?五爷就忍住不哭了。

  五爷种地,爱社种地,承包的地丰收了。五爷只想着好好过日子,五爷想错了。这天热得很,五爷搬个小椅在村头大树下歇凉。村里人都在这里歇凉,人们说说笑笑,五爷自知身份低下,只歇凉不开口。李老三来了,李老三已经不当支书了。李老三四下看看没地方可坐了,就很随便地踢了五爷一脚,说,起来!起来!五爷看看他,五爷想,我坐我的椅子凭啥叫我起来?五爷想是这样想可没敢出口。李老三乜斜着五爷,嘿嘿笑笑说,咋啦,还不服?五爷只好站起来了,连小椅也不要了,踉踉跄跄往家跑去。五爷听见身后一阵笑声:也不想想自己是啥人,还想往人场里钻。五爷回到家里就哭了,被子包住头哭。五爷才明白,在押犯人和释放犯人除了在押和释放不同,到底都是犯人,犯人这张皮到死也脱不掉了。五爷越想越伤心,自己本来是社会主义的根子,为啥非要叫自己当社会主义的敌人?五爷到现在还不知道牛肚里的针的来历,是谁把针放到牛草里叫牛吃下去的?五爷把村里的人想了千遍万遍,想不起得罪过谁。五爷倒是想过一个人,只想个开头就不敢想了,就埋怨自己不该有这个想法,他怎么会呢?五爷破不开这个谜,五爷也不敢去破,因为五爷承认过针是自己放的,不光承认还按过手印,翻案会罪上加罪。五爷想这个谜只怕永远是谜了,自己永远是犯人了。五爷想起李老三踢自己的这一脚,痛倒不痛,只是和踢狗一样随便,自己还有啥脸活人,不如死了算了。五爷被子蒙住头不吃不喝。爱社急了,爱社不怨爹不怨别人,爱社说,都怨我没本事,人们才敢把我的爹不当人看。日他奶奶,我就不信一个人能十七老十七,十八老十八,我要不叫人们向我叫爹,向我爹叫爷我不活人了!五爷听爱社说到这个地步才不哭了。

  政策好了,爱社在大路边开了个修理铺,修手电,修锁,修自行车,修拉车,修拖拉机,修汽车,修电器,啥都行,啥都会修,修得还好,爱社没少挣钱。爱社心狠,要钱死狠死狠。狠得五爷都怕。五爷亲眼看见的。一辆汽车坏了,不会跑了,爱社去只摸了一下就会跑了。司机说,谢谢。爱社说,不用谢,谢啥?爱社说着递给司机一张条子,司机看看条子吓了一跳,说,摸一下就要一百元?爱社说,我只要五十,还有五十是你的。司机笑了,给爱社五十元。还说,够朋友。走时还笑,还不住说,拜拜。五爷看得迷糊了,只摸一下就挣了五十元钱,还送了五十元钱的礼,钱也有了情也有了。五爷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却总觉得有点不正道。五爷说,只摸一下就要那么多钱?爱社说,别看这一下,我摸了十几年摸了几万次才会这一摸,五爷想想也是这个理,把学费加上了,这就叫本事。

  爱社黑夜白天挣钱,眼都熬红了。爱社有了钱就割肉,天天割一块,很大一块,带在自行车把上,把车铃捏得叮叮响,在村里绕了一圈才回家。不逢年不过节吃的啥肉?扎得村里人眼痛,谁见谁气。日他个妈,啥龟孙天下,这号人天天吃肉天天过年,咱没犯过法算白没犯了!爱社听见了不气,还笑,笑得很开心。五爷可吓得乱打颤颤,五爷知道肉是不能随便吃的,好吃难消化,吃了没有好下场。早年间村里有个双目失明的残废军人,国家月月发钱,日子过得挺美,美中不足的就是爱吃肉。有一次割了块肉从路边过,李老三在地里做活看见了,看了他多远,还说,日他妈,比老子当这个支书都美。没几天,村里就传说,这个残废军人能看见,双目失明是假装的,没人的时候走路可快了。又没几天,上级就叫残废军人去复查,把个甲等弄成个乙等,害得这个残废军人活活气死了。五爷想起这事就说,李老三碰见过没有?爱社说,见了也球蛋,他老早就垮台了。五爷说,别看人家垮台了,垮台了也比咱强,小心没大差。你又不爱吃肉,往后别割了。爱社说,你住监受得啥罪,我要把你住监受的亏都补上。五爷说,算了,现在我觉着都怪美的,别再割肉了,哪怕逢年过节别人也割肉时咱们多割一点。爱社说,别人吃肉了咱们才吃肉还有球的意思。五爷说,哪怕再割肉了装到提包里,别叫人看见了。爱社说,不叫人们看见,割肉还有球的意思,就是专门叫人看哩。五爷知道爱社是在争气。爱社心里憋着一口气,憋了好多年。五爷不是不叫儿子争气,只求儿子做的别过分了,过分了没有好下场。爱社说,哪一点过分了?咱们骂谁了打谁了诬害谁了?咱们没伤着谁一根汗毛,只是叫人们看看咱们吃肉了,他们就气了,就服不住了。有人故意冤枉了咱们,他们高兴疯了,他们想过咱们气不气服不服?五爷没啥说了。

  爱社还是照样挣钱,还是照样割肉,村里还是照样骂娘,天数长了,人们骂够了就不骂了,就眼馋爱社了。先是婆娘们变了心,和男人吵架时就说,有球啥本事,你要能和爱社一样,哪怕你睡到床上不动弹,我掰嘴喂你哩。男人们气,气得红了眼,结成伙去找爱社寻衅打架,想把气出到爱社身上。爱社见来者不善,不等他们开口就先笑着开口,说咋有空来玩?说着就撂过来几盒好烟,撂到几个人面前地下,要是有五个人撂过来四盒,要是四个人撂过来三盒,人们就疯了爬到地上去争去夺,争得不要命了。爱社在一旁看着笑,从心里笑,笑得心满意足。抢到烟的人哈哈笑着跑了,没抢到手里的人就骂娘,不是骂爱社,是骂那些同心同德来找事得到利就跑了的人,就给爱社说体己的话,说那些跑了的人的坏话,说他们如何如何计划来找事,叫爱社小心防着。爱社只是专心听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不说长也不说短,听听笑笑,亲亲热热塞给说家两盒烟。说家就很高兴了,就感恩戴德地说,以后有谁敢欺敏你了,给哥们说一声,哥们就是杨家将保国忠臣。爱社才说,谢谢,谢谢。这是嘴上说的,心里可不是滋味,说不清的滋味,人啊,算个球!

  爱社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修理还倒卖山货,在路边开店常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消息灵通,转手买点卖点什么就能发笔外财。爱社有了很多钱,人们象当年恨五爷吃得开一样恨爱社,恨不能活喝了他。爱社知道人们恨他恨得要死。爱社不气,爱社不怕,爱社早盘算着这一天,爱社心里笑笑,这一回不是那一回,骑驴看唱本——走着看,看看这一回谁哭谁笑。爱社在村里逢人都说,老少爷们哥们弟们,谁有难处了只管言一声,开开口抬举我爱社,伸出手是看得起我爱社,我要是推三阻四搁下谁的脸,算我爱社不是人。只是丑话先说前头,咱这钱也来得不易,只借不舍,一分钱利钱也不要,冬天我想盖房子,到时候把本钱还我就行了。爱社说的很是通情,很是大方,村里人早就盯住了他,巴不得他有几句话。说起来这个村子实在可怜,地处深山,不成庄稼,全靠山萸肉卖点钱。山萸肉又名十月红,属于木本植物,到了十月叶子全落,树枝上挂满鲜红晶莹的果实,犹如一树珍珠,十分好看。人们摘下来挤出果核,便是山萸肉了。山萸肉是珍贵中药,壮阳补阴的药头,据说城里人吃了能起金枪不倒的神功。山里人就指望山萸肉卖点钱,维持一年的开销,往往不到半年就花个干净,眼下政策好了,准许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惜山里人没文化,凭死气力很难弄个三元五元,遇到难处就到处伸手又没处伸手,如今听爱社讲出这般有情有义的话,人们觉得借贷有门,谁不喜欢。只是想起从前把五爷父子不当人看,哪有不记仇还给恩的好人?便有点不信爱社讲得是真心话,怕真伸手时,爱社会算旧帐借机说三道四耍笑一番,弄个脸红脖子粗很难以下台,人们便不肯轻易张口。人们不肯张口是没有到弯腰树下,到了弯腰树下不低头也自自然然低头了。

  村里有个王三,妈妈生了病没钱医治,心急火爆没有办法。妈妈在难处想起了亲人,就说,三,去你李三叔家里看看,他才卖了猪,听说卖三百多块哩,叫他给咱拐个弯,等冬天山萸肉下来卖了就还他。李三叔就是李老三。李老三当支书时,王三的妈当妇联主任。村里风言风语说他们的关系有点那个,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反正黑里明里两个人形影不离,人们都说,李老三不是吃素的把式,棉花见火没有不着的道理。后来李老三因为贪污和索贿下台了,王三的妈才不明不白的不干了。王三恶心李老三,从不登李老三的门,路上见了也歪歪头不说话,还要冲着李老三的背影呸呸吐几口。王三听妈说叫去找李老三借钱,王三不想去。妈说,他会借给的,你放心去好了,王三为了给妈治病,不想去也硬着头皮去了。邻里之间放个屁都知道,王三的妈久病在床李老三怎能不知?李老三见王三来家,知道没事不登三宝殿,不等王三开口,李老三就说,找人不如等人,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王三说,干啥?李老三说,还不是为了退赔。借人家的钱人家催得火起,卖了个猪还差远哩,想叫你们多少给凑一点,转过季就还你们。王三瞪了一眼二话没说就回头走了。王三在村头抱住头蹲了又蹲,才狠狠心跑到大路边修理铺里,攒着劲对爱社说,我妈有病,能不能借给五十块钱?爱社笑笑,说,怎么说能不能,我说过的话能是放的闲屁?王三嘿嘿笑笑,脸也展了。爱社又说,我这里没钱,钱是我爹管着哩,下午你打个条子去找我爹取。王三知道爱社孝顺,大小事都得叫爹知道。王三看爱社不是哄自己,也就高兴地走了。

  爱社回去吃饭时给爹说了,说下午王三来借钱,叫他照条付钱。五爷知道儿子的心,儿子是想叫爹落下这个人情,五爷就答应了。下午王三来了,笑着喊声五爷,五爷很是高兴,高兴得心里的肉乱颤颤。五爷自从释放回来,不论高低人没人称呼过他,至多喊他声老五,连几岁的娃娃都喊他老五。突然王三喊他一声五爷,本来按辈数按年龄王三都应该这样喊,应该这样喊五爷也觉得高称了。五爷很是热情,拿出好烟招待,还敬了杯好酒,象待亲戚一样待王三。王三吸了喝了才拿出借条,五爷照条给了钱。王三数数,说,条子上是五十元,你这多了。五爷说,多这二十元是我一点心意,你妈有病,你替我买点你妈想吃的东西,我就不再去看了。王三推让一番还是接住了,王三千恩万谢走了。王三走了很久,五爷耳朵里还响着王三叫五爷的声音,总算有人把自己当人称呼了,五爷心里甜甜的,五爷笑了。

  人们听说王三借来了钱,在村头碰见王三就问好借不好借,说外话了没有?王三没说多给二十块钱,也没少说五爷的好话,说好烟好酒招待,说五爷见条给钱没说一个字的外话,说得不少人动了心。有人就跟着说五爷的好话,说,听说五爷扎根都是好人,住法院是别人栽他的赃,李老三从一边路过,站住听了听心里很不是味,就卖老地说,球,老家伙收买人心哩,你们得小心点才是。王三看见李老三气就不打一处来,冷冷地一笑,说,小心个球,收买我们球用。你有本事你也收买嘛,你干了几十年咋不收买,光会要要要斗斗斗。你不收买也不叫别人收买,叫大家去死?我知道你气的啥,你叫别人收买了一辈子,现在成了破烂没人收买了。说得周围的人心里好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李老三噎得透不过气,脸象红布又变成黑布,气冲冲走去又回头说,也不嫌掉人丧德,为刑满释放犯人涂脂抹粉,咱们走着看!

  李老三要走着看,五爷知道了怕了,就说爱社,算了,好心没好报,往后就说赔了,有钱了自己悄悄花,也方便也少惹是非。爱社不同意,爱社说,有了钱别人都不知道,要这钱还有球的意思,外人都知道咱有钱咱这钱才是钱,人们才能把咱当人看。五爷想想也是,咱凭啥叫人把咱当个人?不论冤不冤反正自己是释放犯人,咱说咱是好人,谁信?只有靠钱挣个人当当了。爱社又说,咱借给谁钱又没叫谁去干坏事,又不是放高利贷,连低利咱也不要,咱怕个啥?五爷还是有些后怕,思想自己一辈子走过的路没走错一个脚步,到底落个啥下场?五爷说,不犯法就当不了犯人?还是小心点好。李老三说要走着看,我真怕会再出啥事,我都不说了,你还年轻。爱社说,现在人们要是把咱还不当人看,李老三会恼火?五爷想想也是,要是不借给王三钱,王三不会说自己好话,李老三也不会恼。爱社又说,他恼,还叫他很恼哩!爱社说时笑笑,笑得很冷,阴森森的怪怕人。五爷想劝爱社几句,爱社匆匆走了。

  王三能向爱社借来钱,村里震动不小。五爷被法办时,王三还小,他不知道别人可知道。当时王三的妈跟李老三跟得正紧,为炮治五爷没少出力。虽说别人也都喊过口号,也都动过手,可都是李老三逼的,李老三说,谁不和反革命划清界限,谁就是忘本,谁积极了给谁加工分,大家才打了顺风旗。五爷能不记旧仇借给王三钱,更不会搁下别人的脸。于是有难处的去借钱,没难处的也去借,反正不要利钱,不借白不借,借了转存到银行里也能赚二斤盐吃吃;再说都借了,咱不借好象咱对爱社有意见。爱社心里明白也不深究,都一律借给,都是打了条子去找五爷取钱。不论谁来,五爷都一样热情招待,打发对方心里喜欢。

  半年过来,村里十有八九的人借了五爷的钱,五爷手里攥了几十张借条,算下来也有三五千元了。借了钱的人在村里都念诵五爷的好处,都说五爷心好,都说爱社心好,不象有的人一有钱就变毒了。五爷没少听人们讲的好话,五爷的胆子也就慢慢大了,有时试着出去走走,人们见了五爷都是高接远送,让坐让烟,还有的给烧鸡蛋茶,不喝不依。对五爷说不完的恭维话,说五爷命好,积德积个老来福,说得五爷忘了自己还是原来的五爷,真把自己当成人们的五爷了。五爷想笑,不过五爷忍住不笑,五爷回到家里才把心里的喜劲笑出来。五爷对爱社说村里人对他如何如何尊敬,如何如何爱见他,喜得不得了。爱社看爹喜自己也喜。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前三十年没人敬自己,不怨爹,后三十年能叫爹受人尊敬,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才算真是儿子。爱社看爹喜欢就陪着喜了一阵,说,这算个啥,李老三也要来给你笑哩。五爷本来喜得忘了不喜的事,听爱社提起李老三心里一沉就不喜了。五爷不信李老三会找上门告帮助,五爷说,他能来?他不会来向咱张口的。爱社笑笑,笑得十分自信,爱社说,能是他想来就来,他不想来就不来,能由他的意?你等着吧。

  李老三真来找爱社借钱了。李老三不是不要脸的人,扬着脸过了大半生的人,是轻易不肯低头的。李老三真是没办法了。李老三好色,贪污的钱都给了相好的,事犯后不退赔就要住法院,就要拍卖他的房子。李老三的房子在山里人眼里是金銮殿,好得不能再好了。李老三不是住法院的人,李老三也不是卖房子的人,李老三凭着当支书的余威余情,到处伸手借了不少钱,才保住了平安。几年过去,余威余情一点一点的不余了,债主三天两头催讨。昨天,没想到几个债主同时找上了门,抹开脸子逼债,说了许多听一句就气死人的话,还给他指明生路,叫他去找爱社借钱,说他死要脸不顾别人活不活。李老三被逼得屙尿不下走投无路,想要脸也要不成了,才去向爱社开口。见了爱社心虚得很,不好意思得很,说得吞吞吐吐。爱社没一点点敌意,十分热情,十分大方。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这是给我脸我能不要脸?干脆说吧,要多少?李老三说,真是说不出口,太多了,要能借了借个五百元。爱社哈哈大笑,什么叫能借不能,不就是两个二百五吗,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你凑齐,别说还不到砸锅买铁这一步。你要没难处也不会来找我,我就是找着借给你你也不要。爱社几句好话打发得李老三心里美得很,李老三感动得眼都红了。爱社说,我现在就去找朋友凑凑,下午你去找我爹取,保证误不了事。爱社说了就锁上修理铺子的门匆匆走了。李老三见爱社这么热心积极心里踏实了不少,来时还有点心虚现在一点也不虚了。

  爱社没去找朋友借钱,是去银行取的钱,爱社回到家里,对爹说了下午李老三来借钱的事。五爷想叫李老三来借钱,五爷想起歇凉时李老三踢的那一脚,就很想叫李老三来借钱,看看他脸往哪搁?五爷想是想,李老三真来借钱时,五爷又很是不满,凭啥借给他,他把咱看得连猪狗都不如,咱为啥还要帮助他解难排忧?再说啥是少,五百块哩。有钱给讨饭的也能落个情。五爷说,别把钱不当钱,也得分分人。爱社说,他不是说咱收买人吗,今天他找上门叫咱收买,别看五百块不少,比比还是个便宜货,咱为啥不收?你放心,吃亏的生意咱不做,你以后就会知道。爱社又再三嘱咐,叫爹分外殷勤招待,不要不高兴。儿子孝顺,五爷也顺着儿子,五爷叹口气也就应允了。

  下午李老三来取钱,脸上只觉得干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倒是五爷笑脸相迎,抢先招呼说,你可真是稀客。李老三强拿笑脸道,早就想来坐坐,就是穷忙。五爷象没事人一样,拿出好烟好酒招待,李老三也象没事人一样,叫吸就吸叫喝就喝。李老三几杯好酒下肚,就打抱不平愤愤地说,日他祖宗,不知是谁把你坑害到法院里?咱老弟兄们我还不清楚,你旧社会受的啥龟孙罪,要不是共产党来早就没你这个人了,你会去害死集体的牛?我保你几回,上级不听还说我没立场。五爷淡淡地笑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虽说后来受了几年罪,以前总也红火过二年,要不是你的抬举保荐,我能有多大能耐,能去省里开会受那份荣光?我也想开了,到现在为止咱村里还有谁和省长握过手?都怨咱命不大,经受不住这么大的福气,才出了那个祸事。总算亏处有补,一巴掌拍消不提了。李老三说,还是你心好肚量大,我可不中,到现在我还背着黑锅,要不是给我戴个大帽子说我没立场保举了坏人,我也早成国家干部了。唉,不说了,共产党没情,我干了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拉完磨杀驴吃,一句话就把我宰了。如今咱哥俩成了一类人了。我算看透了。李老三说得十分贴气,和五爷拉起了统一战线,五爷也不好反驳,只好不断地唉唉。两个人坐了一会儿,说到正题,五爷按条付钱,倒也简单。李老三心满意足地走了,五爷看着手中李老三的借条,条子上按着李老三的手印,不由一阵发呆:人算个啥,李老三当年跺跺脚全村的土地就乱颤,李老三笑了大家得跟着嘻嘻笑,李老三脸子一黑大家都得跟着皱起眉毛。家家户户把他当神敬,逢年过节人们争着请他,得排队排号,请来的欢天喜地,请不来的唉声叹气。只说红火到老,谁知他也会有今天。五爷又看看手里的借条,狠狠攥紧了,好象攥的不是借条是李老三本人,李老三给攥到自己手心里了,五爷笑了,不是笑李老三攥到了自己手心里,是笑自己没攥到李老三手里,没想到也有今天。

  李老三借来了钱钱借得顺当,李老三没想到会这样顺当,谁知会这样顺当。李老三心里很美,不光为借钱顺当,主要是通过借钱的顺当证明了五爷父子对自己没看法,证明了他们啥也不知道,只要他们啥也不知道,自己就不会再做那恶梦了,就能睡个安生觉了。李老三有了初一还想十五,想粘住爱社,有事没事常去和爱社亲亲热热,给五爷送点五爷家没种的瓜果蔬菜,请爱社去他家喝酒,爱社有请必去,还不空手去,去时总是拿点好烟好酒,两个人猜枚,一心敬你,咱俩好,三星高照,四季发财,喝着谈着,谈得十分投机。酒逢知己千杯少,爱社这样说,李老三也这样说,一喝就是半夜,李老三认为自己收服了爱社,爱社也真是赤胆忠心,时不时悄悄给李老三透点小信息,李老三照计行事果然能赚个十元二十元钱,没有一次落过空。李老三得意得很,说爱社长着一双钱眼,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爱社的指点言听计从。李老三和爱社打得火热,越是人多的地方李老三越是对爱社亲热,对人们炫耀他和爱社的关系非同一般,说话又气壮了不少。李老三和爱社的亲热,扎得村里人眼痛,背地里没少说闲话。说李老三老奸巨猾,会粘,会玩,三下两下就糊住了爱社。说爱社到底是个嫩条子,看着怪能,实际是个傻吊,有眼不识好坏人,叫哄到杀锅上卖吃了还说是救命恩人。听说爱社借给李老三五百块钱,人们无不生气叹气,说现在的人算是没法说了,没理可讲了,没情可讲了,没话可说了,啥都乱了,不可能出的事偏偏出了。

  王三知道爱社借给李老三五百块,又看李老三和爱社越来越好,好成了一个人,就忍不住跑去找五爷。王三有一肚子话要给五爷说,不说憋得慌,不说对不起五爷。王三去找李老三借钱没借来,五爷借给了王三,五爷还多给了二十元,王三都给妈说了。爱社借给李老三五百块钱,爱社和李老三好成了一个人,王三也给妈说了。王三的妈气李老三不念旧情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王三的妈感念五爷不记旧恶用恩报怨是个忠厚之人,王三的妈叹惜爱社认贼作父太不争气,王三的妈忍不住给王三讲了当初五爷遭难的根根秧秧。王三都知道了,王三就去找五爷了,王三给五爷一五一十讲了。五爷没出事前李老三就知道五爷要出事了,李老三气五爷,李老三背地里给王三的妈说,树不焦顶会顶塌天,喂牛的也想成精哩,还想坐大王村的天下哩,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他的气数尽了,要不了几天就会去住不掏钱的房子了。李老三还说五爷和县委书记县长咕咕叽叽,说了他的坏话,说五爷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得叫五爷灵醒灵醒。李老三说了没几天,五爷喂的牛就死了。王三说,我妈想了二十多年,越想这里头的学问越大。五爷听得头懵了眼花了耳聋了,五爷想过李老三没吃正劲也只是想个开头就不想了,李老三是支书,支书是干好事的人怎会干这种坏事,想着根本不会的不能的。五爷楞怔了半天才反醒过来,认为听的是一个梦。五爷看看王三,王三也正看着五爷。五爷就想,想了很多很多,这种事再去打官司再去翻案能翻过来吗?王三的妈肯当堂对质吗?李老三和王三的妈说的悄悄话,一个说过,一个说没说过,谁能作证?翻过来怪好,翻不过来呢?现在刚刚混成个人,要是翻不过来再翻过去这把老骨头可就完了,就是翻过来又该如何?监已经住过了罪已经受过了还能揭下来吗?五爷想了很多很多又想了很多很多,五爷才说,你给爱社说过这事没有?王三说,没有。五爷才长出一口气,五爷怕爱社突然知道了这事,爱社年轻血气方刚会和李老三拼命的。五爷就求告王三千万别对爱社说这事,说搞不好会闹出人命的。王三想想也是,就答应不给爱社讲。

  王三走后,五爷才真正动了气,不光气李老三过去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还气李老三现在还拿他们父子当玩艺玩,真是欺人太甚。五爷咽不下这口气,五爷想,报不了这个仇也不能拿他当爷敬,不能咋着他也不能再帮着他。爱社回来了,五爷忍着气说爱社,以后交朋友要小心点,常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爱社看看爹,笑笑说,谁对你说什么了?五爷说,没有,我是说和人来往要分分好坏人,人心隔肚皮,不要听了几句好话喝了几杯酒就迷糊了。爱社哼了一声说,啥好人坏人,我看都一个球样。咱们出事时都争着觉悟,有一个人护着你没有,好人都跑到哪里了,现在咱们有几个钱了,都争着来说好话,坏人都跑到哪里了?是咱们过去真坏,是咱们现在真好?咱们还是咱们,为啥分成了好人坏人?五爷词穷了,不知如何回话。爱社又说,我知道人们都说我不该和李老三好了,都说了才好,就怕人们不说。从前都争着和李老三好,他们好过了也该咱们和李老三好好了。爱社说完突然笑了,笑得又阴又阳。五爷没听懂他说的是啥意思,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啥药,只看见他眼里闪着凶光,五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就咽口唾沫把气和话都压下去了。

  到了冬天,到了山萸肉收获的季节。今年是个大年,果实累累,家家大丰收,人们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只等卖个好价钱了。五爷张罗盖新房,吆喝着要买砖买水泥,人们就想起了借五爷的钱,就说,五爷,山萸肉卖了先还你的帐。五爷说,急啥,不急。人们说,你不急我们还急哩,就这你都帮了我们大忙。五爷听大家说要还帐,心里很美。五爷原来有这个念头,自己身分不好,头软,怕人们借了不还,自己也不敢讨要,借出去的钱算肉包馍打狗了。现在好了,看样子没人赖帐,到时候能收回一大笔钱。想到手里有厚厚的一叠子钱,五爷心里着实喜欢得很。五爷刚刚喜了个开头就不喜了,心里有点不是味了,人家还了帐就要把借条退给人家了,想到手里攥的是钱了不是借条了就觉得象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五爷也说不清楚,似乎攥着一把钱还没攥着一把借条自在安生。五爷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终于想清了,想清了就没魂了。爱社回来看爹楞楞怔怔,就问爹怎么了?五爷说,没事。爱社说,不会没事,谁又说啥了?五爷说,没人说啥。五爷不想说也说不出口。五爷才当了几天人,五爷还想继续当人,可是五爷知道人是怎么当上的,是用钱换来的,钱都还了就没人欠情了。五爷似乎又看见了一张张无情的脸,又听见了一声声无情的话,五爷不怕穷就怕羞辱,就怕再过没脸没面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日子。爱社眼巴巴地看着五爷,五爷被看得低下了头。五爷说,人们要还咱们钱了,我看还了还不如欠着。五爷说得少气没力,说得有些凄凉。爱社看见爹脸上有许许多多痛苦,有许许多多乞求,爱社心里好疼,不是疼钱,是疼爹。爱社没回爹的话,爱社只是叹口气点点头,爱社没说什么,五爷却都听见了。

  人们眼巴巴等着花钱,立等把山萸肉换成大把大把的票子。等到了,公家开始收购山萸肉了,人们等着了又不卖了,公家的价钱太低,一年只收获一次,一次要管一年哩,不能便宜了公家,不能亏待了自己,得等等,能多卖几个是几个。等到了,天南地北的药贩子从地下冒出来了,鬼鬼祟祟,躲过政府的耳目,有些耳目不用躲,塞几张票子就成了药贩子自己的耳目。药贩子好大方,口气粗得很,开口就喊出了比公家高一倍的价钱。卖不卖?人们心里痒痒的,想卖又怕再涨价。人们就盯着爱社,盯着李老三,人家消息灵通,跟着人家吃不了亏,说不定还能一嘴吃个胖子哩。爱社嘻嘻笑笑,急啥?李老三嘿嘿笑笑,急啥?大家看他们不急都不急了,都不急了药贩子可急坏了,又喊出了比公家高两倍三倍的价钱,人们心里连痒痒都不痒了,认为还会再涨,要不贩子们图啥哩。人们不光不卖了,还买。爱社先买,去偏远的村子里买,用比公家高出五倍的价钱买,悄悄地买,神出鬼没,连李老三都瞒过了。李老三找爱社找了几天没找着,就觉得里面有鬼,就千方百计打探,蠓虫过去还有个影,李老三知道了,就气,气爱社心里做活,气自己叫爱社哄了,只说爱社和自己一心了,谁知到发大财的时把自己甩了。李老三恼了,老子离了你爱社还能连毛吃猪,老子也能捞一瓢,老子就不信就你爱社能,咱走着看。李老三拼上了,卖猪卖羊卖自行车连棺材板子都卖了,除了老婆没卖能卖的都卖了,又把房子作抵押贷了一大笔钱,也到远处村子里抢购山萸肉。李老三要打翻身仗了,要发大财了。人们知道了都眼红了,都倾尽全力去买,钱多的多买,钱少的少买,都在买到处买,买,买,买,不声不响打响了山萸肉大战。

  爱社笑了,白天偷偷笑,夜里睡在床上笑,明里对人们不笑,不光不笑还说,别疯了,该罢休就罢休,不要贪心不足,干这号事可是一嘴蜂糖一嘴屎,万一赔了可就苦了。人们嘴里不说心里冷笑,骂爱社吃独食,背着大家买足了叫大家别买,实怕别人也跟着发财,平常看着不错,原来心里有毒。爱社知道人们不听他的,爱社还是说,别买了别买了,谁知道是福是祸?爱社越说别买别买,人们越买得凶。爱社臭了,爱社不灵了,爱社知道自己臭了,爱社很高兴,又吃肉又喝酒,喜得不同平常。五爷说,又赚了?爱社说,赔了。五爷说,赔了高兴的啥?爱社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村子笑了。村子后边有个窑,旧的,过去红火过,天天冒狼烟,烧砖烧瓦,后来烧死了人就不烧了,长满了乱草,还长有乱刺,长得很深很密,住着狐狸住着狼,人们说还住有阴魂不散的烧死鬼,想起它就头皮发紧汗毛倒竖。人们早忘记了它,人们忽然又想起了它。半夜里狼叫了,鬼出来了,成群结队的黑影往窑洞跑去,担的,扛的,背的,一包包一袋袋都是山萸肉。窑洞里塞满了人,塞满了口袋,人挨人,口袋挨口袋,连空气都没地方容身了。武汉的客倌来了,乖乖,啧啧,卖一斤顶住卖给公家十斤,一斤就是二百块哩,可碰住个闰腊月,发了,发狠了,人们笑了,不敢笑出声,比笑出声的笑还痛快,还美。窑洞里点亮了蜡烛,象是鬼火,被人们出气回气哈得一闪一闪的。开始过秤了,开始挤了,挤得没先没后。别挤!别挤!别挤!别挤!爱社说,李老三说,王三说,都说。先称我的!先称我的!先称我的!先称我的!爱社说,李老三说,王三说,都说。自觉点!自觉点!自觉点!自觉点!爱社说,李老三说,王三说,都说。都是说别人的,说乱了,乱说。前边的被挤到后边,后边的又被挤到了前边,前前后后都在挤,挤得没前没后,挤得都称不成。武汉客倌直冒火,大家也冒火,都冒火,吵开了,骂开了,打开了。

  突然,四面八方亮起了电光,一道道,一道道,不知多少支手电一齐对准了窑洞,政府的人来了,窑洞被包围了,自己的买来的全没收了,完了,完了,人们傻眼了。

  村子哭了。爱社赔了,李老三赔了,王三赔了,都赔了,老本赔了,借的贷的也赔了,赔完了。人人都在骂,骂天骂地骂娘,操他祖奶奶,谁去告的密,打听出来活喝了他,对,不能白白算了,他叫大家死,也叫他龟孙活不成,得去乡里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谁背的这个雪心!爱社说,我拿酒钱,谁去?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去。谁敢去?政府老早都下了命令,山萸肉得一律卖给公家,谁敢投机倒把拿谁问罪。爱社又说,谁去?酒钱烟钱饭钱我包了,谁去?李老三赔了牛羊,赔了家具,赔了房子,赔红了眼,李老三说,日他个妈,没人敢去我去,我就不信打听不出来是谁?对你当过干部,乡里人熟,只要叫他们吃美喝美不怕他们不说。李老三去了;人们等着,摩拳擦掌,单等李老三回来说是谁就和谁拼命。李老三去请了吃了喝了回来了,爱社问他,谁?是谁?李老三说,日他个妈,是个没名没姓的人打的电话。人们塌腔了。爱社说,白请了。李老三说,白不了,举报有百分之二十的奖金,能得几万块哩,日他妈,不怕他不露头。爱社说,对,人为财死,一定会露头的。李老三说,日他奶奶,他把老子送到了死地,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他做个伴。于是,爱社等着,李老三等着,王三等着,都等。天天去打探谁去领奖金。政府也等着,等了一个月,等了两个月,等了三个月,领奖的期限过了。几万块奖金充公了,还没人来领。白等了,日他个妈,连报仇都没处可报了,人们没指望了,一个个叫霜打了。

  人们对爱社诉苦,说日子难过。爱社说,我比你们好过?谁比我赔得多?你们要难过,我就该死了!人们说,我们咋比你,你拔根汗毛比我们腰还粗。爱社说,怨老球,我就说做生意是一嘴蜂糖一嘴屎,赚起赔不起的别买别卖,有人还说我想吃毒食哩,试试。人们想起爱社劝大家的话,便很是后悔,很是感激,都说,当初要是听爱社的话就好了。人们陪着笑脸,笑得很苦,说欠他的钱还不上了,只好到明年还了。爱社说,我不管,给我爹说。

  五爷这几个月又是四门不出了,病了,是心病。才出事时五爷也心痛,扳着指头算算,就爱社赔的最多,五爷就埋怨爱社不该贪险,好不容易弄了一点钱,一下子把一半都赔进去了。爱社说,球,咱还有一半,照样过日子,那一半只当压根就没赚,只当给国家了,国家要还象从前那样把人拴得死死的,咱连这一半也没有。总比别人赔完了还欠帐强多了,日他妈,只当买戏票了,叫他们也唱唱哭洋调,也该咱们稳坐钓鱼台好好看看戏了,还是看得包场,老早就巴着这一天,赔得再多也值。爱社说得一点也不心痛,说得很是轻松自在。五爷看爱社一脸洋洋得意,不象是自解自劝的宽心话,心里不由得打个冷颤,浑身骨头都酥了,就盯住爱社狠狠看着,说,是不是你给乡里通风报信的?爱社看爹这副害怕的样子就笑了,说,不是的。五爷不信,是眼里不信。爱社看见了,爱社又说,真不是我。别说不是咱,就是咱也不犯法,还是响应政府的号召哩。他们都积极过觉悟过,就不许咱也积极一回觉悟一回?五爷说,只要不是你就好,不管别人要不要良心,咱可不能坏了良心。爱社不承认是他报告政府的,五爷也信也不信,一时信又不信,心里总是恍恍惚惚,总觉得这事和爱社有点不明不白的瓜葛,想到一村子人得一年日子难过,好象自己又成了犯人,便不想见人,怕见人,倒把过去自己的冤枉忘了。

  五爷不想见人,人们还是纷纷找上门来。人们找上门来,五爷便有几分胆怯,怕人家是来兴师问罪的,五爷忙献殷勤,又是好烟好酒招待。人们低三下四说到不能还帐的事,没说一句外话,还着实夸了爱社一番。五爷这才放下心来,五爷才想起炮治他的时候,这些人满脸凶相,又喊口号,又动手动脚,没想到这些人如今都换了脸,一脸可怜相,又是求告,又是唉声叹气,真是河东转河西,人一辈子太难说了,真是前边路黑咚咚,谁也不能把人看死了。五爷又想虽说过去都那个过自己,今天也够他们难受了,都说得可怜巴巴的,再要逼债还算个人?都是乡里乡亲都不好过自己要过得太好了自己心里也不安生。五爷说,算了,算了,大家过日子比我盖房子要紧,我和爱社说说今年房子不盖了,明年再说吧。人们听五爷说得这么通情都很感激,五爷看人们千谢万谢心病才轻了。

  转眼到了年关,往年这时节村里到处喜气洋洋,都杀猪宰羊,都忙着准备年货,今年不中了,手里没钱笑不动喜不成,都是愁眉苦脸的喊叫过不去年。乡政府知道了,派人来开了会,把大家狠狠抹刷了一顿,说,你们村里积极觉悟了几十年,咋见了钱都不积极觉悟了,要是有一个人觉悟高一点早些报告政府,政府也会制止也不会出这号事了,你们和投机倒把拜成难兄难弟也不嫌丢人,脸都跑到哪里了?都装到裤裆里了?人们听得脸上象火烧了滚水烫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来人又说,大家错了也不怨大家,我们知道是个别贪污犯还不老实挑动大家往坑里跳,以后大家要提高警惕,小心再上他的当。人们听了都看李老三,不看他看谁,什么个别贪污犯,村里的贪污犯就他一个。李老三耸拉着头任人去骂去看,当年他也常常站在台上骂人,没有想过被骂的人是啥滋味,现在才尝到了这滋味是不如吃肉喝酒美。来人把大家洗刷够了,就给大家分钱,说是政府的一点心意,得叫家家户户吃上饺子,得叫孩子们吃个糖疙瘩。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里又是很美,说政府到底是人民的政府。只有李老三一直不美,骂比别人挨得多,分钱偏偏没给他分,这还不说,还叫他腾房子,说是他的房子已经拍卖了,限他三天搬走,要是不搬,要是不搬,就叫法院强制执行。人们听了就忘了李老三过去的种种劣迹,心里很不是滋味,李老三心里啥滋味就不用说了。

  五爷也分到了一份钱,钱不多在手里试着老沉,心里沉,想起自己遭难时的难过,将心比心,现在大家一定也很是难过,当时要有人给自己端碗凉水喝喝,自己也会感恩一辈子。啥好人坏人,平时都看不准分不清,只有到了难时才见真心。现在对大家要是能歪好拉扯一把,比平时多少仁义都强,也显得自己不枉是个人。五爷想到这里就跟爱社说,把这钱送给别人吧。爱社说,不送,该送给谁?政府给咱的不论多少咱得留着自己花,这钱花着味道不一样。我老早就想好了,咱们是要送,是送咱们自己的钱。爱社又说了许多,说得五爷服服在地没话说了。

  五爷挨家挨户请客,欠帐户都请了。五爷到李老三家门口,五爷不由想起了王三的话,就不想进去又想得进去,能漏一村不漏一邻,到底还是进去请了。五爷请的,谁不答应?到了天黑时分,人们纷纷都来了。五爷家挤满了人十分热闹,五爷家曾经这么热闹过,是几十年前热闹过,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了,比冰井还凉,现在又热闹了。五爷看见现在和从前又一样了,老眼里就噗噗答答流下了老泪。爱社看看人都来了,就差李老三没来,爱社知道李老三心不净不会来也就算了。爱社请大家入席,大家按辈份坐了,五爷也坐了,爱社跑前跑后倒茶敬酒,大家叫爱社也坐,爱社不坐,爱社说,今天是我爹请大家,没有我坐的理,我伺候大家。酒菜上来了,酒是好酒,菜是好菜,爱社专门请了厨师,做了招待所才吃的菜,山里人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菜,都说开了洋荤,城里人真会享受,怪不得人们都争着往城里跑。爱社给每个人都敬了酒,人们又猜枚划拳,待人们喝得脸红耳热时,五爷站起来了,五爷说,咱们都是老门老户老邻居,原来都相处得很好,后来的事就别说了。现在大家有了难处,我给大家添补不了啥,我只能给大家减少点啥,大家要是看得起我,借俺们的那点钱就一笔勾销了,钱不多也算我一点心意。五爷说着掏出一把借条,对着姓名谁的退给了谁。爱社跟在五爷后边,手里端着蜡烛,让对方看清了条子就着蜡烛的火头烧了。人们没想到五爷会来这一手,起初惊惊乍乍,后来便说不能,不能,这算啥话?说是这样说到底也就半推半就地烧了。五爷很是高兴,五爷说,大家成全了我,从今往后咱们的帐清白了,谁也不欠谁了。大家比五爷还高兴,喝到半夜才欢欢乐乐散了。

  就在这天后半夜,李老三上吊了。第二天吃了早饭五爷才知道,爱社一早就走了,又去挣钱了,五爷一个愣怔了好半天,然后五爷去了。李老三院里挤了好多看热闹的人,人们看五爷来了就闪开一条路,五爷掏出李老三的借条让李老三老婆看看,就走到李老三尸首旁边,当着大家的面把借条点着火烧了,从始到终没说一句话,连一个字也没说,五爷不想说也没法说也说不出来,借条着完了,五爷又默默地走了。

  五爷回到家里,见爱社躺在床上,两只眼死死瞪着房顶,五爷不说话,爱社也不说话,两个人都默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五爷说,王三给你也说了?爱社说,我老早老早都知道。五爷明白了,明白了也就都知道了,知道了一切一切。五爷心里流血了,脸上也流下了泪,流了好长好长时间。爱社看爹流泪也流泪,也流了好长好长时间。爱社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五爷要说什么,五爷张开口又什么也没说,五爷能说什么呢?五爷默默地走开了。

  五爷突然老了许多,五爷自然又很香了。

                 (全文完)

  □张钧、姚宏(加拿大)选自新时期争鸣作品丛书《白纸船》并输入;
  原载《河北文学》199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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