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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面孔

作者:墨白

  
  那枯黄涂满秋日水渍的叶子
  就是你暮途之中苍老的面容
  那叶子翻卷着的焦躁的边缘
  就是你渴望表达心迹的嘴唇
             ——墨白《向风诉说》

   

  谭渔是在这年冬季里的一个上午开始这次让他终生难忘的旅行的。他知道,在他乘坐的这趟绿色的列车到达终点的南方,有一个少女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那个时候在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几乎是哼着那些用他自己的诗词谱写而成的曲子兴致勃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那条到处都支着钢管的正在建筑中的车站,来到那次他要乘坐的列车里的。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鸣叫而过的列车,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些涂着红红的嘴唇脸上却毫无表情的女列车员的面孔,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可以谅解的。一个走在他前面肩上背着一条蛇皮袋子的头发纷乱的中年汉子,由于别人的拥挤后退一步踩住了他的脚,这使他感到了痛疼,但他并没有发火,只是朝那个满是油腻的后脑勺作了一个没有丝毫怪罪的微笑。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给谭渔留下太深的印象,那些人和事仿佛晃动着的树影从他想象之中的南方吹来的风给吹走了,他知道,这些和他同行的旅人应该感谢那位住在南方的一个名叫小慧的女孩。由于小慧的缘故他原谅了他们行为上的粗鲁和肮脏的话语。
  现在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窗外是走动的旷野和村庄,列车已经把他出发的省城抛在了身后。阳光从车窗里倾泻下来,穿过毛绒绒的玻璃照在他的身上,这使他感到温暖。眼下的时光已经进入了冬季,可不知道为什么天气仿佛仍然还停留在秋季,或许这是一种暗示。但是当时谭渔并没有意思到这一点,那个时候他的思想已经被那个名叫小慧的女孩所占有。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谭渔来到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城市。在谭渔的印象里,这座靠近江南的小城常常浸泡在濛濛的细雨之中。这种印象是去年的夏季他来鸡公山参加一个由省新闻出版局组织的活动时留下的,他和那些从各地市来的党报的副刊编辑们几乎是天天打着由会务上发给的小花伞从那些湿漉漉的台阶上走过的。谭渔看到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打着和他们同样的雨伞从一条长长的台阶上走过来,和他同行的老刘停下来对谭渔指着那个朝他们走过来的女孩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可是还没等老刘介绍,那个女孩就朝谭渔伸过来一只手,她笑着对老刘说,还是让我自己来猜猜吧。而后她望着谭渔说,你就是谭渔老师对吗?谭渔握着她那只光滑而细腻的小手,突然感觉到他身边的空气异常的清新。可是由于濛濛的细雨敲打树林的缘故,谭渔没有看到小慧那些留给他深刻印象的蓝色的牙齿。
  小慧,你那些隐蔽在红色的嘴唇里的淡蓝色的牙齿像一颗子弹把我给击中了,我几乎感到眩晕,如果不是那片绿色的竹林,我真的会倒下去。我的心在你的目光的撞击下发出了经久不息的金属般的颤音,你听到了吗,小慧?后来谭渔在一封信里这样对小慧写道。谭渔坐在桌前,常常看到小慧那头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长裙在飘荡着雾气的山风里舞动,那黑发和长裙撩动着他的心,这使他时时产生出一种想亲吻她和她交媾的渴望来。由于小慧的光临,有几次夜里他从梦中醒来一些精液就弄湿了他的裤头。他想,她赤裸的身子一定洁白如玉,她丰满的乳房一定富有弹性,她两腿中那黑色的阴毛一定光滑如镜……上帝呀,请原谅我这丑恶的灵魂吧……谭渔站在充满阳光的车站广场上一边请求上帝的宽恕一边寻找着开往坐落在这座城市西南隅的师范学院的公交车。车站南边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正在紧张的施工,震动器在高高的空中发出一种颤抖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朝那里瞭望了一眼,他注意到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活动,小城秋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突然出现的秋日的阳光改变了他对这座南方小城的最初的印象。他想,我毕竟是个凡人,我的身上充满了七情六欲,这种欲望使我心急如焚,她折磨得我昼夜难眠呀我的上帝,请您赶快把我带到她的身边吧,我要见她,我要拥抱她,我要和她……上帝呀,我请求您的宽恕,我看到了您在灰色的天空里朝我微笑,您那嘲讽似的微笑,我知道您老人家不屑于这种小事,所以您是永恒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我们像风一样在这世上走一遭,不就是求得能碰上一个红颜知己吗?
  一些老式的建筑萎缩在新起的楼群里在街道两边朝后退去,这使谭渔想起了鸡公山上那些隐蔽在树林中的各种风格的老式建筑。谭渔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慧说,你对这些建筑应该是很熟悉的。小慧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说错了,我很少到这里来。谭渔看着她说,你家离这儿这么近,还不一年到山上来玩一回?小慧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在地上蹲下来,摘了一朵金黄色的小花送到他的面前说,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谭渔对她摇了摇头,他说,不知道。小慧说,这叫黄金菊。说完她又问,你知道这花儿是从哪儿来的吗?谭渔又对她摇了摇头。小慧说,这是当年日本人开着飞机从天上撒下来的。谭渔说,日本人?撒下来的花吗?小慧笑了,她说,当然不是花,是种子。谭渔在飘动的雨雾里,再次看到了小慧那嘴淡蓝色的牙齿。昨天坐在会议室里,潭渔第一次看到了小慧那些隐蔽在她的红唇里的淡蓝色的牙齿,那时她被谭渔的一句很幽默的话语引逗得发出了笑声,谭渔看了她一眼,突然打住了正在进行的话题。主持会议的老刘说,说呀谭渔,继续说。谭渔说,不行不行,我这话一停,思维就断线。你知道,我是思维型的发言者,没有连贯性。谭渔当然知道老刘是当地党报的副刊编辑,知道他很有活动能力,他不但把这次会议拉到他们这儿来开,而且还带来了几个颇有姿色的女作者,小慧就是其中的一个。几个月前,由于老刘的推荐,谭渔在他主持的副刊上连续给小慧发了几篇散文。谭渔自己也知道,在这种年代,谁要是把自己标榜成文学青年或者文学爱好者,那才是十足的傻B,你到街上歪好搞点什么都会比这有出息。特别是像小慧这样的女孩,随便到哪个酒吧或舞厅里坐坐吧台什么的就会比这强上一百倍。你想想,现在她还来搞文学,真是难能可贵呀!老刘说,谭渔,你是少壮派,你不说谁说?谭渔说,老刘,你就饶了我吧。老刘说,全着你在思想观念上对我们来一番轰炸呢,你不说谁说?谭渔就把双手握在一起,向在座的诸位求饶。好在老刘嘴里是那样说,实际上并没有纠缠他。谭渔平静下来,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小慧那淡蓝色的牙齿。晚饭后不是小慧到了谭渔的房间,而是谭渔主动来到了小慧的房间里。在小慧的身上仿佛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那秘密像一团雾挡住了谭渔的视线,他迫切地想冲破这团紫色的雾气,看到她本来的面目。
  谭渔来到小慧房间里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她同屋住着的女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慧一看到谭渔就叫起来,呀,谭老师,我没去看你,你倒跑来看我了。谭渔说,我怎么就不能来看你?你是我的作者,报纸办的好坏全靠你们。小慧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看着他说,你说的这是实话?谭渔笑了,谭渔说,当然是实话。小慧说,你是个不诚实的人。说完她又呵呵地笑了。谭渔坐在外边的沙发上,就好像看到了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他说,我看到了你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了。小慧又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说,你说什么?谭渔说,你的牙,你的笑声使我看到了你那淡蓝色的牙齿。小慧听到谭渔的话怔了一下,她一下把手中的衣服扔在浴盆里,甩着手上的水来到谭渔的面前,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谭渔说,不是吗?小慧说,是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她说着在谭渔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仍旧看着他说,好看吗?谭渔没有看她,而是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自己的眼睛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牙齿。他就那样闭着眼睛,他没有听到小慧说话,但是他听到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突然挺起身子,看着她说,为什么是淡蓝色的?小慧又笑了,她说,你真想知道吗?谭渔说,是的,我很想知道。小慧说,现在不能告诉你。谭渔说,那么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小慧说,明天早晨。谭渔说,明天早晨什么时候?小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她说,明天早晨我们一块出去走走好吗?有一股热流从谭渔的身上涌过,他想,她可不那么简单,她也不是那种傻乎乎的所谓的文学青年!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小慧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孩子。谭渔现在把目光再次探到窗外,他看到窗外那些一晃而过的农舍在建筑风格上发生了某些变化。尽管天气已经到了冬季,可是有几头水牛仍然在户外的田地里悠闲地走着,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列车就到达终点站了,他闭上眼睛,小慧那口漂亮的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子推着一辆上面摆满了各种饮料香烟和零食的铁皮货车从车箱一侧的走道里掀着屁股走过来,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叫道,让让,让让。谭渔已经记不清这个长着一嘴小胡子的人是第几次从他的面前走过了,现在他已经有些熟悉他那憨厚的声音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让让,让让。这时谭渔看到他临座的一个中年妇女买了他一包瓜子,坐在谭渔对面的一个皮肤粗糙的青年人也朝他的货车上瞅着,横在他右额上的那条粉红色的伤疤给谭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谭渔看到那个胖子瞟了他一眼,就把车子停在了他的身边,一声不响地拿眼睛看着他。青年人抬起头来看了胖子一眼,说,开封烟多钱一盒?
  一块四。
  一块四?太贵了。
  胖子嘿嘿地冷笑了一下,哼哼……他脖子里的肌肉随着他的冷笑颤动着,他说,贵吗?怎么个贵法?
  人家都卖一块二。
  一块二?你要吗?
  那青年人说,一块二我怎么不要?
  胖子仍冷着脸说,你拿吧。
  谭渔想,听他们口气,哪里是买烟,分明是黑社会在搞交易!谭渔看着那个青年买了一包烟,等那个胖子撅着屁股推着车子走后他才把烟撕开。他看到谭渔一直注意着他,就把手中的烟朝谭渔让了让,谭渔对他摆了摆手。由于职业习惯,他很想弄清这个青年人是干什么的,想知道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是怎么落下的,听他的口音,谭渔猜定这个青年是他的老乡。谭渔说,家是哪里?
  淮阳。
  淮阳?谭渔想,世界上有很多让你意想不到的事儿,比如现在,这个青年竟是我的老乡!他接着问道,淮阳什么地方?
  青年人说,熊楼。
  熊楼?青年人的回答使谭渔更加感到党外,你是熊楼的?
  是的,你到熊楼去过?
  谭渔说,去过,我有一个朋友就是熊楼的。
  青年人也兴奋起来,横在他脸上的那道伤疤被窗外射过来的阳光映照得闪闪发亮。他说,熊楼的谁?
  熊楼北边有个打鸡营你知道吗?我那个朋友就是那村的。
  你是哪里人?
  颍河镇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靠着颍河,我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俺爹到你们镇上去过。青年的话使谭渔感到更加亲切,谭渔觉得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也变得可爱起来。他记忆里的镇子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我跟那里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是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虽然早已脱离了母亲养育我的胎盘,可是我身上仍旧流淌着母亲给予我的血液,她给予了我生命,也使我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伦理道德父老乡亲,我的老母亲,我的结发妻子,我的儿子,我能丢掉这一切吗,小慧?我不能,可我为什么又喜欢上了你?我爱你的哪一点呢,是的,你漂亮,你美丽,你大方,你使我快乐,你使我暂时忘掉了现实的一切,可我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不能抛弃掉我的妻子儿女……可是你为什么要爱我?是呀,我为什么要爱你?难道我只是为了占有你那圣洁的肉体吗?我的天呀,你看我的灵魂是多么的肮脏……谭渔不敢去看小慧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到别处。
  在暖洋洋的秋日阳光里,谭渔看到有几只鸟飞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上。谭渔的眼眶里不由得盈满了泪水。小慧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递到他的面前,她说,你看上去是一个挺现代挺激进挺开放的人,实际上你骨子里还十分封建。谭渔抬起头来,他用泪水濛濛的眼睛看着她。小慧说,我这样说你受不了是吗?谭渔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吭声。小慧说,我问你,为了我,你能离婚吗?谭渔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小慧说,那你准备拿我怎么办?让我当作小妾娶过去?可惜这不是妻妾成群的年代!你知道吗?我们只能是朋友关系……谭渔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他一下子把小慧搂在了怀里,他的泪水再次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谭渔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在鸡公山上那温暖的阳光里,小慧一刀就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把他以前没有认识到的肮脏东西血淋淋地亮在了他的面前。谭渔想,这就是我吗?我看上去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充满着幻想和浪漫的人而我的内心里却是这样的沉重,是我没有意识到呢还是我不敢去想呢?我一边渴望着能得到小慧的爱,确切地说我更多是迫切地想得到她的肉体,我是什么?在我的身上充满了可怕的兽性吗?我只是像一头种猪那样为了发泄吗?不是这样,我真的是喜欢她,我喜欢她!我爱她!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抛弃掉我生活中的一切,我的良心,我的父老乡亲,如果我对小慧说,我可以离婚,那样,我将怎样走进颍河镇呢?谭渔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他那颗痛苦而矛盾的心灵又一次在深深地折磨着他。谭渔泪水汪汪地看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那些恍惚不清的景物使他有一种进入梦境的感觉。片刻,谭渔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看到那个青年已经吸完了第三支烟,他讨厌这种烟味,他看着青年又掏出一支烟来,就有些受不了,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一天能抽几包烟?
  青年人说,说不准。有了就多吸,没有了就少吸。
  谭渔说,就不能不吸吗?
  青年有些不理解谭渔的话,他说,不吸?不吸那我干什么?
  你现在去干什么?
  我现在去打工。
  打工?去信阳吗?
  不,明港。
  去干什么?
  青年人说,搞建筑。说完他指着自己额头上的那道伤疤说,你看,我这儿就是让从楼上掉下来的钢筋擦伤的。
  谭渔说,这么冷的天你就没有带条被子?
  带什么被子,都是老乡,到谁那儿不能挤一夜?再说,就是带了回来时也是扔在外边,我都扔在外边三条被子了。
  三条?谭渔说,都是扔在哪儿了?
  青海一条,北京一条,最后一条扔在福州了。青年人一边说一边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那支没有点燃的烟说,所以后来我出来打工就干脆不带被子。
  他们正说着,列车上的喇叭响了,青年站起身来,他对谭渔说,不喷了,有机会回颍河镇可抽空到熊楼去坐坐呀。谭渔朝他微笑着,没有说什么,他望着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大提包顺着车箱里的走道往前走去,一会儿就淹没在晃动的人群里了。或许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谭渔想,这个人或许就像风一样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是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往何而去,你不知道他姓啥名谁,你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同样,我们也不为他们所了解,我们彼此都像风一样匆匆地擦肩而过,因此,我们的生活才变得神秘起来,我们的世界才变得陌生起来。就是退一步说,我们就算认识,可是我们之间又都相互知道多少呢?比如小慧……谭渔通过窗子望着车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又想到了小慧,小慧那口好看的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谭渔说,你的牙齿为什么会是蓝色的呢?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谭渔来到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小城。午后的车站看上去多少有些冷清。一支军乐团正在车站南边的那座高大的建筑的阴影里演奏着曲子,可能是那家宾馆刚刚开业,他看到一些彩旗在那些围看者的头上不停地舞动着,那些旗帜发出的琐碎的猎猎的声音被军乐团奏出的曲子吞没了。谭渔站在初冬的阳光里,他想在这座不大的车站广场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他失望了。有一个嘴唇涂得像火一样红的长了满脸雀斑的女人朝他走过来,她满脸堆笑地看着谭渔说,住旅社吗?
  谭渔说,不住。
  那女人仍拦住谭渔说,我们那条件齐全,要什么有什么。
  谭渔说,五星级吗?
  女的明白了谭渔的意思,她说,比五星级还五星级,而且价格合理。
  谭渔笑了,可惜我不是卫生防疫站的,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检查检查你们存放的肉是否变质。谭渔说完不再理她,他朝一个设有公用电话的小铺子里走去。
  守电话的是一个老人,她用昏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谭渔,谭渔一边拿起话筒一边想,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时光倒退四十年,那我可就受不了了。谭渔突然想起了他们那儿那个刚刚被枪毙不久的青年人,在一天黑夜里那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强奸了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太太并残忍地杀死了她。谭渔一边拨着号码一边想,真是不可思议,他是一头种猪吗?谭渔一边把话筒放在耳边一边看着离他很近的老女人。她年青时一定很漂亮也很性感,可惜现在她已经苍老了。话筒里的鸣叫声很有规律地响着,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谭渔不得不把话筒放下来,转过身来朝广场上茫然地寻找着。这时她身后老女人突然说,哎,钱。
  谭渔回过头来有些不解地望着她,他说,什么钱?
  老女人指了指电话说,电话费。
  谭渔说,没有通,没打通还收钱吗?
  老女人伸出手摁了一下她面前的计时器说,你自己看。
  谭渔看了一下计时器,那上面显示着这样一个数字:0.40。谭渔说,真的没通。
  老女人说,那一定是响过六下了。
  响过六下就收费吗?
  老女人突然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她不再说话,而是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谭渔。谭渔又看了那个老女人一眼,他突然觉得她变得十分丑陋。谭渔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已经不忍心同这样一个老女人计较什么,如果时光再倒退四十年……不就是四角钱吗?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可是那里没有零钱,最小的也是一张五元的。他连犹豫都没有就把那张五元的钞票抽出来放在了她的面前,随后他转身离开了铺子。
  在谭渔走向广场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老女人朝他发出的喊叫声,她说,哎,钱。但是谭渔没有回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老女人张开的嘴巴,一条粉红色的舌头在那空洞的嘴轮里抖动着。他想,四十年前你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在冬日的阳光下,他一边想象着那个老女人的尴尬模样一边寻找着来接他的人。家里电话没人接那一定是出来了。谭渔一边想着一边四下里寻视,可最后他还是失望了。小慧,你在哪儿?他沿着广场边上的一溜铁栏杆往前走,军乐团奏出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有几个穿得很单薄的头发染成金黄色嘴唇涂成紫色的女孩子嘴里吹着泡泡糖从他的身边走过。谭渔停下来看着她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一边朝那座高大的建筑边走去,他从她们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一股时常要远离他的气息。谭渔想,这不单单是某种化妆品的气息,这是青春的气息。如果她们中间有个女孩子突然回过头来到他的身边挎着他的胳膊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如果有这样一个女孩躺在自己的身边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可惜,她们的年龄哪一个都可以做我的女儿。小慧又比她们大多少呢?按年龄小慧不是也可以做我的女儿吗?可是我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不,我爱你,难道爱也要受年龄上的限制吗?不,小慧,我爱你!在那个细雨濛濛的早晨谭渔突然停住自己的脚步,他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小慧这样冲动地说。男人有些时候总是这样,当他热血沸腾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像个孩子那样傻乎乎地说出他心里渴望表达的愿望,他很少去想一想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谭渔看到他们头顶上的雨伞把小慧的脸映照得有些发黄,小慧显然对刚才的话感到意外,她说,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谭渔说,怎么是乱说?那是我心里话。小慧说,我知道是你的心里话,你知道吗,心里话放在心里可以,一旦说出来你就要为你说出的话负责任呀。小慧说完挎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在谭渔的感觉里他们面前的山路被连日来的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延绵不断的石级像被血浸泡过一样殷红,山风摇动着山林在他们的四周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小慧突然停住脚步望着他说,为了我,你能离婚吗?……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谭渔的身边开过去,谭渔想,我能吗?她的年龄都能做我的女儿了……谭渔心里突然一阵凄伤,他面前的阳光变得有些寒冷,他想,我已经老了吗?
  这时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忙把BP机取下来,他渴望着是小慧打来的,可是一看,却是下面县里一个搞通讯的作者打来的,他懒得给他回话,就把BP机放回了腰间。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他的后面开过来,长着一脸胡子的司机从车里朝他探出头来,他说,哎,要车吗?
  谭渔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等人。
  司机又把头收回去,那辆出租车在他的身边留下了一溜难闻的汽油屁开走了。谭渔又在广场上搜寻了一遍,可是他还是失望了。他焦急地想,她怎么会不来呢?她肯定有别的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她突然生病了?要不她怎么会不来接我呢?昨天都在电话里说好的。谭渔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沿着广场边上的那条路往北走去,谭渔记得往北走不多远就有一条穿过铁路的闸口,从那里可以穿过铁路,沿着一条街道走上三里,往左拐再走上二里左右,再上一个长长的缓坡,就是小慧家住的院子了。那个秋日的下午,谭渔和小慧一起乘公交车回到火车站之后,就是沿着那条路线一路走回去的。谭渔说,你们学校完全不是我想象之中的样子。小慧看着他说,在你的想象中,我们的学校该是个什么样子?谭渔笑了,他看到有一缕阳光穿过车窗照在了小慧的脸上。
  呈现在谭渔面前的那所师范学校的格局完全打破了他以前的想象。谭渔一边沿着弯弯曲曲的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一边观看着学校里那些别样的建筑,茂密的林丛和那些隐蔽在树林中的建筑形成了这所学校的基本风格。一些青春的面孔和他擦肩而过,他们脸上的朝气和神采使行程匆匆的谭渔显得更加疲劳。这时他看到有一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留着一头超短发的女孩从他的对面急匆匆地走过来,谭渔站住了,他朝那个走过来的女孩微笑道,请问,中文系往哪儿走?那个女孩并没有说话,她只是扬起那只拿着书本的胳膊一边走一边侧着身子朝一片树林里指了一下,谭渔先看到了一片绿色的树林,然后才看到树林里的那座红色的建筑,最后他才看到有一张小小的纸片从那个女孩子的书本里飘落下来,那个女孩并没有看到那张从她书本里掉下来的纸条,她匆匆的脚步表明她一定有紧急的事儿要去办理,谭渔看着那张纸条在空中摇曳了几下落在了他的脚下,他本能地朝那个女孩哎了一声。可能是他的口腔干渴的缘故,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微弱,甚至连他自己好像都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似的,他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看着那个女孩快速地离他而去。谭渔迟疑了一下还是弯腰从地上抬起了那张纸条,他看到那上面写着这样一个地址:
  
  432100 湖北省孝感市孝北区物价局 王肇敏
  宅电:(0712)2832354

  这个通讯地址对我来说十分陌生而且毫无价值,而对刚刚走过的那个女孩一定非常重要,或许她匆匆地走过就是为了和这个名叫王肇敏的人取得联系,她却把这个通讯地址弄丢了,现在她一定十分着急。谭渔这样想着就匆匆地走向学校的大门,可是在那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女孩。坐在晃动的公交车上谭渔对小慧说,你猜猜,这个王肇敏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小慧说,这对你很重要吗?谭渔说,或许这是一种缘分,你想,在这之前这个名叫王肇敏的人对于我们来说就好像不存在,可是现在他或者她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小慧接过谭渔的话说,比如我们,是吧?这样的比方你给我打过多少次了恐怕连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小慧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说,我看你关心的并不是那个王肇敏是男是女,你是关心那个身穿米黄色的女孩是谁,对不对?你想不想认识她?那是我的同学,明天我领着你去见见她?谭渔突然止住了想说话的欲望。他想,我当时只是想……谭渔沿着那条他和小慧曾经走过的街道往前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就是有关那个名叫王肇敏的话题给他的那次秋日之旅蒙上了一层灰黄的色彩。谭渔当然明白小慧根本不认识那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的女孩,在他们之间进行的谈话一直隔着一层难以看到的障碍,一直到他们走到铁路闸口,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才使谭渔从那种尴尬的境地里解脱出来。谭渔来到水果摊前停住了,他说,菠萝多少钱一斤?小慧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你买这谁吃?走。谭渔说,去家里我总不能空着手吧,我得给大姨带点什么。谭渔看到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铁路下面的隧道里不停地穿过,他想,上次我和小慧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这条隧道还正在修建,现在一些荡落在那上面的尘土已经使它显得有些陈旧了。谭渔知道那条临时的闸口早已经被拆除了,他想从中寻找一些什么,可是从这里已经找不到一点当时所留下的痕迹。他只能隐隐地幻觉出小慧呵呵的笑声来。
  谭渔沿着隧道边上的人行道朝铁路的另一侧走去。隧道里失去了阳光,变得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些从上面渗透下来的水在青色的水泥墙壁上结成了冰。一列火车从他的头顶上隆隆地开过,他感到整个大地都在抖动。一列从这座南方小城往北开出的列车。谭渔说,是这趟车吗?小慧说,当然是,这还会有错。说着她把手中的车票拿出来递给了谭渔,一种凄伤之情突然涌上了谭渔的心头,小慧,我们就要分别了……小慧,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那次列车吗?后来谭渔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小慧,当我看到你站在车站的站台送我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生死离别的感觉。细想起来这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天,可是在我的感觉里仿佛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在你们中文系办公室里看到你的那一刻也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两天的美好时光现在又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弯弯的山路,月亮湖,那些依山而居古朴的小建筑,还有我们在市里走过的街道,那个离你们家不远的小山岗和河道,你送我时站过的站台……是呀,小慧,我就要离开你了,这真是人生的无奈呀,这真是人生的遗憾呀,小慧,人生有很多遗憾的事情,我觉得这一生我不能拥有你才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如果我们有幸相识,那我就一定要和你结婚,我们整日厮守在一起,我们白头到老,可是……人生真是有太多的遗憾。小慧,我就要走了,这趟北去的列车就要把我带走,可是我的心却留在了你的身边。小慧,你看,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你看我真不像个男人是吧,好男有泪不轻弹呀,你看我,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眼泪模糊了你站在站台上的身影,小慧,你看到我那痛苦不堪的样子了吗?列车启动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只有把手中的手帕伸出窗外,让那红色的手帕在秋风里飘动,小慧,你看到那红色的手帕了吗?我一直那样举着它,举着它,那块你为我擦去眼泪的红色的手帕。列车越来越快了,我手中的手帕在秋风中发出了啪啪的声响,小慧,你听到了吗,那就是我呼叫你的声音呀……冬日的阳光给隧道外边的一些建筑涂上了一层浅白色的有些冷漠的色彩,那些建筑使走在隧道里的谭渔看上去有些失真。一些骑车越过他的男男女女正在弓着身子上坡。谭渔来到隧道口上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看到隧道的横面上有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鸡公山啤酒誉满天下

  谭渔现在已经记不起在那个连绵的雨季里喝过的鸡公山啤酒是个什么味道了,只是这个夸大其辞的广告让他觉得十分好笑。一些有关那个夏季在鸡公山上的往事在他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他再次看到了小慧那些淡蓝色的牙齿,他一边沿着蒙满灰尘的街道往前走一边想着,难道这次小慧会为我预备两瓶冰凉的鸡公山啤酒吗?
   

  在谭渔的记忆里,小慧家的院子前应该是一片在落日的余辉中飘落黄叶的槐树林,可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却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不知道那些树木是什么时候被出掉的,在那片空地上他看到有一些民工正在挖地基,他不知道这些人将在这里建造一座什么样的建筑。谭渔想,这些民工肯定都是同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一样来自乡村,可是现在谭渔却没有把握认定他面前的大门就是小慧家居住的地方。
  谭渔回头朝来路望了一眼,那个长长的坡路在他的视线里倾泻而下,在冬日下午的阳光里那些光滑的路面仿佛一片结冻的冰。小慧说,上了这个坡右边的那个大门就是我家的院子。谭渔说,就你们一家吗?不。小慧说,那是一个家属院,有三幢楼房,我家住在三号楼一单元一楼左首。谭渔站在大门里,他看到了院子里那三幢一字排开的三幢家属楼。谭渔一边走一边说,这是什么家属院?小慧说,我父亲单位的家属院,我给你说过,他在我们铁路局下面的一个仓库里开车。谭渔站在门前犹豫着,在这期间他看到有一个长了满脸皱纹的民工停住手中的铁锨用他脖子里的毛巾擦汗,尽管时光已经进入了冬季,可是那个劳动者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浸着汗水的秋衣。在这世上,或许劳动就是最好的取暖工具了。谭渔一边朝大门里走一边这样想着。现在谭渔已经站在了那个用水泥抹成的大门的里边了,他看到了那三幢有些破旧的楼房。走在前面的小慧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来看了谭渔一眼,随后朝前指了一下说,就这。谭渔看到一些黄色的槐树叶子从他面前的空中飘过,他把左手中那袋水果换到右手上,伸手在空中捉了一片叶子,他说,都在家吗?小慧说,应该都在。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爸这两天没出车。谭渔来到第三号楼前,他看到钉在楼外墙壁上的标明楼号的牌子已经退去了原有的色彩,变成了淡淡的橘黄色,呈现出一副终日风刮日晒的样子。谭渔跟着小慧来到了楼道里,他站在那里看着小慧走到左手的门前,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其中一把黄铜色的钥匙插进了锁孔。谭渔突然听到从屋里传来一声东西被摔在地上的破裂声,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凶狠的叫骂声。谭渔看到小慧转动钥匙的手停住了,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小慧,怎么回事?屋里怎么回事?小慧皱了一下眉头,欢快的表情迅速地从她的脸上消失了,谭渔看到小慧生气的样子似乎更加好看。这时屋里又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声响,谭渔想,可能是一件瓷器破裂了,他听到那个男人又骂了一声,你死,你去死!你个婊子养的!屋里那个男人的叫骂声由于隔着两道门,显得有些压抑。谭渔有些不安地看着小慧,他在干什么?他看到小慧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两行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谭渔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从屋里传出来,小慧的手抖了一下,她把钥匙从门上拔了下来,回身拉着谭渔就往外走。谭渔说,你应该进去看看。小慧说,他们常常这样。谭渔说,为什么?小慧说,闹离婚。谭渔试探着说,那个男的是谁?小慧停住了脚步,她擦了一下眼泪说,还有谁,我爸。我告诉你,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谭渔回过身来,他又朝楼道里看了一眼,那扇已经被岁月熏黑的防盗门静静地立在那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伸手按了一下门铃,他听到有一个女人捏腔拿调地说,你好,请开门。
  在那个初冬的下午,谭渔终于来到了那个对他充满着神秘气息的门前,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那套房子的格局。你家房子有多大面积?在鸡公山上那条被秋日照耀着的草坡上,谭渔向小慧这样问道。小慧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处山坡上那片变得像铁锈一样深红的树林说,那很重要吗?谭渔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小慧说,两室一厅。爸爸和妈妈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你收到的那些书信就是在我那间房子里写的。谭渔说,你的房子里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小慧叹口气说,可惜你这次看不到了。谭渔说,这次看不上还有下一次吗。小慧回头看着他说,还会有下一次吗?谭渔说,当然还有下一次。小慧不再言语,她把自己的头枕在谭渔的腿上,她闭上了眼睛。谭渔看到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他突然发现小慧的眼睫毛是那样的漂亮。谭渔一边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一边朝远处的山坡上看,那片铁红色的树林再次使他惊叹不已。他想,如果我们在那片深红的树林里,脱下衣服在丝丝缕缕的阳光里做爱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呀。谭渔这样想着浑身都燥热得难受,他看着面前生满了铁锈的防盗门,使他再次想到了鸡公山上那片离他十分遥远的深红的树林。这时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轻微的脚步声。是你吗,小慧?谭渔听到里面木门上的暗锁响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身穿粉红色睡衣的女孩出现在防盗门上的空格里,她用惺松的目光看着谭渔,她说,你找谁?
  谭渔感觉到她说话的声音和小慧的十分相似,他说,小慧在这儿住吗?谭渔看到她用左手的小拇指撩了一下散落在额头上的长发,然后说,哦,你就是谭渔吧?
  女孩的话使谭渔感到十分意外,他说,是,小慧在家吗?
  女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随手拉开了门,她说,请进。
  谭渔侧身走进屋里,他闻到了一种粉质的香气,这和小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十分接近,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由于屋里的光线暗淡,他没有看清屋里的格局和摆设,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问道:小慧呢?
  女孩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她说,我见过你。
  你见过我?女孩的话又一次使谭渔感到意外,他看了她一眼,那个女孩正面对着墙壁半侧着身子往一只杯子里倒水,松散的睡衣吊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很容易使人涌起一种激情,小慧穿上睡衣也是这个样子吗?谭渔说,你在哪儿见过我?
  那个女孩把倒了茶水的杯子放在茶几上,所问非所答地说,你和照片上长得不是太像。
  谭渔笑了一下,他说,是吗?
  那女孩说,但是没有照片上的潇洒。
  谭渔感到她说话很有个性,他说,你是在小慧那儿看到的?
  女孩说,你们在鸡公山拍的那几张照片我全看过。说完她就直直地看着谭渔,现在谭渔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和小慧很有些像。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谭渔说,不知道。
  那女孩说,我叫小红,是小慧的表妹。
  谭渔说,小慧的表妹?她在哪儿?
  小红说,她今天早晨去明港了。
  去明港?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去明港有事吗?她昨天在电话里说在家等我呀。
  小红说,我知道,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我知道,她走的时候安排我在家等你。
  谭渔说,你一直在家吗?
  小红说,是的,我在家睡觉。哎,半个小时以前你是不是往这里打过电话?
  打过,谭渔说,可是没有人接。
  那个时候我刚刚睡醒,等我起来接的时候电话铃又不响了。
  谭渔说,哦,是这样。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红说,没有。
  谭渔说,她有很急的事吗?
  小红看了他一眼在沙发坐了下来,她伸手拍了拍另一只沙发对谭渔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
  谭渔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看到她又用左手撩了一下额头上的长发,然后说,你别紧张,谁也说不准自己身边会突然发生点什么事儿,是不是?你这当记者的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谭渔朝她点了点头,你说。
  小红说,我舅舅是个司机这你知道,他昨天开车去了明港,谁知走到半道和一辆货车撞了,车翻进沟里去了。
  谭渔咦了一声,他有些紧张,碍事吗?
  小红说,他在医院里,所以小慧不得不赶去。
  谭渔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哪个医院?在哪个医院?
  小红说,我也不知道。
  谭渔说,她没有电话打过来吗?
  没有。小红说,所以你得耐心地等待。说完她把那杯茶水往谭渔的面前移了一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焦急,我理解你的心情。
  谭渔看了她一眼,说,她母亲也去了?
  小红说,不,他们离婚了,半年前我舅妈就去了广西她姐那儿。
  谭渔叹了一口气,噢……可小慧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件事儿。
  小红站了起来,她说,所以世上有很多让我们想不到的事儿,你说是吗?谭渔看着她走到一个门边,伸手推开了那扇门,她说,你路上一定很累,这是小慧的房间,你就过去休息一会儿吧。说完她伸了一个懒腰说,我再去睡一会儿,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
  小红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谭渔看到她在门边回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把门关上了。谭渔感到有些热,这里已经开始供暖了吗?他一边想一边脱去自己的外衣。
  客厅里静下来,他坐在沙发上,透过那间半开的门,他看到了一张床的一部分,那张床上铺着一条粉红色的床单,床头上放着一只粉红色的枕头,那枕头让谭渔的心突突地猛跳了几下,小慧,这就是你的闺房吗?你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慢慢地长大的吗?你的肌体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慢慢地变得丰满起来的吗?谭渔站起来,他朝那扇门走过去,在那瞬间里,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间大约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当谭渔走进来的时候,他才看到窗子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窗帘,可能是窗外阳光照射的缘故,那挂窗帘仿佛放出了一种红色的光,因而屋里的每一片空间都被淡淡的红色弥漫了。谭渔在房间的门口停立着,屏着气,他想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他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气,那香气仿佛是从小慧身上散发出来的,尽管现在他已经记不起来那种香气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发出的,但他敢肯定那就是小慧所使用过的品牌,他似乎熟悉这种气息。是呀,小慧才离开这里不久,这里肯定还存留着她的气息。谭渔的目光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寻视了一遍,一张床,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床上的被单和枕头现在又变成了白色,他想,这可能是那个窗帘的缘故。小慧,每天你都是在这张床上歇息吗?如果这张床属于我们两个……
  谭渔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镜框,镜框里的那张照片使他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他和小慧坐在山坡上一片满是秋草的空地上,画面上的草地一片金黄,他们的后面是一片绿色的松柏树林。他和小慧在那片草地上坐下来,小慧对那个离他们不远的摄影师说,就这样。谭渔看到有一束阳光越过摄影师后面那座欧式建筑的房顶照过来,使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因而留在他印象里的那个摄影师的面目也混沌不清。自从他们上山之后,那个长了一脸瘦肉的女摄影师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已经为他们拍下了好几张照片了,现在他已经有些讨厌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瘦脸女人了。他对小慧说,我们应该租一架照相机,可你就是不听。小慧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很好吗?谭渔看了一眼那个瘦脸女人,他真是十分讨厌这个女人,为了挣几个钱她就像一条狗跟在他们的身后,但是谭渔没想到她的摄影技术却十分出色。我真是太喜欢这些照片了!小慧在一封信里这样对他说。可是谭渔怎么也没有想到,小慧会把他们的合影装在镜框里,放在她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谭渔在桌前坐下来,伸手把那个镜框拿起来,他用手指抚摩了一下小慧的脸庞。小慧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鸡公山的秋风吹扬着她的头发。这个乳白色的镜框一尘不染,小慧,你昨天一定还小心地擦过这个镜框,是吗?你把照片摆放在桌子上,这说明什么呢?你每天都渴望见到我吗?可你从来没有对我表明过这样的心迹,小慧,我的爱!小慧,我的小宝贝,你现在在哪儿呢?你父亲他有危险吗?你也应该知道我已经到了,你应该给我来个电话,告诉我你在哪里,只要知道你在哪里,我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到你的身边,小慧,我有些忍受不住了……
  谭渔把照片放回到原处,然后用手抚摩着光滑的桌面,桌面上还摆放着一些女孩子使用的东西。这是小慧每天都要使用的桌子和椅子吗?是的,小慧每天就是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让我看着她学习,她累了就会看一眼我们这张在鸡公山上的合影吗?谭渔似乎感觉到了小慧昨天留在这桌子这椅子上的体温。小慧,你寄给我的每一封信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写的吗?谭渔,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在今天早晨降落了。我懒得起床,昨天我已经睡了一个下午,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是那么嗜睡,除此之外没有干任何事情的欲望了。妈没有喊我,我也没打算去上课,一想到屋外的冷我就不寒而栗。很小的时候我就怕冷,一到冬季我就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被窝里不出来。现在南方的人还穿着短袖衫,从大姨寄来的照片中我发现了这一点,因此我便非常想上南方去避冬。我听到了从二楼传来的缠绵温婉的歌声,都是一些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歌。我发现老一代的人很缅怀过去的时光。大姨从广西来的时候,专门从二楼录了几版旧曲子,她说,那代表他们的那个时代。谭渔,你说,什么东西能代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大姨是个很纯情的老太婆,她经常对我讲她和大姨夫参军时的爱情故事。后来大姨夫死了,在1973年,他从楼上跳下来,原因是他在外边受了耻辱,回到家后大姨还不准孩子们理他。1973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大姨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姨在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有些时候我就产生出一个想去那个遥远的南方去陪陪她的念头。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爸推开我的房门,他看到我还躺着,就骂了一句,妈的,几点了还不起床?于是我只好慢悠悠的起床。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令我讨厌的就是我爸,为此我常常发誓要离开这个家,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父亲很沉闷,虽然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沉闷,但我觉得他是一个活得不如意的人,只是我并不同情他。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人生,别人可以活得快活,他为什么不可以……每当谭渔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重复阅读小慧写给他的那些信件,他能清楚地记起那些书信的某些部分。
  谭渔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重新审视着屋里的一切,现在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使他感到亲切,惟独就缺少它们的主人。小慧,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里呢?你心里很清楚我现在应该就在你的房间里,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打过来一个电话呢?你爸爸他很危险吗?你真的抽不出一点空来给我打个电话吗?他盼望着能有电话铃声响起来,可是没有。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想听到一点声音,哪怕是一点点声音也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小红在干什么?她真的睡着了吗?
  谭渔轻轻地拉开房门,来到客厅里,她看到小红的房门关闭着。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房门,小慧怎么从来就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个和她长得很像的表妹呢?长久以来我都渴望着能和小慧单独地待在一个没人打扰的房间里,可是等我来了小慧却离开了这里,如果把小红换成小慧我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正在拥抱?我们正在做爱?我的上帝呀,请你来安抚一下我这颗焦渴的心灵吧。谭渔望着那扇静止不动的门,他想,她真的睡着了吗?她睡觉的姿势和小慧很相似吗?她那藏在粉红色睡衣里的肉体……谭渔的身上又一次涌过一阵热潮,他身上的肌肉都在乱跳,如果她是小慧……谭渔忍受着一种欲望的煎熬,他拿起自己的外衣,走向门边,他想,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真的快忍受不住那种欲望的煎熬了,小慧……谭渔轻轻地拉开那道木门,他渴望着看到小慧就立在门口,他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仍旧怀着那种希望。谭渔站在门边迟疑一下,一种孤独感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想,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我真的会发疯的。谭渔轻轻地带上房门,来到门洞里。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盼望着屋里的电话铃这个时候响起来,但是他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谭渔想,或许她真的睡着了,她上的是夜班。她干的是什么工作呢?谭渔一边走一边想,可是他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谭渔来到大门口的时候,那些民工还在不停地挖着地基。从那条斜坡的街道上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但是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太阳已经落到一些建筑的后面去了,那些建筑在谭渔的视线里现在呈现出一些简单的轮廓,有一丝凉风钻进他的衣袖里,他感觉到有些寒冷。他看了一眼那些挥汗如雨的民工,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他老人家这个时候或许正在菜地里储藏大白菜呢,他老人家或许也是挥汗如雨,他老人家今年都快八十岁了,还在地里劳动。接下来他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个时候妻子正在跟儿子唠叨着我吗?儿子说,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就这两天吧。他知道他们都在盼望着他能早点回到家里。可是我却跑到这里来了,我来这里干什么?是什么指使着我来到这里呢?是爱情吗?我都四十多的人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一个灵魂非常肮脏的人吗?谭渔一边沿着那条他和小慧走过的道路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着,最后他来到了那条河道前。那个秋日的下午他和小慧从她家门口走出来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河道里的情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河道里已经干涸。小慧说,冬天里,我常常穿过宽宽的河底到对岸那片长满了黄色的枯草的山坡上去,你还记得我寄给你的那张照片吗?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那就是在那儿照的。谭渔说,我们现在能去那儿吗?小慧说,你看呢?谭渔看了一眼那些从河道里流过的河水说,我不知道。小慧说,你是明知故问。说完她拾起一块小石头扔到河水里去了。她说,你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吗?谭渔说,从哪儿流过来的?小慧说,从我们相识的地方。谭渔有些激动,你说这水是从鸡公山上流下来的?小慧说,我们明天故地重游好吗?谭渔说,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我们现在去不好吗?小慧说,那不行。你得先找个旅馆住下来,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谭渔有些迫不及待,他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小慧说,我们现在吃水果,好吗?小慧说着从谭渔的手中接过那袋水果,朝河水边走去,他看到小慧走到水边,放下水果袋,搂起她的长裙,在水边蹲下来,在河水里洗水果。他看到小慧的肌体被她那条黑色的紧身裤绷得紧紧的,他想,她的肌体摸上去一定十分的光滑。
   

  六

  谭渔没敢在河道里久留,他想,说不定在我刚出来的时候小慧就回来了,她现在一定在家里很焦急地等待着我。他匆匆地赶到小慧家门口的时候,房门仍旧关闭着。小红起来了吗?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按响了门铃。门铃还没有响完,房门就拉开了。谭渔看到小红的手里拿着一支口红出现在门口。她的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睡衣,他似乎闻到了从她的睡衣里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味。
  小红一边拉开房门一边说,你干什么去了?
  谭渔说,我出去走走。
  小红似乎很生气,为什么不说一声?
  我想你睡着了,就没打扰你。
  小红说,我还以为你是个骗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呢。
  谭渔笑了一下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现在这人,你能看出来他是干什么的?小红说着就往小慧房间里走,你看我是干什么的?你看得出来吗?
  谭渔说,看不出来。
  小红走到化妆台前停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着谭渔说,我是三陪小姐,你信吗?
  谭渔笑了一下说,你真会开玩笑。
  小红在化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镜子化妆,她说,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信。
  谭渔心里挂念着小慧,就说,小慧回来了?
  小红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她先往嘴唇上涂了口红,又把双唇合在一起相互磨动了两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谭渔说,好看吗?
  谭渔站在那里,他闻到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香味,这使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他想对她说,很漂亮。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小红又回过头去,面对着镜子。谭渔看到镜子里的女孩相貌确实不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诱人的光彩。或许是我的脑海里一直装着小慧吧,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的美貌呢?她和小慧似乎有很大的区别,从她的身上你能感觉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力量。她总是避开你所关心的问题,来显示着她的与众不同。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谭渔朝屋里看了一下,他很想看到小慧回到这里的痕迹,比如说有一件她脱下来的衣服,或者她带回来的坤包什么的,他仍渴望着现在就能看到小慧。他看着她软软的后背说,有她的消息吗?
  小红坐在那里没有动,她一边化妆一边说,你很想她是吗?
  谭渔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当然很想她,不想她我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可是谭渔没说,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看到小红的长发从两肩垂到前面去,她白色的脖项被灯光映照得像瓷器一样光滑,那白色的脖项使他更加不安。现在,这个陌生的女孩离他是这样的近,他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气,她仿佛一团迷雾,是的,一团迷雾,她的话语,她的气息,她的行为,她的肉体,这些无形中对他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那谜团诱惑着他,他知道那可能是一道深深的沟壑,也可能是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我能跳下去吗?他强忍着把目光从她的脖项上移开,他看到了屋里的一切都被灯光照亮了。谭渔抬头看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起了灯,或许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小红就把灯打开了。谭渔注意到窗外的光线已经暗淡了许多,一种焦虑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叹了一口气说,她就没有打个电话过来吗?
  小红从化妆台前站起来,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在灯光下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荷花。她看着谭渔说,打了。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
  她在什么地方?
  也没说。
  谭渔有些焦急地说,她没说在什么地方?那她父亲呢?
  小红说,他还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小慧不想让你去那里,所以她也没有告诉我舅舅住在哪家医院里。
  谭渔说,她还说了些什么?
  小红笑了一下,她看着谭渔说,她让我好好地照顾你,她还特别警告我……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谭渔说,她说什么?
  小红说,她警告我不要趁机夺人之爱,嘻嘻……谭渔,你就是我表姐所说的那个之爱吗……小红说完又笑了,笑过之后她又说,一句笑话,你可别在意呀。好了,我去换件衣服,我也该去上班了。说着她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看着谭渔说,今天我请客,怎么样?
  谭渔朝她笑了一下说,有我在哪能让你破费呢?
  你还有点绅士风度。小红说,这样吧,我请客,你买单,怎么样?说完她就在门口消失了。
  谭渔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他焦虑的心情慢慢地淡弱下来,有一种新的渴望隐隐地模糊不清地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他在床上坐下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悬空的感觉,那种渴望把他从焦虑里带出来,又使他进入一种焦躁的情绪里,他想,怎么会是这样呢?小慧今天真的不回来了吗?那么我将怎样度过这沉重而漫长的时光呢?如果按照正常的会议日程,现在我已经坐在家中的书房里,妻子把饭菜摆上了饭桌,儿子也已经办完了他的家庭作业,正在看《大力水手》呢。他听到了妻子叫他吃饭的声音,妻子的声音从弥漫着水汽的厨房里传出来,包含着一种温馨的成份,可是我现在却坐在这里,我来这里干什么?是什么力量驱使着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是无数次的幻想和一种生理的本能吗?我是为了爱情吗?人真他妈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总是向往着一些对他十分遥远的东西,他总是向往着前方那团红色的霞光,可是他从来都不清楚那霞光的下面所包含的内容,那里或许是一片美丽的鲜花,也可能是一片落满枯叶的泥沼。我现在正在走向那片泥沼吗?小红,现在你就像每天从我身边走过的许多陌生人一样,我对你一无所知,你是一片能把人陷进去的沼泽地吗?
  谭渔听到小红走出来的脚步声,他看到小红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这使谭渔突然记起他和小慧的那次鸡公山之旅,那次小慧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长裙,这个长裙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们的合影里。他看着小红用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看着他,她一手拉起长裙一边说,好看吗?
  谭渔朝她点了点头说,好看。
  你知道这是谁的裙子吗?没等谭渔回话小红又说,这是小慧的,她特意安排我和你一块儿出去的时候要穿上这件衣服。
  为什么?
  你还是个记者呢,连这点都不知道?当然是给你一些温馨的回忆了。小红说完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门,对谭渔说,我们走吧。
  谭渔和小红先后走出小慧的家门,来到院子里。在院子里小红伸手挎住了谭渔的胳膊,这使谭渔感到一丝心慌和意外,他好像看到小慧突然出现在院子的门口。如果小慧真的这时突然出现在院子的门口,那场面一定让人感到十分尴尬。小红挎住谭渔的胳膊,她好像一只昼宿夜出的猫头鹰,夜晚的来临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光蛋拾到一笔巨款那样兴奋。
  在那条斜坡的街道上潭渔没有看到小慧的身影,谭渔慌乱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想,反正是在大街上,就是小慧现在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也不会那样难堪,这样或多或少能找出一些向她解释的理由。那些挖地基的民工已经开始在黄昏的光线里收工,扛在他们肩上的金属工具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那些声音仿佛他们的目光混合在黄昏的光线里,把他们包裹了。在那个已失的秋季里,小慧也是这样挎着他的胳膊从这条街道上走过,在黄昏里,街道两边那些挂满黄叶的槐树静静地立着,谭渔能清晰地听到小慧的鞋跟撞击路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起来,街道两边的商店已经亮起了灯光,他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路面上忽长忽短忽左忽右。走着走着谭渔停了下来,他看着小慧说,我今天住到哪里去呢?小慧说,车站右边有个梅溪宾馆,一早那里就有发往鸡公山的客车。是吗?那我就住梅溪宾馆吧。
  在那个有些淡雾的早晨里,谭渔看到自己立在梅溪宾馆的门前朝东眺望,他看到小慧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裙混杂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沿着那条弥荡着雾气的街道朝他走过来,谭渔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想,这真是一座很不错的小城。
   

  谭渔说,打的吧?
  小红说,这还用说吗?
  说着,他们在路边站住了。一辆汽车从他们对面开过来,明亮的灯光在他们的脸上晃动了一会儿又移开了。谭渔心里一阵骚动,一丝不安袭上他的心头。小慧坐在这辆车里吗?但是那辆车没有停下来,谭渔仍然不放心地顺着从后面射来的灯光看了一眼,那是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们的身边开过去,车灯也不停地从他们的脸上闪过,这种情景的出现使谭渔不安的心情渐渐地好起来。汽车荡起的尘士在路灯里像雾一样飞扬,小红一边用手帕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边说,荡死了。
  弥荡的尘土使谭渔想起已经有好多日子都没有下过雨了。在乡村,由于天气干旱的缘故,许多农民已经开始对饥渴的麦田实行灌溉。而在城市,那些尘土就伏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伏在绵延不断的房顶上和路面上,肮脏的尘土已经侵占了我们的每一次呼吸和我们生存的每一片空间。谭渔借助路灯看到了尘土像雨雾一样落在小红的头发上,他就说,把你的纱巾戴上。
  小红把手从谭渔的胳膊里放下来,她把脖子里的纱巾去下来在空中抖了一下戴在头顶上。她说,你要有辆车就好了。
  谭渔说,可惜我没有。
  小红说,听说你很有钱?
  谭渔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看着她说,你听谁说的?
  还有谁?当然是你自己。
  谭渔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
  小红说,信,你在信里说,你有稿费,你有奖金,你还能拉广告使外快,不是吗?
  谭渔说,你从哪里看到了我的信?
  小红说,哪里,还会有哪里,当然是在小慧那儿!
  谭渔的心情一下子坏了起来,他看着小红说,小慧让你看我的信了?
  怎么,不能看吗?你真臭!从信里我就看出来你是个虚伪的男人,看一说你有钱把你吓的。现在的男人谁怕别人说自己有钱?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出来还要弄雨滴油抹在嘴唇上放放光呢。你知道我最喜欢有钱的男人,我这一辈子就想找个有钱的男人。
  谭渔不再说话,小慧,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把我给你的信随便拿给别人看呢?你怎么能这样?你给我的信我可都好好地放着,没有谁能看到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件,没有,可是你……
  这时有一辆面的从东边开过来。小红在空中扬了一下手,那辆车就在他们的身边停下来。小红拉着他上了后面的车箱。汽车重新启动,司机用一种干燥的声音问道,哪儿?小红对他扬了扬手说,梅溪,梅溪知道吗?
  司机一边加速一边说,巴掌大的地方,城东放个屁城西就能听见,还会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小红说,师傅,你真能牛呀。
  司机说,哎呀小姐,你可别骂我,我这算什么牛?现在世界上最牛的是克林顿,人家他妈的那才叫牛,说打谁就打谁,说给你个小鞋穿那你就得穿!他妈的这有钱就是不一样,出气硬!小姐,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呀,你看这满街奔跑的人哪个不是为了钱呀。
  小红把胳膊支在谭渔的腿上,抬头看着他,说,听到了吗?这满街奔跑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钱呢?她的头发随着汽车的晃动一下一下地撩着谭渔的面颊,他仍在暗自生着小慧的气,就没有接小红的话。小红伸出手扳着他的脸说,怎么,一句话你就生气了?
  谭渔说,我生谁的气?
  我生谁的气?小红瓮声瓮气地学了他一句,然后说,怎么,你的信我就不能看?我告诉你,你写给小慧的信我全看过,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气鬼,虚伪!生不生气人家还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男人!臭文人,死要面子。说完,就坐到一边去,不再理他。
  谭渔的脸热辣辣的,他想,是的,或许她说的对,我是虚伪。他想起了一些他写给小慧的话语,那些露骨的,像个疯子一样表达着自己对一个女性无限思恋和爱慕之情的话语,可是小慧,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我写给你的信拿给别人看呢?现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给小慧写过多少情书,他更记不起在众多的书信里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不然,这个小红为什么就像和我相处了好多日子似的?她读过每一封我写给小慧的信,从那些信里她了解了我,我是什么样一个人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一个被爱情烧昏了头的男人吗?我是一个被肉体被欲望烧得失去了理智的男人吗?我大老远的跑到这里为了什么?为了爱情?我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难道真的是为了爱情吗?如果不是那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可是她却把我写给她的那些浸涵着我热血的书信随随便便拿给别人看!她也是为了爱吗?小慧,你怎么能这样呢?小慧,你怎么能这样不珍惜我对你的情感呢?你知道,每当看到你寄来的信我的手都会颤抖,每当我在电话里远远地听到你的声音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你怎么能这样不注重我的情感呢?你把我写给你的信拿给别人看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在嘲笑我吗?可是,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们的合影摆在你的书桌上呢?
  车窗外被灰红色的灯光淹没的街道像一些陈旧的画面一样从谭渔那有些恍惚的视线里一一闪过,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小红,那个时候她正侧着身子往车外看,车外的灯光把她的身姿剪成一个侧影,那侧影看上去和小慧很相似,他突然意识到在他和小慧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什么,那种无影的难以让人把握的东西使得小慧的身影总是离他那么遥远,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似乎永远都在他的想象之中。
  面的在一处灯光辉煌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谭渔付了车钱抬头看了看那座建筑,他认出那就是梅溪宾馆。许多时光以前小慧曾经领着他来到过这里,现在他又跟着另一个女孩来到了这里,他看了小红一眼,小红的身影在红红蓝蓝的灯光里突然变得亭亭玉立,她线条分明的嘴唇和鼻子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想伸手去抚摩一下的渴望,她朝谭渔笑了一下说,你先等我一下,我找人说句话。谭渔想,她还生我的气吗?或许她压根就没有生气。
  谭渔看着她迈着轻盈的步子上了梅溪宾馆前面的那几级台阶,大门边有个身穿红色礼服的青年男子朝她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她好像没看见似地走进门里去了,她消失的身影再次使他想起小慧。谭渔站在路边一个老大的广告牌的阴影里,看到小慧和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孩从一个门洞里走出来,小慧对她说,回吧。那个陌生的女孩说,那就不送了。谭渔看到那个女孩朝小慧扬了扬手就回去了,夜色里,那个女孩的模样使谭渔想起了那个从校园里匆匆而过的身穿米黄色风衣留着超短发的女学生,那个写着一个陌生地址的白色的纸条像一片秋季的树叶从谭渔的想象里飘过。哎,小慧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说,等急了吧?谭渔说,没有。小慧说,没借来。谭渔又朝那个门洞里看了一眼,他说,没事儿,不就是一个相机吗。小慧说,那明天到了山上怎么办?谭渔说,租。小慧说,不租也行,每个景点都有照相的。谭渔说,那我们明天怎样去呢?小慧说,你在梅溪宾馆等我,那里一早就有发往鸡公山的客车。谭渔说,那就好了。清晨,这座小城的空气里总是弥荡着一些潮湿的水汽,他说,山上也是这样吗?小慧说,不会吧,你看太阳出来了。谭渔感觉到了阳光从空中射下来然后穿过晃动的车玻璃照在了他的脸上,那里的一切总是与众不同,谭渔在一封信里这样对小慧说,那里的太阳也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那片铁红色的树林呢?小慧拉着他的胳膊说,你看,多好看呀!谭渔顺着小慧的目光看到了远处山坡上那片铁红色的树林了。那真是一片很美的景色,一片像血一样红的树林,那是谁的血液呢?谭渔在信中这样对小慧说,我真的渴望着再次进入那片树林,让我的肌体在山风中燃烧,真的,我渴望!小慧,你把我的书信都拿给别人看了吗?小红,我这样的句子你看到了吗?你能看得懂吗?你能领会到我词语里所包含的激情吗?
  有一辆轿车从街道里拐到宾馆门边的车位上停下来,谭渔他看到那是一辆本田。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和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从车的两边下来,谭渔听到了车门关闭的声音,他看到那个女孩子紧跑两步过来挎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他们沿着门前的台阶走上去。他们肯定不是夫妻,那个男人看上去比那个女孩自少要大上十五岁,是这样吗?小慧,就像我们之间相差的年龄,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她肯定是为了金钱,那个男人呢?为了什么?肉体?那么我呢?我和小慧都是为了什么?不不,我们和他们不同。谭渔看着那个女孩挎着那个男人的胳膊走进大门里去,同时他还看到小红从门里走出来,她和他们擦肩而过。小红沿着台阶迈着碎步朝他走过来,她说,走,我们走。
  谭渔回头看了一眼宾馆的门说,怎么,我们不去这里?我记得里面有吃饭的地方,还有跳舞的地方……
  还没等谭渔说完小红就说,不行,那里面太乱,我想去个清静的地方。再说,你又是个没钱的主儿,那样灯红酒绿的地方你能去得起?谭渔不再言语,他跟着小红拐向了另一条街道,没走多远他们就进了一家餐馆。这真是一个安静的去处,不大的火车座里亮的不是电灯,而是一盏摇曳不停的烛光,很有点情人约会的情调。他们在那里入了座,小姐过来上了两杯茶水,然后把菜谱递上来。小红说,不用菜谱,随便要两个菜来,我们今天主要是说话。
  谭渔说,饭也得吃呀,不吃你晚上怎么去上班?
  小红说,好好,要是这样那就上一瓶红葡萄酒来。
  小姐说,菜呢?
  小红说,有杏仁吗?小姐说有。小红说,有黄瓜变蛋吗?小姐说,有。小红说,就上这两样,我们喝酒,然后再来个炖团鱼。小红说完看着谭渔说,知道团鱼是什么吗?谭渔笑了,是我吗?
  小红也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捶打着谭渔的肩膀说,当然不是你。说完她对小姐说,我这位名字叫谭渔,你不仔细听还以为我要炖他呢,那可不是,我们要的是这个,小红说着把自己的右手压在左手的手背上,几个丰腴的手指学着老鳖的爪子晃动了几下。这样一来连小姐也把不住笑起来。谭渔突然觉得小红可爱起来,她说话夸张的语气,她性格的开朗都应该在小慧之上。谭渔看服务小姐走后就看着小红说,你知道,在我们那儿现在团鱼是不常见的。
  小红说,怎么,又心疼钱了?
  谭渔有些不好意思,她确实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们那儿,老鳖的价钱确实很高。他说,看你说的,我是说……
  小红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吗,老鳖汤是这里的名吃。你来这里怎么不让你吃点名吃呢?再说老鳖汤可是大补,你特别需要。小红说完又笑了。
  谭渔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地有些发烧,她那有些挑逗性的话语像他们面前的烛光一样弥漫了他的眼睛,他有些痴痴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活泼的女孩,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一时又无从开口。
  小红说,看你那个傻样,想什么了?
  谭渔回过神来,他伸手握住了茶杯,他说,没想什么!
  小红说,是不是又想小慧了?
  谭渔收住了笑容,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看着手中的茶杯。
  小红说,还不好意思?就说说你的那些信吧。
  谭渔说,信有什么好说的。
  小红说,为什么要写信呢?打电话不一样吗?
  谭渔说,感觉不一样,电话只是听觉,你把话筒一放,还有什么?可信就不同,信是视觉,你想什么时候看就可以什么时候看,一些话语有时候用口语很难表达,而信就不同,你在书信里可以使用你最想使用的语言,来表达你的心情。
  小红说,是这样,在读你的信的时候,我真的很嫉妒小慧。有些时候我差不多就爱上你了。小红说着慢慢地把手伸过来,放在谭渔那只握茶杯的手上,她的手指像几只小虫似地在他的手腕上走动,她一边看着他一边说,真的,我真的有些爱上你了……这时小红包里的BP机突然响了,她从包里掏出BP机看了一眼站起来说,我去回个电话。说着她走出座位,朝前面的柜台那边去了。谭渔想,这个小慧。谭渔看到小慧在那个低矮的饭桌前坐下来,他也随着在她的身边坐下来,饭店老板切菜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谭渔把手放在小慧的膝盖上,透过他们面前的窗子,谭渔看到山涧对面的那座山坡上的颜色已经被飘移不定的山峰所改变。谭渔想,小慧,你还对别人说过我的什么呢?你这样做就是爱我吗?谭渔突然意识到,他从来都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是呀,她爱我吗?我真是个实足的傻冒,或许她压根就没有爱过我,她只不过在利用我,她在利用我的感情,她是出于一种精神的需要,她需要这种虚无的幻想的乌托邦似的爱情吗?我就像一只猴子那样被她耍来耍去吗?小慧,你就像一个玩猴人那样用一根绳子牵着我向围看的人打圆场吗?
   

  谭渔和小红走出那家餐馆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谭渔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儿,他说,哎呀,这下耽误你上班了吧?
  小红笑了,她说,我不一直都在工作吗?
  谭渔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你到底是几点的班?
  小红说,我马上就要下班了。小红停下来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说,明白了吗?陪你吃饭就是我今天的任务,你看,现在我们是回家呢,还是随便走走?
  这个女孩子。谭渔想了想说,随便吧。小慧现在回来了吗?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今天我来寻找小慧,可是现在我却挎着另一个女孩在大街上游逛,怎么会是这样呢?事情的发展完全越出了他想象的视野,生活的神秘性和不可预测性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就像每天那些从我的眼前走过的陌生的男女吗?她会像他们一样然后再从我的视野里和记忆里消失吗?不不,不会的,现在她已经像小慧一样走进了我生活里,由于经历和独特性,或许这一生我都很难把她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可是她和小慧一样吗?他想,不不,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荔枝和草莓的味道一样吗?不不不,不一样,荔枝和草莓的味道怎么会一样呢?隔着衣服,谭渔就能感受到小红胳膊上那富有弹性的肌肉散发出一种挑逗的力量。要是我抚摩她的乳房呢?要是我抚摩她圆圆的屁股呢?他很想停下来拥抱她,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时候,小慧就会从一边走过来打消他的这个念头。小慧,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拥抱你的那种感觉了。这时谭渔突然停下来看着小红说,今天她会回来吗?
  小红说,怎么,想她了?
  谭渔说,不知他的父亲现在怎么样。
  小红说,那我们回去不就知道了?小红说完朝一辆开过来的面的扬了扬手。那辆面的在他们身边停下来。可是在他们回到小慧家的时候,屋里仍旧没有一个人,他们看不出一点有人进过屋来的痕迹,一切和他们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小红说,今天她肯定不会回来了。
  谭渔说,说不定她打过电话。
  小红说,没有。如果打电话没人接,她能不会给我们打传呼?
  谭渔想,是这样,小慧不但知道我的传呼号,肯定还知道小红的传呼号,他似乎有些生气地说,这个小慧,怎么能这样,你就是再忙,也应该抽空打个传呼过来吗。
  小红说,或许她并不在意你。小红的话让谭渔感到心痛。他看着她,小红说,我的话说的重了?说完她就笑了,她说,好了好了,都累了一天了,洗洗休息吧。小红说着从小慧的房间里走出去。那种失落感又一次使谭渔有些精神委靡,他迟疑了一下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后就在小慧的床上躺下来,疲劳突然间像他头上的灯光一样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想着小红刚才的那句话,或许她说的对,小慧或许压根就没有在意我,要不她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打过来呢?这时他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小红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睡衣出现在门口,小红说,怎么,就这样睡了?
  谭渔躺在那里,他没有一点想动一动的意思,他说,累死了。
  小红走过来伸手拉开了床上的被子,她一边给他盖上一边说,也不盖上被子,感冒了怎么办?她给他盖被子的时候她的腿压在了他的腿上,有一丝温暖注入了他的体内,谭渔伸手位住了她的睡衣。
  小红停下来,细眯着眼睛看着他,她说,这睡衣好看吗?
  谭渔说,好看。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说,你真是个孩子,睡吧。说着她拿开他的手,一边朝后退着一边朝他微笑,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完她就把门轻轻地带上了。谭渔感到有一股激情像一杯白酒一样从他的喉咙里流下去火辣辣地烧烤着他的肠胃,烧烤着他的肉体。她在卫生间里弄出来的声音不停地传过来,那声音像一把犁子在他的心上轻轻地犁过来犁过去,他看到他的欲望像燃烧的炉膛一样变得一片通红。我在想什么?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暗示我吗?是的,她在暗示我!谭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想,她在暗示我。他一边下意识地穿上鞋子,一边朝卫生间走过去,他知道这个为他所不知的女孩今天一定会把他的炉膛打开,让那通红的炉火流淌出来。
  谭渔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女孩正在那里刷牙,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的那个男人,她放下手中的牙具,回身看着他,她说,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谭渔看着她嘴角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擦去的白色的沫子说,什么问题?
  小红说,你要诚实,不然我的这个问题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谭渔说,我诚实,你问吧。
  小红说,无论我问什么问题你都诚实吗?
  谭渔说,我一定诚实。
  小红说,你得先对我发誓,一定要诚实。
  谭渔笑了一下说,好吧,我对你发誓,有上天作证。
  小红盯着他说,你和小慧做过爱吗?
  谭渔收住了笑,这个问题使他感到意外,他真的没有想到小红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说,没有。
  小红说,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吗?
  谭渔把目光收回来,他看着小红的眼睛说,没有。
  小红说,你不诚实。
  谭渔又用肯定的语气说了一遍,没有。
  小红说,理想之中的爱情,是吗?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爱情,是吗?
  谭渔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他的心在颤抖,他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他说,什么才是爱情的实质?
  小红说,肉体。
  谭渔的双手一下子捉住了她的面颊,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也是一双被欲火燃烧的眼睛,他伸出舌头添了一下她嘴角上的沫子,然后那舌头就在她的脖子上游走,他听到了类似一种动物从旷野里发出的呼叫声,他的舌头走过去,就把那种声音堵住了。他的手伸进了她那粉红色的睡衣里,那里面裹着的原来是她那一丝不挂的肉体,她的乳房,她那丰腴的屁股……她的手在迫不及待地脱下他的裤子。在他的感觉里,他的裤子像一面断了绳索的白色的风帆呼啸而下,她的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她的身体一下子就挂在了他的身上,他听到他们的肉体像一面白色的风帆在河道里被狂烈的风吹得哗哗的作响。从那面镜子里,谭渔看到了他那张充满了兽欲的脸是那样的丑陋不堪,他甚至有些害怕那张面孔,他就把自己的身子转过去,他一边让她在他身上作着运动一边朝小慧的房间里走去。他来到了那张桌子边,把她放在桌子的边缘,把她的双腿架在自己的胳膊里,他踮起脚尖一下一下地用力,他渴望着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进入到她的体内去。她像他一样的疯狂,她尖声地叫着,她的双手支在后面的桌子上,她的手无意间撞倒了一件东西,她侧过头来,她看到了那个平躺在桌子上的镜框,在他的晃动之中她把那个镜框拿了起来,横在了他的面前。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谭渔看到了他和小慧坐在一片金黄色的草地之上,秋日的阳光充满了整个山冈,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山风吹扬着小慧那头黑色的长发。
   

  谭渔从睡梦中醒来,一夜的劳累使得他筋疲力尽。他看到小红正坐在小慧的桌子前化妆。
  小红说,醒了?说着她伸手把那个镜框放在了他的胸前。
  谭渔把那个镜框拿起来,他再次看到他和小慧坐在鸡公山金黄色的山冈上。
  小红站起来看着他说,你现在还想见她吗?
  谭渔噌地一下子坐起来,他说,她在哪儿?
  小红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哪儿也没去,她就在这座城市里。
  谭渔感到自己的头有些蒙,他看着小红,他不敢相信小红刚才说的话,那她为什么……
  为你。小红说,我和她打了一个赌,这下还是我赢了。我说这个世道没有不吃肉的猫,也没有一个好男人,怎么样?事实证明了我的论点,哎,小慧她还不服。小红说着从床上掂起谭渔的衣服,从里面的兜里掏出他的钱夹来。
  谭渔看着她从里面抽出了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来。
  小红说,看到了吗?你和我一夜来了三次,本来应该收四百五,看在小慧的面子上,我只收你三百。
  她一边把钱夹给他放回去一边说,知道吗,我是个讲究职业道德的三陪小姐。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刷刷地写下一行数字,她说,这是小慧的电话,你只要想见她,十分钟之内她就会来到你的身边。说完她抖了一下她身上那件粉红色的睡衣朝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她又停住了,她回过头来有些嘲笑地看着他说,去吧,去呼唤你的爱情去吧。说完她就带上了门。谭渔好大一会儿才从这突然的变化里清醒过来,他感到内疚,望着他手中的那张充满阳光的照片,他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上午十点的时候,谭渔离开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小城,现在,他的心情忧郁而沉闷。在小慧的家里,他没有去打小红留给他的那个电话,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跳出了小慧的家。冬日的阳光从广漠的原野上漫过,可是在谭渔看来他的眼前却一片灰暗。在列车的颤动里,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小慧穿着白色的长裙从山路上朝他走过来,在淅淅沥沥的雨水里,他再次看到了她口中那排淡蓝色的牙齿。谭渔说,你的牙齿怎么会是淡蓝色的呢?小慧说,你真的想知道吗?谭渔说,想知道。小慧说,好吗,我告诉你,我小的时候吃了太多的四环素。小慧说完就笑了,她的笑声却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心脏,使他痛苦不堪。谭渔知道,现在的小慧对于他来说,已经像那片他记忆里的游荡在远处山冈上的山岚一样可望而不可企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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