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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我被“解放”了,袁良栓提着一瓶子酒,挎兜里装着半斤熟驴肉、五个松花蛋、五六条鸡腿,于一天晚上到我的房子——他当年赠给我的——来看我。
  是的,这老军人不懂美术,甚而识的字也不多。但像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只要他一走进我的屋子,我就感到像是有个火炉子生起来,有个三五百瓦的大灯泡亮起来,室内有了暖流,也有了光流。
  好,喝起来!吃起来!
  这老军人在评价人、评价世事的时候也有他的特殊标准,你听:
  “小唐先生,我不瞒你说,解放前打仗,我赶上个尾巴,朝鲜是去了,前些年又到了越南,也算是个周游了列国的人了。我这个人,喜欢的就是硬汉子,最腻歪软胎子。就连敌人,我也想碰上硬手儿,有意思!打死了他,我也敬他三分。是敌、是我,这是一时一事,一个人是有骨头的汉子还是他娘的磕膝盖儿发软的家伙,这可是一辈子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透魂儿的东西。听人家说《三国》里战长沙那一段几,诸葛亮就有眼力:黄忠替原来主子卖命,战败被俘,硬是不投降,诸葛亮一看就爱得什么似的;反过来,魏廷那小子,把原来的主子杀了,降了刘备,拿现在的名词儿一合,是个‘造反派’,‘杀回马枪有功’,可诸葛亮就是看那小子不是玩艺儿。有眼力,有眼力!你想呀,一个人有个谁家炕热就钻谁家被窝儿的脾气,你能把他当人看?”
  说了这段话,他朝我坚了坚大拇指,低声说:“你小唐先生让我看中的就是一条儿:遭了难,一声不吭,没咬过一个别人……要是有个乱咬的毛病儿,让我打听出来,我就是在大街上被你碰一个跟头,也不会理你……”
  分不清是享受了人的尊严,还是虚荣心获得了满足,我反正是很快意的,酒喝下去也很顺当。他也一个劲儿给我斟,我真怕喝醉了,便推辞说:“可别让我醉了出丑……”
  “出丑?那是因为人心中有丑。没丑的人,醉归醉,丑是出不了的。兴许还出美呢!那武松喝了十八碗酒,肯定醉了,你说他是出丑了还是出美了?同是醉,可不一样,英雄醉了更英雄,草包醉了更草包。昨儿个我见万世宝在酒馆子喝醉了,拍着胸脯子撒酒疯儿。可你听他那话,句句离不开叫花子经。你听——要比眼力高,还得说我万二!解放后,有人撒着欢儿地过日子,汗珠子积,牙缝儿上攒。到头来怎样?镇上不说,单是郊区村里被扣上新富农的就不止一个。我早就说嘛,要把新社会的朝纲吃透。共产党、共产党嘛,讲的就是一个共字:三年一共,五年一分。如今怎样?我跟造反派都是有面子的,到哪儿去忆苦、帮他们拱一拱斗争火儿,哪回少得了吉普车接送?哪回免得了下馆子?娘的,你听,这不是叫花子经?”
  我的酒力上来了,也来了谈兴。不过,我不愿把万世宝那样的人拉入话题,太扫雅兴。我愿意谈古论今。唉,这也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之一。我喝了一大口酒,兴致勃勃地说:
  “不提万世宝!不提万世宝!要说,就说说古今豪杰。刚才你说武松醉了出美,那只是一例。其实,古人之所以把诗酒并提,说的还是人的俗雅。说开来,《离骚》就是屈原的醉,《蜀道难》就是李白的醉,《满江红》就是岳飞的醉,《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醉,《聊斋》就是蒲松龄的醉……以醉喻情,醉中见俗雅……来,咱们也来它一醉!”
  实际上,我已经醉了。
  我这些话,袁良栓肯定是不尽听得懂的,但他也是陶醉地笑着,望着我,像欣赏一件什么珍品、宝贝。最后,他一拍大腿说:
  “痛快!跟你这样的大学士在一起,就是过瘾!唉,可惜我这辈子是块粗木头,至多是当劈柴、顶门杠的材料儿,雕不出细活来了——哎?我家二奎初中毕了业,在家闲呆,天天还是画这画那,你还愿带他这个徒弟不?”
  “当然愿!”
  “痛快!一月用八十块钱买笔墨,我也不含糊。”
  我们俩的酒真是止不住了,越喝越上劲儿。
  袁良栓喝着喝着,突然两个眼圈子发红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把头往我跟前伸了伸,低声说:
  “我看要亡国……”
  “你这是从哪里说起?”
  这老军人、老共产党员、老英雄又喝了一大盅酒。不过,这口酒下去得很不顺当,他被呛得猛咳起来,一个劲儿地揉眼睛,甩鼻涕。
  我的心也感到十分郁闷,肚子里的酒似乎也饱和了,直涌到喉咙。
  “我家大奎也不是东西!”袁良栓拍了下桌子说,“他要给我家串种!”
  老军人讲的事情是:
  他长子大奎,本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青年工人,但见到许多出身好的青年都造了反,有的还成了风云人物,心里有些发痒。中学时的老同学万金玲——现已成为中学革委会副主任——在街上遇见他,批评他斗争性不强,简直是背叛了自己的出身,并担保说:“你只要有革命的意,我保证托人说情,把你办成个工宣队员,兴许还能当队长!往后,学校的事就咱们俩说了算!在中学当个头目人,嘿,好家伙,也是个级别呢!”
  大奎动了心。此后不是万金玲找大奎,就是大奎找万金玲,时间一长,两个人竟有了“亲密战友”的意味。袁良栓左压右压,袁大奎虽然没有成为工宣队员、队长,但跟万金玲之间的私情是压不住了。
  “那丫头根本不是什么看上了大奎!”袁良栓说,“她爹,她,都是想跟我这个援越抗美的战斗英雄沾沾亲。这么一来,她家那叫花子底儿就又添了彩!哼,没门儿!要我这共产党员把儿子弄到给叫花子大头目招门纳婿的地步,死活不成!”
  对他家的事,我是局外人,不好插嘴,只好沉默。
  袁良栓见我沉默,也就不便用他家的私事扰我,便换了话题说:
  “小唐先生,你也该操办操办婚事了。这年头儿,姑娘都减了成色,将就一点还是可以的,但不能离大宗。头一条儿,她得知道‘媳妇’那两个字儿的横横竖竖。要我说,宁娶薛宝钗,也不要那种母造反!”
  袁良栓这么一提,我确实意识到我的生活里缺一个什么角色了。
  人呀,一经心猿意马,准要招来意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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