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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老太太五十三四岁,娘家姓什么我不得而知,只因她死去的老头姓万,人们便都泛称她“万大妈”。
  我一开始认识这老太太,还有个不小的误解,以为她也是我们队中人。每天早晨,我们这些“运动对象”到镇革委会大院去“候批、候斗”,就在这时,一个因为个子较高而越显其瘦的老太太也进了院子。如果是那些“主任”、“副主任”、“常委”们因为夜间打扑克打得过晚而需要推迟“早朝”时间,这老太太又没有勇气去叩那神圣的门环时,便也蹑蹑地走到我们“牛队”成员的旁边站下。因为她脸上没有太多的神圣感,倒有几分惶惑不安,我们自然便把她当成我们的同命者了。
  我们这些人聚成一堆站在墙根儿,等待着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吱吜一响、从中走出个打哈欠的人来一挥手:“集合!”在这门响之前的一小段时间里,便是我们这些同命者的小小的轻松期。在这时,你可以看到人的生命力是多么旺盛:有的偷偷取笑,有的做着下蹲运动以作为被押上台时的准备活动……那时的一句俏皮话,哪怕是极普通的,其喜剧效果也可能比往常大上好几倍。例如,一位原来很有名的老中医耿某,一经有人偷偷请他摸脉,他就故意装作很正经地边摸边说:“肝木旺而脾土虚,谓之一反;肾水亏而心火盛,谓之二反;且又肺金当旺而不旺,谓之三反。呀!老弟害的是‘三反’大症!当以巴豆泄火,《本草》纲目上有云:七斗、八斗足去百疾……”
  这一段有趣的隐语使在场者低声窃笑起来。我们“牛队”中收容的“好汉”也是来自各门各宗的。其中有原任镇党委书记老贺头,镇长老宋头,也有原来桂圆寺的禅师通真长老,还有二十年前的药铺天合祥掌柜温拐子……这些人在一起,不是自己主动为大家取笑以活跃气氛,就是大家拿他取笑借以开心。例如那个自认为深通《柳庄相法》的旧相士佟老槐,至今还认为他能推导出每人的未来,因之还常在我们面前显出一种不理凡人的神圣气儿;再例如通真和尚一遇有抽烟的人或嘴里有着残余酒气的人就躲开,坐在几米外的地方闭目养神,颇似有坐,结果倒往往成为被人们缠住、进行挑逗的对象。
  看着我们这些人的穷开心,万老太太也有失神一笑的时候。看我们捉弄通真长老,她有时也会很友好地劝几句:“他这辈子够苦的了,你们别再捉弄他……”
  每当万老太太与原镇党委书记老贺头挨着站的时候,老贺头往往称万老太太为“他万婶子”,万老太太则称老贺头“他老贺伯”,两人低声絮絮叨叨,竟好像是在家里闲聊天儿似的。
  为此,我们曾放心地认为万老太太是我们“牛队”中人,兴许是当年哪个铺子、作坊的老板娘吧?直到有一天早上,这误解才被事实所打破。
  吱吜——,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开了。首先伸出的是个戴着“国防绿”帽子的头,“年轮”在三十多,嘴里插着牙刷,嘴边溢着白沫。只这一瞬,我们队中的一切声音都结束了。连那位正在做下蹲运动的人也直起了身,而且还特意把胸脯子挺一挺,显出“请首长指示”的神气。
  这时,我才知道万老太太并不是我们的同命者,而是另有身份的。
  只见她蹑蹑地走到那位刷了牙、正仰着脖漱口的干部面前,等他把最后一口水吐了,才用请示的口吻问:
  “今天……有我的事吗?……”
  听她这样问,我觉得这口气与我们这些“专政对象”的口气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她征询、请示之后,干部们对她的态度是因时而异的。有时,是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没你的事,回家吧!”可今天却显得分外热情,就像恭维似的往办公室让她:“哎呀,我的万大妈!闲了谁也不能让您老人家闲呀!您一闲,人们的脑子就要生锈!好家伙,那还了得!来来来,喝口水,抽支烟,正要跟您老人家商量今天的忆苦大会怎么开呢!”
  我疑惑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后来我才知道:镇革委会有个直属的“阶级教育宣讲团”,其职责就是忆苦思甜,任务就是向各单位革命群众进行“今昔对比”教育。据说,只要把“今”和“昔”一对比,那“当前形势一派大好”的结论就算是铁定了。无疑,这个宣讲团的成员必须是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例如这位万大妈,旧社会拣了半辈子垃圾、煤核,还讨过饭,腿上且有狗咬之伤,额上又有棍棒之迹,满合格的。
  有权恭听忆苦报告的人,自然都是革命群众。不过,我们这种人也有被格外恩准的时候。目的呢,据说是为了加速我们的“脱胎换骨”。这样,我也就有幸看到万老太太的演出了:
  在一片“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的口号声中,万老太太被两名干部搀到主席台上坐定。接着,大约有三五分钟的“进入角色”期,她揉了探眼,一下子,当初站在我们“牛队”旁边那种温良的微笑,与老贺头亲切低叙时的平静之色都没有了,只见她一绷脸,又眨了眨眼,像一句一句背台词那样,嘶着声儿喊了起来:
  “首先——让我们——高呼——无产路线——胜利万岁……”
  她一开口就丢了“阶级”两个字,不过谁也不敢笑。接着,便以“我在旧社会,是拣破烂儿的穷婆子,讨饭的叫花子”起头儿,开始了忆苦。听得出来,她的苦是真实的,如果朴朴实实地说出来是会感人的;但她偏偏像是背台词儿,且又时时加上些“穷革命,富反动,两条道路水火清”之类的套语,内容的连贯性显然也被破坏了。
  “单是靠拣破烂儿——拣煤核——怎么能活着呀——年头儿又不太平……”
  说到这儿,她两眼一汪泪,抽泣了。她的抽泣是由衷的,似有无限心事。
  有一次,正在她由慷慨激昂转入抽泣的时候,主持大会的人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阵。她连忙抹了抹眼,连声说:“哦,知道了,哦,知道了!看我骂他……”
  接着,她猛地抬起了头,把脸一绷,还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喊道:
  “谁说(阶级斗争)熄灭啦?谁说(阶级斗争)熄灭啦?这纯粹是和中(折衷)主义……阶级?眼下就有!台下就有!有个——牛鬼蛇神——态度——很不老实!他咬定自己个儿——不是资产(阶级)——不反动!这话——谁信呀?他有个姑妈——在蒋介石跟前儿!他爹——又是个捣腾蘑菇根(摩尔根)——捣腾豌豆(指写文章介绍孟德尔的豌豆试验)的不正道人!有这两条根儿——还有好秧子?再说,他——自己个儿——又是啥人?吃饱了就画画儿——还常画光屁股的——男男女女(石膏像素描)!闲极了就捣腾油(邮)票儿——左一张、有一张——跟外国挂钩!这要是跟我——拣煤核儿——拣破烂儿——一比,他不是个资产(阶级)是啥?”
  这显然是在指我了。
  接着,她一边眨着眼睛,一边提高嗓门儿,喊出了别人要她喊的话:“我代表——革命群众——强烈要求——对资产的阶级——事先(实行)全面专政!”
  有人带头喊口号了。台下也热烈起来。
  我有些腻歪这老太太了:你无端骂我,何苦!
  这当儿,万老太太已被请到讲台后的一排干部席中间座位上坐下。服务人员又是斟茶又是点烟。
  紧接着上来的忆苦者是位衣衫破旧的老头子,蓬头垢面,而且故意把衣襟敞开,露出系在腰间、作为腰带的草绳子。
  这老头子可不怯阵,上了台就是一阵捶胸顿足的大喊:“我说诸位哥们儿,爷们儿,如今这世上有没有个阶级?不用空口说,用眼看就成!旧社会,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拎着个打狗棍闯南北,是个真无产。如今你们再看,我混好了吗?没有!你们看我穿的是什么?连个剃头钱儿都挤不出来;可当初那些当书记的,当镇长的,穿的是啥,吃的是啥?他们每顿饭要是没二两酒、仨俩猪肘子下饭,你抠我眼珠子!这么一比,能说没了阶级?能说不是‘修正’(主义)?刚才我嫂子点的那个画画的坏小子,要多操蛋有多操蛋!他那个罪,要是全抖落出来、够个枪崩的份儿!别的甭说,他硬要我闺女……唉,没法说了!”
  我这时才判断出来这位忆苦者名叫万世宝,旧社会那阵儿有个外号叫“万大兜子”、我也是这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万老太太的小叔子。
  万世宝提起的那段隐事,确有影子,但显然被他歪曲得离真相十万八千里了。我的脸与其说是被羞红,还不如说是被气红了。
  此时,我再看万老太太,她的神情却突然变得很异常。自万世宝亲切而崇敬地提到“我嫂子”三个字,万老太太的脸也一下子红了,由刚才喝茶、吸烟时的小陶醉,一易为无地自容的局促、慌乱、羞惭。她站起身来,红着脸对身旁的干部请示着什么,无论两边的干部怎样拦,她还是慌慌张张退下了台,从台左角的入门销了出去。
  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原镇党委书记老贺头儿,老贺头的脸上倒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这万老太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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