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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


  第二天,侯蛮蛮伺候边教授吃过晚饭,没有立刻离去。
  “老头儿!”她故意撩拨着边教授说,“我没什么瘾头再伺候你啦!我想辞工!”
  她要的是边教授的挽留,果然,边教授失控地投了乞求的一瞥。
  “别……”他说,“我可以提高酬金……”
  “屁!你那一点儿钱我看不上!”
  “那你辞工的原因是什么?”
  “嘻!你是大人物!在你身边晃悠的都是女学者、女大学生,够你开心的了!我摆在这儿,没意思……”
  “你说错了……”
  边教授阐扬了一个观点:知识女性徒有一点儿教条知识,但在许多方面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而连女性色彩本身也在蜕化。美的第一含义是朴实,甚而应该带有原始性。
  “嘻……”侯蛮蛮早就从边教授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某种心思,“这么说——你不嫌我‘野’?”
  “野性美也是一种美嘛……”
  “够意思!有学问……实话说吧:我在你这大知识分子跟前坐着,憋闷得很!就拿这大热天来说,要是在我们那伙子哥们儿、姐们儿跟前,我早就不捂上这么厚的衣裳啦!可在你这儿,我就得规规矩矩,捂痱子!”
  “你不必拘礼嘛,越随便越好。”
  “那……你带个头儿!”
  边教授笑着,将上衣脱掉,只穿背心,又到内室将长裤换成短裤。
  他走出内室、回到客厅之后,侯蛮蛮早已换成短打扮了。长衫脱掉,上身只剩一件无袖凹领的弹力背心,米黄色的;裙子脱掉,下身只剩一件超短裤,紧绷绷。
  边教授忘乎所以了,他失神地盯着她。
  “哟!老头儿,傻啦?”她半嗔着说,“这么傻眉呆眼地看人家大姑娘,羞不羞?”
  “唔……搞文学研究的人往往也要关注生活本身的美呀……”
  “那……你可太亏本儿了!”
  “这是什么意思?”
  侯蛮蛮乜斜着眼,笑着,两条腿颤动着,嗤地笑出了声说:
  “就您还研究什么美哪?真是笑掉我大牙了!您那个老伴儿,活着的时候我也见过。嘻,瞧那张核桃脸!还有那个身段儿,嘻,整个是三道弯的蔫黄瓜!就是她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儿,我也猜得出,入不了流儿……”
  “问题是……”
  “是什么呀?嘻……你在外人面前吹牛,说什么你们是恩爱夫妻,一块儿吃过糠、咽过菜的,一辈子的感情都很‘铁’。我看这是拿瞎话当真话说罢了!冲她娘家人的那场穷折腾里头,我已经品出味儿来啦!有这样的娘家人,她本人能大贤大德到哪儿去?”
  这野丫头的几句粗俗之言,对边教授的刺激几乎抵得上一篇大块儿文章!
  不幸的是,这女孩子的眼太犀利了,她说的话很难归到无知妄言一类里去。
  骗别人容易,骗自己就难了。边教授几十年都生活在这样一种强造出的幻觉世界中。
  老实说,他当年娶女仆为妻,实在不是出于什么本意。战乱,饥馑,使他与相依为命的女仆草率同居。解放后,他到大学任教,本想否定这桩草率婚姻,另觅新侣;但他又热衷于“在政治上要求进步”,而抛弃出身贫苦的妻子又有“坚持资产阶级立场”之嫌。在后来在十几年生活中,他发现妻子的好出身给他提供了政治上的某种光泽。在入党的发展会上,介绍人宣读他的“社会关系”时,妻子家族中一大串儿贫下中农很有力地抵消了他本人亲属的暗淡色调。“文革”之初,妻子患了风湿症,下肢瘫痪,他每天傍晚都用小推车推着她在操场上散步。这个举动,使军宣队、工宣队都深受感动,认为他“具有无产阶级感情”,他避免了很多同事都未能避免的风险。
  渐渐地,他在别人眼中有了光泽,也慢慢麻醉了自己的心——他把自己设想成果真爱妻子、果真具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美德的人。
  今天侯蛮蛮的话像蝎尾蜂针那样蛰中了他的心,他本能地抗议了:
  “你怎能这样理解我和我妻子的关系!你不懂!你应该向你表姐询问一下……”
  侯蛮蛮止住了笑,佯作愤愤不平的样子站起身说:“算了!算了!我本来可怜你,打算和你亲热亲热,让你这可怜的老家伙也尝尝男欢女爱的甜味。没想到你这么迂!哼,我走啦!”
  侯蛮蛮做出要离去的样子,抓起衣服就要出门,边教授失控地拦住了她,脱口说:
  “别……唔,我说话重了……”
  “岂止是说话重了,瞧你那脸子!你就不会笑一笑呀?笑!”
  “嘿嘿嘿!”
  “嘻……这模样可爱多啦!”
  侯蛮蛮趁势凑近一步,附在边教授耳根小声说:“别那么迂!男的、女的在一块儿,该图个痛快就图个痛快,若是像根木头棒子似地傻戳着,没劲……”
  边教授心里有一团火在蔓延,但又没有勇气做出冒失之举。他的额上冒了汗,双颊泛红,呼吸也显得粗重多了。
  “嘻!”侯蛮蛮用手指头戳了边教授脑门一下,撩拨着说:“一看你就是一辈子没风流过的主儿!见了女人就像见了老虎……”
  边教授浑身抖动着,迷迷糊糊地伸出了双臂,抱住了侯蛮蛮。
  就在这时,门开了。
  茹尔萱惊愕地立在门外。
  侯蛮蛮笑着对茹尔萱说:“哈哈哈……瞧你们的大知识分子,真有股子浪漫劲儿……好家伙,六十多岁老头子能把我搂得出不来气儿!”
  边教授松了手,退后一步,木雕似地站在那里,惶恐地望着茹尔萱。
  侯蛮蛮一个劲儿地向茹尔萱递眼色,继之匆匆穿上外衣,做了个鬼脸儿说:
  “嘻……我走啦!鬼知道你们俩之间有没有猫儿腻呀!”
  她甩门而出。
  现在,相对而视的是边教授和茹尔萱。
  边教授站在学生面前,意识到了原来形象的破坏,这对他来说是极惶恐,极尴尬的事。
  茹尔萱对边教授刚才的镜头,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是现在,她聪明多了。她知道边教授现在最需要的是宽恕、谅解,她为什么不把这当成交换物投给他呢!
  “嘻……”她轻松地笑了笑说,“边教授,这没有什么,很正常。我甚至这样认为:您有这种风采比以往的正人君子形象显得更可爱些……”
  边教授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感觉,如释重负。
  现在,他再不能固守原来的形象。为了使茹尔萱不至于鄙夷他,他必须换成另一种时髦形象炫耀于她面前。
  “看来,一切隐瞒都无意义,”他俨然是个解放派了,“我索性坦率地对你展示我的一切!你也许很惊诧——我从来都不是迂腐派,绝对不是!我从来都是主张人性解放的……”
  “这才好!这才是好老师!”
  “你一定会疑惑——边教授在对待他老伴的问题上不是属于东方观念的人么?”
  “是呀!我是这样想过。”
  “那只能怪你幼稚……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就观念上说都与最现代意识相通。”
  “那……我真要为您祝福了。”
  边教授的心已经松弛,他觉得他已有资格在学生面前饰演解放派形象了,而且这种形象很可能更有魅力。
  两个人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茹尔萱此时也在反思。她过去只想凭刻苦攻读、凭发表论文来营建自己的前途。付出的代价太多也太艰辛了。而所获竟然是那样的微小,甚而抵不上一个平凡女人的几个微笑、几个示情动作。现在,她还能那样傻么?不,绝不能,她也要聪明起来。
  “嘻——”她俏皮而狡黠地一笑说,“我真该死……打扰了你,你恨我吧?”
  她第一次使用了“你”。
  “不……”边教授解释说,“坦率地说,我对她的爱抚中包括着长幼之爱……”
  “即使这样,我也很羡慕她了……”
  她向边教授投了深情的一瞥。
  边教授的心又有所动。
  “来,我给你收拾收拾房间吧……”茹尔萱站起来,“看来你的生活结构中确有欠缺。”
  茹尔萱开始收拾房间,重点收拾了边教授的床铺。她一边为边教授铺床,一边说:“在生活上,女人离开男人往往能自立。而男人一经离开女人,就要狼狈得很……”
  望着茹尔萱那柔情脉脉的女性风韵,边教授又陷入了非非之想。
  天已很晚,茹尔萱告辞,边教授的眼神中充盈着不忍之情。
  走到门口,茹尔萱回眸一笑说:
  “怎么,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婆婆妈妈?”
  “不……你比任何时候都富于女性……”
  “嘻……需要我么?”
  “欢迎你常常到我这里来……”
  边教授走过去,抓起了茹尔萱的手捏了捏。茹尔萱笑着说:“我该走啦,祝你做一个浪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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