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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黄雀在后



  王知一的失踪使得我们坐立不安,他留下一张纸条,说是到学校里去了。学校里的人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见他进来过,有的说是进来了又出去了。
  像王知一这样的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突然失踪,其可能只有三个:一是自杀,一是被捕,一是像我这样从四川逃到了苏州。王知一出逃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他离不开相依为命而又正在病中的王师母,不可能像我这样一走了之。自杀的可能性也不大,文化人如果行动还能自由的话,他的自杀也有点考究:或是仿照三阎大夫愤投泪罗,投入滔滔的江水或清澈的溪流;或是登高山极目四野,呼苍天而舍身悬崖。当然,也有触电、上吊、吞服安眠药片的,那都是不得已的应急措施。可是投江与跳崖都要到非死不可的程度,都要对生毫无留恋,毫无乐趣,如果还有一根未净的话,跳崖或投水都会半途而废。因为文化人容易受山水的诱惑、受山川的启示,临死前,猛抬头,忽见蓝天白云,大江东去:“啊!天地悠悠,江山如画,万物生生不息,我又何必匆匆离去呢,活着总是美好的!”好了,自杀不成,反而增强了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的勇气。特别是像王知一这样熟读历史的人,他会知道,历史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六十年风水是轮流转的。
  我们肯定王知一的失踪只有一个可能,是被学校里的造反派抓去了,因为他留下来的纸条是说到学校里去了,这可能是他特地为我们留下的信息,王知一做事是十分细心的。
  我们几个人一方面到处寻找,到处打听,同时敦促王知一的女儿王玉树,叫她快到学校里、到红卫兵的各个司令部里去问问,因为她熟悉那些红卫兵们的行动规律和各种各样的新动向。
  很奇怪,王玉树对她爸爸的失踪好像并不着急,倒是担心她的革命工作会因此而遭受挫折。她与汪永富刚刚展开的两条道路殊死的搏斗,已经胜利在望,却要前功尽弃。父亲被捕,儿女就不能再当红卫兵的头头,她和赵晓山组织起来的“扫害虫”战斗队也会被勒令取消,她自己也会变成一种名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实际上是永远也教育不好的。阶级的烙印就像奴隶身上的火印,古代社会的黥面,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那时候的青年人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一旦当上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能永远受“教育”,低头做人,低人一等。当然也有网开一面之处,那就是大义灭亲,揭发父母,兴许能在一时之间当个什么典型。
  王玉树是一个真诚的红卫兵,自觉地担负起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重任,视阶级敌人为毒蛇猛兽,父母如果变成了敌人,亲人也就成了猛兽,这一点决不含糊。红卫兵一旦发现自己的父母有问题,就要划清界限,就要大义灭亲。王玉树也想大义灭亲,问题是现在还灭不起来,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爸爸到底有什么政治问题,她从来没有听见她的爸爸说过一句反动的话,还经常教育她要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要顺乎这个世界的潮流。不过,这些也许都是一种假象,阶级敌人是十分狡猾的。所以王玉树不是急于找她的爸爸,而是先去问她的妈妈:
  “爸爸的历史上到底有没有问题?他在旧社会里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体?你不能替他隐瞒!”王玉树的口气十分生硬,好像是红卫兵在审讯什么人,表示她的立场坚定。立场并不是在脚上,也不是在心里,主要是表现在脸上,在嘴上。
  王师母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那患有心脏病的心脏像被刀尖刺、被重锤击;她对女儿的表现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王知一早就对她说过,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女儿会大义灭亲的,这时候你不要去阻止她,也不要伤心掉泪,你要让孩子在这个社会里活下去,决不能让她与这个社会对立。如果你想让孩子和家庭站在一起来和社会闹对立的话,那就等于是把孩子送到监牢里去。不要伯你的肩膀流血,让孩子踩上去;腿不要颤抖,用力站起来,脚要踮起来,垫托起孩子,让他翻过那高高的墙头。王师母当然懂得这些话的含义,可当心爱的孩子真的对父母也不信任,居然是如此的冷漠而无情时,她那有病的心脏还是感到阵阵剧疼。她和王知一多年来几乎没有希望,没有欢乐,希望和欢乐就是唯一的女儿。王知一还有他的《欲海通鉴》可以寄托,王师母所有的寄托都集中于女儿之身。天寒时她自己也觉得冷,可是这冷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讯号:娇娇要穿毛衣或者是棉袄。吃饭的时候她是食而不知其味,只要是娇娇觉得好吃,她就觉得那菜肴是很鲜美,味觉是娇娇传给她的。
  王师母的心痛了一阵也就平静下来了,任何打击总是狂风扫过禾苗,如果在阵风来时不被吹折的话,那禾苗就会渐渐地适应,还会增强一种抗风的能力。王师母记着丈夫的话,要把那流血的肩膀垫到娇娇的脚下去。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许多父母都是为了孩子而自愿受折磨、受冤屈、下地狱的。
  “娇娇,你爸爸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要是做坏事的话,肯定都是机密,机密的事都不得告诉父母妻子,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有这种法规。现在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的爸爸找出来,然后再详详细细地问他去。如果他真的做过特务的话,我们一齐和他划清界限,都不要理他!”王师母的立场也坚定起来了。
  王玉树想想倒也对,要尽快地把爸爸找出来,把问题搞清楚,以便决定是和汪永富决一死战呢,还是大义灭亲和家庭断绝关系。
  王玉树在学校里到处寻找,她知道学校里有许多关人的地方:有的是厕所,有的是库房,有的是假山洞,有的是煤仓。每一个造反组织都有一个牛棚,都可以“私设公堂”。红卫兵把自己的老师关在牛棚里,演出各式各样灭绝人性的恶作剧,他们不能大义灭亲,就大义灭师。许多被关、打,被羞辱过的老师都赌咒发誓,如果还能活下来的话,今生不再教书。当然,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以后还教不教书,那都是后事,可那王知一到底关在哪里却不得而知。
  我们找不到王知一,只得在暗地里窥视着汪永富的行动,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新的革命措施,看看那张贴大字报的围墙上有没有什么花样,汪永富在行动之前总是要先造舆论的。
  围墙上没有新的大字报出现,连原有的大字报也都所剩无几了,只有几片写有毛主席语录的纸片在寒风中飘飘荡荡。那时候兴起一种职业:拾废纸。大字报铺天盖地,那废纸量也是相当可观的,拾废纸可以增加收入,可以维持生计。如此的生计当然不会为一人独占了,业务竞争相当激烈。那些拾废纸的人等不及大字报自动脱落,乘晚间无人时,捷足先登,去把大字报撕下来,迅速地装进麻袋。此种破坏三大革命法宝(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行为毫无政治动机,纯系经济目的,撕纸的人又都是穷得叮当响,你拿他也没有办法。只是有二点,撕大字报的人决不敢把开头的毛主席语录撕掉,撕掉毛主席语录就是政治问题,就是反革命,即使你穷得叮当响,也可以打断你的穷骨头。
  写有毛主席语录的最后一片纸也被无情的风雨摧落了,汪永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王知一还是没有消息。
  朱益老头也熬不住了,出了个主意。朱老头的主意很多,他对好人有好主意,对坏人有坏主意。他叫许达伟假装去向汪永富汇报思想,乘机探探汪永富的口气,看看这个草包会不会透露出一点有关王知一的消息。
  许达伟最怕向汪永富汇报思想,那简直是一种屈辱,一种污蔑,需要忍气吞声,忍得你浑身发抖。最近,汪永富已经不叫他去汇报思想了,刚刚安逸了几天,现在又要去汇报,不管是假的还是真的,总不是个滋味。可是为了王先生,他义不容辞,愿意去说一次谎,当一回奸细。在这种时候,不说谎是无法生存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不说谎,那本身就是一种谎言。许达伟也有进步了,觉得忠诚老实只能对上帝,连牧师也是不可全信的。
  “汪……汪司令,你好长时间不叫我来汇报思想了,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以前你每次和我谈话,我虽然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事后想想还是有很大的教益。”许达伟的这几句谎话是想了许久才编出来的。
  汪永富听了两眼直翻,心想,这是什么玩艺,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还会把我汪永富放在眼里?你放在眼里的是大刀、铁棍和拳头!
  汪永富也不是傻瓜,他的眼睛翻了几翻就对许达伟产生了怀疑:“你……你这是算哪一门,是想报复还是怎么的?才让你宽松了几天,你就骨头轻,居然还来嘲笑我姓汪的。你会从我这里受到教益吗?受个屁!”汪永富大声吼吼。
  许达伟连忙摇手:“噢,不不,我是真心诚意地来向你学习,向工人阶级学习。”
  “向我学习?学打人你没有力气,学打仗你没有勇气……”
  “学你的立场坚定。”
  “你永远也学不会……还有,你学会了我干什么呢?你永远是革命的对象!等着瞧吧,过几天就有你好看的!”
  许达伟虽然挨了一顿骂,却也换来了一点消息:等几天有好看的。
  我们也只好等着,经常去劝导王师母,安慰王师母,要她坚强起来,要做好各种准备。那年头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事情终于发生了,张南奎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来,把一张小报甩在我的面前:“瞧吧,这就是他们要我们等着瞧的东西。”
  我展开小报一看,尤金的一篇宏文,把四个版面占得满满的:
  “抓住了一个大特务!!!”这个题目虽然略输文采,其本身却有很强的吸引力,更何况还有三个特大的惊叹号跟在后面。尤金改变策略了,把林阿五放在一边,把我们兄弟八人都说成是国民党的特务,把王知一说成是特务的头头,他不是根据胖阿嫂的交代了,而是把王知一的档案材料东拉西扯,加油添酱,写成了一篇可读性很强的通俗文艺,其中有一段写道:

    ……王知一从许家大院里出来,雇了一辆黄包车,放
  下了黄包车的漆布门帘,两眼从漆布门帘的小窗口里向
  外窥视,只见国民党的军队从大街上向火车站的方向撤
  退。他心急如火,拼命地蹬着黄包车上的铜铃,大声叫喊,
  快点、快点!
    黄包车飞也似的拉到了观前街,在光华刻字店的门
  口停下来。这光华刻字店是特务们的联络点,店里的那个
  刻字的老头就是联络站的站长。据这个老特务的交代,当
  时王知一交给他一张纸条,要刻“陈某王知一”,这是个暗
  号,王如一要约见国民党苏州特务总部的总头头。
    第二天早晨,特务头子在元大昌的楼上接见了王知
  一,向他交代了任务,要他们的特务小组分散隐蔽,长期
  潜伏,不要全部集中在许家大院里,要上山、下乡,要打进
  共产党的心脏……

  平心而论,尤金的文笔还是不错的,当初的夏海连书记也正是看中尤金的文笔,才把他调到身边当秘书。没想到这文笔不仅是会写讲稿,还会造谣言,写起讲稿来还有点受拘束,造起谣言来却可以自由发挥。
  尤金的这篇捉特务的文章,很像我们现在的某些“报告文学”,更像当今流行的侦探小说。听说尤金到了八十年代也真的成了作家,专门对极左路线“反戈一击”,比任何人都要激烈,因而又出了一阵子风头,还拿了不少的稿费。这些都是后话。
  尤金的文章立即在全市引起轰动,引起了读者浓厚的兴趣。因为中国在反右斗争之后,侦探小说已经绝迹。国内侦探小说的鼻祖、苏州的老作家程小青先生已经搁笔,这时间正在被游街,被批斗;也许正捧读着尤金的大作,领略着后生之可畏。
  一般的读者已经不知道世界上还曾经有过侦探小说,突然看到尤金的此种文体时,都觉得十分新鲜,十分惊奇,就像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突然看武侠小说似的。
  还有一点更引起读者的兴趣,尤金在文章里把许家大院描写得巷道纵横,暗道四通,暗道的出口是安在化纸炉上的;特务们可以紧急出逃,因为走廊上装有铜盆报警器。谁也不知道铜盆报警器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是美国的先进装备。其实,原始材料恐怕就是当年张南奎的那只铜脸盆,是我们搁在走廊的翻板上的。这件事不知是谁向尤金走漏的消息,王知一的档案里不会有,王先生不会交代与他无关的事体。
  这下子可就把许家大院同翻了,读过小报的人都要来看看许家大院,看看这个特务的巢穴。好像这里就是刘文彩的地主大庄园,就是歌乐山的中美合作所。这两处很有名的地方都在我的第二故乡四川,与苏州相距何止千里,苏州人要想去参观也很不容易,只好到许家大院来体会体会。
  这许家大院也真有点儿鬼气,备弄里阴风四起,一号门、二号门……前后左右都有门,门内又有门,赵晓山统计过,说是有八十八个门。这个数字也是可变的,说不定哪一家今天又开了一个门,明天又封掉一个门。
  来参观的人又弄不清王知一是住在几号门内,弄堂里的人满了,挤不进去的人就随便走进一个门。除掉林阿五、汪永富住的那个破烂的一号门之外,其他的门里都有参观者。这些人好像是来捉特务的,长驱直入,不听住户的解释,不受住户的拦阻,到处伸头探脑,登堂入室,还要再三地盘问,那些特务到底住在哪里,你们平时有没有发现过什么问题。也有人觉得报纸上写的有点离奇,特地来探听虚实,问问大院里的住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大院里的住户为了免受干扰,有的回说不知道,有的一口回绝:“报纸上说的全是放屁!”
  “你能相信那些小报吗,那些报纸除掉日期是真的,其余的全是假的。”
  住户说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有人看中了王知一的房子了:“好家伙,一个特务分子竟然住了一层楼面,为什么没有人占领他的阵地,这说明大院子的人家都有问题。无产阶级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阶级敌人就会永远盘踞在那里,走,让我们来把他赶出去!”造反派们的兴趣转移了,捉特务到底不如占领“阵地”来得实惠。
  “阵地”就是房子,占领阵地就是要来抢房子,不仅是要抢王知一的房子,大院子里的人家都有问题,哪一家的房子都不保险。胖阿嫂的房子更不保险,她家有历史问题。尽管你说住房已经挤得不得了,可是苏州还有比你更加不得了的。有人是三代同室,祖孙三代住在一个房;司里。就是因为挤得透不出气来了,才出来造造反,出出气,有房子不抢才怪呐!
  抢劫决不会慢慢来,说抢就要动手。消息传来,已经有两家在收拾家具,在那里找卡车,借锣鼓,准备在黎明时一阵发喊,敲锣打鼓,冲进许家大院。
  这还了得!许家大院里的造反派,特别是汪永富手下那帮背大刀的人跳起来了,他们不能眼看着肥水流入外人的田。这些人都是前远五金厂的工人,一九五八年以后才搬进许家大院,那时候的许家大院已经没有空房,他们只好堵门堂、封走廊、在天井里搭两间简易房,像无数的蜜蜂钻在蜂窝里。世界上哪有这种洋盘,兔子不吃窝边草,倒让山羊啃得光光的。抢,抢点儿房子下来,把蜂窝变成鸟窝。
  院子里的两派马上大联合,共同出兵防守大门,不让外敌入侵。十多个手执大刀和长矛的人在巷子里日夜巡逻,巷子的两头还设立了哨所。想来抢房的人见到了此种架势,一时间不敢下手。
  外患好挡,内乱难平。大院里的造反派自己分赃不匀了。王知一的房子谁都要抢,可惜王家也只有三间房子,即使把王知一扫地出门,那也只能满足一两个人的需求。可那要抢的人却有十多个,个个膀大腰圆。他们相互之间封锁消息,聚集死党,力大为王,准备打一场恶仗。
  汪永富一见不好,自己人要和自己人打起来了,连忙出来劝阻,通知召开会议,大家协商解决,讨论个方案什么的。
  谁也不理睬汪永富的这一套,抢房子还有什么协商,那倒不是抢了,是分配。
  “嘿嘿,汪司令,你不要通知我开会了,我根本就不想抢房子,谁说我想抢房子啦,瞎嚼他的狗舌头。”嘴说是不抢,实际上却在准备,说不抢是想麻痹别人的。
  那些背着大刀跟汪永富出生入死的人就不客气了:“汪大哥,光棍不挡财路,抢房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大家挤了一辈子,也该宽松宽松了,你反正不用愁,将来可以搬到大饼店的楼上去,我们可就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嗨,这种事情谁也管不了谁,你想管你就倒霉!”
  汪永富一吓,这种事情倒是不能管的。他们造反队没有什么严格的纪律,每一个人火冒时有可能用刀子捅你一记,或者是对你反戈一击,今天是“横扫一切”战斗队的队员,明天就到了“扫害虫”战斗队里。反正都是造反,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你汪永富如果不识相的话;马上可以变成光杆司令。
  汪永富决定不管别人,只管自己,派几个心腹把守住通往许达伟家的大门,不让任何人进去,他自己也暗藏着凶器在门口走来走去,看守着他和陶伶娣未来的天地。其余的事情也只能是听其发展。
  一场混战,一场内江开始了,抢房者一窝蜂似的拥进了五号门,要抢王知一的房子。王知一是住在楼上,楼下是朱益老头。朱益老头早有准备,调来了老年战斗队,戴着红袖章,站在楼梯口,像指挥交通似的:“向上走,向上走,王家是在上面。”
  王师母和王玉树都避开了,所有的家什和细软都集中到东面的一间,空出两间房子来让他们去抢,抢得打破头。
  打破头的时候还没有到,现在是十多户人家围着楼梯口,你挡着我,我堵着你,谁都说自己最有条件占领王知一的阵地。有的把箱子放在楼梯上,有的把板凳横在楼梯口,有的人家干脆派两个小孩坐在那里,那时候的孩子反正都是不读书的。
  同样的情景在四号门、三号门、二号门里也发生了,有的是去抢许逸民家的房子,有的是去抢吴子宽家的房子。胖阿嫂家的房子也有人去伸头探脑,也许是有点儿看不中,没有人动手,倒是有人在她的天井中踱量,看看在这里能搭几间房。胖阿嫂最害怕这一点了,她自己也梦想着在天井里开辟一个小天地。
  王知一家是个没脚蟹,是可欺的。其余的人家就不那么简单了,人人都有亲朋,人人都有关系,明的没有有暗的,中国人的关系谁也弄不清哪里通到哪里。就连胖阿嫂也有靠山,她的两个女婿都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暗中已经把人马调进了大院,准备进行一场保卫战。
  许家大院里人声如潮,骂声震天。有女人尖着嗓子骂,有孩子学着大人骂,男声重骂的时候还有兵器的撞击,好像是发生了械斗。于是便有人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备弄里到处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地下还打翻了不少的水,就像发生了火灾似的。那些奔跑叫喊的孩子就是救火队员,他们跳箱笼,钻凳子,呐喊助威,无事生非。
  忽然有人大喊:“不好啦,外面有人来抢房子啦,人马已经到了巷子口!”
  内江的人们马上调转枪口,一致对外,人像潮水似的从备弄里奔出来,拖着大刀和长矛在前远巷里摆开阵势,把来犯的外敌吓退。然后又像潮水似的拥进大院子,围在各家的楼梯口。
  抢房形成了持久战和拉锯战,谁也未能把房子抢到手。有一家差点儿要攻进去了,却又被其余的九家挤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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