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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唾手可得



  “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这号角的声音十分奇异,有人听起来是悲枪而凄厉,有人听起来却是激动不已,夜不能寐,好像服用了兴奋剂。
  汪永富首先激动得睡不着了,这一次睡不着倒不是想陶伶娣,而是觉得时来运转,天赐良机。他要投身于“文化大革命”了,他不害怕“文化大革命”是什么钓鱼,因为他是一条小毛毛鱼,小得钓不上钩,任何会钓鱼的人都不会钓他这样的鱼,钓它何益?汪永富相信一句流行的语录,这语录虽然不是毛主席的,却好像是对他说的:“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却是全世界!”他汪永富学徒出身,“前远五金零件厂”的钳工,工人阶级。他住在许家大院一号门内那间透风漏雨的破屋里,一条棉被,几件衣衫,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得到的虽然不是全世界,却也不会永远不能出人头地,永远被人瞧不起,那时候……那陶伶娣会像蝴蝶一样扑到自己的怀里!
  汪永富不上班了,整天在外面参加静坐绝食,游行示威。他曾经在市政府的门前绝食了三天三夜,支持学生们提出来的谈判条件,他坚持绝食到最后一个,最后是昏了过去。学生们把他当作是工人阶级的代表,纷纷到医院里对他慰问,使得汪永富的名声大振。他在医院里没有住满两天,立刻出院成立了第一个工人阶级的战斗队,“横扫一切”战斗队。到了两派武斗的时候,汪永富又用厂里的圆铁和钢板做成大刀长矛,晚上在前远巷中操练,他们齐声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把长矛在弹石路面上拖得哐啷哐啷,制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吓得前远巷里的人家都关紧了大门。
  在攻打“敌人”的桥头堡时,汪永富立马横刀,面对着刀光剑影,充满了一种大无畏的革命激情,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禁。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了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汪永富只能永远饥寒交迫,永远做奴隶,永远……冲呀,同志们!
  怕死而活下来的人是懦夫,不怕死而死掉的人算拉倒,不怕死而又没有死的人最狠。汪永富当然没有死,因此更有了名声,当上了三方联合司令部的副司令,人们直呼为汪司令。好在当时也无人追究他到底是什么级别。
  汪司令带领着队伍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自己觉得威武雄壮,风云得意,似乎已经拥有了一切。可是当他一回到许家大院,回到他居住的那个小破屋里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一切依旧,一无所有。前远巷里的人也没有把他当个正经八百的司令,那目光,那神气,似乎还是把他当作大饼店里的小瘌痢。哪个老爷不当官,岂有此理!特别不能容忍的是那个陶伶娣,那一天在前远巷里看见她远远地扭呀扭地走过来,那个小骚货不仅没有扑过来,相反,却故意从一条横巷里穿出去。“是可忍,孰不可忍?”汪永富学会了使用这句文言文,这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流行语言,是报纸上常用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不对的,应该把窝边的草统统收割起来,堆到自家的仓库里,革命首先要建立根据地。汪永富决定要夺前远居委会的权了,不能让林阿五老是把个主任和厂长一直当下去;也不能让那个陶伶娣老是在外面飘来飘去,要赶快把她弄到手。现在的武斗开始用枪了,如果有一粒子弹不长眼睛,他汪司令死了也缺个戴孝的女人。
  也巧,事情来了。
  不知道是谁告的密,说大饼店里的老板陶金根是当过伪保长的。红卫兵的联合锄奸战斗队得知以后,把个大饼店团团围住,抓住老板陶金根,要他交代罪行。
  红卫兵听到的消息也不假,陶金根在抗战胜利之后是当过几年的伪保长,可是城里的保长和乡下的保长不同,他只是收收清洁捐,打更费,做中人,作保人,到茶馆店里去吃讲茶,相帮着评评理。这些行当红卫兵都不懂,他们所知道的伪保长是解放后从小人书里看来的,都是些凶神恶煞,龇牙咧嘴的东西,都是领着国民党或日本兵下乡拉夫抢粮的。
  红卫兵对陶金根的交代当然不相信,再加上抄家的时候又抄出了一张解放前的营业执照,那上面有蒋介石的头像和青天白日旗,完了,这是伪保长藏着准备变天的。便把个陶金根抓到学校里去,关在牛棚里。
  陶伶娣天天去送饭,看见父亲被那些半大的孩子轮番批斗,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禁流下了眼泪。
  陶金根说:“别哭,要找人想办法,把我保出去,要不然是会送命的,这些小赤佬打起人来像做游戏。”
  陶伶娣说:“如今只有找汪永富帮忙了,我又怕你不同意。”
  “罢啦,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何况这个人现在倒也不像从前。”陶金根想保命,也就只能是不计前隙。
  陶伶娣前些时所以避开汪永富,是因为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还要和汪永富往来,如果再往来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免又要亲密,现在亲密和过去又不同了,因为过去她是有婆家的。
  陶伶娣为了救父只好去找汪永富了,其实她也愿意去,往日的接触总是留着甜蜜的回忆。何况他现在是个大头头,会告诉她许多有趣的事体。
  要找汪司令也不容易,他白天不会在家,晚上也不一定在家,只能多跑几趟碰碰运气。
  陶伶娣的运气很好,第一趟就碰上了。
  汪永富刚睡下不久,蚊子多,放下帐子又有点闷热。不由地又想起了那年夏天在帐子里发生的事,发生事情的时候用的也是这顶帐子,那陶伶娣……
  “汪司令在吗?”一个女人在外面嗲声嗲气地叫。
  汪永富吓了一跳,以为是狐狸,他听人说过,许家大院里有狐狸精,狐狸精是专门变女人,你想谁它就变谁。
  “你是谁?”汪永富从枕头的下面抽出一把匕首,这是他防身的武器。
  “是我呀,我是伶娣。”
  汪永富听得出是陶伶娣的声音,还是要追问一声:“哪个伶娣?”
  “开门呀,死鬼。”
  汪永富认定了,这死鬼二字当年是陶伶娣在帐子里使用过的。连忙起身开门:“啊呀,我正想你呢,想你你就到,真像做梦似的。”
  陶伶娣发嗲了:“你当了司令还想我吗?骗人。”
  “鬼才骗你,坐下,坐在这里。”汪永富把帐子一掀,叫陶伶娣坐上床沿。陶伶娣刚一坐下来,就被汪永富一把抱住滚进帐子里。
  陶伶娣推了一把:“死鬼,我是来找你有事的。”
  “我知道你有事,先做完这件事再谈你的事……”
  几度缱绻之后,陶伶娣把救父之事说了一遍。汪永富拍拍胸脯:“没有问题,红卫兵联合司令部的司令和我是一起绝食静坐过的,那家伙不吃硬,绝食到第二天便坚持不住,是我暗地里塞给他两个馒头,要不然的话,他那个司令还当不成呐;我说一件事,他是不敢不答应的。我明天打个电话,叫他们把你的爸爸、我的丈人放出来,还要追问是谁造的谣言,陶金根哪天当过伪保长的?我在大饼店里做了十多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是当过,我爸也承认。只是他没有什么罪过。”陶伶娣还有点吓咝咝的。
  “没有,根本没有当过,承认当过就完了,说不清楚。”造谣和抵赖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斗争策略,汪永富运用起来是很熟练的。
  “已经承认了怎办呢?”陶伶娣还有点不放心。
  “啊呀,承认过的事情多着呢,你不能倒打一耙吗?都是吓出来的,逼出来的,是在严刑拷打下瞎说的。放心,明天保证放人。”汪永富确实也有这点魔力,他详细告诉陶伶娣,他都认识哪些人,哪些人和他共过生死,哪些人和他亲如兄弟。这些人陶伶娣也知道,都是赫赫有名的。汪永富还告诉陶伶娣他有几个很有来头的神秘人物,可以经由他们直接通到江青和姚文元那里。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嘿嘿,他们都不会忘记我的。汪永富越说越得意,好像他要当市长或是市委书记。
  陶伶娣也信,那王洪文、陈阿大不也是和汪永富一样的?她把汪永富抱紧了:“亲爱的,你将来会做大事的!”
  汪永富把陶伶娣抱得更紧了:“我们结婚吧伶娣,我汪永富保证能比你原来的那个小白脸有出息。”汪永富趾高气扬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超过那个小白脸。
  陶伶娣把汪永富一推:“死鬼,都是你做的缺德事,坏了我的名声,被人家退了婚,你要是不对我好的话,你就是被狗吃掉了良心。”
  “我娶你还不好吗?”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嫁给你,我爸爸对你的印象不好,你不能到我家去做招女婿。”
  “当然不去,我堂堂的汪永富,还会到一爿大饼店里去当招女婿,那是丧失立场的!”
  “不做招女婿我们住在哪,就住在这间小破庙里吗?这里连放马桶的地方都没有呢!”
  汪永富笑了:“别担心,到时候就会有房子的,这事情我早就准备好了。”
  “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这许家大院子里。睡吧,天亮了我带你去看看,包你会满意。”
  陶伶娣接受那年的教训,不敢睡得太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把汪永富喊醒,想要看房子去。汪永富果然带着陶伶娣走过备弄,走到许达伟住的东西厢房的前面:“看,就是这里。”
  “是东面还是西?”
  “东西两面都是的,将来我们造一堵墙,把东西两座房子连起来,大门朝南开,就像是北京的四合院子似的。我到北京串连的时候就住在一个走资派家四合院儿里。”
  “这房子里现在不是有人吗?”
  “这里面住的是地主婆和老右派,可以把他们赶出去,让我们之间换换位置。”
  这一对露水夫妻在晨光曦微之中计谋着许达伟和柳梅的房子,可那柳梅和许达伟还在睡梦之中。他们在十七年前也做过露水夫妻,他们也在晨光曦微之中计谋过未来,计谋着造福人类,造福社会,却从未计谋过别人的东西。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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