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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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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楼下突然有人叫门。黄克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么晚了还在谭宗三房里,便拿起坤包,慌慌地喘喘地问:“有后门(口伐)?”
  “做啥要走后门?”谭宗三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愣怔里“清醒”过来。
  “有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吓啥?”
  “哎呀侬……”
  “侬啥?”
  “宗三!”黄克莹突然这么急叫了一声。然后一怔。谭宗三也一怔。因为他两交往这么长时间,黄克莹还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宗三”。没有这么公开表示过亲近和知心。
  “对不起……”黄克莹脸红了。而这时脚步声几乎已快到了楼梯口了。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们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要抓一个正着?”黄克莹脸色忽而更苍白了。眼睛瞪得很大,很惊恐。
  “抓啥?侬在我房间里做啥了?”
  “侬还搞不懂?他们现在就需要这种事体,好把侬搞臭!”
  “哈一”
  “宗三,侬不要再打哈哈了。他们已经决定要把侬从谭家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这种时候,他们随便啥恶毒龌龊的手段都用得出来的!他们会把侬讲得老难听老难听,也会把我讲得老难听老难听……侬赶快想想办法……宗三宗三宗三厂
  “把我从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哈哈。拉嘛……我本来就不想做……”
  “宗三宗三宗三……”黄克莹急得真的要哭了。
  谭宗三苦笑着又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去拉开通里间的门。黄克莹忙跑了进去,关门时,还特地叮嘱了一声道:“一定不要让他们进这间房间来。一定!”同时慌忙地把她吃茶的杯子收了进去,把她坐过的椅子翻过的画报都重新放回原位,把一切都收拾得好像从来就没人来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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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院门那边响来的脚步声一上了楼梯,骤然间就显得缓慢滞重了。一步一顿。三步一息。从脚步声喘息声和相随的劝慰声听出,来者并不止一位。等谭宗三出门去看时,来者已爬完楼梯,正由人搀扶着,在楼梯口大喘。黑黢黢静悄悄的过道,把他们长长的影子一折三弯地铺排在厚重的菲律宾木护墙板上,仿佛是一群奇形怪状的扁平物,在身后窥探警视。
  来者竟是谭雪俦。
  “侬这是做啥?漏夜出动。不要命了?”谭宗三赶快把他扶进房间,搀上床,并从壁橱里抱出一床擦刮里全新的鸭绒被包住他的下半身。又从雕花罩落背后的那个小博物架上取来一个什锦缎百宝匣。从匣子里取出一九腊封的冰香九生丸。拿一把嵌珠骨柄裁纸刀细细地剖开蜡丸。顷刻间房间里便盈溢一股沉郁沁人的药香,仿佛百年老药堂祖传药柜的深暗处。从中取出两颗金桔般猩黄、赤豆般大小的药丸,递给雪俦,让他赶紧地放到舌根底下含着。
  谭雪俦许久没有走出过“将之楚”大门了,加上又一气走了这么“长”的路途、上了这么“高”的楼梯。特别是跟老太太们商定了(谋划了)一定要重新起用经易门以后,制不住地又开始大量后血,体力再度急剧下降。所以这一刻真的很累。很疲软。他仰靠在绵软的大靠枕上,阖目细细地体味舌根下那两粒冰香丸的味道和力道,待自己稍稍缓过点精神,再开口说话。正式开口前,他先把那几个随侍左右的茶房、娘姨,统统打发了;尔后又要了一壶毛尖,亲自颤颤巍巍地回了两下,这才倒出半杯碧澄青黄的茶汤,过了过嘴,去掉些药味,只留下一点冰香和茶的苦涩清甜在舌尖和齿颊间。
  谭雪俦本来是不想再来跟谭宗三说什么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跟谭宗三说什么也是白说。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但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来。他觉得有些话,不管谭宗三能不能听得进去,还是应该跟他讲讲清楚。不管全家人怎么看不惯这位年轻的“宗叔”,他总归还是“谭家人”。而且还是活着的谭家男人中,“辈分”最高的一个。该讲的话不讲,是我谭雪俦的不对。讲了不听,便是他谭宗三的不对了。宁可天下人负我,莫叫我负了天下人。这也是被全家人称道的谭雪俦做人的一个基本准则。
  应该说,要不是谭宗三在杭州执意不听招呼,又派人肆意追查洪兴泰的老底,也许谭家的那许多位老太太老老太太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坚决更换他下来。当然,谭宗三从小到大有一系列的事都让她们看不惯。这一回只不过是总爆发。
  说到这里,谭雪侍喘了两口,又歇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洪兴泰不是一个好人。他不配做我们的祖宗。不要说他活过了五十二岁,就算他活过了五百二十岁五千二百岁,也不能翻这个案。
  洪兴泰到底有啥不好?谭宗三问。
  侬不要再问这个洪兴泰了,可以(口伐)?在这桩事体上,侬已经伤了谭家所有的长辈的心,让她们忍无可忍了!
  看来,是这些长辈抛弃了洪兴泰和我们本来的这个“洪”姓?这个洪兴泰到底做了点啥,让他后来的子孙这样讨厌他?
  宗三,侬能不能听我一句,侬不要再讲这个洪兴泰了!
  嘿嘿……有趣。子孙开除不肖父兄,另立宗门。少见……真是少见。
  我今朝夜里来,是要跟侬商量两桩事。一,请侬立即停止调查洪兴泰的活动。不要再没事找事,硬要把眼前的谭家和当年的洪兴泰勾联在一道……二,立即停止豫丰别墅里的一切活动。
  总算正式下命令了。好啊。谭宗三苦笑着调侃道。
  “豫丰”的一切业务统统停下来。接受清理整顿。这是老太太们的一致决定。
  那个联合投资银行呢?
  所有的一切,统统停下来。
  雪俦,老太太们不懂,难道侬也不懂?联合投资银行已经搞到八九不离十的地步。这样一停,伤了各股东的积极性,以后再想取得这些金融界大享们的信任,再来搞这样一个专为我伲谭家投资的机构,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失去这样一个机会,谭家要想重新振作,就要多用十年廿年的时间。
  停。这是最后决定。
  决定?恐怕还要提醒各位一声,谭家的当家人到目前为止还是不肖子孙的我。没有我的签字盖章,你们在外头所有银行里设的账号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这一点,侬也不要太自信了。我问侬,侬的图章阿是一直放在周存伯那里的?我已经让他把侬的图章交给我们了。我们已经用侬的图章通知各银行,从现在开始,谭家的一切账目往来,从“豫丰”转入“泰康”。
  哈哈……真好……连我的图章都偷过去了。真好……既然这样,侬还要来找我做啥?用我(叹气)。杀我(叹气)。用我杀我。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侬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自己,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
  问得好。问得好。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哈哈。问得好问得好。
  气话嘛,就不要再讲了。没有人要“杀”侬。我已经跟几位老太太商量定了,谭家当家人还是让侬做。不过,请侬在这几份文书上签个字。
  啥文书?
  一份,任命经易门为新谭氏公司的总经理。一份,撤消“豫丰”工作班子。第三份是关于原豫丰员工的遣散重编……
  为啥不给周存伯任命点啥呢?
  这个……以后再讲。
  为啥要以后再讲?老太太们不是都非常喜欢他吗?谭宗三淡笑。
  这侬就不要管了。
  我“豫丰”的那一班人马,你们准备哪能(怎么)处置?
  这桩事体,老太太们觉得,交给易门去办就可以了。
  交给经易门办?他们是我的人!
  宗三……
  我到底还算不算谭家的当家人?
  宗三……侬不要这样逼我……
  是我在逼侬?还是侬在逼我?!
  不要让我再讲第二遍了。侬应该明白,所有这些事体,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的。
  一个人不一个人,我现在全明白了,在你们心里,我根本没有经易门重要。在你们眼睛里看来,谭家可以没有这个谭宗三,但不可以没有那个经易门……
  这个局面是侬自己造成的!
  现在的局面是,只要我不在这份任命经易门的文书上签字,谭家门里就容不得我这个子孙。谭家门里就没有我谭宗三一口饭吃。阿是这样?
  ……
  侬讲呀,阿是这样?这时,谭宗三充分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对谭雪俦吼道,侬回去告诉老太太们,我谭宗三不吃这口谭家的饭,今朝也不会签这个字的。大不了,我重回盛桥镇。我还住我的小旅馆!
  宗三啊宗三……侬哪能(怎么)好这样讲?大家都是在为谭家着想……为谭家着想……
  请侬不要再跟我讲这个“为谭家着想”。我谢谢侬这个“为谭家着想”了。我真的谢谢了!说完这句话,谭宗三居然冲过去拉开房门,指着外头黑乎乎的夜色,对谭雪俦大叫道,侬现在可以走了!走!走!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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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教四大经典之一的《维摩诘经》像黑的静水湖。冰凉的夜气更像静的黑水洋。在《维摩法经》“不思议品第六”中,开卷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舍利弗走进维摩洁的经室,见屋内没有多余的座位(床位),很是纳闷。“长者维摩法知其意”,便问他,怎么了,你是为求“法”来的,还是为争“座位”来的?舍利弗脱口而出道,我当然是为求“法”而来的。于是维摩洁说道,对啊,为求法都可捐躯不顾生命,又何况“座位”的有无和“座次”的高低呢?由此,维摩洁还谈了一整套如何正确处理“法”和“色受想行识”两者之间关系的理论。
  谭宗三始终未能搞明白的便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普天之下,大道无形。大法无位。大意无构。大地无边。他始终未能进入这“大道”“大法”“大意”“大地”境界,却又偏偏要活着,还要想方设法活过那艰难的五十二岁,怎能不痛感生如刀绞针扎?!

                 123

  这里,我必须插叙一段我离开上海参加革命队伍前所结识的某一个人的故事。我结识的这“某一人”后来成了我的上级。也就是说,多年后,我奉命到通海地区处理谭宗三一案,是他奉命来复查我的工作。在要不要枪毙谭宗三这个关键问题上,我和他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当然是他的意见占了上风。最后,谭宗三是按他的意见,被枪毙了。我被他认定,在处理谭宗三问题上犯了极严重的错误。他让我写检查。耐心找我谈了很多次话。很冷静地引导同志们帮助我批判我。但是到最后组织处理阶段,他却又在暗中保护了我。也就是说,按我所犯错误的程度和性质,在当时的历史背景情况下,我本应受到极严厉的处罚。甚至有可能送交军事法庭审判。但他把所有这些上报材料都压了下来。对我说,你去学习吧。我给你争取一个调于生的名额,去上海,还是去北京,你自己决定。学上几年,你就会比我强了。至于我们之间的这场争论,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服气。可以搁置起来。存疑。存异。现在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容不得我们“坐而论道”。十年二十年后再说吧。或者一百年两百年后再说。即便到那时候,历史判决我错了,我也不后悔。我想我充其量无非充当了一个历史清道夫的角色。任何一个大变迁的年代,都需要有人来担当这样一种清道夫的角色。可惜的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清道夫。在这场必不可免的历史大变动中,只起了一点太小太小的作用。作为“清道夫”,自身都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局。但我仍有理由自豪。理直气壮地去迎接未来。天明同志,抬起头,向前走。勇敢地去迎接未来。
  随后,他让警卫员抬来两只木板箱。还拿来一件蓝布面的狗皮袄。皮袄是送给我的。因为我最后选择了去北方上大学。从理论上说,北方是需要皮袄的。(最后形势突变,我并没上成大学。火车开到徐州,一封加急电报,就把我们这一批一百四十六个原准备进入人民大学各系科学习的部队调干生,全部留在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军事接待站,三天后,便转乘一列军火弹药车,走陇海线,停停开开,七八个昼夜,开往兰州,和在那儿待命进军大西北的二十二兵团总部会合。我最终落脚在祁连山山丹丹军马场奉命接管了一个由马步芳军队留下来的图书馆,全馆由一百来本破旧的经书戏报唱本二十来副麻将牌半箱子羊拐骨和一抽屉各式各样的女人照片组成。还有一箱半手榴弹和两支半步枪。还有两个自称只有二十五岁但看样子绝对已超过四十岁的“女馆员”。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却利用了各种各样可以利用的机会,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的俄国小说。并认真读了郭沫若先生和范文澜同志写的全部历史著作。做了将近六十万字的心得笔记。这自然是更后一个阶段的事情了。)那两个木板箱,是托我替他带回家去的。木板箱里装着这两年他在通海地区工作期间在各县收集到的一些碑帖名砚字画善本。另有两个大棉花团包着一对明万历年间的斗彩瓷碗。它们在日本古董市场上被称作“大明赤绘”。据说是极难得的珍品。在民间已相当罕见。他说,会有警卫员帮着送上船,也通知了上海方面来接船。只麻烦我一路照看一下,然后亲手交到他父亲手里即可。“这么值钱的东西,看来我还要侬父亲打收条不可。否则以后查起来,哪能(怎么)讲得清?”我开玩笑说。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没接我这话头。半个小时后,我就离开了通海军管会这个幽深的大宅院。傍晚的雨正渐渐沥沥地下个不止。军管会的车都出外勤去了。即便不出外勤,这时也不会用来送我去船码头。我毕竟是“犯了错误”的人。军管会里仍有不少同志,对他不加任何组织处理就这样“放走”我,而感到难以理解。警卫员找来一辆排子车,套上一匹老马,先把我的铺盖卷抬上车,再小心地放上那两个木板箱。警卫员先拉着车走了。我想到他办公室去告一下别。但我又不想让其他同志撞见。便装着路过的样子,从他办公室窗前的走廊里匆匆走过,同时顺便从开启着的窗子里,向里边很快扫瞄了一眼,确证里头只有他一个人,这才走回来,再去敲门。
  他似乎在起草什么通知,立即放下笔,问了声:“这就走?”但他没有马上起立,只是怔怔地呆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从他那只特别宽大的写字台的一角绕出,握住我的手,稍稍晃了一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一瞬间的神情有一点阴郁。随后他说:“我就不送你了。”我忙说:“不用不用。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走了。”他再没答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轻轻说了声“走吧”,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阴暗的廊下,只是目送我。那种阴郁一直为我所不解。后来我才得知,其实他那天也得到上海局的紧急通知,要他马上去汇报谭宗三一案的详情。上海局最高领导层里对最后到底该不该枪毙谭宗三这个“误人政界”的前商界巨子,产生了相当大的分歧。而最后下决心枪毙谭宗三的他,最后是否一定能得到上海局方面的肯定,尚在两可之间。万一得不到肯定,下一步能不能回到通海来继续主持工作,那就更难说了。
  也许,正因为前景突然变得不明朗起来,他才决定让我替他把木箱带回去。这样做,显然要稳妥得多。
  一直到走出大门,我始终感觉到,他那目送我的眼光一刻也没游离开过我的后背,始终灼灼地盯着我。

                 124

  现在让我们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上海东北角虹口公园附近的一条大弄堂里。陈实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下面发生的事,将跟陈实有极大的关系。
  这是条蛮清静的弄堂。平常少有人进出。一两块残缺的空场子。三两棵五月开花的合欢树,盛开一种羽毛状粉色小花,密密地蓬松而又对称地排列在小叶子之上,仿佛一层飘拂的羽纱。有时在第七个黑铁门门口(这条弄堂一共只有八个黑铁门)站着一条狗。一站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声不响盯着你。特别要提一笔的是,弄堂到底有一家小西餐馆(也就是在第八个黑铁门里头),很幽静地挂着一块重彩漆绘招牌。招牌底下总是停着一辆老式微型私家车。外型像甲壳虫。德国名牌福斯。谭宗三搞不懂,西餐馆开在如此僻静深远的场所,怎么会有生意?但事实上却生意火爆。甚至深夜,其他黑铁门里不再透出灯光时,它的窗口还依然亮着,亮得很淡,同时又很淡地传出肖邦的某一首练习曲或盖希文的《蓝色狂想》。据说这家西餐馆是一个紫色沙龙。又是一个只为自己的会员提供服务的俱乐部。小客厅的壁炉里火舌飘飘忽忽暖暖融融。弹琴的是启东的小女儿。她总穿着紫色长裙。总有一种温和的微笑。只要你需要,餐后,白发苍苍的店东会欣然陪你打几副桥牌或“沙蟹”,或者跟你聊上一两个小时,帮你解解各种各样的烦闷。如果您是虔诚的基督徒,到时候墙上会挂起圣母圣子升天图;如果您是佛教徒呢,到时一定出现一个佛龛,一定香烟袅袅烛光荧荧。在不做生意的日子里,你会看到那位腰背硬朗神情矍铄的店东一手由小女儿挽着,另一只手里则极有风度地拿着根镶银象牙柄的“斯迪克”,在虹口公园的林荫道上慢慢地散着步。这时你会发现,这一对父女神情都极其冷峻。这位只有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儿,是不该冷峻的。她长得那么的丰腴圆润,似乎她身上的任何一根线条单独引伸出来,都可以演化成地平线上那一轮晶莹的小月亮,或圣诞节夜晚那灿烂夺目的灯彩。但她往往却穿着老式的曳地长裙或缀有花边的深色宽腿长裤,一切又都显得那么陈旧灰暗。还偏爱穿一双厚底粗跟的磨砂皮旧凉鞋。都说这位白发店东曾经是复旦大学的一位教授。不管侬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我相信。
  谭宗三喜欢这条弄堂。喜欢到这里来听已经结过四次婚的陈实谈女人。但今天来,却不是为了听“女人”。今早天还没亮,陈实就打电话叫醒了他,让他赶快到这里来一趟。啥事体?电话里讲不清爽,侬来了就晓得了。
  放下电话,谭宗三在床上又闹起眼睛稍稍躺了一会儿。已经有两三个晚上没有好好休息了。迪雅小院的某一棵树上肯定新落了一只啄木鸟,总是在这灰蒙蒙的清晨剥啄出一连串清脆刺耳而又空洞的声音,让人仿佛觉得,房后便是重叠的蛮荒大山和连片的阴森古林。有枯藤缠绕,有流水淅沥。更有千年昏涯绵绵。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要在接受经易门和老太太老老太太们条件的前提下,继续留在谭家门里享用这顶“当家人”的桂冠?生身母亲的“发难”,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委屈。你们觉得我不是你们期待的那种人,但你们为什么不们心自问一下,现在的这个“谭宗三”,究竟是啥人造成的?这使我想起六七十年后,在遥远的大西北一个农场场部旁听人们公开审讯一批“红卫兵”罪犯。那是在一个破旧的小礼堂里。墙皮上的黄粉和檐板上的棕漆早剥落殆尽。本可以坐六七百人的观众席里那天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百人。但在礼堂外的林带里却聚集了千八百人。三五成群。揣着干粮。口袋里装着没炒过的生葵花子。一排排破旧的自行车。卸了套的马在大车排子跟前悠闲地嚼着带苞谷豆的草料。我进了礼堂。我很想看看这些年轻的罪犯,当年的狂热分子。听说两派的头头今天同时出庭受审。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场面。我原想他们一见面就会对骂。但没料想他们很平静,走到栏杆前还很友好地对视了一眼,只是碍于审判委员的面子和法庭纪律,才没有跟对方握手。那是个临近冬季的秋末。提早半个多月降下的一场大雪,把当天的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八九度。我看到两个受审的年轻人中一个已裹上了一件军棉大衣,另一个穿的是一件很旧的灰呢短大衣,脖子里包着一条很脏很皱的围巾,脚上穿着很厚的毛袜子和一双很笨重的大头鞋。他俩的脸色都很不好。头发都刚剃过。都没戴帽子。口袋里都揣着很厚一份自己写的辩护词。但那天他们都没得到机会念自己的辩护词。审判进行到一半,便停电了。礼堂里一下变得非常黑暗。工作人员忙拿来长木棍挑开遮在窗户上的布慢,也没起多大作用。窗户离地太高。况且室外本来就浓云密布天色阴沉。他们根本看不清辩护稿上的字。只得放弃这个稿子。在黑暗中我听到他们试图背诵那份稿子。但却背得断断续续嘀嘀哝哝毫无次序。后来我听见其中的一位叫了起来。大概是针对台上审判委员会中的某一位的。这一位委员大概在几年前做过这一位的老师。农场里常有这种事。在开展一场运动后,就有一些教师被调进机关。教师是农场里最有文化的一个群体。搞运动偏偏需要一些有文化的人整理材料,担任工作组秘书那样的角色。一些经过审查、被认为是政治上比较可靠的教师就这样进了工作组,受到工作组领导的赏识。运动结束,工作组撤离时,这些领导也就把这些教师带走。下一步就从政。我不知道这个同志是否也是经历了这样一个程序而离开学校最终当上了审判委员的。但这时,他的确严正地坐在台上审理着自己当年的学生。(按规定,他应该回避。但农场里往往没那么多顾忌。)我听见那个学生叫道,我们如果不是那么听领袖的话起来造反,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许多年来,是您一直在教育我们,要听话。特别是一定要听领袖的话。我们是按您说的去做的。老师。我们真的是按您说的去做的。
  礼堂里一片寂静。那是不流动的凝固。最后一个瞬间的黑暗。
  后来我们听到从主审台上传出断断续续的斥责声:“你这是什么态度?想不想从宽处理?!啊?想不想从宽处理?”
  礼堂里又开始嘈杂起来。
  一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我还没有走。我正需要这片黑静。我静坐着,想,大约每过多少年,我们就要面对这样一种“驱逐”和“审判”?五十年?一百年?我想一百年里至少也要遭遇两次或三次吧……
  儿子按母亲的要求长成了,到头来母亲却反而看不上这个儿子。学生按老师教的去做了,最后还是由老师来主审。
  这样的事,轮到谭宗三头上,他的心情当然是平静不下来的。
  在“豫丰班子”尚未完全溃散前,他本可以对老太太们作一次有效的反击。当然,反击也并非易事。最近得到的消息,几家大银行突然间都中止了和“联投”的往来。并在上海金融界引起强烈的连锁反应,各家银行也相继暂停了对“豫丰”的信贷业务。这一变故在谭氏集团内部引起了相当的慌乱。怀疑。这怀疑当然直指谭宗三。怀疑他是否具有那种必备的左右局面的应变能力。
  即便不组织抵抗,也应该询问关心一下“豫丰”同仁们的近况。他们毕竟是你招聘来的。他们曾聚集在你的大旗之下。你要躺倒,也得先把他们做妥善安排。否则像现在这样,将他们置于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中,你……你老兄于心何忍?于心何安!
  但他没有做。
  不是不知道要这么做,也不是不能这么做,而是不愿做。不肯再这么做了。
  他觉得没有意思了。沧海桑田。沧海桑田。一切都是沧海桑田啊。有什么意思?
  三天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到窗槛前眺望“豫丰”(站在迪雅二楼的敞廊上,能很清楚地看到“豫丰”那一片猩红色的铁皮大屋顶),想象那里正发生着的和可能发生的一切。他知道经易门一定会起用周存伯去策划“豫丰”员工的倒戈。他听说经易门已经下令,只要“豫丰”的员工自愿,他将一律留用。条件极其简单,只要到“泰康”重新填写一份就职申请表就可以了。据说多数“豫丰”人都还没有去“申请”。他们还想见一见“三先生”,等“三先生”的一句话,才愿意做最后的决定。也有不少“豫丰”人对谭雪俦和老太太们的做法是否正派,表示异议,由此反而增加了对谭宗三的同情。还有人秘密致信向他表示慰问。这样的信件,每天至少可收到一封至两封。
  也有个别的人对这个突变的局面,向他表示相当激烈的态度。比如陈实,比如鲰荛。鲰荛的妹妹三月甚至给他打过一个相‘当慷慨激昂的电话。长篇的陈述后便抽泣得说不下去。虽然如此,总体来说,还是让谭宗三感到失望。就像上次经易门被罢免非没有在谭家花园内引发让人担心的动荡一样,这次他的突然失势,也没有在“豫丰”出现那种应有的“动荡”。绝大多数人都用一种忐忑的木然的平静,隐忍了局面的突变。不管他们内心是怎么看待这一次又一次的突变的,他们都一律地用“忍受”来对待了。都在等着看“下一步”,并根据将要出现的“下一步”,来一点点改变自己。而不是由自己立即去做出“下一步”来改变已经发生的这一步。那种群情激奋“高呼”“三三三三——”的场面仿佛已是隔夜的幻觉。是在肥皂沫里吹起来的七彩泡泡。那天谭雪俦坐着轮椅,由经易门陪同,到“豫丰”去宣布,从今以后,由经先生来跟大家“共事”。现场出现的只是一片异乎寻常的寂静。依然只有潮湿的东南风在排命搜刮那些生了锈的铁杆路灯灯柱。只有坐落在那棵朴树上的几只硕大的鸟窝还在大幅度地摇晃以表示自己对风的感受。当天晚上,迪雅楼里的电话铃声也没有像预料的那么频频不断。外地的只有盛桥方面的老宋和已去地区担任行署专员的老萨打来电话问了一下情况。陈实鲰荛各打来一次。(张大然亲自到迪雅来了一次,委婉、恳切、简略地谈了自己许多的无奈。看样子他是准备去“泰康”申请再就职了。)打电话来以示慰问的,更多的倒是那些女性朋友,比如黄克莹。比如三月。比如几位女医生。女演员。女记者。意外的是那个小姑娘黄畹町,也怯怯地打了个电话,说了两句宽心的话,还神秘地问,侬晓得我是啥人(口伐)?谭宗三答了声,晓得。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侬还记得我?!等到深夜。风便变得轻描淡写了。老黄猫从墙头上悄悄溜下,又爬上高高的香樟树,在它那些茂密的枝叶丛中悄悄地伸展开那根略嫌肥厚的腰背,遥望布道中的惠恩堂。没有管风琴。
  ……所以,对于谭宗三来说,似乎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唯一还让他牵挂着的,便是那个“五十二岁”的大问号。他拜托鲰荛和陈实加紧替他查实。今天陈实打来电话,是不是又有所进展了呢?

                 125

  但今天陈实急急忙忙把谭宗三叫到自己家,却不是为了那个“五十二岁”谜案。
  陈实喜欢摆弄电器。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无线电音响元器件零部件和工具。墙壁是用带有吸音孔的纸浆板装修的。各种各样的方棚(变压器)喇叭音箱扩大器电烙铁漆包线大大小小真空管焊锡万能表和示波器。再加上一卷卷一根根电源线声源线。跟随便哪一家电料行的工房间绝无差别。前四个妻子跟他分手,都有这方面的原因,无法忍受他的杂乱。但一开始时,她们却又都是因为了他的这一点“爱好”而被他吸引住的。上海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场面上吃得开,回到家里又有很强的动手能力。这种动手能力又只能限制在家庭生活所必需的范围之内。超越了,她们就要跟侬“寻相骂”。甚至“打相打”。最近一年多,陈实热衷组装唱机听唱片。谭宗三经常到这儿来听他新搞到的唱片。在两面墙改装成的壁柜里,储存的全是经典名片。百代。百老汇。大中华。美盛。宝丽金。大西洋。等等。等等。最近他又结交了几个电工朋友,组装市面上新出来的录音机。前两天刚组装成了一部最新式的钢丝录音机,由这部钢丝录音机身上引出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才急着把谭宗三叫来,让他也一道来赏析此怪事。
  谭宗三匆匆驱车赶到陈实家。天还不算最亮。得知只是叫他来听一首从一部新装成的钢丝录音机里录到的歌,谭宗三真是哭笑不得。
  “兄弟啊,人家在火里,侬倒还在水里笃悠悠呐。”
  “侬还是听了之后再跟我翻面孔。”陈实是个精瘦的小个子。方脸。很脏的一部胡子。皮肤又有点黑。说起话来依然带一点浦东腔。他张开十根手指头,起码有六七根贴上了白胶布。这都是在使用电烙铁和挫刀时留下来的伤口。谭宗三早就讲过他,侬啊,活脱就像个工匠师傅。真搞不懂了,哪能会有嘎许多(那么多)女人看相侬这根浦东萝卜干的啦?!陈实嘿嘿一笑答道,这就叫,鸡啄米,鸭吃谷,各有各的福。
  陈实花了大半年时间装的这部钢丝录音机可以直接把收音机里的音乐录下来。不是通过话筒录声音,而是通过连接一根音频线,直接从收音机里把还是电波状的音乐收录下来。这种技术在今天已然很普通,但在当时,确实还应算是充满想象力的一种尝试。试录了三四天都很成功。鲰荛的妹妹闻讯赶来,也要录一个歌,录到一半,出了点问题,莫名其妙烧掉两只真空管。她急煞。赶到中央商场去淘了一圈,淘到两只旧货回来焊上。谁知道,出鬼了。再试录的时候,居然录到一些很古怪的声音。录到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歌。电台里从来没播过。陈实反复听了好几遍甚至打电话到电台去问,电台方面斩钉截铁地回答,这肯定不是他们播放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首歌。他们让陈实再查一查波段和频道,搞清楚到底是哪一家电台播出的。陈实一查,发现这个频道上过去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电台。他当场有点呆掉了。最后又去查了一大堆资料,也没有查到。请三月来帮他查外文资料,也查不到。
  “少见多怪!侬查不到的歌就是怪歌?侬以为侬是啥?侬查不到的多着哩!”谭宗三忿忿,还在为陈实拿莫名其妙一首歌来打扰他而发恨。
  “可是连电台里专门搞音乐的人,也不晓得。”
  “晓得不晓得,又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后来搞清了……”
  “陈老兄,侬不要发痴了。我今朝没有情绪跟侬搅这首歌……”
  “宗三,侬耐心点。假使毫无价值,我绝对不会来打扰侬。你听我讲下去。现在已经搞清,这首歌是二三十年后的一首歌。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神经病!”
  “真的。昨天晚上,我伲又录到这首歌。还录到一个这家电台播音小姐的一段话。她讲,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流行在英国的一首著名歌曲……”
  “发高烧!这位小姐是啥辰光的人?她哪能会晓得二三十年后的事体?”
  “怪就怪在这里啊!听这位播音小姐的口气,她好像也是在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因为有一段话讲得老清楚的,她说,去年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一千九百七十年的夏天……”
  “是不是侬有啥朋友在电台里跟侬开愚人节玩笑?”
  “绝对没有。”
  “是(口伐)?”
  听陈实这么一说,谭宗三真有点“不寒而栗”了,顿时手臂上的汗毛管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心里直打颤。他让陈实马上放这首歌给他听。听下来的确是一首从没有听过的歌。一种完全陌生的风格。几个粗哑浑厚的男人。但又肯定不是爵士。很会吹萨克斯管的谭宗三,读大学时就很熟悉起源于黑人心中的这种音乐,包括他们教堂里的那种圣咏。还有布鲁斯。但这一首肯定不是。它很让人动心。用查克·贝瑞(C.Berry)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超越贝多芬,并把这一消息告诉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再仔细听下去,歌中反复唱着:“Let it be Let it be……”其它歌词则有点含混,一时听不太清。这时,鲰荛激动万分地打电话来说,又找到了一批有关“洪兴泰”的材料。相当完整。要谭宗三立即回“豫丰”。谭宗三对陈实说:“侬马上替我把这首怪歌的歌词清晰地录下来,然后,马上送过来。”上车时,他把鲰荛的妹妹三月带走了。
  走出弄堂口,天色才刚刚大亮。卖马奶的乡下人牵着瘦弱的白马,还讲究地在马背上盖一块白布。摇动暗哑的铃挡。有轨电车从江湾五角场开出。雾正在散去。谭宗三让车夫先把三月送回家。三月下车时,回过头来看了谭宗三一眼,问:“为啥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跟我讲?”宗三一怔,忙反问:“是啃,我一句话都没跟侬讲?”“我哪能又得罪了侬这位三老板?”三月涨红了脸再问。久病的她不论遇到大事小事都好激动。一开口,脸就涨得通通红。“我真的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谭宗三不想正面和三月发生什么冲突,赶快探过身,装着去问车夫。三月却板着脸已经下车去了。

                 126

  谭宗三赶到“豫丰”,没有见到鲰荛,只见到鲰荛留在那里的一张便条。便条上说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新得到的这些材料,存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见条速到平沪商场宫家来找我。切切。”
  “这家伙,有病!”心急如焚的谭宗三扑一个空,恨恨地啐了一口,赶紧上车又往“平沪商场”赶去。
  所谓“平沪商场官家”,是鲰荛未来的“老丈人”家。说起来还真难以让人相信,这样一个“天才读书人”鲰荛,最后居然会找到这样一个“丈人老头”,又死迷住那样一个“弄堂千金”宫小红。也真可谓“冤冤相报,一物降一物了”。
  宫小红的父亲是平沪电影院的账房先生。
  平沪电影院坐落在当时还算是比较冷僻的上海西区。像那样的末流影戏馆,上海起码有好几百家。甚至还要多一些。它们大都地处偏僻的下只角。门前没有大马路。周围没有大饭店大商场。跟单开间门面的馄饨店茶叶店为邻。不等天色完全冷透,一只只糖炒良乡栗子摊头就已经在它大门口一字摆开。一到晚上,摊头上点的都是一盏盏丝丝作响的电石灯,同时发出一股老怪异的化学气味。但平沪跟别的那些三流影戏馆有一点不同,它坐落在一个跟它同名的商场里。这个平沪商场是由一大片低矮陈旧的小店家组成。商场和影戏馆同属一个老板。每天夜里,最后一场电影刚散场,还不到十一点,它已经像这世界上最疲惫最衰弱的一个老人,瘫倒在女佣人端来的滚烫的洗脚水跟前了。关掉最后一盏灯,大门口漆黑一团。留一地棒冰纸。几张说明书被踏进了烂泥浆里。几十年后今天的上海,电影院里不再卖说明书。但那时候是卖的。介绍剧情。介绍明星。印一两幅模模糊糊的剧照,或明星头像。最后留一点空地,再印上两句吉祥而又特别庸俗的广告语。一个半裸的西洋女人,咧着嘴,一手叉腰,一手撩开浴衣下摆,展示两条长腿上全体模糊的性感,代表一家连裤丝袜进口商社向您老全家恭贺新禧。
  鲰荛从小就收集了很多这样的说明书。满满一抽屉。或者还要多。他这样做,绝不是为了那些条由浅蓝或粉红点子组成的大腿。不是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把他矫饰成一个多么“儒道”的人,连模糊的或不模糊的大腿都不喜欢看。不。他看。准确地说,别的男孩子(或男青年)喜欢做的和必定要做的事,一般来说他都喜欢。有时只是没时间做。或不舍得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没那么多时间。或者说,还没无聊到这种程度。他收集这些说明书是别有原因的。
  那时父亲还没被聘为教授。家里住的是祖父留下的房子,还得靠出租其中的一间,才能补上家用和他学费方面的亏空,甚至还不够。父亲在教书写书之余,还得厚着脸皮,去一些老朋友手里承揽一点文稿校对的活儿,贴补家用。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再开口向家里讨钱去看头轮影院上演的每一部新影片。但是谈论评点每一部新影片,几乎是他就读的这所私立贵族中学同学之间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往往是头大头轮影院演过,第二三天,这种讨论就会在校内火爆地进行开来。)他对外一直声称自己的父亲是“教授”,既不愿被排斥在这种火爆之外,也不愿让同学们看穿这么个“教授”之家,居然困窘到连头轮电影都看不起的地步。于是他想到花极少的钱买说明书。先了解剧情。再从报章杂志上读有关新片的文章,再读广告栏里张贴出来的新片剧照,再加上他奇特的联想、绝对出色的临场应变能力,他居然成了全校绝对第一流的“影评专家”。像谭宗三那样家里拥有几部电影放映机、从来是把新片租到自己家里来放映的富公子,听他吹电影时,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一直到父亲真的当上教授,翻倍地增发了他的零用钱后,他特地从枫径镇“丁义兴”买来二十只吃酒人最欣赏的“丁蹄”,烫了一大壶黄酒,准备了一长篇谢罪状,请来平日里经常在一起评电影的那些同学,向他们公布事实真相,并把辛苦收集了多少年的电影说明书,总起当众付之一炬,并大声诵读:
  “呜呼吁噫兮同窗罔极之情,助我信我兮爱惜弥殷。念之望之兮祈我高腾,愧余有负兮砚友之心”。
  演出了极为悲壮的一幕。把那些同学感动得一个个全都想起立默哀。

  周存伯张大然陈实一度看中平沪这块地皮,建议谭宗三,在这里为“联合投资银行”建一座高层写字楼,用意有二。一,在上海重塑谭氏集团形象;二,把谭氏集团的影响推进到沪西地区。也是开发西部嘛。
  经过“豫丰小班子”一再权衡,决定分阶段实施。由存伯负责此计划工程方面的各项事务;大然负责疏通市府区府军方警方青帮红帮白道黑道各方关系;陈实当然是沟通金融界和新闻界的关系。
  但最棘手的事,还要算跟平沪老板的交道。
  这平沪电影院和平沪商场的老板跟宫小红的阿爸是堂兄弟关系。讲起来,官小红的阿爸、那位“宫账房”,还是这位“宫电影”、“宫商场”的堂阿哥。当初是这位堂阿哥把堂阿弟从宁波乡下带到上海来学生意的。这位“宫账房”一度也发达过。在沪西地区小有名气。商场和电影院,最早都是他办起来的。后来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麻将台子上手气又不好,一输再输,不仅输掉了商场,也把电影院输在了麻将台子上,最困窘的时候,真正是难为情,居然“出矿’自己的“小老婆”给人做奶妈来为自己赚一点老酒钱和小菜钱。一张老脸真的只好塞到裤裆里去算了。这种苦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年。逼到最后,总算戒掉了“抽”和“赌”的毛病。后来才知道,当初暗中出资从自己手里盘进商场和电影院的,正是那位被自己带出道的堂阿弟。堂弟瞒了他几年,就是要让他吃点苦,戒掉这些要命的恶癖。好在商场和电影院没落到外姓人手里。从此他就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在堂弟手下做一名账房先生。倒也平安无事。四十五岁以后,还得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宝贝女儿。真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但这两年,无论是商场还是电影院,却越来越不景气。不是上海做商场和电影生意的都不景气,而是这一个商场和这一个电影院不景气。
  照理说,电影院建在商场里,电影院为商场招徕顾客,商场吸引顾客去看电影。两者应该是如鱼得水相辅相成。生意应该做得比没有这个条件的商场或电影院更加火爆才是。
  为什么应该火爆,却没火爆起来?
  问题就出在这平沪商场太破旧了。太不上档次了。
  当初“宫账房”年轻,头子活,人缘好,用相当便宜的价钱从一位青帮朋友手里买下了平沪这块地皮,一时不晓得做啥才好,就盖了几间平房,租给几位到上海来做小生意的宁波同乡。消息一传出去,众多宁波同乡来找他。他就不断地盖些小平房租给他们。种种的小百货生意也就因此在这地面上做了起来。从衣帽鞋子,到针头线脑。香烟洋火。搓板脚桶。还开了一两爿小笼馒头店。一两爿相命馆。一两家南货店专卖宁帮糕点、糟醉士产。靠西北角,还开了一家混(澡)堂。都是一些实实在在、却又做不了大场面的店家。这种店家吸引不了大多数年轻人。而看电影的大多的又是年轻人。这样,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也显得越来越破旧。本来想看看电影再去逛逛商场的人,一看,这电影院那么破旧,也不来了。商场的生意也越发清淡。本该相辅相成的两者,现在反而相克相死了。
  宫账房站在平沪电影院二层楼上往下看,那些店家的屋头顶像一片旧鞋底。那时他就想到应该平仓“卖”掉这个商场,另谋生路了。
  但是,他做不到。商场电影院早已不是他的了。他当初就是因为头脑子大活,才摔了大跟头。现在再没有人相信他的点子了。虽然他这次的点子分明是对的,也没人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而拥有这商场电影院的那位堂弟当初就是靠“老实本分”才渐至殷实的。一辈子坚信,“老实本分”是唯一能帮助他们宫家摆脱困境的康庄大道。但他却不知,今天的上海,浑然跟几十年前不同。只靠老实本分,似乎已难以在生意场上渡难关求发达。两人为这件事也吵过几次。甚至拍过桌子红过脸。但每次,只要堂弟一揭堂哥的那张底牌,说他:侬聪明,有办法,当初为啥还要靠小阿嫂卖自己的奶水来赚侬的老酒铜钿?这位堂哥就再没话可说了。
  鉴于这种情况,“豫丰班子”的人考虑许久,居然把说动那位“堂弟”出卖地皮的重担,交给从来不出去搞外交的鲰荛头上。说穿了,这里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当时鲰荛正跟官家那位千金谈恋爱。“豫丰班子”的人都相信“特洛伊木马”的古训。凡事都可以从内部攻破。
  鲰荛自己也讲不清自己为啥偏偏会迷上这位“弄堂千金”。(三流影戏院老板的掌上明珠)。分明是个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娇娇。只想困懒觉的小白狸。因贪吃珍珠米(老玉米)已然开始发胖的小馋猫。一个每天都要把一串桅子花白兰花挂在蚊帐钩上而不喜欢把它们戴在头上或别在衣襟上的女学生。这是个冷静下来想想几乎一无是处的女孩。要知道她上学期英语只考了二十八分。要知道,当年他自学英语,只花了半年时间,就能横扫圣约翰和复旦交大校园里那些天之骄子。他自学德语,又把由德国教授一统天下的同济学子全部灭到装聋作哑的地步。对于高雅的法语,他只花了四个月时间就能自如地对话,冒充留法回来的“硕士”,应聘当上了法商让·伊可先生家两个小男孩的家庭教师。这样的天才居然自甘堕落和毁灭在一个“二十八分”手中!一个充满理性的强者,却要完全拜倒在一个几乎完全谈不上理智、通体只剩下那火辣辣感性的女孩子脚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但他还是没法劝阻得了自己。她和他周围那些为他已十分熟悉的女性(她们充满了学问,而又“诡计”多端)太不一样了。他太喜欢她的这种“充满了感性”的“存在方式”。她太让他激动了。每天都受到极大的刺激。惊异。她从不允许他在约会时迟到。只要一过约定时间,你还没到,她绝对马上把专为他买的一大堆小吃食品统统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就走,连一声“bye-bye”也不给。
  “约会还迟到?侬有啥了不起?侬以为侬是美国总统?菲利浦亲王?还是那个自以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会看相(看中)自己的西门庆?哼。哼。”她这么说。但只要他能提前几分钟,她又会高兴得扑过来,搂住你的脖子,叽叽喳喳乱叫。
  在黑暗中,她总是那样的毫无顾忌,那样地贴近你,踮起小小的脚尖,那样真诚而又贪婪地打量着你疲惫的眼睛。她不许四周的太平门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她喜欢在散场后的影戏院观众席里跟他约会。)她用她的尖叫驱赶那些想进场来做任何事的员工。她是老板的侄女。谁都得听她的。然后四周围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就像深海的海底那般雄厚凝重。每次她的心都跳得那么厉害。喘出的气都那么火烫。她拉着你冰凉的手,有时就紧紧抱着你的后腰,一动也不动地把脸贴放在你胸口上。轻轻地叫着你:“半年……半年……哦,好半年……再给我吟一段法文诗。要多多的。别停下。念吧。接着念。念下去。哦……念下去……抱紧我……侬为啥会有那么好的记性呢?为啥么?(她把这“么”字拖得老长)说呀。阿能把侬的记性给我一点吗……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真的。一点点就够了……哦,别松开我……哦,半年……半年……臭半年……让我咬侬一口,好吗?我咬了……真的咬了……”有一次,她壮起胆从他衬衣领子里伸进手去,颤颤地摸了他一下后背,心跳得差一点要晕过去;后来大红起脸喘喘地对他说:“你也摸一下吧。哦,别这样……不是前头。是后头。后头。”
  ……
  他也曾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理睬她。更不要因为她的年轻——是的她只有十九岁——而毁灭了自己漫长而挚深的爱的历程。但自从结识了她以后,再走到任何一个没完没了地总在表演着自己的矜持和慎微的女孩面前,他就怎么也产生不了那种他已然尝到的激动。她是那样的缺少矜持,但又那样的坦诚。炽烈。
  哦,炽烈。
  ……
  锅红了。
  鲰荛曾见过小红的阿爸。那是一个俗气到不能再俗气的小老头。他一面在听你说话,一面又斜起眼睛关注着煤球炉上的开水壶是否已经在喷气;同时又在听弄堂里叫卖旧皮货的人所报的价钱;同时也在听小红的奶娘(也是他家的老娘姨、兼他的老相好)在厨房间里窸窸窣窣挪动的声音;同时还在听售票窗口的动静;同时又在注意他们家那只最老的黄皮猫的去向。自从戒掉恶习后,他便养开了猫。养六只。全是老得爬不动的。他每天都踢它们。听它们尖叫,然后给它们喂鸡内金鸭肫肝猪下水自煮羊头。同时他还在关注小红娘在隔壁房间里到底在做啥。小红娘从苏北到上海已经十八年了,一张嘴依旧“拉块拉块”的,一句上海话还不会讲。他不许她学。怕她学会了上海话,出去轧姘头。他虽然一个月才洗一次头,但每天都要搽老牌子玫瑰花露生发油。他口口声声叫你“小阿弟”,却最怕你到了吃饭时间还不肯告辞。他在鲰荛面前装出一副老前辈的样子,懒洋洋地伸长了一副短腿,躺在藤椅里说话。长长的手指甲里却全部嵌满了黑黑的油泥。他跟你说,霞飞路上最大一爿旧货店出两万块洋钱来车他房间里这套红木家具。实际上他房间里最值钱的是那只插鸡毛样帚的瓷瓶,收旧货的开价二十五块。他把别人臭骂了一顿。收旧货的说,侬要再骂一句,我要肯出二十四块都不是人。他不骂了。改成低声讨价。最后终于以二十四块三角七成交。他觉得他赚了三角七。在跟自己那位老堂弟的关系上,他也是这样。得知是被这位堂弟暗中盘去自己的商场电影院,他一方面是真心感激他的“保护”。一方面又不甘心不服气。总是有点冷言冷语。但又慑于堂弟的“一身正气”,不敢在行动上真有所越轨。他的确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管理着堂弟托付的账务。同时又天天运丹田气吃豆腐浆,甚至天天跟弄堂口对过老虎灶里那个老本根学长拳,要练一个“元始真如,先天至精,一灵炯炯……”以图万一。这万一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当商场影院真正安静下来时,依然是那一片旧鞋底似的屋头顶在仰受每年一度黄梅好雨久久的播弄时,他总是越发地躁动不安;并在一度的消瘦后,再度丰腴、黑胖,只是比从前更容易出虚汗,出那种腻腻的油汗,往往在衬衫和汗衫上留下一块块永远也洗不去的黄斑。
  小红的娘每天要出去买小菜,顺便在外头吃一副大饼油条,留出两个钟头的空档。他会趁机溜进小红奶娘的房间里去。他喜欢她的肥硕。喜欢她的有力。喜欢她的随和。喜欢她始终如一在羞涩和大方之间游移。他喜欢躺在她粗大的两腿之间,把头依靠在她软枕似鼓凸的双乳上面,阖上眼,由她去慢慢捡拾去他那在鬓间渐显渐多的一茎茎白发。常常这样,又能获取一个极惬意的回笼觉,直到小红娘忍耐的敲门声剥啄响起,催他去漱口揩脸吃刚买回来的早点。
  忍受这里的一切,对于从小至大一直依赖于、也被训导得十分理智的鲰荛来说,在心理上所要付的代价,当然是可想而知的大。现在让人担心的是,一旦他充分得到了那些毕竟是缺乏底蕴、又基本无甚内涵的“炽烈”和“坦诚”,还有那种种可爱的“任性”后,能不能持续长久地产生各种“激动”,并且继续持久地为此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回答只有两个字:难说。说不定几年后,“天才鲰荛”觉得人世间也就无非如此了,于是陪着小红“老姆”(老婆)一起吃“珍珠米”熬绿豆汤津津乐道于探讨哪种进口吊袜带价钱更“合算”,同时陪着“丈人老头”养黄皮老猫试用各种进口的猫饲料,同时开始再度收集收藏那些印有模糊性感照片的电影说明书。一过四十岁,开始同样地丰腴黑胖,出更多的虚汗和油汗,在衬衫上留下更多洗不去的黄斑,热衷于结交拜访比他更年轻的文化名人。一过四十五岁,就得准备一柄放大镜了。等等等等。
  所有这一切的今后走向,的确都难以预料。但今天,他却认定把刚得到的这箱材料,存放在小红这里,是最可靠的。

                 127

  这箱有关洪兴泰的材料是经易门的儿子经十六交给鲰荛的。
  那天阿部等了三个礼拜,不见那个姓赵的女人带着她那位奇特的儿子来签订租房契约,有点急了,也有点火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真心等待过一个“房客”。他从来也没有把来租他房子的各色人等真当一回事过。从烟纸店小开,到金城银行襄理,用苏北话来讲,他跟他们,无非都是“说说玩玩”的。只有这一回,他当真了,但对方却把他“玩”了。更让他恼怒的是,自己竟然没法把这母子二人彻底忘掉。(不。不要说彻底。只要淡忘一些,也做不到。)他到上海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在他心里停留过三天。他也不会允许一个中国女人在自己的心里逗留三天。或三天以上。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甚至更久了,他还在等待。即便是今天,他一面下决心,一旦这对母子再次在他小楼门前出现,他要极尽侮辱之能事,让这两个中国人永远“记牢”他这个叫“阿部”的日本太郎,一面却还在瞟瞥雨中的窗外,瞟瞥着那个曾被那个姓赵的女人在那一天的雨夹雪中站立了整整五六个钟头的地方。
  她的姿色甚至都不及他家当年在北海道雇佣过的那几个女佣。他不喜欢干瘦的女人。尤其不能忍受干瘦还偏偏自信倔强的女人。那不是女人,是大报郊区小山丛里的刺棘棵。他对女人并没有深入的研究,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癖好。(比如他的三叔就只喜欢大脚趾和其它四个脚趾都长得一般齐、一般短小圆浑匀称的女人。而他的二弟却只喜欢嗓门粗哑、上嘴唇上长一层黑黑茸毛、一说话就咬着牙齿直跺脚的女人)他呢,并没有多少跟异性赤诚交往的体验,只觉得女人就得白润。圆润。娇润。再加上一点装腔作势,扭扭腰肢,说些一连串的“不不不不不”,或者玩些抿起小嘴偷偷一笑的小伎俩,同样可爱得可以。而这一位,干巴巴,还那么自信,还不愿装腔作势,凭什么?
  而那个儿子,一说起话来就结巴,脖梗一耸一耸,也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是平常得不见一点特色。类似的男孩,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或上午十一点二十二分左右,随便在上海哪一个馄饨摊头上,你都可以很随便地搜罗到一大把。
  但恰恰是这两位,却偏偏让他心里燥热不止。

  他从赵忆萱身上感受到的是异样的执著。这是在中国女人身上开掘“顺从”时,往往能得到的最多的一种共生矿体。阿部觉得中国男人缺的正是这玩意儿。执著到哪怕抚哭就地正法的丈夫。不敢。一睁开眼,阿部总觉得自己满眼瞧见的都是那类提着鸟笼、拎着长衫下摆、礼节周到、笑容可掬、昨儿个赤诚山呼大清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今儿个紧着拥戴民国领袖幸甚幸甚幸幸甚、曾几何时为不得不留发编辫续胡尾而哭得死去活来、又曾几何时又为不得不伤及这父母天地君亲赐之发肤体例而再次哭得死去又活来。男人啊,中国男人,您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上海县洋枪队射杀新党党人时,赶快上起排门板、吹灭煤油灯、搂着三寸金莲钻进棕棚床底下的是您;一旦光复赶快架起梯子爬到店门上,把店牌上的“满汉全席”、“满汉首饰”、“满汉茶食”、“满汉娇娘”、“满汉出屎坑”、“满汉油炸臭豆腐干”一律改成“新汉全席”、“新汉首饰”、“新汉娇娘”、“新汉油炸臭豆腐干”的也是您……您不觉得在您自鸣得意的“新”字里,涸出的是别人的血腥吗?哦,您是一个拥有阳具的人。阳具,它伟大而又壮烈,它本该伟大而又壮烈。它必将永远伟大而壮烈。它恢宏炽热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就是为的支撑这容我们生存发展的一番大和地的啊。您不觉得在您裤裆里悠闲着的,只是一根半死不活半干不湿的泥鳅吗?
  哦,男人。

  阿部那天一下就发觉,赵忆萱的儿子上得楼来,眼睛只盯着房间里最老式最古旧最灰暗最锈迹斑斑最歪歪斜斜的东西看个不休。在楼下客厅里的时候,他就只注意阿部随手放在当间长条案右首上的那几块瓦当。后来,一直在瞟瞄阿部放在藤椅扶手把上的那部宋朝《元佑党籍碑》的拓本。起初,他只以为十六七岁的孩子,看个新鲜。后来居然看个不已,他以为他喜欢写大楷宇,才对碑帖这么感兴趣。问的结果,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练毛笔字。他只是对各种各样碑帖的版本样式感兴趣。对鉴别碑帖感兴趣。“小小年纪,你……懂……鉴别?”阿部觉得可笑。
  小经易门红了脸,不作任何辩解,只是恋恋不舍地把那本《元佑党籍碑》轻轻放回藤椅扶手上,回到母亲身后去了。
  “你说说。说说。我这本《党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亲。
  “大人跟侬讲话,侬有啥话,就老老实实讲出来。不要做得这么不懂事。”母亲嗔怪道。
  小经易门又一次红了脸,再次把认定的目光投向藤椅扶手。尔后说:“价……价……价值……价值连……连……连城。”
  “为什么?”
  “什……什么为……为……为什么?这种……这种……碑帖,早先有两只……版……版子。一只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亲笔,—……—……一只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亲笔。这两块碑后来……后来……都毁掉了……毁了……老可惜的。以后行世……行世……的,都为后刻。根据徽宗蔡京亲笔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拓……拓……拓本极少。能流传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当值铜钿。看也看……看……看不到。侬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亲笔。真的是他亲笔。亲……亲……亲……亲……亲笔……”说到最后一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两眼闪出湿润的柔光,把一种注入了极端向往的倾斜和颤抖,在全身的涌动中展开;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对碑帖拥有者阿部的全部钦羡、全部敬佩和全部谦恭。微微喘息。所有这一切,都跟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应显达的和能显达的气质,毫不相干。

  也许还不能说阿部那天受到了震惊。但在送走这母子两以后,他的确忽然间觉得失去了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让位给了冻豆似的雨珠。马路对过的屋头顶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阵灰蒙蒙的平移。包括灯光。他让自己入静,咽一口气到丹田,反复寻找赵忆萱站过的不同位置,回想赵忆萱的影子。声调。神情。她一绺淋湿了的额发曾遮掩去半边眼睛,剩下的半边里,依然闪烁着某种干热。这种眼神可以从挂在欧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厅墙上找到。那是些蒙着灰尘的油画。金碧辉煌但却斑斑驳驳。哦,一种被牢牢制约了几十年的干热,在灰尘后头闪烁。他想象跟这样的“女大公”一起滚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木床上度过那惊涛骇浪般的销魂之夜。谁说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象她的痉挛和疯狂(假如她的确还能疯狂起来的话)。她会板起脸,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走来走去。坐着马车来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长满了高大的麻黄树的沙滩上,寻找古船的碎帆。他喜欢听她发号施令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块棕色的花岗岩,又像月光下洒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样,永远具备一种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轻轻吻她后背,让她颤栗着并拢颀长的双腿。然后轻轻抚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来注视她。让她窸窣作响的裙摆轻轻摩挲着他那粗糙而又焦黄的脸庞。他甚至喜欢她长期不理他。每天都端着老式的铜座子煤油灯,把咖啡送到她门口。只要能隔着厚重的门板依旧听得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里边焦躁地踱着步;然后冲出来,带着清莹的泪花,冲向对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窝窝,都灌满最昂贵的波斯水银。带刺的灌木丛从容地钩破五色满金卧水蟒袍料。
  他向往过这样的女人吗?
  哦,的确能让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愿意跪下。愿意放弃了一切,但必须能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总是能闪烁起那种干热的光泽,贞定着那类迷蒙的执著,点燃起那样隐蔽的疯狂,留下那一片队伍麇集的冷漠。啊,她应该就是那条最伟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扬着凯旋的战旗,缭绕着从不消失的硝烟,驶进红海或渤海湾。而卑微的他,只是一个为她启动舵轮或收紧桅索的跷脚船长。
  你在哪儿?
  女人。
  锅红了。
  阿部把长期跟玩古董的中国人周旋,当作一种玩弄中国的游戏。打开这幢小楼的每一扇房门,你都可以看到,他这些年从中国人手里搞到的中国古董。(准确地说,是中国的旧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国生存史。蟋蟀罐。鼻烟壶。端砚歙砚秦砖汉瓦砚。自然还有百十方瓦当。从一字的“卫”、“关”瓦当,到二字的“君子”、“西庙”瓦当,到三字的“有万熹”。“益延寿”、四字的“长生未央”“与天无极”、五字的“鼎胡延寿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瓦当,应有尽有。还有几百锭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锭的大明众妙斋带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绢套八锭明宝笏斋千秋真鉴墨。还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乌木家具。黄杨木家具。少不了宜兴紫砂壶。少不了八百件永乐窑祭红瓶。少不了吴十二炼成的宣德炉,其色如好女子肌肤,融融从黯淡中发奇光,而玉毫金粟,隐跃于肤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一间房间里存放的则是皮货,妆蟒绸缎,绫罗纱绢,竹葛夏布。阁楼上收藏的是史部要籍,从《左氏春秋》、《竹书纪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书,一应道佛经诀总计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残缺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统统装在规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从来也没有翻阅过它们。他知道中国文人雅士向往“一日不可不对清音”,他从他们手里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绕梁”的,有叫“绿绮凤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籁”的,等等等等,因为没有地方单独存放它们,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几只樟木箱子的上头,再蒙上一大块白布。他专门收集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收集中国古人束袍服用的铜玉带钩。收集木变石戒指。收集达官贵人用过的眼镜。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铜佛。千手观音。欢喜菩萨。另有五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个旧皮箱里。还有一千二百粒据说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个翡翠西瓜。至于那些金丝银丝编的蝈蝈笼和唧岭子盒、洋表自鸣钟、玉如意、赤金碗碟、珊瑚朱砂沉香折扇、娇深暗黄龙汤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盘……)

  这就是中国。
  他在玩着中国。
  中国的男人也在玩着中国。
  别忘了他还有五箱子古钱币。专门辟了个房间存放古字画。十二本《当谱》。
  但他只喝最便宜的砖茶。那是一种必须煮来喝的低档茶。煮开来以后,叶片绝对有大拇指大。叶梗则几乎能用来当顶门杠。他喜欢它无与伦比的浓配苦涩,喜欢它的粗野,就像那些北海道的渔夫,带着满身的鱼腥味和一双湿透了的靴于,在拥挤不堪的小酒馆里,搂着四个奶膀于两个大屁股的老板娘,拍击着让狂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板壁和火炉,“呀呀哩来……呀呀哩来”地吼唱着。

  女人和古董,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所有那些有身份、有头脑。有财力、有家底的中国男人的全部归宿。全部追求。如果可能,再加上一点必要的权力。人前的吆五喝六。人后的一醉方休。
  而这个小经易门几乎是这一切的一切。绝对的绝对。绝对的提纯。绝对的浑然。绝对的凝铸。最精彩的化身化石化合化一。最中国的中国。他喟然惊叹了。

                 128

  母亲死后,经十六变得愈加沉默。很有几天,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只低着头,快步走。由着雨淋湿头发。由着三轮车黄包车带铃裆的有轨电车脚踏车和一把把钢骨黑布洋伞撞他。有时他长久地站在电车轨道中间,看着被雨淋湿的钢轨,暗暗发亮的钢轨,弯曲远去的钢轨,被人跨来跨去的钢轨,继续负重。他不愿离开这两条湿漉漉的钢轨。以至电车当当地向他驰来逼近,都不愿走。马路两边的人向他大声叫喊。一个老太太买小菜从这儿路过,看见这场面,吓得几乎要昏倒,小菜篮子掉下来,塌棵菜蘑菇田螺五香豆腐干滚了一地。有两个胆子大一点的冲上前去拉他,也都被他推开。他在继续前行的电车面前步步倒退。踉踉跄跄地倒退。差一点被自己的长衫后据绊倒。

                 129

  那天经易门回家特别晚。谭雪俦找他谈话,请他设法接管“豫丰”。再度出山。他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很快开始哽咽。哽咽了好大一会儿,仍然不说话。谭雪俦说,侬有啥委屈,对我讲。他摇摇头。谭雪俦说,侬还有啥难处,也对我讲。他还是摇摇头。谭雪俦说,侬有啥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他继续摇摇头。只是哽咽得更加厉害。委屈,真的是委屈。又过了十几分钟,经易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备案”,放在谭雪俦面前,说,这是前一段空闲时,我随时想到随手记下来的几件应该急办的事。侬看看。不一定有用。至于接管“豫丰”的事,请容我再想一想……谭雪俦忙说,易门,这桩事体,包括姜老太太在内的全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都反复斟酌过了,无论如何要请信看在谭家的面子上,再费心一趟……经易门忙做了个手势,请谭雪俦不要再说下去。这时谭雪俦真有点急了,说,要不要让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亲自来求侬?经易门一听,连声叫道,不不不……千万千万不可以。说着,眼泪再次哗哗地滚落下来,尔后长叹一声道,我只是不想伤害三先生。谭雪俦说,宗三那边,我会去安排的。侬放心。经易门摇了摇头说,快四十年了,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先生……
  “侬有啥对不起他?这话从何讲起?真要讲对不起,应该是他对不起侬。”谭雪俦不解地反问。
  “……”经易门没解释,只是坐直了上身,呆呆地看着谭雪俦。谭雪俦没等到答案,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当然不是要搞清在谭宗三和经易门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而是尽快地组织力量,收拾谭家门内这一向以来被谭宗三搞紧张了的人事关系和搞散了的经营局面。
  “易门,我晓得,请侬再度出山,实在也是为难侬。但为谭家着想,侬就再做一次难人吧。只有如此了。我想,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不用再请老太太来出面求侬了。”谭雪侍十分恳切地说道。
  经易门无法再拒绝。
  离开“将之楚”楼时,已快到十一点。楼前那块草坪尽头有一排七叶按村。经易门又在树下静静地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按树有一种并不为所有人都喜欢的气味。但当年谭老老先生坚持要种这么一排,说它能驱虫。从种下它们起,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它们已长成嵬嵬参天的大树。站在这一排按树下,正面可见“将之楚”那永不衰败的姿容,稍稍侧一下头,又可看见“迪雅”楼那简朴清秀的身影。经易门跟谭宗三一样,早就暗暗地喜欢上“迪雅”的这点与众不同。他甚至奢想过,把东西两管事房搬到“迪雅”,多次设想过,早晚只剩自己一个人时,单独和“迪雅”和树梢上那清淡的霞光在一起的情景。当然他很快排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除了为谭家做事以外,他从不在谭家的任何人面前表露任何一点个人欲望。他把这一点,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以不变应万变的致胜关键。
  十一点二十分。他想去“迪雅”,跟谭宗三说几句什么。已经走到“迪雅”小院那精致的月洞门前了,抬头看看楼上的灯光,却又收回了去按门铃的手。几十年来,他一直想能真正地跟同龄的谭宗三平等地谈一谈。他一直想得到谭宗三真正的原谅和理解。一直想真正接近谭宗三。也一直把未能取得这种理解和接近,视作自己一生最大的失败。说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对于经易门来说,谭家门里没有一个人能比谭宗三更让他感到牵挂。更让他动真情。谭家门里的一切,都融汇了他经家三代人的心血。这里当然也包括他经易门的努力。但奠基的,不是他。谭家之所以有今天,首先要说的是经老老先生辅佐了谭老老先生,尔后要说的是经老先生辅佐了谭老先生和谭先生。十多年来,作为第三代的他参与了父辈的这种辅佐;后五六年,东西两管事房甚至可以说基本都已在他掌管之下。但能说他创始了什么?不能。唯独一件,那就是“谭宗三”,是经他的辅佐“长成人的”。这么些年,他从未放过一切可能的机会,暗自努力,要在谭宗三身上“创造”一个成就,为谭家做出一个完全由他做出的“贡献”。可以说,他鞠躬尽瘁了。但却不能“死而后已”。因为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刚才谭雪俦要他再度出山去接管“豫丰班子”时,他要哽咽、他要“复杂”要百感交集突涌出一股内疚自责之心的根由:他没创造好一个“谭宗三”,每每是这样,当谭家人当着他的面责备感叹谭宗三的不争气时,他总感到是在责备他,责备他的无能他的失职,他没能做好一件谭家门最需要他做、却又偏偏没有能做好的大事……
  他常常想去问谭宗三,这究竟是为什么?问谭宗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问谭宗三,在你我之间,究竟应该谁恨谁?要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唯一的失败是你给造成的……是你啊……
  当然,经易门永远不会恨谭宗三,更不会去当面责问。他,只想取得谭宗三的谅解。理解。接近。永远是这样。
  十一点四十六分。他回到自己家。掏钥匙开门。怎么也开不开。斯匹林锁从里头给卡死了。他用力敲了两下门,也不见有回应。但门里分明是有人。有声音。等他再敲门时,门里果然有人叫喊了。“十六,是侬阿爸……是侬阿爸呀……让我去开门……”这是老娘姨。“侬敢!”这是儿子经十六的声音。
  “十六!十六!侬在做啥?!”经易门叫了两声。冷汗一下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这些日子,他已有预感,儿子要出事。儿子在憋着一股劲。一股气。经易门见自己叫喊也不管用,急得在门廊下转了两圈。他不敢用太大的声音,更不敢使用蛮力去撞门。因为这儿临着马路。邻居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不愿公然出丑。这几个月,在背后议论经家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不想在大局刚有一点转机的时候,再给别人添个口实。但怎么进门呢?该死的英国式小别墅四处都做得特别结实。低矮一点的窗户外又都焊上了铸铁窗栏。后门也是用两寸厚的实心橡木木板做成的。水落管上都装着防盗贼攀爬的倒扎刺。(即便没有这些防护设施,让经易门从水落管上爬进楼去,这想法似乎也太夸张了一些。)
  就在经易门怎么也想不出有效办法解决眼前这道难题时,忽听得门里一阵扑腾响。难以确定到底是碰倒了椅子,还是砸翻了花盆。总之是匐匐地乱了两下,门被人打开了。是披头散发的老娘姨,一见经易门,就只知惊慌失措地叫喊:“经先生……经先生……”经十六冲下楼来拦阻,但没来得及,这时也差一点跌出门,跟父亲撞个满怀。
  “畜生,侬想做啥?”经易门一把护住老娘姨。瞪大眼间。
  “那根钉子呢?”从来不敢跟父亲正面交锋的经十六,今天居然也瞪大了眼反问。
  “啥钉子?”经易门一愣。
  “还有啥钉子?!”儿子大叫起来。
  “畜生,侬想做啥?!”经易门一边骂,一边四下打量。这才看清,整幢楼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正厅里挂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也被剜出了一个大洞。好像是把怀抱幼时十六的忆萱,剜了去。
  经十六今天在家,把原来属于妈妈的东西,全都一一地搬进了自己房间。连用过的被褥枕头、碗筷调羹、梳妆用品、衣服鞋帽……全部。无一遗漏。现在他想向父亲要的那根“钉子”,是母亲死后,钉在棺材上的钉子。忆萱生前总叫“气闷”,最怕关窗、关门。尤其怕大暑天要落大雨却又落下不下来时的那种天气。这种时刻,她特别难受,常常要对经易门说,我以后死了,侬千万不要给我盖棺材盖。我怕气闷。这次替她人敛,按习俗,棺材盖要钉七根一虎口长的铁钉。但钉第七根时,经易门却不让钉了。在场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尤其不懂这个历来最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会在自己夫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上偏偏做出这种越规的举动。人们只以为他伤心过度了,便没去计较。只见他从丧工手里极郑重地接过那根钉子,窸窣地藏进内衣口袋。以后的好几天,总看见他在夜很深的时候,捧着这根钉子,坐在忆萱的遗像前,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许多亲戚朋友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听懂、而又为这句话动容的只有两一个人,一个是儿子十六,一个就是这位老娘姨。这两人听懂了他在问忆萱:“侬还气闷(口伐)?侬还气闷(口伐)?”
  儿子恨父亲。他觉得是父亲“逼”死了母亲。他忍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便突然行动。他不能容忍这个“逼”死母亲的人再沾染母亲任何一点东西。
  “侬交出来!交出来!”他对父亲叫道。在搬完了别的东西后,他寻找这根钉子。他要亲自为母亲保存这根钉子。不只是因为他天生有那样一种收藏的癖好。在经十六看来,由这根钉子的空缺所造成的那一点“空隙”,是母亲和这个世界唯一的“通道”。只要攥着这根钉子,似乎就能保证母亲能顺畅地呼吸。这几乎和母亲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让逼死母亲的人把攥着。
  “交出来,侬!交出来!”他青白起脸对父亲叫道。并准备父亲扑过来打他。经易门曾不止一次地用藤条抽打过他。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以及长成了大孩子以后,都打过。
  但那天,经易门没有采取任何武力手段镇压儿子的反叛。
  他理解儿子。十六岁的儿子。
  他颤栗了一下。颓然坐倒在门厅的一把花梨木靠椅上。两行清泪渭然而下。过了几分钟,只见他索索地把手伸进中山装,从里边那件绒线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布包;再打开布包,便是那根已开始有点生锈的钉子。
  几个月来,经易门无时无刻不把这根钉子带在自己身边。是的,他知道,忆萱的死,跟他是有关系的。他要为忆萱看护好这根钉子,为亿营留住这一点点透气的通道,让她的“后半辈子”不再感到气闷。他常常梦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问忆萱:侬还气闷(口伐)?还气闷(口伐)……而忆萱却只是在前边飘飘忽忽地走着,不答理他。
  那一箱关于“洪兴泰”的材料,正是小十六在翻找这根钉子时,从经易门的房间里翻找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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