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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爸

作者:陆涛

  易碎物品     
  轻拿轻放     
  小心受潮     
  不可倒置     
  ——摘自包装箱 

  我爸有两只可爱的眼睛,那两只眼睛一样大,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像一朵花和另一朵花,两朵花一样的眼睛,笑的时候。我爸一笑,眼睛就像两朵花一样在脸上绽开了。第一次写作文,我就是这样写的,老师说,不能这么写,没有人形容过男人的眼睛可爱,从来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况且你爸的眼睛也不像你写的那样像两朵花。她傻乎乎地居然看不出来。妈到学校来接我,老师说了这事,期待着我妈同意她的意见,妈就同意了,说:“你爸的眼睛怎么会像两朵花呢?我看更像两个没有发育好永远也长不大的葱头。”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老师同情我,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看完我又望着我妈,妈就哄我说:“你爸的眼睛不像葱头。”我就不哭了。妈又说:“但也不像两朵花。”我又准备好了哭,妈叹口气,朝老师难为情地笑笑,拽起我的手,就难为情地说:“阿甘,别哭。”
  一叫我阿甘,我就不哭了。
  这时候该有笑声。果然就有了,总是班长带头笑起来,班长的笑声又大又脆又有爆发力,从最后一排座位一口气撞到黑板上,再从黑板上弹回来蹦得满屋都是,大家一起笑,大家喜欢阿甘,崇拜阿甘,就笑阿甘。然后同学们整齐地拍着桌子,整齐地跺着脚,有节奏地喊:“阿甘!阿甘!”
  现在我可以直直腰,挺挺胸,跟妈妈回家了。回到家妈就说:“他爸,给阿甘改个名字吧。”爸不同意,说:“何必呢!”我也不同意,说:“何必呢!”爸就抚摸着我的头说:“就叫阿甘。”妈就同意了,像爸一样热乎乎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妈每回提议完给我改名字都以同意不改结束,每回都摇头表示同意,这跟我已经取得的经验不大一样。
  妈要给我改名字,这事儿发生好些日子了。过去无论谁叫我阿甘,都不见有过笑声,现在开始有了,那一定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是阿甘我高兴。后来,我爸好不容易让我弄明白,大家喜欢的阿甘跟我没关系,大家喜欢另一个阿甘,就是说,还有一个阿甘。我就问:“哪个阿甘?爸,是你吗?”要是我爸也不错,这样我跟我爸就都是阿甘了,肯定很不错。我喜欢生活里有笑声,不笑的日子该叫什么日子呀。
  我爸说:“那个阿甘是个美国人。”然后我基本上知道了,那个碰巧也叫了阿甘的是个美国人,腿像我一样不好使,后来就非常好了,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我也准备这样,再长大一些,再长高一些,就参加学校每年一回的运动会,到时候我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就比较像我爸了。我说:“爸,我要跑,你就教我跑吧。”爸说:“儿子,再长大一些。”你看,我爸跟我的想法一样,就是再长大一些。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有时间长大。
  我爸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都知道他特别能跑,从甘家旺一口气跑到城关镇,就是在我现在的这个学校读书,再从城关镇跑回甘家旺,像飞一样快,每天都能追上要下山的太阳。“像一只雄鹰,在地上狂奔。”爷爷说。爷爷那时还没死,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就死了,一年级的时候还在这个学校当名誉校长。爷爷把大老鹰说成是在地上跑的动物,跟所有人的经验都不一样,那就是差不多到了要死的时候。“鹰该是在天上飞的。”我纠正过爷爷的错误,爷爷说:“你懂什么?你爸没翅膀,不飞。”
  这涉及到了知识,没翅膀就是不能飞的。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就问:“爷爷,人家都说你当年飞奔革命,你怎么就能飞呢?”爷爷说:“那是形容,你连形容都不懂?嗨!不懂也好,这世界就是让形容给弄坏了。”我又问:“爷爷飞奔革命,还当了排长?”爷爷不高兴,一到我把他当年职务弄低了就不高兴,说:“是连长,你怎么老说成是排长?”爸爸插话说:“你爷爷是副连长。”爷爷就不说话了,显然这比较精确,那就是副连长了。“想当年……”爷爷从一个像他一样老的没了样子的军壶里喝了一口酒,爷爷的老军壶里不装水,里面盛了酒的,喝一口以后,就又要想当年了。这时候我就插话说:“我知道,你被你爸爸打出了甘家旺,所以你回来才不回甘家旺管他,让我爸爸伺候。”我这样一说,爷爷一般都要打个酒嗝,他就打了一个这样的酒嗝,歪着头看我爸,说:“这孩子太傻,都是你给弄的!”
  我爸就不说话了,疼爱地看着我,脸上有笑容,却不是好看的那种。爷爷一到这时候就把军酒壶使劲放到桌子上,长叹一声:“你呀……”我爸就说:“爸,别提了好不好?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爸也在纠正我爷爷的错误。从我能记住一些大人的话开始,爷爷就爱犯错误,这都跟爷爷打小爱喝酒有关。爷爷从部队回来当了甘家旺公社书记,跟他出去的七个人回来了三个,三个革命残废。有一年甘家旺饭量大的人差不多饿死一半了,爷爷就给县长打电话:“快送粮食来,不能让那三个革命退伍军人饿死!”县长说:“同志,勒紧裤带吧。”爷爷说:“那就快点送裤带来!”这事传出了甘家旺,爷爷就成了比较有名的人,我爸那年七岁,一九六零年。我爸听说我爷爷支使人杀了国家的一头驴,星夜跑出甘家旺村跑到甘家旺公社,给他爷爷要一份驴肉,我爷爷说:“他是大地主,历史上早吃饱了!”我爸一路伤心地回到家里,抱着他爷爷哭。我爸喜欢他的爷爷,差不多像我喜欢我爸一样。我知道,我爸还喜欢他的大黄狗,那是一只传说中非常凶猛的狗,专爱咬人的脚脖子和脖子,但还算听话,只听我爸的话。狗当然是最听话的动物中的一种,人才喜欢,人总喜欢最凶狠的东西属于自己才好,别人拥有总不太放心,这方面有很多例子,我就不说了,只说一件事,就是我爸的爷爷六年后突然死的那天,我爷爷还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经一种叫“红卫兵”的组织同意,回到甘家旺的家,一进院门大黄狗就扑了上去,爷爷吓坏了,我爸大声喊:“坐下!”我爷爷一屁股就坐门槛上了,大黄狗还站着。我爸说:“我让你坐下!”爷爷说:“我已经坐下了,儿子。”我爸有些气急败坏,或者触景生情,总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站起来,爸。”
  我爸从小能跑,而且从小就比较听话又招人喜欢,我总算说明白了。现在可以说我想说的那部分了,就是我不喜欢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看别人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更不喜欢体育老师总安排我扔铅球,那玩意儿砸疼过我本来就不太好使的脚。我要跑,城关镇已经有了非常好的马路,不像过去那样尘土飞扬,因为城关镇已改成城关区了,我们县也不叫县,改成市了,时间不长,我还不习惯叫它城关区,喜欢叫它城关镇。我要在这镇上飞跑,在太阳出来时用我软绵绵的脚在软绵绵的柏油路上飞奔,我爸不仅同意,而且支持我的想法,总说:“你能行,儿子。”
  我能行,这很重要。那时候美国的阿甘还没有被装进铁盒子里来到我们镇上,现在他来了。我爸很吃力地让我弄明白,是美国的阿甘来了。我爸让我弄明白一些问题总是很吃力的,那天好不容易把那个阿甘快解释明白了的时候,我就问:“爸,他也是七个月就被生出来的吗?”我爸说:“可能是。”我妈说:“肯定不是。”爸就告诉我:“那个阿甘五个月就被生出来了。”我立即很高兴我比那个阿甘在妈妈肚子里多住了两个月,那个傻阿甘早早溜出来干吗呢?我这样一说,爸和妈都皆大欢喜,夸我聪明,然后我问:“那个阿甘也得过大脑炎吗?”爸说:“可能没有。”妈说:“肯定没有。”大人们总说,苦难是一种财富,那么我就比那个阿甘多些财富了,这让人愉快,我说:“太好了,我得过。”爸和妈就不说话了,一到这时候,他们就不爱讲话了。爸和妈不讲话的时候,就是准备好了闹意见,于是他们就闹起意见来了,一般都是我妈先说:“那次你要不是陪人去唱卡拉OK,能把阿甘烧成大脑炎吗?”我爸说:“不是唱卡拉OK,是斗棋,你怎么老说成是唱卡拉OK呢?”我妈说:“怎么不是唱卡拉OK呢?”我爸说:“再说大脑炎也不是发烧才得的。这几天省里和中央来的同志在咱这儿开会,赶上流感啦,全在发烧呢,按你的说法不都该成大脑炎了?”妈还在回顾她的问题,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有可能成为大脑炎,我妈对任何事情都是很执着的,就执着地说:“对了,不是斗棋,是跳舞吧?你跟人斗棋那回,我怀阿甘才七个月,到医院去看他爷爷,就是那天一跤把阿甘给摔出来了,幸亏是在医院门口。”这就是我的出生经历,是我比美国的阿甘在妈妈肚子里多住了两个月的原因。“你去卡拉OK那回,我在厂里加班,他爷爷带阿甘去的医院,老糊涂了,才让那个大夫给阿甘打坏了,一针就给打到神经上了。”爸说:“不是大夫,大夫不管打针,是护士。”妈说:“什么护士呀?不就是原先曹县长的小姨子吗?头天还跟我在厂里拔鸭毛呢,那天就调到医院管打针了,阿甘才五岁呀……”
  这就说到了我的历史,为什么我相信我能跑,因为我曾经会跑过。这时候我爸总要拉住我的手,眼睛怪怪的,这时候我爸的眼睛就跟花没什么关系,但也不像我妈说的那样像葱头。妈不说话,用手抹着眼泪,然后背着我们,肩膀在抖动。我爸这时候一般都站在我和妈中间,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我知道往后发展的结局,就是要看手表。我爸看了一眼手表,说:“坏了,我表停了,现在几点?”我看了一眼闹钟,一点半,不一定要告诉我爸,这机会是妈妈的。“他妈,到底几点了?”我妈说:“你不会自己看?”爸就说:“不行啊,没有你我就一事无成。”我知道,这正是妈妈笑一笑的时候,她果然就笑了,“你就虚头巴脑地说吧!那不,一点半了嘛!”
  我知道,我妈和爸闹意见马上就会好了,我爸一般不让它过一天,或者一晚,一直到下次闹意见为止,周期长短不一,这全由我决定。有时候我总想,爸和妈一定是好到了非闹意见不可才决定结婚的。在一起过日子的人,一般都是很有意见的,所以才隔着一条街、一座山、一条河或一个城市辛辛苦苦地住到一起,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我们家街坊黄叔叔就跟隔着三条街的第二个黄阿姨好到了要闹意见才住到一起的,跟第一个黄阿姨没啥意见,第一个黄阿姨不吭不哈地就走了,我们刚刚变成城市不久就走了。我爸管黄叔叔叫“○○七”,他们俩爱隔着墙头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开玩笑。黄叔叔是文化局文化科文化办的文化管理员,是我们变成城市以后,在原先的县法院现在叫市人民法院第七个离婚的人,所以叫“○○七”。现在已排到二百多号了。我表姐也是一个,她是我们镇上最漂亮的人,在红旗电影院上班,主要是对来晚了的人用手电照着找座位。有一天照到了一个见到光就很灿烂的人,她就跟我表姐夫离了婚,随那个都说不是中国人的中国人去了美国,可听说表姐并没有跟那个人结婚,表姐夫知道这事儿。大院里的人都叫我表姐夫“二○三”,表姐夫排在第二百零三号。爷爷死前还为这个生气,说“二○三”是他们的老排长——后来当了团长到东北打土匪时定的代号,现在的人可真不像话。第二个黄阿姨不再到我们镇上第一家谁都可以进去歌唱一阵子的地方上班后,搬进了黄叔叔家,这样黄叔叔跟她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我半夜里经常被黄叔叔家砸锅摔盆的声音吵醒,现在我又被吵醒了。我妈说:“老黄家又怎么了?”我爸说:“——七又侦察到什么新目标了,咱这儿已开了二十多家歌厅了。”我妈说:“不是吧?老黄的女人晚上不爱睡觉,中午才起床,下午就哪儿都找不着她。老黄生气了。”这时候锅又被摔了一次,我爸笑着说:“○○七总让我想起一九五八年。”妈就笑了。我不知道这一九五八年有什么好笑的,说:“爸,该起床了,九点我要看阿甘。”爸给吓了一跳,说:“儿子,你吓死我了,没睡着?”我就告诉我爸我被一九五八年吵醒了,妈就说:“他爸,以后可别当着阿甘瞎说。”我说:“我没瞎说,我爸说好了要带我看阿甘去。”我爸很夸张地拍了一下脑门,“坏了,儿子,九点半我得去火车站接人,下礼拜天再去看电影好不好?”我知道我爸说话从来不算数的,妈也知道,说:“这回就是上个礼拜天挪过来的,他爸,你就别去接了。”爸说:“不行啊,北京又来人了,中央的,我不去不行。”妈就笑了,说:“我说你呀,怎么凡是北京来的你就认准是中央的而且代表中央?你斗棋那回的张处长,你不是说他也是中央的,可你前年在北京看见他骑着自行车上班?中央的哪有骑自行车上班的?”我爸说:“有,张处长就是。”我妈说:“张处长是农业部下面一个局再下面的一个处的处长,不一定跟中央关系那么近。他爸,赶明儿真来个中央的,我看你该怎么办?陪人家斗棋?不,人家喜欢桥牌。跳舞?也不行,北京有那么多部队歌舞团。喝酒你不一定是对手,还唱卡拉OK?人家要是把调定太高了,你唱得上去吗?你要唱不地道,咱县,不,你这甜水湾市的三陪先生不就栽了?”爸使劲拨愣着脑袋,好像耳朵上吊着一只蝎子似的摇晃,说:“真难听!太难听了,这叫什么话?”妈捧住了爸的脸,说:“别摇了,他爸,带儿子看电影去。”我赶紧说:“爸,我要看电影。”
  我爸就把我带到了红旗电影院——现在已叫巴比伦娱乐中心了。我的二三表姐夫看见我爸,忙说:“姑夫,今天有空啦?”我爸说:“我正要找你呢,电影散场后,你把阿甘送回家去,我得去车站接人。”二三表姐夫说:“怕是不行,今天来了一帮老爷子,原来的曹县长,原人大窦主任,原政协谭主席,都自个儿来了。”正说着,我爸就看见了曹县长,曹县长也看见了我爸,曹县长原先笑着的脸一下就不笑了,我爸没准备笑的眼一下就成了两朵花,说:“曹县长您来啦?”曹县长说:“怎么?我不能来?老子花钱看电影还要跟谁请示吗?”我爸笑着说:“瞧您老说的,后天就是元旦,明儿个要请您出席茶话会呢,还有电影专场,我昨儿不是去请过您老了吗?”曹县长用拐杖使劲戳着地,说:“一到元旦就把我们这一串老帮子拎出来,娘的不过年不过节就以为我们死了?”我爸笑着,一直保持着笑容,曹爷爷的拐杖每一下都戳在爸的脚上,我就说:“爷爷,你把我爸的脚弄疼了。”曹爷爷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然后他就向里面走了,边走边说:“陪儿子。好,你陪儿子,我今儿不跟你计较。”
  〖JP〗灯渐渐开始变暗,我不知道我爸是否还在保持着笑,但我知道曹爷爷习惯表现出痛苦或失落给我爸看,这事儿已好几次了,但曹爷爷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未真的对我爸扬起过拐杖来。我总以为早晚有一天曹爷爷会把我爸打一顿,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手帮我爸。表姐夫大概也这么认为,打人的事还没有发生。二三姐夫说:“姑父也真是,你干嘛非今天来这儿看电影,替人挨骂?”我爸说:“这是工作,我的。”然后我爸把我领到后面的座位上,说了一堆好话,主要的意思是看完电影叫我别走,他会来接我,别让我妈知道他没陪着我看电影的事儿,怕妈生气。妈今天加班,省里来了外贸局的人到羽绒厂检查,我爸怕我妈做的羽绒被子里万一有一只鸭头没摸出来,影响的就不是我们的城市,是国家,会造成国际影响。电影开始了。我看了一个多小时也叫阿甘的人,就知道他跟我没关系,我跟他也没关系,但我喜欢他的船。我坐在巴比伦门口,第二场电影快散了的时候我爸才来,我就说:“爸,给我买一条船。”爸像有什么心事,边想着心事边问:“什么船?”我说:“那个阿甘那样的船。”我爸听懂了,笑了笑,不准备带我去商店,摸着我的头笑嘻嘻地说:“那是一条好大的船哟。”我说:“爸你真傻,我要小的,能放进书包里的。”爸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出了他的意思,“儿子,你书包里有那么多课本,每个课本还有两套作业、两套练习本,还有学校让买的课外书和参考书,对了,还有改成城市以后学校搞的课间加餐,就是说还有一个饭盒。儿子,听懂了吧?我是说你书包里再放不进去一条船。”这倒是真的,爸说得没错,我要说的是:“爸你还是太傻了,我不会拿在手里吗?”
  爸愣了一下,把我背上了过街天桥,下了桥,穿过两条胡同,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说:“儿子,等你长大了,要像那个阿甘那样自己买一条船才是。”我说:“不行,爸,我当不了兵,没法儿弄到退伍费,也不能像爷爷那样把退伍费买了课桌和板凳。”爸蹲下身子,用脸贴住了我的脸,悄声说:“儿子,等你长大了肯定能当兵,都现代化了,万一打仗,坐在计算机室里就能打赢一场战斗。”我很高兴未来难免会有的那样一场战斗,说:“爸,那我不用像那个阿甘那样把班长从阵地上背出来了吧?”
  这时候我提到了班长,像我开始说的那样,回到了班长身上,一叫我阿甘就傻乎乎带头笑的班长。爸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爸知道我的想法。就是我不喜欢我们班长,如果当了兵,赶上那个阿甘赶上的事,不一定会把班长背出来,该让他爸爸去。他爸爸现在是市长,原先是粮食局的局长,我们县还叫县的时候就来当县长了,然后就变成了市长。看来我们县变成市以后,还是要生产粮食的。城关镇比原先大了,我们学校原先在县城边上,现在差不多快成市中心了,可还是需要一个懂粮食的人来当市长,我们才放心,不会发生我爷爷赶上的事儿。我爸和他爸在一个楼里上班,他爸管我爸,他管我,总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他爸还被叫做县长的时候,就总让我爸到火车站接人。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我爸总接人的那辆汽车不自己走,我爸在后面推着进了那时还叫县政府招待所的大门,现在已叫菲林格亚宾馆的那个大门,我就问妈:“我爸为什么要推汽车?”我妈从学校接我回家,那时候城关镇还没有那么多过马路的桥,我和妈并不是站在高处看见这事儿,知道我看见了,我妈就很想把这事解释清楚,说:“你爸爸是公仆呀!”这就是比较明确的概括了,像今天班主任老师说的那样,主要是对我和刚转来像我一样笨的外省的同学说,一年里你们学了那么厚一本书,现在就用两张纸告诉我你们学明白了什么吧,老师概括起来只是四个字:你们完了。老师从当老师那天起,就是专门为难我们学生的,可我爸也当过老师,就在这个学校,难道不当老师以后的爸爸就要让别人为难了吗?这样我就不明白了,问我妈:“那为什么我们班长的爸爸不下来一起推车呢?”我妈给问住了,想了半天,忽然有了主意和说法,妈就说:“他是人民的公仆啊。”
  到家了。
  我爸很会给我解决午餐问题,不一会儿,他就端出一碗热乎乎的方便面,上面还滴了几滴香油和醋,我知道,做完这些他就该走了。我爸就走了,肯定又是陪客人去吃饭。我爸每回从车站接来一个客人,一般都是由十几个人陪着,围着两个大桌子坐了,这时候我爸就不再是重要人物。客人也从不误解这点,只是密切关注我爸是不是给我们班长的爸爸往酒杯里倒矿泉水。肯定有一次我爸被人抓住了,我爸就变得非常主要了,那还是曹县长当县长的时候,我爷爷那时还没死,只是送了一张病危通知书,我妈带我去找我爸,我看见了那十几个人和两张大桌子,我爸站在客人面前,把一大杯白酒喝了。这让我妈吓了一跳,因为我爸不会喝酒。我爸从爷爷那儿继承了很多东西,惟喝酒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是个夏天,我爸拉着我的手在窗户外面望着屋里,听见我爸说:“张处长,我真的不能喝了,眼睛都看不清了。”张处长说:“这可没法儿证实,你不喝就得罚老曹。”我爸这时就求助似的看了看屋里的人,希望有人来救他。当然那想法很幼稚,所有的人都没看他,齐齐地望着张处长,我爸便望向了窗外,没有看见我妈和我,看见了天上有太阳,我爸说:“月亮都上来了,张处长,去唱卡拉OK吧。”曹县长说:“什么月亮?是太阳。”这真让我震惊,因为这时候是中午两点,我爸已经日月不分了。我爸坚持着说:“就是……月亮,张……处长,你说呢?”张处长使劲地摇摇头,大声说:“不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这时候就爆发了笑声,像我们教室那样,笑声在四处爆炸了。我妈就拉着我赶紧走了,我问:“妈,那个张处长是哪儿的人?”我妈说:“北京的,中央的,农业部的,农业局的,农业处的。”妈近乎要说胡话了,我还能听懂。
  那天,我妈很高兴把我爸推汽车的事儿说清楚了,我爸不当老师以后,到政府里做了公仆,其中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推汽车。我妈说,我爸到政府里做事儿,还是那个张处长促成的呢,因为我爸有天赋,会斗棋。在我们这儿,都管“下棋”叫“斗棋”。要说“斗棋”,就不能不说到我的老家,我爸的故乡,将来我有儿子以后也不能不总提到的祖籍:甘家旺。它属于甜水湾县的时候就很美丽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它,因为说到美丽人们都懂,也比较好了解,比如说玛丽莲.梦露——她挂在我们体育老师宿舍的墙上,都说她美丽,人们一下就明白了。如果老师知道我这样说,又要批评我不能这么形容,也许我真的不太会形容,不管怎样,我总算把美丽说清楚了,其实美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奇。
  我的家乡很神奇。如果说“美丽”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一只烤全羊的话,“神奇”便是一个饿鬼碰到了一整只红烧骆驼。(我真的不太会形容,就请原谅吧。)我想说的大概意思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你在往前走的时候,早晚会突然看见一座山,那山好像是突然间就出现的,突然间拔地而起,让你毫无准备。属于我爷爷的甘家旺,就在那山上。上了山以后,你将几天几夜走不出那山,好像以后就全是山了。
  甘家旺多少代人都喜欢往山下看,吧唧着嘴有些心痛地看着山上道道清泉流到山下,流进城关镇,流出甜水湾,用不了多久就进入黄河了。再也没有把故乡安排在这儿更让人满意了。爷爷说,在他之前,甘家旺差不多平静了一百年,甘家旺不要说没有出过八路军,没人当过国民党兵,历史上就连个像模像样的土匪都没出过。中国最后一个皇帝被推翻了好些日子以后,甘家旺的人才知道中国没有皇帝了,不过还是要纳贡,所以有没有皇帝对甘家旺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差不多都一样,这是规矩。人在还没有生出来之前,就有先出来的人为后面的人精心地安排好了各式各样的规矩,这我知道,不一定要爷爷告诉我。我们甜水湾变成市以后,规矩就比过去多了,说出来不一定有意思,举个例子来说,比甜水湾早十年变成市的那个邻县,他们号召市民不许随地吐痰的时候,甜水湾正大张旗鼓地禁止随地大小便,这就是我们变成市以后城关镇多了许多漂亮厕所的原因。我爸对这事有解释,他说这主要是针对那成千上万到我们城市来盖大楼的民工提出来的,他们来建设我们的城市,不能对远方来的客人说,别在我家地上“出恭”。我们是一个新兴的城市,应当原谅它成长中的过失,比如很多像公园售票亭一样漂亮的厕所,刚建好不久又被拆了,因为要扩建公路,它显得碍事了。市规划局局长得糖尿病死了,都说他不死也得给人打死,因为他的失误,给甜水湾造成了一次巨大的开支,浪费了,自己却没事儿一样地死了。自从县政府的牌子换成市人民政府的牌子后,城关镇的人想法多了,问题多了,脾气也变大了。
  我大概把我们甜水湾市说清楚了,它一大部分在平原,还有一个很小的部分在山里。甘家旺属于甜水湾的一部分。我爸的爷爷在历史上就是甘家旺很有影响的人物,为了便于识别和让人记住,后来大人们对我老祖父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呼,比较容易明白,叫“地主”。我的地主老祖父过去在甘家旺都称他“东家”,他后来叫地主、大地主、恶霸地主。死了,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也不是被政府枪毙也不是被台湾派来的国民党特务杀害,是被山外新兴的现代土匪给宰了。我爷爷说他爸是最窝囊最让人憋气的死法。爷爷还说,甘家旺的人都为爷爷的死痛心疾首,这跟我课文里的说法不太一样。爷爷被大黄狗吓着那天,村里的广播正宣读毛主席对这事儿的看法,说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总之,甘家旺的人统一了认识,我猜想那一天甘家旺的人都看到了一根鸿毛飘出了山外,也许就像我看阿甘电影时一头一尾都出现的那根鸿毛,或者是鹅毛鸭毛或鸡毛,正是我妈在的工厂做的工作。妈妈在羽绒厂上班,每天都要给动物拔毛,缝进衣服或被子里,好暖和人的身子。
  我爷爷分析过他爸爸死了甘家旺人痛心疾首的原因,是因为甘家旺死了久负盛名的“老棋王”。那么甘家旺的人打量完飘出山外的一根毛之后,一定十分注意我爷爷家据说已传了一百年的翡翠象棋。那副翡翠象棋没有传下来,但如何摆弄它的技巧我爷爷早已心领神会。爷爷说,从他记事开始,甘家旺一到冬季就摆开“斗棋”战场,在我老祖父的大宅院里设局,十村八乡的人都来,老祖父还管饭,不管认不认识,有没有身份,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会“斗棋”的都可以来“斗”。这是甘家旺玉米收仓、麦子播种后整整一个冬季的乐子,直“斗”到过年才会出现第一名,然后可以向我老祖父挑战了。老祖父已是二十年的“老棋王”了。老祖父还要请来戏班子在甘家旺唱七天七夜的戏,无论种地的还是收粮的都有酒喝,有肉吃,就是说过年有七天七夜的费用是我老祖父出的,每天开戏前在村里大庙前的大台子上“斗棋”。我爸说,我爷爷当年可不是“飞奔”革命的,是被我老祖父用一根枣木棍子打出了山外,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是我老祖父输了一盘不该输的棋。甘家旺种地最好的手艺人挑战我老祖父,爷爷支了一个阴招儿,是因为十八岁的爷爷看上了那人的女儿,想提前讨未来老岳父的喜欢,却让老祖父不开心,就让他出去到山外革命一阵子,来年春天再回来。爷爷不肯,因为爷爷除了有自己关于女人的心事儿,还是十八岁以下人中的高手,被他爸用枣木棍打出甘家旺的那个早晨,还有七个甘家旺十六七岁的伙伴追随而出。爷爷带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出了山,带着象棋,那时火车还没有铺到甜水湾,他们一路看山外的乱哄哄世界,一路“斗棋”玩儿,到了邻县的火车站那晚就要决出冠军了,没想到被抓了壮丁,当晚就上了战场,天没亮就被俘虏了。爷爷的老排长——就是后来的二三首长问爷爷:“回家,还是革命?”爷爷说:“不能回家。明年夏天我爸才让我回去拔麦子,就先革命吧。”老排长拍了拍我爷爷的肩头,说:“好!不过,打仗带枪就行了,别带着象棋,等革命胜利了你再去斗吧。”
  爷爷后来总结他的一生说,是“斗棋”才让他革命的,也算是因祸得福,要不甘家旺解放的时候,他肯定当不了公社书记,如果留在甘家旺,不被国民党杀害也被共产党给毙了,要不一九六六年也得像他爸一样让新兴的土匪给宰了。我大概说清楚了,我爸从他爷爷死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爷爷往据说是牛棚的一种棚子里送饭,必是我爷爷教会了我爸下棋,希望有一天我爸也能有个什么奇迹来改变他一生的命运。奇迹果然就出现了,我爸还在城关镇小学当老师的时候,有一天曹县长来找他,叫他陪北京来的一个客人下棋。这人就是不能分析出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张处长,因为他不是我们甜水湾的人,来自外地,北京,可人们都说张处长为把我们县变成市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爸说,事情的起因是张处长来我们县检查工作,吃完晚饭后心情总不太好,因为那时甜水湾还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热闹处。那时人们最大的乐子就是下棋,至少是乐子中的一种,张处长很爱下棋,就跟曹县长提出来。曹县长就怕来甜水湾的客人没要求,何况是北京的,一听就欢喜,摆了一盘没几步就死了,便叫来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胡山出马。胡主任是政府里的好手,立即去应招儿,结果连输三盘。曹县长以为客人会高兴,哪知客人不高兴,要寻一个能称得上对手的人大战几个回合才痛快。曹县长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县委万书记。万书记是“斗棋”高手,大家都知道万书记办公桌上有一个文件筐,上面是中央文件,下面是棋谱。曹县长亲自到万书记家请出万书记,万书记把总鼓着的鱼泡眼翻了几下,用三根牙签剔了牙,用温水洗了脸,换上深灰色的中山装,披上一件军大衣,将拉毛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掌灯以后才坐在了张处长面前,客套了一阵,说了会儿党的事,胡主任早已摆好了棋,沏好了茶,开始对弈。万书记刚开始时不知该赢该输,尚未想明白已经输了,然后决定赢两盘。哪知张处长非等闲之辈,出乎所有人预料,干净利索地又赢了两盘。尤其最后一盘让人印象深刻,就是张处长将万书记只杀得剩下一兵一马一老将,然后张处长杀了兵斩了马之后,将万书记的老将在棋盘上推起磨来,好不羞臊。张处长推累了,将死了万书记,然后不玩儿了。万书记红着脸,非要再来一盘,结果才走了几步棋,竟被张处长用炮打了一个“闷攻”。我爸说,下棋的人最烦最恨的就是不小心让对手用炮给“闷”了,输在这步棋上总让人憋气,撮火儿,就好像一个挺绅士的人好好地在马路上走着,突然掉进井里,从地平线上意外消失的原因,全因为没注意井盖没了。城关镇有了正规马路以后,就开始丢井盖了。我妈不这么认为,我妈说:“你是说你爷爷的死吧?”
  爸就不吭声了。爸来到政府招待所的时候不能随便吭声,曹县长说,爸是代表甜水湾三十万人民——现在已经是五十万人民,又把好多县像撮土豆似的撮到我们市管了,要让北京客人高兴才是。北京客人输棋才会身心愉快,这让所有的人都大惑不解,京城的官儿总跟咱们的官儿想法不一样,这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我爸在张处长对面坐了,胡主任还当了裁判,会议室改造成“斗棋”室,四周摆满了软椅,除了县委万书记以外,在甜水湾方方面面说了算的差不多都来了。张处长红光满面,看着怯生生的我爸,问:“田老师,听说你是甜水湾县好几届象棋冠军?”我爸说是。然后张处长就不明白,对曹县长说:“老曹,你是后发制人嘛。”曹县长说:“我以为张处您不想和小学校的老师下棋。”张处长说:“这叫什么话?你这是挤兑我呢。”
  猜过子儿以后,我爸执红先行。我爸心里发慌,知道他必须赢了张处或张处长才妥,自要先探探虚实,第一步棋,便把边兵向前拱了一步,专业说法叫“兵一进一,仙人指路”。我爸棋下得好,可非专业,这词儿还是后来张处长教的。当时张处长见我爸走了这一步棋,立即明白了果真就是个对手,眼睛不看棋盘,盯着我爸足足一分钟,才下手摸了子儿,想上士,却摸到将上。张处长低头一看才知是摸在老将上了,便按象棋规矩“摸棋走棋”,把老将上前一步。这一步好生了得,把在场的人都给弄呆了,现在我们小城的说法叫“酷”呆了。曹县长见俩人一个拱边兵,一个出老将,紧眨着眼,替万书记惋惜,没能前来学一学,人家这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呢。我爸不这么认为,他执红先走,本是先手棋,“斗棋”讲究“先手”的,有“宁失一子不失先手”的说法,张处长居然出将,便是有些小瞧或嘲弄对手的味道,我爸就架了当头炮,张处退将,已失去两手,失败就在情理之中了。第二盘,我爸弃马抢先,对军多杀了一个士,一马当先盘活了全局,张处长在众人面前果真就出汗了。曹县长看见张处长出汗了,必是已经痛快,用眼神暗示我爸输了第三盘,哪知我爸误解其意,雷厉风行的又把张处长拿下。张处长揶揄地说:“田老师,你这是游击队战法,让我这正规军一时摸不清套路。”张处长总结出了失败的原因,心里立即痛快了许多,接着说:“正规军不一定打得过游击队,这就是我们革命取得胜利的原因。”我爸吓了一跳,没想到下棋跟革命联系到一起,就不是知识所限,是水平问题了。张处长送给我爸一支叫派克的钢笔,称我爸是甜水湾“棋王”。张处长欣赏对手,大家都知道了该欣赏对手才是,明白了张处长连输了三盘没有生气,透着大气,果然是京官。曹县长一定就联想到了万书记,没有观战的原因是因为牙疼,闻知我爸连赢三盘后,牙就不怎么疼了。曹县长没法欣赏万书记,起因是曹县长要把我爸调到县政府办招待科上班,万书记说:“先借调吧。”曹县长就不高兴,后来,万书记跟我爸下了一盘棋,也在张处长坐过的地方坐了,胡主任当裁判,万书记愣绊着马腿儿吃了我爸的军,让我爸瞪目结舌,胡主任赶紧给我爸使眼色,我爸才没吭声。
  我爸就正式调到了招待办上班。万书记调到省里去了,曹县长还是不太欣赏他,万书记调走以后曹县长说:“田干事,可别学了万书记,遇事儿要学张处,敢想敢说,敢作敢为。”我爸没有什么敢想敢说的事儿,敢作敢为方面经历就开始多了,首先是喝酒。我爸不会喝酒,那天分明没有陪好又到甜水湾来的张处长,深感失职。张处长说:“田干事,现在发展了,也不兴下棋了,开始时兴卡拉OK了。你们县要改成市,方方面面来的人多,可你连喝酒这关都没过,怎么能做好接待工作呢?”我爸羞红了脸,说:“张处说得极是。可我怎么才能喝呢?”张处长说:“要练,放大胆子练嘛!放大胆子,懂吗?现在社会进步了,我们就该把胆子再放大一些。”
  张处长是个可爱的人,总能带来可爱的信息,我爸就没有理由让张处长不放心。每天早晨起床,我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小盅来自北京的二锅头酒,脸色红扑扑的到政府里去上班,第一次刚出门,就扑通一个跟头栽倒在院子里了,我妈急忙出门扶起我爸说:“他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甜水湾变成市以后,我爸就很能喝酒了,其间一共住进五次医院,有一次是被抢救过来的,我们班长的爸爸闻听后,赶到医院看我爸。我妈对市长说:“你看他把自个儿弄得这样子,还让他回学校教书去吧。”市长说:“他原来是棋王,现在是酒王了。田干事昨天被封了舞王,省长太太很开心,说她还会再来甜水湾,这对我们有好处。不过,田干事,现在客人到我们甜水湾来,都不兴这个了,你该当歌王了。”
  我爸就当了歌王。
  我爸在当“歌王”之前,在家里至少练了一年唱歌,他喜欢唱一首歌,早晨起来就这样唱:“我们的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咚咚,那个咚咚,那个咚咚咚咚咚。”我爸那时候还没记住歌词,每天早晨都在屋里咚咚一阵子。成为“歌王”以后,我妈问:“他爸,你下回能成什么王?”
  我爸说他不知道。
  妈妈回来了。妈进门就问我:“你爸带你看电影去了吗?”我说:“看了,那个阿甘一点都不傻。”我妈说:“本来就不傻嘛!谁说我们阿甘傻了?”我妈很会把一些事情联系到一起,像我爸很会笑一样,这就是我爱我爸我爸爱我妈我妈爱我的原因。我说:“妈,别擀面条了,我中午吃过面条了。”妈说:“妈不擀面条,妈包饺子,你爸爱吃饺子。北京又来什么客人了,这几天你爸又得吃不好饭,我包饺子。”
  爸进家门的时候,我说:“爸,我妈在给你包饺子。”爸像每回一样,蹲下身子,用脸贴了贴我的脸,说:“我没空吃饺子。”我妈听见了说:“你不说今晚请客不用你陪吗?就市长和胡主任两个人陪,不兴一个来客十几个人陪吃那一套了,又要干吗去?”我看着我爸挺难为情地摇摇头,笑眯眯地说:“不告诉你。”然后爸又补充了一句,说出不告诉我妈的原因:“怕你生气。”
  妈鼓励着自己笑笑,说:“我生什么气?都习惯了,又唱卡拉OK去?”
  爸说:“现在不兴唱卡拉OK了。”
  妈说:“甭管又兴什么,吃饱了再去。”
  爸说:“不行啊,现在这会儿人少,我得抓紧空儿,回来拿内衣的。”
  妈说:“你拿内衣干什么?”
  爸说:“现在兴洗澡,我得赶紧练练去。”
  妈扑哧一下笑了,说:“他爸,你没洗过澡?”
  爸挠了挠头发说:“也不叫洗澡,叫桑拿,实际上也是洗澡。”
  妈就说:“还不是洗澡吗?天呀,他爸,你这是怎么了?洗澡还要练?”
  我立即为我爸难过得不得了,说:“爸,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我爸要练洗澡去,很难为情了一阵子,还是去了。我妈说:“阿甘,你爸又该成澡王了。”我赶紧点点头,对这说法表示同意,因为我知道,我妈这时候需要一个支持者,否则就会很生气了。我妈生气,大都是做给我看的,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做给爷爷看,只是表明她的一种态度,一般不在爸爸面前表现出来——除非事态过于严重。这事儿只发生过两回,一回是我得大脑炎,一回是我被那个阿姨护士打坏了腿。爷爷把我妈的行为总结成两个字:心疼。
  妈就又心疼了一阵子,自言自语地说:“天,什么叫练洗澡呀?”
  妈看着我,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那是一种迷惑至深的目光,像我爸去年差点要学气功一样,那件事被我们班长的爸爸给制止了,因为我爸不需要接待哪方水土的气功大师。我爸要去练习洗澡,聪明的妈妈都无法解释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不能期待着她的傻儿子做出什么回答了。我也没做好准备要回答什么。我爸是“棋王”、“酒王”、“舞王”、“歌王”,这一串“王”的序列,就是我爸的成长历史,小城的发展史,很让我为我爸高兴了,现在,我妈率先叫他“澡王”了,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奇妙。妈不太自信,我看出来了,也就立即被传染了那种不相信这事的感觉,我就开始为我爸难过。我确定,我心目中一直以为我爸是一个“笑王”,在曹爷爷面前,在张处长面前,在所有他有理由温顺着微笑的人面前,他已经太爱笑了,太会笑了,笑是他的职业,笑得两只眼睛像花儿一样;还只是准备要笑的时候,那两只眼睛已经像两朵花一样率先绽开了。让人放心,这就足够了,不必再当什么“澡王”了。这城市里没有这种称呼,别的城市也不见得有。没有的事情有了,就觉得怪异,令人不放心,况且在这个城市里,我爸是“名人”。一个“名人”去学习洗澡,这事儿就有些不体面了。
  我爸是一个体面的人,穿得永远干干净净,兜里总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和另一支钢笔,一支叫英雄一支叫派克。我爸的个子不高,也预示着我无论怎样努力就是腿不坏也不一定长得很高大。爱笑,这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差不多现在快说明白了;有一样谁都看得很明白,就是我爸不仅个子短,还很瘦,就比较像我妈说的像个小人物了。可我爸太瘦太瘦了,我妈说,狼看到我爸也会伤心落泪。这我没把握,我没见过狼,我爸也没真见过,不知道狼会不会像妈妈说的那样不忍心张开口率先掉下泪来。要验证也并不难,因为我们变成城市以后,一直计划着要建一个动物园,我爸去学习洗澡,可能跟要接待这个北京来的对建动物园很有主见的客人有关。就是说,我们看到狼的日子不会太久远了。
  “走,阿甘,我们去找你爸。”妈说。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妈准备行动。妈从来不会为什么事惊扰我爸,那回爷爷病危通知发下来却没死,脖子上插了一根气管救活了爷爷,爸去看的时候不喜欢那根管子,有些难过地拉了拉我爷爷的手。我得大脑炎那回,我爸来看我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整整一夜,我每次醒来手都被爸攥着,他的头靠在我的头上睡着了。我的腿不好使了以后,妈痛哭了好长一阵子,爸一个星期没有上班,每天把我从床上抱下来,试着让我像过去那样走,爸没有成功,妈说:“这可怎么办呀?”爸就搂住了妈紧摇的头,像妈搂爸那样,不让它摇,说:“遇上了,就得胜了它。”妈忽然泪珠滚落,捶打着爸,说:“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你总不在?”爸听明白了这个问题,顿感伤心,也百般不解,却不知说什么。
  走出家门的时候,妈语重心长地说:“阿甘,到工农浴池,你进男澡堂子去看你爸干吗呢。”我知道,这是我妈带上我的原因和目的。我说:“到澡堂子里洗澡,也洗脚。”妈同意我的说法,点点头。妈知道我话里的全部内容,就是到澡堂子里不用妈帮爸洗脚和揉脚。在家里妈妈常做这个工作,爸当“舞王”的时候,让省城里来的人高兴,也让投资甜水湾的人开心,他们的太太都喜欢和我爸跳舞。我看见过一次,在幽暗的舞池中我总看不见我爸,只见一个大阿姨在那里旋转,我爸瘦小被淹没了,那是一个女人的旋转,爸只不过是一个支点。变成城市的庆典午夜,我爸进了门就走不动了,我妈帮他揉脚,妈说:“甜水湾真的叫市了?”爸也很高兴,说:“真的。”妈说:“太好了!这些年你没白搭工夫。”爸说:“太好了。不过,你轻点。”妈欢愉地说:“我也为甜水湾尽点力。我在揉这个城市的脚。”我爸似乎吓了一跳,疲惫地说:“你怎么喜欢放大?”妈说:“你又不是照片,放大什么?对,你是照片,甜水湾的照片。”然后妈又说:“到甜水湾的客人,都喜欢你。我也喜欢。”
  往后大概就涉及到了大人们说的爱情。爸像一只猴子,妈也像一只猴子,两只猴子在一起欢笑,然后一定把我抱起来,说:“儿子,在咱家西边,将来要建一个动物园。”妈说:“阿甘,你喜欢大老虎吗?”我说:“我喜欢狼。我要看狼见到我爸时会不会哭。”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向西边看了看,那一片平房早已被拆了,就是说,狼和另一类如狼的可爱野兽们要生活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喜欢我家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多么让人多梦的位置啊。我问妈:“妈,万一哪天狼跑出来,到家里来找我爸怎么办?”
  妈问:“你说什么?”
  我知道妈心思不在这上面。妈比过去多了一点不愿说的心思,就是变成市以后的甜水湾,四处飘逸着像仙女一样的美人,她们像仙女又像幽灵一样在城关镇飘来飘去,黄叔叔抓住了一个,就是说,我又有了第三个要叫黄阿姨的人,不知会不会再被一九五八年吵醒?黄叔叔不在文化局检查歌舞厅工作了,黄叔叔组建了甜水湾文化传播公司,爸叫他黄总了。我们体育老师也搬出了宿舍,墙上的玛丽莲.梦露开始灰蒙蒙,尘埃弄脏了她巨大的双唇,看不清了,一年以后再看她时已经挂上了蜘蛛网。城关镇小学很多男老师都离去了,他们说这个城市有更需要他们的地方。
  弯过两条胡同,走上又走下另一个又高又长的过街天桥,到了一个灯火灿烂处,妈带着我找不到工农浴池,后来才明白,现在已叫哥伦布洗浴中心了。太阳刚刚下山,这条街人开始多了起来,门前停着好多小轿车,很久以后我爸告诉我妈,这地方是城市另一个动情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和妈在进大门的时候,正看见一根红萝卜游荡着出来,果真就是我爸,妈和我一眼都没有认出他,没有认出红彤彤的爸,像红萝卜一样令人怀疑的爸,刚走出小门就一头栽倒了。
  我爸栽倒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他们都认识我爸,其中一个胖叔叔扶起我爸,我才认出他,他是原先总拉着我爸去火车站接人的司机,我爸叫他马总,他还叫我爸田干事,就这么叫了一句,然后说:“哪有刚蒸完就走的?该到休息厅歇歇,做做足底或者上二楼按摩,缓缓神儿呀。”我妈扶住我爸,马总才看见,说:“嫂子?这儿还没女宾部,你来干什么?”我妈说:“你把他爸怎么了?”我爸喘了口气,汗水从头上脸上脖子上都往下面流,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说:“儿子,这不好玩儿。他妈,跟马总没关系,我把自己蒸坏了。”马总笑笑说:“田干事,习惯了就好了,就跟抽大烟似的,有个两三次你就得上瘾。”妈就急了,说:“你让他爸在这儿抽大烟?!”爸笑了笑:“人家是比喻。”马总说:“嫂子,我正抓紧扩展女宾部呢,回头跟田干事一起来蒸蒸就知道了。”妈说:“蒸?蒸人呀?”我爸使劲吸气又呼气,说:“叫桑拿,就是在木屋子里架个大火盆,往上浇水。”妈还是心疼得不得了,对马总说:“小马兄弟,你可太缺德了。”
  走到街上的时候,市长的车刚好停在门前,司机下了车,正看见我爸,说:“田干事,正找你呢。王市长不方便,要你陪着客人洗洗。”说话间,桑塔纳后车门走下一个像熊一样强壮的人,这大概就是那个要建动物园的人,果真就跟动物很密切的样子。我妈说:“老田刚洗过了,差点晕过去。”熊说:“人哪儿都可以锻炼,惟有皮肤没法儿练,蒸完了往凉水池一跳,再蒸,再跳,再一蒸,就是皮肤的呼吸了。”我说:“我爸不要呼吸。”我爸和熊握了手,回头向我妈使了个眼色,朝我点头,我赶紧说:“我爸又要呼吸了。”我爸说:“孙先生,我陪你去呼吸。”我妈就不说话了,关键时候我妈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我爸或别人下不来台,这我就明白了我妈的说法,我爸是公仆,除了推汽车外,还要洗澡。司机许叔叔说:“我带你们回去。”我爸说:“这不好。他妈,带阿甘回家。”许叔叔说:“这有什么呀?”我妈说:“我带阿甘逛逛夜市。他爸,你千万别把自己蒸熟了,我还指着你过日子呢,早点回家。”
  我知道妈在骗我,她不会带我去夜市,那里主要是小吃街,我要回家吃饺子。我妈说:“阿甘,回家吃饺子。”我同意了,看见妈长长叹出一口气,拉住我的手,上桥的时候,还不住地回头看,哥伦布洗浴中心的霓虹灯很好看,把夜照亮了。
  下了桥我说:“妈,我要一双带对钩儿的鞋。”
  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爸还没吃饭呢!快,赶快回去给你爸送点饺子来。你爸差点晕倒不一定是蒸的,是饿的,低血糖了。”
  我说:“我要我们班长那样的鞋。”
  妈不知道那双鞋,问:“什么鞋?”
  我说:“有对钩儿的那种。”
  妈还是不懂,问:“什么对钩儿?”
  然后妈又说:“快给你爸送饺子来,韭菜猪肉,你爸最喜欢了!来,阿甘,妈背着你。”
  现在我要说说我们班长的鞋。
  不一定从鞋说起,是系鞋带。自从我明白了我妈对公仆的解释,我就知道从市政府大院里出来的人都叫公仆,当然是坐小汽车的那些人,他们管这个城市,也管我们学校和我,但不一定帮我系鞋带。我总要帮我们班长系鞋带。班长的鞋带总开,那是一双特别大的鞋,鞋帮上有一个对钩儿,肯定是老师判作业时帮市长的儿子顺便打上去的。那鞋带又宽又长,班长有些胖,不喜欢弯下腰顶自己的肚子,班长说:“阿甘,帮我系上。”我说:“我不。”班长就笑着拍拍我的肩,“真傻,我付你报酬的,你喜欢吃糖吗?”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吃糖,就说:“喜欢。”班长说:“那好,我也想吃糖了。两块五一包,这里是五块钱,可以买两包,你帮我去买,一包送给你。”
  我就去了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阿姨说,只剩下一包了,找了我两块五。我回到班里,把找回来的钱交给班长,说:“就一包了,我吃,钱还给你。”同学们傻乎乎的都笑了,几个外省来的新同学关注着整个事态的起因和结局,一个也很胖的同学说:“这家伙哪儿傻呀?”班长说:“他不傻,像他爸一样,看上去傻乎乎的,心里可精呢。”另一个刚转来的女生看着我,她从到我们班来就总喜欢歪着头看我,这会儿就说:“阿甘,可别咽下去。”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糖是能吃不能咽的,班长说:“阿甘,没事儿,咽就咽了,充其量给你肚子拉一刀,再从盲肠里取出来。给你扎坏腿的那个阿姨,现在不管打针了,当外科医生了。”这我知道,阿姨那次教训太深了,曹爷爷也生气,我爸说曹爷爷那天竟当着别人打了他小姨子一记耳光,然后把阿姨赶出医院,要她从头学起。阿姨就从头学起了,当然要学最重要的部分,不是仅仅能帮助人的而是挽救人的部分,由县里委托去了省城医学院上学,现在回来了,当了外科医生。
  女生说:“阿甘,别听胖头的,真的不能咽,这是口香糖。”
  我觉出了一种怪怪的味道,像我爸那天晚上回来浑身上下扑满痱子粉的味道,不能不吐,我就吐出来了,说:“这糖不好。”
  班长说:“好不好的你也吃了,帮我系鞋带吧!”
  新转来的同学不同意,他们让我拒绝班长。他们都是随父亲——也有带了母亲一起来我们甜水湾市建设甜水湾的,主要是盖楼房。没有高楼的城市不能称为城市。喜欢看我的女生叫小英子,小英子的爸爸是一个工地的头儿,都说她有好几个妈妈,只有一个爸。就这一个爸爸,已经实在太多,她非常不喜欢,总对我说:“阿甘,你爸真好。”她指的是我爸总到学校里来,我爸到学校里来,总能带来一些东西,有一次陪着一个人来转了几天,最后给我们建了计算机教室,那人还在学校操场的大台子上跟我爸一起唱歌,唱得好听极了。我爸唱:“我叫王小义。”那人唱:“我叫买买提。”然后他们俩一块儿唱:“我们两个在一起,真像亲兄弟,亲呀亲兄弟。”
  班长说:“你们知道什么?我答应阿甘放寒假的时候,把这双鞋借他穿,三十儿前再还给我。兄弟,快系鞋带吧。我猫不下腰去。你不是说将来你要像你爸那样当个公仆吗?好,就从现在开始。”
  我说:“我不开始。”
  班长说:“真傻,当公仆又不丢人,在美国,当公仆还要给人家自行车打气呢,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不,是我表姐说的。前年我表姐回到甜水湾一次,是她的假期,回到甜水湾注销户口,有一个美国人要娶她。表姐说,她刚到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车胎忽然没气儿了。这时候一辆警车开过来,表姐有些害怕,那个警察像我们现在退休的曹县长一样满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二话没说,将表姐和自行车弄到了警车上,问清了她在加利弗尼亚大学,就把车开到了大学门口。表姐知道她要倒霉了,没准儿警察要告诉学校一声,就把她带警察局去。警察下了车,把自行车取下来,神奇地从车里拿出一个气筒子,扭着屁股给表姐的自行车打气,打完气,就上车要离去。表姐明白又不明白,赶紧说:“太谢谢你了。”警察说:“不用谢。”表姐还是缓不过神儿来,又说:“你没事儿吧?”警察吓了一跳,有些警惕,推开车门下来,向表姐敬了一个礼,说:“我来晚了吗?”表姐迷瞪地说:“我不知道。”警察有些不悦,又敬了礼,说:“小姐,如果你自行车慢撒气,责任不在我。还有,不要到高速公路上骑自行车,你是我遇到的第九个中国人了,前面八个都没有投诉过我。”表姐把那个警察吓着了,我能听懂,这方面我有经验。我们班长骑着自行车,有一天直奔站在公路口的警察身后撞了上去,班长的车闸坏了,把那个警察撞了一个跟头。警察爬起来,踢开自行车,冲过来一把就揪住了班长的左耳朵,班长说:“今天早上我爸刚拧完我左耳朵,你看,他来了。”一辆桑塔纳就停在了路中央,是市长汽车,没有市长,不过警察认识市长的车和司机许叔叔,问:“你儿子?”许叔叔说:“要是我儿子,生下来就把他塞尿盆里了。”警察就给了我们班长一个嘴巴,班长哇的一声就哭了。许叔叔说:“他是王市长的儿子。”警察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木呆呆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没动。班长说:“谢谢。”警察说:“不用谢。”班长说:“你没事儿吧?”警察说:“我没事儿,你呢?”班长说:“你该有事儿了,我告我爸去!”
  警察不同意,扛着班长的自行车走了五条街,一只手拉着班长的手,很亲切,还请班长吃了一大盒八喜冰淇淋。班长吃冰淇淋的时候,警察亲自帮班长在修车铺门前修好了自行车闸,把他用脚踢过的地方,精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还用抹布蘸了黄油把班长的自行车擦得锃锃亮。班长说:“你比美国警察好。”警察说:“什么?”班长说:“他们只管给自行车打气,你还擦亮它。”警察笑笑,骄傲地说:“那当然,我是中国警察。”
  班长很高兴,又说:“我鞋带开了。”
  警察说:“便民措施里没有帮群众系鞋带这一条。不过,作为甜水湾市的警察,我愿做。”
  班长说:“不用了,这事由阿甘做。”
  警察说:“也好,让那美国佬帮你。或者,你爸爸做这事很在行。”
  实际上是我很在行。系完鞋带后,我说:“班长,哪天借给我穿?”
  班长说:“放寒假。”然后又补充道:“你帮我写几天作业,我就借你穿几天。”
  班长在我们班学习是最好的,他不想写作业,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写自己的作业,他喜欢帮总爱看我的小英子写作业,好像跟她约好了,像一支歌唱的那样:大约在冬季。
  冬季很快就来临了。第一场雪飘落在甜水湾的时候,这个城市也在长大。城关镇多了许多热闹,要过年的时候,城关镇来了马戏团。班长首先知道要来马戏团了,骑着自行车四处告诉同学们这个好消息。我也知道,我爸就接待了那个马戏团的团长。我爸感激他给甜水湾的市民带来过年的乐趣,可我没有看见马,有狮子、老虎和许多狗,没有马也没有狼。班长听我说有老虎和狮子,很高兴,只是不高兴我比他先看见了,他骑着自行车就要去。我说:“班长,马戏团还在搭棚子呢,不让看。”班长说:“我不带你去。阿甘,咱们变成城市以后骑自行车不许带人了,你去告诉其他同学,我先去!我们看老虎啦!”
  班长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班长,他死了,被外省来的一辆小汽车撞死在十字路口。我难过极了,我想再为我的班长系鞋带,我喜欢为你系鞋带啊,班长!
  爸爸哭了。
  爸爸说:“要建一个动物园。”然后爸爸捶着自己的胸,哭得像个泪人,“都是我不好,我不会洗澡!”
  我猜想到事情起了变化,也许,甜水湾真该有个动物园,可没有,那里建起了一个保龄球馆。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并没有征兆,可我爸还是感觉出来了,对我妈说:“动物园可能建不成了。”妈问:“怎么会呢?不是把人都搬走了吗?”我害怕地问:“怎么会呢?那些人还要搬回来?没有房子啦。”爸的脸上做了一个很痛苦的形状,我不太习惯爸这个样子,妈已经开始准备好习惯了,说:“别这样。”
  爸在屋里转起圈儿来,学着电影上那种能左右局势的人的样子,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和妈不吭声地看着他,爸就想起他不是能左右局势的人,就不转了,对着墙说:“我没尽职。我没接待好客人。我只能站在澡堂子里的小木屋外,不敢进去,我非常害怕那个电炉子火盆和往上泼水时的蒸汽。客人必是不开心,一个人闷头在屋里坐了,四十分钟没出来,我真怕他把自己蒸熟了,就喊他。他出来了,真是不开心,说这里还是个澡堂子,不像很多城市的专业桑拿浴,说温度不够,就像我们甜水湾一样,还没准备好迎接猴子。”
  我爸把事情说清楚了,建动物园的专家不认为刚变成市的甜水湾急需建一个动物园,这或许就是我爸造成的。我爸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左右局势的人,他只是陪着各式各样的客人代表甜水湾尽一些地主之谊,然后他们不一定要跟我爸谈什么正事儿,可我爸还是觉得是他把事情搞砸了。后来,南方省城来了一个靠盖楼发了大财的投资商,他说动物该在山上。喝酒的时候我爸小心地说,山上没有动物呀。那人说,“那就把甘家旺的人搬到山外来,还动物一个家园。”我爸说,把甘家旺的人全搬出来,可还是没有动物呀,动物喜欢森林。客人问:“森林呢?”我爸就不说话了。客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属于甜水湾的甘家旺,已失去森林。曹县长就为这事儿不当县长了,北京一个真正在中央干活儿的人把曹县长撤了职,曹县长觉得委屈,他用甘家旺的森林为县里赚够了钱,倒让后来的王市长风光,所以曹县长不开心,逮着机会就拿我爸出气。曹县长很会拿我爸发泄,一定喜欢看我爸像两朵花儿一样的眼睛。客人知道很多事儿,后来就提到了建保龄球馆,是一个浩大工程的一部分,最开始的部分,这么多人来建设甜水湾,总得给人家一个好玩儿的地方,建一个三十六道无柱子保龄球馆比建动物园更好一些。我爸不明白,那人说:“人穷的时候革命,富了就惜命。”我爸就弄出发呆的样子给客人看,客人拍了拍他的肩,说:“田干事,就这么回事儿!现在人们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在玩中就锻炼了,你不必为动物园伤心,谁会来甜水湾看猴子呀。”说起猴子大家都明白,我也知道猴子,课本里正学这些,我就说:“我们的祖先就是猴子。”爸摇头说:“不对,儿子,是猴子变的。”我妈说:“还是猴子呀。”
  爸不高兴了,说:“你们老说猴子干吗?谁会总花钱去看猴子?现在兴保龄球,没准隔一天就去打一回呢!我知道了,这叫甜水湾市的经济增长点。”我妈一定把这话说出去了,传到市长的耳朵,市长很高兴我爸提高了自己,表扬我爸说:“田干事陪了这许多年客人,是先当学生,后当先生。”我爸听到表扬,红着脸说:“不,我是先当学生,后当好学生。”
  这事儿又传回我妈耳朵里,妈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欢欣鼓舞一下,对我爸说:“你别瞎忙,管管你儿子吧,他开始真像城市人那样追求名牌了。”
  妈提到了我,实际上是提到了我们班长的那双鞋,鞋帮上有一个对钩儿的鞋。期末测验我的算术不错,我把鞋脱下来交给老师,说:“老师,你帮我往鞋帮上画个对钩儿吧。”老师没给我画我需要的对钩儿,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对钩儿就跟班长扯平了,不一定再为他系鞋带,老师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妈,妈就很生气。妈生气的时候,一般都从我爸开始,于是就开始了,说:“你要再不管儿子,过几年他该跟你要大奔了。”我说:“妈,什么是大奔?我们不是先要小奔吗?”爸叹了口气,弄明白事情的本质,原来我喜欢班长的鞋,就说:“儿子,再过两年,你能考进市一中,我就给你买一双耐克鞋。”
  我知道了,原来鞋帮上有对钩儿的鞋叫耐克,我喜欢耐克。爸把事儿一定对班长的爸爸说了,班长出事儿以后,我爸把班长的鞋拿回家来,说班长的爸爸一定要让我穿上,这样他就可以看见他的儿子还走在甜水湾,在甜水湾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说我将来一定能走得很好。爸像北风一样呜呜地哭泣,妈也哭。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我想班长,恨变成市以后大街上有那么多的汽车,班长毫无准备,班长还不明白甜水湾有了那么多规矩,我的好班长啊!
  我穿上了班长的鞋,果然很大,太大了。我就想,班长如果活下来,将来一定是一个巨人。
  爸问:“儿子,你恨过你们班长是吧?你该知道你错了,从小要学会爱。”
  这让我不高兴。我从来没有恨过班长,只是不喜欢帮他系鞋带,现在,我还需要系这双鞋的鞋带,是为自己系了。我说:“爸,我恨你。”
  爸很惊讶,问:“为什么,儿子?”
  我说:“我要你当澡王!你不学会洗澡,我们就没有动物园!我们要有动物园,班长就不会死!”
  爸明白了,眼泪刷的一下流下来,想抱住我。我不要他抱,推开他,说:“我要动物园!”
  妈妈泪流满面,支持我的想法,埋怨爸说:“你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然后我们一起都哭了。
  后来我知道,那一天总喜欢看我的小英子也哭了,她一哭就不喘气,住进了医院。过年的时候才出来。爸爸把她接到我家,我和她一起看电视机里的市长,班长的爸爸已是满头白发。我爸说:“你先待一会儿,我要陪市长去看看下岗的人,再回来接你。他妈,给孩子煮饺子吃。”我妈说:“不先去看老曹他们?”我爸说:“昨天看过了,市长亲自去的,老头子们不说话。”
  爸走了,坐在大汽车上,上面装满了好东西。我知道,小英子的爸爸也走了,带着几百人离开甜水湾,秋天的时候就走了,去建设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也需要有高楼。她的爸爸没有带着她,她有了一个新妈妈,离开甜水湾最大的收获是挺起了肚子,里面有一个孩子。她爸爸走的时候,她还住在医院里,医生搞明白她为什么一哭就不会喘气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整个心脏都没有按计划形成。班长的爸爸收养了她。她需要一个爸爸,一个能爱她的父亲,市长就亲自做了她的父亲。我还是喜欢她,也许长大了我会娶她,这样,我就是市长的女婿,市长的半个儿子,我穿着那双大鞋。我想班长。
  她问:“你爱你爸吗?”
  我说:“爱,太爱了。”
  她说:“我也是。你的腿坏了,不能怪你爸,像我的心脏不能怨我爸一样。你有一个好爸爸,我也终于有了一个。我就知道我会有一个好爸爸的,没想到他在甜水湾等着我。”
  我说:“我也是。可我老得等我爸,他每天晚上都不按时回家。”
  她说:“我爸说,田聪是个默默无闻又有很大贡献的人。”
  我问:“田聪是谁?”
  她说:“你爸爸呀。”
  我说:“不,我爸不叫田聪,我爸叫田干事。”
  她说:“你可真傻。”
  很晚了的时候,我爸疲惫地回到家,要把她送走,说她爸爸在等着她,正跟她的想法一样。她和她的新爸爸总有一样的想法,我关心的是我爸叫什么名字。
  我问我爸:“爸,你叫什么?”
  我爸说:“儿子,你怎么了?”
  我说:“小英子说你叫田葱,你是田里的葱吗?”
  我爸说:“不是大葱的葱,是聪明的聪。”
  妈插话说:“还是葱嘛。你爸不是田里的,是菜里的。”
  我爸说:“也对。我是一根葱,像你妈包饺子,不是馅,可没它不行,我就是那馅里的葱。”
  我问:“那我妈叫什么?”
  妈说:“阿甘,我的宝贝儿子,你傻到什么时候才到家呀?”
  爸说:“你妈姓棠,叫梅。不是倒霉的霉,是梅花的梅。那是咱老家甘家旺冬天里惟一能看到的花。”
  我问:“你喜欢?”
  爸说:“我喜欢。”
  我就说:“我也是。”
  妈说:“我才不要你们喜欢呢!”
  我能明白妈的意思。妈妈和一些阿姨离开了羽绒厂,那厂子发展不快的原因,厂长忽然就明白了,是人太多。妈妈和那些阿姨组织了第三幼儿园,实际上那是一个孤儿院。那里的孩子本来都有爸和妈的,可一下都没有了。我爸说,他们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留在了甜水湾,大部分是女孩子,有男孩也差不多像我。这些孩子来历不明,去向很明确,市长拿出钱来,我妈和阿姨们也拿出钱来,组织了这个幼儿园,买了这城市中最好的床和最好的一切东西,呵护他们长大。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们都有时间长大,然后建设我们的甜水湾。
  表姐也是这个想法。
  表姐回来了,带着美国的表姐夫。
  表姐和表姐夫的到来,是一件大事。
  爸和妈过春节时得到这个信息,就讨论这件事。我爸说:“重要的不是他表姐,而是那个美国表姐夫。他是一个美国大财团的亚洲主管,要来甜水湾考察投资环境。他妈,你说我怎么才能接待好陪好人家呀?可不能像上回陪动物专家那样搞砸了。”
  妈说:“听说现在不兴洗澡了,流行打保龄球了。”
  爸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得学会打保龄球,好好练练。”
  妈说:“那你就练吧。○○七老黄说,你个头小,重心低,没准能成为一个球王呢。”
  爸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给我两千块钱,我要定做一个球。那些馆里的球我试过了,窟窿眼都太大,我得要一个顺手的。”
  妈说:“我不给。家里就这些钱了,我怎么能给你拿它去定做一个破球呢?”
  爸说:“我的工作就是陪客人。我要陪不好客人就不好了。你不知道万里长堤溃自蚁穴的说法吗?我可不能成了蚂蚁,给甜水湾一个洞。”
  妈就不说话了。
  春天来了,可表姐和表姐夫没有来,要推迟到夏天。春天到来,夏天还远吗?夏天到了的时候,表姐和表姐夫还没有来,要推迟到秋天。夏天到了,秋天还远吗?
  在这两个季节里,我爸已经成为公认的“球王”了。成为“球王”以后的爸,对美国表姐夫的到来很有信心。我爸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好的。像甜水湾一样,一切都准备好了,迎接最大的来自美国的投资财团。这是一个机遇,我爸说,机遇总是为那些随时准备着的人创造的。
  我们学校要拆了,城关区不需要一个这样的小学校,我们将搬到一个新学校去,这里要建成甜水湾花园广场。我们现在学校的地址,一半是广场中的甜水湾花园,另一半是甜水湾娱乐中心。还要有一个真正的甜水湾影视娱乐中心,巴比伦落伍了。二三表姐夫说,巴比伦放映《拯救大兵瑞恩》的时候,像《泰坦尼克号》一样,甜水湾人民其实看不到真正的美国电影,原因是听不着真正的杜比音响效果,好像是一种很特别的立体声音。二○三表姐夫要我爸跟市长说一下,他要当甜水湾影视娱乐中心的主任,我不知道我爸会不会跟市长说,反正甜水湾花园广场是要表姐带来的表姐夫和一些美国人投资的,现在还是一张图纸。
  七黄叔叔也来找我爸。他们都开始找我爸了,除了我爸是甜水湾的“名人”,还因为这次投资,因为我爸是我表姐的表姑夫。我爸问:“又离了?”○○七黄叔叔说:“我想明白了,找老婆不光要好看,还要能过日子的,我准备找一个这样的。”我爸说:“甜水湾的女人,祖祖辈辈都会过日子。”○○七黄叔叔说:“所以,我要找一个甜水湾的,最好是你们甘家旺的。”我爸很高兴他想到了我爸的故乡,说:“早该这样。”○○七黄叔叔说:“你支持就好。”我爸就有些不明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呀?”○○七黄叔叔说:“我的文化公司解体了。甜水湾现在需要迅速发展经济,以后再说文化的事儿。我又回到政府了,在接待处当处长,管你们科。田干事,说说你们科的接待计划吧。”
  我爸一晚上没睡觉,在灯下做着计划。已经当了副市长的胡叔叔很晚到我们家来,告诉我爸,刚才电脑里收到信件,表姐和表姐夫后天就来,是先行者,投资代表团先到香港逗留几天,然后再到甜水湾。这个团有七八个人,都是大财团各方的代表,他们之所以投资甜水湾,全因为我表姐。胡叔叔走了以后,我问爸:“爸,我表姐为什么能带人来?”爸说:“你表姐漂亮,很有说服力。她爱甜水湾,就要建设甜水湾。”我还是不明白,问:“表姐怎么就有说服力呢?”我妈说:“当然有啦。她说服了你二三表姐夫离婚,又说服了一个美国人娶她。那个美国人挺可爱的,还没见过面,就给我们幼儿园投了一大笔钱。他爸,这回可看你的了,一定招待好人家。”
  我爸说:“早准备好了。”
  我说:“我也准备好了,妈,去带我看小英子,我不喜欢她又住院了。”
  妈说:“市长从北京请来了一个医疗队,给我们幼儿园的孩子们治病,小英子也要做手术呢。”
  爸说:“还有你,儿子,也许你以后就能好好走路了,而且还能跑。”
  我说:“那我可以爱小英子吗?”
  妈吓了一跳。爸蹲下身子用脸贴住我的脸,说:“儿子,你别长得太快了。”
  我知道爸的意思,是甜水湾长得太快了。我可爱的甜水湾,像我表姐一样美丽。表姐走进我们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的美丽,小英子将来也会长成这样。表姐没带表姐夫来我家,妈说她知道美国客人不一定喜欢到人家里来,表姐说:“什么呀,姑妈,迈克尔看山去了。”妈就问:“是去甘家旺吗?”表姐说:“迈克尔喜欢我长大的地方。”我说:“我喜欢你,表姐。”
  表姐就抱住我。表姐身上有一股香味儿,太香了,让我打了好几个喷嚏。我说:“你太刺鼻子了。”妈使劲地笑了,表姐也笑了,说:“小阿甘,我快认不出你了,像认不出甜水湾一样,真好。”
  妈问:“你姑夫呢?”
  表姐笑着说:“让黄处长叫去了,没准挨打呢。”
  妈问:“你姑夫犯错误了?”
  表姐说:“还没有。姑夫真有意思,要陪迈克尔唱卡拉OK,然后洗桑拿,再打保龄球,现在哪儿还兴这个呀。”
  妈有些紧张,问:“现在兴什么?”
  表姐说:“飞。”
  妈不明白,笑了问:“什么叫飞?”
  我也笑了,说:“表姐,我爸没翅膀,不飞。”
  表姐说:“叫滑翔。就是从甘家旺的山上飞下来,那些投资人喜欢玩儿这个,正好顺便看看甜水湾的投资环境。”
  我看出来了,妈有些紧张。
  爸回到家的时候,带来了迈克尔表姐夫。我和妈全乐了,表姐夫只是叫迈克尔,一个外国人的名字,他是中国人,那种热情、奔放、健谈的中国人。迈克尔给我妈和我都带来了礼物,还带来了他伟大的计划,我们都听傻了。
  迈克尔说:“投资计划太多了,回头他们跟市长说。我要跟你们说我计划中最大的部分,就是挖一条河。”
  妈问:“挖一条河?甜水湾有河,还挖河干什么?”
  我爸心事重重地说:“他表姐夫要挖一条黄河,挖到北京去。”
  妈说:“天!”
  表姐说:“迈克尔很棒,要不我才不嫁给他呢。”
  爸说:“他姐夫,我关心你们投资甜水湾,给北京弄条黄河干什么?”
  迈克尔说:“你眼睛别总盯着甜水湾,全球都快成一个大村子啦。北京缺水,是世界上最缺水的大都市。北京需要帮助。文明的世界会帮助一个进步的城市。”
  表姐说:“姑夫,迈克尔要把黄河挖到北京去,不需要你的招待。如果姑夫真要招待好下礼拜要来的客人,就该先到北京去。”
  迈克尔说兴正浓,打断了表姐的话,说:“不光是黄河,还有长江,都是喜玛拉雅山上的雪,被太阳融化了,形成两条河。我们要给北京一个奇迹,不,给世界一个奇迹,让北京跟甜水湾一样,有一条美丽的河!”
  妈惊讶地说:“天,那得花多长时间?”
  迈克尔说:“估计得一百年。”
  我爸说:“儿子,你长大终于有事干了。”
  我说:“还有我儿子。”
  他们全愣了,然后放声大笑。这笑声像我们死去的班长一样洪亮。我喜欢笑声,我笑出了眼泪,听他们夸我聪明。我计划将来跟小英子生一个儿子,不像小英子那样心脏不好,也不许他像我后来那样大脑炎又坏了腿。我儿子会有一个强有力的心脏,聪明的大脑,强健的腿,站在甜水湾,遥望北京。
  表姐和表姐夫回到宾馆的时候,我爸暂时不关注他们要挖黄河的事儿,对我爸来说,他是个小人物,那计划太大、太宏伟了,管到二十二世纪去了。我知道,我爸爸有一个担心,就是万一新上任的城市规划局局长又不小心,规划错了图纸,再把我们城关镇给淹没了,就不太好了。
  我爸说:“我不能失职,我得飞一飞。”
  我妈说:“这也太缺德了!”
  我爸说:“明天是十一,他姐夫也不是外人,我先去北京,练一练飞,回来好陪那些客人从甘家旺的山上飞下来。”
  妈不高兴了,赌气地说:“他爸,早就兴一件事儿了,你咋不练练?”
  爸问:“早兴什么了?”
  妈说:“火化呀。你该把自己先烧一次才好。”
  爸紧拨愣着脑袋,连声说:“什么话,这叫什么话?太不吉利了。”
  妈和爸闹了一夜的意见,我知道,爸的“球王”白当了,这回派不上用场。但关键时候,我妈总是支持我爸的。我没想到一点,就是我爸要带上我。妈又加班,不能叫加班,市电视台这一天要现场直播幼儿园的大合唱,唱关于祖国花朵方面的歌儿。
  我爸就带我上了北京。我爸要从比甘家旺更古老的长城上先飞起来。
  我看见我爸很激动。我知道,我爸要当“飞王”了。我爸真是帅呆了,酷呆了,傻呆了。等待从慕田峪长城飞下来的人很多,好多好多的人都在等待飞翔,从长城上往下跑,然后就真的飞起来。
  我说:“爸,带上我吧。”
  爸说:“儿子,等你再长大一些。”
  我已经知道很久了,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有时间长大。
  我爸已经准备好了。我爸认为他能飞,看明白了,就告诉管事的人,他早就能飞了。我爸把自己武装好,在向山坡下跑之前,蹲下身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爸把感动传染给了我,我又把感动还给我爸。我和我爸的脸上都有感动的泪。
  爸说:“儿子,我要飞啦。”
  我握紧双拳,看着我爸飞快地向山下跑去,这正是我长大以后一定能做到的。我爸一路狂奔,正是我计划中的未来的奔跑,我有理由激动。
  这时候,一个人在向我爸高喊:“停下!”
  我爸不停。我爸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不准备停。
  那人还在喊:“有超强气流出现,不能飞!”
  我爸已经飞起来了,我听到一片掌声。
  我爸在掌声中高高地飞起,飞得那样高,然后驶向了很远的地方,我看不见他了。
  也许我爸就飞回了甘家旺。
  我要回家,我爱我爸。
  我就回家等待我可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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