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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民大会


作者:路翎

  在某县城里,发生过一件事情。这县城里,乡野间大半的居民都快要饿死了,但是官们,绅士地主们,以及其他的自称为上等人物的人们却很安适,并且一天一天地更肥胖。不过他们有一种烦恼,就是他们发觉他们脚下的那些贱民们逐渐地更沉默起来,神情更冷酷,态度也一天天地更激烈。反抗的事情更多了,并且更频繁地发生着追租和抓丁的兵士忽然地就被打死的事情。这县城里有一家自称为民营的报纸,报道一些骇人的消息,看来是带着一种对官们的威胁,于是官们就把它封闭了;并且抓了更多的乡人投到监牢里来。但这并不能对贱民们的激烈的态度发生什么作用;他们仍然是那样,凡是有追租拉丁的去,大半都冷笑笑。他们已经坦然,无论什么都不在乎了似的。更加深了对官们、绅士地主们的刺戟的是,一个月以前来了几个美国人,对于乡野间的赤身露体的男女们,以及饿昏了而躺在地上的小孩们异常地发生兴趣,照了一些照片去了。官们和绅士们着了慌,就有一个参议员,在美国留过学,先前曾经提倡过自由主义的,建议说:
  应该想法赶紧收拾民心。这原则大家都赞同,可是对于怎样做法这一点,大家的意见却很不一致。有的一些主张捐钱来发赈济品,可是另一些,那些地主们却激烈地反对着,他们说他们出不起这笔钱,已经都很穷,都被贱民们累垮了。冲突扩大了起来,以县长为首的官们就决心对某几个素来反对他的地主施加压力,于是原来被封闭的那家报纸又出版了,换了一副面孔,对着几个地主发射着猛烈的炮火,号召着大家起来对土豪劣绅进行革命。革命——这可怕的字眼一出现,地主们那里就传出了屈服的消息,愿意捐几个钱了。结果自然地就是加紧地重新到乡间到贱民们那里去搜刮。可是,这一笔钱一到了官们的手里,就没有了消息:在帐薄和收条之间以奇怪的速度减少着。地主们激怒,反攻了,大街小巷贴满了“打倒贪官污吏”的标语。于是官们也软了下来,答应和地主们合组一个委员会。……最后的结果就是,在那家换了面孔的报纸上,以特大的标题刊出了官们和地主们的互相赞扬的言论,和一个召开“爱民大会”,欢宴“民族之母”,以振奋人心的决议。
  在县城南面的乡间,在无数的破烂的茅栅中间的一个破烂的茅棚里,住着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妇人,叫做朱四娘,她的五个儿子都陆续地被拉去当了壮丁,而且都死掉了。有两个是没有走出县城就病死的,有一个是逃亡、抗拒,而被打死的。在她的卑湿的黑暗茅棚里,一共供着三块“荣誉之家”的牌子,这些牌子两三年以来曾经使她领到了两斗米,一条手巾,和一块肥皂。这些牌子不是被挂着,而是被她供奉着的,似乎她有着一种别人很难了解的奇特的心理——在其中一块牌子的上面,她贴了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的照片,有三个没有照片的,她就央人家用红纸写了名字,贴在上面。她所领来的那一条手巾和一块肥皂,她也供奉在那里,好像它们也变成了神圣的事物。那两张照得实在太不成话的小照片显示着,她的儿子们都是很迟钝,很萎缩,极其忠厚,老实的;都是剃着光头,弯着背,发呆地张着嘴。愁苦之极的忠厚的像貌。都是田地上的苦力,乡野间的牛马,安分守己的贱民。有两个儿子娶过媳妇。大媳妇在听说丈夫死了之后上吊死了,三媳妇则是没有等到男人的任何消息而病死了。没有留下小孩来。八十几岁的老农妇在这许多痛苦之后仍然活着,像是一个奇迹。最初两个儿子死后她还哭过,后来她就连哭都不哭了。她变成了麻木的;她的行为渐渐地有些奇异。
  但她仍然能工作,纺线,捡破布,割柴草,养活自己。几年来她都不曾和人们谈过什么,因为她听不清楚人家的话,而她所说的一些,人家也听不懂。她深藏在她的洞穴里面,这伟大的老野兽。有一次,邻家的李二嫂惊奇地发现了,她完好地保存着她五个儿子留下来的可怜的物件,他们的破草帽、衣服、烟杆,以及其他的东西,依着次序排列在一张破床上。
  她原来是确信他们都仍然活着。李二嫂听见她对着那些物件大声说:“二娃子总是这种牛脾气,出门去连衣裳都不带,哈,我看你冻了怎样办就是!”接着李二嫂还发现,她不仅以为她的儿子们就要回来,而且有时候还以为他们已经回来,上街去了;或者上田里做活去了;或者简直就在她身边。有一次李二嫂分明地听见她在房里大声说着:“牛娃,看吧!你再要出门,不听我的话就是!你看他们会不会把你抓去,那时候你就晓得了。”
  她究竟怎样地会有这种幻觉的,没有人能明白。不过这是没有疑问的。她是靠着这种幻觉的支持才活到今天的。因此,当人们被好奇心驱使着来探望她的时候,都不敢惊动她。
  只是有一次,一个无赖的年轻人,正面地对她提到了她的儿子们,问她他们究竟几时可以回来。她却平淡地回答说:“带了信来,在路上了。”——“他们这些年回来过没有呀?”那无赖青年继续问。——“去年子回来过了,开春他们舅舅家请他们去帮忙了。”那无赖的青年就伸了一下舌头,因为,那被提到的她的儿子的舅舅,也是早就死了的。
  当官们、绅士们想不出办法来收拾民心的时候——那笔钱简直剩得太少了——先前的那个出主意的参议员就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这朱四娘,这个和死去了的亲人们共同生活着的悲惨的老人。他提议说,朱四娘是这一带地方大家都知道,都尊敬的,她年纪这么大了,为了国家献出了五个儿子,应该得到一点照顾,优待她一下,是一定可以收拾民心的。这建议立刻被采纳了。当参议员们想到这穷而老的女人居然有五个儿子都为了他们的国家战死了的时候,就甚至都动了情。
  有一个并且在发表他的意见的时候几乎哭了,他说:如果像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母亲据他们说是今之孟母——还不能受到他们的国家的优待的话,不仅老百姓要造反;他本人也都要起来革命了。他的话得到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参议会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于是大家在讨论之后拟了对他们的最高当局的呈文,请求褒奖朱四娘,发了对全国各报纸各社团的通电,确定了召开“爱民大会”的日期,并且排好了大会的各种节目。
  从这些事情里面,大家也就可以理解,这城的官们,绅士地主即参议员们,是怎样的一些人,他们的喜爱是什么,以及他们在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有时也的确是非常烦恼的。这城的县长是一个虽然当过武官但却很文雅,爱好古玩,走路很轻,喜欢清洁的秃头的人,有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娇媚的太太。过着这种生活,是已经厌恶了暴力和斗争了,所以心里时不时地充满着和十八岁的姑娘所有的柔情。
  他觉得情形的确很坏,将来大约更要糟糕,因此他很希望他所领导的这爱民大会能引起全国广泛的注意,——尤其是他的上司的注意。考虑了很久之后,他就决定想办法请省主席来观礼。开会的前一天,省主席的复电到了。
  “那电报怎样说的?”
  “喂!它怎么说?”参议员们,就是绅士地主们,陆续地跑到秘书室来,这样地问。
  “它说:来。”很年轻的秘书,在吐了一口烟之后,回答说:“主席说一切以民心为重。”
  “这就是说:来。”参议员们互相告诉着。这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街市。下午的时候,人们看见县政府门前在搭松柏牌楼了。又传出了消息说是在春明轩订了八桌酒席。人们看见秃头的,文雅、整洁的县长从衙门里走出来,在街边上徘徊,脚步非常的轻,并且在拿一条大的手帕不住地揩着鼻子。
  县长是从来不曾在街边上这样徘徊过的,这就证明,省主席明天是一定要来的了。
  第二天一早,县长、参议长即商会主席,和一大群绅士地主参议员们,走出了南门,慢慢地沿着田野间的小路向着叫做干草坡的穷苦的乡民区走去。这些上流的人们,白夏布长衫和鹅毛扇,马褂和小帽,以及上等的西装,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着,在田野里形成了很好看的一长条。这种队伍是极难得出现在田野间的,因此招惹了各处的乡人们。田野间顿时热闹起来了,他们走上了干草坡了。保甲长们,早已等待在破烂的茅棚外面的路口上的,这时候,燃放了一长串的鞭炮。
  县长很和悦地点着头,就跟着朱四娘的保长,一个精干,瘦长恭谨的人,走进了密集的破茅棚,向着朱四娘的茅屋走去。
  “四娘,朱四娘!县长!参议长!各位老爷到了!”保长用着颤抖的大声喊着。附近是已经挤满了发着呆的褴褛的乡民们,可是朱四娘却不出来。保长跑了进去喊着,还是不见出来,后来就传出了一种不大愉快的声音,好像是焦急的保长对着她吼叫起来了。
  “我来进去吧!”县长望着破烂的棚子说。
  “这不大好,我来。”白胡子的年高参议长说。
  “不,我去。”
  结果就两个人一齐往茅棚走去;但刚刚走到门口,却又互相鞠躬,举手,谦让了起来。而这时候,面红耳赤的保长已经把朱四娘俘虏出来了。
  “你看这是不是县长老爷!”保长大叫着。
  “朱四娘,请你!”一个参议员叫了起来。他曾经是朱四娘的东家,她的三儿子曾经在他家帮过工,并且挨过他的毒打的。他以为朱四娘应该首先认得他,并且有些感动地觉得,朱四娘听见了他的叫声,一定会非常感激。
  “我不去的,说过了。”朱四娘什么都不看,说。实在是,她已经这样老,眼睛和耳朵都不大行了。
  “请你开会去呀!四娘!”大声的吼叫。
  “我不晓得开会,我们这些人没得会开的!没得人又没得钱,要就是我这条老命!”朱四娘狂暴地叫着,“我这条老命拿去就是了!我晓得的,早迟都要……害不死人的,操死他的活祖宗!”她跳着叫骂起来了。感觉到威胁,她全身都颤抖了。保长对着她大声狂叫,可是没有用,她什么都不怕。
  群众沉默着,这就是的了:那种可怕的沉默。
  “喂!你弄错了!是跟你发肥皂——还要发米的呀!给你钱,还请你吃酒席呀。”那曾经是她的东家的地主,奔了上来叫着。
  “没得哪个稀奇你们什么的!我们家里没得人去站队。”
  “哪,你看。没有哪个要你站队的,你放心:我担保。”县长自己说,拍着胸膛,“拿轿子来抬你,请你去吃。”
  “我吃的怕不得瘟病!我家里没得人做活!”
  “我马上派两个人来替你做活,如何呢?”
  “你骗不倒我!”四娘大叫着。
  “老昏蛋!”参议长愤怒地叫了,“从今以后有你享福的,用不着你做活了。这都不晓得!”
  “你是咒我呀。你咒我我跟你拚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官们叫着又劝着;人群里面也发生了意义不明的啧啧的声音。最后是大家用蛮力把她弄上了轿子。
  “这老婆子,穿了这种破烂衣服,叫省主席看了,恐怕不大好。”一个参议员说。
  “不,这样才真。”县长说。
  于是官们,绅士地主们,叫人抬着朱四娘进城来了。在他们后面,跟随着成百的褴褛的妇女和老人,还有赤裸的生疮的小孩。官们、绅士地主们不久就觉得情形有点麻烦。他们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把这可怕的人群驱逐掉。有的主张驱逐,但有的觉得,这样做未免和收拾民心的本意相违了。加以朱四娘的态度这样不好,疯疯癫癫地,就使得官们、绅士地主们非常颓唐了起来。不过,抬着她走进县政府的时候,仍然依照预定的计划放了一串鞭炮。
  被抬进了县政府礼堂,朱四娘重又大声号叫起来了。她叫着要拚命,并且乱跳着。可是官们的情绪都很坏,没有谁再来劝慰她,终于她也就安静了下来。
  传来了女人们的尖锐的笑声和说话声,花团锦簇的太太们,其中有戴着一大朵红花的年轻的县长太太,跑了出来。她们像看什么奇异的玩意似地看着朱四娘。朱四娘就——凶暴地对她们瞪着。
  “这个老太婆好凶呀。”县长太太说。觉得也没有什么新奇。就一起拥到一间办公室里去了。
  这时候官们在考虑着,究竟要怎样处置那些拥在县政府大门口的饥饿褴褛的人群。如果不能放他们进来,是不是得把他们驱散。因为让省主席看到了这种情形未免太不好了,而且省主席,虽然是一个将军,却是一个精细的人。终于还是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样子吧,等下主席来的时候,我们就说是自动来参加大会的;实在必要的话,就每个人发他们几个钱。不过为了限制起见,要凭身份证发。”
  在这些麻烦里,官们就忘记了坐在那里的朱四娘,也忘了到西城门口去欢迎主席了。一直到一个传达兵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来的时候,官们的情绪才振奋了起来。这年轻的传达兵极其热情,沿着大街飞跑的时候就不断地喊叫着:“来了呀!
  来了呀!”——这样的冲开了县政府大门口的群众,一直狂奔了进来。“一辆小汽车——来了呀!”
  官们蜂拥而出。并且开始叫喊、狂奔。汽车响着喇叭,沿着满挂国旗,因彻夜打扫而洁净的街道疾速地驶来,突然停下了。一个武装着的副官立刻从前面跳下来打开了车门。
  “主席,你到啦。”县长流着汗喘息着说。
  “主席……”参议员们说,鞠着躬。
  “还好,差一点有事情不能来。”主席在车子里面说,他是一个面色红润的将军,声音很响朗。“你们的意思是不错的,好极,所以我来看看。”
  “唉!主席。”县长说。
  主席走下车来了。他愉快、直爽,在笑着,使得官们、绅士地主们都稍稍放了心。主席似乎没有怎么注意满街的褴褛的群众。走进县政府,四个站得挺直的卫兵,在一声狂叫中行了敬礼。紧接着,就是乐队吹奏了起来。吹奏着“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的歌。这是雇来的这城里唯一的专替人家办红白喜事的乐队,连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头和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孩在内,一共有七个人,但已经一律地换上了兵士的制服,从壮丁补训处里临时借来的。本来他们只会吹吹“小放牛”和“正月里来百花香”之类,幸而他们里面有一个秃子是当过兵的,自告奋勇地出来,化了两天的时间,教会了大家两只歌,一只就是现在吹的这个,还有一只,预备等一下吹的,是著名的“打倒列强”。
  “但却是吹奏得很热烈。一种战斗的精神从秃子号兵那里吹出来,把这“红白喜事”乐队膨胀起来了。将军似乎很满意,他点了一下头,就走上了台阶。
  “跟我介绍一下那老太太吧。”他愉快地搓着手说。
  县长和参议长互相望望。他们刚才居然忘记了对朱四娘做一番必要的工作,教给她怎样地和将军谈话,这是他们不能饶恕自己的。但现在反正已经没有办法,就只好领着将军朝朱四娘走去;她坐在那里,破烂的衣裳下面露出了肩头,凶恶地瞪着眼睛。
  “四娘,主席来和你说话了。”
  但幸而主席没有特别注意什么,只是笑着弯下腰来,很客气地说。
  “老太太你好!”
  “主席,她有点聋。”县长揩着汗说。
  “哦……老太太你好!”主席高声叫着,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
  “我好!”老太太愤怒地叫,随后还喃喃地动着嘴唇,但谁也没有听清楚她,就是老太太在说些什么。这时候主席已经走开去了。
  主席的精神似乎很愉快;很明显地他觉得很有趣。他大步走着,而且哈哈大笑起来了。
  “你看,我们的老百姓真朴素啊!”他说。
  “都是这个样子的。”县长小声说:请主席这边走,休息一下。”
  “你看这真是大人物作风。”参议员们互相说着。其中忽然有一个,在主席跨过门槛的时候大声说:“唉,主席的人格真伟大。”
  县长又出来,抖抖地走到礼堂的台子上,宣布说开会了。
  于是官们、绅士地主们和原来悄悄地站在院子里的县政府的中下级职员们,都走进来坐下了,主席被年高的参议长伴着走后面出来了,全体肃静,只听见主席的皮鞋踏着地面的清晰声音,和跟在后面的老参议长身上所发出的恭谨的赶咐的声音。“红白喜事”乐队吹起了“打倒列强”。经历到一种突发的灵感似地,发狂般地吹着。县长抖擞精神,用着人们从来没有从他听到过的,鸡鸣似的高声喊了:“立正!”主席走上台去,对着大家看了一下,然后就掏出一块手巾来,揩了揩鼻子。所有的人都笔直地站着。
  然而朱四娘是坐着,她横蛮地坐在台的左侧的一张椅子里,在想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她早就确定人家是在欺弄她——这是根据她一生的经验确定的——不过好久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欺弄,因此显得有些迷惘、失措。终于她醒悟过来了。她忽然明白,原来人家把她骗到这里来,是为了好派兵到舅舅家去抓她的儿子;或者儿子们今天要回到家里了,这些人预先得了信,就把她骗了开来。
  当她这样想着,逐渐想通的时候,将军已经开始说话了,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段之后,才抬了一下手,要大家坐下。又静默了一下,他就提高了声音。他大约是受着很深的感动,这是从他脸上的严重的神色就可以看出来的。
  他说:各位,我们得坦白地承认,现在局势严重了。
  “很严重。”将军说:“我不想瞒住各位,说不定哪一天共匪就会打到这里来了。共匪是决不会对我们客气的。现在前方战事很严重,经济情形又坏透了,但是最根本,最严重的,就是这个民心的问题。我们已经丧失了民心了。”
  大家静默着。朱四娘坐在那里,含着轻蔑的恶毒神色,注意地听着他,好像说:“我早晓得了。看你说些什么!”从将军所站的台子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大门口的密集的褴褛群众,卫兵正在驱赶着他们。然而虽然县长不断地在看着,将军却似乎没有注意到。
  “这是我们的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将军说:“我们再不能为我们个人的利害打算了。我们……再不能自私自利,再没有心肝了呀。”
  这时候,大家很感动地看见,站在将军后面的,矮半个头的县长在揩着眼泪。
  将军讲完了,县长走了上来。他先对将军鞠躬,后对朱四娘鞠躬。但是他刚刚说了一句什么,鼻子和喉咙就统统被堵塞住——他紧握着两拳,捶着胸口,哭起来了。
  “我太对不住他们了,我们太对不住我们善良的百姓了啊。”他哭喊着,然后他捶看胸吼叫着说:“我忏悔!我首先忏悔!我没有别的话说,我只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就是朱四娘她老人家为国家贡献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都为国家打死了,死了!可是如今她穿破衣裳,吃树叶草根,我们对得起她吗?我们请朱四娘跟我们说好了。”
  他就异常激动地走过去扶四娘,可是她挣脱了他,站起来了。
  “我五个儿子跟你有什么相干呀!”她可怕地叫着:“告诉你,你们骗不倒我的,要我的人我就跟你们拚了。”
  县长和地主们脸色苍白了。
  “四娘!四娘!”有谁喊着。
  “我未必是聋子,你们就当我没听见吗?”朱四娘疯疯癫癫地叫着,“你们打的好算盘,想把我骗倒,到路上去拦我的儿子是不是?告诉你哪个敢我就跟他拚了,你就是在门口摆上十架大炮我都不怕!要不是我,”她对大家喊着,“我家娃儿们早就死了,是我求菩萨才保得住他们的。他们都叫你们拉过,打的打,骂的骂,抽的抽皮鞭,要不是那年子观音老母对我显了圣!我的牛娃跟我哭过,我说过了;我说:好吧,哪个来我就跟他拚!——这是不管哪个都知道的。”她指着大门口的人群说。而那纷乱的人群,现在是寂静着,竭力想要听见她的话。
  官们沉寂无声。
  “主席,”朱四娘儿子先前的东家这时说。他笑着,然而有些颤抖,“你看这笑话不笑话,这个女人是有神经病的,她还以为她的儿子都没有死呢。”
  “什么笑话不笑话!”将军皱着眉恼怒地说。
  “是,是。”
  “你咒我儿子死哇,我听见的!”朱四娘又叫了起来。“刘少英姓刘的,我今天就跟你把这个帐算了,你害得我家娃儿好苦哟!”
  她就要往那穿马褂的地主东家冲过去。好几个人把她拦住了。她尖锐地大叫着,又往县长冲去。几个参议员拚死地拖住她,终于把她拖到后面去了。
  “她是……有点神经病。”县长可怜地说。
  “哼,神经病。”将军说,一面揩着汗。
  这情形就异常的僵。县长走过去小声吩咐一个参议员说,赶快拿钱给朱四娘,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使她再出来。可是等了好一会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和参议员们商量了一下,县长只得鼓起勇气来,继续进行下面的节目。情形似乎又好转了一点,因为这时候坐在椅子里的将军已经露出了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件事的神情,仿佛只是以为这大会不过是偶然地中断了似的。
  这就给了县长不小的鼓舞;他立刻变得聪明多了。他喊了朱四娘那一保的保长来,这时鞭炮放了起来,并且重新奏乐了。由保长代表,接受了赠送给朱四娘的一面绣着“民族之母”四个字的大红的锦旗。县长并且简短地致词说,正因为朱四娘因献出了五个儿子而致神经失常,她才特别值得敬重。她是崇高的。于是,将军被迎进了休息室,一面外面就开始摆酒席。情形显然缓和得多了。
  这时候,参议员的太太们,和县长太太,正在那里努力地劝说着朱四娘,她们告诉她说,她的儿子们其实早都死光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并且因为这是对国家的贡献,所以很光荣,大家就是这样地才来庆祝她的光荣的。年轻的,稚气的县长太太站在一边,觉得话都让别的太太说去了,有损自己的地位,就跑过来拦住大家,说“你们不管,让我来!”
  然后对着朱四娘的耳朵大叫着说:“朱四娘,你听好,你的五个儿子都为国家打仗死了……我们给你钱。”
  她多么直爽,真是天使一般的可爱啊。她塞了一大卷钞票到朱四娘手里去,朱四娘接住了可是抬起头来,像是听到了什么遥远的声音,专注地,呆定地看着前面。
  这时候门开了,县长冲了进来。
  “他妈的蠢东西,死老太婆,怎么啦!”他叫。
  “怎么啦?”参议员们挤进来问着。
  “没有问题。”县长太太高兴地红着脸说,“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我一说,她就明白过来了。”
  朱四娘飞快地、警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还看着前面,迷惘地笑着,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可是令人战栗的叹息。于是就有两颗眼泪颤动在她的昏花的眼睛里。
  “主席找朱四娘谈话!”参议长走进来说。
  大家的脸色又有一点发白,这一次朱四娘一点都没有反抗,站起来跟着走了;手里仍然拿着那一卷票子,显然地她是已经处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里面。她的心已经飞到一个迷糊的、遥远的境界里去了。她张大着眼睛。她看见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头上流着血倒在地上,但是她认不出来,或是不敢认出来他是谁。她听见惨厉的号哭声,而后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套着颈子,悬挂在门柱上,她迷惘地竭力地辨认着,她是谁,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她听见黑夜中野地里的枪声和小孩的愤怒的哭叫,她跟随着参议长往前走着。
  发楞的县长这时才想起了什么,追上来了。
  “喂,喂,你,你把钱放在口袋里呀!不能拿在手上呀。”
  朱四娘看着他,仿佛并没有听见什么,但终于还是把那一卷票子放起来了。她做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感觉。她出现在严厉的将军的面前。
  “你坐。”将军说。
  她坐下了。
  “我问你,你照直说,朱四娘,”将军说,“真的你不晓得你的儿子都死了吗?他们是怎么死的,你说好了,你有什么冤我替你伸。”
  她不回答,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那么你说说看,”将军忽然笑着问,他觉得他的问话是极雄辩的,“要是你以为你的儿子没有死,他们人在哪里呢?”
  “我不晓得。”朱四娘茫然地说。
  参议长紧贴着房门偷听着,这时就举了一下手,给站在远处的县长做了一个记号。这记号是说:情况顺利。于是县长急忙奔出去,对外面同样地举起手来做了一个记号,鞭炮响了起来,并且乐队重新吹奏起来了。县长是想用这些声音来打断那房间里的将军和朱四娘的谈话,这个目的他是达到了。
  但是这时候县政府门前已经拥挤着成千的褴褛的群众;他们有的是听说发赈款而从几十里以外的四乡赶来的。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喧嚣着,并且逐渐地掀起波浪来,往县政府大门里面冲杀着,卫兵没有办法阻拦了,群众发出咒骂声和轰轰声来,拥了进来了。县长,因为在将军那一面的情况顺利,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克服这些群众,大叫着跑了过去。
  “不要闹出去!”他叫着。
  群众沸腾着。
  “这样子的,要是大家守秩序,等一下可以发点钱给大家。”他说,因了在将军那一面的顺利,变得慷慨起来了。
  可是他这话并没有得到他所预期的结果。
  “要发就快点!”人群里面喊。
  “快点,拿来!”
  “朱四娘拿钱又坐酒席,我们家人也是当壮丁死的,我们就该!”一个女人尖声狂叫着!并且举起手来。
  “我们家!”人们喊,并且重新往前冲击了。
  县长失色了。
  “叛徒!造反!”他可怕地喊。
  在这喊声下人们静了一下,可是立刻,那斑烂、火辣、可怕的一团又重新轰轰地震动起来了。这时候鞭炮已经放完,但“红白喜事”的乐队仍然在吹奏着——已经是用着颓衰的调子,精疲力竭地吹着。参议员们和官员们都跑了过来,有的威胁,说将军要发脾气了,有的劝慰,有话好说,一定发钱,有的卖面子,说我来担保。可是结果都不行。人群轰动着。
  将军出来了。官们,绅士地主们纷乱地跑回去就席。将军的脸色很不好看,显然地他觉得人家太不尊重他了。整个的事情太不如意。为了改变将军的心情,并且为了遮掩院落和大门中间的纷乱的人群,县长立刻站起来说话。可是将军已经在注意地望着那轰轰的人群。
  “那是干什么的?”
  “报告主席,他们是听说这回事,来参加大会的。都是乡里的穷人。”参议长回答。
  可是人群的喊声传到将军的耳朵里来了。人们喊着:“发钱!拿来!”将军这回是忍受不住了。站了起来。
  “那是干什么的?”他严厉地问。
  “报告主席,”县长立正,说,“本来是纯洁的老百姓来参加大会的,可是现在据报,他们里面有叛乱分子。”
  “叛乱分子吗?”发白的将军说,于是好一会张着嘴。然后他吼叫了起来:“他们知不知道我在这里?你们干的什么事情?”
  “报告……已经准备了必要的措施。”
  “跟我告诉他们,对于叛乱分子,我是格杀勿论!”将军说,死白而且流汗,坐了下来,拿两只手不住地敲着桌子,仿佛敲鼓似的。直到十几个荷枪的兵士从后面出来发出沉重的声音跑步到院落里,将军的神色才稍稍安定。人群死寂了,没有再前进,但是也不后退。
  正在这个紧张的时候,朱四娘冲出来了。本来是一群太太们劝慰着她,她木然地坐着——在那种虚脱的状况里坐着不动的。可是忽然地她听见了群众的激怒的声音,她的心受到了一击,同时她清楚地想起了县长太太的话,顿然明白,她的五个儿子,确实是都已经死去了。她就还瞥见了她的因逃亡而被打死的四儿子的流血的尸体,和撞在门柱上的她的大媳妇。……人群的怒吼唤醒了她,她站了起来而奔了出来,高举着两手,她的心冲动着,撕裂着,她就开始了绝望的哭嚎。
  她的用着奇异的伟力冻结到今天的衰老的生命燃烧起来了。
  “报仇呀,大家报仇呀!”她向着院落里的人群喊着。“我的儿呀,死的好苦哟!还我的儿来呀,还来哟!……”她一直扑了过来,无论谁都阻拦不住。她本能地觉得在这里将军是最重要的,是主宰了她的儿子们的命运,使他们死掉的,于是向着他扑去。
  “儿呀,牛娃呀,虎头呀,小三……老娘替你们报仇哟!”
  她扑过来,她的手指勾屈着好像野兽的利爪。很快地将军的脸上就出现了几条血痕。将军的副官坐在斜对面,在来不及的时候,就抓起桌上的一个碗来对着这“民族之母”击去,打中了她的脸,使得她狂喊了一声倒下了。
  外面的,院落和大门之间的死寂着的群众里面爆发了雷鸣般的怒吼,并且一直冲击到台阶前面来了。
  “打死了呀,他们打死四娘了呀!”
  “四娘呀,四娘呀,”一个女人大声叫着,在群众的狂流的冲击中奔上了台阶。
  这时候,就从将军的嘴里发出了一声狂叫:
  “开枪!”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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