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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黄昏唐人街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中国农民不会离乡背井、蹈入烟海吧?1840年,林则徐在广东海滩上焚烧鸦片;60个官员指挥着500个苦力,烧了23天才烧完。
  当白烟滚滚遮了天空时,中国的官员还不知道中国已经进入剧变的时代,乡下不识字的农民却在以身家性命做最后的赌注:他们早已在剧变中。农村经济的破产迫使成千上万的农民往外逃生,开启了半个世纪的“契约华工”流亡史。
  正是欧洲帝国殖民主义全盛的时候。白人在强取豪夺而来的土地上深耕密植,需要大量的苦力,四处招买。活不下去了的中国农民或者自愿或者被掠被迫,与“蛇头”签订了卖身契约。人,像猪一样地买来卖去,于是称为“猪仔”。1855年,澳门有五家“猪仔馆”专门贩卖人口;20年后,增加到300多家。新加坡的“猪仔馆”甚至是政府批准的。一有需要“猪仔”的消息传来,人口贩子立即进人大陆农村或买或骗或绑架,最后塞上轮船,驶进大海,19世纪中到20世纪初半个世纪中,有700多万中国人被卖到海外。
  即使是在帝国主义横行的19世纪中叶,这也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英国已经在1808年立法禁止人口贩卖;英国船舰在加勒比海上巡逻,抓到人口贩子时,马上予以绞刑。西班牙于1817年,美国在1865年南北战争后,都废除了人口的买卖。也就是说,那成千上万的澳门、香港、广州、汕头被卖出的中国农民登上的都是走私船。
  人,被锁在舱底。在大海的颠簸中,像猪一样挤塞到最密的程度,不能动弹。挡得住饥渴的人也挡不住疾病,病死的人就被抽出,抛向大海。在1850年到1856年的短短几年里,共有12艘船驶往拉丁美洲,共载了3931人。中途被打死、病死的,将近1000人。
  1847年7月29日,第一艘这样的“猪仔船”在哈瓦那靠了岸。是条小船,上来了206人;当然,在航行的海上炼狱中已经死了100个人。这200多个中国苦力上身赤裸,背上全印着一个“C”宇,代表“古巴”。他们一上船就被打上记号,像猪牛被烙印一样。
  岸上,白人买主焦急地等着。这个时候,古巴是全世界最富的殖民地,糖业鼎盛。绵延至天际的甘蔗田等着苦力的工作。华人被剥光了衣服,检查身体。身体健康的,一个人头卖10块比索,由买主领走。
  逐渐地,这些出生在广东乡下的农民了解了他面临的未来。从12月到5月间,他必须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地在甘蔗田里做苦工。每月工资4个比索——但他得先偿还庞大的路费。头两年,他因此没有工资。他的卖身契是14年。如果试图逃走,他可以被吊死。
  “猪仔船”一艘一艘驶进哈瓦那的港口。1861年,哈瓦那有35万华人。在35万华人中,只有57个女性。14年前第一批入港的华工在这一年解除了契约,得到了自由。他们便像全世界各地流散的华人一样经营小生意:餐馆、洗衣店、杂货买卖。当生活有了一点点着落,就写信回家,把留在家乡的儿子或兄弟侄儿招来帮忙。
  在1868至1878年的古巴独立战争中,许多自由华人加入了“古独派”的军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作战。最有名的是TenienteTankredo(华文名字已不可考)。他受重伤,被西班牙政府军逮捕。西班牙军人称他为“苦力”要放走他时,他从军装口袋中取出文件,证明自己是“古巴解放军”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无名的中国苦力,“射吧!”他说。
  100年后,在卡斯特罗所竖起的革命纪念碑上还有两行小字:“在华裔古巴人中,没有一个革命的叛徒,没有一个革命的逃兵。”

一万个华人在哪?

  1997年,距离第一艘“猪仔船”上岸正好150年。古巴的人口统计说华裔占总人口0.5%,也就是5万人。如果20%的人口住在哈瓦那,那么哈瓦那就应该有一万个华人,可以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唐人街了。
  有这么多华人的城市,为什么我这么引人注目?正在上课的学童转过脸来大叫:“中国人!中国人!”路上的女人睁大了眼注视我,目不转睛。男人紧跟上来,“中国人吗?你是中国人吗?”
  奇怪,哈瓦那有自己的华人,却是一副没见过华人的样子。在街上晃了好几个小时,也确定没见到一个亚洲人,连成群结队的观光客中都看不到东方的脸孔。怎么回事?那一万个古巴华人在哪?
  在唐人街吧?唐人街,却只是两条交叉的路,总共不到两百公尺。街心上空架着装饰性的红色木条,点出拱门的意思。三五家饭馆,没什么客人,倒是街上的摊贩,有一点点生意。摊子上写着笨拙的中国宇:“味香色美,中国风味”、“陈记”、“杂碎”、“炒饭”。摊子上卖的东西,却是我这个华人认不出的东西。几段油亮的肥肠,几个面粉裹炸沾满苍蝇的甜食。认得出的是饭盒,粗纸糊成的盒子,里头盛满了酱色的饭,饭上盖着一片薄薄的煎猪肉,一小撮包心莱。冷的,一盒15比索。
  转角处有一个蔬菜市场,菜色也数得出来:番茄、包心菜、葱、马铃薯、大豆,没有了。水果只有一种:橘子。这是唐人街的市场,已经是最丰富的了。外边一般的市场,连番茄都只有烂的,给人的印象是,除了一把一把的葱之外,没有吃的。
  来来去去走几趟,就在唐人街,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人们注视的目标。这个唐人街,竟是一个看不见唐人的唐人街!街上穿梭来去的,或白或黑或混血,都是一般古巴人。连那食客和站在摊子后头买“杂碎”的人,都难得看出华人的脸孔。那卖饭盒的年轻女人长得丰满肥腴,完全一副热带南美女郎的长相,她对我露齿一笑。站在“味香色美”、“陈记”后头是个黑人和他黑白混血的老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华人老太太,坐在餐厅里剥豆子,已经注视我很久,正等着我发现她。凑近一问,她讲广东话,无法沟通。她有点失望地叫来了儿子,儿子也不说北京话,却拾起一枝笔,写了三个字:“广东语”。“讦”,他只记得半边。
  在街边的石阶坐下,看流动的人来人往,都是古巴人;女人穿着紧身的额律服,展露多肉的躯体,男人却干干瘦瘦。偶尔走过一个华人,都是年老的男人,步履瞒珊地走过。除了餐馆里那一个老太太母子,我没见到一个中国女人,投见到一个中国孩子,没见到一个年轻华人。难怪,古巴的孩子们追着我叫“中国人!”
  但是,那一万个华人到哪儿去了?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103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133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2000人。这2000人中,大概只有20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大概有3200多个华人。
  “3200?”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5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那是指血统,5万古巴人有中国血统。”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12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透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但是有一个华人先辈。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3000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500个人。而这400多人的平均年龄是79岁。
  这些数据对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半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79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前辈。
  我不能不想起中国发现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20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个发行50O多份的中文周报。12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
  “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10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髭,我说不出心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19岁,现在儿子已经19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20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在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的。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生活了50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20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4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华总会书记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8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20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的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  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 无货
  面包 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鸡蛋 一星期3个(很久、很久没见了)
  咖啡粉 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钱回广东,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看法怎么样?”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富了,没有人来这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吗?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支唢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中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那若断若续的唢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华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处。“中华总义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远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齐干净,有80万个坟,全在一处,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坟场。古巴的历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头,进去得付一块美金门票,俨然是博物馆。
  华人公墓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落寞的庄园,由几个白发老头守着。从边缘荒烟蔓草中的坟墓看起,石碑已被时光打磨,看不出字迹来。只有一座,模糊刻着“殁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1年吗?
  1861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华工在卖身14年之后重获自由的一年。这个人,姓谁名谁来自广东哪个村子,难道在14年的苦工之后来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来?他的亲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谁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尽苦难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处于中心的是几座公坟。左手是“国民党员公坟”,立于“中华民国四十一年”。右手是“中华社会党员公坟”;两座坟平静地面对,共有一条长着青草的小径。
  “陈颖川堂公立坟场”立于民国十九年:


  “颖汾设新茔 牲醴诘陈慈善会
  川流归故国 鹃声啼罢短长亭”


  “江夏堂先友坟场”上还留着一枝塑料花,掉在石板上:


  “江岸送归魂 白衣万人 绿波千顷
  夏饲供祭礼 青岛一束 玄酒三杯”


  什么人来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的兄弟——


  “南迁亡兄 壮志未酬 遽尔先归地府
  阳居昆仲 致诚奉祝 望汝早登天堂”


  这些早期死亡的人,显然都还埋进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联,哀切优美的文字像一只温暖的母亲的手。这二三十年过世的人就已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面墙可以装下五六十个棺材“抽屉”,一个叠一个,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长、八十公分宽的白粉标了号码的“抽屉”面上,有人用手涂上黑字:


  “蒋绪缰 广东新会梅阁连安村人
  杨惠明 广东开平塘口胜平市人
  李国伟 广东高要宗隆乡二冷水村人……”


  没有一个让人得到一点安慰的字眼。在他们的家乡里,他们的墓碑上少不了“显考”、“恸子”、“不孝子”、“在天之灵”等等文明世界用来彼此抚慰的文字。这些在异国的天空下躺进“抽屉”里的人们只有一个号码。
  或许,写下原乡村里的地名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地名至少表达了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
  人在生时将钥匙、照片、针线、眼镜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丝马迹都放进抽屉;在这里,人最后将自己的躯体也放进一个抽屉。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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