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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虎穴



  李大波带着红薇、王淑敏在通县南门外火车站下了车,便径直穿过城里,来到鼓楼前的北大街,照直来到高升黑白铁活铺。那时不过是早7点半钟。狭窄而古老的大街上,除了四郊进城的掏粪农民和稀疏的清道夫以外,绝少行人。除了炸果子、卖豆浆的早点铺,其余的店铺都还没有落板开门。连他们乘坐的这趟短途火车,除了跑单帮和趸货的买卖人,也没有更多的乘客。这对于他们,简直是一种天然的荫蔽。
  小力笨儿海鹏给他们开了门,见来了两位堂客,他有点惊讶,这时刚洗漱完毕的杨承烈见来了红薇和王淑敏,他的脸上立刻浮上笑容,他忙走到小院跟她俩握手,对李大波开玩笑地说:
  “好极了,大波!你到底搬来了两员女将,本事真不小啊!这下可好了,我们能顺利地开展工作了!红薇、淑敏,我真要感谢你们呢!”
  红薇和王淑敏见杨承烈这身小手艺人的短打扮,笑得弯了腰,她俩异口同声地说:
  “老杨同志,您这身打扮,在街上碰见可不敢认呀!”
  老杨笑着摆手:“以后你俩可要改口,千万别称呼我老杨同志,往后都要叫我郑掌柜,哈,你们看我像那么回子事吧?
  这就叫干什么吆喝什么。”
  海鹏已经拉起风箱,锅里熬上了小米稀粥。红薇拿出那袋夹火腿的三明治,他们便在小院的地桌上,吃起早点来。李大波和杨承烈边吃边互相交换着两地和前线的情况。饭后,海鹏走到铺面房去支应门脸儿,他们四个人便商量起今后如何开展工作的具体问题了。首先讨论了李大波在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管辖内担任什么职务更便于开展工作。杨承烈说,有一位办公室主任,是我们北方局派来的秘密工作者,他利用有根底的社会关系,在这里扎下了根,很得殷汝耕的信任。通过他,可以得到殷汝耕秘书的职位。李大波考虑了一会儿,便提出他要去见张庆余,听听他的建议之后再做安排。
  杨承烈看着王淑敏始终害羞地低着头不说话,便对她说:
  “淑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像今天这么腼腆,过去你给我的印象是泼辣,猛打猛冲的,……我想问你,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么?这里的生活比较艰苦,没有经费,吃饭、花销,全凭铁活手艺挣钱……”
  “我并不怕艰苦!……别以为就你能艰苦!”王淑敏带着被误解的委屈神态,倔强地反驳。
  “好,好,你说的对!”杨承烈笑了,看一看她和红薇两人穿的绸子旗袍说,“当铁铺老板娘这身小姐打扮可得改换。”
  “人家换装还不行吗?”王淑敏噘着嘴说。
  红薇笑起来,她看着王淑敏胀红的脸用打趣的口吻说,“你太不了解别人的心思了,嘿!你就放心吧,郑掌柜!我淑敏姐可能干哩!准能把这内掌柜的角差儿当好,你就擎好吧!”
  红薇的话惹得他们全都笑起来。最后是决定李大波和红薇去找一处合适的房子,租赁下来做为党的秘密交通站。事情就这样商定了。吃罢早饭,李大波便赶往城外的宝通寺,去见张庆余。他在保安队大队部呆了多半天,到下午才返回铁铺。依照张庆余的建议,为了便于开展工作,李大波不妨身兼二任,在政府这边是“殷长官”的秘书,在保安队那边,是张大队长的联络官,举事的时候,就是二十九军的代表。午后李大波返回铁铺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两碗防暑败火的绿豆汤,就带上红薇顶着炎热的太阳,在通县城里到处转游,一来是为了熟悉这座小城的路径,二来是按照告示牌和电线杆上贴的招租条儿去寻找租房的地点。天公作美,到黄昏时分,他俩居然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一处比较理想的房子。地点就是文庙街里正对着“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大门那条叫武功卫的胡同里。据说卢沟桥炮声一响,通州城里也着实慌乱了一阵,有些有钱的阔老乡绅,为避战祸纷纷南逃,便有大批的房子空下来,李大波就是根据“吉房招租”的大红帖子找来的。那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威武的黑漆大梢门上,有大红漆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进门朝南,上高台阶为一偌大院落,内又套两层院,前有佛堂,后院住房,是房主人称“金善人”自宅。院里有廊庑相连,还有枣树、梨树和海棠树。浓荫遮地,十分幽静。出得这院往北,又拐进一座大院,一进院门便有一处玲珑小院,有南北两间小屋,非常别致,小院内有两棵丁香树,他们租下的就是这处僻静的独门独户小院。小院外是一片很大的空场,遍栽钻天杨树,尽南头还有一片民宅,约有十来处各立门户的人家。真像一处村寨。李大波和红薇进来时,那大院里正有许多孩子在踢球玩。这一片宅第连云的大宅院,都是“金善人”的房产。李大波对租下这处小院非常满意,因为虽是大宅门,却分小院、小院之外还有十来处民宅,进进出出,有如蜂进蜂房,在这里居住,隐蔽非常方便。更加上大梢门外钉着一块木牌,上写“积德修好、免费舍药”,来往不少穷人,进出领药,又多一层障眼。
  金善人是一个矬胖墩子,圆头圆脑,上身穿和尚领布衣,下身因为寒腿,这无风六月还穿一条夹套裤,黑飘带扎腿。李大波来时,他正在佛堂念经。他领着这看房的走了一遭儿。他见李大波身穿淡灰色湖绸长衫,戴一顶台湾细草平顶帽,手拿一把十股撒金折扇,样子潇洒、飘逸,文质彬彬,又见红薇年轻貌美,天生丽质,身穿一件浅粉底蓝花绸旗袍,长统丝袜,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又听说这男人已在文庙里作事,觉着一定很有来历,便一口答应租赁。免得被那些给日本当翻译发贼横或私开“白面房”卖毒品的“高丽棒子”①强行租去稳妥上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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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国人对30年代借着日本势力无恶不作的朝鲜浪人的蔑称。
  “好,欢迎您,葛先生①,您既然是带着太太,有家眷租房合乎保甲侄ǎ统山焕玻 苯鹕迫诵Φ寐诚窀隹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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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大波在通县时化名为葛宏文。
  李大波很高兴,为了不使这个房产主产生任何疑心,他一下就付给金善人三个月的押金。双方商定第二天就搬来。
  傍晚天擦黑时,李大波和红薇回到了铁活铺。顺便在东大街有名的大顺斋火烧铺,买了自古以来通州著名的红糖麻酱烧饼和油炸馓子,带回来给大家吃个新鲜儿,解解馋。红薇还在一家绸缎庄给王淑敏扯了一身做短装裤褂的黑纺绸。
  红薇一回来就发现,她在跟李大波外出的时候,杨承烈和王淑敏两人一定已经进行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她发现王淑敏的眼圈儿发红,大概是哭过了。她把王淑敏拉到一边儿,悄声问她:
  “淑敏,怎么,你哭鼻子啦?你不乐意跟老杨一块儿在这儿吗?”
  “不,怎么会呢,”王淑敏有点害臊地说,“老杨还不知道我的后娘,说起这次出走,没有向我爸爸告别,心里一难过,我就掉泪了。”
  “那不要紧,等打完这一仗,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吗?来,咱们吃糖火烧吧,你看,我还给你买了一身做老板娘服装的衣料哩!”
  她们来到小院地桌前,围着桌子坐在蒲墩上。小海鹏已做好焖小米干饭和家常熬茄子,大家全都欣赏着香甜酥脆的红糖火烧。小海鹏吃得真香。
  “红薇,你往后可不该这么破费哟,你一下子就花这么多钱,还给我买衣料,可不敢这么大手大脚的,往后日子还长哩!”王淑敏像个老大姐似地说着。
  红薇笑笑说:“没关系。这几年毛子给我的零花钱和买衣服、化妆品、看电影的钱我都积攒起来了,够咱们花一阵子哩!啊,光许他俩自费革命?淑敏,咱俩算一拨儿,咱们也自费革命!你说是不是呀!”
  大家都为红薇那泼辣的带有山野味道的孩子气逗乐了。小院里那一晚始终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晚上,当月亮悄悄爬上天幕时,小力笨儿海鹏到铁铺屋里睡觉去了,他们便坐在丝瓜架下,商议了很长时间的工作,和明天搬新居的事儿。直到三星偏南,他们才歇息:红薇和王淑敏两个女的住在那间连家铺的小屋里,李大波和杨承烈,因为是在头伏节气里,受不了夜寒,两个人便宿在小院的蒲草褥子上睡着了。两堆潮湿的艾蒿,在他们的头前脚下点着,冒着青烟,薰着蚊子。
  第二天清早,李大波便雇了一辆小排子车,把昨天在家具店看好的几件简单的家具,拉到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里那个北边院落的第一个小院里去。红薇已快乐得像一只欢跃的小麻雀那样提前等在那里,帮助收拾屋子。小家不到一天就收拾得既简单又干净。按照李大波的意见,两间南北独间小屋,都收拾成卧室和工作间的样子,北屋放一张双人大床、南屋放一张单人小床。挨着南屋的一间小草厦子,做了厨房。收拾停当后,李大波握着红薇的手像个老大哥似的说:
  “小妹,你自己在这儿当一会儿‘压寨夫人’吧,太委屈你了,你不害怕吧?”
  “去你的吧,我是兔子胆儿呀?”红薇撇撇嘴说。
  “好,那我可就去报到了,”李大波在他的书籍里,找出一本用麻纸印的很粗糙的小册子,递给红薇,“这是毛泽东同志的文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好好地读读。谁来叫门你也别开,我自己有钥匙开门。好,再见!”
  红薇像个大孩子,在李大波脸前又撒开娇了,她用两只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轻声地说:
  “丢下我一个人,真够闷的,还不如前线火爆热闹!……好吧,我只好读一会儿文章,……可别忘了我作饭等你回来啊!”
  李大波在她那光润而白皙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才摆脱了她的两手在他脖子上的缠绕,他走了。
  “你呀,小薇!还依旧是个调皮鬼!”他忍俊不禁地笑着说了一句,便碰上了那个绿色油漆小板门上的肚脐锁。
  李大波走后,院里很静,她拿了一张椅子,坐在丁香树下,便读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读得入了迷,竟忘做午饭,幸好李大波被殷汝耕留在文庙的大雄宝殿吃便饭没有回家,她煮了点挂面,拌点麻酱,算是好歹吃了一顿午饭。
  李大波在午后五点半钟,用钥匙开了门锁,回到家。红薇正在草厦子做饭。她独自闷了一天,现在见李大波回来,高兴地跑出来迎住他,帮他脱大褂,拿拖鞋,打洗脸水。
  李大波今天头天上班,由张庆余和那位地工的办公室主任孙啸川领着,晋见了殷汝耕。
  “不错,一切都很顺利,我到底打入到这个头号汉奸手下当秘书了。”李大波边洗脸,边喜悦地学说着白天的情况。“我也见了那一群牛鬼蛇神,是各厅的厅长,都是些过去北洋军阀时代潦倒的政客,他们为了财势、权势,都挤到通县这个小朝廷来过官瘾了,哼,这纯粹是一群恬不知耻的民族败类!”
  晚饭摆在北屋的小桌上,小绿门早已上了锁,安静得很。
  红薇给李大波做的晚饭是烙饼摊鸡蛋,拍黄瓜、熬的绿豆稀饭。李大波看看摆好的饭桌,又看看腰间扎着花布围裙的红薇笑着说:
  “哦,你做的饭食真好,完全是家乡饭,我太爱吃了!红薇,你真像个家庭小主妇了!”
  “本来就是么!”她歪着头,噘着小嘴儿说,“只要你爱吃,我就没白受累。”
  这一顿饭真充满了小家庭的味道。红薇正像她山乡的妈妈对待她爸爸那样,遵循着乡俗,也给李大波吃一碗亲自下手盛一碗,李大波不好意思,便推让着:
  “我自己来,这么热的大伏天,你支锅燎灶地做饭就够累的了。”
  “我累什么,你才累呢,支应这一天,而且还得处处加小心。我在家呆着,多清静呀!”
  红薇说的对,李大波在班上精神是非常集中的,既要充分地了解情况,又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现在回到这个小家,他那股紧张的揪心,就完全松弛下来了。饭后,他们在小院里纳凉,微风过处,丁香树摇动着一股苦香味,偶或有萤火虫绕树飞舞,闪着蓝绿色的萤光。是呀,这正是“小扇扑流萤”的季节啊!
  红薇低声地问道:“卢沟桥前线有什么新战况吗?”“没有,”李大波长叹一声,“我只觉得文庙里的这群汉奸,个个都非常兴奋,巴不得日本占了北平才好。那样,他们就不用在通县这个小县城里窝着了。……在办公室,他们公然大谈华北五省自治问题,这群臭汉奸!”
  “大波,你每天上班,那么忙,我整天家蹲,吃闲饭,也该做点工作吧?”
  “好,你和王淑敏的任务就要来了,你俩装着上街买菜,要一条街一条街地绘下详图,标记上日伪机关地点、土膏店、白面房,大汉奸的住宅,以便举事时,给这些残害中国老百姓的他们来一个‘一锅端’!时间紧迫,你俩分工抓紧绘制,要心记,回家来画,不要露了马脚。你看,这任务够繁重的吧?”
  红薇高兴了,拉着李大波的手说:“行,我明天就动手干起来!”
  “好极了!我们这回举事,对敌人的打击大小,你们的工作关乎着成功的一半!”
  夜已深了,大院里借着月光踢球的孩子都回家睡觉了,纳凉的人也都停止了说话,只有树上的夏蝉和蟪蛄还“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李大波疲倦地打起哈欠,便站起身,伸着懒腰说:
  “天不早啦,咱们都该休息了,你在北屋,我在南屋睡吧!”
  红薇吊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害怕,我俩就在一个屋里睡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呀?”
  李大波把红薇的双手从脖子上拿下来,紧紧地握在他的双手中。他太激动了,激动得浑身冒火,这是一个30岁男人的凶猛的激动,他把她那苗条的身子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她能感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地狂跳。就在这一刹那,他猝然冷静下来,他在臂抱里把她渐渐地放松,然后他用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她,才吃力地说:
  “小妹,我非常爱你,但是……”
  “但是什么呀?!”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坐牢,……”
  “坐牢就坐牢,反正我等着你!”
  “也可能死在前线……”
  “我不让你说这丧气话!”她用手堵住他的嘴。
  “我怕留下你,让你一个人受罪,还是那句话,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太多!……”
  “我不嫌!”她把他搂在自己怀里,鼓足了勇气说下去:“万顺哥,我只知道我爱你,这就够了!我不是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什么都想过了,坐牢,甚至守寡,……你也应该想到,自从我参加了‘民先’组织,难道我本人就没有人身危险吗?我也可能坐牢,枪毙,你可能成为光棍儿,……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心愿……你不会知道,当我在河滩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是妹妹爱哥哥的那种爱,以后,在天安门游行时,我发现我是以一个少女在爱着你……在我的眼里,你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男人,我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哪怕是非常短暂,我认为也是最可宝贵和值得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大胆地相爱呢?”
  李大波被红薇这番话感动得只有连连地吻她,才能表达他此时升华的感情于万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1931年9月26日他在逃避日军追捕时,在一座树林中遇到的美国传教士那辆马车上拉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山乡小姑娘,竟会变成他的妻子!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他现在还能依稀记得她那逗人爱怜的小样儿:穿一身农家自织的瓜条布裤褂,一双鸳鸯卧莲栽绒头的布鞋,拖着一根红头绳的小辫,双手侧枕在脸颊下面。还有在天津新开河的河滩上,雨过天睛,她光着脚丫儿,绾着裤脚,提着竹篮下河去捞螺蛳的可爱样子,一古脑儿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重新闪现着。
  月亮在青色的天空浮泛着,那远射的清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也照亮了她那张美丽光洁的脸庞,她那妩媚的大眼,闪着月亮般的光辉。她那克服了娇羞的果敢神态,使她在外形的柔美之外,更增加了心灵美的魅力。她站在月光下,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她真像拉斐尔笔下那个头戴光环圣洁的玛丽亚,或是达·芬奇笔下面带微笑的蒙娜丽莎。她挽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北屋。
  她拧开电灯。迅速从床底下的一个包袱里,找出那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麻纸书,翻开扉页,露出来一帧毛泽东小小的照片,她把这立在桌上,靠着墙壁,孩子气地说:
  “万顺哥哥,让咱们的大头目给咱俩作证吧,我们向他发誓,永不变心!”
  李大波这时的激动,达到了沸点。他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你,和对革命,永不变心!”
  他俩不约而同地都望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在有一颗红星的八角帽下,他们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领袖,正用那对慈祥的目光在祝福着他俩。那目光对他俩来说,就是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温暖着他们的心,在这间小屋四外茫茫的昏夜中,在这被白色恐怖紧紧包围的氛围里,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光明和对未来的追求。
  他俩紧紧依偎着肩并肩地坐在床头。李大波用手托起她那美丽的脸庞,她没有反抗。她扬起脸,用那么温存、柔顺、信赖和爱慕的眼神,看着李大波。这是一个纯治的少女在为爱情而委身给一个伴侣时所特有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多么惹人怜爱和引人做出相应的牺牲啊!李大波在这圣洁的目光鼓励下,勇敢地把红薇搂在怀里,热情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她把双手无力地放在李大波的双肩上,随后搂着他的脖颈,就像常春藤缠绕在树干上一样。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怎么了?……”李大波有些慌张地问。
  “万顺哥哥,我真的太激动了,……”眼泪从她的眼里迸溅着,但她却害羞地微笑了,她把脸扎在他的脖子旁边悄悄地说:“永远记住这个日子,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了,我是永不会反悔的。”
  “啊,你是我的至宝,作我的好妻子,让我们永远作革命的夫妻吧!”
  他激动地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为她解着衣扣,在她耳畔小声地说:“别害羞,从这一刻起,我俩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
  于是他熄灭了电灯,躺在她的身旁了。
  皎洁的月光,从纱窗中斜射进来,小屋筛动着银色的雾幕。


  李大波每天上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情报,红薇提着菜篮子和王淑敏一块儿出去蹓大街,回来就伏在案头绘制通县的详图。在文庙的办公室里,李大波偷偷地仔细观察着日本在华北的第一个宠儿殷汝耕的行动。……
  殷汝耕自从日军在卢沟桥打响第一枪,就兴奋得整夜没有阖眼。他不断地给他住在北平东城大阮府胡同殷公馆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传说跟日本皇族还有亲属关系,打长途电话,让她向东京的贵族、皇族亲属打听有什么新的绝密消息;他还给他住在北平的姨太太白紫荆,叫她专门走动权贵,搜集冀察军政要人的动向。他自己孤身留在通县文庙的大成殿里,日夜注视着日军的进展。
  他那细高条的身材,穿一身杭纺绸的白色裤褂,在已经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挡起来的大殿里踱来踱去。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飘逸在他那白皙好看的长型脸上。他那中分的黑亮的发式,更加衬托出他那宽额头、大眼睛,一副精明的书生模样。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汪精卫酷似一对孪生兄弟。国难越是深重,这个率先投敌的蓟密区专员,就越是活跃。他亲自握住毛笔写下“手谕”,命令加强他的驻津办事处。他每天还要亲自用电话和日本驻北平代办若杉要、驻津总领事川樾茂对话,汇报情况,领取指示。他一边期待着侵略者的铁蹄加速进发;一边挖空心思筹划各种配合行动——加紧修建飞机场和把坦克车开往北平,就是他为日军配合卢沟桥进城迈出的第一步。他一心想在这次战事中,抢立头功。一个“华北五省自治”机构首脑的梦,已在他的头脑里如醉如痴地编织成。不久,他就指派曹刚,做为驻平津的联络代表。早年他在日本留学时曾和曹刚的父亲曹养浩同班同学,而曹养浩又跟土肥原贤二是莫逆之交,经过这几道关系,便把曹刚介绍给殷汝耕,但他却不知晓这个曹刚是个两栖的双料间谍。
  殷汝耕凭他的从政经验,推断蒋介石的思想内涵,他深知蒋本人对华北的国土感情,一如对东北三省一样,是会忍让地答应将来成为非武装驻地的自治区的。但是他万也没有想到这时跑出来一个共产党,竟然鼓动着前线的守军发起没有先例的反击。而且还打得那么勇猛顽强,不但两度夺回卢沟桥,还又恢复了龙王庙、京汉路铁桥的占领。他真有些垂头丧气。当他本人做蓟密区专员的时候,共产党领导的这个地区的几起重大的驰名全国的武装暴动,那恢宏的震撼山河的气势,使他心惊胆战,所以他从那时起就最恨共产党。他认为中国只有防共、灭共才能过安生日子,才不会动摇这个政权的根基。因此,他投敌之后,还念念不忘防共灭共,以致在他设制的那面三角形的五色旗上,还标出了“防共”两个字眼儿。
  但是经过这十几天的折磨,殷汝耕又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因为曹刚从天津打来了秘密电报,获悉蒋介石用加急电报已把宋哲元从山东乐陵老家叫回北平,指令他跟日本驻屯军进行和平谈判。李大波来到他身边当秘书的时候,正是他由颓唐转为兴奋的时候。李大波跟着他参加一个接一个的宴会,在灯影怀觥交错中彼此祝贺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在滔滔不绝、口飞白沫的演说中进行着,他们讨论的问题范围很广,大至安排华北政权机构的人选,小至争论正在豆腐巷施工的殷汝耕长官府是不是还有必要在通县这个小城继续动工修盖。除此而外,每个人又都展开各种社会活动,例如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虽然跟殷汝耕都是浙江温州的老乡,但却时刻想凯觎他的位置——纂位夺权,他佯称小肠疝气,潜来天津正找他的日本靠山、日本“黑龙会”①首领头山满的门徒、驻津日军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进行秘密活动;曹刚也私访了好几次刚从东北赶来天津进行特务活动的“东方劳伦斯①”土肥原贤二②,一方面汇报情况,一方面向他讨封。李大波从卢沟桥战场,一下子调到这个迥然不同的敌伪机关来,环境变化之大,真有天渊之别,他生怕一时不习惯忘记这个鬼蜮般的处境,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万别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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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黑龙会——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前身为“玄洋社”,为日本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最早特务组织。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龙江”,出现于1901年。头山满是该会领袖,他的党羽深入中国各阶层,从事间谍活动。著名的侵华战犯香月青司、土肥原贤二、广田、平沼,都是头山满的门徒。
  ①劳伦斯为西方著名的英国老特务,故称土肥原为“东方劳伦斯”。
  ②土肥原贤二,为日本侵华战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1913年来中国,在关东军服务,任东北军阀的顾问坂西利八郎中将的副官。1924年直奉战争,他策动关东军帮助张作霖。1928年关东军决定消灭张作霖,他参予了皇姑屯炸死张作霖的阴谋,后担任沈阳特务机关长。1931年又从天津弄走溥仪,成立伪满洲国。1931年11月的天津骚乱事件、1932年热河战争的爆发、1935年丰台事变和冀东伪组织的成立、11月香河流氓暴动和冀察特殊政权的出现,都由他策划活动。七七事变后,他离去特务机关职务,回到军队,历任师团长、军团长、方面军总司令,统帅日军在中国大陆和东南亚进行屠杀。由大佐升为大将,是中国人民最凶恶的敌人之一。

  这几天他非常忙碌,白天上班,晚上就到城外宝通寺那边跟张庆余讨论起义的具体组织工作。星期日一早他还要坐火车赶回北平,到二十九军军部去汇报起义工作的细节准备,听取何时配合发动的指令,然后他还要去见冀原和刘然,跟他们交换情况和商谈开展党的未来工作的各项指示。
  尽管李大波是如此小心谨慎,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星期六的早晨9点钟,当他走进殷汝耕的大成殿办公室时,便看见早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殷汝耕对面的沙发椅上谈话。这人留着小平头,脸色黑紫,嘴角边有两个绿豆粒般大小的酒涡儿,一口细白的小牙,穿一身豆沙色中山装,褐白二色三接头的网眼凉皮鞋。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儿,眉飞色舞地正说着一个有关日本谈判的条件问题,见有生人进来,他便本能地停止了说话。
  “没关系,克柔①,说下去,你们不认识吧?”殷汝耕白皙的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望望他俩,“让我给你们引见一下,都不是外人,这位是我新来的秘书葛宏文先生,这位是我的老世交曹养浩老先生的长公子曹刚,曹克柔先生,他是我本人的驻津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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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柔:在旧社会,大都有名、号。曹刚,姓曹名刚字克柔。一般人,包括蒋介石本人,为表示关系亲密,多以字相称。
  李大波一听曹刚这名字,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没见过曹刚本人,但却早知道他前两年做北平市政府社会局稽查时就曾经追踪过中共北平地下党的工作者和破坏过学生运动。那一次他在北平前门外大栅栏排演厅召开学运代表的飞行集会,要不是他的表弟艾洪水拙笨做手脚弄巧成绌露了馅儿,要不是他们疏散得快,早就成了他的网中鱼。这次红薇来通县,又告诉他关于曹刚的两件事。一件是曹刚跟踪南下宣传团,一直跟到保定,幸好红薇在城隍庙大殿那儿在人群中钻进紫河套旧货市场,才没被他捉住;一件是红薇到“德成”公寓,正碰见他带领侦缉队开着汽车来逮李大波,如果不是杨承烈提前一天采用那个“金蝉脱壳”法,李大波怕早已关进他设下的铁窗牢狱之中。想到这些,他真有点不寒而栗。只是他闹不清,何以这个军统嫡系特务,怎么忽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殷汝耕的私人代表。但是多年的敌工经验,使他惊而不露,讶而不显,他立刻冷静地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客套话:
  “久仰久仰!”
  曹刚也抬起身,把手伸给李大波说了一句:
  “赏光赏光!”
  李大波见曹刚不再汇报,便故意说,“殷长官,我在这里不便,先出去一会儿,有事再叫我。”
  “不用,你听听有好处,”殷汝耕用夹着象牙烟嘴的手指了指椅子,“你坐下。这对你给我拟稿有用处,可以引证。”
  曹刚看了李大波一眼,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下去:“据悉,宋哲元已于本月17日①从山东乐陵老家归来,但眼下还没回北平军部,正在天津英租界的官邸歇着,探听情况。我的时候,已找可靠人跟他取得联系。……15日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将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宋哲元正好赶上开追悼会,他也亲自参加了。再一个消息是,听土肥原少将说国府已基本上答应了日方提出的谈判条件,这些条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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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哲元由鲁返平日期应为7月19日。
  “你等等再说,葛秘书,你最好记一记。”殷汝耕说着。
  李大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曹刚才又继续说下去。“大约是四条,”曹刚得意地瞟了李大波一眼。“一,华军撤离卢沟桥;二,严惩华方肇事人员,向日方道歉;三,取缔抗日活动;四,厉行反赤计划。……”
  殷汝耕听了这消息,激动得反剪着手在大殿里来回地走着,走了两圈儿,站下来问道:
  “克柔,土肥原将军没有透露一点关于华北人事安排的消息吗?”
  曹刚本想说下去,但是他忽然停下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初次谋面的新秘书,越看越像他在北平一直追踪的那个共党要犯,他曾从落入他手中的那个“鸟囮子”艾洪水那里,见过他表哥李大波一张半身的照片。现在他怀疑这位新来的葛秘书,就是他追踪的那个李大波。于是,他哼哼哧哧地说:
  “倒是透露了一点儿,……不过,土肥原将军绝对不让往外泄露。……”
  殷汝耕终于看到了曹刚挤着那对小眼儿给他的暗示,他不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殷汝耕便冲着李大波摆摆手说:
  “你先去吧,呆会儿我有事再叫你。”
  就在这同时,李大波已机警地预感到曹刚对他的猜测。他故意很轻松地冲着曹刚笑了笑,跟他握握手说:
  “曹先生,我先告辞了,有机会还要向您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我的时候,这儿有宝眷吧?有时间我当过府问候。”
  “欢迎之至。”
  李大波刚一退出殿门,曹刚便凑近殷汝耕小声地说:“殷长官!您新来的这位秘书,有根底可靠的推荐人吗?”
  “有哇,……怎么,你怀疑他……”
  “是的,殷长官,我的时候,怀疑他是共党的一个要犯。”
  “哦?!你,你把握得准吗?”殷汝耕吓得脸色苍白。“不过,五叔①,您可千万别显露出来,先稳住他。”曹刚眯起一对三角笑眼,嘻嘻地笑着,“这真是天赐良机予我也!这一回我看他还往哪儿跑,当是瓮中之鳖无疑!”他高兴地搓着两只手掌。
  “好,随着你怎样去对付他吧!……怎么,人选的安排……”
  “听说土肥原将军已几次夜访了齐燮元、石友三、王揖唐、潘毓桂②、江朝宗、王克敏等华北宿将和名流,大概是想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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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殷汝耕排行第五,在这里称呼“五叔”是表示世交和他们关系亲密。
  ②齐燮元,(1879—1946)汉奸。宁河人。直系军阀。曾任江苏督军、苏皖赣巡阅使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投敌,曾任华北临时政府治安部总长、治安总署督办、绥靖军总司令等职,配合日军作战、残害中国人民、抗战后被捕,1946年枪决。潘毓桂,投敌后任天津警察局长,天津市长等伪职。

  殷汝耕一边点着头,一边思考着这些人跟他的关系。
  “前些天,我应冈村宁次将军的参谋长酒井隆邀请,去了一趟古北口,参加了一次驻在那里的日军川岸旅团长在日人开设的古北口饭店举行的宴会。酒过数巡之后,酒井隆喝得有点面红耳热,他泄露给我一个绝密的消息,……”
  殷汝耕原是闭自养神地听着,听到这里他突然关心地睁大了眼睛,直探着脖子说:
  “什么消息呀?快说!”
  “他说,日本已决心要扶植一个华北国,要以关内的四省三市脱离中央,以黄河为界成立华北国。所谓四省就是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三市就是北平、天津、青岛。在内蒙已组织了李守信;关内有宋哲元、石友三、刘桂堂,还有山东省的韩复榘都和日本有了默契。啊,看来,华北的未来局面已在未雨绸缪了!”曹刚快乐地小声笑起来。
  “好,克柔,接着再探听,随时报告我,……”殷汝耕见曹刚刚要退出,又把他叫住,“我说,我想回北平的家住一阵子,可是一来这儿事多,二来我的家门口总有密探蹓跶,你掌握着警察局社会局那一摊子,给我调查一下,可别让蓝衣社①对我下黑手哇!所以,最近我只好先住在通州,……再有,就是务必把我这位葛秘书的政治背景弄清楚……然后火速给我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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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蓝衣社,即军统特务组织的别称。
  “好吧,您放心,五叔!我的时候,一定弄他个水落石出。”
  中午,李大波出了文庙,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才钻进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他赶紧开了门锁,进到小院里。可是当他扒着小板门上一条木缝向外边窥看时,看见进到大院追踪他的人正是曹刚。
  曹刚一退出大成殿,便对李大波盯了梢。今天无意中碰到这条“大鱼”,真使他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这一刹那,他决定暂时不回平津办事处而留在这里监视这个共党份子,并要亲手捕获他。
  曹刚扒一扒门缝,朝小院里望了望,见院里静悄悄,看不见个人影儿,便发现这球场似的大院里边还有不少人家,都敞着大门,他就朝大院里边奔去。
  李大波从门缝看他已走远,才离开小门旁边的墙垛,走进屋来。
  “怎么了,万顺哥?出了什么事?”红薇关心地问。
  “嗐!倒霉透啦,这真是冤家路窄,又碰见那个曹刚了!这小子跟殷汝耕是世交,又来给殷汝耕当特务,做他的平津办事处代表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呀?!”红薇的脸上漾起一阵惊惶之色。“哼,这小子真可恨,一会儿是国民党,一会儿是日本特务,等咱打败了日本鬼子,成立人民共和国,非逮着他,枪毙了他不可!”她狠狠地挥着拳头。
  李大波寻思一会儿说:“我一个人好办,可以随意跟他周旋,他还问我带了家眷没有,要来拜望嫂夫人,他认识你,眼下最好给你转移一个安生的地方,直到发动起义。”
  他俩因为临时出现曹刚这样一件令人棘手的事,便赶紧胡乱吃罢午饭,李大波提一把铁壶,抽冷子出了家门,便走出文庙街,奔向鼓楼北大街去高升铁活铺找杨承烈汇报今早从曹刚那里听来的情报和商量如何躲避曹刚的问题。正巧杨承烈昨晚刚从北平回来,从北方局刘然同志那里得到了新的前线消息。杨承烈说:“大波,现在事情很明显,蒋介石想用撤退、忍让、道歉、暗中妥协和镇压抗日运动等等手段,来换取日寇的和平解决。听说蒋已下令要宋哲元的部队放弃抵抗,并命令部队由平汉路撤退到保定以南,放弃平津。假定说宋哲元撤退到保定,日寇占领了平津,难道就是撤退的终点吗?不可能!据周恩来同志在庐山宣布的消息说,日本已决定派遣四十万大军侵华,来踏平中国。现在是驻守山海关、锦州的日军十四师团矶谷廉介所部已经开进关内,同时又派第五、第六、第十、十二、十六五个师团约十万人集结来华。实际上,近卫内阁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十年前田中内阁提出的《奏折》。”他俩又谈了很长时间的起义准备情况。杨承烈最后说:“鉴于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只能立足于一个打字,一个抗字!党中央决定,我们的武装力量必须北上抗日,而我们身在敌后,就要更好更快地掌握武装,发动群众,坚决抗日!我也听说殷汝耕要保安队配合日军攻打朝阳门,所以,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到殷汝耕的前面!”后来他俩又商量了一阵红薇转移的问题,李大波才离开铁活铺,心情开朗了一些,满脑子里思谋着新的任务,不由迈着大步在大街上走着,准备到文庙上班。
  约摸两点钟的时候,李大波刚走到鼓楼南大街四宝斋点心铺门前,正好碰见曹刚从北玉升饭庄走出来。因为喝了酒,脸色红紫得像猪肝。他嘴上衔一根牙签,打着油腻的饱嗝儿,一下正和李大波走了个迎面,曹刚喜出望外地说:
  “葛先生,您这是从哪儿来呀?”
  “从家里来。您刚吃完饭?”
  “是呀,您家在哪儿住呀?”
  李大波顺着靳家胡同一指,爽快地说,“穿过这条胡同,在女师附小那边!”
  “噢!”曹刚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我没盯着他呢!”然后他说:“葛先生,咱们初次见面,很想交个朋友,如蒙不弃,我一定择吉到府上拜望,欢迎吗?”
  “欢迎欢迎!等我一有空,小备酒酌,咱好好喝几盅。”
  “好,一言为定,我就等信儿了。”
  “对!咱俩一块儿上班去吧!”
  于是他俩拐向文庙街,一同肩并肩地走进文庙的自治政府。
  傍晚下班时,李大波看见曹刚留在他“殷五叔”那里吃晚饭,才悄悄蹓出文庙,回到武功卫胡同的金宅大院。他一边帮助红薇做饭,一边对她说着转移的事。
  她噘着嘴说:“我真不愿意跟你分开。我们好容易刚到一起。”
  他抚摸着她的短发说:“红薇,别说傻话了,你既然要嫁给我这样的一个人,往后就会经常过这种动荡不安、时刻有危险的分离生活。现在就是对你的一次考验。”
  “要把我转移到哪儿去呀?我能上铁活铺去躲着吗?”“那怎么行?!露了马脚,敌人就破获了咱的党组织了,那损失多大啊!红薇,这就是党的铁的纪律,你虽然是‘民先’又是‘共青团员’,可还没转党,也应遵守这个纪律。先要有这番准备训练,你说对不对?”
  她依然有点恋恋不舍,噘着嘴,撒娇地说:
  “这道理人家知道了……那,到底把我转移到哪儿去呀?
  我还能看到你吗?”
  “我要把你转移到‘姨妈’①家去。这是一位东北抗日联军的老妈妈,是掩护同志和传送情报的交通员,自从去年8月2日她掩护的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委赵一曼同志在珠河牺牲,她也被捕。出狱后,只好转移关内隐蔽,还继续为党工作,我们都称她的代号为‘姨妈’,今天就把你送到她那里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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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我所创造的这个人物,亦有真人所本,摄取她一部分材料写成。这就是黑龙江省尚志县的革命老干部吕妈妈。1956年我在全国军烈属模范转业军人大会上,采访过她。她从始至终照顾着赵一曼,为了掩护,她认赵为干女儿。她还是赵尚志同志的干妈。她的事迹使我感动和钦佩。在会议期间,原东北抗日联军、在京为中央领导的周保中、冯仲云等同志,都亲自去看望或接到家中便宴,以叙别情。为了纪念这位老妈妈,三十五年后我取其感人事迹的一部分,写进了这部小说。以表示我对她的怀念和崇敬。
  红薇听了李大波的解释,一下子就由刚才的不高兴变得快乐起来。她曾经在读书会里听说过有关赵一曼这位女抗联军人的英雄事迹,没想到她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能够亲自见到掩护她的那位老妈妈,她真有点喜出望外,于是她手脚麻利地赶紧做饭,以便尽快地见到这位传奇式的老妈妈。


  黄昏后,一向笃信神佛的殷汝耕,手腕上围了两圈儿檀香木的念珠,穿一身淡青色的花丝葛的长衫,黑缎子下圆口鞋,一派国粹的打扮,手里拿一把折扇,让曹刚陪着,到西海子去做饭后散步。今天白天他刚打发他的妻弟井上乔之去跟天津驻屯军联系共同出兵的事,又接见了他驻马兰峪办事处主任的亲侄儿殷体新,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要配合日军攻打北平的计划,真感到既兴奋又有些疲劳。幸好有曹刚陪他一块儿吃了晚饭,喝了几杯日本甜酒,他就兴致勃勃地约着曹刚去游逛西海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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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记述的是我的一段亲历记。那年我13岁。我家就住在西海子旁的双彩五道庙。有一次下学到门口玩,正碰见这个大汉奸殷汝耕。我走到他的脸前,看的很仔细。不久就发动了那场反正的兵变,我好奇地跟着保安跑,可以说看到了整个的过程。这和我以后的参加抗日,有直接影响。事隔54年,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情景写入我的小说。
  这西海子原来不过是通州城内西边的一个大水坑,常年积淤着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从殷汝耕的蓟密专署设在通州,直到他1935年11月25日发表声明宣告“脱离中央,实行自治”,抢先当了第一名汉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给他编了顺口溜说:“殷汝耕,坐冀东,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国老百姓,到头来,砸烂狗头殷汝耕。”
  殷汝耕为了买好群众,坐稳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这西海子修成了一个公园。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满了荷花,岸边栽了杨柳,安了坐椅,修了环湖的柏油小马路,还沿着城墙修了虎皮纹石的阶梯,沿阶而上,可登城远眺,城墙上遍栽着鲜花的花坛,微风过处,传来一片清香。于是这里便成了人们游玩散步的场所。
  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八字步,慢慢地沿着湖边的土岸走来。他那白皙的脸颊上浮着得意的微笑,他抬起那双大眼,欣赏着周围的风光。那满湖的荷花,随风摇摆,他忽然扭过脸来颇有些孤芳自赏地说:
  “克柔,卢沟桥打得那么猛烈,双方都伤亡惨重,而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和平宁静,这也算是我们的福份啊!”
  曹刚在裤子口袋里握住一只自来得手枪,贼眉鼠眼地睃巡着周围,唯恐有什么歹人暗杀了这位行政长官,所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
  “是呀,五叔!往后停战了,咱进了北平,就更风光了!”
  曹刚陪着殷汝耕沿着石阶登上城墙。殷汝耕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练地用手来回数着,一边挺起胸,朝远处北平那边望去,夕阳的金色光芒,落满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华北国”的美梦。……
  傍晚时分,李大波和红薇吃了最简便的晚饭——芝麻酱拌面疙瘩,就锁上小门,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匆匆沿着文庙街走去。
  “姨妈”的住址,恰好在西海子边,双彩五道庙尽头那个小院里。李大波想让红薇散散心,便绕道穿过西海子,再到“姨妈”家去。虽然上次来通县杨承烈带着李大波去见过这位“姨妈”老太太,但是杨承烈还是派“小力巴笨儿”海鹏事先给“姨妈”送了信儿。
  李大波带着红薇信步走在湖岸上,尽情地欣赏着落日夕照中的西海子。晚霞的光焰在清清的涟漪上和田田的荷叶上跳跃,也在李大波的眼前闪烁。红薇带着新婚小别的苍凉情绪,紧紧地挎着他的臂挽。眼前这片怡人的风景,使他们紧张的心情多少有点缓解。也许这儿是这座小城唯一的游览公园,吸引了城里的市民都到这里散步纳凉,所以游人如织。正当李大波在环湖岸边漫步时,从他对面正走来自治政府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他矬矮的身材,长方脑袋,戴一副黑宽边眼镜,留着一绺小黑胡,完全学着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样子,穿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蓝色西服,带着他的十一二岁的儿子①在练习骑一辆小自行车。李大波躲不开,只好向他点头行礼,问候着:
  “秘书长今天闲在,带着公子来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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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也亲眼见过池宗墨,我和他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池宗墨露着一嘴黑牙板,操着温州口音说:
  “你也来蹓跶蹓跶,好,好!”
  李大波和红薇赶紧走过去,悄声在她的耳畔说:
  “这小子原在苏州开一家纺织厂,当总经理,跟殷汝耕是温州小同乡,他弃商从政当了汉奸。卢沟桥一打响,他立刻跑到天津寻找日本人当靠山……哼,这群民族败类!我现在在这个鬼地方真难受,天天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跟这些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打交道,我真盼着早日举事……”
  “你们筹备得到底怎样了?”红薇关心地打问着。
  正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招呼:
  “葛秘书!葛秘书!快来这儿乐和乐和!”
  李大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西海子湖对面那座日本人开设前“近水楼料理店”闪着旋转的霓虹灯的门楼前,正站着殷汝耕和曹刚。在他俩身边站着几个浓装艳抹穿着和服的日本艺妓,曹刚正向李大波一边喊叫一边招手。
  “糟糕,又被这‘龇牙狗’①贼小子看见了,咱们快扎进人堆儿里逃走吧!”李大波叫着红薇,赶紧钻进游人堆儿里,顺着湖边跑开去,绕着小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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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龇牙狗”是日语“翻译官”的谐音。
  曹刚站在湖那边,隔着西海子,见李大波钻进人群不见了,有点干着急。特别是他看见跟在李大波身边的那个女人,正是那一年她逃跑回到遵化老家,是他把她从大山沟红花峪接出来的。
  “五叔,我肯定您新来的这位葛秘书,是我追踪的那个共党分子李大波!”曹刚对殷汝耕说,乐得龇着牙:“嘿,五叔!我刚才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北平美国传教士李会督抱养的一个女从叫李蓓蒂,在北平我追踪这黄毛丫头也有些工夫了,就为的是抓住她背后的这个共党份子,哈,闹了半天这人就在您这儿窝着哪!”
  “你别说的那么吓人好不好?我告诉你葛宏文的底儿,他是本城独一无二有名望的缙绅王铁珊老先生推荐的,他曾经做过宋哲元的副官,能像你说的那样吗?你别‘炸庙’啦,弄得我也挺紧张。”殷汝耕带其教训的口吻申斥着。
  曹刚摆着手说:“好,好,我现在不跟您抬杠,我明天回北平,哪儿都不去,先到那个美国毛子家,探听探听他要的那个宝贝闺女是不是又跑了,到那时候就对证出来了。”
  曹刚隔着那道荷花池塘的西海子,干着急放跑了李大波和红薇,他知道要是他从那道绿色的木桥追过来,李大波早没踪影了,他挽起殷汝耕,走进近水楼,去寻欢作乐了。
  黄昏消尽,天色微晦,逃离了人群的李大波和红薇,看看后面没有尾巴跟着,判断曹刚一时绝追不过来,他俩喘息着好容易拐进五道庙胡同,找到了尽头路西第一个门——
  “姨妈”所住的那个院落。
  两扇剥落了油漆的大门虚掩着,李大波轻轻地推开门,红薇也紧跟着走进院里。他们随手把门拴上。这是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借着从各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可以看见院子中央堆着一个大土疙瘩,上面长着一簇高大的盛开的大丽花。这是一处穷苦人家的大杂院。各屋的窗根底下都堆满了破瓶乱罐、煤球劈柴、柳荆条的鸡筐、煤火炉子和泔水桶。他俩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杂乱东西的狭窄过道,来到“姨妈”住的南屋。
  南屋是两间,外屋黑着,有一个绒火球般大小的灯亮,从挂了窗帘的窗户映出来。
  李大波在窗根底下叫了一声:“姨妈!”
  屋里一边答应着:“来啦!”一边麻利地拉开屋门,上下打量了李大波和红薇一遍,认出了这是上次来见过他的那个年轻人,也知道这女人便是杨承烈白天送信来说的那个女同志,就老练地拍着手巴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
  “哎哟!大外甥呀,咋这黑灯瞎火的才把外甥媳妇给我带来呀!快忙进屋坐!”
  姨妈拉着红薇的手,先走进里屋去。在灯光下,红薇看见这位姨妈,年在40多岁上下,穿一件青裤白褂,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簪在头顶上挽一个发髻儿。细高条的身材,眼神明亮,精神矍烁,显得整个人干练洒脱。
  “呀,你真俊呀!跟刚过了雨的小水葱儿那么鲜嫩!”姨妈在灯亮下端详着红薇,这样赞美着。
  屋里陈设简单,靠窗户是一铺土炕,铺着已经磨得锃亮、变成褐色的苇席,炕对面墙根是一溜木头的小坐柜,有一张小桌在炕与小坐柜之间的墙根上靠着。炕角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正在纳云字钩儿的鞋头儿。她就是姨妈的小女儿焕金,平常替妈妈担任着送信的小交通员的任务,遇有工作人员来家接洽工作谈话,她就担任着户外站岗放哨的差事,今天就是她假装到鼓楼大街去玩,从杨承烈那儿带来了红薇要暂时转移这儿的口信。她见他俩来到,便放下手里的鞋头儿,看着红薇,聪颖地说:
  “妈,我该叫她表嫂吧?”
  “对。红薇,这是我的老丫头,叫焕金,还有一个大丫头,叫焕玉,以在落子馆唱戏为掩护。她要到戏散场能回来呢!”
  姨妈向红薇介绍着情况。
  “妈,要我出去吗?”焕金问着,她说的是要不要出门放哨。
  “姨妈,还是让焕金小妹妹到门外望风吧,因为,我们刚才在西海子的近水楼碰见了一个从前追踪我的特务,就是为了这小子,红薇才不能不转移。”李大波猜出了焕金问话的意思,急忙这么说,“啊,幸好他在西海子那一边,一时过不来,要不然……。”
  姨妈思考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说:“那个鳖犊子不会来追你了,因为逛西海子的人多去了,他不会想到你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这就是你姨妈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落脚儿的原因。……好,焕金,你还是出去一会儿吧!”
  红薇赶紧从书包里掏出刚来时在新泰号食品店买的糖果和新出锅的糖炒栗子,塞给小焕金。
  焕金紧握着两手不接那诱人的吃食,眼巴巴望着妈妈。
  “焕金,接了吧,既是表嫂专给你买来的,就接着吧!”
  焕金这才拿了点糖果、栗子,揣进她那一身绿色瓜条裤褂的口袋里,蹦着跳着地出门了。红薇看着焕金的背影,觉得十分亲切,可爱,她忽然想到这个懂事的女孩儿,多么像童年的自己,那时,她也是穿着绿瓜条的土布衣服、栽绒头的布鞋。她觉得她转移到这个家来,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最初的忐忑心情大为消失了。
  李大波坐到小坐柜上,倚着墙,姨妈拉着红薇的手,一块儿坐到土炕上。姨妈见红薇能像乡里人那样盘腿搭坐,就笑着说:
  “哟,你这姑娘也会这么坐?”
  “姨妈,我也是乡下人,不过是山乡的罢了,”接着她就给老太太简单地讲说了一遍自己被美国传教士拐带的经过。
  姨妈听完,紧握住红薇的手说:“闹了半天,你也是个受苦人出身,要是不问你,我还以为你是位城里的娇小姐呐!啊,是咱们的共同命运,让咱们走到一块儿来了,往后咱们只有好好的干革命,才能有咱们的活路,不然,咱们是永无翻身之日的!”
  红薇挨着老太太挺近,她看见这位姨妈真是老当益壮,精神非常健旺,目光像鹰隼那样有神犀利。一般像她这把年纪的女人①,只知道围着炕台、锅台、碾台三台转,哪能在这样残酷的危险环境中,还在为党做秘密的联络站工作,这种革命精神就使他们都非常敬重这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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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30年代,中国人的寿命平均只有37岁多,所以那时对四十多岁的女人,就被看成了年纪大的老太太。
  “姨妈,我这回来,给您添不少麻烦,真觉着过意不去。”
  红薇笑着说。
  “我的傻闺女,你说这话可就远了。”姨妈拍着红薇的大腿说,“你们关里这儿还不兴这个呢,到我们黑龙江一面坡那圪垯儿,抗日联军经常住在我家。晚上他们夜行军出去好远收拾满洲国的军队,白天就窝在我家,后来鬼子集家并屯,他们开到大山的老林去,还不总拿我这儿当交通站歇脚吗?有了重伤号,总是藏在我家养伤,你在这儿住住,猫几晌,那算个啥?是革命让咱这天南地北的人走到一圪垯儿来了,嗐,往后可别跟姨妈说这客套儿话啦,记住了吗?”
  红薇听到老太太这番话,既觉着新鲜又觉着心里热乎乎地受了感动。她连连地向李大波点头,说道:“万顺哥,我真高兴住在姨妈这儿,听着她老人家的话,真受教育。”
  “受啥教育呀,我就知道革命,革命嘛,就得先把自己忘了。你们说这个理儿对不对?”
  姨妈的话粗浅、通俗但又蕴藏着深奥的哲理。李大波和红薇听来十分感动。红薇这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姨妈,我非常钦佩您,我也要做您这样的人。我想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走到革命道路上来的。”
  “好,那我就说给你这年轻后生们听听,”姨妈想了想,脸上闪过一丝庄严而哀伤的表情,“那还得说是受了我那干女儿赵一曼①的影响。大概是民国23年吧——那时我们那圪垯儿说是康德二年,刚一开春,就给我领来了一个妇女,留着短发,穿一身灰布的棉裤棉袄,大眼溜精的挺好看,一张嘴儿说话,我的妈哟,还是个‘南蛮子’②,这位女同志就是赵一曼。我的干儿赵尚志把她领到我家,说:‘要不是南蛮子,还不寄存在你这儿哩!您可得好生待承她,她是咱满洲省委的妇女委员,珠河中心县委委员,还是咱这铁北区的区委书记,她来这儿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就住在您家,您要好好保护她’。我说:‘你小子放心,干妈豁出老命去,只要我活着,就保住她的命!’啊,那年她才29岁。住在我们家,我对外就说是我的干闺女,这样,人家这么大的干部就真变成了我的干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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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赵一曼(1905—1937)四川宜宾人,原名李坤泰,一名李一超,女。1923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6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去苏联留学,次年回国,先后在江西、上海等地做党的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任中共满洲省委妇女委员。1934年后任中共珠江中心县委委员兼铁北区委书记,领导当地农民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1935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治委员。1936年10月,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中受伤被捕,在狱中英勇顽强,坚贞不屈。1937年7月5日在珠河被杀害。
  ②那时代北方人对南方人多这么称呼。

  “她跟我天天形影不离,我带她深入村屯各户农家,做宣传,组织妇女,也组织游击队。可是她自己不能外出,因为她说一口四川话,叽哩呱啦的,一听就知道是外乡人,日本鬼子就会猜出她是个抗日联军干部。这可怎么办呢?她倒是下决心想学俺们东北话,可那短时间也来不及呀!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儿,只要跟着我外出搞宣传,遇到日本鬼子和伪满军,我就叫她装哑叭。
  “有一回我带她到十道沟去,正赶上日本鬼子临时设岗盘查行人。我赶紧递她一个眼色,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照直冲着两个日本鬼子走过去。幸好那次我给她化了妆,穿我一身破棉袄,把头发挽成纂,脸上还抹了点锅烟子灰,脏了叭叽的,一看就让人觉着‘埋汰’。我走过去,向那日本鬼子递上我的‘国民手帐’①,那日本鬼子一个劲儿看赵一曼,我忙说,‘这是我的闺女,她是个哑叭,死聋,你说啥她也听不懂,听不见。’那日本鬼子不信实,端着枪就朝她刺过去,嘿,她一动不动,还做出傻样儿,真行!那一回就这样闯过去了。从这一回,她有了经验,就是寸步不能离开我。啊,那年月做点革命工作,多不容易呀!赵一曼可受了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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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伪时期在东北实行的“居民证”,在当时按日本汉字称“国民手帐”。
  屋里静下来。李大波和红薇似乎都沉浸在那个环境氛围中×艘槐驴莨矗⒆悠匮敫孀潘担�
  “您湮湮嗓子还接着给我们说吧,后来呢?”
  姨妈喝下半杯水,又接着低声地说:
  “后来,赵一曼的工作开展得非常快,不到半年她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参加到珠河大队里去。日本鬼子急了眼,到处清剿。有一次我俩带着宣传品,又到十道沟去,远远的,还没出沟我就看见屯头有一群鬼子搜查,我站下,赶紧把她身上和我身上带的宣传品,扔在道沟旁的草棵子里。那时,正是伏天,草棵子长到齐腰深。这时,有两个日本兵看见了我,端着枪说:‘你的过来!’我一看不好,便说:‘一曼,你快跑,到附近躲一躲,等日本鬼子离沟,你记住这个地方,再把宣传品拣回来,我迎着鬼子,别管我,你自管跑你的。’她不走,我跟她睁眼跺脚,她才走了。这时,鬼子也发现了她,有一个鬼子,顺着沟跑过来想去追,我立刻就迎上去,死抱着那日本兵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那一次赵一曼总算逃脱了,但我却让那个日本兵给逮着了。
  “我被带到日本宪兵队,受的那份罪就别提了,灌辣椒水,往手指甲里楔竹签子,轧杠子,坐老虎凳,让狼狗咬,什么刑罚都受过了,最后就把我用绳子吊起来,十冬腊月的扒了我的棉袄,用皮鞭子沾凉水抽我,一打一个死儿,问我什么我都说不知道,只说我是庄稼人,就认识犁杖,就这样天天过堂,天天收拾我,足足折腾了我一个月。有个刚当了伪军的年轻人,看着我被收拾得太可怜,一看没有日本兵,就偷着给我点水喝,给我个烧饼吃。后来,我对他说:‘你干嘛小小的年纪当汉奸?给日本人卖命呀?’渐渐地我又对他宣传:‘咱大山里,老林子里,抗日联军“海”了,早晚得把小鬼子打跑,到那时,你小子算个啥?我看你趁早别当这份汉奸,赶紧跑吧,年轻轻的,当个抗联兵多好!’我苦口婆心地到底把他说动了,有一天夜里,日本兵喝醉了酒,想拿中国人取乐,又要给我上大刑,他就跑到监房说:‘大婶,日本鬼子又要收拾你,我看你是活着出不去了,莫如咱俩趁这天黑,一块儿逃跑吧。’我看那小子是真心实意,便忍着疼站起来,跟他出了监。到门口上,他交给门警一个提人的纸条儿,对他说.‘过堂!’,就带我往外走。审问的地方在后条街,刚一拐弯儿,他带着我便朝沟里冲。那天夜里是个阴天,我俩黑灯瞎火地就往老林子里跑,一个劲儿听见狼嚎,吓得那小子像个缩脖鸡儿,我说,不怕,这是单狼,叫情哩,走咱的道儿,没事儿。过半夜,我才到了尚志的队伍那儿。一看,一曼也在,他俩正领着人开会,商量着营救我哩!一见我回来,喜得又哭又乐。一曼看我瘦的皮包骨,没个人样儿了,又撩开我的衣服看伤口,立刻就沫了濠子啦!我说:‘哭啥,傻丫头,妈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她这才破涕为笑了。那个年轻小兵,就留在联军了。”
  姨妈这时撩开她的衣襟,李大波和红薇看见她的前胸和后背,到处是疤痕,她又捋开裤脚,腿肚子、脚面上,也全是伤疤,她喃喃地说:
  “这是日本兵轰着大狼狗咬的,狗咬我,他们在一边儿龇着牙哈哈大笑。这仇恨,你们说我怎么能忘的了?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绝不罢休!”
  红薇和李大波就着灯光看了姨妈的伤痕,听了她铿锵有力的话语,都敬佩和激动得不得了。姨妈放下衣襟说:
  “孩子,说到了儿,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呀!这是伸着脖子让人宰割呀!”
  这时,门外传来了童音的歌声:
  “狼来了,虎来了,老马猴儿背着鼓来了,……”
  姨妈吹熄了灯。低声地说:“这是焕金唱给我听的,不远处有日本鬼子的巡逻队过来啦,……这歌儿本来是她小时候,我哄着她睡觉时唱给她听的,想不到她倒把它派上了用场。”
  “小妹真机灵。”红薇赞扬着说。
  呆了一会儿,那好听的童音又在院墙外面响起了:
  太阳,你快出来吧,
  照着那向日葵花;
  太阳,你快出来吧,
  转莲花儿等着你哪!
  “没事啦!巡逻队过去了。这是那小妮子自己编自己唱的,这是平安无事的暗号。”
  红薇还没有忘记刚才的故事,她关心地问:
  “姨妈,后来赵一曼离开您了吗?”
  “啊!后来地方上清剿得越来越凶,为了打鬼子,她参了军,当了珠河大队二团的政委,钻进深山密林,我们娘儿俩就轻晌儿见不着了。只听人们说,满洲国的报纸上宣传,‘共党武装侵袭我松嫩平原’,‘队伍过处,原系红妆白马赵一曼部’,哈,我那干闺女真吓破了日本鬼子的胆!去年的7月,组织上给我送信儿,说赵一曼被鬼子杀害了。本来敌人想让她游街示众,杀一儆百,可是又怕她喊口号,就秘密把她杀死在珠河监狱里了。就是我坐过的那个监狱。临刑时,她趟着大镣,威武不屈,举着拳头,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过的像刀剜,哭了好几天。我怎么也忘不了她,一闭眼,她就站在我脸前。她装哑巴那逗人的傻样儿,我到死也不会忘。好可怜哪,她到死那年,才不过32岁!正是一朵红花盛开的年岁啊,她就被敌人一个枪子儿打倒了!以后我得了一场大病,我的耳旁总觉着一曼在对我讲苏联的十月革命,是呀,她给我讲了好多革命大道理。后来,有叛徒告密,说我是赵一曼的干妈,敌人要逮捕我,组织上才让我火速转移。这不,我就到关里来了。”
  这时,天已近十点钟。月亮蒙在薄云里,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李大波站起来,握着姨妈的手说:
  “姨妈,谢谢您给我们俩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课。我把她寄存在您这儿真是太放心了,您多教导她吧!我得走了,天不早了。”
  姨妈笑着朝红薇呶呶嘴儿说:
  “妮儿,你快去送送他。西海子这工夫没人了,你再陪他呆一会儿,亲热亲热,说点知心话儿。唉,我也打你们这年纪过过呀,知道那离别的滋味儿。去吧!”
  他俩走出大门,小焕金才回家去睡觉。西海子静极了,月色下的荷塘,显得那么幽深,那么妩媚,一阵阵的清香扑鼻,真令人陶醉。一切都在静谧之中,只有近水楼门前还亮着两盏珍珠型磨沙泡子电灯,它投下的光影,像两条蛇似地在湖面上浮动。
  “我们过去看看吧,高丽棒子的白面房和大烟馆我都在图上标出来了,还没有标出这处日本窑子饭馆,咱们看看去。”
  红薇怂恿着李大波说。
  “啊,也不知殷汝耕跟曹刚那小子走了没有,”他犹疑着,但还是依从了他的爱妻,“去就去吧。”
  他们手挽着手,过了架在湖上的那座绿色木桥,沿着柔软的土岸,朝近水楼走来。忽然日本式的拉门开了,走出来殷汝耕和曹刚,几个日本艺妓在他们身后鞠着九十度的大躬,嘴里用鸟鸣般的声音说着:“阿里嘎多,撒腰拿拉①!”
  李大波手急眼快,拉着红薇躲到一片珍珠梅的树丛后面。殷汝耕和曹刚是在亮处,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的黑暗,所以他俩根本没看见躲在暗处的李大波和红薇。
  “屋里真热,这外面好凉爽啊!”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方步说,“这月色真好!怪不得古人总是借赏月以发幽情,我也要吟诗了!云朗晴空,冰轮乍月,好一派清秋光景②!天还不晚,咱俩也都没家眷跟着,克柔,咱们再在这儿纳会儿凉吧!”
  “好,我的时候,就随着五叔的兴致。”
  他俩信步走到一条长椅上坐下,那长椅背后,就是那丛茂密的珍珠梅。李大波和红薇就藏在那树丛的后面,他俩只好屏住气息,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来。
  “克柔,你叫春根③来接咱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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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语:“谢谢,再见!”的发音。
  ②此处所吟,为《霸王别姬》一剧中虞姬出场时的独白。这说明他根本不会吟诗,而只记得几句戏词而已。
  ③春根系殷汝耕的司机,常年在北京殷公馆,有时也拉着殷来通县上班。

  “我叫他了。不过,我让他在桥那面等着,省得他看见什么,跟慧民五婶说,惹麻烦……”
  殷汝耕笑了。他见周围安静得没一个人影儿,便悄声说:“好。我再嘱咐你几句。你回北平调查那个姓葛的小子,追踪他是不是一个共党分子固然重要,可他现在是在咱的手掌心儿里,仿佛关在笼里的鸟,只要咱不打草惊蛇,他还蒙在鼓里,绝飞不出去。你这次回去,重要的还是活动华北人选。你一定去一趟日本大使馆,找今井武官,他对我很好,一定肯帮忙。”
  “好吧,我的时候,一定按五叔说的办。”
  “不过,你去日本大使馆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你五婶一块儿去。如果舅老爷井上乔之在家,他去也行。”说罢,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吧,咱们回去吧,现在也凉快透了。”
  李大波和红薇躲在珍珠梅树丛中,忍受着蚊子和蜢虫儿的叮咬,好容易盼着他俩从长椅上站起身。隔着枝叶的缝隙,他们看见殷汝耕和曹刚慢慢地过了木桥,朝西海子北岸走去。岸边那儿停着一辆轿车。那叫春根的司机本来在冲盹儿,这时惊醒过来,他俩一先一后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这声音惊动了莲塘里夜宿的鸟儿,吱吱地叫了起来。直到汽车一溜烟地离开西海了,李大波和红薇才从树丛里走出来。“啊,窝憋在里边,真热,我的衣服湿得跟水洗似的!”红薇揪起长衫的大襟抖搂着,“可凉快凉快吧!看我这大腿、胳臂,全是咬的包啦!”
  “他俩滚蛋啦,咱们也坐下来歇歇凉吧,”李大波拉着红薇坐在长椅上,摇摇头,叹息一声,“红薇,你亲耳听到了吧?这群民族败类!当赵一曼被敌人枪杀,姨妈坐牢,卢沟桥前线将士流血奋战的时刻,这群败类却在向敌人争宠,大肆活动官爵,多么可耻!这真如鲁迅先生说的,‘一方面是庄严与伟大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它概括了我们这个国家面对民族危机时的缩影!”
  “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今生今世要做姨妈这样的女人,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你说对吧?”
  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然后他要走丁。她跟他又踅回五道庙,在姨妈已经掩上的小门前,他俩站住,他拉住她的手。
  “行啦,你进去好好睡觉吧。”
  “你要多加小心啊,曹刚那小子盯上你啦!”
  “只要把你藏起宋,你就放心吧,还不定谁逮住谁呢,好,再见!”
  “再见!”
  他看她走进小门,他才消逝在夜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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