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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卢沟晓月



  7月7日——这是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牺牲了千百万中国人的生命、血流成河的战争开始的日子——从早晨起就那么闷热,真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李大波从通县回来后,一直没有找到红薇。从吴伟民那里他才得知红薇已跟着学联组织的学生代表队,深入到二十九军中去做宣传鼓动工作。于是,他按照那个连队的地点,赶赴到中日两国短兵相接的前沿阵地。
  红薇深入的部队就驻扎在丰台、宛平、卢沟桥和长辛店一线。自从理查德带着乔治、玛莉一去南京,她就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跟着学联的队伍来到驻军的营地。这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何基沣旅长的防区。他们先乘车赶到西苑的旅部,受到了何旅长的欢迎。同学们在指挥所的大礼堂,听了军队战士思想情况和中日两军对垒的态势报告。
  “欢迎你们!我们的官兵天天受日本的窝囊气,太苦闷了!
  你们来给我们上上课吧。”何旅长豪爽地说着。
  领队的吴伟民说:“我们的同学主要是来学军的,一旦打起仗来,我们就可以成为能打能拼的战士。”
  旅部派了两辆卡车,把他们送到驻守卢沟桥的吉星文团。
  军营的生活开始了。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丁梦秋这些女生和男生一样,都换上了又肥又大的灰布军装,她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副肥胖的莲蓬篓似的形象,觉得非常好玩,彼此笑着,相互起着外号。她们住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睡在有跳蚤的草铺上,咬得浑身都是红疙瘩。天不亮就被一阵嘹亮的起床号叫醒,揉着惺松的睡眼,眯眯怔怔地去出操。有时候操练到半截儿,裹腿开了,只好出列重打,这引起同学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于是这个同学便害羞地掉了队。
  但是没过几天,一个意外的现象使他们震惊了。
  那是7月6日的清晨,红薇他们刚随着队伍走出营房,看见约有一营日本兵,全副武装,排着整齐的队列,拉着炮车,跟着骑兵,唱着“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国歌,耀武扬威地从他们眼前那条大道夺路走过。去年12月24日夜晚,当理查德在王府井的爱斯理教堂欢度圣诞之夜时,红薇曾经在寒夜中第一次看见打靶归来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走在中国的大路上。那时暗夜遮住了她的视线,日本兵那骄横的表情,她没有今天看得这样清楚。今天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看得真切。这队呈三路纵队的日本兵,穿着土黄色的军服,翻毛牛皮靴,戴着有两块扇风布的军帽,腰间挎着短枪、水壶、提着饭盒,叮当响着,声嘶力竭地唱着,走过长街。他们那粗野的类似嚎叫的歌声,越过红薇他们的眼前。这是示威,这是挑衅!显然,这一队驻丰台的日军,要穿过中国的防区宛平县城,到卢沟桥东南的长辛店进行实弹演习。
  部队的官兵和学联大队的同学,望着这队穷凶极恶杀气腾腾的日军,气得涨红了脸,他们立即呈散兵线,把大枪一横,拦住了通向宛平县城的去路。但是日军联队长牟田口,骑在日本种的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手里的战刀,命令他的联队强行通过。吉星文团长下令整队,严阵以待,于是中日两军在卢沟桥下,呈现出箭拔弩张之势。
  没有比这个摆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现实,更刺激同学们的民族自尊心了,它比陆教授书房的读书会、比偷偷传阅的写着“平津危急”、“危如垒卵”的传单,对红薇和同学们来说,是更真实、更深切。这种中日两军相距咫尺、面对面地怒目而视的对峙,大约继续了十余个小时,从清晨6点到下午4点多钟,牟田口见中国驻军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才下令日军联队渐渐退去。红薇跟着所有的官兵和同学,晒在闷热炙烤的毒日头下,汗流浃背,水米没有沾牙,他们被这少有的抗日热情鼓舞着,竟没有觉得饥饿和疲劳。这活鲜鲜的教育,使同学们个个磨拳擦掌、精神抖擞起来。红薇举起拳头代表学联喊出了党提出的口号:
  “以演习回答演习!拥护二十九军抗日!”
  官兵们被激励起来了,他们含着泪,鼓着掌,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全国军民一致联合起来抗日!”
  激动人心的呼声,在卢沟桥畔震响了很久。
  远处传来日本兵实弹打靶的枪炮声。日军为向中国守军示威,他们从城外走到长辛店,按预定计划进行了实弹演习。这刺激了二十九军的将士们,他们要求实行“日军在那里演习,我们也以演习对演习。”炊事班用人担、马驮、小车推,把早已做好的饭,送到卢沟桥下的哨所里。红薇和同学们跟战士很快吃完饭,稍歇息了一会儿,便向长辛店徒步行军。队伍到达时,正赶上日军打靶收场。两队士兵擦肩而过,彼此怒目相望,都如临大敌。
  二十九军的战士,个个圆睁大眼,精神昂扬,扛着大枪,背上还斜挎一把亮锃锃的大刀片,他们齐步正走,在学生的带头下,用怒吼般的声音唱起了《二十九军军歌》:
  可恨日本太野蛮,
  出兵三岛间,
  侵略我江山,
  不畏死,讲牺牲,
  大刀逞威风。
  遗尸横遍野,
  草木一片红,
  杀得倭寇丢魂丧胆,
  从此吾愿从。
  长长的队伍陆续走进有靶的演兵场。日军已经在二十九军的雄壮歌声中走掉了。队伍在广场中心排成密集队列。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吉星文团长双手叉腰做了简短的讲话,便举起拳头,带领战士,喊出了学联代拟的誓词:
  “……我等以百姓血汗换来的子弹,须诚心竭力,期望命中,歼灭仇敌——日本鬼子!”
  山洪般的巨声在演兵场上回荡。
  这时,吴伟民和红薇做为学军的代表,走上擂台,在台子中央,展开了一面绣着“国家干城”四个金字的大红锦旗,赠给了二十九军的官兵。落日的余辉照得锦旗泛着耀眼的红光。就在这时,吴伟民和红薇同时举拳再一次喊出了那个让二十九军将士激励的口号:
  “全国人民拥护二十九军抗日!”
  吉星文带领战士喊着:
  “守土是军人天职!”
  场上群情激昂,接着响起裂帛似的一串声音:“分列式!”
  “各就各位!”“演习开始!”
  红薇带着一队学生军手执木枪,和真枪实弹的军队一起参加了冲锋式。她甩开在山野里跑惯的脚板,在队列里狂跑着,举起木枪按着规范做着刺杀动作,扯开嗓子和战士们一起喊着:“杀呀!冲啊!”她的脸颊上冒着汗,好像5月的榴花那样鲜艳,快乐得像只山雀,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一名女兵了。
  这时,成排的山炮、加农炮,轰隆隆地鸣响了,炮弹像一串流星从炮筒直射出来,在空中咝咝地叫着,开花炮弹顷刻间就在射程内升起一朵朵白云,远处小山包上新搭起的假想的敌军工事,燃起火光,硝烟便迷漫了山头。强烈的阳光刺透烟幕,把一切照得明亮起来。炮手们、战士们和同学们,望着熊熊燃烧的敌阵火光热烈地欢呼:“轰啊,轰啊!朝着小日本儿的阵地,轰啊!”大炮接着又发出了飞旋的炮弹,天空又出现了绣球般的白色云朵,笑声和炮声震荡着山谷,这一切是多么雄美壮丽!望着这战斗的场面,红薇的眼里激动地涌上了眼泪,这时,一个牢固的思想在她那少女的心田中油然而生:
  “现在我明白了,要抗日救国,首先要拿起武器来。武器,拿着武器战斗,对于强敌压境的中华民族,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党让大波专搞军运工作,党还发出加强武装斗争的号召,是多么英明、正确!……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向大波说,我要参军!”
  晚霞渐渐烧尽,夜幕在大地垂落下来。丛丛的篝火,映着远处芦沟桥剪影似的轮廓。红薇和同学们跟战士们在河畔的树荫下,一起进了野餐。
  一轮皓月冉冉升起,它那远射的光辉,把树木、田野、山峦、房舍,都照映得渐次明显起来。明亮而柔和的月光,照见每一个同学和每一个战士洋溢着欢快微笑的脸,是抗日的教育和迫在眉睫的亡国命运,使战士和学生第一次这样亲密无间地联合起来,虽然徒步行军和演习时又磨爬滚打,可是他们都不觉得劳累,他们感到自己度过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一天。
  熄灯号吹响以后,战士们才打着那面大红锦旗难舍难离地列队回了卢沟桥附近的营房。同学们为了学军,熟悉军队生活,他们留宿在永定河岸的帐篷里野营露宿。
  长期在城市生活的同学,经过一天的演习,都累得腰酸腿痛,只要一坐到草荐上就站不起来了。只有在山野里度过童年的红薇,还那么精神旺盛,她要求吴伟民派她值第一班岗。
  夜,静谧下来,月光清莹如水,泄地如银。远山如黛,近山峥嵘,河水潺湲流泻,夜风吹着宛若海浪起伏的帐篷,此情此景,真是一脉关山月夜的意境。
  她在帐篷周围来回巡逻。岸边的树林里,闪烁着绿光的磷火。她知道那里一定有一片坟地。这使她忽然间想起儿时在红花峪老家听到的那些鬼怪故事,她心里有点发毛,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猝然间,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帐篷的缝隙间闪现出来。一霎时,她的脑海里闪动着无数种有关留着小胡子的日本特务的传说,于是她横起木枪,厉声喝道:
  “谁?!口令!”
  “抗日必胜!”来人回答了口令,朝着岗哨走过来。
  红薇不仅从熟悉的声音里听出是李大波,而且月光也照出他那遮在帽檐阴影下的熟悉面孔。
  “是红薇吗?”
  “是我呀!”她高兴地说着,象麻雀一样跳到李大波的脸前。“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下午,我来的时候正赶上你练刺杀。不错,你的冲锋和匍匐动作,做得都不坏。我看枪法也可以。”在月光下,他看见红薇的眼睛和牙齿在闪亮。
  她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挽起他的胳膊,咯咯地笑了一阵,才那么孩子气地说:“万顺哥,看你把我夸得像朵花儿似的哩,人家哪有那么好啊!”
  李大波低下头,俯视着红薇那光辉可爱的娇羞面庞,她正好抬起头,仰着脸,露着一口杏仁似的白牙在嬉嬉地笑着。
  一副天真无邪又淘气的模样。
  忽然,她把身子向他的身上靠紧。不远的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音响。红薇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谁?谁在草棵子里?”
  没有回答。草丛又一阵悉索。
  李大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向草丛投去。一个小动物从草丛里跳起来,蹿跑了。
  “一只野兔!”李大波微笑着说,“你害怕了吗?”
  “不,有你哩,我才不怕哪!”她用力地挽着他的胳臂,“你也是来参加军训的吗?见到你我真高兴呀!……”
  “不,我没有参加军训,我是特意到这儿来找你的,”他鼓着勇气,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在通县跟杨承烈一起谈到的“假配夫妇”的话,当着红薇的面倒丧失了勇气。
  人在恋爱时是敏感的。红薇在这瞬息间,感到了李大波感情的细微变化。她站在他的对面,彼此都能看到对方在夜暗的月光中的目光。
  “出了什么事?!……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那就快说呀!”
  “是的,红薇,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可是我真难以启齿……”
  李大波慢慢地拉起红薇的手,他看见她那在月光中妩媚的大眼里正激动地闪耀着纯情少女的泪光,他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
  “说吧,万顺哥,……”她敏感到她所盼望和追求的那个命定时刻来临了,她把头轻轻地依偎在他狂跳的胸脯上,“我猜到了,……也许……这就是我等待了很久要听的那句话吧?”
  有脚步声传过来,李大波松开了红薇的手。红薇也警觉地恢复了常态。是接岗的人来换班了。
  “哈,好哇,是你呀?有什么要紧事,都找到演习营地来啦?嘻嘻,坦白吧,不坦白我就把你交营部!”来换岗的是王淑敏,她嘻嘻哈哈地说着,在河岸传荡着一串带水音的银铃笑声。
  李大波只觉着脸上烧灼,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真的,淑敏,我是有要紧事来的,老杨捎来口信儿,说日后保不准也要你去帮忙哩!”
  一说到杨承烈,王淑敏的心也骤然狂跳起来。去年南下宣传团返回北平,红薇和她同宿一床的时候,她曾渲泄过自己爱慕杨承烈的内心秘密,这些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知心话,那一夜被躲在窗外的暗藏特务、曹刚的表妹,王淑敏的继母汪家桐窃听去了。
  触到她的心事,她不言声了。呆了一会儿她才说:
  “红薇,你已经下岗了,今晚这么热,月色却很美,到‘卢沟晓月’那边散散步吧,……红薇,老杨说的什么事,回来你可要跟我学说学说呀!……”
  “好吧,绝忘不了你的嘱托,……我们去了。”
  他俩沿着河岸,向“卢沟晓月”石碑走去。月光把他俩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很长。
  长长的卢沟桥,石雕的小狮子,被皓洁的月光笼罩着,大清乾隆皇帝御笔“卢沟晓月”碑,静静地默立在银色的纱幕里,显得尤其肃穆。河水潺湲地低吟浅唱着,伴着树上的夏蝉和草丛中的蟋蟀的鸣叫,更衬托出这夏夜的幽静。树荫里闪烁着流动的萤火,远处有鸟鹰和鸮鸟在叫。
  他俩走到河边,踩着松软的沙岸,尽情享受着这凉爽下来的夜带给他们的那种惬意。李大波慢慢地走着,鼓起勇气,想把那“假配夫妇”的事说出来。……
  “红薇,我想说的是……”
  这时,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还有日本军粗野的厮杀声,这枪声来自卢沟桥附近的广场,是日军又在夜间实弹演习?
  这密集的枪炮声,使李大波停住了他要说的话。他警觉地拉住红薇的手,望一望广场上闪亮的炮火,很内行地说:
  “这日本鬼子真可恨,半夜里还这么折腾!”
  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这时正是夜11时50分钟。
  忽然,又一阵枪声从宛平城东门外那边传过来。枪声越来越密集。他谛听了一会儿,说道:“他们终于动手了!毫无疑问,这是日本蓄谋已久的行动。白天我往这里来时,看见宛平城东有日本兵在构筑工事……走,咱们快把同学们叫醒,先进城,恐怕要打起来了!”
  在这突然的军事行动面前,红薇感到震惊和恐惧。她和李大波紧紧地拉着手,从桥畔跑回兵营,集合学军的同学们,由李大波带队把他们立刻带进宛平城里,在县政府的大院里集合,等待着战事的消息。
  李大波刚走进办公室,就有一颗嘶叫的炸弹落到屋顶上,炸毁了半间房屋,瓦砾和木檩一齐砸落下来,幸好李大波腿脚利索,躲避及时,没有砸着。他从落满泥土瓦片的桌上,抱起电话机,往屋子那一头跑。这时他才看见今晚值班的工作人员,正好埋在瓦砾灰土底下,于是他放下电话机,赶紧用双手刨土,想把压在底下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值拜员扒出来。
  原来闷热的白天,宛平县政府都在忙碌着“国大”代表的选举。今天是正式投票日期。县政府人员都分赴各区乡了。只有县府的秘书兼第二科科长洪大中,忙了一天,连晚饭都没吃,便一头栽到床上。睡到午夜十二点,被炮声惊醒了,急忙翻身下床,往县政府跑。他赶到时,正赶上李大波抱着那架电话机在着急地往北平二十九军军部挂电话。电话打不通。原来日军在向卢沟桥开枪开炮的那一刻,敌人的工兵,就把电话线给割断了。
  密集的枪声,连续的开花炮弹,如雨点般地向宛平县城袭来。当时,国民党的军政要员,没有一个人想到,7月7日卢沟桥畔日本人响起的这阵枪声,就是拉开了震撼世界、持续八年的中日大战的序幕。
  电话打不通,通往北平的交通又被日军的炮火隔断,李大波真是心焦如焚。他把吴伟民、王淑敏和红薇等几个学联骨干召集来,商议应急措施。为了及时了解情况,他从县府找了一辆自行车,去和驻军接头,摸清情况。
  当他赶到驻军营部时,金振中营长正在接电话。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向李大波打着招呼,请他落坐。
  “是,是,长官,我们立刻调查。”金营长放下电话,转过脸,摇摇头,对李大波说:
  “是秦德纯副军长来电,说他刚接到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电话,声称‘十一时左右忽有枪声数响发于宛平城东门外,并认为这是由驻宛平城内的军队发出的,使在卢沟桥演习部队一时纷乱,结果失落日兵一名,日本军队今夜要进城搜查’,他妈的,日本鬼子挖空心思,想兵不血刃、不费一颗枪弹就占领我宛平城,打开通往河北省的门户,这是明眼人一望而知的阴谋,还要他妈的给他搜查,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查个鬼呀!不过这是上峰的命令,也得查。”他摆动着张开的两手,不满地唠叨着。
  李大波立刻把这个指示带回到县衙。于是部队和县衙的工作人员,在李大波主动担任领队下,立即投入了搜查日兵和谁是第一个开枪的调查。结果是我军战士子弹没短一枚,绝无首先开枪之事;又随同警察于三更半夜砸门入户查遍各家,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失踪日兵的影子。他把这一情况,向同学们一传达,气得大伙儿都咬牙跺脚、磨拳擦掌地说:
  “真太欺负人了,为什么不跟小日本儿干家伙呀?咱们拼啦!”
  “恐怕这一回是要真打了,你们在这里等候命令,我要把这些调查情况当面向金振中营长报告。”
  当李大波气喘吁吁地赶到营部时,金振中营长迎住他,那张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只有军人在开战前才有的那种镇静与兴奋的表情。他一见李大波就扬起手臂带着料事如神、明知故问的神情说:
  “怎么样?李副官,没有搜到吧?!”
  李大波含笑地摇摇头。“当然不会搜到。”
  “哼,纯粹他妈的制造借口!”他用手臂用力地从空中劈下来,“纯粹是鬼把戏,鬼画狐!”他忽然停顿一下说:“李副官,你刚走我就打电话向何基沣旅长请示,何旅长当即给二一九团下了这样的命令:一、不同意日军进城;二、日军武力侵犯则坚决回击;三、我军守土有责,决不退让,放弃阵地,军法从事。好,这下我们可有所适从了。李副官,你别回军部了,留在我们这里,好戏就要开头了。”
  李大波走出营部向县政府返回途中。何旅长的命令,已在无形中不胫而走地传播开来,被挨门挨户搜索日兵惊醒的县城居民,他们不再睡觉,都高兴地在邻里间奔走相告,他们拍着巴掌地说:“这回可有机会打鬼子了,咱也出出多年被日本帝国欺压的这份怨气!”年轻人互相吆呼着,争先恐后地为部队往城墙上运送弹药箱和麻袋泥土,做临时工事,他们还帮助部队把东西城门用麻袋泥土堵紧,仅西门留一缝隙,供人出入,还用棉被把窗户遮住,为了防备灯光外射,和流弹飞中。城外的农民和城里的居民一样沉着、勇敢,他们也扛上铁铣帮助部队在城边挖战壕、做掩体。他们的抗敌爱国的思想行动,使同学们深受教育和极为感动。在这一刻,李大波带领着同学们都投入了抬麻袋泥土、搭鹿寨和街垒的活动中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里,历史在这里展开了各不相同的画面和活动:
  日本驻北平大使馆陆军武官辅佐官今井武夫,7日晚上8点钟,正在他的武官室——北平正阳门外船板胡同清朝肃亲王①的旧邸草坪上,宴请客人。到的客人里一位是过去“满铁”②的同僚、今天在北平市政府任市长秦德纯手下的日本栗屋顾问。还有两位是陆军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和兴中公司③的十河信二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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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大清王朝“八大亲王”之一、“世袭罔替”的第十代肃亲王善耆。为清宗社党重要成员。一生奔波于复辟活动。为此,曾将他的亲女十四格格金壁辉送给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做为养女,即后来成为日本大特务的川岛芳子。
  ②即南满铁道公司的简称。是日本侵华的殖民机构。1905年日本取得帝俄控制的东清铁路南段的权益和财产后,于次年设总公司于大连。除铁道外,还经营采矿、发电、航运、农场等80多单位。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该公司霸占中国东北全线铁路,并于北平、上海设事务所,广泛搜集中国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情报。
  ③兴中公司,日本帝国对中国华北地区进行侵略的殖民机构,设立于1935年12月,总公司在北平,实为“满铁”的子公司之一。

  那一天酷热,暑气蒸腾着紫禁城。他们就把藤桌藤椅搬到花园中。这座旧王府依然有壮观的朱红漆柱,黄琉璃瓦的古式屋顶,古色古香的亭榭,太湖石的假山,仍旧保有王府的气魄。在庭院的一角,立有一个北京招魂社,那是武官室为了祭祀在日俄战争中,在北平为日本奔忙的军人而设立的。
  并排还有一座日本首任北平武官青木宣纯①中将的半身塑像。他们在凉亭上品茗着北平香片茶水的清芬,议论着华北的时局和日本国内“二·二六,②事件后政局的变化。
  这个今井武夫,是一个“中国通”。他的官职虽然仅是陆军武官辅佐官,这不过是外交官名册上的名义官衔而已,实际上,他是在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后,日本大使和武官都常驻上海,而在北平又多出一个直接受日本东京陆军参谋总长指挥的武官罢了。因此他的权限极大,与上海的武官,相提并论为“北平武官”。直接掌握着日本在华北的军事活动情况。在他的直接参予下,伙同土肥原贤二制造了一连串的破坏事件:如张北事件③、冀东独立、华北自治、丰台增兵等,在这些侵略、蚕食中国的活动中,他都是一名急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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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青木宣纯(1859—1924)1897年首次担任日本驻北京公使馆武官以后,1901、1903、1905年三次任该职,对华进行了种种侵略。
  ②指1936年2月26日,日本法西斯军人在东京发动武装政变的事件。旨在建立军人政府、扩大侵华战争。法西斯军官袭击首相官邸、杀死内大臣、藏相、陆军教育总监。暴乱平息后,继冈田内阁的广田内阁更为反动,标志日本进一步法西斯化。
  ③张北事件:1936年日本侵略华北和国民党政府在华北丧权辱国事件。是年5月,日本特务四人潜入察哈尔省境内偷绘地图。6月5日,在张北县(今属河北)被中国驻军扣留。日方竟向国民党政府抗议,并屯兵察省边境进行威胁。国民党政府派察哈尔省民政厅长秦德纯与日本关东军代表土肥原谈判,6月27日达成《秦土协定》,主要内容为:1.向日军道歉,撤换与该事件有关的中国军官,担保日人在察省自由行动;2.取消察省境内一切国民党机关:3.成立察东非武装区,第二十九军从该地区全部撤退;4.将察省主席宋哲元撤职。这一协定使日本帝国主义控制了冀察两省。

  品茶后,小型的宴会开始。由女招待摆桌,勤务人员上菜,端上来的都是由中国名厨做的山珍海味佳肴。他们吃的满嘴流油,连声称赞“太一恨,奥一西夷”(很好吃)。美食美器助长了他们的食欲,今井武夫兴之所至,便把他最近在华北参予的一些政治活动,也做为一份助兴的佐餐饮料,奉献出来:
  “你们还不大清楚吧,我从今年一月,就和前国务总理靳云鹏建立了秘密联系,他现在隐居在天津。他曾以密教会会长的名义,假装到山东泰山旅行,实际上是去江西庐山密见蒋介石,和他同行的有一位叫陈子庚的人,这人名义上是‘德国医学博士’,也很愿为日华关系打开新局面做些尽力。蒋私下里表示,只要日本条件适合,不逼得他太失体面,他是决计不愿跟日本伤和气的,我和靳云鹏前后已经商量了四次,一个多月前,他从天津回到北平,约我到他棉花胡同的家,又进行了一次详细的商谈。昨天晚上,我又到北城鼓楼西靠近什刹海陈子庚家去赴他的家庭晚宴,他捎给我一个更坦率的口信,说蒋私下表示,‘宁赠友邦,不予家奴’。蒋介石这种态度,对我们是有利的。这使我们有可能在满洲站稳脚跟,然后再徐徐前进。看来,我们在华北的工作进展,只要不操之太急,也是可以抱谨慎乐观的。”
  市政府的栗屋顾问以“满铁”的行家口吻说:“我们总算把宋哲元挤得躲回老家去了,在华北举事,这就等于成功了一半儿,至于秦德纯,他是中央派来的大员,自然是蒋的亲信,我们日常交换过意见,他也向我透露过这些看法,可见这是蒋的既定政策。我在中国政府从政的经验是,别看他们的宣言,要看他们的私交和听他们说的什么私房话。蒋在西安说的多么漂亮,一放回南京,就‘训斥张杨’,然后就召开军事法庭审判;蒋答应停止内战,可依旧加派亲信军队包围着中共的陕甘老窝,所以中国历来有句俗话叫做‘听其言,观其行’,真是经验之谈啊!不过,另一半的成功,恕我提醒辅佐官注意,可别忘了我国是今年北宁铁路的值年呀,由我们来值年,往中国运兵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和社长十河信二,一边饮酒,一边对他俩的谈话击桌叫绝。菜已上过十几道,紫蟹银鱼烹炸虾段使他们大开胃口,最后的一道菜是鲍鱼鲨鱼翅汤,使他们更是赞叹不已。今井武夫边喝着鲜嫩美味的鱼汤,边感慨地说:
  “啊,我们日本的出路在中国。自从我们占领了东三省,已经移民和就业百十多万人,开垦了数以千万垧的稻地,大大地减轻了我国本土的人口压力。当然,华北华南也承受了一些我们的负担。以我个人来说,在东京住的全像鸽子笼一样的房子,那么狭窄、闷气,如今在中国,办公的地方这么大,家里住的也很宽敞,我想各位也都有此同感吧?”
  “是的,我最近就租占了一处南逃官员的大公馆,从日本到中国,真可说是步入天堂啦!”栗屋顾问感慨万端地附合着。“喂,你记得在国内流行的那首《大陆流浪者之歌》里是怎样唱的吧?”
  “当然记得,我还会唱哪,”于是今井挥起手臂唱着:“‘住够了狭窄的日本,愿到宽敞的大陆去过奔放的生活’……”他突然停下歌唱,用认真的态度说,“不过,光是我们享受这种优越的物质生活还不够,”今井武夫摇着头,带着悲天悯人的一副神态。“像今天这样的盛宴,我希望我们优于‘东亚病夫’的大和民族都能来共享才好!”
  “我想具有新鲜魅力、光彩出任首相的近卫文麿,由他组阁是绝对可以办到的,你这样美好的设想,我以为指日可待。”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喝下一大勺鲜鱼翅汤,巴嗒巴嗒嘴,赞赏地说,“近卫家,自从上代霞山公①以来就对中国倍加关心,做为一个关心中国问题的人可以说由来已久。这次文麿当了家,又增添了新的中国问题研究家,这样把所谓新老中国通组成的智囊团置于其左右。做为日本现政府来说,除指望现内阁外,别无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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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霞山公,即近卫文麿之父近卫笃麿(1863—1904),长期任贵族院议长,并主持东亚同文会。
  宴会和席间谈话结束时,已是晚9点多钟了,虽然他们都吃得酒足饭饱,可是在中国发了横财的兴中公司十河信二社长却非要做东约他们到有艺妓的“日本料理店”——长春亭饭馆再次聚会不可。于是他们乘着丰田牌汽车,一窝蜂似的又赶到那里去吃喝玩乐,以消磨酷热的夏夜。
  餐厅一进门便是宽敞的榻榻密,几位客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酒已喝多,索性就躺在这日本席铺上。他们边喝着冰镇的“三月啤酒”,边欣赏着歌舞伎的表演。脖子里搽着雪白香粉、面颊化妆得像个磁娃娃的艺妓,随着三味线乐器的弹奏,开始了日本的扇舞。
  这时今井武夫跟松井太久郎在一旁说着悄悄话,交换着情报。
  “哦,松井君,你说怪不怪,昨天晚上我正在陈子庚家参加宴会,刚举起酒杯,上了凉菜和燕窝,不料突然进来一个人,原来是冀北保安总司令石友三①,穿着中式长袍,摇着撒金折扇,翩然出现。我不由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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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友三,国民党时期旧军阀,暗中与日寇有勾结。
  “啊!是他!他怎么知道你在陈家?他干什么来啦?”松井忽忙插问。
  “要不说怪呢?更怪的是,他进门劈头就问:‘武官!日华两军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在卢沟桥发生冲突,眼下正交战,武官可知道这情况吗?’我和石友三五年前就认识,他在围剿吉鸿昌的同盟军时暗中很出了一把力气,所以很熟。我问他情报的来源,他不肯透露,只是抱拳作揖地说:‘既使日华两军果真发生全面战争的话,驻在北平北郊黄寺的我的部下,对日军是不怀战意的,所以请你务必尽力不叫日军攻击我们。拜托,拜托,老弟告辞了。’他一扬脖,喝下一杯酒,神情慌张地走了,你说怪不怪?”
  “是呀,今井君,莫非那绝密的消息走漏风声啦?”
  “是呀,我也担心哪!泄露出去可不得了。我马上拿起电话,追踪到丰台,找到了联队长牟田口,才闹清6日是日华两军互不相让地演习。一场虚惊才算过去。”
  “干杯!喂,再跳一个好看的。”他们撒酒疯似地喊起来。
  艺妓们开始跳起扇舞。音乐伴奏是采取了日本著名的《荒城之月》的曲调。
  他们唔哇喊叫地直闹到10点多钟才散。今井武夫坐上武官室的小汽车回到家里已醉意十足,冲了一个凉水澡,12点前便安心地就寝了。
  刚睡着不久,武官室的值勤兵就跑来把他叫醒了。他的酒气熏人,迷迷怔怔地说:
  “什么事?”
  “北平驻屯部队联队①副官河野又四郎大尉来电话,有要紧事,快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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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帝国主义以1900年八国联军迫使清政府签订的《辛丑条约》为借口,于北平、天津等地驻屯日军,称为中国驻屯军。后又称驻于北平及其附近的日军为北平驻屯军;驻天津及其扩展到山海关铁路沿线的日军为天津驻屯军。卢沟桥事变爆发时,其主力一个旅团,统辖两个联队。第一联队驻于北平,队部设于东交民巷内。其所属第一大队驻于丰台。
  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惊异,他完全清醒了。他来不及穿军服,只披了一件和服睡衣,拖一双木屐,便随着值勤兵穿堂过院、跌跌撞撞地来到值班室接电话。
  “唔,日华两军在龙王庙接了火?啊,这么快吗?枪声响后,失落日兵一名,……噢,你们要求进城搜索被中方拒绝……啊,啊,好,好,这就是说,已经打响了!……”
  接完电话,他有些心悸,他觉得如在此刻就制造这样的战争借口,就和中国匆促交战,显然刚经过那场“二·二六”动乱、新上任的内阁还来不及做好战争准备,未免操之过急。同时,中国老百姓对日本的反抗情绪,以及国际影响,都将对日本不利,这是他既激奋又心慌的一种矛盾心理。但是考虑到既然事态已发展至此,面临这种严峻的现实,他也只好尽力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他心慌意乱地出了电话室,回到家里急忙穿上军装,跑步前进,奔进东交民巷,越过已经大门紧闭、相互毗邻的英、美、法、意等国的大使馆门前,来到了驻屯军的队部。这时,已是次日凌晨一时。队部办公室的中央长桌旁,以联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为首,坐满了主要的军官。一个个都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武装带和腰间持着手枪。他们的神态非常严肃,仿佛经历着盛大的军事节日。今井武夫来到后,正赶上电话铃响。
  电话是从驻屯地丰台营房的第二大队长一木清直少佐那里打来的。他是向牟田口联队长报告卢沟桥两军交战的军情的,他说他已亲率一个中队奔往五里店增援,为向中国守军交涉开域,并向宛平县城迂回,开炮十几发,向城中直射。


  在北平南长街的一所静谧的小四合院里,月光照着红花夹竹桃和白花的玉簪花、马蹄莲发出了清幽的馨香,苇帘悬垂在廊庑下,廊上小横梁悬挂的一只大鸟笼里,两只红嘴的相思鸟都已朦胧睡去,真是安静到了极点。这所住宅的主人,就是北平市政府参事、宣传室主任、宛平专署督察专员兼宛平县县长的王冷斋。因为他兼职太多,公务繁忙,所以只在上午到宛平县署去办公,午后便回市府,在宣传室审阅大宗稿件。日本兵整天在他的鼻子底下肆意作雷、故意肇事,这使他既异常愤恨又十分担心。近一年来,他那细高挑的身材,似乎更消瘦了。纺绸大衫肥出了一圈儿。幸好他每晚拖着非常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他那名门闺秀出身、能诗善画、尤精词令昆曲的如夫人,每在茶余饭后,都给他吹奏一曲,以解他的忧烦劳累。新闻界人士都艳羡地称他这个小家为“极乐世界”。
  忽然,一阵急促紧切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把沉睡的王冷斋从梦中惊醒了。他立刻坐起身来,想着午夜打来电话,绝非寻常,他预感到一定是他日夜悬心的事情发生了。
  夫人也被吵醒。她也坐起身,下了床。夜来闷雨,天气郁热。她扭开了木翼电扇。
  王冷斋抓起电话。“喂,喂,我是,我是王冷斋。噢,噢,秦市长,出了什么紧急事?”
  秦德纯很大的声音,震响了话筒。夫人凑过来,她听见这样的话:“日本北平武官今井来电话交涉,说丰台日军在卢沟桥附近演习,由于我方在宛平城市开枪十数响,扰乱了演习,有一名日兵失踪,要求进城搜索,请你立刻到现场进行调查,以免事态扩大。”
  “放屁!这纯粹是日方又在制造挑战借口。”王冷斋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只好说:“军座,我以为这大半又是驻丰台日军寻衅滋事。这明明是想不费一枪一弹占领我宛平城嘛!”
  “那个樱井顾问也在等着回话,总的精神是坚持先调查情况,……你就赶紧去吧!”
  王冷斋悻悻地放下电话,穿上湖灰色纺绸长衫,圆口布鞋,一副文文弱弱书生的模样,刚想出门坐车,又改变了主意,拿起电话,叫通了宛平城内驻军金振中营长。告知他查询开枪及搜索失落日兵一事。金营长回答说:“日兵大队长一木清直已向我提出交涉,我已会同洪秘书查询过,我军战士无一人开枪,挨户也没搜到日兵。”他听完这一情况,更加肯定是日军制造借口,便登车直驱东交民巷日本大使馆相邻的日本特务机关部。
  日本特务机关部的大院,灯火通明。王冷斋走进办公室时,就见冀察外交委员会主席魏宗瀚、委员孙润宇、专员林耕宇、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都已传来,可见阵势不小。自然冀察政务委员会军事顾问①樱井德太郎少佐也在座。会议由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主持。王冷斋一进来,刚一落座,会谈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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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冀察政务委员会是国民党屈服于日本、在日本的同意下成立的军政领导机关。不但人选要征得日方同意,而且日方还在各部门派有日人担任顾问,可见当时旧政权何等无能、丧权,中国的行政机关内安插敌人,根本谈不到行使主权和保密其后果可想而知。
  先是松井向大家再次郑重宣布打枪和失落日兵的事实经过。这个特务机关长松井,虽然在武官今井武夫的肃王府那里喝得有点醉意,后来又在长春亭日本料理店,跟艺妓玩乐一回,又喝了不少太阳牌的三月啤酒,可是一遇到为日本武装制造事端这样的严重大事,他不仅酒意全消,而且非常清醒。他那天生做特务工作的脑壳,装着的成百成千特务简历,就像是今天才发明的一架活的储存数据的计算机。在那个时代,日本派往中国做特务机关长的人,差不多都是“中国通”,有的甚至是世袭的“中国通”,松井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头脑里,装满了“武士道精神”和大和民族的优越感,非常蔑视中国人。他经常对人散布这样的言论:“中国是一块好吃而又无能的肥肉,如今的蒋政权,并不比满清政府强多少。你只要用‘自由行动’,‘武力解决’、‘最后通牒’一类的词令恫吓他,他就软了。再说他一心想的是剿共,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他不是一再向我国剖白,他‘不但无排日之行动与思想,亦本无排日必要的理由’吗?所以我说,为了解决华北问题,只要恫吓一下冀察要人们就行啦!”
  松井讲完事实经过后,王冷斋立刻站起来,用极其严肃的目光扫视一遭桌旁的人们,然后把目光停在松井那张呆板的长方脸上,首先声明:
  “据你们说,枪声方向是在宛平城东门外,我方在这里并无驻军,由此可以断言决不是我方所发,就是城内守兵也查明并无开枪之事,每个守兵所带子弹不少一粒。至于所说失落日兵一名,经派警察向各处各户搜寻也毫无踪影。”
  松井站起来,态度强硬地说:
  “我军演习一闻城东枪声,确实有一人失踪,我联队已在城外搜索无着,所以必须进城搜索,方可明瞭究竟。”
  王冷斋毫不畏惧,红头胀脸地站起身据理力争:“松井先生此言差矣!你也知道,我做为宛平县长,近日已下令夜间关闭城门,那么日兵在城外演习,怎么能在城内失踪?!”
  这一有力的诘问,使傲慢的松井完全出于意料,这个能言诡辩的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竟至有好一会儿没有答上话来。
  “就是退一步说,”王冷斋当理不让地马上又接着说,“果有日兵失落之事,也绝和我方无关。”然后他冷笑一声,用眼睛看看樱井又转过脸来盯着松井,以洞察秋毫的口吻说:“先生们,我提醒你们,当年贵国南京领事藏平,曾经自行隐匿,我想,这或许是效当年的故伎重演吧?是不是企图作要挟的借口哇?”
  松井的脸胀得通红,连连摆手说:“绝不是,绝不是,千万不必多疑。”矢口否认他们事先做好的预设阴谋。
  经过一番争执,谈判有了结果,决定第一步先由中日两方派员同往宛平城调查,等调查情况明瞭后再商谈处理办法。当时指定调查人员中方为林耕宇、周永业和王冷斋三人,日方为樱井顾问、寺平辅佐官和斋藤秘书三人。这六人刚要乘车出发,金营长又从宛平打来电话,向王冷斋报告说:“驻丰台日军一大队,约有五百余人,携带大炮六门,正向我卢沟桥方向开来,事态严重。”王冷斋听罢虽然心里不免紧张,但他更加明白,日军眼下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扮演一出拙劣的丑剧而已。他着急的倒是应让我军做好一切抵抗准备才是。
  他们六个调查人员走到院里,王冷斋又被匆匆闯入的联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拦住,他说:
  “现在事机紧迫,应马上迅速处理。阁下身为地方行政长官,应负当地处理的全责,以免延误扩大。”
  王冷斋只得站下来对他严正地说:
  “刚才在你们特务机关部商定的是先调查后处理,现在我所负的只是调查的使命,根本谈不到处理。”
  牟田口横拦竖遮地挡住王冷斋,但王冷斋毫不示弱地往前走,他只有边跟着走,边再三地要求着,王冷斋依然是摆着手,坚决拒绝了他。
  “我们出发吧!”王冷斋说着,六个人分乘两辆车,穿过寂静的沉睡的北平市街,以70迈的速度,向宛平进发。
  当车到达离县城不过2里的地方,王冷斋从车窗里就看见公路右侧和铁路涵洞一带,都被日军占据,日兵所到之处,枪炮摆列阵前,俨然已作战斗架势。王冷斋和林耕宇跟寺平辅佐官同乘头车。这时汽车忽然戛然而止,寺平打开车门,做着手势说:“县长阁下,请你在此处下车!”王冷斋走下车,看见周围已被日本兵包围,他明白这不过是日本早就设下的圈套,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给他点颜色看看,好让他屈服。
  寺平从皮挎包里拿出一张地图对王冷斋说:
  “事态十分严重,现在来不及调查了,只有请你速令城内驻军向西门撤出,让我日军进至东门城内约数十米地带再商议解决办法,以免两军发生冲突。”
  “这怎么行?!”王冷斋面对着在月光下乌鸦鸦的一片日军,正颜厉色地说,“你怎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刚才在特务机关部谈判时,你不是也附议了吗?现在是调查枪声来源和失落日兵问题,你现在忽然提出我军撤出、你军进城的无理要求,离题太远,根本谈不到。”
  “可是,平日日军演习时都可穿城而过,何以今日不能进城呢?”寺平提出了反驳。
  “不对,谬矣!滨田走后,你刚接事不及三个月,日子还浅,或者尚未明瞭以前的情形,”王冷斋用他那深陷的目光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寺平,“自从我在这里主政,从未允许你们,演习时部队可以穿城而过,你所谓先例在何月何日?请给我一个事实的证明。”
  这个一向傲慢骄横的寺平辅佐官,自从在东三省长驱直入、建立伪满洲国以来,他就认为中国的官吏不过是一摊稀泥,经不起恫吓。想不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瘦筋窄骨、颇有点文儒书生气的小官僚,竟然敢顶撞他大日本皇军,真出乎他想象。他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时从日军队列里窜出指挥官森田联队副,他二话不说,跟寺平二人架起他两只胳臂就走,胁迫着一直把他架到战线与枪炮之前,想用日军的武力恫吓他开城。但是他面对敌阵,双手卡腰,指着他两人的鼻尖,厉声喝问:
  “你们这种举动,真像绑票!我依然坚持调查原议,你们是吓不倒我的。你们这种作法,前后矛盾。我现在必须向你们严正指出,万一事态扩大,你俩要负全责!”
  这时,森田联队副一看胁迫不成,便向寺平示意,寺平领悟才同意调查,一同进城。
  周永业、樱井和斋藤共乘的那辆汽车已先期到达专署。王冷斋、林耕宇和寺平三人经过刚才那番折腾,赶到办公室时,他们已会商妥调查办法。
  正在这时,城外日军忽向城内开枪,激烈的枪声,一阵接着一阵,城上守军被迫还击,双方交锋有一小时之久。
  飞落的流弹,带着嘶啸的呼声,飞射进办公室,吓得樱井和寺平都急忙四处躲藏,唯恐中了他们自家的三八枪弹。
  王冷斋坐在谈判桌旁,抓住这绝好的机会,用铅笔敲着桌子对樱井、寺平和斋藤说:
  “你们三位是亲眼所见,这是你们日军首先开枪破坏了大局,因此,你们日方应负酿成此次事变的责任!”
  樱井顾问的态度软下来,他连连叹气,摇着头说:“开枪或许是出于误会,误会,一定要调解,不要扩大。”
  这时一名日军信使喊了一声“报告!”走进办公室,他送来牟田口联队长的一封急信。信封上写着“王冷斋殿①”,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鉴于事态发展严重,请阁下会同吉星文团长立即出城与我方进行谈判。
  联队长 牟田口廉也大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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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殿,日本多用于男性公民,即先生收启之意。
  王冷斋看完信,心想:“这群强盗,想尽办法把我和吉团长骗出城去,以便他们乘虚匠牵『撸馊河薮赖幕档啊!彼闷鸨世矗谛欧獾谋趁妫昧煞镂璧淖痔庑戳肆叫凶郑骸傲焦徽剑秩耸赝劣性穑荒苌美耄扰闪指畲砘嵬惴剿缕礁ㄗ艄俪龀怯肽忝嫔掏;鹬隆M趵湔!�
  信使走后,王冷斋立即以电话向二十九军军部报告日军首先开枪情况,要求北平高级机关向日方火速交涉。
  就在这时,日军又开始了向城中枪击,过了一小会儿,日军便用十几门迫击炮攻城。密集的炮火,直接射向专员公署,顷刻房例屋塌,砖瓦乱飞,土柱冲天,数根房梁砸到办公桌上,差点砸着坐在桌旁谈判代表的脑袋,吓得樱井顾问、斋藤秘书,面色如土,夹起皮包,抱头鼠窜。王冷斋下令金营长,以炮还击。他赶紧撤离日军的炮击目标,迈过残墙断壁,退出已被炮毁的大门。他远望城街,浓烟滚滚,民房多已炸毁,瓦砾成堆,到处是头破血流、受伤呼救的民众。王冷斋望着这一片民族欺凌、国家受辱、百姓涂炭的凄惨情景,流下了愤恨悲怆的眼泪。
  日军的枪炮声轰鸣了整夜,卢沟桥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7月8日的清晨5点钟,炽盛的炮声突然停歇下来。已经从县署转移到民房的学联大队,开了一次短暂的紧急会议。大家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们捶胸顿足地说:“我们身处前线,可是躲在城里,那有什么作用?”于是男的以吴伟民、董健华为首,要求真枪真炮地跟鬼子作战;女同学以红薇和王淑敏带头,建议组成护士队,赶赴战地包扎所,参加救护伤病员。李大波听着这群热血青年男女的发言,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同学。同时,在这个突然爆发的战争前,关于去通州和要跟红薇、王淑敏商谈“假配夫妇”的那件事,只好暂时搁浅了。
  就着黎明前的那阵可怕的枪炮声沉寂后,李大波带着这支学生队伍,从打开的一道城门缝里,陆续出了宛平县城。一路弹坑垒垒,寂无行人,他们以跑步速度直奔卢沟桥阵地。
  团指挥所隐蔽在一片树林中的几间茅屋里。当李大波把队伍带到时,团长吉星文正低头俯在一张地图上。他已一夜没有瞌眼,显得非常疲倦,眼里布满红丝。不过,从他那魁梧的身材、四方大脸和浓眉大眼的模样,李大波第一眼就认出他是已故吉鸿昌将军的亲侄子。
  “啊,是你,李副官!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当年我叔叔的副官吧?”吉星文站起身,微笑着表示欢迎。
  “是呀,我们在张垣见过的。吉团长,我给你带来了学生大军。他们都是学联的积极分子,本来是在金营长这里学军的,现在他们都要求参加实战。”
  吉星文的大眼里漾着笑意,他操着河南家乡的口音说:“欢迎!……不过,别看现在沉寂,沉寂是大战的序曲,这一回日本鬼子是蓄意要打的,战事会非常惨烈……”
  在窗外早已听见吉团长这段讲话的学生,很怕不收留他们,甚至把他们当成战事一起时的累赘、包袱,于是他们都沉不住气了,男女同学都一齐喊起来:
  “吉团长,我们不怕!我们愿意跟你们和阵地共存亡!”
  吉星文被同学们的热情感动了,他挥一挥大手,对李大波说:
  “好!我喜欢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跟他们讲几句话。”
  他走出屋,来到学生中间,用那布满血丝的大眼看了看同学们,挥着手臂说:
  “同学们,你们已经知道,日军首先向我军我城开枪开炮,我军不能坐以待毙,已给予强烈回击。但是,形势非常严峻,日军眼下已占领我平汉线的铁桥,以及附近龙王庙各处。同学们!保卫领土是军人天职,对外战争是我军的荣誉,我已晓谕全团官兵,牺牲奋斗,坚守阵地,即以宛平城与卢沟桥为吾军坟墓,一尺一寸国土,不可轻易让人。……”
  他的讲话是那样慷慨激昂,同学们受了很大感动。在他的讲话后,他派了两名通讯兵,一路把所有的40名男同学,送到离前沿阵地最近的金振中营。另一路带着方红薇、王淑敏等约计20名女同学,到树林深处有一片坟地的包扎所去。
  这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一夜的闷热,虽已破晓,暑气还在蒸发,没有一丝微风,天低云暗,正在酝酿着一场霉雨。红薇身穿月白色竹布长衫,偏带黑布鞋,紧跟着通讯兵,走在树林的小路上。野草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鞋袜和长衫的下摆,但她毫不介意。虽然她去过一趟绥东,那不过是战后的祝捷,没有闻到火药气味,真正的来到前线,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兴奋的、喜悦而又紧张的心情,使她异常激动。她的眼睛放光、满脸红润。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树林,遥望见那座高高的石桥。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看见它。
  从小学时期的地理课本上,红薇就知道了这座桥的重要性,也知道了它的辉煌历史。现在她不仅亲眼瞧着它,而且就要参加保卫它的战斗,她真有倾诉不尽的喜悦。
  她们终于来到了前方包扎所。坟地的草棵子里,到处是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抬担架的是四乡赶来的农民和城里的居民,他们愁眉苦脸地守在担架旁边,望着痛苦呻吟的伤兵,等着依次包扎。
  微雨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下。红薇和王淑敏带着同学们急奔那个搭着一块桐油防雨布的棚子。那里正有一些护士在给伤兵急急忙忙包扎伤口。
  细雨已织成斜射的雨幕,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伤兵们流着血,在雨地里淋着。咒骂声开始在人群中传荡开来:
  “他妈的,战场上没打死,在这儿就等死呀?”
  “日他娘的,这叫他妈抗战吗?蒋介石连个医疗队都不给派来!”
  红薇她们往小棚子走去的时候,咒骂声突然变成了欢呼声:
  “嘿!这下好啦!来了包伤的女学生啦!”
  棚子里,一个外科医生跑出来,举起双手欢呼着:
  “好哇!快来吧,这里太需要你们了,你们是生力军!”
  红薇激动得流出眼泪,她带头跑进棚子,大家立刻穿上白大褂,蹲在地上,在一个青灰瓦盆里用消毒水洗过手,背起急救箱,就朝伤员的担架跑去。
  她们救护的伤兵,受伤都比较重,轻伤号经过简单的包扎,已经重返战壕。所以,红薇她们看见那些被三八步枪的炸子撕裂大口子的伤兵,或因中了炮弹失去大腿而流血过多昏迷的伤兵,都流出了悲愤的眼泪。本来她们都很害怕,有的甚至还见血就晕过去,可是当她们想到自己是在向死神争夺英雄的生命时,她们就奇迹般地克服了胆怯。经过三小时的奋战,伤员都突击包扎完毕,由抬担架的老乡把他们抬走,隐藏在老乡的家里。
  就在这时,日军的炮火,又开始轰鸣起来。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李大波留在卢沟桥的吉星文团部。吉星文也像他叔叔吉鸿昌“吉大胆”那么胆子大。日本兵一向卢沟桥阵地开炮,他就急了眼,他不管上峰命令不命令,像所有的二十九军中下层的官兵弟兄们一样,就抱定了与阵地共存亡的思想,命令战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头还头。正因为这样,所以尽管日军的炮火炽盛猛烈,二十九军的阵地却一如磐石般牢固。他比李大波大三四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张垣时,李大波就亲昵地称呼他为吉大哥。这次李大波来到首当其冲的卢沟桥阵地,没有想到却和这位“小吉大胆”不期而遇,真使他欣喜、兴奋。吉星文约他查看阵地。李大波走在吉星文身旁,看到阵地不过筑了个卧射散兵坑、匍匐交通壕和小型的个人掩体及两个简易的裹伤所。李大波摇摇头,叹息着,觉得这个处于敌人在争夺平津最前沿的地方,仅有这样粗糙的工事,简直无法与傅作义在绥远前线做成的那种以抵抗巢为核心的纵深配备,并构筑六条预备阵地的情况相比。
  “大哥,我一直在军部呆着,真不知道前方阵地工事竟是这样的简陋,”李大波叹息着对吉星文说,充满了伤感,“弟兄们越是抗敌气盛,我们越应该多考虑他们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呢?”
  “当然是这个道理啊!就是这么简陋的工事,还是民工仓促挖成的!因为上峰总是和平呀,睦邻邦交呀,谈判呀,没到最后关头呀,所以不拨给施工费,你看,掩蔽部根本没掩盖,这是打仗吗?这是拿战士的生命开玩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国土又不能丢一寸?”他张开臂膀,伸出两只大手甩着,愤愤地说着,“老弟,你到前方蹲一蹲就知道了,前线吃不到一点蔬菜,有时连咸菜也供应不上,比这更严重的是武器问题。咱二十九军不仅炮兵少,就连轻重机枪也少得可怜,我们一再向南京请发武器,可到头来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跟南京的嫡系部队武器供应相比,真是差得一天一地。你能怪官兵有不满情绪吗?哼,这是瞒不了人的。很明显,居上者是消极抗战,积极对内;居下者如二十九军非嫡系部队,一方面要抗日,同时又害怕中央借日军消灭自己,所以在打日本的同时,还要花费脑筋考虑如何保存自己,你想想,能不采取消极的防御措施吗?”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断地吭着鼻子,表示他的不满。
  敌人的炮火时断时续,他俩在阵前转了一圈儿,便又回到团部指挥所。他的余气未消,拍着光板案子上的那张展开的地图,忿忿地骂道:
  “他妈拉个纂①的,发的这鸟地图,都是老掉牙的,实景与地图几乎全不相符。啊,这个中国啊,能打好仗吗?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年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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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妇女的发髻。
  李大波很好奇地把那张发黄的地图拿起来看,发现竟是前清光绪年间——距今已40年前所草制的编撰图,而那时尚没有实测的方法,他只好摇摇头,叹息着说:
  “老蒋有钱请德国军事顾问赛克特将军,按法西斯去整编他的嫡系部队,去江西剿共,却没有钱组织人力去制作实测军用详明地形图,这大概就是中国的悲剧之源吧?”
  就在吉星文和李大波发牢骚的时刻,从永定河两岸日军占领的阵地中,飞出了一匹日本大洋马,那是日本丰台驻屯军联队长牟田口廉也派出的信使。他俯在马背上,紧抓住马勒,一手举着一面做为信使标志的小白旗,在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炮火中钻来钻去,一直来到卢沟桥桥头。他在石桥上站了一小会儿,望了望闪光的正在涨潮的永定河水,才慢悠悠地向河东中国守军阵地走来。在奔向宛平县城的道路上,他一直举着那封信奔驰。在离城半里地第一道岗哨处,他被喝令站住。
  “我是信使!”马背上穿着军装配带大尉肩章的日本信使举着信,用纯熟的中国话说着。
  “信使也得站住!妈拉巴子,这是中国防地,中国的岗哨。”
  一个东北籍的老兵瞪着眼嘿唬着。
  那匹黑灰色的骏马收住蹄站下了。
  “哈,妈拉巴子,你们又是送谈判信的吧?”
  “请带我到指挥部,我要见吉团长。”
  “哈,要见吉团长?没那么容易!你骗不过我,依我看八成你是来‘踩道’①的吧?!”老兵带着洞察出别人诡秘的得意神态,笑得露出一嘴黑牙,“嘿!你们小日本儿,又来这一套啦!我从‘九一八’那个晚上,在北大营就见识过你们啦!鳖犊子,又是谈判!昨天你们不也是谈判、谈判的吗?哼,这边谈着判,那边你们就开炮啦!还他妈谈判哪,又来哄弄中国人啦!妈拉巴子的!”他骂完了这一串话,才斜着眼,摆了摆手说:“在这儿老实给我呆着,你要是动一动,我就送你一颗黑枣儿吃,凿了你!乖乖地等着,我去给你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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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踩道”,为绿林盗贼用语,即探路调查之意。
  这日军大尉信使碰见这个仇恨很深的东北军老兵,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在阵线前的开郎稀@媳懿嚼吹酵挪恐富铀保眉负跛挡怀龌袄础�
  “报,报告!来了,……小鬼子信使。”
  “信使在哪儿呢?”吉星文问着。
  “我让他在‘当地儿’等着,我‘贼’着他,怕他是踩道的,小鬼子什么花胡梢都有。”
  他们望着这东北老兵那副认真的样子,互相看看都冲他笑了。
  “叫他来吧,到了咱的阵地,他甭想‘调猴’。”
  他敬个礼,跑着走了。
  呆了一会儿,老兵押着那信使来了。吉星文打开那封很大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简要的说明,便见信尾有这样三项要求:
  一,限即日下午8时止,华军撤离河东;日军也撤离河西,逾时则用大炮攻城;
  二,通知城内居民迁出;
  三,在城内的日本顾问樱井、斋藤等,请令他们火速出城。
  吉星文一边看着信,一边脸胀得通红。气愤使他喘着粗气,那两只大手握起拳头,一种顾全大局的理智,勉强按捺住他那军人的暴烈性子,他用压抑的声音对信使说:
  “好吧,我立即报告上峰。”
  信使立正,用背书似的通牒口吻说道:
  “我需要立即听到贵方的答复!”
  吉星文蓦地站起来,带着毫不示弱的送客神气说:
  “对不起,在我没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之前,我本人无可奉告!”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两军交战,我岂能离开指挥岗位?!勤务兵,送信使。”
  信使怏怏不快地走出屋去。原来那东北老兵站得笔杆儿条直,还在等着押送他。这个曾在北平武官室充当过今井武夫的副官的信使,一向惯于和国民党上层人物和军政要人接触,受到的是陪笑周旋、屈意奉迎,想不到他今天在中国军队的下级官兵中,却受到这种冲撞和冷遇,使他内心不由得不暗自惊讶。
  吉星文把那封日本牟田口联队长的通牒信,递给李大波。
  李大波接过信看完,便说:
  “这实际上是一封攻城的照会,同时还想狡猾地骗我军民离城,以便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这座扼京津和河北平原咽喉要道的古城,既狡猾又愚笨!还想把你骗出城,哼,我们在城里时,这个牟田口还亲自要王冷斋县长出城谈判,用的都是调虎离山计。”
  “是呀,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让他们的顾问立即出城,这就意味着日军又要炮轰县城。”吉星文用大手拍着桌子说着。
  最后他俩商议,进城去找王冷斋,不但不通知日本顾问出城,反而要把樱井和斋藤栗屋等扣住做人质,以争取延缓日军炮击的时间。
  吉星文、李大波、王冷斋还有金振中等几名营长,立刻在县衙后面一间还没有炸塌的小屋里,就这封通牒带来的消息和威慑性要求,开了一个小型的紧急会议。
  会议开得又沉闷又简单,在一片愤怒的斥责声中,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立即把日方这封通牒信件急电北平;为了稳妥和及时能得到回示,双管齐下,还派一个军邮信使,骑一匹蒙古快马,专程把这份通牒原件送给代理军长秦德纯本人亲收。
  自拍发了军用电报、送走信使,他们一边在焦急地等待着北平的回音,一边还继续开着会议,立足于打大仗的各种部署。中午过了,饿得李大波、吉星文、王冷斋积金振中几位营长前心贴后心,肠子咕咕叫,也不敢离开办公室一步,唯恐误了军令。到下午5点半钟,军邮不曾回来。吉星文在屋里急得转磨。李大波让话务员给秦公馆挂长途电话。到6点钟时秦德纯本人在电话里回话说,在宋哲元军长请假期间,像这样重大的事件他不能做主,他已把这一消息转报南京,但是马上还不能得到答覆。最后他要吉星文团长来接电话,他再三嘱咐,在南京没有明确指示之前,“勿失一寸国土,日军未射击前,我方不先射击,待他们射击而接近我最有效射程距离内,我们则应以‘快放’、‘齐放’猛烈射击。”
  这个电话还没打完,墙上的挂钟刚敲了六下,猛烈的炮火又响起来了。
  “他妈的,日本鬼子真不守信用啊,离着时限还有两小时就打炮了!”吉星文骂着。
  “哎,老弟,什么谈判,这样内容的信件也给了我一封,而且也约我出城去谈判,那全是扯淡,不过是耍花招,……
  我先走一步,去动员城里的居民躲一躲,……”
  说话间,连珠的炮弹朝着县公署打来。一颗开花弹落在院子里,炸了个大坑,其震动力之大,把院里那棵杜梨树上刚结的小果子都震落一地;接着又是几发炮弹,命中那间刚才谈判的接待室,炸得瓦木横飞,屋倒窗塌。
  “快突出去!咱们别捂在里边!”吉星文用最大的声音在炮声与震裂声中喊叫着。
  可是就在这一刻,又一发炮弹正好打中这间电话室,“唿隆”一声,像山崩地裂般地炸开来,门窗,连同廊庑的顶子,全炸塌了,瓦块和房椽子,在空中飞了一丈多高。在这阵灰尘和硝烟落下后,李大波、吉星文才从土堆瓦砾中爬出来,两个营长在土堆里把王冷斋扶起来,但金振中营长的腿挂彩了。一股如注的鲜血喷流着。他受了重伤。李大波和吉星文扑过去,迅速在血泊中抬起金营长,迈过成堆的瓦砾,来到院中。值勤的士兵,飞跑着去找担架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准确地打在半塌的屋宇上,只听“唿隆”一声,整个的屋宇全塌圯了。
  李大波跟着那两位没受伤的营长,抬着金振中,急忙穿过县公署的大院,撤离日军炮火的集中目标,沿着满是硝烟弥漫的大街,转移到城角下一处矮小的民房里。受伤民众的呻吟声和房屋被炸塌的居民的哭声,与震耳欲聋的炮声,混成了一片。
  “打!我命令打!”吉星文挥着拳头,冲着两位营长喊道,“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忍?!就是掉头,也得打!还等他妈的什么南京指示!打,给我狠狠地打!”
  两位营长接受了命令,骑上马,冒着炮火,奔回自己的前沿阵地指挥哨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副担架,由勤务兵抬着,钻过浓烟,抬往包扎所急救。
  大约在6点30分,返回团指挥所的吉星文和李大波,便听到了我方猛烈还击的炮火声。双方的炮火是这样凶猛和炽盛,以致炮声中间没有一点儿间歇,好像沉闷的滚雷。这样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日军的炮火显然被压下去了。接着,从开阔的田野间,传来了巨大的喊叫声。李大波和吉星文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俩都明白这喊声是弟兄们在发起夺桥的冲锋。
  不一会儿,日方又加强了炮火的发射,机枪声哒哒地打成了一个点儿。接着传来日军“苦啦!”的喊声。
  “啊!这龟日的们发起反冲锋了!”吉星文焦灼地站在屋中央,挥着大手。
  这种拉锯式的此起彼落的反复冲锋,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忽然间,在我方战壕中发出了一阵山崩地裂般地“弟兄们,杀啊!”的喊声,大地仿佛被震得晃动了。
  “好!我们冲上去了,”吉星文的一只大手像刀具一般有力地拍到桌子上,“李副官,你亲眼所见,咱中国人不能打仗吗?是怕小鬼子吗?”他奔到门口,喊了一声:“勤务兵,快备马,我和李副官要到阵地上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吉星文从门口那儿奔回来,抓起了听筒,这是李营长向他报告,我军经过约三小时的奋战,终于从日军手里夺回了卢沟桥。
  他放下话筒,兴奋地紧了紧腰带,挽起等在门外的李大波,跨上勤务兵牵来的马,两个人并辔地向战场奔去。


  当炮火正在炽烈的时候,红薇和王淑敏这些女同学仍然留在小树林中的包扎所里。日军并没有因为这里是伤兵救命的处所,就不向这里开炮。恰恰相反,炮火反而更加密集。有一些伤兵,没有死在前线,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被呼啸飞来的炮弹炸死了。红薇和王淑敏几次都被埋在土堆里,幸好没有炸伤。到处是炸成的弹坑,包扎所只好冒着枪林弹雨临时转移到城墙根下的一处民房里,有一堵宽厚的城墙做为它的屏障。
  红薇和王淑敏她们一样,弄得满身是土,沿着鲜红的血迹。但是她高高地举着消过毒的双手,匆匆地穿过一排排担架,来到新抬来的伤兵面前进行急救的包扎止血。这里又增添了不少年青和年老的外科医生,是中共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把这些爱国医生动员来前线为战地伤兵服务的,由中共北平委员会委员、学运组长冀原领队。本来平素这些大夫的态度都十分文雅,而这时他们面对伤残的可怜士兵,却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做着取子弹和弹片的手术,一边痛骂着前线的设备差、药品缺。
  “岂有此理!蒋介石和他的幕僚们,只知道贪污腐化,却不管战士的死活,真是毫无天理良心啊!”最有威望的协和医院大夫林育德这样指名道姓的带头怒吼着。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跟着骂:“这真是喝兵血呀!”
  正在这时,一副由两名士兵抬着的担架,一边吆喝着:“喂,借光,快闪开道儿!”一边擦过人群往里抬,一直抬到医生们的脸前,他们喘息着说:
  “快给抢救,金营长大腿炸伤了,失血过多……”
  林育德大夫并不等那小兵连呼带喘地把话说完,便挥挥手,让把担架放下,然后把伤员抬到了临时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红薇这时正托着消毒药水和纱布走到手术台前,她一眼就认出这个伤员正是她在那次长城抗战时认识的红山口演习时的旗手。
  “看哪,吉团长骑马冲到前边去了!”抬担架的勤务兵朝门外扒着头,举起手热情地欢呼着,“一定是咱们把桥夺回来了!嘿呀,简直太好啦!”
  “喂,这位小兄弟,别在这儿喊,包扎所要肃静!”林育德大夫斥责着那个勤务兵。那勤务兵把金振中及时抬到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他索性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了。
  一阵巨大的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从前线那边传荡过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小日本儿拼啦!”“中国人不是孬种!”的尖厉口号声,伴着欢呼声,响彻云霄。本来是异常悲愤的红薇,被这喊声激得非常兴奋,她用麻利快捷的动作包扎好金振中营长的腿伤,就随着一队护士离开包扎所,到前沿阵地去包扎躺在战壕里的伤员。
  炮火还在继续,子弹仍在呼啸,但已消沉多了。红薇、王淑敏带着十来名护士队员,挎着简易药包,沿着浅直的战壕,猫着腰,向前移动。当她们赶到卢沟桥附近时,红薇一下子就认出骑在枣红马上的李大波。她多想喊叫他一声,好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血污的白大褂,在战壕里积极地抢救着伤兵……但是她终于忍住了这股孩子气的冲动。那个骑菊花青马的身材魁梧的军官是谁?旁边的一名士兵告诉她那是团长吉星文。
  “谢谢弟兄们!谢谢!弟兄们打得好啊!”吉星文双手抱拳,一边向战士们作揖,一边用宏亮的声音高喊着,让战壕里的兵士都能听到。
  他和李大波都跳进了战壕。战壕很浅,刚到他的肩头。在这里他们能够看得很清楚。士兵已冲过石桥,跑到桥西的开阔地上,跟骄横的日本兵展开了白刃战。刺刀和战刀的锋光,在空中雪亮地闪耀着。落日的余辉,就在刀尖上跳跃,令人眼花缭乱。鬼子的长刺刀还来不及刺杀,二十九军亮闪闪的大刀片就砍到他们的脖子上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到地上。敌军和我军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开阔地上,染红了夏日茁壮的青草。我军精神抖擞地喊着:“冲啊,杀!”,这喊声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永定河的浪滔。
  永定河在夏季的七月,显得这样宽阔、浩渺、波涛滚滚向前。
  经过一场浴血的鏖战,日军退却了。人们看见一片沾满黑色血迹的土黄军装,向横在那里闪光的平汉线路轨奔跑,然后向丰台匆忙撤退。我军兴奋地叫喊着,端着枪奔跑着,迅速占领了日军退却的阵地。
  黄昏的时候,红薇她们赶到了卢沟桥。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敌人遗弃了不少尸体。她们立刻跑上前去,在桥边一处隐蔽的地方,搭起了手术棚,为的是就近给我军伤兵包扎伤口,进行急救。
  这时,从手术棚外又传来了欢腾的喊声,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背着一支马枪,跑进手术棚,喜气洋洋地挥着双臂说:
  “嘿!快看吧,学联又带领着学兵队来参战啦!还带来一批女同学担任护士哪,哈哈,多好哇!”
  “淑敏,等我们活儿完了,咱也看看去,我估计一定是冀原带着队伍来的吧?”红薇兴奋地闪着美丽的大眼冲着王淑敏忍耐不住地说着。
  “好,咱在前线才过了一天,真像过了一个世纪,咱们还活着,我真想他们啊!”王淑敏兴奋地回答着。
  半个小时后,全部伤兵包扎完毕,匆忙洗了手,没有脱掉白罩衫,脸上流着汗,红薇拉着王淑敏和其余的十来名护士,向卢沟桥那里跑去。
  “快,快点呀!”跑惯山野漫洼的红薇,冲到前边去,扭过头催促着。
  “哎呀,我快不了啦,我的鞋陷在稀泥里拉不出来啦!”王淑敏一手提着鞋,光脚跑着。
  她们冲开人群,好容易来到冀原脸前。她俩争着跟他握手。跟着许多女同学都拥了上来。
  “呀,见到你们很高兴,你们没有受伤,真是万幸!”冀原打量着说道。
  “你看,我们不都全须全尾①儿着吗?”红薇说的家乡土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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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尾字为多音字。在这里应发“一”的音。
  这时李大波和吉星文也走向人群。李大波一看到人群中的冀原,便拉着吉星文走近人群。他叫着冀原,把吉星文团长介绍给他,吉星文两只大手握住冀原,热诚地说:
  “感谢你带着队伍来,学联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这是雪里送炭啊!护士队救了我们不少战士的命!”
  “这是应该的!”冀原兴奋地满脸放光。
  “弟兄们,”吉星文把脸转向人群说道,“卢沟桥刚一开战,学联就派来护士队冒着战火、不怕牺牲为我们伤兵裹伤,现在又派了大批的学生军参战,你们想想,不拿枪的学生都来到了战场,我们拿着枪的战士,能够眼看着敌人的进攻,不动手、不还击,往后退吗?”
  “不能!”战士们举着枪振臂呼喊着。
  “对!我们现在欢迎学联的领队给咱们讲几句话。”吉星文和李大波带头鼓起掌来。
  冀原看了看已排好队列的战士,望着周围这些闪烁的渴望的目光,他提高了嗓音说道:
  “同胞们,官兵们!我代表北平的学生,感谢你们今天的奋勇抗战!你们的英勇行为,已向全国、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是可以打败侵略者的,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今天,我们学联刚刚收到中国共产党从延安发出的一个号召全民族抗战的宣言。宣言指出:‘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共产党还号召我们全国人民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弟兄们!你们今天就做出了榜样!我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来到前线。我们相信全国人民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一定能够战胜日寇,打退日寇的武装侵略!”
  一片热烈的冰雹般的喊声:“一定,一定能够!”欢呼声、掌声,此起彼落的口号声,在沉寂的战场上震荡开去。
  黄昏浓重了,夜雾在河面上升腾起来。淡黄色镶金边的小月牙,在鱼鳞状的白云间浮泛着,清幽而远射的光辉,照着沉寂的战场,也照亮了澄平宽阔的永定河水。
  红薇望着冀原那兴奋的目光,李大波和吉星文那思索的眼神,听着党的指示,党的号召,党的声音,她的眼睛也在凝神地闪闪发光,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她带着小孩子过新年似的愉悦心情,看着天空、大地、河流,她觉得这一切都因为刚才的战斗和冀原的那番讲话,而显得分外壮丽。这时她才抬起眼睛,望着眼前那座石桥。在静谧中,她悄悄倚在桥栏杆上,用手抚摸着桥栏上精巧可爱的小狮子头,记起了远在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哥波罗在游记中就曾提起过的这座古桥的历史。如今,她觉得这座六百六十尺长、廿六尺宽、有十一孔石拱、四百八十五个石狮的石桥①是这样的生动雄伟、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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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桥:即“卢沟桥”。在北京市西南郊,跨永定河(金时称卢沟河)上。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成于明昌三年(1192),清初重修。长265米,宽约8米,由11孔石拱组成。桥旁有石栏,其上共有精刻石狮485个,姿态各殊,生动雄伟。1937年七七事变在此发生,抗日战争从此开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旁建有新桥。
  她沉浸在这壮丽的诗一样的静寂中。远处传令兵骑马奔驰过去了,是去传送严阵以待和警戒敌人反扑的命令;什么地方升起了炊烟,这是军队在造饭;有几处篝火点着了,散发着艾蒿的香味,这是集结的信号和轰赶成团的蚊蚋;学生们和战士们一圈一圈地席地而坐,由那个东北老兵讲说着他从东三省就经历的故事;从宛平城那边飘过来雄壮有力、男女混声的《义勇军进行曲》: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红薇听着这震撼心魄的雄壮歌声,遥望那静寂中矗立的“卢沟晓月”石碑,她轻轻地微笑了,她想起了李大波。“要是他此刻在这儿多么好,我们俩会更好地欣赏这不平静的夜景,这才是一副壮丽的‘卢沟晓月,图!……哦,他昨晚要告诉我什么来着?吞吞吐吐地没有说,那会是什么啊?为什么他那么羞涩!?……”她陷入沉思中了。
  在红薇想念李大波的时候,他已和吉星文团长回到了团指挥所。在等待吃晚饭的间歇时刻,他俩对战局做了一番预测。
  “别看咱们眼下是把日本鬼子打退了,可是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你说对不对,李副官?”
  “是的,侵略中国,先占满蒙,再占华北,继而全中国,这是日本的既定国策。自从二·二六事件后,日本军部占了上风,而新上任的近卫内阁也企图通过对中国的战争,缓解国内的矛盾和困境,所以这个仗是日本逼着我们打的。”
  吉星文听了李大波的分析,觉得深刻而有道理。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不满地说:
  “现在已经是八点多了,他妈的,军部还不答复我,准是南京那边还没回电。哼,管它呢,打就打!今晚我就先给它来一次‘夜摸营’!”
  李大波过去就听说过二十九军让日军闻风丧胆的、驰名遐迩的“夜摸营”,百闻不如一见。这一次能够让他亲身经历,这使他非常兴奋。吉星文看出了他这股劲头,便绘声绘色地说:
  “有一次在长城脚下,我使用了一回‘夜摸营’,哈,那一次我没要敌人的脑袋,只要耳朵,钢盔,嘿,你看那一晚上,我们割回来不少日军的耳朵,缴上不少日军的钢盔,不过这件事我们没有详细报告上峰。嘿嘿,一报告上级,他们总是害怕,我们就干不成啦!这一回‘夜摸营’,不要耳朵了,我要日军的脑袋!”
  他命令火速去找磨刀匠,木匠和预备足够的大红颜料,并下令大刀队饭后睡觉,夜晚二时出发摸营。下完这道命令,吉星文便去睡觉,而李大波却兴奋地睡不着。他在指挥所的院里,一直看着临时找来的十多个磨刀匠们在给新刀片开刃,把用过的大刀片磨得锋利飞快;木匠们在把大刀把加长三尺,以便远距离都能抡圆了砍杀。
  李大波看着磨刀、修木把,心里捉摸着:“这洋红颜料是干什么用的呢?”
  一轮牙月在云中泛游着,慢慢地走向澄蓝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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