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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金钟罩


作者:刘绍棠


  我和老乐哥的合作,掐头去尾也整整一年了。老哥俩鱼水相帮,配合默契,没闹过矛盾,没红过脸。但是,我这一支笔,除了给他打本子,还得为出版社和文学杂志写小说,难以应付年复一年的一分为二的局面,早有适可而止的倦怠之意。他也想过两三个月,等秋收之后,跟随做长途贩运生意的车队,出外跑码头,在出发之前收场。所以,只要我帮他把这两三个月支撑下来,就可以搁笔。
  出国之前一个星期,也就是八月十四日,我下乡跟老乐哥话别。俩人算了一笔账:我这趟出国,一个月零五天,在国外忙里偷闲,每天可以写一千字;他在国内说书,每天从三场减到两场;在我回国之前,我给他写出的存货,足够他三十五天的支出,不会捉襟见肘。等我从国外回来,交出我的新产品,他再将每天三场恢复过来,如此也就前后衔接一线串,不露破绽了。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六时半到北京机场,八点十五分起飞,乘坐波音737这只美国大鸟,从一万三千公尺高空,飞向一万一千公里的贝尔格莱德。这条航线,过去我已经往返两趟,虽然算不得老马识途,可也并不感到激动和新奇了。因此,我决定在到达卡拉奇中途降落之前的七个小时里,不向机窗之外看一眼,却要闭目凝神,一心只想我为老乐哥而写的话本。我写小说的习惯,动笔之前从来不曾把开头结尾和情节安排想得周全,而是只要捕捉到脑海中闪现的某一个人物,由此想到这个人物活动的时间和地点,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黎明、晌午、黄昏还是夜晚,村边、河畔、田野、堤旁还是茅屋泥舍,于是便抓住了历史或时代背景,自然环境和风光景色映人眼帘,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写起来。只要人物起动便是开头,两个以上的人物有所接触,也就产生了情节,主要人物停止活动,小说便不能不结尾了。这种写作过程,跟沙盘扶乩或跳大神颇为近似。然而,我坐在飞机上,也许是因为我拔地而起,脱离了深深扎根的泥土,虽然头脑中有了人物,也确定了人物的活动时间是一九三六年仲夏,地点是京东的通州和北运河农村,却怎么也不能产生扶风和跳大神的幻觉,难以进入创作境界。越着急越心慌意乱,人物、时间、地点便在头脑里搅成一锅粥,半个字也写不出了。写不出来的时候不硬写,这是托尔斯泰和鲁迅先生都说过的。长途旅行,难耐寂寞,想事想得头疼,看书看得眼酸,只有聊天最能在不知不觉中消磨时间,而且富有娱乐性;空中小姐按时送来热茶。咖啡、桔子汁、矿泉水和可口可乐,聊得如火如茶也不会口干舌燥。聊天得有知音,才能滔滔不绝,但是又必须有主有从,不能棋逢对手;正如说相声的要逗哏和捧哏互相配合,才有兴味。如果双方都以我为主,互相抢话,那就聊不下去了,也正如两个逗限的说相声,必定砸锅。人生难得知己,聊天也难寻知音,偏偏我却天从人愿。邻座的旅客,是一位到欧洲考察做豆腐工艺的副食品公司的工作人员。我孤陋寡闻,据我所知,做豆腐是中国人的独家手艺,为什么要跑到位于西天的欧洲取经呢?此人答道:“火药是中国人发明的,可是现在的枪炮却是西方的好;罗盘是中国人发明的,航运却是人家西方发达;做豆腐的手艺是本世纪初中国劳工和勤工俭学学生带到法国的,然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法国豆腐目前是全球第一。”真是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我这才知道,中国人要想吃到现代高级豆腐,应该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法国拜师求艺。然而,青者黑也,花费了大量硬通货而学会了做黑豆腐,不知如何劝诱中国人吞咽下去。果然,我的家乡的那句色彩鲜明的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也就从此休矣。话虽如此,我仍然感到迷惑不解,还想深入一步探究下去,此人却笑而不答,守口如瓶了。无可奉告,秘而不宣,此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这使我想起前一回在国外,碰到形形色色的考察团。照理,在异国他乡遇见本国同胞,应当亲如骨肉,情同手足,却不料这些人对我竟避之而恐不及,不点头,不招呼,当然更不来往。最初我以为他们是日本人或港、澳、台的商人,因为他们那西服革履的穿着和油头粉面的打扮,使人难以辨认他们的国籍和身份;而我一身中山装和一双布鞋,超额百分之一百的中国人标志,简直是把护照挂在脖子上,一眼就看个准定。同住一个旅馆,国籍和身份不言自明,但他们对我仍然冷着面孔,在过道上走碰了头也掉转脸去。我想,他们一定是身负重任,考察的项目绝对保密,不便随便交际,也就不应错怪他们不认老乡亲。然而,经过几天的耳闻目睹我才逐步了解到,他们之所以不愿跟我接近,倒不是由于他们的考察项目需要保密,而是因为他们的考察行动不可告人,怕我写进文章,公诸报端,引起国人愤慨。原来,他们所考察的项目只不过鸡毛蒜皮而已,打着考察的幌子公费出国旅游才是不可告人的目的。出国时带足了方便面和八宝酱菜,锁上房门各自为炊,不到旅馆的餐厅花洋钱吃饭,刮牙齿,勒裤带,忍饥挨饿,省下美金、英镑、法郎、马克,跑跳蚤市场——露天的旧货摊,扒进洋人穿剩下的旧货,回国时满载而归,而且上飞机前就把这些廉价的洋服披挂身上,面带不虚此行的得意之色,预想着回家之后炫耀妻子儿女的快乐,活脱脱把孟子笔下的齐人现代化了。
  不过,我这位到欧洲考察做豆腐工艺的旅伴,毕竟还坐在云里雾里的飞机上,而且这只美国大鸟还没有飞出中国国境,他也就没有必要急于态度大变。而且,距巴黎的路程还很遥远,他也寂寞难耐,不能不借闲聊以排遣时光。
  “同志,您是搞什么工作的?”他岔开话题,转守为攻。
  我答道:“写小说的。”
  “出国考察……小说?”
  “进行文学交流。”
  “交流?”
  “他们的流进来,咱们的流出去。”
  “咱们……有什么……可流出去的呢?”
  “你为什么认为咱们的就流不出去呢?”
  “人家比咱们先进,咱们比人家差一大截子呀!”
  “文学上并不如此,做豆腐也未必如此。”
  他被我刺了一下,脸红了六十分之一秒,便伺机反扑,不动声色地问道:“您是写小说的……作家吗?”
  “是的。”
  “您的小说流出去了吗?”
  “我的中篇小说集已经出版英、德、法文三种版本。”
  “了不起!日本翻译了吗?”
  “我只知道翻译了一两篇。”
  他微然一笑,说:“日本人对中国货懂眼,咱们蒙不了他们。”他这反抽一板,露骨而又刻毒。
  针尖遇见了麦芒儿,各不相让。
  “你到日本考察过做豆腐吗?”我又问他。
  “去过一趟,买了一套设备。”
  “日本的豆腐味道如何?”
  “比咱们的好吃,营养成份也高。”
  我把他引人我的埋伏圈,马上也反攻道:“可惜咱们中国的老花眼、近视眼太多,被日本人蒙了个够,日本人还得便宜卖乖。”
  我本想这一下刺得他更加疼痛,谁知他却装得毫无感觉,心平气和地说:“咱们闭关锁国这么多年乍一跟外国人打交道,吃亏上当是难免的,长一智就得吃一堑嘛!”
  嘻!吃了日本豆腐制造商的亏,又到法国去学做豆腐,我只有暗叫呜呼哀哉了。
  “你是不是还准备进口一套法国做豆腐的设备?”
  “当然,这笔学费是要交的。”
  “如果又是吃一堑,还想到哪个国家考察?”
  “目前还没有得到更新的信息,反正咱们是见先进就学。”
  我们的金矿工人呀!辛苦你们了。请你们再加把劲,从沙里淘出更多的金子,换成美元、英磅、法郎、马克,一次又一次地给这位周游列国考察个没完没了的同志交学费,驴年马月咱们就吃上世界最高级的豆腐了,只是豆腐再也不是白色的。
  在卡拉奇停机休息一小时,重新起飞上路,我的旅伴忽然不见了,我站起身子,放出目光,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才发现他另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正向外观赏异域情调的风景!嘴里发出津津有味的啧啧赞叹声。
  难道竟是此人引起我的创作冲动?我一个人享用两个座位以后,四肢舒展,闭上眼晴便看见了我的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活跃起来。他们是四十九年前的我的家乡的泥腿子们,正在被敌人侵占和蹂躏的土地上呻吟,挣扎,反抗……


  金钟罩和龙抬头师徒二人,埋伏在小龙门渡口的蒲苇水柳丛中,已经三天三夜了。
  五十岁以前的金钟罩,本来也是以走船为生;改种西瓜糊口,那是五十岁以后。龙抬头十六岁出师就走船,每年南下北上,不知走过多少来回,哪一路的船只,哪一等的船只,都瞒不过他的眼睛,甚至闭上眼睛也骗不过他的耳朵。运货大船,四丈八尺长,一丈六尺宽,船高九尺九,吃水七尺七,能够运载漕粮四百石,或是马一百匹,牛一百头,羊七百只,日用杂货三万斤。船上,一名大舵,一名二舵,六名篙手,八名纤夫;随船的至少有一位领班,一位账房,两位保嫖,讲究排场的船主还要带有一个厨子。客运大船和货运大船大小相等,船上的人员要多一名领班、一名账房和两名帮厨的伙计。不过,自从开通京津公路,北运河上头号和二号的客货二船已经绝迹,三号以下的小船也在减少。殷汝耕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沿河设下一道道哨卡,收捐、课税,敲诈、勒索,船行关张,水运衰落,连百石货船和五十人的客船都少见了。但是,人贩子的鸡笼船,水上妓女的花船,达官显贵游山玩水的画舫,却多了起来。
  金钟罩和龙抬头,正是想拦劫几个达官显贵,从通州换出暗杀殷汝耕的刺客关省三和爱国文人桑响马。
  三天前的夜晚,一家人吃过晚饭,爷儿俩又在瓜楼下商量如何搭救这两位身陷死牢的义士,想来想去想到三更梆子响,也没有想出一个有把握的好主意。爷儿俩眉头子拴起的疙瘩,越来越紧,越来越大,一个愁容满面,一个哭丧着脸。
  “爹,您们这是钻进牛角尖里还不想拐弯呀!”瓜楼上,龙抬头的媳妇火烧云睡醒一个觉,听他们爷儿俩一个长吁短叹,一个唉声叹气,忍不住怀抱着孩子走到窗口,月光下映出一张笑脸儿,“我说出个叫您们眉开眼笑的锦囊妙计,想听不想听?”
  金钟罩敲了敲脑瓜顶子,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个榆木脑壳劈不开一道缝了,你给提个醒儿吧!”
  龙抬头和火烧云小两口,平日常常打牙逗嘴说笑话,只当媳妇又想戏弄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抱着胳膊抬头望月。
  “刚才我梦见妙峰山老娘娘,进屋口吐莲花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走了。”火烧云一字一板,“走、马、换、将。”
  “抓个当官儿的……”龙抬头猛醒。
  “还得是殷汝耕的亲支近脉。”
  “半斤换八两,公平交易。”
  “逮个大个儿的,叫他们占点便宜。”
  金钟罩、龙抬头和火烧云你一言我一语,商定了拦劫达官显贵而后走马换将之计,师徒二人这才一连三天在小龙门渡口的蒲苇水柳丛中埋伏。
  这一天,天阴得黑云压住了地,天气闷热,正在憋出一场大雨。龙抬头热得浑身发燥,金钟罩的心里更像窝住烟火的灶膛。
  眼看大雨从天而降,火烧云头戴斗笠,到河边来给爷儿俩送蓑衣。
  “哎呀!你怎么跑了出来?”龙抬头心疼而又恼怒地喝道。
  火烧云笑嘻嘻走上前来,把一件新编的绿蓑衣技在龙抬头身上,顽皮地咬着丈夫的耳朵,小声说道:“我刚才搂着孩子喂奶,打了个盹儿,妙峰山老娘娘又进门说了一句话……”
  “住嘴吧!”龙抬头吆喝自己的媳妇,又像是跟妙峰山老娘娘发火,“一句话罚我和干爹在河边蹲了三天三夜,又一句话还不知怎么戏耍我们呢?”
  火烧云嘴撅得像石榴,扭身要走,说:“宁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涂人过话,我说给干爹听去。”
  “儿呀,我听着哩!”邻近的一簇蒲苇水柳丛中,金钟罩呵呵笑道。
  火烧云嗓子沙哑着,模仿老妇人的声音腔调,说:“别张着大嘴,傻等着天上掉馅饼!”
  “这句乡野的俏皮话儿,是谁说的?”金钟罩疑惑地问道。
  火烧云面不更色,答道:“老娘娘的金口玉言。”
  “她老人家怎么说出话来也像蚂蚌打嚏喷——满嘴的土气。”
  “老娘娘本是收生婆子出身,积德行善才得道成仙。”
  龙抬头在一旁咂摸着滋味儿,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这句话不管是老娘娘说的,还是小娘子编的,都是一槌敲响了闷鼓。”
  “难道老娘娘话中有话?”金钟罩浑身淌水走上岸来。
  “您想想呀!”龙抬头唱起了子教三娘,给师父点破其中奥妙,“殷汝耕在城里差一点被刺客砍死,达官贵人谁还敢出城游山玩水?”
  金钟罩着了急,说:“走马换将岂不成了竹篮子打水?”
  “三句话不离本行,老娘娘还欠我一句话。”火烧云嘻笑道,“只要躺在枕头上一闭眼,老娘娘一定给我送来开锁的钥匙。”
  “我睁着眼就替老娘娘说出来!”龙抬头赶忙抢嘴,“蹲在河边等鱼上钩,不如进城堵窝掏螃蟹。”
  “老娘娘圣明!”金钟罩也好像被一语道破,恍然大悟,“我正想伸一伸懒腰,进城走动走动。”
  “您多年不出马,人生地不熟,还是我二进通州吧!”龙抬头又抢头阵。“北城墙根下的护城河,有个直通城里西海子公园的水道,我能出出进进。”
  “咱爹难道是旱鸭子下不了水?”火烧云的舌尖子螫了丈夫一下,“老将不出马,出马能顶俩。”
  龙抬头一听火烧云的话音,就知道她这是铁扇公主耍手腕儿,故意扇起老人家的心火,气恼地喝道:“你给干爹戴高帽,干爹可不是小庙的神仙,受不得一柱高香。”
  金钟罩却觉得火烧云的高帽子不算大,嚷道:“一个金钟罩只顶两个龙抬头,我在儿媳妇眼里没行市了。”
  “老爷子,只怪您这么多年真人不露相,儿媳妇才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呀。”火烧云咯咯笑着,“不是儿媳妇把香粉搽在自个儿男人脸蛋上,眼下江湖上张口闭口说的都是龙抬头,有几个人知道金钟罩老爷子当年的过五关、斩六将?”
  这真像把一块红炭扔到热油锅里,逗得金钟罩火冒三丈高,大叫道:“我不光过五关斩六将,还能在八十三万人马中横冲直撞,大破一百零八天门阵,如人无人之境!”
  好嘛!老人家集关云长、赵子龙和穆桂英于一身了。
  火烧云却忽然变了腔调,轻声柔气地婉言相劝道:“干爹,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通州城也算不得龙潭虎穴,还是叫您的徒弟逞能去吧!”
  “宰牛的刀子长久不用,也能锈得切不动豆腐!”金钟罩脸红脖子粗,条条青筋迸起,“我跟你们的干娘讨个鸡毛当令箭,翻个筋斗就到通州城。”
  龙抬头和火烧云见老人家怒不可遏,也就不敢劝阻;只盼干娘兜头一瓢凉水,压下老人家的火气。
  “你煽风点火,糊弄干爹出山,打的什么主意?”龙抬头埋怨地问火烧云道。
  “我这不过是顺水推船,放风筝多吹一口气。”火烧云笑道,“自从日本鬼子占了京东,殷汝耕在通州自立国号,老爷子就想带刀出山,精忠报国了。”
  “你怎见得?”龙抬头不大相信地反问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三百六十天守在老人家身边,老人家的思想瞒不过我的眼睛。”火烧云撇着嘴儿,“你一年四季走船跑码头,回家来又是粗心大意不留神,怎么能看得出来。”
  “你的眼睛能隔皮看瓤儿?”
  “我的耳朵还能听话听音。”
  “你从哪儿看出干爹有带刀出山的意思?”
  “他老人家今年种西瓜,没有往年的兴致。”
  “这不足为凭。”
  “好汉不提当年勇,干爹今年爱说他过去威震京东武林的故事。”
  “这是心动了。”
  “老人家这些日子睡觉常说梦话,不是杀杀杀,就是打打打,三更半夜还偷偷磨他那口削铁如泥的宝刀。”
  “更像要出马了!”
  一声闪雷响,冷风平地起,火烧云像喜鹊登枝,一蹿跳到龙抬头的后背,双手扒住龙抬头的肩膀,龙抬头背着她跑回瓜楼。
  七十老翁金钟罩,已经头上斗笠身上蓑衣顶着雷出马。
  达摩老祖一苇横江,金钟罩把一只柳条笸箩扔下河去,盘膝坐在柳条笸箩里,两只手像两只桨,又借东南的风力,虽是逆风而上,却似顺手行舟,一眨眼便漂出二三里。
  二十年来,老人两耳不闻天下事,低头只种园中瓜;肚子里装一本陈年的皇历,进城要抓曲云舫。


  金钟罩和曲云舫是三十几年的老冤家,这就不能不倒插一笔,钩沉往事。
  庚子前一年,举人出身的曲云舫,当时是通州州判,从六品;州判衙门设在通州境内的淳县,兼理巡检河工之事。那时金钟罩刚三十出头,在淳县城西的延芳淀打鱼狩猎、放牧为生,在京东武林中已经颇有名望,义和团兴起,就当上了二师兄。
  翻阅一下《辽史》《元史》《明史》《通州志》《漷县志》等书,可以知道:漷县在通州西南四十五里,座落在北运河西岸,县城东距北运河三里。汉朝叫霍村镇,辽代初年叫(氵阴镇,由于辽主每年春季七猎廷芳淀,居民成邑,才升格为漷阴县,金代依旧,没有变化。到元朝至元十三年。更升格为漷州。还管辖武清和香河两县。明朝洪武五年,又降级为漷县,编户十五里,是个贫瘠、荒凉、狭小的县治。明朝正德初年才筑土城,周围只有二里。而当时的通州,砖石筑成的城墙,周围九里十三步。明朝万历四年,拆漷县土城而改建砖城,周围也扩大到六百二十三尺,即四里多一点儿。而在漷县扩建之前,通州又增建了连接旧诚的一千三百四十丈的新城,即又扩大了将近九里,新旧合计十八里城围,漷县城高一丈八尺,明朝崇祯八年又增高五尺,也不过城高二丈三尺,城宽五尺。而通州城高四丈六尺,城宽三丈五尺。州大县小,有如大汉怀抱婴儿。所以到清朝顺治十六年,便撤消了漷县,合并到通州治理,不过仍设州判衙门,架子不塌。顾梦圭《疣赘录》中有一首长诗(漷县行),生动逼真地描写了这个小县的贫困情景:“人城半里无人语,枯木寒鸦几茆宇。萧萧酒肆谁当垆?武清西来断行旅。县令老赢犹出迎,头上乌纱半尘土。问之不答攒双眉,但诉公私苦复苦。雨雹飞蝗两伤稼,春来况遭连月温。县城之西多草场,中官放马来旁午。中官占田动阡陌,不出官租地无主。县中里甲死诛求,请看荒坟遍村坞。”
  漷县城西的草场,便是当年延芳淀湮废的旧地。
  《日下旧闻》摘剥辽史》记载廷芳淀的盛况:“辽每季弋猎于延芳淀。淀方数百里,春时鹅骛所集,夏秋多菱茨。国主春猎,卫士皆衣墨绿,各持连锤、鹰食、刺鹅锥,列水次相去五七步。上风击鼓惊鹅,稍离水面,国主亲放海东青鹘擒之,鹅坠,恐鹘力不胜,在列者以佩锥刺鹅,急取其脑饲骼。得头鹅者例赏银绢。国主、皇族、群臣,各有分地。”《燕山丛录》描写得更令人有如身临其境:“辽时每季春必来此大猪,打鼓惊天鹅飞起,纵海东青擒之,得一头鹅,左右皆呼万岁。东海青大仅如鹊,既纵,直上青冥,几不可见,俟天鹅至半空,欻自上而下以爪攫其首,天鹅惊鸣,相持殒地。”
  不过,庚子年前后的延芳淀,已经缩小百倍,干涸的水面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地,荒地上散布着东一块西一块、南一片北一片的浅水注子,有的跟北运河的河汉子连接,有的跟北运河的地下水脉相通。
  延芳淀周围村庄的村民,在官府眼里,都是匪类。这是因为,元末农民起义的各路人马中,有一支以韩林儿和刘福通为首领的红军,北上攻打大都,兵败于漷县境内的柳林;当时柳林建有元顺帝的行官,红军突袭柳林行官,正是为了擒贼先擒王。败兵逃人延芳淀,过了几年,元亡明兴,他们便安家立业了。然而,这些农民起义军的后辈儿孙,仍然遭受明、清两朝的歧视和镇压,所以他们在天子脚下最早成立义和团,金钟罩是二师兄。
  州判曲云舫不但是个敲骨吸髓的贪官,而且是个嗜杀成性的酷吏,他搜捕义和团伙众,押送通州砍头,拿人血染红顶子。官逼民反,几支义和困群起而攻之,打下了漷县城。
  但是,曲云舫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金钟罩挨门挨户搜查,仍然不见曲云舫的踪影。他又气又恼,心里像架着一团火,叫嚷着将漷县掀翻个过儿,也要把狗官挖出来。
  他路过城东北角落,见尼姑庵前有一眼小小的石井,井边有一棵馒头柳,挂着一只柳罐。跟随金钟罩左右的一位青灯照大师姐和一位红灯照小师妹,又渴又困,跑过去打水,又喝又洗。金钟罩却叉着腰,闷闷不乐地望着这座尼姑庵。这座尼姑庵很小,踞高临下座落在一道高坡上,粉白围墙,黑漆山门,青石台阶,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梆梆的木鱼声,当当的敲磐声,嗡嗡的诵经声。红灯照小师妹洗了脸,喝了个水饱,走过来说:“二师兄,你也洗洗,一脸的泥血。”金钟罩仍是一动不动,呆呆出神。青灯照大师姐洗得面如满月,也笑嘻嘻走过来,说:“二师弟,娘儿们身子卵子头,尼姑庵有什么可看的?”金钟罩瞪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这个尼姑庵,还没有搜查。”青灯照大师姐笑道:“只听你一声令下呀!”金钟罩沉思着摇了摇头,说:“尼姑庵子,是非之地,还是你们姐妹俩进去看看,我在庙外接应。”青灯照大师姐一拉红灯照小师妹,说:“走!咱俩进门就翻箱子倒柜,不搜出曲云舫,也找出几个秃和尚。”金钟罩叮咛道:“见机行事”
  走上青石台阶,青灯照大师姐拍门,木鱼声、敲磐声、诵经声戛然而止,随之一阵脚步声传来。庙门张开半扇,露出一个光葫芦女人头。这尼姑有四五十岁,满脸横肉、两只邪眼,穿一件玄缎袈裟,手捻着—挂佛珠,皮笑向不笑地问道:“二位女施主,有何贵干?”红灯照小师妹眼珠一转,顾不得自己那黄花闺女的身份,说:“当家的,我是来烧香抽签儿,问今世姻缘的。”青灯照大师姐也一转眼珠儿,不顾自己是个寡妇,说:“女菩萨,我是求仙问子,拴娃娃的。”老尼姑微微冷笑,说了声:“请!”一闪身,青灯照大师姐和红灯照小师妹走了进去。
  小小尼姑庵,只有一座佛殿,两间禅房,几丛竹子。佛殿里,供奉的是南海观音大士,端座在莲座上,似笑非笑,似睡非睡。老尼姑燃着两束高香,递给青灯照大师姐和红灯照小师妹,然后拿起磐槌,敲响铜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等候青灯照大师姐和红灯照小师妹跪拜行礼。
  青灯照大师姐忽然忍俊不住,噗哧笑了,说:“女菩萨,我是个寡妇又年过四十六,铁树开不了花,观音大士也帮不了忙。”
  老尼姑变了脸,目光恶毒,咒道:“你们践踏佛门净地,要下十八层地狱!”
  “当家的,你修行了半辈子,怎么肝火还这么旺,烟火气还这么重?”红灯照小师妹嘻笑道,“看人家观音大士,一年四季慈眉善目,春夏秋冬满脸带笑,喜兴兴的叫人亲近。”
  话犹未了,南海观音大士的莲座下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吓得青灯照大师姐和红灯照小师妹也失声叫了出来:“哎呀!”俩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尼姑扭头就跑,青灯照大师姐一个箭步赶上去,揪住她那肥大的袈裟,朝庙门外叫道:“二师弟!”
  金钟罩闯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红灯照小师妹脸色蜡渣黄,声音打颤,说:“观音大士屁股下面鬼叫唤。”
  “胡言乱语!”金钟罩喝道。
  却在这时,观音大士的莲座下又尖叫一声,听得出是个女人的惨叫。金钟罩跳上供台,用力一推,观音大士的泥胎从莲座上栽了下来,露出一个黑咕隆冬的窟窿。
  “拿火来!”金钟罩向青灯照大师姐伸过一只手。
  青灯照大师姐把燃烧着的高香递给他。金钟罩举起高香,俯身一照,见是一条地道。他跳了下去,弯腰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年轻尼姑,衣衫破碎,半裸身体,倒卧在血泊中,呻吟着:“救……救命……”金钟罩向外喊道:“大师姐,小师妹,下来背人!”便又朝前搜寻。
  走出十几步,看见一个小门,小门紧闭,金钟罩一脚踢开,门里哇呀哇呀怪叫,飞出一把沾血的匕首,金钟罩一反腕子,抓住匕首的刀柄,跳进了密室。
  小小的斗室里铺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炕毡,叠着两床湘绣合欢被子,炕琴上摆放着白钢水烟袋,红漆描金食盒,彩釉陶瓷的酒壶酒杯,几卷线装木版古书,曲云舫那满面斑癣的马脸上,被那年轻尼姑抓得面目全非,他也双手沾满血污,两眼挂满血丝,金钟罩掐住他的脖子,拎出地道。
  那年青尼姑已被青灯照大师姐背了上去,红灯照小师妹扯下佛龛的黄绫幔帐,把她包裹起来。问道:“狗官为什么害你?”
  年轻尼姑腿上挨了一刀,疼痛得哀哭着答道:“师父……叫我服侍他,他要……糟踏我的身子……”
  “狗官,我要把你万剐凌迟!”金钟罩就用曲云舫那只匕首,削下曲云舫头上的猪尾巴辫子,又揭下他前额的一块肉皮,蒙住眼睛。
  正要一刀一刀从上到下剐个痛快,总坛的传令师弟跑来,传唤金钟罩到总坛听候调遣,原来,总坛跟西太后的钦差大臣歅血为盟,各路义和团人马进京包围东交民巷,攻打西什库教堂。曲云舫是朝廷命官,押送通州衙门处理。
  曲云舫死里逃生,只在前额留下一块月牙疤。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前,进攻通州这座首都门户;知州临阵脱逃,他以署理知州的身份,开门揖盗。西太后屈膝乞和。他反倒被嘉奖为有功之臣,一下连升三级,官居四品。于是,穷凶极恶,大杀义和团,画影图形捉拿金钟罩。
  金钟罩改名换姓,背井离乡,流落江湖。十几年后返回故里,又赶上张勋率领十万辫子军,进京复辟,龟缩在首阳山庐的曲云舫浑水摸鱼,自封通州知事,演出了一场借尸还魂的丑剧。
  这才有金钟罩夜入首阳山庐,刀逼曲云舫辞官下野的故事。


  乘坐柳条笸箩,金钟罩到达通州东关码头,上岸进东门。
  东门本名通运门,距离河边仅半里。金钟罩两脚刚刚跳到岸上,捅破了天的倾盆大雨下起来,守门的士兵嘎啦啦关城门。老人手拎着柳条笸箩飞跑,两扇城门已经合拢,他一个侧闪身子钻进去,柳条笸箩却被夹在门缝里。
  “老家伙,你活腻了吧?”守门的士兵瞪眼睛,横枪挡路。
  金钟罩好像脚一软,叫了一声唉哟,四脚八叉跌倒在城门洞子的虎皮石上,就像碾子碰磨盘,一声巨响,嗡嗡回声。
  几个守门士兵都吓了一跳,大吃一惊,提起胆子走过去一看,老头紧闭双眼,牙咬嘴唇,手脚僵直,无声无息,分明是摔死了。
  “赶快把这个老棺材瓤子抬走,免得招一脖子狗蝇!”守门的小头目慌忙下令,“扔到城根下的草棵子里,只当是大雨浇死个叫化子。”
  一个士兵捧头,一个士兵抱脚,本想轻轻一抬就离地,谁知这个瘦骨伶仃的老棺材瓤子竟像一只石椁。焊在了虎皮石上纹丝不动
  “死沉呀!”俩人惊呼一声,不约而同撒了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抬个死尸都他妈的不肯卖力气!”小头目骂道。“再加两个人。”
  四个人前后左右,两个人扯胳臂,两个人神腿,叫起了号于,四个人的气力拧成一股绳,还是抬不动。
  “只怕……这个老家伙会气功……”一个士兵嘟哝了一句。
  “放屁!人死了还能气守丹田?”小头目啐他一口,“闪开,我来。”
  说也奇怪,小头目一沾手,死沉死沉的金钟罩忽然像一捆晒干的芦苇,轻飘飘的被抬起来。
  被小头目替换下来的士兵,赶忙又替换他们的小头目,不想小头目一撒手落地,金钟罩又像一座石碑似的沉重起来;四个士兵力不可支,撒手落地,还砸着一个人的脚,疼得尖声鬼叫。
  “这个老家伙,跟咱们耍骨头!”被砸伤了脚的士兵叫嚷着。
  “是他跟你们耍骨头,还是你们跟我耍骨头?”小头目不问青红皂白,赏他们每人一个嘴巴。
  说着,他一哈腰,把金钟罩挟在胳肢窝里,走出城门洞子,拐弯跑出百十步,扔在一簇草棵子里,得意而归。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紧,打得行人喘不过气,大街小巷也就路断行人。小巷子里的雨水像一道道河汉子,争抢着流到大街上;大街上的雨水就哗啦啦像一条河,淹没沿途店铺的两层台阶,至少有一尺深浅,翻花起沫涌向城门洞子,从城门下的水口淌出城外。
  躲在哨房门里的守门士兵,忽然看见刚才被小头目扔到百步之外城根下的那个老头,绿蓑衣包裹着身子,像一捆青柴,被雨水漂过来,白日见鬼一般惊叫。
  “老棺材部子又回来了!”
  “大而漂起了死尸。”
  “跟咱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等雨住了,打开城门,扔到荒郊野外喂狗。”
  他们正喊喊喳喳,嘀咕嘀咕咕,一捆青柴似的老头儿却并没有顺水向城门洞子漂来。而是顶着水漂向了市内。
  “老棺材瓤子怎么不漂过来呢?”
  “你想跟他搭拌逛阴曹地府呀?”
  “死尸只能顺流而下,他怎能逆水而上呢?”
  “水打旋子,身不由已。”
  “我怕他是活的,刚才是装死。”
  “那你就拦住他的去路,看个究竟。”
  小头目一声令下,这个贼心眼子多的士兵,只得换上雨衣雨裤跑出去。
  雨水已经深到膝盖以上,他一出门就被水旋子绊倒,打了几个滚儿挣扎着站起身,没走几步又被大雨封住眼,踉踉跄跄追赶,像个喝得烂醉的酒鬼。突然,绿蓑衣打了个旋转,滴溜溜直奔他漂来,他惊吓得鬼叫连天,跌倒连喝几口泥汤,蓑衣已经漂到哨房门外,小头目伸出一根竹竿,只挑起了蓑衣,却不见死尸。
  “大雨给那老棺材部子剥了皮,一场虚惊!”小头目又把蓑衣丢到水中。
  那个贼心眼于多的士兵,多管闲事,自讨苦吃,落得个败兴而回。
  他们哪里知道,金钟罩的装死和漂尸,撇下蓑衣在一尺深的雨水中扎猛子,手扒着街面的地皮行走,都是略施小技,戏耍群丑。
  神出鬼没的老人,这时正站在一别二十年的通州万寿宫大街上。
  大雨中的通州,一片迷蒙,一团模糊,难以辨认二十年前的街容市貌;金钟罩连首阳山庐座落在哪条胡同,都想不起一点眉目了。
  早年,他到通州,都是在文萃斋书铺落脚。文萃斋掌柜万盛亨贩卖珍本古籍和名人字画,都特请他保镖护船,水旱两路万无一失,俩人结下了深交。不过,自从他退隐田园,也有二十年没见面。而且,万盛亨前几天家破人亡,台柱子桑响马被捕,女儿万守玉惨遭杀害,书铺的名贵存货被掠夺一空,他冒雨进城绑架殷汝耕的皇亲国戚,正是拔刀相助,换出桑响马,替万盛亨出这口窝心的怨气,怎么能八字还没有一撇,反倒投奔万家,更给万盛亨招灾惹祸呢?
  大雨不但越下越紧,而且越下越凶,凶得就像从天上丢下千万把小刀子;金钟罩铁皮石骨,淋上半个时辰,也得被刀子雨穿透。他四下扫了一眼,只见十字街头有个巡警阁子,站街的巡警不知溜到哪里喝酒去了,他便躲了进去。
  老人脾气,像二踢脚爆竹,点了火砰地一声上了天,可就是顾不得想一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雨打巡警阁子像擂鼓,扰得老人更是心乱,恼恨自己只有匹夫之勇。
  麻人老得快,阴天黑得早。大雨中的天色,一过晌午就昏天黑地,金钟罩在巡警阁子里躲避一时,眼见雨小下来,感到此处不可久留;正要开门离去,忽听十字街头的南北大路上,都传来奔马溅水声,急忙又屏住声息,身贴着板壁,一动不动。
  两匹马呼哧呼哧喷鼻子,在巡警阁子外碰了头。
  “找到了吗?”一个女人在马上问道。
  “没有。”那匹马上,是个男人,“难道你描出了老人家的脚线?”
  描出了脚线,就是寻找到踪迹,这是武林人中的行话。
  “急死人了!”女人烦躁不安,“老爷子一点不知道城里的行市,狗熊闯进瓷器店大闹一场,那就搅乱了咱们跟龙抬头的这盘棋。”
  “低声!”男人喝道。“咱们赶快到首阳山庐,只怕还是龙抬头未卜先知,老人家轻车熟路,又找曲云舫重叙旧情去了。”
  金钟罩从俩人的口音里听出来,男的是保安总队参谋处长马名骓,女的是马名骓那还没有明媒正娶的媳妇韩金簪儿,马名骓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热血男儿,跟龙抬头交上朋友,兄弟相称,金钟罩跟他见过两三回;那个韩金簪儿,老人只见过一面。听他们的口气,必定是龙抬头已经从护城河的水眼钻进了通州,所以才打发他俩寻找自己。想到自己走城门,龙抬头是钻水眼,头一步已经棋高一着,心中不禁暗暗得意。黄忠八十不老,赵云虽老还能力斩五将,他要步步抢在龙抬头前面,招招都高出徒儿一头。
  这时,马名骓和韩金簪儿又并驾齐驱飞奔起来,金钟罩急忙跳出巡警阁子紧追。虽然人跑不过马,可是马蹄下的脚线,给他带来了路。而且,他越走眼越熟,就好像从哗哗流淌的雨水下,找见了自己二十年前的脚印,越走越快。
  马名骓和韩金簪儿来到新城南门首阳山庐,下马叫门;在等候开门的这个工夫,金钟罩也赶到了。门开之后,俩人进院,金钟罩却早已从东墙上了房,先人为主了。
  韩金簪儿自从跟马名骓订下终身,并且不等花烛之夜便以身相许,从此马名骓每回到首阳山庐走动,韩金簪儿都要相伴而行,不离左右。
  她伯马名骓心猿意马,被曲云舫那守寡而不守节的女儿五楼小姐迷惑;谁想,她伴同马名骓走动一两回、自己也不知不觉在玉楼小姐身上着了迷,假凤虚凰却假戏真作了。
  首阳山庐那看门的罗锅子老头呼噜气喘打开街门。马名骓和韩金簪儿牵马进院扔给罗锅子老头一张票子,够他买半斤猪头肉,喝二两白干酒,油一油嘴头子。大雨天醉生梦死。走上穷途末路的曲云舫,不但不能给他这个老奴开发工钱,而且一日三餐连残汤剩饭也填不满肚子。
  今年雨水多,曲云舫没有钱修房子,这座深宅大院虽然还没有墙倒屋塌,屋顶上却已经漏洞百出。当年,曲云舫身居高位,广有金银,每日宾客盈门,紧邻着号房有一间候见室。眼下这间候见室四壁皆空,已无用处,马名骓和韩金簪儿便把两匹马拴在候见室中避雨。
  然后,俩人来到正院的垂花门前,有如京戏里的一生一旦,行腔甩调,报门求见。
  “后学马名骓,拜见曲老夫子!”马名骓真假嗓结合,雉尾小生的调门。
  韩金簪儿不甘示弱,调门更高,不伦不类地叫道:“曲老夫子,我韩金簪儿来也!”活像杨排风堵住门口叫阵。
  俩人喊声刚落,浓妆艳抹而又妖形怪状的上炕老妈子便应声出场,沿着游廊急匆匆迎出来,一边走一边连连摆手,不住地努嘴)儿。
  “想不到大雨送来了贵客,你们这小两口也真有雅兴,”上炕老妈子摇头摆尾,眉眼飞动,“只可惜我刚把老头子哄着了,你们先到玉楼小姐的闺房里等一会儿。”
  马名骓只当其中有诈,沉着脸问道:“是不是客厅里更有贵人,曲老夫子不屑跟我们一见?”
  “眼下的首阳山庐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当朝的贵人都不肯脚踏贱地了。”上炕老妈子酸溜溜的满肚子怨气,“老头子这几天茶饭不思,席不安枕,叨叨唠唠只有四句话:狡免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熬得我连打个盹儿也不能够。今天我在茶水里调拌了一撮蒙汗药,哄骗他喝了下去,他才睡着。”
  “言为心声,曲老夫子这明明是对咱们那位万岁爷心怀不满呀!”马名骓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听说曲老夫子借花献佛,把文萃斋的珍宝给咱们那位万岁爷进了贡,怎么还没有讨得龙心大悦呢?”
  “热脸子贴了个冷屁股!”上炕老妈子的这张嘴,雅不了几句,便又俗得熏人,“殷长官收下贡品,不但没给老头子一个好脸儿,反倒硬说老头子把最值钱的珍宝昧了起来,还埋怨老头子假借他的名义敲诈勒索,坏了他那唐尧转世、虞舜投胎的名声,气得老头子三天不吃饭,打起嗝儿像放响屁。”
  殷长官就是殷汝耕,他在日寇卵翼下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当上行政长官,有如当年石敬塘从辽国皇帝为父,建立后晋,当儿皇帝。马名骓嘴上的“咱们那位万岁爷”,是拐弯抹角骂人,又不带脏字儿。
  马名骓嘿嘿一笑,说:“沾手三分脏,曲老夫子也难免雁过拔根毛吧?”
  “没……没……”上炕老妈子惊慌失色,“你们还是到玉楼小姐的闺房里,风花雪月去吧!”说着,也不怕慢待贵客,转身慌慌张张又回曲老夫子的屋里。
  马名骓和韩金簪儿走向跨院,暗中的金钟罩却直奔正房。


  跨院半掩着门,马名骓和韩金簪儿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见满院花草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一片凄凉。马名骓在玉楼的闺房廊下停步,韩金簪儿脱下雨衣,闪进屋去。
  堂屋漏了雨,书案上放一只铜盆,泥水从房顶叮叮冬冬溅落在铜盆里。里屋,玉楼小姐云鬓散乱,脸色青黄,半躺床上,半倚床栏,胸口下半掩着红绫被,半睡还半醒,半醒已半睡。
  韩金簪儿象猫扑雀儿,一跃而上,在玉楼小姐那苍白的嘴唇上栽了一吻。
  玉楼小姐并不吃惊,只不过睁了睁惺松睡眼,又被韩金簪儿慌忙伸手捂住。
  “名骓……你叫我想得好苦呀!”恍惚中的玉楼小姐,伸出一只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死搂住韩金簪儿的脖子。
  原来,韩金簪儿穿的是马名骓的一身戎装,玉楼小姐在迷离倘恍中竟误以为是马名骓怜香惜玉来了。
  韩金簪儿妒火中烧,正想发作,忽然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便假装马名骓的嗓音,模仿马名骓的口气,跟玉楼小姐演出一场《情挑》。
  “玉楼,你想得我好苦,我更想得你心焦呀!”韩金暂儿唉声叹气,“可恨韩金簪儿凭仗她的武艺,霸占了我的身子,我虽然这山望着那山高,却只能云雨巫山枉断肠。”
  韩金簪儿看过不少才子佳人的戏曲和小说,有时也能顺嘴溜出几句雅趣。
  “名骓,簪儿是个好妹子,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玉楼小姐娇声俏语,“不怕你生我的气,如果管儿妹子是个五尺男儿,我爱她更甚于你。”
  韩金簪儿一阵得意,激动得又将玉楼小姐乱吻一阵。说:“可是,我被韩金簪儿一口独吞,她吃肉你喝汤,叫我于心何忍呀?”
  玉楼小姐却并不贪得无厌,说:“只要你心中有我一席之地,百忙之中能跟我春风一度,我也就别无奢望了。”
  “我愿跟你做长久夫妻,不愿结露水姻缘!”韩金暂儿身心进戏,如醉如痴。
  玉楼小姐缠绵排恻,如泣如诉:“怎奈我红颜薄命,命中克夫,嫁人就是害人,来生转世再成百年之好吧。”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要及时行乐。”韩金簪儿纠缠不休,动手动脚。
  玉楼小姐半推半就,说:“那你就关门熄灯,残花败柳任君折。”
  “金暂儿,你胡闹得够啦!”闺房廊下的马名骓,忍不住大叫起来。
  韩金簪儿变过嗓子,向外啐道:“我还没有酸溜溜的翻胃,你反倒醋海生波了。”
  “簪儿妹子,你……你们……”玉楼小姐挣脱韩金簪儿的搂抱,扯起红绫被蒙上了头,“你们两口子串通一气,拿我开心取乐儿,缺德透顶,羞死人了。”
  “娘子,我是你的夫君,羞哪家子?”韩金答儿恣意揉搓着红绫被里的玉楼小姐,“马名骓跟我不分彼此,你快起床接客吧!”
  “我要……梳一梳……洗一洗……”玉楼小姐气喘抖索得像猫爪下的一只小鸟。
  于是,马名骓在堂屋等候,韩金簪儿服侍玉楼小姐洗脸儿、梳头、匀粉、描眉、搽胭脂、抹口红,憔悴的面容一下子光彩照人了。
  “怪不得段长官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韩金簪儿连声惊呼,“殷长官那个丑八怪的日本婆娘,只配给你倒马桶。”
  “别跟我油嘴滑舌了。”玉楼小姐向帘外丢了个媚眼,“马处长,请进。”
  “叫他站在帘外回话吧!”韩金簪儿抬起一条腿,蹬在里屋的门框上,像横起一道栏杆,“他进屋来,看你这花容月貌把我比得像烧糊了的卷子,那就要变成个喜新厌旧的负心贼。”
  马名骓急不是,恼不是,只得搬了一把椅子,隔帘而坐,说:“玉楼小姐,您找一根麻线,缝上金暂儿的嘴。”
  玉楼小姐却把一只胳臂勾住韩金簪儿的脖子,包斜着眼儿笑道:“把这张打情骂俏的嘴封了门,谁来给我消愁解闷呢?”
  马名骓不愿跟殷汝耕的这个姘妇胡言乱语,便直人正题,说:“玉楼小姐,我跟金管儿冒雨前来,是想讨你一个脸面,在殷长官枕边美言几句,把一个遭到陷害的无罪之人放了生,事成之后必有一份酬谢,不知您肯不肯大发善心?”
  “姓段的整个儿扑到新欢上去了……”玉楼小姐口出一句怨言,马上想到这是一笔招财进宝的生意,急忙舌尖一转,“但不知这位无罪之人遭到谁的陷害,搅到哪一桩案子里?如果是共党分子,或是抗日暴徒,我可不敢求情,殷长官也不会皇恩大赦。”
  “此人一不是共党,二也没有抗日,玉楼小姐尽管放心。”马名骓拍着胸脯,“他姓桑,自号响马,文萃斋的案子把他裹了进去。只要你上嘴唇儿一碰下嘴唇儿,殷长官就会把他放了。”
  “开个价码吧!”韩金簪儿脱下一只金镯子,套在玉楼小姐的手腕上,“我先替桑某人交个订钱。”
  “救人一命,积德行善,我本不该趁火打劫……”玉楼小姐低眉垂眼,嘴角却挂着冷笑,“只怕你们已经从姓桑的身上刮下不少油水,我也就不能不分一杯残羹了。”
  “这个淫妇,贪性十足!”马名骓心中暗骂,嘴上却不能不甜言蜜语。“玉楼小姐,您请开尊口,说个数目。”
  “我言无二价。”玉楼小姐一副商人口吻,“你叫他替我修缮一下首阳山庐,也算不得多大破费。”
  双方正要拍板成交,忽听正院上炕老妈子鬼叫连天:“马……处长,大……大……大事不好,有人劫走无价之宝!”
  马名骓拔出手枪,跳出玉楼小姐的闺房,喝问道:“劫走无价之宝的是什么人?”
  “就是当年……把刀搁在……老爷子脖颈子上……”上炕老妈子披头散发,像一只泥母猪爬进跨院,“逼迫老爷子……交出官印的……那个凶神恶煞……”
  马名骓一猜便知是金钟罩先声夺人,他抬头想看一眼老人的背影,却只见满天金蛇狂舞的闪电。
  留下韩金簪儿看护玉楼小姐,马名骓跟随上炕老妈子来到正院。
  正院北房的曲云舫卧室里,老东西满身淌血,却跪在地上,双手托着一部布套的《四书集注》,转着圈拜四方,好像着了魔。
  “金……金钟罩……金钟罩大侠,您饶我一条活命,我交印……”曲云舫那叩拜的动作,很像京戏里的文巾丑,“宝画……藏在……夹壁墙里,我……交出来,您得让我活够了寿数。”
  马名骓一阵毛骨竦然,又感到滑稽可笑,低声问上炕老妈子道:“曲老夫子自言自语,怎么回事儿?”
  “他这是犯迷症……”上炕老妈子哆嗦着满身肥肉答道,“老头把二十年前金钟罩逼他交出官印,跟今晚上逼他交出宝画,裤子裹大袄—一搅在一堆儿,混为一谈了。”
  二十年前,曲云舫趁张勋复辟之机,也在通州夺权,上任头一天,就下令搜捕义和团和辛亥革命志士。金钟罩当时正是京东武林的群龙之首,便只身夜人通州城,找老贼清算旧恨新仇两笔账。那时的首阳山庐,还雇有几名护院打手,曲云舫也还有四房姨太太。金钟罩把几名护院打手杀得一于二净,又从三姨太太的红罗帐里掏出了曲云舫。
  刀搁在老贼的脖子上,老贼交出了官印,要不是玉楼小姐及时赶来,金钟罩手起刀落老贼便要一命呜呼。
  玉楼小姐全身缟素,哭成泪人,哀求金钟罩刀下留情,情愿替父一死。那一年,四乡八镇的官绅刚给玉楼小姐立起贞节牌坊,玉楼小姐也还清白无染。金钟罩是武林豪杰,最敬重节妇烈女,一腔怒火被玉楼小姐的眼泪浇灭,只在曲云访的后脖颈上划个刀口,并且削掉曲云舫头上的猪尾巴辫子,算是割发代首。
  二十年后又见面,金钟罩本来也不想手软,他一指点穴,降伏了上炕老妈子,又端一碗清水,喷醒被蒙汗药麻醉的曲云舫,刀尖对准老贼的胸口。
  “玉楼……快来……救我……”曲云舫的记忆力很好,一眼便认出了金钟罩,只觉得往日如昨,又想故技重演。
  “住口!”金钟罩掐住曲云舫的咽喉,老贼憋得翻白眼儿,舌头吐出三寸长。“不算你卖国求荣、坑害良民,光说你卖女儿肉这一项,我也不能饶你。”
  他扒开曲云航的贴身小褂,正想剜出老贼的黑心烂肺,可是一见那生满恶癣的皮肉,心里发呕又下不了手。武松打虎是好汉,杀狗就要惹得江湖耻笑,于是他只在老贼的胸窝划了个圆圈,皮里肉外留下刀痕,便从夹壁墙里取出宝画,裹紧雨布扎上麻绳,出门上房,伴着闪电离去。
  曲云访死里逃生,受了惊吓,巧取的宝画又被人豪夺,心痛欲裂,两下夹攻陷入了神经错乱状态。
  马名骓看他丑态百出,十分恶心,说:“曲老夫子神智不清,我去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马处长不必破费,我自有绝招儿。”上炕老妈子说着,一巴掌拍在曲云舫的天灵盖上,“老不死的你醒一醒,马处长大驾光临,看望你来了。”
  一巴掌拍得曲云舫的魂儿附了体,愣怔了一会儿,却又咧开缺牙少齿的瘪嘴,放声哭道:“马处长,我……的画,我的画!……”
  “是您的画吗?”马名雅忍无可忍地哼道,“别人的东西得而复失,又何必如丧考妣?”
  “外财不富命究人,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土炕老妈子的劝说通俗易懂,“家有金山银垛,坐吃山空也得饿死。你还是凭自己身上的能耐,另想生财之道。”上炕老妈子的口气,又像教训大儿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悲夫!”曲云舫涕泪涟涟,打着哈欠。“天丧斯文,天丧斯文也。”
  上炕老妈子点着鸦片烟灯,堵住他的嘴。


  文本斋像一座古墓,万盛亨像一具活尸。
  为虎作怅的曲云舫,教唆流氓地痞,替他逼死万盛亨的女儿万守玉,抄走文萃斋珍藏的宝贵书画,万盛亨便一直昏昏迷迷,不吃不喝,卧以待毙。柜上的伙计,一见这个光景,辞工的辞工,告假的告假,走了个空,没有关张也已歇业了。
  万盛亨和万老太太都半死不活,老女仆作主,拿万家的这座宅院当抵押,到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医院,买一口大玻璃柜子,把万守王小姐的遗体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停放在西厢房,又搬来十几只花盆,阵列大玻璃柜子四面,万守玉就像静静悄悄地睡在花丛中。
  老女仆知道桑响马已经被捕,却一心只盼这位爽直正义的先生听到万家惨遭塌天大祸的消息,冲出牢笼,赶来收拾残局,安排善后。她还有个心愿,那就是哀求桑响马跟万守玉结个鬼婚,别把这个痴情薄命的女子埋在乱葬岗子的孤女坟里。
  下大雨的时候,老女仆一直提心吊胆,怕房倒屋塌,砸碎大玻璃柜子,雨刚见小,她就从耳房走出来,扶墙摸框到西厢房看一看,进屋点灯,揭开罩在玻璃柜上的一床湘绣被面,只见万守玉像安睡在水晶宫里的龙女,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痴呆呆坐在炕沿上淌眼泪。
  “哒,哒哒!”有人轻轻敲窗户,“屋里有人吗?”
  “谁?”老女仆吓得从炕沿上溜下来,瘫坐在地上。
  “我是万掌柜的老相识金钟罩,”那人从窗前转到门口,“您是服侍万守五小姐的那位大嫂吧?”
  金钟罩二十年没登万家的门槛,老女仆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口音,疑疑惑惑地问道:“您……黑更半夜……跳墙下院子……”
  “我从曲云舫的手里夺回万掌柜的宝画,冒雨送给本主。”
  “当真?”
  “我跟万老掌柜相识多年,从来没有一句戏言。”
  老女仆哆哆嗦嗦爬起身,颤颤抖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一缝,一捆湿漉漉的雨布递进来,她刚接到手里,眼前黑影一闪,一纵即逝,人迹不见。
  “老掌柜,老掌柜!”老女仆怀抱着宝画直奔正房,“醒一醒,醒一醒!”
  “是……是不是……我的女儿死而复生?”睡不着觉的万老太太,连划了三根火柴,碰碎了灯罩,才点着了闪跳的灯火。
  “画……画……”老女仆进门腿一软,双膝跪地,头顶着那捆雨布,“回来了,回来了!”
  万盛亨却像完全失去知觉,仍然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万老太太把那捆雨布放在条案上,解开拦腰拴住的绳子,果然两轴宝画包裹其中,她和老女仆惊喜交加叫了声:“天!”两人把画卷展开,正是物归原主。
  古色照眼,满室古香,气息奄奄的万盛亨挺身而起,两眼放光,起死回生。
  一给老掌柜道喜!”老女仆哭笑道。
  万盛亨却又咕冬一声躺倒,把手一挥,说:“害得我家破人亡,实乃不祥之物,烧掉!”
  “烧?”万老太太舍不得,“这是两件传世之宝,卖个便宜价钱,也够咱俩后半辈子的吃喝。”
  “不烧仍要把灾惹祸,你我更要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万盛亨暴躁地捶着炕面,发狂大叫。
  “老掌柜,我斗胆说一句话……”老女仆劝道,“您烧了这两幅宝画,对不起金钟罩替您虎口夺画的一片苦心,倒不如拿这两幅宝画换回桑先生,帮您收拾书铺,挑个黄道吉日重新开张。”
  “金钟罩在哪里?”万盛亨又翻身坐起。
  “来无影,去无踪,眨眼之间不见了。”老女仆又忙进言,“老掌柜,要想把桑先生换回来,得请董菊花出面。”
  “我一生不与娼优结交!”
  “那就只有委曲太太抛头露面了。”
  想到桑响马,万盛亨侮恨交加。这位不拘小节而大有快士之风的书生,是吃他挂累儿,才身陷囹圄的。他淌下两颗老泪,说:“我这个须眉浊物,已经束手无策,就依你们的妇人之见,死马当活马医吧!”
  天亮,老女仆陪同万老太太,坐两辆洋车来到董菊花的香案,忍辱含悲,低声下气,说了几车好话。董菊花见拿宝画换人,又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便答应下来。当天中午饭后,董菊花到殷汝耕官邸侍寝,枕席调笑之间,替桑响马求了情,殷汝耕喜得渴望已久的宝画,就乐得传令放人。
  从地牢里被放出来的桑响马,遭受百般折磨之后只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他回到万宅,并不到正房拜见万盛亨,却直奔西厢房,扑到玻璃柜上,大哭万守玉。
  夜晚,他给万守王守灵,老女仆送来一盘糕点一壶茶,还把万守玉遗留的一只红漆描金拜匣交给他,低声说了一句:“拜匣里有小姐的心里话。”便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灯光下,桑响马的心里交结着悲伤、痛苦、愤怒,打开万守玉的拜匣,一股清冽的幽香散发出来,拜匣里满是干枯了的花瓣,复盖着三卷豆青布面的文稿。桑响马把花瓣拂掉,掀开首卷的封面,扉页上是一幅万守玉的水彩肖像画。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桑响马不禁心如刀割,热泪夺眶而出。那是仲夏的一个月夜,万守五晚浴之后,搬一只藤椅,坐在院里月光下乘凉。桑响马隔窗看见,万守玉挽着黑油油的秀发,面色鲜润,目光晶莹,身穿白绸小衫,黑缎撒腿肥裤,十分清丽标致。他怦然心动,不免想人非非,就铺开一张白纸,拿起一支铅笔,偷偷勾勒万守玉的神形体态。打出草稿,过了一天就关上门将草图描绘在正式的画稿上,而且发挥他那异想天开的艺术想象力,浓墨重彩地在画稿上着色。他把词赋、传奇、戏曲里的卓文君、洛神、红拂、崔莺莺、杜丽娘……众美集于万守玉一身,将万宁王画成一个对爱情充满渴望,对人生满怀使憬的风流才女。他画得全神贯注。却不提防万守玉在窗外已经偷看多时。等他放下画笔,轻吁了一口气,自我陶醉,孤芳自赏。万守玉突然破门而人,红涨着脸,声严色厉地说:“桑先生,你竟敢由性儿作践我!”劈手就夺那幅画。桑响马虽然大吃一惊,却并不心慌意乱,只是神情沮丧,说:“我虽心有余而力不足,把万小姐画得似是而非,撕了扔掉吧!”万守玉却噗哧一笑说:“捉贼拿赃,我要留下你这个把柄。”想不到万守玉竟如此珍爱,收藏在拜匣里。
  桑响马挥泪翻过扉页,原来是三卷日记。
  首卷,是她从十五岁那年正月初一日记起的,所记都是她诵读经书的心得,间或有一些家庭琐事,银钱往来。天气阴睛,饭菜好坏,内容枯燥,文笔陈旧。二卷,是从她十八岁那年生日记起的,内容逐渐有了情趣,文笔也一改陈词滥调。原来,她从这一年辅佐老爹经营书铺,趁机偷看了一些新书,启发了她的天性,引起她的向往,字里行间不免流露出对父亲、家教和经书的微词。第三卷,竟是从桑响马来到文萃斋书铺那天记起的。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她细致地描写了桑响马的外貌风度,然后便是一见钟情的赞美。往日,一则日记多不过六七行,少只有三五行,这一日却写了密密麻麻的满满一页。此后,便是对桑响马的炽热的相思,爱情的独白,痛苦的倾诉,虚无的幻梦,也夹杂着梦醒的悲哀……最后一则,是在她得知老父即将逼她与文萃斋书铺对面的酱园子少掌柜订婚的消息以后,在绝望中的悲鸣:“……严父欲夺妾志,妾志坚如金石。心已许君,身岂可活?鼓乐之日,妾当情殉。宁化厉鬼,誓守清白。君若有情,妾当含笑九泉矣。……”
  桑响马肝肠寸断,肺腑大恸,扑到玻璃柜子上,失声痛哭道:“守玉,你为什么不跟我直言无讳?我早知你的心事,必能带你冲出罗网,远走高飞!”
  老女仆听到西厢房里号啕大哭,慌忙又跑过来,问道:“桑先生,您是……怎么回事儿?”
  “我要跟万小姐结婚!”桑响马抬起头来,泪流满面,直眉瞪眼,“生不同谷,死则同扩,我要跟她结个生死夫妻。”
  老女仆最怕万守玉落得一座孤女坟,埋在乱葬岗子,早有劝诱桑响马娶万守玉为鬼妻的意思,便赶忙顺水推船,说:“桑先生,您不愧是个多情重义大丈夫,老身替我家小姐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下拜。
  桑响马拦住,问道:“大娘,我不懂俗礼,就请您老人家替我安排。”
  老女仆胸有成竹,扳着手指,一桩一桩算道:“您得找个媒人,到万老掌柜面前求婚,万老掌柜点了头,再请个算命先生批八字,不犯命相,就可以下聘礼择吉日……”
  桑响马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这些繁文褥节,一概都免了吧!”
  “但是不能没有媒人!”
  “就请您老人家一身而二任焉。”
  “先办喜事,后办丧事……”
  “娶亲八抬大轿,出殡三十二人权,不算委屈守玉了吧?”
  “轿子里要有小姐的木主。”
  “棺材里放进我的像片。”
  老女仆含泪笑道:“桑先生,您等一等,我到上房讨老掌柜的吉
  ‘他敢不答应,我就把守玉扛走!”桑响马揭下湘绣被面,抱住玻璃柜子,面对香销玉碎的万守玉,又泪如雨下。
  一会儿的工夫,老女仆便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一袋子当嘟响的银元,说:“桑先生,快到上房拜见岳父岳母,红白喜事都由老掌柜的出钱。”
  “我姓桑的不当倒插门女婿!”桑响马挺身而起,去找马名骓借贷。
  马名骓和韩金簪儿刚送走了龙抬头。


  董菊花自从当上殷汝耕的姘妇,小院油漆彩画,花木茂盛,真好像金屋藏娇,别有洞天。雨后天气仍然闷热,屋里更热得心里起火,身上出汗,便到院里乘凉。藤萝架像垂挂的绿帐,董菊花半腰裹一条富贵牡丹花的浴巾,躲在藤萝架下的竹床上,吃了个冰镇的西瓜,喝了碗败火的酸梅汤,似睡非睡地打吨儿,等候殷汝耕打发人前来传话,坐上轿车进府诗寝。
  殷汝耕自从遇刺脱险,再也不敢仿效宋微宗赵估,轻车简从,出府夜游,眠花睡柳了。不知是失魂落魄,还是另有新欢,连传唤董菊花进府诗寝的次数也在减少。
  女戏子董菊花自幼学的是逢场作戏。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虚情假意代替了真情实意。丧失了女人的天性。殷汝耕从她身上得到的淫乐,她从殷汝耕的腰包里掏出的是钱财。并不想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官粉黛无颜色。今晚这个令人遍体生津的天气,搔首弄姿更要汗流使背,戏园子已经停演三天,她也没有跟殷汝耕假戏真唱的兴致。
  朦朦胧胧中,忽听一声咳嗽,董菊花睁眼一看,只见面容憔怀的玉楼小姐站立床头,掩面而泣,夜色中像个女吊死鬼。
  “玉楼小姐……”董菊花虽然在殷汝耕的床上取代了玉楼小姐的位置,但自己是个优伶,玉楼小姐是个名媛,身份仍有尊卑之分,高低不同,连忙从竹床上坐起来,一手掩紧浴巾,一手拉着玉楼小姐坐下。
  “菊花妹妹,姐姐登门……求助来了。”玉楼小姐一腔醋意化为满腹悲酸,掏出香罗柏,连连拭泪,哽哽咽咽,“我答应……马名骓,在汝耕见面前求情,释放那个……吃冤枉官司的桑响马,可是……可是我怕汝耕兄……不打发人来接我进府……那就请你代我面奏了。”
  说出自己的来意,玉楼小姐的心里像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恼恨殷汝耕的始乱终弃,嫉妒董菊花的“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感主”,也哀叹自己的人老珠黄被冷落。
  “姓马的是不是跟你开玩笑?”董菊花奇怪地问道。
  玉楼小姐只得以实相告,“他答应我事成之后,给我家修缮房子。”
  “殷长官已经把桑响马放啦!”董菊花咯咯笑道,“文萃斋书铺老掌柜的拿出两张宝画,把他换出去的。”
  玉楼小姐像当头挨了一棒,身子一软,倒在董菊花的杯里,叫了声:“我无路可走了!”
  “殷长官跟你藕断丝连,你别灰心丧气。”
  “他有了你,看我不人眼了。”
  董菊花咬着她的耳朵喊喊喳喳,装出哀求的口气,说:“玉楼小姐,今晚上……你替我辛苦一趟吧!”
  玉楼小姐心虚胆怯,说:“你千娇百媚,我一无可取,只怕他见我偷梁换柱,更要大发雷霆。”
  “唉哟,别折我的寿啦!”董菊花扮了个丑婆子的鬼脸儿,“你的五官七窍,模样长相儿,脸蛋儿肉皮子,哪一疙瘩哪一块都比我上品,只不过我会兴风作浪,给男人灌迷魂汤罢了。”
  “好妹妹,教教我……”
  “这一套功夫,用不了三年一节,我一点你就透。”
  于是,玉楼小姐跟随董菊花进屋,拜师学艺。
  一会儿,殷汝耕打发他刚刚挑选到官邸护院的狼爪张八,押着一辆轿车,来接董菊花进府;经过名师指点的玉楼小姐,便充当董菊花的替身,迷乱了狼爪张八的眼睛,登车上路。
  董菊花又回到藤萝架下竹床上,刚刚平躺下来,突然藤萝架上有人倒挂金钟。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她的前额,她的脑瓜子便一阵头昏,两耳嗡嗡响。
  “董老板,跟我们走一趟吧!”头朝下说话的是个老头儿,满脸微笑。
  “到……哪儿去?”董菊花眨着眼问道。
  “唱堂会。”
  “到哪儿唱?”
  “天地大舞台。”
  “没听说过……有这个戏园子呀!”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嘛。”
  “您……您是不是……想绑我的票?”董菊花哆嗦起来,却又故意褪落裹在半腰上的富贵牡丹花浴巾,裸露出一身色相。
  “别害怕,别害怕……”老人家轻声柔气,从藤萝架上整个出溜下来。“别嚷别叫,闭上眼睛,我保你不伤一根汗毛。”
  董菊花是个最会随机应变的女人,她把两眼一闭,说:“我这条摇钱的身子,交给您老人家受用了。”
  老人像包裹一个满月的婴儿,把董菊花的头脸和上半身包裹在富贵牡丹花浴巾里,又扯下几条藤萝秧子,捆住她的手脚,便扛在肩上,开门出去。
  迎面,龙抬头正手提一口鬼头刀,健步如飞跑来,脚下却是踏地无声,老人急忙一个转身,拐进一条小巷,没有被龙抬头发觉。
  龙抬头半路拦劫轿车,交手两个回合,狼爪张八肩膀子挨了一刀,拔出手枪,也被龙抬头劈手夺了过来,这才抱头鼠窜,逃之夭夭。龙抬头顾不得追赶狼爪张八,双手掏出轿车里那个抖成一团的女人。
  “董菊花,跟我走吧!”龙抬头低声喝道,“你胆敢大呼小叫,我一根手指戳进你的胸口窝儿,捅你个透心窟窿。”
  “好汉爷,我不是……董菊花……”玉楼小姐呻吟着哭道,“您把我绑走……我家没钱赎票呀!”
  “你是谁?”龙抬头在黑暗中瞪大眼睛问道。
  “我是……曲云舫的女儿……闺名叫玉楼……”玉楼小姐摘下头上的首饰和腕上的镯子,“好汉爷,这是我的……一点孝敬,您就别把我绑走了。”
  龙抬头把刀刃搁在轿车把式的脖颈上,问道:“这个女人说的可是真话?”
  “过去我常去接送她进府,她真是那个立过贞节牌坊的小寡妇儿。”轿车把式油嘴滑舌,“别看殷长官把她玩腻了,您留她当几天压寨夫人,也算尝一尝天鹅肉。”
  “闭嘴!”龙抬头打他一个嘴巴子,“惹我恼火,我就绑你。”
  “嘻!我是个穷赶车的,您把我绑走,除了糟踏粮食,百无一用。”
  “杀了你!”
  “您得收养我那个娘儿们和五个孩子。”
  龙抬头从马名骓那里知道,玉楼小姐早已失宠,绑走她换不出刺客关省三,这个轿车把式更是一文不值;便把他们捆绑了手脚堵住嘴,扔在半路上,自己急奔董菊花的小院。
  他闯进董菊花那养家妈的屋里。
  这只母老虎,大半辈子喝戏子血,光是从董菊花身上就不知榨取了多少包银,自己去倒贴几个年轻力壮的面首。最近,她忽然感到,只有富贵,没有荣华,如同锦衣夜行。她见殷汝耕十分贪恋董菊花,就想把董菊花卖给殷汝耕作妾,自己也算是殷长官的岳母;又见孔教会会长曲云舫已是穷途末路,还想嫁给这个糟老头子赚个名儒夫人的身份。一举两得,双料金字牌匾,岂不妙哉!今晚,她带着老妈子串门打麻将牌,回家一看董菊花不在,只当是被府里接走了,老妈子服侍她洗了澡,就上床做她的美梦。
  龙抬头进屋,养家妈从梦中惊醒,却又迷迷糊糊,错当是哪个面首前来献身,打情骂俏地哼哼卿卿,说:“小冤家,大热的天,老娘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不想油炯对虾。……”
  “不许诈尸!”龙抬头黑着脸,闪了闪刀光。“我是来绑票的。”
  “原来是黑道上的朋友呀!那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养家妈是走江湖跑码头的女光棍,见过世面,阅历丰富,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您想要多少钱,说个数目,好商量。”
  “只要你的女儿!”
  “那就到殷长官府里找她去。”
  “撒谎!”
  “府里真把她接走了,陪殷长官睡觉。”
  “接走的是那个玉楼小姐。”
  “你怎么知道?”
  “我半路劫车,才知道她找人代替。”
  “这个小戏人,竟敢把肥肉扶到别人碗里!”养家妈起身下床,忽然打了个寒啉,“你。……你想砍我的摇钱树,来人呀……”
  她发了疯似的狂叫起来。
  慌乱中龙抬头扯过一床棉被,给她蒙头盖顶,七缠八绕捆成粽子,塞到了床下。
  龙抬头手上只用了三分力气,那条绳子已经把棉被勒得紧紧绷绷,养家妈挣扎了两三下,便被憋闷而死。龙抬头无意之中给董菊花打碎了枷锁,不必赎身就可得到自由。
  这时,死寂的黑夜枪声大作。狼爪张八逃回殷汝耕官邸,传唤军警,四面撒网,捉拿龙抬头来了。
  龙抬头到董菊花屋里又扑了个空,身陷重围不敢久留,只得拐弯抹角钻出网眼,跳下西海子公园,从水道出城,两手空空而又垂头丧气地返回连环套。
  还没等他到家,便看见金钟罩盘膝大坐在河边柳荫下,面前摆放着解渴的瓜,接风的酒,下酒的菜,两大碗水捞面。
  “儿呀!你吃饱喝足,还得拨马回头,进城送这封董菊花的赎票信。”老人呵呵笑着,满睑得意神气。
  “干爹,您把我戏耍得好苦呀!”龙抬头哭笑不得,急恼不是。
  “就是要叫你小子长一长见识!”金钟罩一拍胸脯就像金钟响,
  “宝刀不老,这不过是小试锋芒。”
  黄忠的戏词儿,老人脱口而出。


  走马换将的地点,在张家湾和里二泅之间的沙冈上。
  张家湾在通州城南十五里,元朝万户张宣督海运至此而名,明朝徐阶《张家湾城记》:“凡四方之贡赋与士大夫之造朝者,舟至于此,则市马民车陆行以达都下。故其地水陆之会,而百物之所聚也。”《长安客话》描写张家湾风景:“水势环曲,官船客舫骈集于此,弦歌相闻,最称繁盛。”里二泅在张家湾南数里,有佑民观,中建玉皇阁酸坛,塑河神像。明朝嘉靖十四年,御赐阁名锡禧。清朝顺治八年,世祖皇帝临幸其地,赐帑重修。
  红眼窝是一片方圆二三里的沙丘,绵延起伏,满目荒凉,地势凶险,历代都有强人出没,打劫行商客旅,多少年来被行商客旅视为畏途。旧武侠小说《彭公案》,曾用不少笔墨写过张家湾和里二泅。
  金钟罩和龙抬头站在红眼窝上,心焦地俯瞰大河,等候殷汝耕的官差到来,当面交换关省三。
  一条又一条南下北上的船只,从他们眼前过去,都没有靠岸停留;急得龙抬头心里像窝住烟火的灶膛,恼得金钟罩嘟嘟嚷嚷骂不住口,爷儿俩都气得瞪裂了眼眶子。
  忽然,河面上的波光水影中,出现一只古怪的小船,落着舱帘,像蒸一锅馒头。
  人贩子的鸡笼船,拐带良家妇女,不敢白天露面,都是溜河边走夜路。水妓的花船,门户开放,搔首弄姿,淫声浪语,引诱招揽顾客。游船画舫更是开窗挑帘,饮酒品茶,吹、拉、弹、唱。大热的天,这只小船却遮掩得像闷葫芦罐,引起了龙抬头的猜疑。
  他猜疑而不敢断定,便打了个口哨,金钟罩应声而来。
  “干爹,您看这只见不得人的船!”龙抬头指点河面,“舱里有月子人,理当挂二尺红布,运送装殓的棺材,应该挑起三尺白布条子,这只船不荤不素,必定舱中有诈。”
  “这叫狗鱼船。”金钟罩一眼识破,“不是偷运逃犯,就是暗藏刺客,是水路上的一害。”
  “放过去吗?”
  “下河拦路,盘查明白。”
  “不给面子呢?”
  “扯上岸来!”
  说着,爷儿俩分头下水,水下如走平地,钻到船底。龙抬头牵头,金钟罩拢尾,这只闷葫芦罐小船便掉转了方向,身不由己拐向河湾子那翻花的旋涡。
  船舱里一阵惊慌尖叫,有的跳窗,有的破门,扑通扑通接连跳水,小船也打了个旋转扣了锅。
  一到水中,几个家伙就像落入金钟罩和龙抬头的手心,神胳臂扯腿掐脖子,等他们喝得肚皮滚圆,昏迷不醒,只剩下半口活气,才把他们一个个捞上来,勒上眼罩。爷儿俩每人一手像拎一条落水狗,拖到白沙冈的柳棵子地里审问。
  从穿着打扮上看,四个家伙的身份不明。一个像贩运洋货的老客,一个像账房先生,一个像茶房小厮,一个像保镖打手。金钟罩和龙抬头把他们头下脚上放在沙坡上,四个家伙的七窍淌出黄汤绿水,眼见滚圆的肚皮瘪下去。
  那个保嫖打手头一个醒来,刚还了阳便嗷嗷怪叫,打着滚儿踢腿,想一跃而起跟龙抬头拼个死活;龙抬头也就顾不得审问他,把一大捧得杂着蒺藜狗子的沙土,塞进他的嘴里,又顺手一捋他的双腿,从皮肉之外摘下他的胯骨。他也就哑口无言,动弹不得了。龙抬头的目光,落在那个老客身上,老客已经呕吐干净,腹内空空,却仍然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装死。龙抬头不打他一拳,也不踢他一脚,只弯起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隔肢窝里轻轻搔了一下,他忍耐不住奇痒钻心,噗哧一乐,被拆穿了假相。此人是狗掀门帘,本领全在一张嘴上,伶牙俐齿,花言巧语,真假虚实,避重就轻。龙抬头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单刀直人,刨根问底;逼得他顾头顾不了尾,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最后不得不招认他是一名混迹江湖的暗探,查访武林中的爱国志士,告密请赏。不过,他说那个账房先生本是他的一个狐朋狗友,原在一家杂货铺里写账。杂货铺关张,赋闲在家,被他拉来跑龙套;至于那个茶房小厮,是被游船老板打发来服待乘客的,跟他无关。
  金钟罩带下老客,提来账房先生。
  “好汉爷!”账房先生是个蓬头垢面的大烟鬼,穿一件油渍渍打着补丁的长衫,跪倒地上籁籁发抖。“小人本是个安善良民,只因长期失业,家无隔夜之粮,老母、病妻、小儿女们都要吃饭,才贪图赚几个钱,跟他们走一趟。”
  “你真是错上了贼船,我们也不难为你,”龙抬头笑眯着眼睛,在他身上摸过来摸过去,“站起来吧!”
  账房先生碰地连磕三个头,泪流满面地哭道:“谢好汉爷不斩之恩!”哆哩哆嗦爬起身来,仍旧低头弯腰缩脖子。
  “我网开一面把你放了生,你也得一五一十有问必答。”龙抬头笑声中冷气飕飕,“咱们前世无仇,今生无恨,萍水相逢也别结冤家,是不是?”
  “多谢好汉爷积德行善。”账房先生又连连打躬作揖,却所答非所问,“小人回家之后,一定改邪归正,吃斋念佛。”
  “我只问你一句话,这条船上谁是主脑?”
  “那个贩运洋货的老客呀!”
  “挂羊头卖狗肉,他不过是个幌子。”
  “那么,您老人家说是谁呢?”
  “你!”
  “我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的。”账房先生把脑瓜子更缩进脖腔子里,“狗坐轿子我可不敢受您的抬举呀!”
  龙抬头一个钱虎掏心,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哧啦啦撕下了三层补丁,暴露出长衫前胸的一块绣花标记,上涂着桐油,不怕水浸。
  “你还想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吗?”龙抬头冷笑着问道:“我早看出你是咬人的狗不龇牙,你做戏过了尺寸,就透出假了。”
  “生有地,死有处。该当我葬身鱼腹。”账房先生从脖腔子里探出了脑瓜儿。挺直了腰杆子,“朋友,道个字号,叫我死得明白。”
  龙抬头说出自己的名字,笑问道:“你死在我的手里,不算委屈吧?”
  “姓龙的,照我的胸口窝气捅一刀吧!”账房先生怪声怪气地奸笑,“我早走一步,黄泉路上等你,咱们后会有期,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在阴曹地府见面。”
  师父不点头,龙抬头不敢杀人,他把账房先生仍然交给金钟罩看管,又提审那个茶房小厮。
  茶房小厮穿得非常鲜亮,米黄的罩衫,豆青的裤子,丝袜缎鞋,半男不女,跪在龙抬头面前,哭哭啼啼,眼泪湿透了勒紧的眼罩。
  龙抬头只是紧盯着茶房小厮的动静,却并不开口。金钟罩走到他身边悄悄问道:“这个小家伙,能有多少油水?”
  “小香饵儿!”龙抬头突然大喝一声。
  条房小厮打了个寒噤,哭声更高了。
  龙抬头走上前去,扯掉茶房小厮的眼罩,露出一张长满粉刺的面孔。
  茶房小厮一双猫儿眼,瞳孔放大,失声尖叫,“唉呀!”
  “你认出了我,那就不要撒半句谎!”龙抬头挟起茶房小厮,翻过一道沙河,走进一片蒿草稠密的洼地。
  火烧云在一棵酸枣树下看守董菊花。她并不刁难这个奇货可居的女戏子,解开捆绑董菊花手脚的麻绳,可以活动四肢,又解开女戏子那花旗袍的纽绊儿,凉风吹人胸怀,只是没有揭下眼罩。她还怕从酸枣树上漏下的阳光晒焦了董菊花的粉面,便脱下身上的褂子,搭在酸枣树的枝丫上,给董菊花的头顶遮出一片阴凉。
  龙抬头挟着小香饵儿突然闯来,吓了她一跳,慌忙搂住没有穿着兜肚的胸脯;见是龙抬头,才放了心,松开手。
  “唉呀!你抓了个?……”火烧云惊疑地问道。
  龙抬头把小香饵儿摆在地上,笑道:“你替我搜身。”
  火烧云一看,蜷缩在地上的茶房小厮,虽然没有成年,却是个半大小子,气得咋龙抬头道:“一个男人家,我怎么能动手?”
  龙抬头一只脚尖,挑起小香饵儿的下巴颏儿,说:“你看这个‘男人家’的喉头。”
  火烧云看见。小香饵儿的脖子上,喉头并不凸出,已经明白八分;便叫龙抬头背过脸去,把手放到小香饵儿身上,从头上摸到脚下。
  “呸,呸,呸!”火烧云忽然一连啐了几口,“这个骚娘们,把蜡丸密信藏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方。”
  龙抬头转过身来,手挽小香饵儿的头发拎到半空,满脸杀气地问道:“你落到我手里,是想留下整尸首,还是想大卸八块,就看你说不说真情实话了。”
  “一死无大难,姑奶奶视死如归。”小香饵儿反倒面无惧色,把嫩白的脖子伸到龙抬头面前。“你就是把姑奶奶剁成肉馅儿喂狗,也别想叫姑奶奶泄露天机。”
  “这个娘儿儿是什么人?”火烧云怀疑地问道。“你们好像是老相识?”
  “她是一条水蝎子,害死不知多少吃水上饭的穷哥儿们。”龙抬头恨得眼红,又将小香饵儿掉在地上,“你今天出马,又想害谁?说!”
  日本豢养多年的女特务头子川岛芳子,眼下以天津日租界的东兴楼饭庄为据点,手下有成百上千形形色色的喽罗爪牙。其中一类是女扮男装,混入南北运河的客运大船上,迷人耳目,刺探抗日活动的情报。投毒暗杀不愿当亡国奴的乘客和船夫,走船的人骂她们是水蝎子。小香饵儿比别的水蝎子更为歹毒,死盯着龙抬头,龙抬头险些儿在她手里丧了命。
  小香饵儿躺在地上装死,龙抬头连踢几脚,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得打开蜡丸密信看个究竟。
  小香饵儿睁开恶毒的眼眼,轻蔑地一阵冷笑,说:“姓龙的,你能识破密信上的一句话,我就改换门庭,拜你当主子。”
  连中国字也识不得几个的龙抬头,打开密信一看,文不加点整八行,都写的是日文,莫名其妙傻了眼。
  火烧云要过这封密信,说:“我叫董菊花看一看,她也许认得。”
  “压寨夫人,我不识字。”酸枣树下董菊花连连摇头。
  “你会唱那么多出戏,怎么能不识字呢?”
  “那都是师父口传心授,我一字一句死记硬背下来。”
  火烧云把密信还给龙抬头。
  龙抬头只得换上柔和的口气,说:“小香饵儿你把密信说出来,我刀下留人,放你归山。”
  “归山也是一死,我宁愿沤烂在肚子里!”说着,她滚动舌尖,吞下一颗内藏毒药的假牙,面孔痉挛,身子一阵抽搐,划一根火柴的工夫就断气了。
  龙抬头只得拿着密信去找账房先生,却看见干爹又下河牵引一条怪船。


  这条怪船,运送的是两口棺材,却高挑着一幅大红幛子,押船的竟是桑响马。
  桑响马身穿十字披红的长袍马褂,头戴插花映喜的礼帽,完全是一副新郎官的打扮。然而,脸上几天没刮的胡宏,像个刺猖。直勾勾的眼珠子挂着血丝,又跟这一身打扮极不相称。
  船靠岸边,龙抬头迎上前去。
  “桑先生,您这是到哪儿去?”龙抬头眼皮直跳,“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人?”
  “我受马名骓指点,投奔你们师徒来了。”桑响马站起身,跳上岸发出一声悲叹,“榆木棺材里装的是关省三,杨木棺材里装的是花中蕊,我想把他们合葬在连环套。”
  “殷贼杀了关省三,又害死花中蕊!”龙抬头上船,一手掀开一口棺材的棺盖,只见关省三血肉模糊,花中蕊脸色枯黄,令人惨不忍睹。
  桑响马眼含热泪,说:“关省三在鬼门坝刑场被枪毙,花中蕊到刑场哭祭殉情,我给他们收了尸,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大团圆吧!”
  花中蕊虽然忍辱含垢,苟且偷生,被狼爪张八霸占了身子,但是心里还想念着旧情人关省三。殷汝耕挑选狼爪张八进府当差,还赏了个腰肥肉厚的胖丫头,狼爪张人便把花中蕊一脚踢开,却留给花中蕊一身脏症。这一天,花中蕊到药铺里买药,在街上正遇见雇花轿的桑响马。桑响马办鬼婚,原打算花轿里安放着万守玉的画像行街,一见花中蕊,忽然大发奇想。花中蕊的脸庞,跟万守玉有几分相象。戏子们不但会演唱,而且会化装,如果叫花中蕊装扮万守玉,坐轿行街一定引起轰动。于是,他请花中蕊留步,求花中德玉成其事,必定多加酬谢。
  花中蕊那蜡黄而乌青的脸上,凄惨地一笑,说:“桑先生,您赏我坐一回新娘的花轿,对我这个下贱女子是多么大的抬举,我还能收您的钱吗?”
  在万宅的西厢房,花中蕊对照万守玉的遗容,精雕细刻地打扮自己;万守玉的唇边有一颗美人病,她也没有疏忽,巧妙地点上一颗黑点儿。乔妆改扮之后,冷眼一看,连老女仆都分不出是真是假。花轿一上街,便有人惊呼:“看呀,万家小姐又活啦!”三班鼓乐声人云霄,一路上喜炮震人耳鼓,满街筒子的人追赶着花轿看热闹。
  可是,花轿一到万寿宫大街,观众却被另一出对台戏夺走了。
  一排保安队士兵和一小队警察,押解着一辆出红差的刑车,跟行街的花轿走碰了头。刑车上,关省三被五花大绑,头上插着招子,脖子上勒着一根绳子。严刑拷打把关省三折磨得气息奄奄,麻绳勒得喊不出一句话,但是,他那垂死的目光和花轿里花中蕊那发烧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的眼里都进溅出激情的火花,跟着便都泪如雨下。
  “省三!”花中蕊从花轿里扑出来,一头栽倒地上,撕破了彩裙,摔散了珠翠。
  她披头散发追赶刑车,行街的花轿只得半途而废。
  桑响马办完喜事,马上就办丧事。他安葬了万守玉,就赶奔鬼门坝刑场,只见服毒身死的花中蕊,跟关省三的尸身头并头躺在血染的黄沙上。
  “殷汝耕这条癞狗!”龙抬头气得蹦起来双脚跺地,“他打发手下人捎信,答应拿关省三换回董菊花,怎么拉出屎自个儿又咽回去?”
  “马名骓告诉我,日本顾问发了火,殷汝耕也就不敢不把他的姘妇‘割爱’了。”桑响马又压低声音,“他还听说,日本顾问不让殷汝耕兴师动众捉拿你们师徒,却要挑拨你们武林中人自相残杀,他们坐收渔人之利。”
  龙抬头这才想起从小香饵儿身上搜出的密信,忙递到桑响马手里。说:“桑先生,你看一看这张鬼画符,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桑响马扫了一眼,脸色陡地大变,说:“这是日本特务机关的一道密令,写给他们收买的一伙武林败类,明枪暗箭谋害你们爷儿俩。”
  “我先撕了董菊花这张肉票,替关省三偿命!”
  “董菊花虽是个轻薄女子,却罪不当诛,杀了她只会败坏你在江湖上的名声。”
  “我活埋了那三个狗东西,给关省三陪葬。”
  桑响马紧随龙抬头身后,来到白沙冈的柳棵子地。
  那个满嘴堵满沙土和疾藜狗子的家伙。在毒热的阳光曝晒下,已经憋死。桑响马停步看着死尸,说:“他是狼爪张八的一条疯狗。”
  龙抬头一指贩运洋货的老客,问道:“这个家伙是谁?”
  “警务处的一个密探。”桑响马一眼便识破此人的真面目,“带领警狗子查抄文萃斋书铺的就是他。”
  “埋他个倒栽葱!”龙抬头拎起那个账房先生,“请桑先生上眼,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个大烟鬼胸前绣着一朵花,他就在黑道上占个大辈儿。”
  大烟鬼像闭目养神,无动于衷,一声不吭,完全改变了刚才那假装怯懦和恐惧的态度。
  龙抬头又带着桑响马,到洼地的蓬蒿丛中跟董菊花见面,火烧云听见脚步声,穿上褂子,躲在酸枣树后。
  揭下勒住眼眶的三条黑腿带子,董菊花愣怔了半晌,紧眨了几下眼睛,认出桑响马,鼻子一酸,哭哭啼啼又怨声怨气,说:“想不到你归顺了殷长官,殷长官打发你把我接回去。”
  “我是被你那个殷长官逼上梁山了。”桑响马冷冷地哼道,“谁来接你回去?殷汝耕把你弃之如敝屣了。”
  “你……别吓唬我!”董菊花虽然心惊肉跳,脸上却强作镇静,撇了撇嘴儿,“我还没叫殷长官倒胃口,曲玉楼抢不了我的码头。”
  “曲玉楼本想取你而代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羞恨难当,撞死在她那座贞节牌坊上了。”
  “阿呀!曲老头子呢?”
  “惊吓失魂,悲痛而死。”
  “谁给他们父女料理后事呢?”
  “殷汝耕却又大张旗鼓,厚葬他们父女二人。”
  “老虎挂念珠儿!”董菊花的脊梁骨直冒凉气。“你劝好汉爷把我放回去,我跟我娘马上离开通州,逃出虎口。”
  “你那个养家妈也呜呼哀哉了。”
  “骗人!”
  “只怕她的尸首已在乱葬岗子喂了狗。”桑响马口气冷酷地说下去,“花中蕊也死了。”
  “狼爪张八杀了她?”
  “她自己服毒而死。”
  “你这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得了脏症,关省三被杀了头,她就在刑场服毒殉葬,也算不忘旧情。”
  “谁能想到……这个软胎子的娘儿们,死得……这么烈性。”
  “你愿不愿见一见她?”
  “她不是死了吗?”
  “我把她跟关省三装在两口棺材里,运送到这里的河滩上,找个墓穴葬埋。”
  “我不想看她,只求你们把我放生。”
  “你还想回去呀?”
  “难道你们真要撕票?”董菊花匍匐在地上,尖着嗓子哀叫。“我不过卖艺卖身赚几个钱,长这么大没有坑害过一个人。”
  “你回通州是自投罗网,殷汝耕想留下你,日本顾问也不会开恩。”
  “我在家里还有金、银、首饰、现款……”
  “你正色艺双全,还怕捞不回来吗?”
  “我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呀!”
  “桑某人亲自护送你到天津卫搭班。”
  “那我这辈子就死心塌地跟定了你!”董菊花又娇声贱气起来。
  “当真?”
  “我敢赌咒!”说着,董菊花使了个身段,酷似《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跟杨四郎对天明誓。
  “好!桑某人落草当响马,董菊花甘愿在绿林中形影不离,同生共死。”
  “不!不……不……”董菊花的舌头打着嘟噜儿,急忙改口。
  沙丘下,有个被冬春两季的大风掏了洞似的深坑,龙抬头扔下断气的小香饵儿和保嫖打手,又扔下贩运洋货的老客和账房先生,填下半坑沙土。然后,砍两棵小树,削成两条抬杠,龙抬头、金钟罩、桑响马和船夫,把关省三和花中蕊的两口棺材抬上岸来,在这座深坑里下了葬。
  桑响马护送董菊花上船,龙抬头、金钟罩和火烧云爷儿仁回顾茫然,面面相觑。
  “是鬼的归坟,是神的进庙,只有咱们这一家子天地不容了。”金钟罩感到凄凉而又疲惫,坐在柳棵子地的阴凉下抽间烟。
  龙抬头却仰天大笑,说:“天地不容咱们这一家子,玉皇大帝和阎罗王也就管不着咱们的贵贱生死。还有谁能比得了咱们逍遥快乐?”
  “你还是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吧!”火烧云也愁眉苦脸了。
  龙抬头仍然嘻嘻哈哈,说:“干爹和干娘,带着你和孩子,投亲靠友躲避一时。我到西天取经,要求真人亲传,那就车到山前必有路了。
  “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金钟罩咯吧一声折断了烟袋杆子。
  “干爹,您还记得我搭救的那个草莽书生吗?”
  “被画影图形,四处严拿的共产党?”
  “他临走给我留下两句话:京东大河上无处存身,就到京西妙峰山下去找他。”
  “他在妙峰山于什么营生?”
  “招兵买马,聚草囤粮。”
  “天一擦黑上路,天亮就到京西!”金钟罩笑逐颜开,“快去早回,我等你的喜信。”
  妙峰山下樱桃沟,爱国大学生们正举办暑期军事野营活动。他们的教官,是从延安东渡黄河、秘密潜入北京的红军干部。


  波音737降落在贝尔格莱德机场,我抬起手腕看表,北京时间夜晚十点四十五分,这里却是下午四时四十五分,太阳刚刚平西。通过海关,主人在候机大厅的酒吧间设便宴,欢迎从空中万里长征而来的贵宾。我是旧地重游,女翻译薇拉·马克西莫维奇又是三年前的老相识,更感到宾至如归。
  三年前,薇拉刚从北京大学毕业回国,就受聘给我当翻译。她的研究课题和毕业论文的导师,是我三十年前在北京大学念书时的同班同学,人境随俗,她也就遵守中国的礼节,称我为老师。三十七国作家在贝尔格莱德会晤,她负责翻译我的讲话稿,我们之间有过几次接触。工作之余闲谈很多,她向我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她的身世,使我大为惊叹不已。她的祖父是克罗地亚人,祖母是斯洛文尼亚人,结婚三年生下她的父亲;后来双方离了婚,祖父又娶了个意大利女人,祖母嫁了个法国丈夫,她的生父在法国长到十三岁,母亲病故又回了国。薇拉的外祖父是带有希腊血统的马其顿人,外祖母是个德国人,生下薇拉的母亲不久,也都离了婚。外祖母嫁了个奥地利丈夫,外祖父娶了个匈牙利女人。所以,薇拉自称具有国际属性。
  “我很想嫁个中国小伙子,可是我的中国男同学们太客气了。”薇拉的口语水平不高,又斟字酌句,更显得拗口。“我的未婚夫发觉这个新动向,急忙实行‘中国化’,才没有被我甩了。”她的嘴里蹦出一句北京土话,咯咯咯笑成一串。
  薇拉当时正翻译鲁迅先生的《社戏》,小说中关于清末民初著名京剧演员谭叫天和龚云甫的典故,我给了她一些指点。
  一晃三年过去,薇拉一见我走出海关,便扎煞着胳臂跑上前来,喊道:“报告刘老师一个特大新闻,我有了个中国儿子!”
  我一喜而又一惊,难道她也发生婚变,改嫁中国的驻外人员?
  “恭喜,恭喜!”我不便深究,只能做个顺水人情。
  “我给我的儿子取名牛牛,”薇拉见我满面狐疑神色,连忙进一步说明,“中国今年不是牛年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薇拉告诉我,她又在翻译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已经译到第十三编(宋元之拟话本),在陪同我进行参观访问期间,免不了要向我请教。于是,我也忍不住告诉她,目前我正在写的长篇小说《敬柳亭说书》,便是继承和发展“拟话本”之作,而且要在访问三国的旅途上,完成结尾部分的草稿。
  “好极啦!”她雀跃着拍手,“刘老师,您会‘说话’吗?”
  我闻之一怔,愕然半晌才醒过梦来,笑道:“宋代的‘说话’,也就是北京现在的说评书;我在行家眼里是个力笨,在力笨眼里是个行家。”
  “您愿意给‘力笨’们表演一场吗?”
  “这…”
  薇拉见我面有难色,忙笑道:“全部观众,只有我和我的爱人。””
  我答应了:“在你们面前,我不怕献丑。”
  贝尔格莱德时间夜晚十时十五分,我们又从候机室返回机场,乘坐国内航班的飞机,十一时飞抵旅游胜地奥赫里德湖,这时的北京已是清晨五点了。住进湖畔旅馆,掐指一算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洗过澡便赶紧上床。湖畔的露天广场,旅馆的跳舞厅,避暑度假的红男绿女仍然在寻欢作乐,而且要玩个通宵达旦。我在歌声、乐声、笑声和舞蹈的喧闹声中酣然人梦。
  一连三日,不是游览名胜古迹,便是野餐宴会,直到星期五晚上,主人照例要工休两天,我才得到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夜晚,我坐在阳台上,湖风送爽,月光下的奥赫里德湖像一只梦幻曲(引用一位桂冠诗人的名句)。湖心,闪烁着一串浮标灯,浮标灯的那一边便是阿尔巴尼亚。山头上碉堡林立,探照灯交叉着扫瞄国境。我在圆桌上铺下白纸,本意想写小说,下笔却涂鸦成诗:
  夏夜的奥赫里德湖上有一弯橙月,
  湖风摇曳着月色朦胧中的婆娑树影。
  呵!那是银河上的一只独木小舟,
  荡起的双桨像水鸟扇动翅膀,
  咿呀的桨声像水鸟的吟鸣,
  是谁唤我上船,
  轻柔的乡音,捉弄人的眼睛……
  叮铃铃……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打断了我的诗思,这辈子注定做不成诗人了。我忙进屋接电话,打电话的人是薇拉。
  “刘老师,我的爱人从卢布尔雅那赶来了,明天上午十点去拜访您,允许吗?”
  “欢迎,欢迎!”
  这个消息,是一大推动,我放下电话,又回到阳台上,一心不可二用,撇开断尾巴蜻蜒的诗章,全神贯注写我的小说。一口气写出四千字,正可做明天上午表演说评书的话本。
  薇拉的丈夫叫伊万·马克西莫维奇。
  “不!敝人贱姓马,名路遥字知,名号北京油子。”这个文质彬彬的金发碧眼小伙子,身穿北京红都缝纫厂的中山装,脚下是北京内联升鞋店的布鞋,不但穿着打扮中国化,而且说一口十分流利的京片子。“我学过京剧、评剧、相声、单弦……当然都是半瓶醋,功夫不到家。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学说评书,回国的日子到了,今天没说的,老前辈您多多劳神费心,对学生们不吝赐教。”
  看他那自鸣得意的神气,薇拉笑得前仰后合。连说:“耍贫嘴,要贫嘴!”
  我在表演之前,大讲了一通北方评书艺人的几大流派,他们连同我照猫画虎、模仿老乐哥的说书,都录了音。这位路遥知马力的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是卢布尔雅那电视台的记者。卢布尔雅那电视台代表团来华访问期间,曾给我拍过《一个中国作家的一天》的新闻短片。于是,伊万又顺便对我进行录相访问,真正是公私兼顾。
  星期日下午,伊万返回他的工作岗位,临行叮嘱薇拉挤出我的时间,再录几段。
  九月二日,我到达柏林。
  德国派出的也是一位女翻译,这个三十一岁的芭芭拉·施奈德非同小可。她到苏联、新加坡和香港学过九年中文,获得汉学博士学位,眼下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她的博士论文的题目是:《论“拿来主义”在鲁迅小说中的体现》,可见学问够大。她准备翻译我的中篇小说《蒲柳人家》和短篇小说《峨眉》,所以才肯屈尊当我的传声筒。
  芭芭拉·施奈德是个美丽、理性、严格而又具有学者风度的标准日耳曼女子,我不能像对待薇拉那么随便玩笑,她也不像薇拉对待我那样敬如师长。
  双方都很矜持,那就难免发生冲突,导火线是她对我的一句诗的翻译。
  这里的文人雅士,在文艺沙龙聚会,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都要朗诵一首自己所写的诗,而且以爱情诗最为风雅。我从事文学创作三十六年,没敢写过一首诗拿到报刊上发表,在奥赫里德湖上萌发的诗思,也夭折在摇篮里。但是,出席盛会而不朗诵诗是极不礼貌的,我又没有曹子建的才高八斗、七步成诗,临场抓哏必定大出洋相。左思右想,翻箱倒柜,抖落包袱底儿,我忽然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写给我的妻子的一首情诗,拿出来滥等充数,蒙混过关。
  芭芭拉的工作态度,严肃认真到极点。她把这首诗翻译完毕,又到我的房间进行反复推敲。我在北京大学念书时同级而不同班的一位同学,是我国驻德大使馆的公使衔参赞,正在我的房间里叙旧。他留学德国,又在德国工作二十多年,精通德语。三合一推敲一首小诗,当然要务求译得信、达、雅。
  我的情诗中有一句,“冤家结痴情,”芭芭拉译成德文,却变为“敌人结了婚”,或“敌人做夫妻。”
  “冤家不等于敌人呀!”我赶忙纠正。
  芭芭拉却一口咬定:“冤家当然要译成敌人。”
  “难道没有更确切的字眼儿?”我仍然不肯迁就。
  精通德语的公使衔参赞,抓着头皮,苦着脸儿,说:“好像……只能如此。”
  “冤家是爱称呀!”我旁征博引,以理服人,“中国农村妇女骂自己的情人‘该死的’、‘杀千刀的’,《西厢记》里崔莺莺称张君瑞为‘可憎才’——可恨的东西,其实都是爱之极也。”
  “咒骂自己的情人可恨、该死、杀千刀,怎么会是爱情的语言呢?”汉学博士芭芭拉·施奈德那秀丽的脸儿,充满迷茫、困惑、怀疑
  我难以说服她,忽然想起公使衔参赞刚才跟我讲过,芭芭拉酷爱京剧,曾经演出梅派代表作《贵妃醉酒》,博得“洋贵妃”之美誉,便问道,“芭芭拉,你学过梅兰芳的另一代表作《断桥》吗?”
  “我只会清唱,没有响排。”芭芭拉通晓京剧的术语。
  “好!”我找到了开锁的钥匙,“你可记得,白娘子在断桥边和许仙相遇,小青拔剑要杀许仙,许仙跪求饶命,白娘子抬起臂拦住小青,另一只手的食指狠狠地点了一下许仙的额头,叫了声‘冤家’”
  “我每唱这一段,必定满堂喝彩!”芭芭拉心驰神往,眉飞色舞起来。
  我趁热打铁,问道:“如果把白娘子的这一句,改成:‘敌人’”
  “明白啦,明白啦!”芭芭拉双手捂脸,像羞涩的少女,“汉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好学而又钻研,是德国人的一大优点,从这一天起芭芭拉便不耻下问,旅途上向我讨教更多的汉语词汇,想不到我出国后当上了博士研究生的导师。
  每当我连珠炮似地说起京东北运河农村的生动口头语,她听得津津有味,赞美不已,却又因非常难以理解而苦恼烦躁。
  我以导师的口吻,板着面孔,说:“这是真正民族化的文学语言,你应该掌握。”
  “是的,是的……”她那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儿,“我在学府里所学的汉语,只能懂得中国知识分子的语言,是很不够的。”
  “中国的农民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有八九亿之多呀!”
  “我应该到中国农村留学几年,才算得上是个名副其实的汉学家。”
  “欢迎你到我的家乡深人生活,你将写出博士后学位论文。”
  我在德国写出的小说篇章,便是我给芭芭拉授课的讲义。
  告别了德国,九月十五日到达莫斯科。莫斯科大学的一位汉学教授,虽然已经年近花甲,但是他在一九五六年到北京大学留学,论资排辈儿,他得认我做师兄。他在翻译我的小说。这位被尊为权威的学者,非常坦率地承认,他只能译出我的小说的故事梗概;同时,他也毫不客气地指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的中国译本,没有译出肖洛霍夫的文学语言的高超和微妙。
  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的作品,是最难翻译的。他说出一个至理名言,“真正高水平的翻译家,却又最喜欢翻译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的作品。”
  在苏联停留的时间短,活动很多,我只有紧张写作,才能在国外完成这部小说。有时,在三五分钟的空暇里,也要掏出草稿本子,写上六七行,我们乘坐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回国,终于在到达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欧亚大陆分界线之前,把这部小说的草稿写出来了。
  火车进站,停车二十五分钟,我们下车观赏欧亚大陆分界线的界碑,想不到跟那位谈判购买制作洋豆腐的成套设备的先生不期而遇。
  此公已经瘦成一把骨柴,想必是这些日子完全依靠面包和免费苏打水活命,节省每一个铜板为自己抢购贱货。
  “机器运回来了吗?”我跟他握手问道。
  “成套设备是个庞然大物,要走海路。”他笑眯眯地反问道,“你的小说交流如何?”
  “他们爱吃中国豆腐。”
  我们冷淡地分开了。
  几天之后进入祖国国境,在通过二连浩特海关的时候,此公被扣。他挟带私货过多,而且那些贱货中早有病毒细菌,被扣在海关拘留所等候处理。
  回到北京第二天,我便下乡去找老乐哥,谁知他早已跟随长途贩运的车队跑码头,天南地北不知去向。
  他禁不住长途贩运车队的引诱,自食其言,没有将日演三场改为两场;不等我从国外回来,便俯从民意,自己编了个尾巴,圆满收场。
  因此,这部小说有两种本子同时存在;至于谁优谁劣,未来自有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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