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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七十

  村子突然有些活气了。
  黑子家的带子锯很昂扬地响着,不知是修好了还是怎样,反正不那么难听了,冬日的阳光照在村舍上,好似也有了点亮光。村街上,那条人踩马踏的土路也显得平展了些。鸡们、猪们很轻松地在村路上觅食。来往的行人高声地打着招呼,那笑呢,是很有些含意的。
  于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风一样地在村子里悄悄传开了:
  “听说了么?鳖儿犯事了!说是已经抓起来了。”
  “哟,怕是罪不小吧?”
  “了不得,可了不得,听说是诈骗几十万呢!”
  “老天哪!有恁多?”
  “说是五花大绑捆走了!……”
  “看来事儿不小,他糟蹋多少女人哪!”
  “早些时,鳖儿回来,我就看他脸色不对……”
  “怕是要崩吧?犯这么大的罪。”
  “怕是要崩……”
  这消息是大碗婶的儿子大骡从城里带回来的。他只说如意怕是要犯事了,那边又查他的帐呢。大碗婶狗窝里放不住剩馍,也就慌慌地四下张扬开了。
  话说了不到一个时辰,村里人便全都知道了。在田边、地头或是农家的小院里,到处都闹嚷嚷地在议论这件事情。你说,我说,他说……忽然就觉得气顺了许多。
  午时,不知谁家放了一拴长长的鞭炮。火鞭像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响了许久,村街里飘出了喜庆的硝烟味,鞭炮声刚响过,又有人在自家院子里高声唱起梆子戏来,哑哑的喉咙,粗粗的嗓门,一声:“辕门外三声炮……”唱得有板有眼。谁都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却又不肯往细处说,只有各自心里明白。
  好事的大碗婶像喜疯了似的,在村街里侧歪着大片子脚脱脱脱一趟,脱脱脱又一趟,来来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学说,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胸前那像瘪了气的皮球一样的大奶子一甩一甩的,连衣襟上的扣都没系,大敞着怀就跑出来了。她那张灰灰的紫茄子脸上塞着块大红薯,走着吃着,吃着说着。有人的时候她少咬两口,没人的时候多咬两口,糊糊粘粘的塞一嘴红薯,噎得连话都说不清爽了。她腰里也像是掖了根扁担似的,胸脯扛得很高,只见奶子忽闪。走了那么几趟,仿佛还不过瘾,终于忍不住跑到罗锅来顺搭的草棚前喊道:
  “来顺,来顺,你出来,我有话说哩。”
  罗锅来顺从草棚里勾着头走出来,笑着搭讪说:“他婶,有啥事?”
  大碗婶故意迟迟疑疑吞吞吐吐:“听说,听说……如意没给你说?”
  “啥事呀?如意没说,没说。”罗锅来顺眨眨眼,慌忙问。
  大碗婶很神秘地小声说:“听说如意犯事了,罪可不小哇!赶紧去看看吧……”
  罗锅来顺的脸立时灰了,只觉眼前一黑,勉强才稳住一口气,问:“谁……谁说?”
  “哟哟,村里人都知道了。快去看看他吧!去早了兴许还能见上一面。晚了,怕是……”
  罗锅来顺腿都软了,连声问:“他婶,他婶,如意出啥事了……”
  “唉,别问了。去吧,赶紧收拾收拾去吧……”
  罗锅来顺最怕儿子做下犯法的事,做下犯法事就没人能救他了。一时他也顾不上多问,便惶惶不定地收拾收拾上路了。是呀,好孬也得见上一面哪……
  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杨如意骑着摩托回来了。他像发疯一样骑着摩托“日儿日儿”地在村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又开慢速缓缓地在村街里穿过,那神情像示威似的,目光横横的,最后,他在村街当中熄了火,就那么挺身站着,冷眼望着村街里来往的行人。
  路过的村人看见他,脸上挂着笑,问:“如意回来了!”
  “回来了。”他冷冷地说。
  “没事儿吧?”
  “没事儿。”
  “没事就好。”
  杨如意狠狠地甩掉烟蒂,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再有人路过,还是这么一套很寡味的话。问了。答了。这似乎很让人失望,细看了也没瞧出有什么事的样子,看来这鳖儿倒挺能稳得住,声色不露的。人既然放回来了,那事儿是不会太大的。可转过脸去,一个个又恨得牙痒,暗骂道:
  “杂种!”
  “杂种!!”
  “杂种……”
  这当儿,大碗婶像是从墙窟窿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凑到杨如意跟前,讪讪地笑着问:“大侄子,咋、咋……听说你犯事了?”
  “犯事了。”杨如意冷冰冰地说,眼里却蹿出一股一股的绿火。
  “听说……事不小?”大碗婶转弯抹角地问。
  “不小!”
  大碗婶听出声音不对头,忙改口说:“嗯哪,我也是听人家说……”
  “你听说我犯啥罪了?”杨如意气横横地盯着大碗婶问。
  “谁,谁知哩。大家……人家都说你犯事了。我才打发你爹去看看……”
  “大碗婶是好心哪!那我谢谢大碗婶了。”杨如意不阴不阳地说。
  “好心不好心,都是杨家这一窝鳖孙!……咋,恁婶子还有啥歹意?”大碗婶撇撇嘴说。
  “大碗婶没歹意,只是吓了吓我爹。”杨如意乜斜着眼说。
  大碗婶拍着腿倚老卖老地说:“恁娘那棒槌!我吓他了?我吓他了?那是你爹挂心你,不放心。日哄驴日哄马,一个大活人还能叫人日哄住?!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叫我说,给你提个醒也好!……”
  “好。”杨如意淡淡地说。
  大碗婶撞了个没趣儿,心里恨极,扭过身很松劲地走了。走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狗不养驴不教那些货,咋不用零刀割割他哩?!”
  杨如意阴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大碗婶走去。然后他回过头来,慢慢地往家走。此刻,他眼里的傲气消失了,脸上突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凄楚。他又看见了爹搭的小草棚,那草棚在高高的楼房旁边搭着,显得更加寒伧、狭小,简直跟狗窝一样。可爹宁住这“狗窝”,不愿住楼屋。他吃了一辈子苦,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却没有享福的命。大冬天里,一座楼空着,他却住在外边,还要费心地照看房子……爹成了个可怜的看家狗!
  杨如意觉得不能让爹在家里受罪了。老人见他的时候吓坏了,浑身像筛糠似的抖着,一进门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叫他的名字,见人就想跪……
  杨如意回到家里,咚咚地跑上楼去,进屋把录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尔后在强烈的音乐声中爬上了楼房的最高处,挺身而立,好让全村的人都能看见他!
  天黑之后,杨如意竟然主动地到村长杨书印家去了。他一进院子便故意咳嗽了一声,立时,正在害偏头疼病的杨书印忽一下坐了起来,朗声说:
  “来吧,如意。我知道你要找我的,我知道。”
  杨如意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屋去。他进屋来很平静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看靠床坐着的杨书印,说:
  “老叔病了?”
  杨书印马上摘掉勒在头上的湿毛巾,说:“头痛脑热的,也没啥大病。”说着,话头一转,很关切地问:
  “出事了?”
  “出事了。”杨如意点点头。
  “事很大……?”杨书印又问。
  “可大可小。”杨如意说。
  “说吧,如意,只要你言一声,老叔跑断腿都没话说。需要找谁,你说了,咱县里有人……”
  杨如意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不慌不忙地说:“老叔,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你以为我非求你不可。不错,那边又查我的帐了。你也许会在上边做些手脚,这都是可能的。你以为这一回我离了你就办不成事了,就垮了……”
  杨书印故意沉着脸说:“这娃子,事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说啥硬气话?叫老叔帮啥忙你说了。老叔这一辈子就图个混人,咱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你说吧,天大的事老叔给你撑着。”
  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放心吧,那边的事我自己能了。老叔三番五次帮我的忙,我也得谢谢老叔。”说到这里,杨如意翻眼看了看杨书印,“老叔,我花钱弄了个‘材料’想给老叔看看,也算是对老叔的报答吧。”
  “啥材料?”杨书印很有兴趣地问。
  “几句实话。老叔,现在实话也要用钱才能买出来。我是花了些功夫的。老叔,你想听不想?”
  杨书印沉默不语。他想,这娃子是不是想报复他?
  杨如意从穿在身上的考花呢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又是很平静地翻开几页看了看,接着念道:
  “一九六七年阴历五月十四,你在河坡的苇地里奸污了花妞姑。那年花妞姑才十七岁,她去苇地里找粽叶去了。那会儿四奶奶病得很重,想尝尝粽子,花妞姑就去苇地里给她娘摘苇叶包粽子,可你却把她糟蹋了。你是有预谋的,不然你不会到苇地里去。当时你给了花妞姑五块钱,花妞姑不要,她哭着走了。你又在半道拦住她,不让她哭,一直到她不哭的时候你才放她走了。后来你让队里花钱葬了四奶奶,又暗暗地托人把花妞姑嫁到远处的煤窑上去了。你以为你干得很妙,没人知道这件事。可你万万想不到那苇地里还趴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二十年之后才告诉我这件事,你也用不着想那孩子是谁……”
  “你胡说!”杨书印像遭雷击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抖抖地指戳着杨如意。
  “别慌,老叔,你别慌,听我念下去。”
  杨书印愣了一下,又慢慢地很沉稳地坐了下来,摆摆手说:“念吧,娃子,你好好念吧。我听着呢……
  “一九六八年阳历七月五日,你伙同公社(那时叫公社)粮管所的所长非法倒卖队里的公粮一万四千斤(小麦)。当时队里的干部有六人参与。据当时参与的人说,倒卖公粮的钱大部分落入你和粮管所所长的腰包,他们仅是跟着吃了一顿酒饭,屁也没得。事后,粮管所所长通过关系免去了村里的秋粮上交任务,把应上交的秋粮任务数转派到其他村庄。你认为这笔买卖干得很值,却对干部们说钱是粮管所所长一人得了……”
  “就这些了?”杨书印冷眼望着杨如意,淡淡地说。
  “一九七四年阳历七月,也就是发大水那年,你私吞了上边拨来的救济款五千元。那钱本该是会计领的,可你以去公社开会之便,‘顺路’把钱领了。救济款本来是一万四千元,领款时扣除了拖欠的‘土地税’和公社提留款,剩下的五千元你没有交给会计,仅把‘土地税’和公社提留款的条子交给他了……事后你给这糊涂的年轻会计找了个工作送出去了。所以,历年查帐这事都成了不清不白的悬案。”
  “还有么?娃子,都说出来吧,都说出来。”
  “一九六八年三月,刚打罢春儿,你为占一片好的宅基盖房用,逼死人命一条。那块地本是杨石磙家的,你以规划‘新村’为名,硬把杨石磙家的宅基地划到了村头的大坑里。杨石磙为把这个大坑垫起来盖房,整整拉了一年土,最后累得吐血而死……”
  “娃子!”
  杨书印觉得他被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疼到心里去了。他沉不住气了,真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娃子像狼羔子似的,咬起人来又狠又毒。他不明白这娃子是从哪里弄到的材料,而且弄得这么详细。一村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杨书印眼前闪过,他想滤一滤是谁出卖了他。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么多年了,连他都记不大清了……这娃子真黑呀!
  “老叔,你仔细听吧……”接着,杨如意又依次念下去:
  “一九七五年,你第二次盖房,私自吩咐人砍队里的杨树、桐树共四十棵……
  “一九七一年冬,你趁男人们去工地上挖河,奸污妇女两人……
  “一九七三年,队里的窑场刚开工不久,头窑砖你就拉了四万块……
  “一九七九年,你私分‘计划生育罚款’三千块……
  “一九八一年,你为巴结乡供销社主任,私借队里拖拉机给人用,结果开成了一堆废铁……
  “自一九六三年以来,你每年给乡、县两级有关系的人送粮、油、瓜果多得无法计算……”
  杨书印站起来了,站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铁青地厉声质问说:“娃子,你编排了这么多,这么圆泛,究竟想把老叔怎么样?!”
  杨如意慢慢地合上小本本,从容地从兜里又掏出支烟来,脸上微微地带着笑,说:“老叔,你知道这都是真的,你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真的。你觉得我咬住你了,咬得很疼,是吗?可我并不想诈你,我只不过要告诉老叔,要想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很容易。”
  杨书印看定了杨如意,他的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儿,眼角处的皱纹像网一样地搐动着,这样,他的两眼看上去就像覆盖着荒草的两口陷阱一样阴森可怕。他紧逼着杨如意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最后竟然把这口恶气吞下去了,那混浊得像野兽一般的呼吸声也逐渐地缓了下来,他阴沉着脸说:“娃子,这就算是真的吧。我说了,这些都是真的。可就凭这些有踪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想整治老叔么?娃子呀,老叔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在村里还没听到过闲言碎语。老叔得罪过人,可老叔的为人谁不知道?只有你把老叔说得这么坏。”
  杨如意笑了,那笑容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似乎在静观杨书印的一言一行,就像猫捕鼠之前的那种静观。他要叫这位老叔知道知道他杨如意不是吃素的,一口咬怕他,以后他也就不敢再打他的主意了。他两条腿很悠然地叠在一起,身子往后靠了靠,说:
  “老叔,你怕了。我看见你怕了……”
  杨书印往前又逼进一步,说:“娃子,人得罪不完,也相与不完。村里是不会有人给你讲这些的,你就是出钱也不会有人说。实话告诉你,也没人敢说!也许有一两个出外的人给你说了这些闲话,那也不足为奇。娃子,你把这些都告诉老叔,是想叫老叔怀疑一村人,一家一家地猜,想法报复人家,那样,老叔就与一村人为敌了。娃子,你太精,老叔不会上你的当。”
  杨如意像是稳操胜券似地笑了笑说:“老叔,你又错了。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只想让你知道,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你别怕,再往下听吧。”
  说着,杨如意抬头看了看杨书印,竟然重又翻开了那个小本本,出人意外地念道:
  “一九六五年冬天,本村杨二柱家积十年心血盖了三间坐地小瓦房。杨二柱家三代单传,苦劲巴力地盖这么一座小瓦房,就是为了能给杨二柱娶一房媳妇。媳妇已经说下了,可对方相不中他家的房子。所以祖孙三代不吃不喝硬撑着盖起了这座小瓦房。因为家里太穷,请来盖房的匠人没招待好,再加上下连阴雨,房子盖起的当天就四角落地,塌了!房一塌,祖孙三代抱头大哭!十年积攒的心血不说,媳妇眼看也娶不过来了。二柱爷当时眼一闭,就把上吊绳扔梁上了……那时你一句话救了三代人!你披着破大氅往坍房跟前一站,说:‘哭啥?房坍了再盖么。队里给你盖!扁担杨几千口人还能看着你不管?我下午就派人来,一口水不喝你哩,房重给你盖;媳妇也得娶,放心好了,有我杨书印在……’当下,二柱爷就跪下给你磕头了……”
  杨书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坠到云天雾海里去了。他猜不透这娃子了,再也猜不透了。他听迷糊了,他纵有一万个心眼也弄不明白这鬼精鬼精的娃子究竟想干什么。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得他被人攥住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了,只要那只无形的大手稍微一用力,他的脊梁骨就断了……
  “一九六一年,吃大食堂时,你对上隐瞒了产量,少上交公粮十万斤。当时你白天指挥人把好好的红薯地犁了;夜里却又组织人去犁过的地里扒红薯,私下宣布说谁扒谁要。于是,一夜之间,几十亩红薯全被刨光了。这是你办下的又一件好事。当时家家断粮,正是吃草根树皮的时候,二十亩红薯救了全村人。过了年景,村村都有人饿死,只有咱扁担杨没有饿死一口人……”
  “娃子……”杨书印听到这里,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此刻,他脑海里简直成了一片乱麻,实不晓得如何才好。
  杨如意又像猫捕鼠似地看了看杨书印,接着再往下念:
  “一九六九年,村里光棍汉杨发子与邻村闺女偷偷地好上了。那闺女怀孕后,邻村人扬言抓住杨发子要割了他的‘阳物’!当时是你(收礼没收礼是另外一回事)私开证明,让他们双双逃窜新疆……
  “一九七九年,村西口杨黑子家的闺女得了急病,立刻就有生命危险,可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杨黑子求告无门,正想把闺女抱出去扔掉,那会儿是你在村口拦住了他,出手给了他一百块,让他抱闺女赶紧到县上去看病,紧赶慢赶把这闺女的命救活了……
  “一九八○年,你先后数次为家里穷的中学生掏学费,供养他们上学……
  “一九八一年你……”
  杨如意一口念完了小本本上写的“材料”,然后身子往后一仰,很平静地望着杨书印说:“老叔,怎么样,总还算公平吧?”
  杨书印心情异常复杂,他打心眼里佩服这娃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毒辣,却又有一种被年轻人耍了的感觉。他叹了口气,连声说:“好大的气派呀!娃子,你好大的气派!……”
  是的,一个年轻娃子能做出这种事来,气派也的确是够大了。这不是一般的小算计,这是大算计,只有在人海里滚出来的人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算计。他给予人的已经不是扎一下、咬一下的感觉了,他是给一个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的老人扎了一个笼子!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杨书印,我看透你了!你身上的每一条血脉每一条经络我都摸得清清楚楚的,你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条神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啥时都可以把你攥在手里,只要我想……
  杨如意默默地看着杨书印,杨书印也默默地望着他,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可互相间的心情又是可想而知的。
  过了片刻,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摸透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些工夫,尽力想做得公平些,我对人一向都是公平的。你做过恶事,也做过善事。前边提到的那一款款罪孽,说起来杀头都是不冤枉的。可后边提到的一桩桩好事,又足可以当全国的模范。没人相信做好事的人同时也干着恶事,也没人相信干恶事的人会干好事,可这一件件好事歹事都是你干下的。老叔,这就是你。”
  杨书印一向心劲是很强的,可这一次却弱下来了,他的头“嗡嗡”地响着,哑着干涩的嗓子问:
  “娃子,你想干啥,你究竟想干啥?!”
  杨如意站了起来,他望着杨书印一字一顿地说:
  “老叔,我只想告诉你,要想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就这话。”
  杨书印终于还是笑了,那笑容是硬撑出来的,他很勉强地说:“娃子,我是老了。”
  半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听见狗叫,杨如意披着衣服从二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天很冷,夜风像刀子一样割人。杨如意站在走廊上,拉亮灯,探身朝外看去。下雪了,风绞雪,村街里一片白茫茫。倏尔,他看见门口的雪地上卧着十几条狗!狗们在门口“汪汪”地叫着,一双双狗眼像鬼火一样地来回游动。门里拴的那条狼狗凄厉孤独地叫着,把拴着的铁链子拽得“哗啦哗啦”响。杨如意站在楼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那狼狗听见人声便“嗷嗷”叫着扑过来了,两只熬急了的狗眼像红灯一样亮着,很残。杨如意走过去,一声不吭地解开了拴狗的链子,朝躁动不安的狼狗身上拍了一下,便“忽拉”一下拉开了大门:“去!”
  那狼狗嚎叫着像箭一样地窜出去了。门外的群狗立刻围了上去。紧接着,村街里传来了旋风一般的蹄声、叫声、厮咬声……这是一场家狗与狼狗的殊死搏斗,是群狗与独狗的厮杀。双方都熬急了,自然把百倍的仇恨全使在嘴巴上,那厮咬声血淋淋的!听来十分的凄厉残暴……
  杨如意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目光盯视着群狗的恶战……
  渐渐,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拖着大扫帚的乡下娃子。那乡下娃子站在邻县县城的仓库院里,一早起来把一个大仓库的角角落落都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烧水、冲茶、抹桌子,把仓库里所有的人都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给人干活是从来不计报酬的。白天给仓库干活,晚上给仓库里的干部、工人干活。他给人做家具、买菜、买面、拉煤……什么都干。仓库里的人谁都可以支使他,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把他当奴隶使用。连仓库院里那三岁的孩子都敢命令他:“把皮球给我捡起来!”他就乖乖地走过去给孩子捡起来,笑着递到孩子手里。那时他像狗一样的温顺,狗……
  渐渐有些分晓了。村街里传来一声声狗的惨叫。那狼狗在楼院里关得太久了,一放出来就十分残暴。再加上狼狗个大,腿长,蹿起来一下子就把家狗砸翻了,砸翻后扑上去就是极狠的一口!群狗一齐扑上来的时候,那狼狗就转着圈儿咬,跑起来一甩就把腿短的家狗甩到路边上去了。一只家狗被咬倒了,又有一群扑上来……
  ……待到那乡下娃子在仓库院里站稳脚跟的时候,他开始把主攻目标放到仓库主任身上。有一阵子,他几乎成了仓库主任老婆的仆人。仓库主任老婆年轻,主任是个怕老婆的货。那女人叫他办事的时候,声音娇滴滴的,很有股浪劲儿。那会儿,他真想把仓库主任的老婆干了,他觉得他能干成。可他还是忍住了,忍住没动那骚货。他倒反过来给仓库主任出主意,教他治女人的办法。那时候他没睡过女人,可他知道人是什么东西,他教给他的是对付人的办法(当然包括女人)。仓库主任果然把女人治服帖了。开始是他巴结仓库主任,给他送礼,请他喝酒,给他家无休无止地干活。后来,是仓库主任不断地来找他了。不管什么事都找他拿主意。仓库主任离不了他了……
  ……有几只家狗被咬翻在地,“呜呜”地叫着爬不起来了。有几只夹着尾巴窜了。可还有四只家狗跟狼狗对峙着,狗眼里泛着荧荧的绿火。这时,有一只黑狗“汪汪”地叫起来。这只黑狗一直在路边的黑影里卧着,狗咬起来的时候,它动都没动,只竖着两只耳朵注视着动静。可它突然就叫起来,听到叫声逃窜的狗群又扑了回来,一点一点地向狼狗逼进。倏尔又是两声凄厉的惨叫,扑在前边的两只家狗被咬倒了,可狗们并没有后退,还是一群一群地往前扑。倏尔,那狼狗的尾巴被一只灰狗咬住了,它猛地转回头来咬住了灰狗的脖子。就在灰狗被咬倒在地的一刹那间,领头的那只一直未动的黑狗像箭一般地从后边蹿了过来,扑上去狠狠地咬住了狼狗的后腿!狼狗惨叫着松了口,再回头扑那黑狗,两只狗死死地咬成一团!群狗在两只死咬着的狗跟前转来转去,急得嗷嗷叫,却插不上嘴。只见两只狗极快地翻动着身子,一时你压着它,一时它压着你,在村街里的雪地上滚来滚去,谁也不松口。终还是狼狗个大,它咬着把黑狗拖来拖去,却怎么也甩不掉。眼看那黑狗没有力气了,可它还是死咬着狼狗的后腿,一直不松口。群狗终于瞅机会扑了上来,咬住了狼狗的前胯,狼狗痛得嗷嗷着跳起来冲出了家狗围的圈子,接着是骨头的断裂声!村街里飘出了浓烈的狗的血腥味,黑狗发出了悲凄的叫喊,它的前腿被咬断了……
  ……一年之后,那乡下娃子不是那么恭顺了。他不甘心仅做一个县城仓库里的长期合同工,他的野心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渐渐大了。那时他手里还没有积攒一分钱,每月的工资大部分用来巴结有权力让他滚蛋的仓库主任了。待他稳住了那仓库主任之后就不再这样了,而是每日里在花花绿绿的市场上转悠,和那些做生意的各样小贩聊天喷闲话。他常常勒紧肚子一天不吃饭,但兜里总是装着一盒最昂贵的高级香烟。他一支支地把那些香烟撒出去,敬给做生意的小贩或是从大城市来的采购员们,似乎也不图什么,只是聊聊天,听他们说些南来北往的事情。不久,整个市场上的小贩都和他熟了,见了面也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告诉他些市场上行情……他突然就变浪荡了,仓库院也扫得不是那么勤了,有人想找他干点小活儿,又常常找不到他。这样,仓库院里就有人说闲话了,怂恿仓库主任把他撵走。然而,就在仓库主任也看不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悠悠跶跶地到仓库主任家去了。这一次他去仓库主任家没带礼物(从前去主任家总是要带点什么的),他一进门就见主任的脸黑着,连座都没让,张嘴就说:“你这一段怎么搞的?不像话!”那乡下娃子笑着说:“主任,咱俩还是外人么,我给你办事去了。年内准备给你弄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不知你愿不愿要?”主任两口子眼都亮了,接着主任又苦愁着脸说:“没钱哪,一月就这一点工资……”那乡下娃子说:“钱的事你不用发愁,有我呢。只要你愿意,两年内我还能给你弄个轿车坐坐。”“你,你咋弄?”主任很吃惊地问。主任老婆“啪”地打了主任一巴掌:“你管他咋弄哩?你叫他弄呗。”那乡下娃子接下去淡淡地说:“政策允许,我想办个涂料厂。”主任愣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资金呢?”那乡下娃子很有把握地说:“资金我想办法。”主任有点怀疑了,世上哪有这么轻松的事儿?会平白送彩电、冰箱么?!他又问:“那你叫我给你干点啥事?”那乡下娃子竟然轻飘飘地说:“没啥事,只要你同意就行。”那乡下娃子知道不仅仅是要他同意,仓库这块地盘是他起步的开始,是最重要的依托,没有这块地方,他是什么都干不成的。“这么简单么?”主任还是有点不信。那乡下娃子一口咬定:“只要你同意,绝没问题。”此后,当省物资站的站长来县仓库检查工作的时候,那乡下娃子又向第二步迈进了。他通过仓库主任的引荐,与省物资站站长见了面。他一见面就对站长说:“站长,我有二十万资金,想跟咱县仓库联合办个涂料厂,希望上级领导能支持。”站长说:“好哇,很好哇。改革嘛,要我支持什么,我那里可都是国家调拨物资,是谁也不敢动的。”那乡下娃子还是那句话:“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同意就行。厂办成之后,每年按时给站里交管理费……”当然,这仅是见了见面。搭上线之后,那乡下娃子专门去省城给站长送了一次礼,礼物是丰厚的,那乡下娃子为这一趟借了三百元钱……第三步就是北京了……那乡下娃子到了这时候,腰里还没有一分钱。但他有的是毅力和智慧。他又通过仓库主任老婆的引荐,找到了县银行的行长(据说行长跟仓库主任的老婆有一腿,这很有可能)。再说,仓库主任的老婆已经被彩电、冰箱的美梦迷住了,不管让她干什么都很积极。他气气派派地对行长说:“部里要在咱县办个涂料厂,这种商品销路很好。厂是集资办的,一时资金周转不开。你要是能批些贷款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五个工人。”这一说正中下怀,行长的女儿考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正在家待业呢。再说又是“中央”办的厂,更要大力支持了。于是,行长很爽快地一口答应:“行,你要多少呢?给你无息贷款。”一条五彩的路就这样铺开了。往下,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法院……一环环一节节全被他打通了。他是带着极端仇视的心理与人交战的,在与人与权厮杀时他不惜用一切手段。他的狠劲,让城里人都吃惊了。后来,当他听人说:一个乡下的十六岁的姑娘竟然会把一个大城市名牌大学的二十六岁的女研究生拐卖了!他就暗暗地咬着牙说:“别小看乡下人,别小看!乡下人总有一天要吃掉城市!”……
  ……这是个极其悲壮的场面。在领头的黑狗惨叫着倒地之后,群狗疯狂地扑了上去,它们团团地将那黑狗围住,“呜呜”地悲鸣着去舔那黑狗。尔后,群狗又齐刷刷地勾过头来,在卧倒的黑狗跟前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圈,恶狠狠地怒视着狼狗。狼狗一窜一窜地狂叫着,然而却没有一只家狗退缩。它们紧紧地护卫在黑狗的周围,一只只高昂着头,怆然而又悲愤地叫着。
  那只断了腿的黑狗又凄凉地叫了两声,它挣扎着试图想站起来,可它站不起来了,雪地上一片红浸浸的血迹。然而,它的头还是昂着的,一直昂着。群狗也都在它身边卧下来了,一只只相互靠拢,狗眼里射出一束束让人恐怖的火苗!
  狼狗似乎被群狗的气势吓住了。它再没敢往前扑,浑身血淋淋地站在那儿。它那两只直朔朔的耳朵有一只已经被群狗撕烂了,半弯地耷拉着。一条后腿也被咬得血污污的,一滴滴往下淌血……
  ……那乡下娃子也是孤军奋战的。虽然他西装革履,衣兜里揣着烫金的名片,可他不会忘记他是乡下人,永远不会。他每天撑着一张脸在城里与人周旋,有多少人想挤垮他,有多少人想暗算他,又有多少人想吃掉他呀!他几乎对谁也不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知道他只要被人抓住一点东西,他就完了。没有谁会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他们想要的仅仅是他挣下的钱。他也只有用钱用智慧去跟有权的人交换点什么。那一条条路都是用钱铺出来的。当然,有时候钱撒出去连个响声也听不到,可他也认了,他还不能与所有的人为敌,他的力量还不够。一个白手起家的农民的儿子,要想稳稳地在城里站住脚,他必须疏通所有的渠道。那做起来是很难的,真的假的实的虚的,他都得会一点。送礼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送什么样的礼,怎样送礼,那都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雪花在寂静的夜空里飘舞着,带哨儿的寒风不时地从村外的田野里灌过来。狗们不再叫了。双方都以沉默相对,那沉默里似乎埋藏着更大的仇恨。群狗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绿色的火苗儿像游魂似的在雪夜里闪烁。
  狼狗在群狗的逼视下后退了。可它后退一点,群狗便逼近一点。它狂叫的时候,群狗就伏地不动,仍然是“呜呜…地逼视着它。狼狗暴躁地往前扑时,群狗往后勾勾头,看那领头的黑狗。黑狗高昂着头,一动也不动,它们重又勾回头来,也一动不动。狼狗急得直转圈,却还是后退了,后退……
  这仿佛是一场耐力和韧性的战斗。家狗的耐性逼得狼狗像发疯似的一声声嚎叫。可面对头并头、身挨身的群狗,它似乎有点怯了,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去。群狗又是一点点地逼进、逼进……倏尔,村外的田野里再次传来了狗们的厮咬声和惨叫声……
  ……那乡下娃子胜了。他终于在城里站住脚了。他有很多的钱,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他内心里还是很孤独。他不知道挣了钱之后还应该干点什么,他更不知道他缺什么,只是心里很空。他没有真正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他知道那些所谓的朋友顷刻间就会变成敌人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他不相信女人是真心跟他好,连对他最好的惠惠他也防着。他认为女人跟他都是要图一点什么的,都是。惠惠在他面前哭过,哭着向他表白心迹,说她是喜爱他的,说将来有一天他穷到拄棍要饭她也不会变心的。可他仍然认为惠惠的眼泪是假的。连眼泪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呢?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孤寂,孤寂得让人害怕,仿佛四周全是陷阱,稍不留心就会掉进去。他常常半夜里突然醒来,睁大眼望着四周,身上的汗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紧跟着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恐怖。那仓库主任太贪婪了。他给他弄了彩电、冰箱,他还不知足。骨子里却想把他赶走,把打天下的人赶走,试图把涂料厂接过来。笑话!他治了他,他治那仓库主任是很容易的。人哪,人哪,太残酷了!事干成了,都想吃一嘴,吃就吃吧,也不能连锅端哪?!这就是心换心的好朋友么?有时候他简直变成了一只狼,孤独的狼,时刻提防着任何人偷袭。没有钱的时候,他烦;有钱的时候,他心里更烦。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把家乡的人也得罪了。他并不想得罪他们,可他把他们得罪了。他贴了“招工广告”,满心满意地想给村里人办点好事儿,可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那“广告”跟前看一看。村长倒是想打他的鬼主意,但他是不会听他摆布的,不会。他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狗儿了……
  杨如意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默默地望着厮咬的狗群……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了很久。只有吸烟的时候,火苗儿才映出他那张暗绿色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是阴郁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只浑身是血的狼狗跑回来了。它无力地卧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杨如意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摸了摸浑身是伤的狼狗,一滴泪无声地落在了狼狗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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