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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瑶

作者:林斤澜

——十年十癔之二

  “浩劫”过去以后,有的机关做得干净,把漫漫十年里的“交代”“检查”“认罪书”“思想汇报”,还有造反派弄的“审讯记录”“旁证材料”……全从档案里清理出来,装在特大号牛皮纸口袋里,交给本人,任凭自由处理,一般是一烧了之。黄瑶拿回家去时,她的男人多一份儿心,悄悄藏过一边,只说是烧毁了。过了七八年,却派上了正经用场,交给精神病医生。据说,对治疗黄瑶的癔症,大有好处。下边是医生抄摘出来的部分,稍分次序,略加连贯。
  黄瑶是个美人,五官细致整齐,不过女人们说她是冷面孔。冷面孔的意思是和男人对面走过,不会多看她一眼。男人们反映;没法儿,她老垂下眼皮,和她说话,她的眼睛顶多只瞧在人家胸口上。
  什么“司令部”、“指挥部”,什么“兵团”,连七长八短的造反组织(出来一个“千钧棒”,跟着就有一个“紧箍咒”),都没有把黄瑶看在眼里。后来有头有脸儿的是共产党都成了叛徒,沾国民党的都是特务,革命还要继续,清理到海外关系,才把黄瑶揪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黄瑶脖子上总有一条纱巾,春秋正好合适。冬天掖在领子里,外边再围一条大围巾,也还说得过去。夏天起点风,蒙在脸上挡沙土,就显得勉强些。大太阳时候散披在肩膀上,叫人瞧着纳闷儿——这是哪一路毛病?和海外哪一条勾着?拿它怎么上纲上线?
  人家和她说话,她会“嗖”的扯下来拿在手里。“嗖”的本来是动作飞快,为的叫人眼皮子来不及眨,瞧不真。可是一回“嗖”两回“嗖”,反倒显眼了。人眼里或愣或疑或恼,总之,眼不是眼了。
  人家的眼神稍稍一变,她的两手就把纱巾绞来绞去……慢着,不是说她从不抬起眼皮看人吗?顶多只盯到人家胸口上吗?怎么看得见别人的眼神呢?看得见的,仿佛是时下新兴的热门话题儿:特异功能。只要人家的疑心或是恼心或是狠心或是不规矩心胖大了,眼色也随着古怪了。人家多半知道自己的心机,不知道眼神会泄密。可是黄瑶连眼皮也没抬,就会把纱巾越绞越紧,会紧到麻花似的捆住两个手腕子,把自己捆一个贼似的。
  黄瑶老家在南方海边,是个侨乡。海外的亲属见过面的,上数能数到叔公,下数论辈分都有外甥孙了。北方的造反派没有见过这阵势,倒想也到海外“外调外调”,顺便也看看垂死的糜烂生活。可惜世界革命大约是过两年再说了,眼下还只可关门打狗。
  因此,黄瑶落进了“无头公案”,比走资派还难斗倒斗臭。对她,只能打“心理战术”。
  有一个造反派是个矬壮小伙,长一双孩子气的大眼睛。有天他审问黄瑶,灵机一动,一伸手,把那条纱巾抓了过来……
  十几年后,才让医生分析出来,这个小动作非同小可,后头的坎坷都由这里起,差一点废掉小伙一双眼,送掉黄瑶一条命。
  不过当时,矬壮小伙不禁微微一笑。他看见把纱巾一抓过来,黄瑶冷不丁一个哆嗦,眼睛由人家胸口收回去,盯在自己胸口上了,跟闭上了一样。那出名的冷面孔也黄了,跟黄杨木雕的傻菩萨似的。
  小伙心里笑道:开局打得不错,这心理战有打头。脑子里闪闪着想象力的光芒:纱巾犄角上缝着什么?图案上有密码?浸过药水?是个暗号?
  小伙走到黄瑶跟前,差不多是胸脯贴胸脯。小伙命令黄瑶抬起眼皮,瞧着他的眼睛。小伙矬壮,为了眼睛对上眼睛,踮起了脚儿来……看起来好像小伙把自己当做一部测谎机,不对,那是外国东西,非资即修。小伙子采用的是施公案彭公案里的国粹……忽然,峻的,猫扑老鼠,鹰抓兔子,黄瑶两手跟两爪一般飞起落下,落在小伙两眼上。小伙一个激灵,一挣,一扭,转过了身体。黄瑶的两个爪子,还由小伙脑后包抄紧抠。小伙大吼一声,往前一拱,屁股一蹶,把黄瑶背在背上,两手一托,打开两爪,腰背一闪,这小伙壮实,把黄瑶“趴蹋”摔在地上了。
  大家闻声围上来一看,只见小伙上半张脸,一片的血“糊垃”。赶紧送医院,却用不着抢救。当时小伙和人家眼对眼、鼻子碰鼻子,黄瑶两爪上来不能直扑,只能迂回,就这刹那时间,小伙挤紧了上下眼皮,保住了孩子气的大眼睛。脸上不过是皮伤,抹点红药水紫药水打个大花脸就算完了。
  黄瑶当然是现行反革命,铐上了铐——铁麻花,下了大狱。
  矬壮小伙的大花脸上孩子气大眼睛睁圆了,说:这下可看见了黄瑶的眼神,好像,好像,黑色素沉淀了,干巴了,像两泡铁砂子,沉沉的,毛糙糙的,没有亮光……说到这里,小伙不知道他那孩子气眼睛也沉淀也毛糙起来,还只顾说别人,说:一句话,不像人的眼神。
  若干年后,黄瑶从监狱里放出来,她有悔罪的表现。其中有一条是:常要求把她的手铐上。哪个犯人不怕手铐?那是刑具。绿林好汉把手铐叫做手镯子,可是没有一个要求戴上手镯玩玩的。
  审讯记录里也有医生有兴趣的东西。
  黄瑶六七岁时,家里日子不好过。爸爸妈妈到海外投奔叔公去,把黄瑶交给亲婆。南方叫做“亲”的,就是“干亲”。北方爽直,用“干”字,好比说干妈干爹。“干亲”本来不“亲”,南方偏叫它“亲”。“亲娘”“亲爷”“亲婆”。
  亲婆有孙子孙女,和黄瑶上下岁儿。好比一块糕半张饼,黄瑶伸手要拿,亲婆的眼神一沉,黄瑶知道是留给孙子孙女的了。后来刚走到水壶茶碗跟前,亲婆在身后五尺地,黄瑶也会后脑勺看见那眼神沉下来了,就缩住脚步。在房檐下过家家,黄瑶稍稍不让,也会看见屋里的眼神。在院子里跳猴皮筋,正热闹着,也会忽然看见不知那里来的沉重的眼神,扭头往家跑,亲婆正把一捆菜扔到地上,黄瑶赶紧搬盆洗菜。做梦憋着尿,也会叫那双眼神惊醒,起来坐马桶去。
  那眼神好沉好沉,好像两兜铁砂子,不透亮,又毛糙。
  等到上了小学,和一个山里来的小男孩同桌,只要黄瑶凑过去说句话,小男孩会“嗖”的抓本书挡住半边脸。黄瑶要是伸手抓书,小男孩就赶紧往一边闪,跌在地上两回,挨老师说还是这样。
  慢慢地熟了,黄瑶盘问道:
  “你们山里人怕女孩子?”
  “不怕。”
  “那你怕我?我可怕?我脏?我臭?”
  小男孩连连摇头,吞吞吐吐,还是忍不住说道:
  “你这个名字是谁给起的?”
  “爸爸。”
  “怎么起这么个名字,啊呀!”
  “这名字好。我爸爸说,瑶是玉,黄色的王比黄金还好看呢!”
  小男孩说出了一种动物,是黄瑶本来做梦也梦不着的,谁知当天晚上就在梦里出现了。第二天第三天又央告又细细盘问小男孩,这个山里来的男孩也鬼,越说越神。
  山里有种东西叫黄猺(两个小孩都不理会“猺”跟“瑶”偏旁不一样,狼也怕,猿猴也怕,连老虎都怕这东西。这东西一叫起来,离得远点的,抹头就跑。离得近的吓傻了,四条腿就跟钉子似的钉在地上了。
  黄猺有多大?大不过狸猫,小的才比松鼠长点儿,就算全身是力气也才这么点儿。可是那两个前爪跟锥子似的还带钩,这东西就有一手本事,一上来,先不先,抠眼珠子。
  这东西没有单个儿的,一把两把(一把是六个,两把一打)成群地跑,一包围上来,防得了前头防不了后头,窜上一个抠掉眼珠子,瞎了,就都扑过来开膛了。
  这东西跑得飞快,能钻缝,树缝地缝腿缝过来过去,穿梭似的。能上树,能跳能蹦,就是不能飞。这东西要会飞,老鹰的眼珠子也保不住,树林子全得瞎了。
  黄瑶胆战心惊,问道:
  “你认识,不,你见过黄猺吗?”
  小男孩绕弯子说他们家有条黑狗,带它进山去,只要是人吃什么,也给它吃什么,人吃多少,它也吃多少。它就会没命的钻树林子,不怕累,不怕摔,不怕死。把野兔、野鸡、野猪给人轰出来。有天,在个山坳里,黑狗张大了嘴,舌头掉出来挂着不动,四条腿跟四条木头棍儿似的插到地里去了,打它踢它也不走了。我们心想;闹黄猺了吧?钻到林子里一看,刷拉拉,五六个,东奔西窜,眨眼间,不见了。
  “你们不怕担眼珠子?”黄瑶的声儿都哆嗦了。
  “不怕,这东西偏偏怕人。”
  “它怎么怕人?”
  “抠眼珠子这一招是跟人学的。”
  这句话把黄瑶吓得出不来声儿。过两天,才盘问道:
  “怎么是跟人学的?真还有人教它?为什么教这一招呢?”
  “我听我爷爷说的。”
  “你爷爷怎么说的?说呀,爷爷怎么说?”
  说得溜溜的小男孩,到这儿也“卡壳”了。光说:
  “我爷爷说:人最坏。”
  这些时候黄瑶还盘问:
  “你亲眼看见过黄——那东西抠——抠眼珠子吗?”
  “我看见过一只瞎眼猿猴,叫抠了,没死。还能上树,可是从这树蹦到那树,得咬着别的猿猴尾巴。”
  “别的猿猴叫咬吗?”
  “怕是它爸爸妈妈。”
  “可怜。两个瞎眼窝?两上黑窟窿?”
  “不,还有眼珠子在里头,不过没有亮光,像两砣铁
  黄瑶再也不盘问了,手心里都冒冷汗。
  这以后,站在亲婆眼前,会“嗖”的把两手背到背后,十个手指头交叉上,叉紧了,有时候还冒冷汗。可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举动,平安无事。
  黄瑶照常长大,照常结婚、工作和海外的父母通信。信是平安家信,身体健康啦,生活如常啦,工作愉快啦,变来变去说平安两个字。不过每封信都变得重复了,也写不满两张纸。不能通信的年头,也不特别想念。逢年过节,也给亲婆捎点礼物去。只是生就了一副冷面孔,眼皮爱下垂,觉得世界上最难看的是眼睛。这东西好好的也会一变,那变出来的眼色就不是色了。垂下眼皮,眼不见为净。
  “浩劫”中间,不知不觉间,小时候的“特异功能”又回到身上。不用说身背后,就是隔着窗、隔着走廊、隔着袼褙似的大字报,都能看见盯过来、斜插过来、瞄准过来的眼睛,都黑沉沉,毛毛糙糙,没有亮光,好像两兜铁砂子。
  有天夜里惊醒,看见一只瞎眼猿猴在树梗上爬,后边五六只小猴子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全是瞎的,眼窝里全是两兜铁砂子。这个景象叫人又心酸又害怕又“嗝厌”。
  那个山里小男孩也只说过一只瞎猴,没有说过一串瞎猴咬着尾巴。随着,在一串瞎猴藏身的树上树下,又添上窜来跳去认不真的黄猺。这些景象起先好像小时候看见过,后来变做是活现在眼前的事实。
  黄瑶见着人,又仿佛站在亲婆跟着,把两手背在背后,十指交叉,叉紧——可是年月不同了,不行了,叉不紧了。这才改用纱巾,绞住手腕,绞成麻花……
  矬壮小伙打完心理战,看见女红卫兵把条纱巾掖在领子里头(不兴散披在外边),他总忍不住抓过来,抓到手又好像烫着他,立刻扔掉。仿佛怪人,女的不爱理他了。
  “浩劫”过去,黄瑶自由了,海外关系转过来吃香了。黄瑶也还是写写平安家信,把字写得芽豆般大,好摆满两张纸。
  当然也不免风吹草动,报纸上、广播上、小道上出现“打击”啦,“整顿”啦,“清查”啦……其实有的是好事,有的要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黄瑶都会刷拉一下掉下眼皮,冷面孔冻冰。
  有天夜里,她男人看见她在被窝里,把条纱巾绞住手腕子睡觉。问问,说是不知道是梦不是梦,总看见一串瞎眼猿猴,还有一串串铁砂子眼神。生怕糊里糊涂里,把贴身睡着的男人,当做那踮起脚来和她贴身站着的矬壮小伙,做出黄猺的那一招来。
  她男人也思想开放了,竟想到这种事情,是可以去找精神病医生的。因为这里边有些麻烦,好比说把自己的手腕绞上纱巾,明是把自己当做黄猺了吧。可是黄摇只在眼前窜来窜去,长什么样,多大个儿都没有看清楚过。常常出现在眼前的,倒是瞎眼猿猴,那铁砂子眼窝。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叫人又心酸又可怕又“嗝厌”,没有一点解气、报仇的痛快。那铁砂子眼神又不单在猿猴那里,亲婆那里,矬壮小伙那里,大道小道上这个人那个人那里都会出现,黄猺自己也有过,矬壮小伙踮起脚来看见的,就是这种眼神,难道说她自己又是猿猴又是黄猺?她从小就有瞎眼猿猴的害怕。又生怕自己的两只手做了黄猺!……像这些景象,书记一般解释不了。到了医生那里,一口诊断做癔症,看起来是有把握治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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