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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

作者:李冯

  折冲都尉李敬骑着马,领着狗,同一位道士行进在大路上。片刻以前,两个人刚刚离开驿站,并更换了马匹。一大清早,路上没有行人。火红的朝阳从他们俩的正前方升起,映得都尉身上的恺甲烙馏生辉。他们是往东而去。这是在唐朝。
  都尉胯下的,是一匹黑色的牡马。这匹马和它的主人一样,年轻气盛,但对这漫步式的迟缓速度,似乎又感到焦躁不安,因此路上,它一直在不停地喷着响鼻,甩着蹄子。它那精力弥散的劲头像是也感染了都尉的狗。狗欢快地在马前来回窜着,扑打着路旁沾满露珠的草束,同时“汪汪”地叫唤。都尉不得不常常勒住缰绳,才能阻止马和狗的相撞。
  都尉同道士此去,是要完成皇帝叮嘱的一项秘密使命。那张皇帝手御的诏书,就藏在道士的怀内,可上面只吩咐了沿途驿站与各级官吏必须听从道士的差遣与提供便利,除此之外就都略而不提,故而与道士同行数日了,李敬对自己使命的内容仍是毫不知情。
  道士骑着一匹小花牝马,走在李敬旁边。这位道士身上又脏又臭,胡须邋里邋遢,结伴同行以来,李敬一直就没能弄清道士究竟有多大年纪。此外,最让李敬受不了的,就是道士还有点儿疯疯癫癫。每天在路上,道士总是在不停地嘟嘟囔囔,嘟囔的事情通常荒唐可笑,让人无法相信,可一旦李敬打听起他们此去的目的,道士又会狡猾地搪塞起来。
  这会儿,道士歪着脑袋,正似乎在马上打盹,对旁边黑马和小狗的喧闹,像浑然不觉。他嘴里仍然在哼哼个不停。就连他的小花牝马,也像在梦游。李敬调过了马凑上去,使劲地竖起了耳朵,可仍然是听不清道士在说什么。
  忽然间,黑牡马扬起前蹄,发出了一声长嘶,花牝马惊得往旁边一窜,险些将道士掀下。“吁,吁,畜牲!”“小乖乖,别怕,别怕。”李敬和道士都连忙提住缰绳,安抚着自己的马儿。
  “唉,这人一上了年纪,精神头儿就跟不上了。”道士嘟囔说。
  “那一回,秦始皇叫我去,”道士接着嘟嚷道,“他问我:‘徐福哪,你可知道仙山的事啊?’我说:‘皇上,小道当然听说了,人们都说海上有仙山,一座叫蓬莱,一座叫瀛洲,还有一座叫方丈,山上有仙人居之,入海而求,能得不死之药。’”
  “先生,您在说些什么啊?”李敬在旁边呼唤道。
  “下一回,汉武帝又把我找去了,”道士膘了李敬一眼,没有理睬,“汉武帝问我:‘徐福,都听说你道术高强,你可知道仙药的事吗?’我说:‘蓬莱仙药是有,可就是常为海中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啊。’”
  “先生,先生!”李敬继续呼唤道。
  “唉,瞧,”道士忽然抬起了眼睛,“上回来给我水喝的那个小姑娘,如今都变成老太太了。”
  李敬顺着道士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远处的茅屋中,正钻出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子。他停下马,迷惑地注视着那老太太。这当口,道士已经去到了前方的岔路口,井把马头一拐,上了其中的一条小路。
  “先生,先生,”李敬打马追了上去,“您走错了吧?”
  “没错。”道士说。
  “可是,往这个方向走,前边就没有驿站了!”
  “没错,”道士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说,“这条路,我都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可是——”
  李敬不相信地张开了嘴巴,可还没有等他想好要问什么,道士又已经晃晃悠悠地赶着马,把他甩开了。
  “先生,”李敬重新追了上去,“您刚才说的那些仙丹什么的,难道都是真的吗?”
  “唔,我说了吗?”道士又狡黠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没说有,不过,那些皇上们都相信有,所以差不多每换一朝,我都得要为他们跑上一回。”
  “那您究竟到过了仙山吗?”
  “这可怎么说呢?”道士东张西望着说。
  “先生,您别逗我了,”年轻的都尉再也按捺不住了,“您就给我谈谈仙山的事吧,您告诉我,我们这一趟,是不是也是给皇上求仙丹的呢?”
  这个时候,两个人骑行的速度已经逐渐地加快了起来。奇怪的是,一上了这条小路,黑牡马就平静了下来,不再躁动,而那匹小花牝马也似乎来了精神。两匹马脖子挨着脖子,无声地亲密地小跑着,狗也轻快地跑在马侧。他们刚刚离开的大路,在后面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线,而早上他们出发时的那座驿站,远远地就只剩下了扬着的一片小小的旗幡。
  “唉,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都尉,你难道没听过这句诗吗?”道士把目光从后头收回来,又用手搭起凉篷瞧了瞧阳光刺眼的前方,喃喃地说道,“好吧,我告诉您吧,咱们这趟去,说是去仙山也可以,不过更主要的,是要替皇上找到他那丢失了的女人。”【注释】
  啊,唐朝,这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字眼!一提到它,我们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复杂的情感,那是荣光与骄傲,迷恋与梦索。每当我们回味着这个字眼时,就会如突然打开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宝盒,又像是进到了一个琳琅缤纷的迷宫,我们可以长时间地在其中探寻、流连。
  在那个黄金一般的年代,几乎每一个被衍生出来的主题都如金子似的灿烂:诗歌、绘画、音乐、舞蹈、伟大的君王同强盛的帝国、不知疲倦的旅行探险与浪漫传奇的爱情。几乎每一个主题,又都可以无休止地延伸下去。唐朝的这种丰富性令人惊异。它既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的想象可以尽情翱翔,可由于它大丰富了,所以在我们展开想象之前面临着方向性的选择时,众多诱人的主题又常常令我们无所适从。
  毫无疑问,在这里我们提到的是一个求仙的主题。在中国的文学与社会中,这是一个古老的主题。历代的君王因它而沉迷,多少的诗人曾为它而吟唱。可它是一个荒唐的主题吗——或者说,它不应该在那个圣洁与令人敬畏的唐朝里出现?噢,不,下面,请读读古代那些伟大诗人所写下的精彩诗篇吧:
  路漫谩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楚)屈原《离骚》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山林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晋)郭璞《游仙诗》
  常愿事仙灵,驰驱翠虬驾……永随从仙逝,三山游玉京。
  ——(唐)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
  闻道神仙有才子,赤萧吹罢好相随。
  ——(唐)李商隐《玉山》
  当然,提到游仙的主题,我们还不能不谈及唐朝最杰出的那位诗人:李白。李白自称“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李白终其一生,曾写过大量的游仙诗,而且,游仙的主题也在他手里得到了尽情的发挥。关于那仙境的虚无缥缈,关于那倘祥于山水中的自由情趣,还有那对生活、生命不懈的追求。李白写得最好的游仙诗,自然是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那对梦中瑰丽变幻奇景的描写,历代诗人几乎无人能出其右。遗憾的是由于篇幅限制,除了在前边所摘引的侍的开头外,这里无法转录全诗。我们只能是再从中引出两句,作为下面的提示。
  那两句是: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
  当夜幕降临,年轻的都尉坐在了树林中的空地间。他已经除去了头盔和铠甲,露出了健壮柔软的肢体与一张未谙世事的脸。两匹马系在不远的树枝上,安静地啃吃着草料。狗趴伏在都尉的身边,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和富有弹性的毛皮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有光泽。都尉往髯火中投入了最后一根干柴——这些枯枝,是傍晚生火做饭时,他和道士在林子里收集来的。
  夜转深了。在马上颠簸了一天,都尉的浑身上下都有些酸疼,篝火已经逐渐熄灭,只剩下了一堆闪着微暗火星的灰烬,可这位年轻人仍然是毫无睡意。他盯着那堆奇怪地蠕动着的火,依然在琢磨着这趟莫名其妙的旅行。数日以前,道士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时,他刚刚从父亲那儿接任了都尉的职务不久。当时,他正在校场上训练士兵操练,道士忽然骑着一头毛驴闯入,并向他出示了皇帝的手谕,要他协助完成余下的旅行。不知道是诏书的威慑还是道士本人就具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他竟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就跟随道士动了身。他走的时候是那样匆忙,只来得及从校场带走了他心爱的小猎犬,都顾不上回家去向母亲告别。
  眼下,道士就蜷缩在都尉旁边的褥子上,已经陷入了梦乡,不过,即使在梦中,道士一边发出着沉重浑浊的呼吸,一边还像白天那样,嘴里哼哼着夹杂不清的嘟嚷。李敬微笑着,把目光转向了这位行为怪异的同伴。他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对道士那做作含混的胡言乱语抱有强烈的好奇了。因为,白天在路上,道士已经把他们此去的使命,详详尽尽地告诉了他。
  那一切,发生在一次著名的兵变中。当时,在君王仓皇的出行中,愤怒的士兵们突然哗变,要求处死君王的妃子。关于君王与妃子问的那段爱情故事,本是这个朝代最优美动人的传说之一。君王与贵妃问的每一个生活细节,诸如曲江芙蓉园的游历、骊山华清他的沐浴、驿骑飞驰给贵妃送去的荔枝、那首《霓裳羽衣舞》,还有每年七月七日这对情侣在长生殿的定情私语,无不已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并将激发起后来历代诗人无穷的创作灵感。道士仔细向李敬描绘政局平定后,君王独返空宫时的悲哀:秋雨连绵,遍地梧桐落叶;每天静夜,瓦冷霜重,钟鼓迟迟,满殿萤火纷飞,虽有翡翠锦衾,但与谁共眠?在一个缠绵悱恻的夜里,贵妃忽然托梦给君王,说,她如今就生活在海上的仙山。于是,替君王寻找贵妃踪迹的使命,就由道士承接了下来。
  李敬寻思着这个故事。他心想,自己卷入的是一次多么荒唐的旅行啊!它听上去,甚至比道士白天说的那些求仙丹的故事更荒唐。因为君王要求他们找到的是贵妃的人,至少,也要带回去一件贵妃身上的信物,而那个女人,实际上却是不存在的。
  月亮升起来。它就挂在林子的枝梢间,又大,又圆,上面还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阴影。李敬举头凝视那轮明月,他回忆着道士讲过的神仙的事情。忽然之间,他沉浸在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中。他在想,难道在那月亮上,真的居住着人们传说中的神仙吗?还有那海上的仙山,是否也真的存在?按道士的说法,自古以来,从这条路上去求仙的人就络绎不绝。他们当年坐在这儿时,是否也像他这样凝望着月亮?他和他们凝望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如今那些人,又在哪儿呢?
  夜凉如水,李敬轻轻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阵迷惘,因为他以往的生活中,还从没有过这样特别的体验。他觉得自己思绪万千,可他面对的又似乎是一种巨大,亘古与神秘的虚无。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握住它。他也太年轻了,因此尚不清楚该怎么把它表达出来。他继续仰望着月亮,觉得胸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渴求或思念,可年轻的他,尚没有对死亡的焦虑,因此对不死之药也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实际上,他并不是很相信它。他觉得想得到它,不过是帝王们的种种荒唐梦之一,是一种与百姓生活无关的特权,与他自然也没什么关系。他甚至都不相信道士路上的那些表演,他怀疑那不过是道士想消除人们的怀疑,以便从皇帝那儿骗取更多的钱财。可是,他已经卷入了这趟旅行,在这旅行中,他本人又想得到些什么呢?李敬埋下头,仔细琢磨着这个问题。在他的年龄,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一次爱情。这是世界上最美好当然也是最虚幻的事物之一。实际上,李敬眼下跟着道士从事的,就正是一次爱情之旅,只不过他要追寻的,是别人的爱情,还是与他无关。于是,这么一想,我们这位年轻的都尉,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注释
  1.关于君王与贵妃的爱情故事,可参看唐人白居易的《长恨歌》:
  长恨歌(节选)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阀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2.关于月亮的主题,人们往往只知道有李白“床前明月光”一诗,殊不知在中国文学中,月亮自古便已经是人们咏唱的对象,比如《诗经》中己有《月出》一章,在东汉《古诗十九首》里则有《明月皎夜光调明月何皎皎》,试拿李白诗与《明月何皎皎》相比较。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人房,泪下沾裳衣。
  不难看出李诗由此脱胎而来。
  不过,咏月诗发展到了唐代,其主题已经如我们的主人公在林于里做过的那样,由单纯的客愁思乡;演变为了对人生的探寻质疑,因此在这里,我们同样可以选出李白的一首《把酒问月》,以弥补我们年轻的主人公已触及然而却未能表达充分的思绪:
  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阀,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婶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上午,李敬和道士正慢悠悠地在赶路。突然,前面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惊慌的呼喊,“强盗,有强盗!”“救命,救命啊!”
  呼救的是女人尖锐的声音。一听到这凄厉的叫喊,道士浑身一震,唬得差点儿从马上跌下。
  “都尉,前边有强盗,咱、咱们快跑吧!”
  道士一边结巴地对李敬说,一边紧张地调转着马头。可是,不知道是道士动作不对还是那匹小花牝马同样被吓晕了头,马驮着道士在原地打转转,可就是挪动不开。
  但这意外的变故,却使得年轻的都尉热血沸腾了起来。他拔出了宝剑,打马冲上了山岗。他发现坡下的树林边,一群强人正挥舞着各种器械,围攻着一位眼饰特别的僧人。那僧人手里拿着一把式样古怪的长柄弯刀,且战且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在僧人的背后,是一辆华丽的马车。一对头发散乱的贵族母女搂在一起,绝望地靠着马车。而她们的脚下,已经倒下了几个被砍死的仆人。
  都尉胯下的黑马愤怒地昂起头,在地下刨着蹄子。都尉能够感觉到马被这血腥场面所激起的兴奋。
  于是,他不顾危险,催打着马,径直地往格斗的中心冲去。
  “吠,折冲都尉在此,大胆狂徒还不退下!”
  当李敬手举着宝剑从山坡冲下时,他身上的甲光闪闪、披风朝后扬起,就像是从天而降。强盗们没有料到,斜刺里突然会杀出这样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他们被他那威风凛凛旋风般的姿态震慑住了。这本来就是一伙普通的剪径的毛贼。于是,经过简单的交手后,领头的强盗一声唿哨,便领着无心恋战的同伙们退进树林里去了。
  李敬意犹未尽地正待继续追赶。
  “都尉,都尉”。这时候,一直躲在坡上观战的道士打马下来,叫住了他。
  危险过去了,刚才逃散的仆役和丫髻们重新聚拢回来。道士下马来到了都尉旁边,嘟囔着夸奖他的武艺,同时为自己挑中这位护卫的眼力而表示庆幸。李敬也跳下了马。不过,李敬并没有去理睬道士的唠唠叨叨。他的身心都仍旧停顿在方才那场短暂然而真实的格斗中,他的兴奋劲还没有完全褪去。他睁大了眼睛,使劲地在那些惊魂未定吵吵嚷嚷地收拾着行李的仆人中搜寻。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想我的是什么。他感到了一阵茫然。
  “先生,您的剑法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这时,刚才的那位僧人来到了李敬面前。这是一位细眉小眼、模样朴实的年轻人。收起了那把弯刀,僧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谦卑。但李敬注意到了,僧人温顺的外表后除了隐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坚定、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他忽然察觉到了,这古怪不是出于别的,就是因为僧人那生硬拗口的腔调。
  “我的名字叫做阿倍仲麻吕,请多多指教。”
  僧人对李敬鞠了个躬,继续用他那古怪的声音说。
  “你——”李敬忍不住说,“听上去不像是——?”
  “您说得对,”僧人谦卑他说,“我是从日本来的。”
  “日本?”一旁的道士插话说,“那是什么地方?”
  “啊,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要渡海,走很长很长的时间。”阿倍仲麻吕说。
  “哦,渡海?”
  这下,道士产生了兴趣。道士把阿倍仲麻吕拉到了旁边,仔细地打听了起来。阿倍仲麻吕说,他自幼就对中国的佛法和文化十分崇拜,因此立志要来中国求学。半个月前,他历经辗转,才随着一条商船抵达了前方的港口。由于途中发生了瘟疫,他同行的求法伙伴都死亡殆尽。他孤身一人,恰好几天前遇到这家贵族的车队。
  当听说道士来自国都长安时,阿倍仲麻吕的眼里放出了光芒。一旁的李敬插不进他们的谈话,他站着听了一会儿,然后百无聊赖地踱开。
  忽然间,他看到那母女俩已经打扮停当,从车后款款地向他走来。
  “壮士,多谢您刚才救命之恩。”
  母女俩弯下身,冲李敬深深行礼道。年轻都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求援似的转头寻找着道士,可道士在那头与阿倍仲麻吕正谈得起劲。母亲继续解释,她原来一直跟着丈夫在外地赴任,这回是领着小女曼情,专程回长安省亲的。在母亲唠叨的过程中,那位叫曼情的女儿一直害羞地低着头。她浓密的云鬓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使得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难以自持。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她,渴望着她能抬起头来——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她真的羞愧地扬起了脸。哦,在这两个年轻人目光交接的一瞬间,李敬忽然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满足。这一瞬间,虽然比刚才的那场格斗还要短暂,但却会给年轻的都尉留下了无穷无尽的美好回忆。
  两拨人马赶路的方向正好相反。于是,短短的相聚后,母女俩便坐进了车子,在阿倍仲麻吕的护卫下,重新出发了。李敬骑马立在山岗上,目送着她们。他似乎看到了女儿掀开了车帘,不断地朝他张望。他控制着自己,同时在心里品味着一会儿前的那场目光交接。他为失去了她而感到失落,可这失落又是那样的令人充实。他想象着日后还会与她再见到面。他就这么沉浸在了深深的想象与思念中,凝望着她们远去,久久地立在山岗上,不愿离开。
  注释
  阿倍仲麻吕这一人物,下文中还要出现,因此这里不再叙及。不过,自从经过了这场偶遇后,我们年轻的都尉就变得神情恍惚。他思念着那名女孩的明眸云鬓、她的纤纤细步,还有她的幽香。毫无疑问,我们的主人公陷入了一次他自己也不能断定的爱情。
  “爱情”这个词,在今天无疑是一个最迷人与被滥用得最多的字眼。它的迷人与被滥用在于,在这一切都以商业标准来衡量的社会中,它仍然具有某种不可替代的使用价值,比如爱情与公关、情人节的大展销、携带着一名情人而不是妻子出现在社交场合以提高自己的价值等等。但是,“爱情”——它究竟是什么?当写到这儿时,我不禁陷入了困惑。于是,我不得不停下了笔,去参加晚上的一个朋友聚会。在聚会上,我向朋友们提出了我的疑问。以下。便是他们的种种回答:
  (1)我操,你问这个?你这家伙真是个傻调。
  (2)它可能就是性吧。
  (3)它味道好极了。
  (4)反正不是婚姻。
  (5)亲爱的,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6)我不知道……我想,它应该是一种瞬间的东西吧。嗯,它是很美好。不过,真正的爱情是保持不住的,因为,因为……我们在两性关系上总是想得大小
  提供最后这条答案的,是一位迷人的女士。我得承认,当她用手托着腮,仔细思考着我的问题,我几乎是突然地被她迷住了——哦,请不要责怪我爱的冲动产生得如此草率。等回到了家,我把玩着临别时她留给我的电话号码,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她挂个电话。我仍然沉浸在那种美好的冲动中。可是,一想到她来了后我们是否该做一次爱,以及做爱后我们的关系是否能维持——她在一家合资公司里干白领,而我,则是一位人们所说的那种自由职业者,我的冲动又渐渐地冷却了下来。我发现我确实如她所说的,考虑得大多。因此,我索性放弃掉了这次短暂的爱。
  我的情绪有点儿沮丧。幸好,在我们的故事中,我们年轻的折冲都尉仍旧保持着他的爱情。
  李敬已经意识到了,他与那女孩正好是背道而驰的。因此,他越是思念她,她离他实际上也越来越远。哦,这真是一种使人绝望的思念。渐渐地,李敬已经不再记得她的相貌,他甚至都已不再默念她的姓名。但是,随着每天路程和时间的流逝,他的这种感情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了。它已经变成了纯正无邪的爱。
  这样的爱,是否具有某种李敬没能意识到的魔力?写到这儿,我们是否也应该再稍稍游离出故事的主题,让这条线索进一步地发展?于是,一天夜里,李敬正独自靠在树上,思念着他的情人。忽然间,月移树影动,一位玉人儿就款款地来到了他面前。月色中,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可是,凭着感觉,凭着她投到他怀里时呼出的芬香如兰的气息,他完全能够断定,这就是那位叫做曼情的女孩。曼情躺在他怀里,告诉他那天分别之后,她也一直在想念着他。因此,她才背着母亲偷偷赶了回来,与他定情相会。
  天色破晓时,道士的呵欠声惊醒了李敬。李敬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曼情已经离去。怎么,难道这仅仅是梦,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不真实的吗?李敬迷惑地把手往怀里伸去,却触中了曼情给他留下的一只绣花鞋——
  不要忘了,这个故事发生在唐朝,而这样浪漫的处理,其实正是唐人惯用的情节。
  带着这段扑朔迷离的梦境,李敬恍恍惚惚地随道士重新上了路。入夜,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家小客栈。道士与李敬振作起精神,上前投宿。
  客栈的主人,是一家胡人。一位漂亮的胡姬正捧着酒罐,在一张张桌子间穿梭,侍候着用餐的客人们。
  靠墙的一桌,坐着一伙装束奇特的客人。他们高鼻浓髯,头发卷曲,腰里挎着长刀,嘴里吐着夹杂不清的语言。
  “女人,拿酒来!拿牛肉来!”
  李敬与道士在另一侧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李敬远远地打量着那桌客人。他们的模样与胡人有些相像,但又似乎完全不一样。
  “酒,酒,拿酒,拿女人来!”
  这时候,那批客人已像是喝醉了。他们粗鲁地晃着酒碗,肆无忌惮地嚷嚷着。
  “啊,这是个多么可恶的国家啊,没有酒,没有女人,”一个客人突然伏倒在桌面上,痛哭流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们的家乡?”
  “先生,你们是波斯人吗?”邻桌的一位老者好奇地问道。
  “噢,不,我们不是波、波斯人,”那醉鬼的一个同伴硬着舌头说,“我、我们原来是欧洲人。”
  “欧洲,那是什么地方?”
  “很远——很远——”
  “咦,那你们跑到中国来干什么?”其它桌上的客人也忍不住问道。
  “我、我们是伟大的——景教徒,我、我们是被从欧洲放逐出来的——”
  “景教,那是什么玩艺?”客人们说。
  “噢,那是最——最神圣的——”说到这儿,那欧洲人突然来了精神,他一下爬到了桌上,“实——实际上,我们不是被放逐的,我们是按神——神的使命,前来拯救你们这些异教徒的——”
  “哈哈!”众人一阵轰笑。
  “主啊,你看看这些异教徒吧,多可怕啊!”那酒鬼跌落回了桌下,痛苦地嚷道。
  “先生,你们的酒来了。”这时,胡姬端着酒来到了李敬的桌前。
  “你们不要管他们,他们都喝醉了,是一些可怜人。”
  这位胡姬,似乎对一身戎装的都尉格外有兴趣。她紧挨着年轻的都尉坐下,为他倒着酒说。她裸露的浑圆的臂膀从都尉的手上擦过,都尉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他似乎是为她那不可抗拒的风尘女子的魅力所勾住了。唔,这是怎么回事?都尉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昨夜的曼情,希望以曼情的影像来抵御眼前的诱惑。他不安地发现,尽管他曾经那么深地思念过曼情,对她的爱似乎又那么深,可是,每当他试图抓住她时,真实的她就像昨夜一样不可捉摸。他不记得和她做过了什么,也记不清接触时她给过他的感觉了。除了心中那股强烈的爱,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否就是那个叫曼情的女孩。她就像一阵凤,或是那个梦。
  胡姬握住了都尉的手,在他耳边拂过了一阵热辣辣的气息。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敬心醉神迷地,禁不住吟道。
  这时候,屋子那端传来了一阵喧闹。李敬与胡姬松开握着的手,朝那边望去。原来,那桌喝醉了的客人用两张条缵捆成了一个十字,正试图把其中的一个醉鬼钉上去。那人事不醒的醉鬼头磕破了,淌了一身鲜血。
  “看哪,这就是神拯救你们的情形!”他们抽出了长刀,乱劈狂喊道。
  李敬按住了宝剑,正待起身。突然,客栈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面容清瘦,衣着褴褛的长须老者走进来。
  他走到了一张空桌旁坐下,环目一视,低声喝道:“店家,拿酒来!”
  老人的举手投足间,具有一种不可折服的气度。他一进门,混乱的屋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张着嘴,望着这位老人。只有胡姬的父亲连忙蹑足跑上,给老人端上了几碟小菜,斟上了酒。
  老人没有理会众人惊奇的目光。他注视着眼前的酒菜,久久没有动筷。然后,他缓缓而悲枪地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着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
  海——
  老人的声音渐渐地激昂、宏亮、难以遏制。它震得人们的耳膜嗡嗡作响,有如龙吟,久久在屋梁上盘旋。
  “真乃谪仙人也。”半晌,道士才缩着脑袋,小声嘀咕说。
  “啊,不,”众人之中,只有我们的都尉醒悟了过来,这老者其实正是都尉方才吟诵的那首胡姬诗的作者,于是,李敬同样小声地纠正道:“他,就是李白!”【注释】
  这不可能!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清楚,在我们故事发生的年代,李白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公元七五九年,诗人李白因为卷入了永王磷一案,被流放至贵州夜郎。行至四川白帝城时,他才遇赦东还,并作有名诗(早发白帝城)。此后李白辗转漂泊,于三年后,即公元七六二年,卒于安徽当涂。
  我们的故事大约也发生在这段时间。如前所述,李敬与道士是一路向东、朝着那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山而去。因此,即使李白在这期间遇赦东返,也不太可能追赶上他们。况且,李白此时正处在备受挫折、意气消沉的暮年,他已经壮游过了天下,经历过了仕途的起落风雨,与洞悉了人生的种种虚妄离合,他还要追随着这两个傻乎乎的求仙客干什么?
  但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无法不让李白在这里出现。因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从来都是人类或民族的象征。他代表着一种精神,一种永不可能泯灭的气质。他的存在,从来都是超越着具体的时空,用灵魂般的声音,在为我们歌唱。噢,在前面,我们已经读到了不少李白所作的诗篇。在那些诗里,他上天入地,奇想瑰丽;他无拘无束,犹如天马行空。所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稍稍抛开那时间或地理上的不吻合,让这位可爱的诗人暂时加入到这小小的旅程中来呢?
  另外,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它的前身是被欧洲教会斥为异端的聂斯托利派。它在唐代传入中国,也在唐代绝迹,关于后来基督教再进入中国时所发生的种种尴尬可笑的情形,可参看我在《山花》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小说《中国故事》——必须申明的是,我在论及这类问题时,遵循的仅是严谨的古中国人的态度。一个普通的古代中国人,对任何吃宗教饭的人,如和尚、尼姑、道士等等,所抱的基本上都是怀疑与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他们和大家一样,也都是肉体凡胎。
  现在,诗人已经加入进了这支游仙的队伍。由于他的出现,白天赶路时的气氛变得活跃多了。
  “啊,先生,您一定听说过九鼎还丹术吧,”出乎意料,这回像年轻人一样兴致勃勃缠着诗人的倒是道士,“第一鼎,用丹砂,令其色更转为紫,《大清金液神丹经》之金液,与此第一丹相同。”
  “唔,对,还丹术有三,一为神丹,一为金液,一为黄白……”诗人骑在马上,捻着胡须沉吟道。
  “纯用丹砂,自是一法,但是——”道士继续提出了他的疑惑,“加玄黄等杂药,是否也可以炼出还丹呢?”
  “其实,若想飞升,不必烧炼还丹,服食金液,也是一法,在丹砂中加冰石、玄明龙膏……”诗人说。“当年我在蜀中紫云山的时候,就曾与友人试炼过这一方……”
  “怎么,先生您也曾炼丹求道过吗?”这时,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年轻都尉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机会;插话道。
  “笑话!”道士驳斥道:“你难道不晓得蜀中道风极盛,先生年轻时出入名山,他的仙风道骨便是这么得来的吗?”
  “啊哈,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诗人朗声笑道,“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人名山游。”道士接着念道。看得出来,道士对诗人的作品也十分熟悉。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先生的那一首《将进酒》,”都尉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说得大棒了。您瞧那洒脱的气势。”
  “嗤,”道士已摇晃着头说,“年轻人,谈到诗,你晓得的就太少了。”
  “我怎么不懂了?”李敬不服他说。
  “谈到诗,关键的不是其中的气势,而是意境——”
  “那你说——”李敬涨红着脸争辩说,“先生的哪一首侍最好?”
  “谈到先生的诗,我最喜欢他的那首(独坐敬亭山),”道士沉醉他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敬张开嘴。再欲想反驳道士,可他愣着神,一时又想不起要说什么。他转过头,想寻找诗人。可他发觉,诗人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讨论,独自骑到前边去了。
  “先生,先生。”他追了上去。
  “先生,”等他骑到了诗人旁边,才意识到自己与道士远离了方才的话题,于是,他试图把话题拉回来,“那您一辈子遍游天下,可曾真的见过仙境吗?”
  但诗人似乎正沉浸在了对往事的追忆中,并没有回答他。
  注释
  金液方——
  配料:
  (1)黄金,即金Au。
  (2)玄明龙膏,即汞Hg。
  (3)大乙旬首中石,即雄黄As4S4。
  (4)冰石,即寒水石Na2Ca(SO4)2。
  (5)紫游女,即赤色戎盐NaCL。
  (6)玄水液,即磁石水民Fe3O4。
  (7)金化石,即硝石KNO3。
  (8)丹砂,即红色硫化汞HgS。
  (9)华池,即药醋CH3COOH。
  使用方法:
  封之成水,但以置华池中,日数足便成矣。其经云,金液入口,则全身皆金色,寿毕天地。(葛洪《内篇·金丹》)
  我不知道这样的丹药有多大的价值。它们可能包含着奥妙;后来,它们经阿拉伯国家传入欧洲后,也成为了近代化学的先驱,但至少在唐代,它们却毒死过了四个皇帝、与众多热衷于服食的王公贵族。
  离海越来越近了。迎面吹来的山风中,已经夹杂起了潮湿的腥昧。李敬注意到了,道士的脸色也开始变得凝重。接连几天,道士都若有所思地骑在马上,翻着手指掐掐算算,还不时地跳下马,把几匹马拉下的粪便收集起来。
  这一天,一行人来到了一座树木葱郁的山中,开始为数日后的白日飞升做最后的准备。道士让李敬把皮袋子中的马粪拿出来,放到阳光下翻晒。他自己则从马鞍上,取下了一只鼓囊囊的背囊。
  道士打开了背囊,一件件地掏出了他的家什。一个模样小巧的赤铜釜,还有一包包的药——雄黄。雌黄、曾青、慈石、戎盐、黑色的蝼蚁土与赤色的丹砂。道士最后摸出了三个罐子,里头分别是黄金。白银同水银。这一大堆玩艺儿看得李敬眼花缭乱,但道士却动作熟练地将它们按比例调配,做出了一种湿乎乎的粘液、同一些泥球般的小丸子。
  道士把粘液涂抹到了铜釜内部,然后放进小丸子,并生起了火。这丹药一共要炼三昼夜。三天中,李敬给道士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是加柴减柴,控制着釜下的火温;一会儿又是根据风向时辰星象,调整着铜釜的方位。李敬累得时常只能是伏在火旁,稍稍地打个盹。
  头两天,丹砂在釜中沸腾,发出了嗷嗷的怪声,好像婴儿在号哭。李敬和道士给这声音折磨得紧张不安,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员——诗人,对这幅景象却像是习以为常。诗人对这对忙碌个不停的一老一少既不好奇,也不加以指点。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在旁边踱步,并时而向他们投去微微的一笑,就如同父亲在守候着两个沉迷于嬉戏的孩童。
  到了第三天夜里,釜中的声音渐渐地平息了。“快,快把我的马粪拿来!”道士把耳朵贴到滚烫的釜边,忙不迭地冲李敬吩咐道。两个人撤出了燃烧着的木柴,把马粪换上。马粪燃起了温蓝的火苗,轻轻地舔着釜底,同时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干香。
  “好啦,”道士长舒了一口气,瘫倒在了地上,“再过一个时辰,就大功告成了。”
  “咦,先生呢?”这时候,年轻的都尉扭头环顾,却发现诗人不知走到哪儿去了。
  夜色已深,除了都尉眼前跳动着的微弱的火光,林于里一片寂静。可是,当都尉侧耳倾听时,他又发觉四周充满了各式的声音。其中,有猫头鹰的呜咽、蟋蟀的低唱、树枝的燥裂声以及幼笋在破土生长。一阵轻轻的风刮过,他还似乎听到了隐约的水声人语。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可他仔细一想,又记起来了在下面确实有一个水潭。前两天,道士配制丹药时,他还去那儿为道士打过水。
  李敬站起了身,拂开了身旁的枝条,蹑手蹑脚地往山坡下走去。当他穿过了那片黑暗的林子时,一个巨大、明镜般的水潭果真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轮皎洁的明月平静地浮在水面上,与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辉。在水边,系着一叶精巧的小舟。年迈的诗人正一个人坐在船头,端着酒杯自斟自饮。
  “舟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仰望着明月,独自沉吟道。
  “先生,”李敬在一旁肃立了片刻,忍不住小心地打断道,“先生,丹药快炼好了。”
  “哦,是么?”诗人淡淡地答道,对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李敬迈步跨到船上。舟身摇动,水面上荡起了层层涟漪,明月的倒影晃成了碎片。
  “先生,”过了一会儿,年轻的都尉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您说我们吃了丹药,明天就真的能去仙境吗?”
  “仙境?啊哈,都尉,你难道没听说过秦始皇的事吗?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诗人笑道,“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那我们不能飞升,这药岂不是白炼了?”年轻人不甘心地问道。
  “其实,要想飞抵仙境,有何难哉?”诗人说,“登高望蓬流,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该。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怀。”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您的另一首——”年轻人性急地接道,“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们萝欲就语,却掩青门山——”
  “怎么,”说到这儿,年轻人忽然疑惑地停下,“难道您写的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全都是幻觉吗?”
  “我年轻的时候——”诗人慢慢他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上天入地,出入幻境。那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大鹏,可以任意高飞。”
  “那现在呢?”年轻的都尉迫切地问道,“那您现在不想飞了吗?”
  “飞?”诗人痛苦地站了起来,举目仰望,“是飞向那寂寞的广寒宫,还是飞向这水中的月影?”
  诗人仁立船头,沉默不语。一时间,李敬无言以对。年轻的他,对诗人的那种积郁尚无体会,所以也不晓得如何帮诗人解脱出来。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半晌,诗人一字一字、无限惆怅地吟道。
  “啊——”突然间,李敬听到了山坡上,传来了一声尖叫。他吃了一惊,猛然想起了那儿的道士。他不安地看了看诗人。诗人正凝目远望,仿佛已进入了某种神游际外的境界。李敬稍稍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跨下船,往山上跑去。
  他回到林中时,发现道士正像疯子一样,在地上打滚。
  “成了,成了!”道士一下跳了起来,抱住了李敬。“你看,你看,咱们的仙丹炼成了!”
  李敬顺着道士的手指,往那揭开了盖子的铜釜望去。果然,几粒圆圆的丹药在被火烤得通红的釜底微微闪动着金光。
  “太好了,”都尉被道士的情绪感染了,“咱们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先生去吧。”
  “对,”道士也兴奋地说道,“快去,他在那儿?”
  李敬领着道士,往山下奔去。可是,等他们赶到水潭边时,却只看到一叶孤舟在月光下飘浮着,而诗人,已经不见了。
  一转眼的功夫,诗人能跑到哪儿去呢?李敬回想着刚才诗入关于大鹏鸟的那番话。忽然之间,他心中掠过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紧张地寻找着那黑暗中的水面,但水面安静,一轮明月仍旧稳稳地呆在那儿,仿佛就从没有被人打破过。李敬又抬起了头,迷惑地朝天望去。
  “先生,先生,”李敬悲伤地呼喊道,“你到底在哪儿?莫非,你真的飞走了吗?”
  但天上和水中的明月,对年轻人的寻觅都默不作答。确实,在这个故事中,诗人是从此失去了踪迹。
  【注释】
  哦,诗人之死!多么令人忧伤的时刻!我无法再多注出一个字。
  “啊,到了,我们到了!”
  第二天,李敬和道士领着狗、还有诗人留下的那匹马,登上了一座绿草如茵的山坡。山坡的背面,传来阵阵经久不息的轰鸣。湿润的海风吹来,使这一行人马都显得格外轻松振奋。坡顶上,是湛蓝如洗的天空。登上了这座山梁,前方就不再会有什么阻碍,不会有崎岖的山路、劫径的强盗或为蚊虫所困的露宿了。李敬和道士催打着马儿。都尉的狗也兴奋地叫着,在草丛中一拱一拱地窜到了前面。
  眼前的山梁越来越低,前方的天空也越来越辽阔。突然之间、抽完了最后一鞭、李敬和道士眼前一亮,不再有什么阻挡着他们的视线,他们已经来到了山崖的最高处,来到了此次旅行的尽头。
  他们脚下,山崖笔直地朝海中插下,海浪拍打着岩石,激起了千层白浪,而前方,尽是蔚蓝、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延伸到远方,与天空渐渐地连成了一线。
  “啊,到了,总算是到了。”
  轰鸣声中,道士站在悬崖边上,激动地喃喃自语。李敬下了马,也心潮澎湃,久久地凝视着那海夭交接处。
  “您瞧,那是什么?”突然,都尉举起了手,指着前方对道士叫道。
  这时候,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奇观:云雾缥缈间,海上忽然升起了一座美丽的小山,它悬浮在海空之间,郁郁葱葱;隐约还能看到小小的车马在其中走动。强烈的阳光穿透了它,使得它带上了一圈七彩的光晕,更显得扑朔迷离。
  “天哪,”道士惊呼道,“那就是海上的仙山哪!”
  “咦,我的仙丹呢,眼了仙丹,咱们俩就可以飞上去了。”道士一边手忙脚乱地扑到马鞍旁,翻弄着他的袋子,一边兴冲冲地嘟囔说。
  道士找出了他的仙丹,捡出一粒递给了李敬。
  “可是,先生——”李敬看了看道士手中的丸药,又望了望远处海上的蜃楼奇观,他突然升起了一阵疑惑,“吃了这药,咱们就真的能飞上去吗?”
  “哈,你还不相信?”道士生气地叫道。
  “来,我先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道士低头清点着他的药丸,“让我数数,一。二、三、四、五……哈,正好连咱们的狗和马,都能有一份。”
  道士拿出一粒,走到了昨夜诗人留下的那匹马面前。
  “来,宝贝,先吞了这颗仙丹,去找你的主人吧,他就在仙山那儿,快飞去找他吧。”
  道士喃喃他说,同时掰开马嘴,把药塞了进去。
  马一仰脖子,吞下了药,然后愤怒地扬起前蹄,发出了一声长嘶。李敬和道士急切地注视着马,等待着。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马扬起了蹄,却并没有腾空而去,反倒是落下了蹄,四腿一软,屈倒在地。接着,马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嘴里吐出了白沫。挣扎了一会儿,马一直腿,翻着白眼,死了。
  “他妈的,你这是什么仙丹?”李敬一把抓住了道士,摇道,“你说,你说!”
  “我,我,”道士惊慌得语无伦次,“我,我也不知道。”
  道士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让手中剩余的仙丹洒到了草丛里。都尉的狗趁主人没注意,兴冲冲地窜了上去。
  “什么仙丹,什么神山,全都是胡说八道!”李敬放开了道士,失望地骂道。他转过了身,重新把目光投向那海市蜃楼。仿佛同样受了惊吓似的,那座小山正逐渐地从海面上隐退。
  突然间,都尉听到了一阵惊慌的狗叫声,而且,它不像是身边传来的。都尉循声望去。一时间,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小狗已经脱离悬崖,升到了半空。狗在空中孤立无援地甩动着身体,眼中噙满了泪水,用绝望而害怕的目光寻找着它的主人。
  李敬和道士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束手无策。
  狗越飞越高,渐渐地在空中的阳光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狗消失了。接着,那片海市蜃楼也不见了。大海与天空都恢复了原来平静的面貌。
  “完了,全都给狗吃了,一粒都没有了。”道士徒劳地在草丛中翻找了半天,爬起来无奈他说。
  李敬仍一直站在那儿,看着那空荡荡的海空。
  “好啦,都尉,没戏了,咱们走吧。”道士在一旁说。
  “走?”李敬迷惑他说,“没有上着仙山,找着贵妃,咱们拿什么回去向皇上复命?”
  “好啦,都尉,别这么较真了,”道士忽然格格地笑道,“你以为咱们真的能上到仙山——自古以来,有谁能去到那儿?你别担心,贫道早留着一手呢。你瞧,这是什么?”
  道士变戏法般地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件,那玩艺在阳光下金光一闪。
  李敬接了过来,原来是一只金钿钗。
  “这是什么?”他不解地说。
  “都尉,这你就不晓得了,这原来是戴在贵妃头上的,据说是皇上与贵妃的定情之物。我是花高价从一个盗墓贼那儿买来的,不会有错。您想啊,咱们今天不是见着仙山了吗?咱们回去就说,咱们上了仙山,也见着贵妃娘娘了。娘娘还让咱们把这金钗给带回去。皇上能不相信,能不给咱们一大笔赏赐吗?”
  道士得意地说。
  “你是说——”李敬一阵恶心,“你压根就没想过……”
  “嗤,”道士发出了一声嘲笑,“你真以为咱们还能见着贵妃?那不过是皇上疯疯癫癫的胡话。那女人早就死了,给埋了——就连墓,都让人给掘了。”
  李敬又一阵晕眩。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怔怔地站在那儿。
  “好啦,都尉,走吧,”道士再一次催促道,“这一回,你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等见到了皇上,我一定替你多美言几句,包你加官晋爵。”
  “不,我不走。”都尉说。
  “什么?”这回,轮到道士迷惑不解了,“你不走,还呆在这儿子什么?想等着你的狗飞回来吗?唉,都尉,我跟你说,连我都不知道炼的那丹药是什么玩艺。再说了,机缘时辰已过,我也不可能再炼出第二次了。”
  “不,你先走吧,我还想在这儿呆上一会儿。”都尉仍然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道士最后迷惑地看了看都尉,像看着一个疯子。然后,他叹了口气,也摇着头,打马走下山岗去了。
  于是,就这样子,李敬跟随着道士旅行的使命至此结束了。高大的山岗上,只剩下了折冲都尉孤零零的一人一骑,立在了海天辽阔的背景下。【注释】
  狗白日飞升的情节,纯属杜撰,读者不必试图模仿——当然了,你也模仿不了。
  折冲都尉李敬垂头丧气地打着马,下了山岗。由于一下子失去了旅行的目的,他忽然间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了。他信马由缰,心中茫然,沿着海边闲逛。海潮轻轻地滚上沙滩,舔着马的四蹄。走了不知有多久,他恍惚听到了远处有阵阵的喧闹。他胯下的黑马也抖动着鬃毛,竖起了耳朵来。
  李敬抖擞起精神,催马赶过了前面的山角。突然间,一个巨大的海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码头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即将出海贸易的丝绸、茶叶、漆器、香料和青瓷,还有刚从外国商轮上卸下的毛皮、象牙、波斯银器和埃及玻璃。几个高鼻子的洋人扑到岸上,激动地亲吻着泥土:“噢,上帝,我们终于来到中国啦!”他们的身后,又上来了一队用面纱捂着下巴的阿拉伯歌女。她们怀抱着形样奇特的乐器,新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叽叽咯咯地笑着。海港中,一字停靠着数艘巨大的缝合式海轮。其中的一艘,还正在修建。工匠们在樟木船板间塞上晒干的海茜草,再涂上桐油石灰弥合船缝。这是当时世界上制造最先进的海轮之一了。
  五光十色的码头,仍然提不起都尉的兴趣。他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在那些货物与商贾中逡巡。突然间,他的肩上给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都尉!”
  李敬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头戴噗帽、身着圆领小袖长袍的汉子。这汉子身着的是典型的唐装。李敬觉得对方似曾相识,但怔怔地一时又叫不出来。
  “都尉,”汉子继续操着那有些蹩脚的唐音,亲热地笑道,“怎么,你不记得我啦?”
  “啊——”都尉努力回忆着这耳熟的口音,他终于想起来了,“对了,你是阿倍仲麻吕。”
  “对,是阿倍仲麻吕,”汉子高兴地说,“不过,如今我已经有了一个中国名字了,我的中国名字叫做晁衡。”
  “没想到我们当年路上一别,已经多少年过去了,真是光阴似箭呐!”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由衷地感慨道。
  “什么?”都尉吃了一惊。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回遇上阿倍仲麻昌,并解救了曼情母女,还是没多久以前的事。怎么,都尉猛然想起了一句俗话——天上方一日,地下已数年。难道说,自己刚经历的,真的是一次奇异的旅行吗?都尉迷迷糊糊地想。他看了一眼阿倍仲麻吕,对方确实已经步入中年,不再是原来那个朴实的小伙子了。他不由产生了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都尉,你倒是一点没显老,还是这么英俊潇洒,实在是让人羡慕。”晁衡说。
  “咦,”李敬忽然拍拍脑袋,“我记得你原来不是——”
  “啊,我早就奉旨还俗,不做和尚了。”晁衡说。
  晁衡向李敬解释他这些年来在中国的生活。原来,晁衡当年到达京城,深受皇帝青睐,不仅还了俗,还在朝廷中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左散骑常侍的官职。这回,他是以唐朝使者的身份,护送一个日本遣唐使团回国的。
  “我喜欢中国,”晁衡充满感情他说,“不过,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也想回去看一看了。”
  李敬这才发现,晁衡身后站着几个微笑着的年轻同伴。
  “对,”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神色认真地补充道,“我们要把大唐的服装、建筑、佛教和茶道都带回去。”
  这时候,前方响起了一阵“嘟嘟”的牛角号,一艘海轮扬起了大帆,准备起锚启航了。
  “都尉,对不起,我们要动身了。”晁衡抱歉地对李敬说。
  李敬把晁衡一行送到了船边,目送着他们登上了船。然后,他腾开身子给最后几个往船上搬淡水的水手让了道,正准备牵着马,往后找一个好落脚、可以向朋友们招手告别的地方,忽然问,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尖叫。他回转身,看到晁衡正跳下船,拼命地朝他冲过来。
  “等一等,都尉,我差点儿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晁衡抹着汗,喘着气说。
  “都尉,你还记得当年在路上,救过的那个叫曼情的女孩吗?”
  “什么?”一听到这个名字,英俊的都尉的心就顿时收紧了,“记得,我当然记得!怎么,她怎么了?”
  “唉,你不知道,”晁衡叹着气说,“当年我们分别后,曼情就得了一种怪病,她成天躺在车里,不吃不喝,我们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就像是丢了魂似的。前不久,我离开长安前,去曼情家辞行时,才发现她还是那样,躺在床上,一睡就是这些年。她家里给她请来过一个道士。道士说一定是她当年在路上受了什么惊吓,丢了魂。她母亲还告诉我说,曼情丢魂的那天早上,脚上就少了一只绣花鞋。”
  “鞋,绣花鞋?”都尉一把抓住了晁衡,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只他一直珍藏着的鞋子,“你看看,是不是这只?”
  “啊,对,就是它!”晁衡失声惊叫道,“她母亲还给我看过另外一只,和这一只一模一样。怎么,它在你这儿?”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晁衡连声说,“她母亲跟我说,那年在路上除了你和那几个强盗,我们没遇上别的什么人啊!所以见了你,我才想随便问问——”
  但这时候,牛角号再一次吹响了,巨大海船已经开始挪动,水手们正在撤回船上的踏板,几个年轻的日本使者,急得在甲板上冲晁衡拼命地叫喊。
  “对不起,都尉,再见了,”晁衡回到了船上,向李敬挥手道,“你放心,我还会再回中国来的!”
  风帆鼓起,海轮徐徐地驶离了港口。
  “都尉;你一定要记得,回去找曼情啊!”晁衡随着船,渐渐远去,他鼓足了气力,朝都尉最后叮嘱道。
  但勾着头陷入了沉思的都尉和背对着大海的晁衡都没有留心到,在远方海面的天幕上,一团乌黑的云正迅速地集聚,同时,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海上风暴。
  注释
  乌云不久就遮黑了整个天幕,风暴来临了。远处的海面上,巨浪滔天,吞噬了那艘来不及回头的海轮。但码头上的人们,谁也想不到要前去施救,因为狂风裹挟着粗暴的浪花和雨点,也正急骤地向他们抽来。人们收拾着自己的货品,惊呼着四散躲避。一霎那间,刚才还异常拥挤喧闹的码头,就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只有我们的都尉依然一个人,站在了码头上,任风雨抽打着他的脸。对这恶劣可怖的风暴,他似乎是浑然不觉。他仍像是自个儿沉浸在了某场内心的风暴里。
  那么,袭扰着都尉内心的这场风暴,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无须更多的解说,人们一定都猜测到了,这必然与那名叫做曼情的女孩有关。因为,自打都尉踏上了这条旅途以来,他所经历的,实际上就是不断地在失去。他曾经与曼情母女擦身而过,与失去了那位突然插入了他旅程的诗人。接着,由于那可恶的功效不可捉摸的仙丹,他还失去了心爱的小狗。一直伴随着他旅行的道士,以及那海上的仙山与他们此行要寻找贵妃的目的。现在,他又马上要失去另一位刚刚重逢的友人——已经改名为晁衡的阿倍仲麻吕了。在前方骇人的海上风暴中,那艘轮船必然是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
  不过,晁衡消失在风暴中之前,毕竟是抓紧时机把曼情的消息透露给了他。这使得都尉在我们的故事即将结束之前,终于又抓回了一条他曾经得到过的线索。那么,这条失而复得的宝贵线索,对都尉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曼情那强烈的爱,究竟是让都尉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疑问?我想,此时读者们一定都和我一样,记起了都尉在途中做过的那个离奇的梦——在那个梦中,曼情曾经谜一般地来到了都尉身边——但是,这一点,对于生活在唐朝的都尉来说,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问题。
  噢,说到这儿,我觉得又应该稍稍停下来一会儿,给读者解释一下我们民族在当时的爱情观了。对于爱情那强大而神奇的力量,我们的古人实际上比我们有更早也要更深入的认识。比如,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直到我们故事所发生的唐代,人们一直就相信并谈论著一种叫“情女离魂”的故事。这样的故事通常都有着如下的情节:一对青年男女相爱至深。但由于某种难以抗拒的原因,不得不洒泪惜别。可是,当男主人公踏上旅程,夜里正仰望着明月陷入相思,独自惆怅时,他的心上人总会奇迹般地来到了他面前。她会告诉他,她是从家里跑出来,与他私奔的。于是,青年人欣然地带上了她,一同去到了外地生活。数年以后,男主人公携妻回娘家省亲,才惊异地发现,那家的女儿实际上并没有离开,这些年来一直就病卧在房中。在两位情女相见的那一瞬间,她们迅速地合二为一。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与男主角私奔的并不是那位情女本人,而只不过是她的迷魂。
  这便是唐代最流行的故事——《离魂记》。
  作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都尉李敬当然会听说过这个故事。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样的奇迹,居然也发生在了他身上。
  李敬仔细回味着那天梦里与曼情的相会、还有刚才晁衡带来的消息,他的心里不知是喜是悲。本来,按照晁衡的叮嘱,与这类故事正常的发展逻辑,他应该立刻打马离开,赶回长安去找到曼情,但是,每当他顺着这条思路一想下去时,他的心里便又会陷入了一阵混乱。因为与惯常情形不一样的是,此刻,曼情的离魂并不在他身边。他只是在那个夜里,短暂地拥有过了她!
  海上的风暴来得快也去得急。没多久功夫,天空中就云散日出,重新变得晴朗灿烂了。人们纷纷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码头恢复了刚才的热闹。只不过前方的海面上平静空旷得有些异样——晁衡乘坐的那艘海轮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折冲都尉李敬快快地抹掉了脸上的雨水,牵上了马准备往回走。可是,他尚拿不准,这是该上哪儿?是去寻找曼情那迷失了的灵魂,还是回长安去求见她的本人。一想到回到长安,见到的可能是一个完全认不出来的曼情,李敬就有点儿恐慌——方才,晁衡不是提到了,在她们那头,时间已过去了多年。就连晁衡本人,当年那年轻稚朴的阿倍仲麻吕,都已经易容变貌。再说了,这些年来,李敬思念与爱慕的,实际上又是那与真实的曼情无关的倩影。在经历了这众多的失去与徒劳的寻找后,他不清楚是不是还该把旅行继续下去?
  他刚要上马,突然,又听到了背后有人叫道:
  “都尉——”
  李敬回过头。他惊奇地看到,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正浑身湿漉漉地从海里爬上来。
  “怎么——”李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
  “对,是我,我的船翻了,同伴们全完蛋了,”晁衡有些羞愧地对都尉说,“幸好,我的命大,每次都能死里逃生。看来,我是注定要呆在中国,回不去了。”
  晁衡海上遇难一事,在历史确有记载。后来,晁衡果然放弃了再次渡海的打算,回到了唐朝继续做官,并于大历五年,卒于长安。
  “回不了日本,倒也没什么,”晁衡站在李敬的旁边,遥望着风平浪静但却神秘莫测的海面,轻轻他说,“遗憾的就是,我没法完成出发前,皇上交给我的秘密使命了。”
  “什么秘密使命?”李敬漠不关心地信口说。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皇上与贵妃间的那个爱情故事吗?”晁衡继续说,“人们都在传言,其实当时贵妃并没有死,只不过是逃到海上仙山上去了。仙山当然是没有的,我想他们说的大概就是我们日本。果然,这次日本遣唐使团告诉我,在日本的久津,真的有一个贵妃登岸处。所以,皇上这才任命我为大唐使者,护送使团回国,同时替他秘密寻找贵妃。”
  “什么,你说什么?”折冲都尉李敬抱住了晁衡,几乎晕厥了过去。
  哦,可怜的都尉!谁能想得到,这件秘密、荒唐而虚无的使命,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与打击后,却仍旧存在,并意外地重新跳出来,纠缠住了他呢?
  于是,在这情节逆转、故事突然被延长的时刻,我们的折冲都尉,又该是何去何从呢?是忠于职责,继续完成那道士与晁衡都未能完成的使命,还是返回长安,与曼情姑娘幸福团圆,抑或是——漫无目的地在四处漫游,以期再度遇上曼情那迷失的灵魂?
  噢,还是让我们放过这位年轻的都尉吧!因为在这个故事中,他也已经迷失。但不管怎么说,故事总归得有结尾,一切都得有个交待,因此,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在其中这个浪漫、神奇而同样盛产着浪漫神奇诗歌的时代,还是让我操起手中笨拙的笔,勉力用一首歪诗,来暂时做一个小结吧。
  诗云:
  尘世的美感绝非无偿之赠,
  凡人的生命之意义即在于追求。
  哦,看哪!
  我们的折冲都尉甲光闪闪,
  正兴致勃勃
  奔驰在永不止息的路上。
  脚着谢公辰,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这是世上伟大诗人的诗句,亦是——
  源自我们那擅于奇思异想
  的心灵。
  灵魂永远高于肉体,存在远远大子
  虚无。这是番警世格言,还是我
  胡话连篇?寻觅,寻觅——但不管
  它是一出误会、滑稽戏、悲喜剧还是
  狗屁,这故事
  永远不会结束,马蹄凌乱,都尉
  也不会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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