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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咱家的“希望工程”


  放暑假了,玲儿要走了,她的户口不在这儿,要考大学必须回到那个小县城,玲儿的学籍还在那注册。这两天玲儿和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她默默地为我妈拆洗了被褥,把衣橱都帮我妈搞整齐,又把书柜里的书重新整理了。我说:“玲儿你别干了,歇两天就该走了。”
  玲儿说:“让我干吧,你们待我太好了,真不知该怎样回报。”
  我说:“妈早说过了,你回去好好读书,争取明年考上大学,就算是回报了。”
  那几天,妈变着花样给玲儿做好吃的。妈说,玲儿在县城里读书不会有条件改善生活的。妈又给玲儿做了一条碎花的短连衣裙,一条粉色的长连衣裙,玲儿的皮肤好白净,穿上真是好看。我摆弄着玲儿照镜子的时候,看见了玲儿眼里的泪花,我的心也酸酸的。我对妈妈说:“咱们送玲儿去吧,反正我也放假了。”
  我这样一说,爸爸就积极响应起来说:“对,咱们正好去农村看看,乐乐还没去过乡下呢。”
  妈妈说:“去这么多人,给人家添麻烦不?”
  玲儿说:“我早就应该邀请你们去我家,但村里条件差,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我家房子也不好,怕你们呆不惯。姨,要不就去吧。”
  妈妈说:“去吧,不过咱们得绕道走,我有一个画家朋友刚从外地搞画展回来,我和他说好了让他等着咱们。玲儿把你的画挑几张好的,让他指点指点。乐乐你要有兴趣,也带上几张。”
  我和玲儿忙着选画,妈妈上街给玲儿的父母、兄弟买东西去了。妈说,去一次,总要每人送样东西。当然妈妈会拣最实用的东西买。
  妈妈又拣些!日衣服问玲儿:“带上这些给村里的孩子穿,不介意吧?”
  玲儿说:“没事,街上那些挑塑料盆换衣服的,换的旧衣服就去我们那地方卖,三五块钱一件。”
  从省城让画家指点完毕,我们就坐上汽车向玲儿家出发了,出了国道上了灰渣路就不太平坦了,但路两旁的景色还是很美的。钻天杨整整齐齐的像护路的卫士,笔挺笔挺呼啦着有节奏的问候声。小麦已经割完了,黄灿灿的麦茬像是镶在绿色中的黄地毯。玉米不知是什么品种,齐刷刷地一样样高,红黄色、红紫色的玉米缨子已把玉米装点得风情万种。最可爱的是向日葵,碗口大了,像有人喊了向前看的口令,一致花儿朵朵向阳开。土默川的平原竟是这样的美丽!远处的大青山紧紧咬住贺兰山的尾巴。山下绿色的草坪有成群的羊儿在吃草。我兴奋地对玲儿说:“这真是一幅画。姐,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画画了,多美的景色啊,比城里的高楼大厦更有情韵。”
  玲儿笑了说:“村里人没有不向往外面世界的,看惯了的东西总觉得太普通了,也感觉不到情韵了。”
  妈妈晕汽车,此刻脸色苍白正咬着一块酸咸菜,爸爸叼着一支烟和我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车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我们随玲儿下了车,即刻就被卖煮玉米的、卖西红柿的农家妹子包围了,还有一个卖米凉粉的中年妇女。妈妈说:“咱们去吃碗米凉粉吧。”
  米凉粉黄黄的,放上红色的辣椒,绿色的香菜,还有说不上几种颜色的烂腌菜,蛮有特色的。
  玲儿说:“去村里还有十几里路,姨,你们等着,我看有没有顺路的车。”
  玲儿刚走出米凉粉棚子就看见了熟人:“三叔!”
  我顺着玲儿的声音望去,一个很壮的汉子赶着一辆马车向这边走来,看见玲儿吆喝了一声,马就站住了。这和玲儿画得那匹马一样,不像徐悲鸿笔下的马,这匹马,枣红色的,毛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我想摸上去肯定和妈那件紫缎子上衣一样,可惜我不敢摸。马昂着头,鼻翼呼闪着,蹄子交换地在路面上敲击着。
  这个壮汉子冲着玲儿说:“回来了,三叔把你捎回去吧。”
  玲儿说:“好几个人呢,有我姨、我叔、还有我妹。”
  三叔说:“就你信上说的比你亲姨还好的那个姨?”
  玲儿说:“就是。”
  妈妈这会儿站了起来,伸出了手,玲儿的三叔把手在汗衫上蹭了两下,面带窘色地碰了碰妈妈的手说:“玲儿有福,碰见你这么个大好人,我去找个手扶拖拉机拉你们回家吧。”
  妈妈说:“不用,就坐马车。”
  我也说:“就坐马车,我还没坐过呢。”
  玲儿的三叔说:“那就坐吧,就是有点颠。”
  爸爸说:“没坐过啥,啥新鲜。”
  三叔把东西都放在车上,又把麻袋抖了抖铺上,我们就都上去了。玲儿搂着我,爸爸坐在车沿上,把鞭子甩来甩去的,马嘶鸣着,我吱哩哇啦地喊起来。妈说爸:“你快别凑热闹,马认生呢,你赶不了的。”爸这才把鞭子给了玲儿的三叔。
  三叔把软颤颤的鞭子甩了三下、马就“得得”地跑了起来,左颠右颠的挺好玩。这时已是下午了,太阳一点点的西斜,远处的一切都像是在桔色中。
  玲儿家住在疙涝村的西头,进村得从东头进。马车上坐着这几个陌生人引得大人孩子驻足观看。玲儿忙着叫这个“三婶子,”叫那个“二大妈”,又是“桂芝”又是“绿叶”的,那股子亲热劲在城里根本就看不到。
  疙涝村在土默特平原的边边上,很偏僻也很贫穷,村里还没有几间像样的红瓦房。玲儿家的院子挺大的,有三间土坯房,墙面用黄土和着麦秸抹得光溜溜的,和电影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院子里有一棵沙果树,此时已缀满半红半青的果子,屋檐下吊着红辣椒和黄玉米,春联在门框的两边已被风雨淋得没有了红色。但还很牢固。院中央有一个压水机,我压了几下,井发出了“嘎嘎”的声音。玲儿说:“咽气了。”玲儿把井旁的水又往里灌了些,轻轻咕叽了几下,水就压出来了,真好玩。
  我对玲儿说:“我想上厕所。”玲儿把我领到了房后一个土坷垃圈着的地方说:“你进去吧。”
  我进去了,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不像家里的卫生间,白天进去也得开灯。
  玲儿妈是一个孱弱的女人,从我们一进屋,她就两眼含着泪张罗着让我们上炕。玲儿爸去鸡窝里逮鸡去了。玲儿的小弟圆蛋蛋的一个男孩站在屋角看我们。屋里没什么摆设,但很干净。红躺柜上放着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墙上贴着玲儿哥、玲儿、还有玲儿弟的奖状,还有玲儿画的“连年有余福到农家”的画,鲜艳的很,给朴素的农家小屋增添了亮色和喜庆。
  玲儿妈说:“她姨呀,我和玲儿商量好了,说等年下让你们来,圈里那口猪宰了就不卖了,让你们来肥肥过个年。这会儿来了,可真是粗茶淡饭没有个好招待,她姨呀你要多担待。”
  妈说:“想来看看你们。”说着就把礼物拿了出来。玲儿妈说:“这是咋说下的,我们欠你们的情义,倒叫你花钱。”
  妈说:“快别这么说,这是缘份,当个亲戚走动。”
  妈不敢说文词,尽量像农村女人一样拉着话。
  玲儿领着我和玲儿弟去屋后的玉米地里掰玉米,爸在院里和玲儿爸说话。
  等我们掰回玉米,炖鸡的香味已飘满小院。
  玲儿的三叔抱着一个小坛子来了,说是腰窝子酒。爸问啥叫腰窝子酒,玲儿叔说:“就是酿酒时留下了中间的,这酒最好喝。”
  菜上来了,一大盘炖鸡,一大盘子炒鸡蛋,一大盘子西葫芦炖豆角,还有妈带来的火腿香肠。
  爸不会喝酒。玲儿爸、玲儿的三叔和妈妈喝,妈的酒量那是没法估量的,不想喝时一盅酒就醉了,想喝时半斤八两不醉。一小坛腰窝子酒喝完了,玲儿爸和玲儿妈还有玲儿她三叔翻来复去说着感激的话,妈妈翻来复去地说着,只要玲儿考上大学,学业有成就行。也不知道他们醉了没醉。
  夜幕来临了,月亮爬上了树梢,星星一闪一问的。没有汽车的轰鸣,只有蛙儿在叫;没有路灯的闪亮,只有萤火虫的眼睛;偶尔传来几声马嘶驴叫打破了宁静,很有生气;小村的夜晚多好啊。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果子就洒落下来,我们拾起来,有创面的地方已渗出了丰盈的果汁。玲儿妈说:“吃吧,没打农药。”咬一口又脆又酸又甜,玲儿爸说:“这棵沙果树每年能结两麻袋,够玲儿他弟交学费了。若不是玲儿她妈有病,日子也能过得去。再咋着,日子也比前些年好多了。还有你们这样的好人帮衬着,要不我怎能供玲儿他哥还有玲儿在外读书呢?我和她妈是睁眼瞎,娃们得识字,得为国家干大事。她姨呀,玲儿哥明年就中专毕业了,他就能供玲儿上大学了,家里的日子也不算太寒酸,你就不用帮衬了,城里花销大,你也有娃。”
  妈说:“行,玲儿这一年在县城里读书的学费就算我的了,等他哥毕业再说吧。”妈妈说着拿出六百元钱放在桌子上:“这是玲儿高中最后一年的学费。”
  玲儿妈流着泪,让玲儿跪下,说:“快给姨磕头。”
  玲儿泪流满面跪在妈妈面前,说:“姨,我忘不了第一次去你家,忘不了第一次你给我写信,忘不了第一次喝高乐高,忘不了第一次吃自助餐,忘不了第一次穿那么好看的毛衣,忘不了第一次给我过生日……忘不了我叔叔给我的自行车打气,忘不了我病了,我叔叔把饭和药送到我的床头,忘不了我姨死后那件漂亮的红呢子大衣……一切一切都忘不了!姨,你放心,玲儿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好好做人……”玲儿泣不成声,我和妈妈还有爸爸流着泪把玲儿扶了起来。我忽然想起了韦唯的歌《让世界充满爱》,想起了妈妈穿了三个夏天的过了时的凉鞋。
  第三天,我们要走了。玲儿妈把树上的果子打下来,拣红的让我们带上。玲儿爸又宰了一只鸡褪干净,说回去按你们城里人的做法熏着吃。玲儿弟将套的麻雀褪干净,塞给了我说烤着吃。最后玲儿妈又非让带上几穗青玉米,玲儿的三叔又送给妈一坛腰窝子酒,说电视上的秀才都是喝酒做诗的。
  玲儿一直把我送上了镇上的长途汽车,恋恋不舍地和我们挥泪告别。我把脸贴在车窗上,泪把玻璃也冲刷干净了。
  车开了,我才说:“妈,你怎么啥都要呀,果子是小弟的学费,人家的鸡还下蛋呢,街上有的是卖玉米的,你听不见喊着‘玉茭茭,玉茭茭’,叫人看城里人咋这么眼小。我看这些东西只拿那一小坛腰窝酒就足够了。”
  妈妈等我“子教三娘”完了,才对我说:“你不懂。你说,人家是不是真心实意的?”
  我说:“当然是真心的。”
  爸爸说:“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么虚。”
  妈妈说:“你拒绝了别人的真诚,就等于伤害了人家的自尊;你拒绝了别人的虚伪,就等于维护了自己的自尊;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辨别真诚与虚伪,与真诚交往付诸真情,与虚伪交往要避免自己不受伤害。就这么简单。”
  我问妈妈:“玲儿上大学,你还管不管了?”
  妈妈说:“看情况。”
  我又问妈妈:“这算不算咱家的‘希望工程’?”
  妈妈说:“也算也不算,做一件好事与做一辈子好事的人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工程’多浩瀚,咱们的力量太微弱了。”
  我一时无语,但对妈妈充满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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