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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落魄者


                 孔明珠

                  一

  陈洁舒展着两条长腿,躺在从地铁回家的路边拖回来的一个席梦思床垫上。床垫又厚又结实,看上去有八成新,是一家日本人搬家时遗弃在门口的。陈洁在床垫上铺了棉花胎。又盖了床单,睡在上面一弹一弹地心情很不错。
  陈洁看中这只床垫已经好几天了,无奈没有人帮她来搬。结果是陈洁自己推着自行车费力地将它拖回来的,好在她下班时已经深夜3点多了,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那种狼狈只有天上的星星才能看到。陈洁到日本3年,榻榻米睡了3年,阴雨天总觉得骨头缝里冒出丝丝的酸痛。这种风湿性关节炎的症状最让陈洁害怕的是到老太婆时的景况,不知怎么,出现在脑海里自己的晚境总是凄凄凉凉,不是拄拐杖就是坐轮椅,而且没有儿孙缠膝的迹象。三十五岁至今独身的陈洁不得自己保重。身体好,人生就是春天。
  有钱就好了,日本的商品那么丰富,购物如此便利,只要花二十万日元,打几个电话,立即就可以让陈洁这间小小的居室变成温馨的家。可是陈洁是留学生,她没有钱,她房间里的小柜小桌、彩电冰箱、洗衣机烤箱都是晚上在路边捡来的,还都是名牌货,虽说没花钱,可也是劳动的果实。
  已是日头高照的中午时分,陈洁还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今天是星期六,专门学校不上课,晚上打工要到8点钟开始,现在正好养精蓄锐。
  星期六晚上的卡拉OK“BOX”的热闹繁忙是可想而知的,这种穷学生的娱乐场所星期六总是大爆满。不过陈洁一点儿也不烦这些大孩子,她爱站在柜台里看他们推推揉搡地挤进门,害羞似地问:有没有唱歌的空房间?陈洁觉得日本的大男孩都特别害羞,他们身材长得高高壮壮的,举止愣头愣脑似乎每一个动作都会碰碎杯盘玻璃,可是见了陈洁那双亲切的带点儿嘲弄意思的眼睛,他们会不由自主害起羞来。
  陈洁有一次问一个大男孩,为什么见了她会害羞?大男孩低头“呵呵”笑了:“你太漂亮了。”陈洁听罢飞红了脸颊,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有这么大。说实话,陈洁的年龄赶得上做大男孩的妈妈了,但是日本30岁以上的女人是怎么也不会有上海人这样的皮肤、这样的眼神和这样的打扮。日本妇女的青春是短暂的,义务是永久的。
  漂亮的陈洁就这样套着宽大、白色、上面印天蓝点子的睡袍,躺在床垫上胡思乱想。突然地电话铃响了,肯定是闲在家里的同学打来约她出门逛商店的,陈洁先打定主意不去,因为天气晴朗等会儿要晒晒被子,然后她操起话筒:“木西木西”,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我……”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不顾一切地说:“我是裴自力,是你的朋友徐蓓的朋友,刚从泰国飞到东京,现在已经出了机场。我在东京一个人也不认识,想请你来接我。”
  “我也不认识你呀!”陈洁怕是哪个男同学与她开玩笑,可是感觉又不像。听上去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低沉严肃,好像还带着几分焦急。
  “对不起!陈洁小姐,我现在走投无路,需要你的帮助,请你赶快到机场门口。我穿深色西服,一米八五的个子,戴着眼镜,其他面谈。电话要断了,10块钱是问人家讨来的……”刚说完,电话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电话被切断了。
  放下听筒,陈洁目瞪口呆。怎么会呢?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个男人需要她帮助!”而且听他口气简直是不容分说。这么有自信的男人陈洁还是第一次碰到,真是的,你怎么知道我会花几千日元,牺牲几个小时的宝贵时间,赶到老远的成田机场去接你!陈洁有点赌气地重又躺下,她自言自语道:“你是谁呀!谁认识你呀!这是在日本,不要搞错,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哎!”
  可是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陈洁想,这个男人难道是瘪三,一分钱也没有吗?打电话的10块钱也是要来的,你乘车到市区更不会有钱了。真是奇怪,他却说穿着一套西装,还戴眼镜,口气也不像穷人,穷人讲话不会有这种果断作风的。陈洁又想,他说是徐蓓的朋友,蓓蓓一年前去了加拿大,他怎么不是从加拿大来,而是从泰国过来的?奇怪!要么是蓓蓓在上海的朋友?
  哎呀!想起来了。陈洁从床垫上跳起来,莫非这个男人就是徐蓓曾经在电话里告诉过她的那个爱得刻骨铭心的律师男朋友?那么,这人怎么跑到东京来了呢?
  陈洁来不及细想,马上起身套上牛仔裤,抓了件白夹克衫,拿了钱包和证件就匆匆地朝车站赶去。陈洁人在走,第六感觉隐隐觉得:我现在去见的这个男人落难了。这样想着,她咧嘴笑了,自己觉得像个梁山好汉去救人于危难之中。
  陈洁在飞机场见到裴自力时才知道,这次接人与以往同时接到很多行李的接人不同,这次是真正的接“人”。因为裴自力他连一件行车也没有,只有手中提着的一只像是盛着百万美钞的数码手提箱。裴自力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只是眉宇间掩饰不住些微的惊慌失措。他一见到陈洁,像见到救星一样扯住她的胳臂,急急地告诉她说:“我只有72小时的逗留签证,我的护照是假的,我想留在东京,你得帮我。”
  陈洁尽管心理上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裴自力的话吓了一跳。她张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裴自力高大的身材像一个运动员,疏朗的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而鼻梁上的一副秀琅架眼镜又掩盖了一部分运动员气质,显出几分知书达理的样子。裴自力显然意识到在机场候机室的大庭广众面前,他们一男一女如此大眼瞪小眼的神色太失态了,他俯下身子,在陈洁的耳边说:“不要站在这儿发呆啦,我们走吧。”
  陈洁机械地抬腿领他穿过宽阔的大厅过道,朝连接地铁站台的楼梯走去。她很不习惯裴自力那一见如故的腔调。哼!简直就像上海中国银行门口缠着行人调换外币的“模子”。走到地铁售票处,陈洁心里有些不情愿,便侧过头看看他,裴自力立即领会到,他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你先垫一下买车票的钱吧,我的美金全部被锁在这手提箱里,出机场时心急慌忙把钥匙搞丢了。因为在这儿撬锁太招眼,所以我只好问人家讨了一只角子打电话向你付救兵。让你跑这么远,实在不好意思。等到了家,我详细说给你听,现在你不要问,先听我的,好吗?”
  陈洁见裴自力躬着腰,这么诚恳地求她,不觉为自己的小心眼不好意思起来。她掩饰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人总归有倒霉的时候嘛。”接着她又问裴自力:“先到我住的地方歇一歇,再作打算好吗?”裴自力的牙齿在腮帮里动了一动,感激地点点头。
  一路无语,陈洁因为根本不了解裴自力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尽管心中疑窦丛生却又无从问起,而坐在她身旁的裴自力闭着嘴,绷紧一副严肃的脸孔,看不出有丝毫谈话的欲望。地铁广播喇叭里不断报出一个个站名,车门打开又关拢。上上下下的日本人衣冠楚楚眼中无神,谁也不说话。陈洁见裴自力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无趣地闭了眼打起瞌睡来。
  下午四点总算到家了。陈洁先去煤气灶上烧水,又将冰箱里的鸡肉放到冷水中去融化。待她做完这些再转身看到裴自力,竟又吓了一跳。
  裴自力这时双膝跪在榻榻米上,十个手指插入浓浓密密的头发里,身子扑倒下来,双肩一耸一耸无声地哀恸着。
  “你怎么了?”陈洁过去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他。
  良久,裴自力红着眼眶抬起头来,陈洁连忙递过纸巾盒,裴自力抽出几张擤了擤鼻涕说:“你不能想象的,今天我是死里逃生出的关,几个一同来的兄弟全都在机场被海关逮捕了,我们全部持的是假护照,是用最后的一笔美金买来的,真正的孤注一掷啊!可是,我……我裴自力今天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呢?我想不通啊!……”裴自力失态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像一个农民面对荒芜的土地,完全没有了他在机场时的潇洒风度。“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怎么去救他们!我想什么办法去呢?”裴自力一句接一句地对自己说。
  陈洁不忍心看这个悲伤的大男人,她去泡了两杯茶,将一杯递到裴自力手中,说:“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要这样着急。我看,那些人你是无能为力了,你自己先安定下来,我为你想想办法。”
  “太险了,太险了!”裴自力还没回过神来,他兀自讲道:“如果不是我英语说得好,打扮成生意人,早就像一同来的那几个福建人一样被反复盘问,再伪装也会露馅的。真是不堪回首,他们几个在泰国已经饿了好多天,又紧张又害怕气色当然不好,而且那几个长得獐头鼠目更加可疑……”裴自力沉浸在后怕中,不住地说着话,好像是为了镇定下来。
  如果这是在听故事,陈洁一定会向裴自力追问下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是现实严峻地摆在那儿,一个大男人来了,怎么吃?怎么住?怎么躲?陈洁赶紧把话题拉到眼前:“徐蓓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既然你已经找到我,看她的面子我会给你帮助。可是你的情况确实很糟,可以说是很危险。你不比我们这儿大多数签证过期的黑户口,你根本没有户口,对吗?你出机场持的哪国护照?”
  “啊?”裴自力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清醒过来:“啊,是泰国护照。我怕中国护照在机场被海关查到,所以在出发前从邮局寄出了,寄到你这里。”裴自力这时有点抱歉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洁瞪了瞪眼睛,心里怪他先斩后奏,嘴里却开玩笑似地说:“很像搞特务活动呢!你一定在里面留了条子吧?万一你出不了机场邮件却被我收到了,岂不是莫名其妙吗?我知道谁是裴自力?!”
  裴自力尴尬地说:“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请你原谅!我在邮件里留了话了,估计还要几天才能收到,我寄的是慢邮。”他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补了一句:“过几天收到后你不要去拆,给我,好吗?”
  “哦!一定是写着‘当你收到这张护照的时候,很可能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请通知我的家人……’”陈洁仰起头,朝上翻着眼睛,想开个玩笑,可是话刚出口,见到裴自力青灰的脸色,嘎地刹住了车,不敢说下去。她看看他,想了一想说:“如果你找到一个熟识的男生,在他那儿挤一挤,度过难关就会容易些。东京借房子一要保人,二要花几十万日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完紧锁眉头很为难。
  裴自力低下头,说:“自从我花了四千美元到泰国受骗上当的消息传回上海后,原先几个朋友像是不认识我了似的,我在泰国写信给他们,他们一个也不回信,怕给他们惹麻烦。我知道他们中有几人在东京有亲戚的,可是没有地址到哪儿去找)动身前,我打电话给在加拿大的徐蓓,她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是为了预防万一的。”
  说到这,裴自力歉意地抬了抬头。陈洁摒住气在听。裴自力接着说:“想不到出关时一伙人全给扣住,只剩下我一个出来了。我心慌意乱又把手提箱的钥匙搞丢了,美金换不成日币,什么事也办不成,真正是走投无路,所以……”裴自力看也不敢看陈洁的眼睛,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
  迟疑了一会儿,他厚着脸皮又说:“你能不能找个男同学商量一下,让我住几天,我马上去找工作,再借房子搬出去。”
  陈洁取出电话通讯录来看了一遍,叹口气说:“你也懂这世态炎凉的,大家在国外自身难保,只希望太太平平不要生事,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怕是不敢留你的。但我试试看吧。”
  陈洁开始拨电话,裴自力紧张地盯着电话机。可是拨了几处都没人接听,陈洁无可奈何地说:“都出去打工了,要么就是在睡觉,睡觉时他们常常把电话插头拔掉的,怕吵醒了再睡不着。”
  这时,裴自力突然脸色煞白,额上冒出一阵阵冷汗,他伸手去拿茶杯,手也“索索”抖起来。陈洁急忙说:“你不要着急呀!把我吓死了。你会不会是生病了?脸色很可怕的。”
  “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会好的。”裴自力挣扎着精神说。
  陈洁望着这个可怜地硬撑面子的陌生男人,考虑了一下,走到席梦思垫子跟前,铺开了被子,催促道:“你快躺下,我弄些饭菜,好了叫你。”说完没朝裴自力看,就走出了房间,拉上与厨房相隔的玻璃门。
  隔门是磨砂玻璃的,陈洁在厨房里忙活,身体背后隐约感到裴自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下西装、长裤,盖上被子躺下了。看见一个陌生男人钻进自己的碎花被于,陈洁不由地感到很异样。她暗暗想道,晚上一定再找几个男同学问问,看有谁能够收留裴自力,我不能让他留在这儿。

                  二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裴自力突然间惊醒了。眼前一片漆黑,一时他记不起来自己是睡在哪儿。定神想了一下,他摸索着找电灯开关,“砰”地脚下踢到一只碗,碗盖滑落下来,一股炒青菜的香味“丝丝”地渗透出来,裴自力才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开了灯,见紧靠席梦思的榻榻米上放着两只有盖的碗,下面压了张纸条:

    我去打工了,早晨5点半回来,饭在电饭煲里,请吃。
                           陈洁即日

  裴自力顾不上客气,急忙盛了饭来吃,一口气把两碗菜都吃光了。然后他拎过自己的那只数码箱,找到一根牙签拨弄起来。幸好这只数码箱是国内买的,不一会儿“卡嗒”一声打开了。裴自力松了一口气,数了数箱子里的美元:200元。裴自力心算一下,折成日币只有2万多一点,2万日币在日本能活几天?他不禁又沮丧起来。
  裴自力发自内心地想着这么一个场景,他就像一些外国电影里的落难骑士,悄悄地在菜盆下压上两张美国票子,然后心里默默地向那个留他过夜的好心姑娘道一声再见,并发誓一旦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定会加倍地报答她,然后推门冲进凄风苦雨。
  可是裴自力没有这个勇气,因为这200美金是他目前唯一的财产,他不会说日语,在东京没有亲人,冲出门他能去到哪里呢?生活毕竟不是电影,残酷的现实会将你每一个浪漫的念头瞬间化为乌有。
  裴自力点起一支烟,为自己的束手无策发恨。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裴自力自然地伸出手去接,半途又缩了回来。他想,如果万一是陈洁的男朋友打来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不是要闹误会吗?而如果是陈洁的同学打来的,知道她家里住了一个大男人也不合适,如果是日本人打来的,那就更麻烦了,我有嘴也说不明白自己是谁。裴自力打定主意不接电话,可是电话铃声像发了疯一样响个不停,固执地、不屈不挠地响。
  裴自力苦笑着看着那只任性的电话。忽然一丝警觉爬上他的心头,这似曾相识的铃声,多么像一年前经常在上海自己家的床头不断鸣响的铃声,那么任性,那么骄横,为着要吵醒他,为着要听听他的呼吸声。
  徐蓓,这个任性的女人!裴自力松开眉头好笑地摇摇头。徐蓓离开他已经有一年多了,裴自力经常在梦中看见她,娇小的身材,圆圆的大眼睛,圆圆的鼻子,红嘟嘟撅着的厚嘴唇,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洋娃娃。与徐蓓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在玩“扮家家”,一个做老婆,一个做老公,说着说着要去结婚,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主婚人。
  终于,裴自力像一年前一样,无可奈何地拎起电话机,试着轻轻地说一声:“哈罗!”
  “哈罗!你是裴自力吗?我是蓓蓓啊!你到啦?你成功啦?快讲给我听,机场里怎么混出来的?谢天谢地,你在东京是吗?”电话里传出徐蓓迫不及待又语无伦次的嗓音。
  “是的,我在东京,我在陈洁家里。”裴自力为自己果断地接了电话而庆幸,激动地说了一句废话。
  “陈洁呢?陈洁在哪儿?她肯帮助你吗?我来跟她讲话。”
  “陈洁打工去了,是她到机场来接我的,她答应帮助我。但是蓓蓓,这儿很难,找房子难,找工作难,陈洁又是个女的。”裴自力不自觉地露出了沮丧之意。
  “没关系的,洁洁很讲义气,能力也强,我们小时候很要好的。你对她说,是我把你借给她的,你暂时做她的男朋友好了,我不会吃醋,不过你不要真的爱上她。”徐蓓像吃了兴奋剂一样。
  “蓓蓓,你怎么还这么疯,像长不大一样,这种话也说出来了。你知道我到泰国去是为了谁?不愿回国冒死偷渡又是为了什么!你在国外这么多日子了,知道麻烦人家不好受,我一个大男人……”裴自力责备徐蓓说。
  “我知道困难,可是她帮助你,你总归要付代价的嘛,这就是我在加拿大两年学到的呀!我想,你也不应该再把国内的道德观念带出来了。行不通的,这你今后会明白的。”徐蓓辩解道。
  “我没有心思与你辩论,我担心今晚陈洁找不到肯收留我的男同学,我只好睡到马路上去了。”
  “你不要太悲观好吗?自力,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总归会有办法的。可是我很想你,我想到你身边。呜……。”徐蓓哭起来,又呜咽着问:“是不是洁洁很漂亮?她老了一点没有?我可是天天打工,多了好多皱纹了。自力你说,我老了你还会爱我吗?”
  裴自力苦笑了一下,想,什么时候了,还谈爱情。像我目前的处境,有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资格谈爱情。他又想,蓓蓓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不实惠,这种时候,怎么不问我钱够不够用,要不要先寄些钱给我救救急。她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吗。
  “自力,你说话呀,爱不爱?”
  “爱的,爱的。”裴自力应付她道。
  “那好。”徐蓓满意了,“我收线了,国际电话费很贵的,过几天我再打来。拜拜!”她急急地挂了电话。裴自力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沉默下来。
  裴自力抬手看看手表,已是早晨5点钟,陈洁快要下班回来了。他赶快将脏碗盆拿到厨房水车里去洗。厨房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墙上钉着一排钩子,挂了锅、铲、勺,水斗上面有一个小壁橱,煤气灶只有一个灶具,头顶处有一只小小的排气扇。因为日本人居住空间狭窄,不在家里煎炸食物,更不起油锅炒菜,也最痛恨邻居家的油烟气,所以喜欢吃本国菜的中国人炒菜像做贼一样,见楼里没有人才开一条门缝,做几道佳肴慰劳自己。
  陈洁的房子虽说只有一间卧室,但是带浴室和厨房,落地长窗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种几盆花,晒晒衣服,住起来很舒服。陈洁说这套房子的租金是六万日元,合美金五百元左右。裴自力早就听说东京的地皮全世界最贵,到了这儿才明白,这种设备齐全的房子要租到它也不容易。陈洁说,原先穷学生住的1、2万一个月的贫民窟房子,现在已经陆续拆光造新式宿舍了,东京再找不到这种廉价的住处。连那些结构差一些暂时没条件拆掉的老房子,也被主人重新装修,配上卫生设备洗澡间,装上煤气热水器,高价出租了。
  “还让不让我这种穷人活!”裴自力气愤这个日本政府时时不知道满足、不断改进社会设施的勤奋劲。这个社会,像一头套上驾的马一样,按着全民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不倦地朝前、朝前,偷懒的人就将被抛在车轮下面被碾死。
  好在繁华的东京就业的机会很多,只要你放下架子就不会饿死。裴自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去建筑工地找工打,当一个真正的苦力。他坐下来等陈洁回家,专心地两眼盯着那扇门,企盼她会给自己带来好消息。这时候,那个曾经在法庭上滔滔不绝陈词辩护的青年律师头脑里,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只有“生存”两个字眼反反复复盘旋不去。
  陈洁回来了,又累又倦,眼眶乌青。她迎到裴自力急切的目光,垂下眼睑。裴自力觉得事情不好,识相地一声不吭,很紧张。陈洁哑声说:“我找遍了认识的、可靠的男同学,一听说要住宿都摇头。也难怪,他们中间,情况好的已经独立租了房间过梦寐以求的单身贵族生活,情况差的二、三个朋友挤在一起,都盼望有谁先开口搬出去,因为搬家要花费一大笔费用的。”
  陈洁抬眼瞅了裴自力一下,大个子还没缓过神来。她说:“你知道,独身在外的男人,有的还要安排‘节目’,短期同居或长期同居关键在于有无住房条件。你要是个女的,欢迎你的人可能会多一些,弄得好可能不出房租,可是……”
  裴自力清醒过来了,他当然知道他是个男人,是个不受人欢迎的倒霉鬼,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唉叹了一声。
  “不过,工作我已经为你找好了。”陈洁有意掉转话头让裴自力高兴一下,说:“是跟一个上海人搞室内建筑装潢,不是露天的,活也不重,每天一万日元。”
  “啊!什么时候开始干?”裴自力等不及地,两眼放出光来。
  “明天,啊不,今天早上就开始。等会儿我送你去车站,那儿有人等着接你去工地。”陈洁见裴自力高兴起来,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陈洁看看裴自力的打扮,说“你什么衣服也没有带来,打工总不能穿西装去呀。”她转身到壁橱里去鼓捣了一阵,拎出一套男式厚绒衫裤来:“上次去中野淘便宜货,只看了价格不看尺寸,买错了,你穿吧。”
  裴自力拿过衣服,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打开手提箱,将二百美金卷起来往陈洁手里塞,钱币卷起来很硬,戳得陈洁生疼,陈洁甩手不接。裴自力低头说:“我目前只有这些钱,你先拿着。我知道,现在许什么愿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你相信我好了……”裴自力舌头打结说不下去。
  陈洁别过脸不去看他,从自己的皮包里抽出3000日元说:“美金我帮你放好,我不会要你的钱。这3000元你作车费和午饭钱,你下班的时候问一下工头,是不是可以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资。如果行的话,从明天起,你就有钱可以周转了。”
  陈洁见裴自力站着不来接钱,就去塞在他的衣兜里,并推他一下说:“不要愣着啦,快去换衣服,我们走啊!哦,记着晚饭回来吃,外面吃饭很贵,我会准备好的。”
  “那晚上我住……”裴自力不好意思问出口,但还是问了。
  “晚上见面再说吧,实在无法的话,反正我天天上夜班,你睡到早晨,换我好了。我尽量再想办法。”陈洁咬牙发狠地说。
  一时,两个人竟都不说话了。“陈洁,徐蓓刚才从加拿大来过电话了。”裴自力打破沉默,不知怎么有点对不起她似的。
  “她说什么?高兴死了对不?”陈洁舒展开眉头,笑起来。
  裴自力没有回答陈洁的问话,他注视着陈洁的眼睛,动感情地说:“蓓蓓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幸运。”
  陈洁耸耸肩,快快地从这种气氛中抽出来,夸张地做手势说:“别说啦,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推开门,一股新鲜又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边已经升起一片朝霞,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像一幅镶着金边的剪纸画,渐渐地没入蒙蒙的雾气之中。

                  三

  陈洁在高田马场车站将裴自力交到以前语言学校的同学小夏的手中,返身朝家里走。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昨天夜里当陈法打了十几个电话几乎绝望的时候,好久没有联系的小夏没等她说完客气话就说,他的工地要找一个体力好、肯吃苦的小工去顶替他们组里的马来西亚人,最好第二天就去。小夏的包工组一共3个人,一个工头兼喷枪手,一个加料管机器,一个搭拆脚手架。他们专门负责在新盖好的大楼内墙上,喷涂一种水泥、胶水和棉花搅和在一起的涂料。
  小夏介绍说,他已经在这个包工组干了一年了,工头是上海人,在上海的时候是个体户卖鱼的,很有些脾气。不过因为小夏会接电线会修机器,工头给他加了几次工资,现在每天可以拿到15000日元。看在这个份上,也就不计较工头的脾气了,人嘛,干了粗活哪怕教授也会变得野蛮的,不要说人家本来就是这种素质。小夏说,只要在精神上承受得了,这个工作好得不得了,你那个律师朋友可以来试试。
  小夏在陈洁的班上只读了半年语言就辍学了,他的脸长得太像演小品的严顺开,或者说像阿Q,说起话来眯细眼一副自我满足的样子,下了课大伙都喜欢围上他取笑。小夏心灵手巧,实实惠惠以赚钱为第一宗旨。据同学说,他两年间就已经积攒了1000万日币。现在说起继续读书与辍学黑掉的利弊,同学总是将小夏做例子,跺着脚后悔不早一天头脑清醒。
  陈洁听了,大包大揽地将裴自力的精神问题解决了,她反间小夏:“你说,一个人在走投无路时,还会计较什么精神压迫?”
  陈洁没有在车站见到小夏的工头,本来她是想为裴自力说几句好话的。据说那工头开一辆老板送给他的破车,要管装运机器,联络工地。那老板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听起来像搞批发的。他每接到一个工地的活,就用传真机通知小夏的工头,规定几天完成,用多少材料,达到什么质量要求。待对方验收完毕合格,他就付给工头一笔钱,让他自己分配给手下的小工。所以如果工头将时间抓得紧,能够把三夭的活压成两天干完,能够在符合质量的前提下省下材料,他就能拿到更多的钱。小夏估计工头每月可得近100万日元的工资。
  “哗!”陈洁听了嘴巴张得老大老大,羡慕得恨不能立时三刻也变成男人。
  其实陈洁该心平一点的,在东京的留学生中,像她那样找到卡拉OK-BOX服务小姐工作,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所谓卡拉OK-BOX,就是我们国内的KTV包房,好笑的是在日本,那种包房并不属于资产阶级新贵族的高消费,而彻底地属于无产阶级中的最无产者——学生。陈洁工作地方的“包房”是一个个4平方米或6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一架影碟机,一架电视机,安置一些沙发或软椅。墙壁上有一架内线电话,可以随时招呼服务员点饮料,而每唱一首歌,你一定得在自动记数的机器中塞进硬币,然后才可以按钮输入歌曲的号码出来影像,那里的歌每曲100到200日元,是根据生意的热烈和清淡来决定它的价格曲线。而房租是按小时计算的,也不过800日元。
  陈洁她每天穿着店里的藏青色裙套装站在柜台后面,接受顾客登记或预约,为他们计算时间,还负责接听从各个房间打出来的电话,那是些要饮料或要毛巾的顾客。陈洁让其他打工的学生送过去,陈洁可以使唤日本人了,这也是让她高兴的事。
  记得刚到店里的时候,陈洁是站在走廊里做侍者,迎送顾客端茶送饮料的。后来店长见她工作分外负责,头脑又清晰,仪表端庄,如果站在柜台里面,能吸引更多玻璃大门外的过往行人,于是将她调去做应接。时间一长,陈洁完全胜任了以后,到了下半夜,店长就把店交给她,回去睡觉了。
  东京的日本姑娘漂亮的还真不少,但是像卡拉OK-BOX这种工作工资低,应聘的人不多。来打工的要么是爱好唱歌的男孩子,要么是在酒吧这种地方“推销”不出去的丑姑娘。陈洁能每天坚持上班,长得又漂亮,尽管她是中国人,工资倒也不低,每小时有1100日元。
  陈洁的工资比起在餐馆端盘子要多一点,可是与酒吧陪酒女的工资比,简直太少了。她两年前日本语言学校的女同学,现在70%以上在陪酒,20%嫁给了日本人,这20%当中有一半仍在当陪酒女,因为她们嫁得并不好,或者根本就是假结婚。像陈洁这样漂亮的姑娘考取了日本的大学,每年付出七、八十万学费,却不去酒吧陪酒赚高工资,这令班上的男同学个个为她惋惜。可是到现在陈洁还没有听到过他们从陈洁的自我精神上来分析她的动机,而常常探究“是不是你在比利时的男朋友不准你干啊?”
  陈洁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滑稽。与罗大伟谈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他的好恶固然会影响自己,但目前又怎么能左右她的行为,更不要说大伟不会对她用“不准”这个词。他们之间的精神共通之处,在于默契。甚至两个人三年前分手的时候,双方都没有许下一句诺言。奇怪的却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无形的许诺像多情的飞碟,盘旋在她的星空,这许诺又像棉花糖,很温柔,甜津津,让你忍不住在它的面前闭上眼睛,露出陶醉的微笑。
  陈洁换了棉布的粉红色睡衣钻进被子,被子还带有一丝暖意,并微微散发出男人身上特殊的气味。陈洁觉得很异样,仿佛已与裴自力肌肤相亲似的感觉使她的脸泛出红晕,她想起以前在家里的澡盆洗澡时,总是担心爸爸洗过后会有什么男人的东西留下来,会与她的身体发生化学反应然后肚子大起来,她总是心神不定地坐在浴缸里想入非非,等待祸事发生。
  陈洁赶快坐起身,将被子换一头,被里反一反,再躺下去,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十点钟的时候,陈洁被隔壁日本人家的两个男孩吵得似醒非醒。喔!是星期天。那两个男孩叽叽喳喳地跳进跳出,好像在做修理工,将一辆小自行车敲打得“嘭嘭”响,一会儿抢着打气,一会儿抢着试车。间杂着,又传来他们妈妈的叱责声,这样的交响乐此起彼伏,闹得陈洁头痛欲裂。她索性打开电视机。
  电视里在播放每周日的高尔夫球赛。这项运动真不愧是贵族玩的,光那幅画面就令人赏心悦目:漫漫的绿草坪上,著名牌运动服戴长舌遮阳帽的绅士淑女挥棒击球,“哗——”一个漂亮的弧圈划过,扬扬眉或者莞尔一笑,踩着矫健的步子向前。陈洁听着讲解员以永远不变的嗓音,数说着那些著名的、高不可攀的贵族名字,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成绩,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然而又那么令人神往……
  昏昏沉沉地,陈洁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铃短促地“叮咚”、“叮咚”响了2下,陈洁没有听见,停了一停,又犹豫地“叮咚”响了1下,陈洁还是没有听见。‘
  等到陈洁起床,铺好被子,打开窗户,再去开门,才见到门前台阶上坐着的裴自力。“哎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按铃叫醒我呢?快进来。”陈洁还没有梳洗,慌慌张张地说了几句,就进了卫生间,一看钟,已经是下午3点了。
  “这么早收工回来,不累吧?”陈洁走出来,套了件天蓝色直身的家居袍子,头发编了根大辫子,素面朝天。裴自力对陈洁的语气有些不自在,他眼睛看着窗户说。“今天做半天,是昨天多出来的活。路上小夏对我说,让我动作慢一点,最好拖到下午,就可以拿一天的工资。”
  “你没有听他的话吧?他这个滑头!你不要上他的当才好,唉,我倒忘了关照你。”陈洁急着说。
  裴自力笑了一笑,说:“工头见了我就说,那个马来西亚人平时偷懒,星期天还要休息,所以不要他干了,今天看你的,如果干得好就可以长做,做熟了工资也会加上去,不要耍小聪明!后来我没听小夏的,他一个人也慢不起来,结果半天就干完了。”
  “小夏呢?他与你一起回来的吧?”陈洁感到事情有些麻烦。
  “没有,他说要去弹子房玩就走掉了。幸亏日本汉字多,我一路上连猜带回忆,自己坐地铁回来了。”裴自力还蛮得意的。
  “那明天要换工地,干活的地点你知道吗?”陈洁追问道。
  “我让工头写在纸上了,我自己去找!”裴自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小纸条。
  陈洁连忙接过来看,她着急地挥手说:“不行的,东京找路最难了!你这里没有写路名,没有路牌号,只有车站名、建筑物和建筑公司名,天晓得在哪里啊!”
  “是吗?”裴自力也急起来,眼镜都滑到界尖,他连连怪自己因为怕麻烦人家,没有问工头家的电话号码,现在如何是好?
  “我打电话叫小夏在车站等你。”陈洁说着要去拨号。
  裴自力急忙阻止她道:“不要求他!我明天早晨早一些出门,找一个小时路,总找得到吧。”
  陈洁停下身,看了一眼裴自力,他那双青筋突出的大手正紧抓住陈洁的手臂,陈洁不作声了。“饿了吧?”她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轻轻挣脱裴自力,撩起袖子准备做晚饭。
  屋子里静下来,裴自力悉悉索索从马夹袋里掏出半包切片面包放到冰箱上面,说:“日本这种面包卖得这么便宜,鸡蛋、牛奶也便宜。我去马路对面的超级市场兜过了。”
  “啊,你早就回来了,一直坐在门口啊?”陈洁有点好笑有点抱歉地问他。
  “是啊,像讨饭的瘪三,吃白面包,喝自来水,等待一个富婆开门来施舍。”裴自力摇头解嘲道。
  “嘻,我也是穷人哪。”陈洁笑出声来,又问:“你是律师,你以前为穷人打过官司吗?”
  “真正的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为了调查案子,倒是到边远的地区农村去过。看到解放40多年,那边的人仍然那么穷,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脱给他们。比起来,上海像天堂,上海人活得像神仙。可是我们却还是那样不满足,千方百计想投奔自由世界。结果在外国沦为瘪三,生活水平降到最低,这种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陈洁见裴自力严肃起来,打趣道:“大律师灰心啦?”
  “那倒没有,我现在恨自己一点日语基础也没有,一切要从零开始,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裴自力坐在榻榻米上,两眼朝天说。
  “你以为懂日语就容易些吗?告诉你,还是听不懂日本话好,听懂了人家怎么说你中国人,你气也要气死的。”陈洁说:“生活的痛苦与精神的痛苦比起来,哪一个更好受些,你以后会体会到的。”
  “是吗?你讲给我听听好吗?”裴自力笑意泛上嘴角,逗陈洁说。
  “算了,看你昨天失魂落魄的样子,经受的一定比我多多了。男人就是健忘,今天有兴趣开玩笑了。”陈洁知道裴自力不认真,便指挥他拿碗拿筷摆桌子。
  “等会我去打工的时候再为你去找找看住处吧。”陈洁边端菜出来边说着。她穿着一件薄型的乳白色羊毛衫,胸部的曲线婀娜,牛仔裤很贴切地裹住她浑圆的臀部,头发被花手帕束成一把在肩上舞蹈,走来走去时,身上散发出一股股柠檬浴波的香味。
  裴自力头晕目眩,感觉到阵阵的勃动,他赶紧低下头,尽力不去看陈洁。5个月来,裴自力的生活中没有女性,尤其是近1个月,为实施那项重大计划,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有空去考虑男人的生理需求。可是现在……裴自力脸红了,面对陈洁清新得像春天那样的脸庞,他感到一丝犯罪感爬上心头。裴自力转过身,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一艘香港渔船在日本登陆,船上七、八十名中国福建人要求申请难民的新闻。在播音员机械般的日语之中,裴自力听到那些福建农民七嘴八舌地用家乡话对镜头说自己是如何变卖了全部的家产,将钱交到一个香港人的手中,那个人担保他们一定是能够在日本申请难民的。他们群情激昂地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上岸?
  “你看他们的眼神定洋洋的,多么无知的农民!一点儿常识也没有,肯定是要被送回去的嘛。”陈洁也看到了电视画面,不屑地一笑,轻松地说。
  “是无知。我和他们一样无知,白白受了高等教育。你是不知道彼时彼景的,我到了泰国才知道花4千美金可以办到加拿大是一场骗局,可是上了贼船是下不来的。我比他们还要傻,连诉苦都不会。当然我没有田地可以变卖,可我在上海向亲戚借了一大笔债,到了那种进退两难的地步,你才会明白被送回去的恐惧和压力会促使你做什么事情。我们是一伙亡命之徒啊,我们孤注一掷干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幸好我是成功了,如果我也和他们一样,保不准我也会跪下来求‘皇军’开恩的。”裴自力眼睛里含着泪,电视屏幕已经模糊不堪,他一边轻轻地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边脑海中一幅幅色彩浓重的画面层层叠现,耳边传来警车刺耳的啸叫声……

                  四

  待到裴自力从泰国出逃的惊险回忆中回过神来时,陈洁已经在桌上摆了三盆菜一锅汤。裴自力见陈洁独自忙了这么久,而自己却坐在那儿发愣,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说:“你的手艺真不错,色香味俱全啊。”
  陈洁笑着说:“你还没尝怎么知道味道好?”
  “嗯……闻香识滋味嘛。”裴自力油滑道。
  陈洁“噗”地笑出来:“只有‘闻香识女人’哪来的‘闻香识滋味’!”
  裴自力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鼻子,迅速扫射了陈洁的身体一眼,心头“倏”地一跳。陈洁在用抹布擦桌子,头皮上似乎有一些感觉,她起身进了厨房,那一起一转,裴自力又闻到了丝丝柠檬洗浴波的清香。他赶紧高声说:“过几天我做几个拿手菜给你尝尝。”
  “你也会做菜啊?大律师。”陈洁背对着他说。
  “我这把年纪,你看我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吗?插队落户的时候天天自己做饭吃的。不过江西没有什么好吃的,那时候,油比金还贵,经常吃的是山上的笋,把胃吃得很寒,整天肚子饿。”裴自力说。
  “什么意思?”陈洁不解地问。
  “看你这个上海小姐,笋吃多了肚子里的油都吸干了呗!又不是在上海,竹笋炒咸菜肉丝、油闷笋、腌笃鲜汤这么吃的。笋用水来煮,蘸盐吃!”
  “哦,咸烤笋,我外婆最喜欢吃了。”陈洁“聪明”地领悟道。
  裴自力哭笑不得,问:“你是几几届的毕业生?没上山下乡过吗?”
  “我七七届的,独苗,留在上海了,在印刷厂当排字工人。”陈洁把饭盛出来,端给裴自力。
  “哦!独生女儿不留在家里照顾老娘,跑到外国来干什么?上山下乡不能去,外国倒可以去啊?”裴自力看陈洁一副优越的样子,挑刺道。
  “你跟我有仇是吗?自己吃过苦,一定要大家陪你是不是?”陈洁不服气:“都过了二十年了,上山下乡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嘛!”
  裴自力扒着饭,他听罢又停下来,摇摇头:“我是想忘记,可是忘不了。这几年,我做的最可怕的梦,就是又回到江西农村插队落户。周围都是矮矮的、面黄肌瘦的江西老俵,我在荒山里等上调、招工,可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说我是上海人,我已经上调了,可是他们说,政策变了,不算数了,又要回去了。”
  “这算恶梦吗?我做的可是被人杀掉,血肉横飞什么的。”陈洁眼睛瞪得很大说。
  “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们老三届‘插兄’的潜意识里,最可怕的事莫过于重翻历史。”裴自力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在工地干活时我在想。虽然我现在的处境不比在江西插队好多少,连一张床铺还没有安顿下来,可我总觉得日本的竞争是公平的,你花一分力气,就能得到一分的报酬,不像我年轻的时候,不知将力气往那儿使才好,白白虚度了10年的光阴。如果我现在是二、三十岁,我一定会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出国的,何必搞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裴自力低头大口吃起来,陈洁去厨房洗刷,过一会裴自力也捧饭碗过来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碰陈洁说:“我来洗吧。”“不用,你看电视去吧,或者去洗澡。”陈洁随口说。
  “不不不,我出去走走。”裴自力想象出在陈洁面前脱衣、赤脚、着衬裤的情景,他赶紧自责自己太不识相,陈洁起床到这会还没有时间打扮、化妆,马上她就要去上班的。裴自力慌忙地避了出去。
  陈洁抿嘴笑了一下,连忙拉上卧室门换上班的衣服。离上班还有3个小时,早些换上吧,还有化妆,在东京拣垃圾的女人也要涂口红的。陈洁一面在弄一面在想裴自力不知散步会散多久,她手有些抖,一会儿眼线描歪了,一会儿口红涂糟了。她的心慌慌地,觉得自己好像女中学生要出门去赴约会一样。
  一男一女同居一室,这种事儿是有嘴辩不清的,陈洁感到问题严重起来。如果今天晚上8点钟上班,半夜3点钟下班回家,裴自力一定还睡着,那陈洁只有像星期六再加2个小时班到5点钟回来,让裴自力起床到工地,然后陈洁睡觉。可是卡拉OK-BOX的星期日晚上,生意不会做过1点钟,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可怎么“挨”过去。如果店长在,他最多到3点钟一定会让我早点回家休息。如果店长12点钟打熬不住走了,我便可以谎报生意很好,一直延长到5点钟,但这几个小时的进账呢?陈洁越想越感到难,心里忍不住怪罪起裴自力来。
  跪在榻榻米上,陈洁呆呆地望着席梦思床垫,想,如果我上班前在这房间靠壁橱的那边再摊一个铺,垫上棉花胎,匀一条羊毛毯来盖也是可以的。可是小小的6平方米房间,两个铺离得最开,中间也只有一步路,比棋盘上的楚河分界线还要窄。想到自己与裴自力酣睡的鼻息将融合在一起弥漫于小小的空间,陈洁吓得脸热起来。
  裴自力独自慢慢地、警惕地在门外的一条小径上踱步。黄昏将四周的树木和房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褐色,像蒙上褐色滤色镜拍出的风景照一样,显得朦胧和柔和,还弥漫着特有的忧伤,不知从哪里偶尔传来一声狗叫。日本城市竟有那么宁静的地方,这种清淡和平的气氛使裴自力渐渐放下心来。
  陈洁刚才向他传授的原则是“遵纪守法,留得青山”,裴自力坚信自己能做到。看东京的马路交通很安全,连警察的影子也没有,行人不管别人的闲事,迷路也不需要问,因为有大量的汉字可以猜,吃、穿、行暂时没问题了。”
  现在最使裴自力不安的,就是自己这个烂包袱怎么会赖上了陈洁这样的好姑娘。我和她素不相识,她凭什么要收留我呢?裴自力真希望突然发现,陈洁是他的远亲,哪怕是隔了十七、八代。
  一点儿瓜葛也没有!难道真的像徐蓓说的那样,暂时给陈洁做几天情夫?要是陈洁需要,裴自力这样的冲动是有的呀。裴自力摸摸额头,为这句话揍了自己一拳。
  小路上,一个“伊呀、伊呀”嘴里哼着不成调儿歌的小男孩,摇摇摆摆走过来,那个男孩才3、4岁,矮矮的个儿还穿着紧身的外衣,简直像个洋娃娃。他的后面隔了4、5步,年轻的爸爸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来到一个自动贩卖罐装啤酒的机器前,小男孩停住了,回头向爸爸摊开小手。他爸爸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小男孩挨个塞进机器,“咔嚓、咔嚓”,红灯跳出钱币的数目,小男孩就踮起脚按键钮,他回头再向爸爸确定道:“麒麟牌的?”年轻的爸爸看见裴自力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咚咚”说时迟那时快,两罐啤酒早已应声滚进机器最下端的出口。小男孩兴高采烈地跳着脚,将胳膊探进去摸出罐子,他爸爸要去接,小男孩摇头不松手,一只小手捧一罐,摇摇摆摆“伊呀、伊呀”往回走。
  裴自力一直站在那儿看这对父子配合默契的举止,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硬化了,他想起了分别3个月的儿子亮亮。亮亮也是这么小的时候,每到吃完晚饭,裴自力就带他出去散步。家门口那条路是上海出名的幽静马路,路灯刚刚打开,昏黄的光晕将法国梧桐阔大的树叶影子静静地洒落在地面上,两边灰色的拉花水泥墙面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奢荣,一扇扇墨绿的花园大门紧闭着,仿佛拒绝世俗的浸侵,那里曾经住过一些祖上显赫的人家,可是10年动乱时几乎全被“扫地出门”,经历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风风雨雨之后,最近几年他们的后代终于又陆续返回这个童年快乐的家园。
  亮亮这孩子身上总有散发不完的热情,他从不肯老实地走在爸爸的身边,一会儿哒哒地奔到前面,回过身来佯装机枪扫射,“突突突”地向爸爸开枪,一会儿又绕着梧桐树转圈子,直转到头发昏。裴自力点一支烟慢慢地走着,笑眯眯地看儿子发疯,亮亮最喜欢爸爸这一点,这是在花园洋房的家里和管理严格的托儿所都无法释放的热情啊。
  如今,裴自力远隔着千山万水,想念着儿子,血缘就是那样的奇怪,它是一种牵挂,那么不容背叛。其实裴自力在某种程度上,与儿子有一样的感受,家不是自由的地方,从与梅莹结婚住进她家那一天,裴自力就感受到了。他像局外人似的在丈母娘家里生活,在那个阴气很重的地方,裴自力只是装点门面的男人。尤其是梅莹生了儿子以后,裴自力简直插不上手去为孩子做点什么。可是他被梅莹家里的两个佣人像老太爷一样服侍着,他的儿子像小皇帝一样被外婆、阿姨、他妈妈宠着,裴自力还有什么理由来苛求呢?

                  五

  星期天晚上的卡拉OK-BOX生意果然不好,天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店堂里虽然开着空调,可人还是感到浑身骨头不舒服。客人稀稀拉拉地来张望了一眼就走了,娱乐场所真是人来疯啊,要么客满排队,要么一个人也不来。
  陈洁知道今天是挨不过12点钟就会被店长打发回家的。她庆幸自己在出门前悄悄地准备好了另一套被褥,塞在壁橱口,如果万不得已是可以睡的。陈洁神情有些紧张地时时看墙上的钟,没有客人,长着一只长下巴的店长像自己犯了罪一样,急巴巴地在店堂踱来踱去,猿猴似的不时跑到玻璃窗后向外张望,长吁短叹的。
  时钟慢吞吞地转到了12点钟,果然店长装着假笑来到陈洁面前说:“累了吧?身体怎么样?你今天可以早点回家睡觉啦,真幸福呀!”陈洁心里在骂:“幸福什么,加班才是幸福呢。”可是却自然地点头向他致谢,完了自我宽慰道,就当昨天没有加班罢了,把一个星期的最高工时和最低工时加起来平均一下算了。
  陈洁虽然已经30多岁了,眼角还没有出现皱纹,额头也是平展展的,她喜欢看日本有些富有贵族气质的中年妇女,心平如镜一如既往的样子,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体面的微笑。这个世界上谁会没有烦恼呢?!半夜12点10分,地铁是最后一班,陈洁整理一下心情,抓起外套就朝外奔去。
  当陈洁轻手轻脚地开了家门进去时,屋里一片黑暗,裴自力酣睡的呼声一下一下地从纸本移门里传到过道来,陈洁不敢开灯也不敢开水龙头。她转进浴室开了一盏小灯,把背包放下后,舒出一口气。浴室里有卸妆膏和纸巾,陈洁对着镜子把脸涂满,轻轻地按摩了一阵,再用纸巾慢慢地拭去。陈洁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在自己家里却像做贼似的。窗外寂静无声,阵阵倦意涌上来,陈洁换了睡衣轻轻地拉开移门,没有关,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摸索到壁橱边。裴自力睡得很熟,还含含糊糊地咕噜了几句梦话,陈洁草草摊开被子,像条蛇一样钻进了被窝,缩紧脖子睡去了。
  待到陈洁醒来,裴自力那边的席梦思上被子已经折得方方正正的了。太阳透过薄薄的花窗帘把阳光洒在白色的被套上,影影绰绰有些像陈洁的心情,她呆呆地望了半天。
  这天早晨,裴自力运气很好,刚出地铁站正巧看见工头老K的面包车,没费劲就到了工地。可是他一整天心情郁郁地,早晨醒来时见到陈洁蜷缩在壁橱门前的镜头时时在眼前晃动,他的心被猫爪子抓似的难受。
  休息的时候,他小心地去问老K能否帮助他介绍个住处?旁边小夏别有用意地说:“不会有比陈洁那儿更好的住处了。”老K也嘎着喉咙奇怪地问:“住在你女朋友那儿不好吗?”
  “陈洁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的朋友。”裴自力解释道。
  “喊!”小夏晃晃头,“不要假正经了,在国外嘛,非常时期非常做法,你们不是已经同居几天了吗?”说着他扳开自己买的一罐汽水,小里小气地“吱吱”品尝起来。
  老K见状,“哗”地扔一罐汽水给裴自力,说声“喝!”自己仰脖子灌了起来。裴自力接到汽水,没有打开。外面下雨了,室内闷热得很,汗憋在身上,内衣湿得贴紧皮肤。小夏的话让裴自力恨得牙痒痒的,他恨不能拿手里这听汽水砸过去,可是想想后果呢?眼下的工作还是他介绍的,搞坏了关系他再挑拨一下老K,自己不是又要摔倒。
  裴自力忍住气不理小夏,对老K说:“她每天上夜班,要早晨才回来。不过我住着总是不方便,如果可能的话,我到你这儿挤挤行吗?我准备铁心跟你干了。”
  老K粗着嗓子说:“我住的不是好房子,还有一个外甥也挤在一起,不行!有难度、有难度。”说着,他站起身将毛巾包扎在头上,又在脖子外密密实实裹了一条毛巾,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老K又爬上脚手架干活了,喷枪“突突”地响起来,拌着棉花的泥浆在蛇一样蜿蜒着的蓝色管子里痉挛似的颤动着。老K的枪喷到哪里,裴自力得赶到哪里用一块木板将墙面压平,喷枪头上水泥“嗒嗒”地滴落在裴自力的肩头和脑袋上,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时间顾得上这些。因为老K眼前的这块墙面一喷完马上就得换地方接着干,而新墙面前又需裴自力去搭起简易的脚手架来,这中间只要有一点儿怠慢,老K就会嗷嗷吼叫的。
  裴自力满头大汗地干着,只想着不要讨老K的骂。工地上总共是3把梯子2块跳板,裴自力时时刻刻看着老K的脚步,只要他一移到第2块跳板的三分之一,他就飞快地扛起第1把梯子,抽下第1块跳板,将它们转移到第3和第2的地方去,然后举起1块像泥铲一样大的木板去压刚刚喷好的水泥墙面,又抽空拿起竹扫帚“刷刷”地将地面上的残剩泥浆扫干净。
  隔一段时间,又会从建筑物外面传来小夏假嗓子的呼唤:“老裴,水泥没有啦!”裴自力“噎噎噎”地奔到外面,尖嘴猴腮的小夏用食指朝20步开外的一堆水泥轻巧地勾了勾,自己则站在高高叠起的棉花包上,用脚一蹬一蹬将棉花朝搅拌机口踢进去,不时用闲着的手插在细腰上,以壮大自己的身坯。裴自力瞧了他一眼,胸口很闷,却没有时间与他对视,急急地去搬那既脏又沉的水泥袋。
  分工是第一天就由小夏定的,那天水泥来了,他坚持要把那一车水泥卸在车边,不肯朝前挪那二十几步,说是等会儿一包一包搬。想不到那家伙是存心整裴自力的。小夏描绘自己的岗位是组里的咽喉和灵魂,只要他那儿断了档,老K有天大的本事也快不了,所以他要坚守岗位,不能下来搬。
  裴自力咬着牙飞快地去搬了2包水泥后,又返身进里面压墙面,没有一刻喘气的功夫。外面的小夏情绪一好,索性朝天唱起山歌来。这一切,老K都不知道,他被包裹得仅剩一双眼睛,可是眼皮和睫毛上也已挂上了灰白的水泥浆,喷枪持续“突突”地响着,震麻了他的耳朵,隔一小会,他就用放大几倍的嗓子朝下面喊:“快!他妈的!快!”
  裴自力记得自己从没在一天里干过这么多、这么累的活,这简直不是人能够承受得了的。裴自力想,一个人从贫穷到富有和从富有到贫穷的感觉真是相差太大了,如果自己不曾有过做厂长做律师的经历,不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而是从江西农村直接跑到东京来干这个活,也许还要为自己庆幸。可是现在在一天能拿到国内2个月工资的现实下,曾经的辉煌竟失去了颜色,这样的窝囊和苦涩变得居然能够忍受,多么奇怪的变化呀!
  裴自力头脑空空地,机械地迈着步子跑上跑下,裴自力不敢看表,因为他看过几次,手表仿佛停了一样,他甚至将表放到耳朵旁边听了听,可惜它在走——嗒、嗒、嗒……

                  六

  天色不早了,阳光已发尽了它与这个世界过不去的怨气,讪讪地掉头而去。老K扯下帽子,对着一片湿乎乎的墙面,心满意足地笑出来,他从衣袋里抽出1万日币,裴自力一直用眼睛看着他的举动,这时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靠在地铁银色的柱子上,裴自力什么也不想,他的一簇黑发温湿地耷拉在额头,卷曲成一个S形,如果除去眼镜,他的脸倒有几分像歌星刘德华,可惜他的表情很呆,木然地任窗外一个个车站在眼前驰过。在朝暂时的家走去的路上,有个啤酒自动贩卖机,裴自力停了下来,掏出老K发给他的工资,照上次见到那小男孩做的样子,要了2罐麒麟啤酒。“嘿、嘿……”他见机器里顺顺当当地滚出啤酒来,不禁骂了句粗话开颜笑了。
  陈洁上课还没回家,裴自力眼见水斗里有她准备好的生菜和肉,便挽了袖子将肉放了大半锅水到煤气上去煮汤,又把电饭煲里的剩饭盛出来,淘了3罐米插上电,接着拿了汗衫短裤进了浴室。
  “我回来啦!”陈洁手解着米色连帽大衣的钮扣,用肩膀推开没有锁住的门,向里面招呼道。厨房里没人,浴室水声哗哗地,肉汤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米饭也在“噗噗”地冒蒸气。陈洁抽抽鼻子,眉眼都舒展开来,怪不得今天什么都顺利,原来有现成饭吃啊。
  “叮铃……”电话响了,陈洁穿着袜子跃过拦在面前的矮桌,急忙过去接。
  “喂,洁洁吗?我是蓓蓓。”
  “蓓蓓,你好吗?你那儿是晚上吧?下班了?”陈洁的语气还透着兴奋。
  “我不好,我天天打工,苦也苦死了,活著有什么意思。裴自力呢?他现在住哪儿?工作找到了吗?”
  “他工作找到了,可是住处找不到,暂时住在我这儿……”
  “他人呢?叫他来听电话。”徐蓓急急地说。
  “他……他现在在洗澡,刚回到家……”陈洁说着感到不大对劲,想解释一下,可不知说什么好。
  果然,电话那头停了几秒钟,“那我过一会儿再打来。”徐蓓生硬地说,也不等陈洁回答,就挂断了。
  陈洁拿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机,脖子僵硬着,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徐蓓就是这样任性,不考虑别人,只考虑自己,高兴了硬拉人出去玩,不高兴了像是不认识洁洁一样,叫她也不睬。陈洁脾气好,她妈妈也经常让她让着蓓蓓一点,不要与她计较,蓓蓓的父母早逝,很可怜的。由于小陈洁经常谦让,才成了蓓蓓唯一的女友。
  好心情被搅了,陈洁一甩手去厨房炒菜,她把锅铲炒得“呛、呛”响,鼻子出着粗气。裴自力洗完澡出来,见陈洁板着脸儿,也不问她,管自放倒折叠的小饭桌,将啤酒从冰箱里拿出来,对陈洁道:“坐下来喝吧。”陈洁不客气,接过罐子“嘭”地打开,咕嘟咕嘟喝了一脖子,说:“刚才徐蓓来过电话了,你正在洗澡,她说过会儿再打来。”
  “是吗?”裴自力见陈洁不朝他看,感觉到什么,问:“她说什么话惹你生气了吧?”
  “她什么也没有说。”陈洁不高兴地打断他。
  两个人低头喝酒,窗外吹来一阵风,从裴自力身上飘出香皂的清香,陈洁动了动身子,不说话。裴自力大口喝啤酒,嗓子里还是干干的,他抬起眼看看陈洁,欲言又止。又沉默了一会,门口的冰箱“嗡……”地起动了,裴自力低声说:“今天我问了老K,老K说他那儿也没法让我去挤,看来……”
  陈洁不接这个话题,问他:“今天活累不累?”
  “还好。”裴自力摇摇头。
  “小夏没欺侮你吧?”
  “没有。”裴自力镜片一闪,把脸侧过去,朝窗外看。
  “她电话还不打过来,你打过去吧。”陈洁开口说了几句话,气消了些,朝电话机努努嘴。
  “不用的,没什么重要事情。”裴自力说归说,眼睛却朝电话机看去。
  陈洁犹豫了一下,跪着腿朝电话机移动几步,说:“我来拨号,你说。”“嘀嘀嘀”一会儿加拿大就接通了,陈洁把电话交给裴自力,自己起身上厕所。
  裴自力刚“喂”了一声,徐蓓就尖声说:“你打过来干什么?好事干完了是吗?向我来谈体会呀?”
  “蓓蓓,你说什么!”裴自力厉声喝道。
  “说什么,说什么!我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们却两个人过小日子,把我都忘记了……”徐蓓哭着撒气,楚楚可怜地。
  “蓓蓓,你不要犯老毛病。你污辱我不要紧,陈洁对你这么好,你还要胡乱怀疑她,你太过分了!我住在这儿是万不得已的,我心里苦,苦得没法对你讲……”
  “你苦?我比你还要苦!我每天在鞋厂打工,两只手都磨出老茧来了,生活一点也没有趣,办定居到现在还没有眉目。我怎么办呀?你快点想办法到加拿大来呀!你再不来,我等不及只好嫁给洋鬼子了!”徐蓓尖叫着、喊着说。
  “你不要太天真了,我到日本刚几天功夫,来这儿就是为了多挣些钱积起来还债,现在怎么可能来加拿大呢?!你想象不出我在干什么活的,我跟你讲不清楚!我挂电话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会写信给你的。”裴自力也喉咙粗起来。他烦躁地放下电话,扭头见陈洁不知什么时候进的房间,她倚在门框上,脸色被咸菜色的紧身毛衣衬得很灰暗,她干巴巴地说:“你一定得赶快搬出去。”
  裴自力很尴尬,赶紧点点头,抱歉地对她道:“实在对不起!徐蓓这样不懂事,我……”他仿佛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拎起地上一件外衣,小心地绕开陈洁斜支着的两条长腿朝门外走去。陈洁怔怔地,也不拦他。
  屋子里异常安静,矮桌上饭后的碗筷横七竖八还摊在那里,残汤剩菜上袅袅婷婷地冒着几丝烟一般的热气。

                  七

  暮色渐渐地笼罩了陈洁盘腿而坐的剪影,已经过了半小时了,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愤中缓过劲来。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留他!陈洁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
  裴自力与徐蓓在电话中争执的话语刺激着她的耳膜。已经好久没有掺和到人际纠纷中去了,在日本这片没有人情温暖的土地上,陈洁早已经学会封闭自己的心灵。这么久了,她不依靠谁,也没有谁要依赖她,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可是为什么面对裴自力她要动恻隐之心?难道仅仅为了裴自力是自己的同胞?裴自力是自己幼年时期女朋友的情人?还是自己动了情,或者想从裴自力身上得到一些什么?
  陈洁一直崇尚恬淡的生活观念,她不想人来打搅她的心情,为了与远在比利时留学的大伟团聚,她要坚守自己。大伟啊大伟,陈洁逼自己赶快想念大伟,她在席梦思的内侧一摸,拿出一只小小的相架,照片里,大伟穿着牛仔服,剃个平顶头,笑得青春爽朗。大伟也有30岁了,虽然他比陈洁小3岁,可毕竟也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
  时间是会冲淡一切的,当初他们俩的海誓山盟,如今陈洁想起来宛如30年代黑白的无声片,画面很美,却又遥远不可及。
  最近大伟的越洋电话已经稀落了很多,而且常常没有讲了几句话就要与陈洁争起来。陈洁是不要听他诉苦的,你若还是我苦,这样的辩题永远不会有结论。陈洁让大伟一定不能放弃身份,一定要考研究生,可是大伟强调自己太累了,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陈洁大大伟几岁,以前一直是大伟听陈洁的。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伟最喜欢伏在陈洁的大腿上,唱胡松华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里几句歌词,“我要做一只小羊,坐在你身旁,让那根细细的皮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现在小羊长大了,不听牧羊姐姐的话了,陈洁用纸巾擦着相架玻璃,朝“大伟”哑然失笑。
  陈洁摇摇头,她很后悔一打电话就对大伟很凶的态度。她明白,她与大伟之间是没有任何契约的。大伟爱她,她也爱大伟,他们在国内已经受了整整5个年头。以前他们也吵架,以前吵架后可以用吻来补救,可以用拥抱来抵消,可是现在,遥遥的两地分离,维系他们关系的只有那根像“救命稻草”一般的电话线。比利时那么远,远得仿佛在天的尽头,陈洁在攻读大学,不可能飞到那里去安慰他,自己的前面也有那么多的难关,要到哪一天,陈洁才可以切切实实抓到大伟的手呢?
  陈洁在日本切肤地感到理解和被理解的困难,连自己的大伟都不能理解她了,这使她时时感到心灵深处的悲哀。在日本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她的内心常常有一浪一浪的感想涌出来,可是她用日语不能表达清楚自己思想深层的意思,况且也没有值得向他诉说的对象。现在,裴自力贸贸然闯进来了,他高大、潇洒具有幽默感,他饱经沧桑,内涵丰富,善解人意,虽然他目前处境困难需要我的帮助,但是他待人接物分寸掌握得好,一点不讨人嫌。这些天,陈洁几年来在日本第一次用母语和一个男人谈那么多话,当裴自力用专注而欣赏的眼神看着她时,怎不令她心里掠过阵阵波动。
  陈洁换了个姿势,用胳膊支住发酸的腰部,半仰了下来。这几天她很开心,那是因为裴自力每天和她在一起,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是没有用的。可是裴自力是人家的,他老婆梅莹是合法妻子,徐蓓是他的情人,我算什么呢?是他的驿站吗?陈洁想起昨天裴自力对她开玩笑说,徐蓓把他借给她当情人,问她要不要?陈洁说,不要!可是徐蓓竟然以为我们这么快已经……想到这儿,陈洁心很痛,她不愿意再想下去,站起身拉亮了灯绳,屋子里顿时光明起来。
  时间已经过了8点,裴自力还没有回来。陈洁收拾桌子后,进了浴室。这个男人,怕是不好意思再见到我了。陈洁苦笑着想道。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这么晚。
  陈洁把睡衣等要换的衣服都带进浴室了,她把热水龙头调得比平时热一些,水蒸气迷雾般罩着她洁白细腻的身子,揉了护发素的黑长发螺旋一样顶在头上,像伊丽沙白·泰勒在一次派对上的发型设计。
  陈洁慢慢地搓洗着,一双手自上而下轻轻爱抚大自然赐与她的美妙胴体。身子渐渐地麻酥酥地,她仰起头来,热水从她光滑的额头向下淌去,顺着乳沟直泻青青的芳草地。不知怎么的,陈洁泪水涌了出来,她一动不动,任温热的水流不绝地流淌,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呵。
  在“哗哗”的水声中,模模糊糊地传来一些响动,陈洁仔细听去,似乎是裴自力回来了。从浴室的磨砂玻璃里,望不清他在干什么。陈洁把浴室的灯关了,外面暗,里面亮,她怕光线会映出自己玲珑的曲线。又冲了一会儿,陈洁“吱呀”打开了门。
  意外的是,屋子里没有裴自力的影子。陈洁奇怪地一边用块厚毛巾擦头发,一边朝门口走去。门外也没有人,陈洁返回身,就看见矮桌上有张纸,是裴自力写的:“我走了,到别的地方去挤一挤,你不要担心,有了电话我会告诉你。后会有期!”
  陈洁还是第一次见到裴自力的字,很男性化,粗犷的笔锋遒劲有力,特别是最后四个字,不知是太用力还是笔头损坏,戳破了纸背。陈洁没有开门去追他,不是自己叫他走的吗,何必又装模作样,这不是她的脾气。
  这一周过得很慢,陈洁精神一直不太好。店里却由于年底的关系,生意出奇地热闹,那些大男孩到“卡拉OK”来了又来,唱那只最近在排行榜上一直下不去的“101次求爱”不厌其烦,陈洁以前很喜欢听这首歌,听到它的旋律时总会一起哼哼,这几天却觉得特别讨厌,听到这首歌就想起那连续剧里的男演员,矮矮的抬着那张傻子一样的下巴,一个死脑筋的建筑工人去追求人家当大学教师的漂亮姑娘,这样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电视剧导演居然让他成功,还称之为浪漫,真令人恶心。
  星期六,陈洁做到晚上9点钟,怎么也忍受不下去了,小小的店堂门厅里,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年轻人,脑子都要胀破了。那日本人店长却高兴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还从口袋里拿出瓶迅速增加体力的什么营养液,一会儿喝一口,一会儿喝一口。陈洁很“戳气”他,斜着眼问,营养液很贵的,可以向老板报销打入成本吧?店长不计较她的态度,乐呵呵地说是自己掏的钱。陈洁又横了他一眼,用上海话骂了一句:白痴!
  店长不知道她说什么,见她一直板着脸,便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陈洁顺水推舟说是患了感冒,可能发高烧了。店长“哗”地逃到老远,日本人见感冒如临大敌,他忙挥手说,你回家休息吧,休息吧!陈洁正不耐烦着呢,说声好,就放下手里的事,钻进更衣室。
  风很大,天上飘起了雪花。下了地铁,陈洁缩了缩脖子,加紧脚步,心里暗暗的,一片说不出的凄凉。她慢慢走着,路过一幢幢2层楼童话般的小房子,只见门窗都紧闭着,窗帘侧面露出融融的灯光,车库的铝合金卷门都落下了,铁栏杆或者竹篱笆里面的橡木大门上,都挂一张木制的姓氏牌,家庭就是堡垒,姓氏代表着尊严。
  陈洁抱着无望的期待走到家门前,突然发现厨房的灯亮着,走近了,门像自动一样打开来,裴自力笑嘻嘻地梦一般出现在陈洁面前。“啊呀!”陈洁情不自禁大声惊喜道,住宅区静悄悄地,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尖锐,陈洁马上朝身后看看,吐了下舌头,急忙把裴自力推进去。
  裴自力看见陈洁喜形于色,乘机油腔腔地说:“哎,你不要怪我闯进来啊,你出去怎么不关门?小姑娘家这么不注意,要吃亏的。”
  陈洁才不信他,说:“你拿了我的钥匙怎么不还?失踪了一样,到哪儿找你去,我要报警了呢。”
  裴自力举手做投降状,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陈洁弯下腰来换拖鞋,背包从肩上滑落,裴自力自然地把她的背包接过去,“好像有排骨汤的味道,是放了萝卜吧。”陈洁眯着眼间裴自力,样子特别天真,裴自力鬼诘地不言语,陈洁伸长脖子往灶台上瞅,果然大烧锅坐在煤气上热气腾腾,她垂下头暗暗地笑。
  屋子里摆着一桌“筵席”,裴自力昂着首,成就感很强地等陈洁表扬他,陈洁转动眼珠不想让他太得意,盘腿坐下来说声:“不客气啦!”就品尝起来。裴自力有点失望,可还是挺住他做好事的形象,又去厨房端排骨萝卜汤来。
  “你也吃呀。”陈洁招呼他,裴自力这才心里舒服一点,他叹了一口长气,怨道:“你不看是什么时候了,我早就吃过了。”
  “你是特地来为我做饭的吗?”陈洁吃得很急,说话含含糊糊的。“当然,那是我以前答应过你要露一手的,你没忘记吧。”裴自力说。“嗯……”陈洁近距离看裴自力,从他镜片后看到一些闪闪烁烁的星光,她拖长语调不置可否。裴自力笑了,伸出手指似乎想点她的脑门,陈洁腰板突然一直,将那个亲昵的动作挡了回去。
  “还是来等徐蓓电话的吧?”陈洁一针见血地说。裴自力翻翻眼,悻悻地不响。
  “这星期她没有来过电话,如果她等会儿打来,你告诉她你已经搬出去一个星期了,今天是特地来接听她的越洋电话,不要说我在洗澡或是在睡觉,我不想受到莫名其妙的连累。”不提也罢,一提徐蓓的电话,刚才进门的喜悦一扫而空,陈洁的火气又升起来。
  “怎么又发火啊?”裴自力慢吞吞地说。
  “更年期精神病呗,没见过吗?”陈洁没好气地答。
  “见过的,我爸我妈当年就这样。”裴自力好像知道怎样对付陈洁似的,还是慢吞吞的。
  果然陈洁“噗嗤”一下笑出来。又吃了一会,陈诘问裴自力:“住得还好吗?在哪儿?”裴自力似乎不想回答,他站起身,衣服上随即淅淅沥沥地掉下好多灰尘,陈洁捂住鼻子道:“哎呀,这么脏!在狗窝里住呀?快去洗一洗。”裴自力不笑,他愣着没动,说:“不要洗了,等会儿电话来了不好办。”
  陈洁皱了皱眉头,想奚落他一句什么,又忍住了。吃完饭,陈洁收拾了一下,朝厕所走去,说:“如果电话响,你接好了。”
  裴自力犹豫道:“如果不是徐蓓打来的……,是你的男朋友怎么说?”
  陈洁脱口而出:“谁像蓓蓓这样不讲理,随你怎么说。”
  裴自力很尴尬,他又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陈洁,你不了解我和徐蓓的事情,她很可怜的。”
  裴自力坐在地下,掏出香烟来点了根。烟雾是能造气氛的东西,烟雾缭绕之中,裴自力背倚在房柱子上显得疲乏不堪。陈洁顿时就觉得自己很不解人情,裴自力今天好不容易出现了,又讨了那么多好,平白白地气人家干什么。
  10点半了,疲乏是很感染人的,陈洁也慢慢地滑坐下来,顺手抱了一只大靠垫在胸前,半垂下眼帘说:“那么,就听‘妈妈’讲故事吧。”裴自力苦笑笑,双肩耸起来抱住膝,沉入不久前那段跌宕起伏的回忆。他说——

                  八

  徐蓓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聪明、活泼、善变、不甘寂寞。她与比她大11岁的周肃结婚以后,很快就受不了周肃古板的书呆子性格。那一阵上海兴起跳交谊舞,徐蓓跳得很好,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舞会王子叫张辉的,他们一直配合默契,是舞会的中心人物。不久,张辉建议徐蓓一起去歌舞团学“国际标准舞”,说是要在上海的赛场业余组里出线,到全国去比赛。
  徐蓓当然开心舞会王子找她做搭档,她与张辉每天去西郊上课,坐在张辉的摩托车后座上一路欢歌。徐蓓很天真,她什么事情都是不瞒丈夫的,每天回来兴高采烈说这说那,也看不出周肃的妒忌。
  跳“国际”舞与舞伴的交流至关重要,张辉和徐蓓自然地培养起感情来,免不了的肌肤接触,免不了双双情感融入浪漫的舞曲中。徐蓓的心里起了一点变化,与张辉分手时缠绵了起来。
  一个月后的一个上午,徐蓓的办公室突然冲进来个女人,问清了徐蓓的名字后不由分说破口大骂,说徐蓓是勾引她老公的狐狸精,是造成他们家庭矛盾的第三者。那个女人显然没有多少文化,她指着徐蓓的脸骂的话不堪入耳。徐蓓办公室的同事一下子被那女人镇住了,或者说有人幸灾乐祸,希望有桃色新闻刺激平淡的生活,没有人想起上去拉开她,任她在那儿发挥才能。徐蓓孤立无援倒在办公桌上哭得抬不起头来,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出这样的丑。
  回到家里,徐蓓哭得更伤心了,她对周肃说,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为何要受到如此的侮辱?她让丈夫去为她洗刷名誉。周肃安慰她,说他相信妻子,只要不再去学“国标”就会没事的。那个姓王的女人是没妇,不要与她计较。徐蓓突然惊醒了,问周肃怎么知道那女人姓王?周肃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告诉徐蓓是为了她好,上张辉家去找过那女人。
  徐蓓气极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丈夫是这样心口不一的人,想不到今天单位里出的丑是自己的丈夫一手策划出来的。当天晚上,徐蓓就离家出走了。可是徐蓓在上海除了爷爷没有其他亲人,而老鳏夫爷爷的怪脾气她也受不了,所以几天后只好又回到自己家中。周肃的心里是十分喜欢徐蓓的,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子是走得不妥当,见徐蓓回来便百般讨饶,重新求欢。徐蓓与周肃约法三章,其中有不为周家传宗接代。
  周肃面上同意了徐蓓的约法三章,背地却回家向自己父母诉苦,在周家引起轩然大波。周父暴跳如雷,说独生子如果没有后代,怎样向祖宗交待?周家不喜欢这个不安分的媳妇,鼓动儿子离婚。周肃既爱徐蓓又无能驾驭她,感到非常痛苦,而徐蓓对周肃心冷,也不肯放弃学到一半的“国标”,偷偷地又与张辉来往。一次晚上张辉送徐蓓回家时躲在后门口拥吻被周肃发现,徐蓓被周肃痛打。
  我是在徐蓓走投无路时认识她的,徐蓓被打后逃出门去找张辉要求他帮助,张辉一见事情闹大了,怕惹上身子不好办,张辉是我的老同学,他知道我有一处空房子,连夜将徐蓓交给我。徐蓓当时哭得很伤心,披头散发是像坏女人,我心里直骂她活该。
  徐蓓在我的空房子里住了下来,张辉怕他老婆发现,规定她找他要通过我,我莫名其妙受到牵连,烦得不得了。徐蓓在单位里出丑后请病假一直不去上班,一天要拷我10多次BP机找张辉,可能张辉觉得这个女人不好缠,后来索性失踪了。他托我照顾徐蓓,说是会报答我的。
  我没有办法,徐蓓住在我的房子里,出了事我要负责的,我只好隔三差五去看看徐蓓,安慰安慰她,女人嘛,碰到一点事就没了主意。徐蓓要与周肃离婚,我就劝她不要离,还是有基础和好的。可是徐蓓像吃错药一样非离不可,她写了离婚诉讼状到法院,并让我做她的律师。我是搞经济法的,民事法不熟悉,徐蓓很会缠人,我只好勉为其难。
  周肃接到传票后,坚决不同意离婚,他在法庭上一口咬定与徐蓓感情很好,说是三个月前徐蓓还向他说过爱他。法官问是什么场合,周肃说是在床上性生活时,他不等问话,又详细介绍那次性生活经过,还说他是很开明的,结婚时妻子初夜没有见红他也不计较处女膜的问题,仍是很尊重她云云。徐蓓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听到这儿,在庭上又叫又哭,像疯婆子一样,而周肃始终温文尔雅,保持知识分子的形象,他反复说是爱妻子的,愿意与她修复裂缝。我一看那情景,知道徐蓓是输定了,她当时早就失去理性,哭得死去活来。
  我送她回住地,到了那儿,徐蓓抱住我不肯让我走,她一边哭一边说她实在受不了了,她要去死。徐蓓可真会哭啊!样子好可怜。我只好去买来东西给她吃,好言抚慰。你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趁火打劫是最容易的,我也不能免俗。她躺在我的怀里,后来我们就接吻,再后来又转到床上,徐蓓开心了,她渐渐安静了下来。而我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感情冲动,我舍不得离开她了。
  那些天我工作也没有心思,一天到晚想着徐蓓。我看她的离婚案是肯定判不离的,如果判不离,要有半年不可以再申请。那样的“马拉松”式离婚徐蓓肯定是受不了的,我去劝她撤回上诉,向周肃提出协议离婚。徐蓓说她不相信周肃会同意,周肃的目的是想折磨死她,我就说,你如果坚决要离婚的,你放弃财产和房子好了,在金钱面前,周肃没有那么崇高。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头脑很热,我没有想今后怎么办,我只盼望徐蓓离婚成功,我让她不要想身后的事情,反正有我顶着。在与周肃的谈判中,我始终暗地里为徐蓓出主意,周肃见无法挽回,纠缠了几次只好同意了。
  我帮徐蓓把行李搬到那间屋子,我们做起了露水夫妻。徐蓓开始一直没有问我的家庭情况,她是很自信的,你知道。她爱起来很疯狂,到了晚上,她总是不让我回去。那怎么行呢?
  这样,渐渐地矛盾产生了,我也从狂热中渐渐清醒过来。我是有妻子、儿子的,虽然我妻子的脑子在我们一起插队落户的时候发高烧受损,可是她很善良,很美丽,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是两家老人的宝贝。我妻子的父母待我像儿子一样,他们老了,求我一辈子照顾好他们的女儿。我不忍心伤害他们,我常常很晚回家,我骗他们说是在办案子,可是心里却一直是负疚的。
  再说,我是徐蓓的律师,我们行业有规定,不能和当事人发生关系,如果发现了,是要取消律师资格的。我与徐蓓只好永远偷偷摸摸的,可是她却不管这些,她不为我设想,一出门就公开挽住我的手臂,弄得我很尴尬。
  我总算尝到了爱情的苦难,徐蓓知道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她说这就是幸福,她尖刻地指出我从没有真正地爱过,她说我的婚姻是死亡的婚姻,说我的老婆是没有性反应的女人,是她教给我做男人的等等。
  接下来是徐蓓教我怎样离婚了,她自说自话策划了好几套方案,天天说那些事情。我很烦,对徐蓓的热情像炭火一样,一会儿暗下来,一会儿遇风又红起来。老实说,我是从来没有碰到过徐蓓这样媚人的女人,她妖烧、风情、任性,既可爱又可恨。我觉得自己负担很重,因为她不管时间、地点、场合给我打电话,找不到我就打BP机,半夜三更也打,如果不回电,她就不依不饶。有一天晚上,她找不到我,居然冲到我家里来,是我老婆开的门,吓得我脚也发软了。你说我怎么受得了。
  我老婆啊?你不要看她反应迟钝,她是有感觉的,徐蓓被我劝走后,我老婆破天荒要抱着我睡觉,以前她是只管儿子不管我的。你说徐蓓傻不傻?这样一来,我出来更不方便了嘛。
  为徐蓓想想,她也蛮可怜的,她父母早亡与爷爷一起生活,出嫁不到两年,现在连家都没有了,她硬撑面子不愿意告诉爷爷实情。在单位里,她的名声搞坏了,连清洁工也敢和她开下流的玩笑。徐蓓只好吊住我这棵树,看我的脸色。我有我的生活,我是不会考虑离婚,也不会与她同居。时间久了,徐蓓当我的面不再啰嗦,她交了另外一些朋友,常常喝酒搓麻将。
  我的工作不如意,接的都是些棘手的官司,为小企业讨债什么的,三天两头出差,那些三角债复杂得很,去一次人家就请你喝酒吃饭,不让你办成事情。而且我当初是考到律师事务所的,没有正式的大学文凭,随便碰到什么事情我都比人家矮三分,大家一样做事,职称、工资都不一样,我那时在事业上真的很心灰意懒,只好到感情上找弥补。以前我在感情上确实是比较荒芜的,经过徐蓓的开发,容量大起来,可能真的是学会做男人了,两个老婆我一点儿不觉得多。对,我是很无耻的,我还自私,有时候我感到不开心,就到徐蓓那儿喝酒、看3级片录相,一面看一面与徐蓓做爱,以此来发泄自己的痛苦。

                  九

  陈洁屋子墙上的电子钟“嚓嚓嚓”走着圆圈,不知不觉陈洁和裴自力两人手里都添了只杯子,一瓶日本清酒在他们中间递来递去,转眼只有小半瓶了。
  “嘿嘿……”日本清酒的劲涌上来,陈洁指着裴自力笑得倒在地上:“瞧这个坏男人,还真会讲故事呢!”
  裴自力酒量很好,他是喝不醉的,只是头脑晕乎乎地一下一下搭拉着想睡觉。陈洁用怀里的靠垫捶打裴自力,让他继续说完。裴自力没办法,去到水龙头下冲了脑袋,又接下去说:
  后来徐蓓在国外定居的女朋友把她办出国了,临行前几天她痛哭流涕。她对我说,她是真正的爱我的,但那是绝望的爱,她知道是不会有结果的,既然是绝望的爱,她这次出国就不准备回来,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在外面站住脚,如果没法生存她就嫁外国人,瞎子、麻皮、断手断脚什么人都行。我那时心乱如麻,我告诉她,我也是真的爱她,我舍不得她走,但是我没有权利拉她的后腿,我无法选择,我不能对毫无抵抗力的妻子动武,我请她给我时间。
  很奇怪的,人的态度会随着地位的变化而变化,可能连自己都不明白。我感到徐蓓有点嫌弃我了,她要出国了,我还那样没出息地当个小律师。男人的自尊迫使我没有向她提出到了那儿为我想想办法出国,徐蓓也没有提。
  本来我想,这事可能就到此了结了,我又要回到我平淡的生活中去了。不料徐蓓到了加拿大以后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她没有朋友说话,反而比在上海更寂寞了,她打工回家就给我挂国际长途,讲她是多么想念我,她又要老脾气,在电话里让我反复说爱她。我对她说,挣钱不容易,你要学会实际一点,她就骂我伪君子,说她一离开我,我就找到了情人,就忘了她。她在电话里哭。其实那时我穷困潦倒,积蓄都给了她买飞机票,哪里还有得潇洒。我已经习惯了有蓓蓓,我空下来常常想念她,在空荡荡的我们以前的爱巢中,她的铃铛般的笑声时时穿梭回响,我想起她的许多好处来。可是这我不能对她说,我知道她对我很痴情的,我一说,她保不准放下一切,马上就飞回来了,所以我只能鼓励她坚持下去。
  后来,我周围有点想法的朋友先后都出国了,那是1989年,法律没有健全,有真本事的人发不了财。我实在不甘心再耗掉大好年华了,我发誓要出国。我想到加拿大去,那不仅是因为有徐蓓在那儿,而且我听说那儿的社会福利很好,容易移民,我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的儿子一定要让他到外国受教育。加拿大是很难直接去成的,我托人通过黑市买到去泰国的护照,我花了4千美金由人担保到了泰国后转入加拿大。
  可是到了泰国后才知道自己枉为律师,我多么愚蠢,我们一行人全部受骗了,担保人卷掉我们的血汗钱逃得杳无音讯。我们只好留下来打工谋生,泰国多热啊!那是旅游国家,我们不通英语没什么工可以打,连洗碗都洗不到。如果去做人妖也太老,来不及变“女人”。
  美丽的风景?再美丽也会看厌的!小姐,我们生存有大问题。我的钱几乎用光了,要回国也买不起机票。俗话说,狗急跳墙,我们三个月签证很快要过期,于是天天在街上找那个担保人,最后密谋绑架了担保人的儿子后,那个混蛋才露面。这种混蛋是有办法,他为我们搞到它妈的巴拿马签证,买了途经日本的飞机票,把我们送上飞机碰运气。他说是保险保险,其实我知道肯定是假货。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泰国签证还有三天就过期了。
  混蛋趁机又勒索我们一笔钱,我孤注一掷,又让我老婆去借钱寄来。我老婆她的父母都相信我,对我说受骗就受骗了,只要人在,回来吧,回来了想办法一起还钱。这话很感动我,可是你说我怎么能空着手回去?我干了那么些违法的事回去还能当律师吗!我不肯输的,我拼命也要试一试的。
  讲完这句话,裴自力突然跳起来:“怎么徐蓓电话还没来。”他抬眼看钟,已经12:30分了,“这么晚了,地铁末班车没有了,睡在这里吧。”陈洁困倦地对他说。裴自力两眼充满了血丝,像要用火柴梗来支住眼皮一样,他犹豫了一下,陈洁马上说:“随便你。”“那我去洗澡,不然把你的花被子弄脏了。”裴自力摇摇摆摆站起身,到浴室去。
  待到裴自力洗完出来,陈洁已经把灯关掉了,她躺在壁橱前面的榻榻米上,盖了两条毯子似乎睡着了。裴自力只好轻轻地爬上席梦思,刚把被子掖好,只听见有淅淅沥沥的尸音,他静下来听,仿佛从陈洁那儿传来哭泣声。“陈洁”,裴自力试着叫唤了她一声,陈洁摒住不响,可过了一会抽泣声忍不住又发了出来。裴自力顾不上穿衣服,穿着白汗衫和三角短裤马上爬过去,只有4、5步路,来到陈洁背后,陈洁是面向着壁橱睡的,裴自力伸出手掌到陈洁的脸前试探。陈洁“呜呜……”躲避开,裴自力就在她耳边问她:“陈洁,干什么哭?是为我哭吗?我已经到日本了呀,一切都过去了。”
  裴自力跪在陈洁身旁弯下腰,想再说句笑话逗逗她,可是他离陈洁那么近,他闻到了陈洁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香气冲塞了他的鼻腔,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到陈洁头发上,用手指轻轻的拨开陈洁面颊上的散发,更加柔和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啦?
  陈洁的胸中郁了一团说不明白的情绪,她“呜呜”地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心里乱极了,她似乎是妒忌了,妒忌徐蓓在喜欢的男人面前大胆、妖娆,敢于放开自己;她似乎是在恨,恨裴自力不懂女人的心,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在我面前说自己与徐蓓的爱恋,说得那样陶醉、露骨。他说“故事”时,看都不看我,不管我的反应,他根本是一个坏男人!一个坏男人!
  裴自力在陈洁的呜呜声中,只听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裴自力就温和地答道:“是你让我说的嘛,受刺激啦?我不是有意的,徐蓓怎么能与你比呢,你比她强多了,你这么好,我是不忍心伤害你的。洁洁,你喜欢我吗?你愿意我来陪你吗?我就在你的身边。”陈洁的心头柔柔地颤动着,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弱小和迷失,她的理智呢?她的坚强呢?她在心里挣扎似地喊,裴自力不是好男人,我不要被他迷惑,我要推开他的手……
  可是事实却相反,陈洁在裴自力的呢哺声中,缓缓地翻过身子来,她把头埋进裴自力的肩窝,两条柔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裴自力不能自制地将火热的嘴唇凑过去吻住陈洁湿润的唇,他发抖地对陈洁说:“陈洁,你很苦,你不要这样压抑自己,你是好姑娘,你太紧张了,你放松呀,放松,我不会弄痛你的,你给我好吗?我想你呀……给我吧……”
  陈洁在裴自力的煽动下,身体软得一点儿不想抵抗,她记起了4年前与大伟的相亲相爱,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迎合了裴自力,慢慢地她呻吟起来,哦……

                  十

  太阳透过薄薄的窗帘射在席梦思上,陈洁倏地睁开眼睛,映入她眼帘的首先是裴自力强壮的胳膊。裴自力已经醒了,他见陈洁呆呆地看着他的光臂,卖弄似的捏紧拳头,让胳膊上的栗子肉在皮肤下滑来滑去。陈洁抿嘴笑了,裴自力趁势俯上去,意欲亲热。陈洁轻轻但坚决地挡住他,乞求似地摇摇头。
  裴自力看到陈洁的眼睛,陈洁的眼眶里含着满满的泪水,似乎一动就要溢出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情绪一落千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裴自力说,我先起来做早饭吧,说着不等陈洁回答拿了衣服拉开移门出去。
  陈洁不吭声,睡着想心事。昨天半夜的事情像一团浓雾般在她的脑海里翻滚,她的身子骨酸酸地起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她真的做了吗?她很奇怪自己的身体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她很奇怪昨天晚上徐蓓会没来电话,小魔女一般的徐蓓,难道她真的有感觉了。事实上,果真是陈洁借用了她的情人啊,多么丑陋见不得人的事!我……我不是已经和其他随便的女人差不多了,我以前是多么鄙视她们啊。见房间的移门开着,她惟恐这样的思想会飞出去似的,爬起身把它关上,然后慢慢地坐起来穿衣服。
  陈洁恍恍惚惚地换上白色的运动衣,撩起袖子,把窗户打开透气,将被子拿到阳台的栏杆上晒好,接着便用吸尘机吸榻榻米缝缝隙隙的灰尘。
  陈洁在吸尘机“嗡嗡嗡”的噪音中干得很磨蹭,一会儿,纸移门“笃笃”敲了几下,陈洁愣了一会,没有动弹。门外的裴自力举着手似乎还想敲,但是他又改变了主意,用陈洁肯定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要这样啊。”等了一会他又说:“陈洁,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走了,你出来吧!”说完,只听见大门“嘭”地一下关上了。
  陈洁的脸贴在纸移门姜黄色的日本浮世绘上,苍白苍白的,她失神般地聆听外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挪动双腿开了门。
  厨房里,平底锅煎好了4只荷包蛋,金黄透亮,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了,面包上涂好了黄油在烤箱里烤。灶台上显眼的地方,躺着一把门钥匙。“当”地一下,正巧面包烤好了,陈洁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她不恨裴自力,她只恨自己,恨透了自己。
  星期天陈洁一天在家里呆着,谁也没有来电话。她摊开学校里的作业。却怎么也集中不起心思来,她的视线穿越了时空飞向远方。她有好几次冲动地想拨个电话给比利时的大伟,可是不知自己的声音能否装扮得如常。
  裴自力就这样与她拜拜了,陈洁不知道裴自力究竟住在哪里,那天以后,他从街上的电话亭打过几次电话给陈洁,陈洁一次也没有邀请他来的意思,互相寒暄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他们俩变得像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月过去了,新年就要到了,商店街上布置得热闹喧哗,样样东西都在降价,便宜到处都可以拣,人们喜气洋洋地以为商人都要跳楼自杀了。那晚,失踪的裴自力突然来了电话,他问陈洁可不可以来看她?陈洁正巧坐在那儿发呆,她不置可否,裴自力说,有事情找你,来了就走的,他已经到这儿了。
  没一会儿,裴自力挟着寒风进了门,他的脸膛削瘦了一些,黑黑的,精神却特别好。他风衣没脱就坐了下来,急急忙忙对陈洁说:“你快点给我100万日币,我帮你翻跟头去。”陈洁被他的话吓住了,莫非一个月不见,裴自力变成赌徒了?
  裴自力看到陈洁恐惧的样子,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摇着手对陈洁说:“不要怕,我不会来骗你钱的,你看,我已经不是穷光蛋了!”说着他从里侧的口袋中拿出一厚叠日元,脸上很得意。
  “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你干什么事情去了?”陈洁慌张地问他。
  “我碰到一个机会,赚了一大笔。”裴自力无暇多说,让陈洁穿衣服跟他一起外出去吃饭。“走,我们到新宿东京大饭店去!”裴自力口气大得让陈洁想不开。
  街上,裴自力昂首挺胸哼着歌儿,他大敞着风衣的怀,露出英格莱绒布格子的夹里,好像东京是他的故乡。陈治疑疑惑惑地跟在他旁边,由于常常别过脑袋看他,似乎矮了他很大一截。裴自力拍拍陈洁的背,让她也挺起胸来。陈洁就骂他疯子,他却笑,“疯子就疯子”,裴自力索性把头发弄乱做疯子状。
  等一桌子菜端上来,裴自力才“说来话长”地开讲。他告诉陈洁,有个德国佬在日本搞化妆品的基础发酵,是以传销的形式搞,你用钱去批药引子,然后回家加普通的牛奶,放置一个星期,就成了厚厚、粘粘的发酵品,然后把它涂在牛皮纸上风干,成了块状之后拿去再卖给德国人,每次有百分之70的利润可以赚。裴自力是在酒吧喝酒时认识那个德国佬的,随即成了他首先发展的对象,他把全部积蓄投进去,两个星期就赚了70万日元。
  陈洁皱着眉头听他讲,一点也不相信似的,她说:“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的。”裴自力说:“你不相信,可这是事实啊。”他指指衣服口袋里鼓鼓的钞票。陈洁说:“我知道传销的事情,那是要花力气去鼓动人家做的,只有你下面的傻子多了,你才可以发财。”
  裴自力拍一下大腿,夸道。“聪明!不愧是日本女大的高才生。”他乐滋滋地告诉陈洁,在日本的外国人中,傻子多得很,尤其是上海人,想钱都想疯了,所以裴自力刚刚在工地上一说,就有5个人去找德国佬买药引子,再去2个人,德国佬就要给他发奖金了。
  陈洁还是不相信,她不肯把钱给裴自力。裴自力耐心地说:“我知道的,那可能是骗人的事情,我不让你上当的。现在抢的就是时间,你把钱给我,我马上去买那玩艺,一、两个星期之内德国佬是决不会罢手的,我们得了钱就再也不买了好吗?如果这次输掉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陈洁担忧地看着裴自力激动的样子,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她慢慢地啜着高脚杯里的橙汁,幽幽地不说一句话。
  裴自力有些急躁了,他把T恤领子的羊毛衫扣子全部解开,招手唤来招待,让再上一扎生啤。“你吃呀!我的钱又不是偷来的。”裴自力粗声对陈洁说。陈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别过头去不理睬裴自力。裴自力顿时就心软了,他说:“你不要这样不相信嘛,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德国佬的公司,是日本桥那一带的高级OFFICE呢。”
  陈洁还是不响,裴自力被陈洁的固执搞得沉默下来,吃完饭,他叫了出租车拉陈洁一起去日本桥。是休息天,邻近的办公大楼车马稀落,德国人的那间办公室却灯火辉煌,远远地就看见人在流进流出。裴自力咧开嘴巴笑不拢了,他低头看看陈洁的眼睛,声音高挑着“唔?”了一声。
  裴自力刚跨进办公室,那个日本女工作人员就“裴桑、裴桑”与他打招呼,她手里忙着分发表格给那些急急的中国人、伊朗人、菲律宾人,一边抽空对裴自力说,老板要见他。那女人接着打了个内线进去,里面办公室出来个西装笔挺、大腹便便的德国人,德国人一头金黄色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矜持地笑着朝裴自力走来。看见那气势,满屋子的人静了下来,德国人操英语对裴自力说,为了表彰裴自力的工作业绩,今天要在这儿为他颁奖。
  德国人吩咐了日本女人几句,转眼从里间拿出卷好的奖状和一盒包装漂亮的礼物,女人用简易杯子斟了几杯啤酒,裴自力、陈洁、德国人人手一杯,旁边几个来索要表格的男人受宠若惊似的也得到啤酒,大伙用各国语言举杯同贺裴自力传销功绩,“咔嚓”一响,照相机把这个热闹的场面记录了下来。
  人们都围住裴自力了,纷纷向他打听经验,问他已经赚了多少钱?裴自力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眼睛却是兴奋得一亮一亮,他被人流推来推去。陈洁怕挤,早已经退出圈外,在路边树木的阴影里,她见光圈里的裴自力用目光在找她,便举起手来向他招了招。
  裴自力好不容易逃出包围,他吁了口气,问陈洁说:“怎么样?”
  “你头脑清醒些哦!我看他们像做戏的。”陈洁用鞋底搓树旁泥地的土,突然抬头回答他。
  裴自力笑了笑,说:“像你这样的女人还真是稀有动物,这么理性的,真没劲哎!”说没劲的时候,裴自力嘻着嘴巴很欣赏她的样子。他俯下身子对陈洁耳朵旁说:“喂!做生意太理性了赚不到钱的,你让我再试一试嘛,我是O型血,你是A型吧?咱们俩配合起来天衣无缝!”
  “谁和你配合!我管你干什么?反正我没有钱。”陈洁没好气地说。裴自力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洁,摇摇头,一副可惜不堪的表情。陈洁见了忍不住笑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记住,输光了来找我吃蛋炒饭。”

                 十一

  一晃一个月就从指缝里溜走了,其间裴自力给陈洁来过几次电话,每次报告的都是好消息,他已经不打工地活了,特地租了间破房子,专心在家里干牛奶的发酵工程。裴自力说,陈洁你想象不出我的房子里有多臭,那发酵物又酸又臭,熏得人嗅觉失灵了。他说,真想让陈洁来看看啊,破屋子像家私有的小工厂,自己又当厂长又当技术员,成天没人说话就对那些瓶瓶罐罐献温柔,叫它们“我的小女人”。
  裴自力讲话总是那么形象化,让陈洁笑得腰也竖不起来。有时,裴自力说到陈洁那样开心就要过来看她,陈洁就挖苦他:“你这么臭还想出门?地铁里的警察以为你是奥姆教的喽罗去放毒气,不把你抓起来才怪呢!”
  笑过之后,陈洁正色让裴自力见好就收,不要太贪了。裴自力向她保证是最后一批货了,大功马上就要告成。
  2月份,大学的期末考试紧张得很,陈洁每天很晚才从学校回家,打工的地方也请了假。那天刚放下书包,“叮……”地电话响了,是裴自力激动的声音:“陈洁、陈洁,出事了,终于出事了!德国佬今天逃走了,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很多人在那儿闹事呢!”
  陈洁的心一咯噔,赶紧问裴自力,手上的东西脱手了没有?“脱了,脱手了,昨天刚刚脱手。”裴自力大喘着气,详细地对陈洁说事发的经过。“如同我所料的一模一样,事先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我这个人是有先知先觉的,我有预感,前天……”裴自力这么急还不忘吹牛,陈洁听到这儿才放下了心,她问裴自力有没有危险?
  “我有什么危险?”裴自力很奇怪。“你不是有好多下家吗?人家输了钱,你没有输,你有可能与德国人是一伙的嘛。”陈洁提醒他道。
  是呀,裴自力想起,在这些做发酵的人中间,似乎只有他和几个最初参加的人是赚了钱的,而如果他们昨天不像他那样坚决罢手,又买了药引子的话,也陪进去了。因为德国人近几天一直在说是最后的机会,原料马上就要断档好几个月,所以这几天人们几乎是发疯了,把血汗钱全部搭上去搏了。他又想起自己在日本桥德国人办公室受奖当中心人物的一幕,他的心也虚起来。“啊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那怎么办?要不,我到你这儿躲几天?”裴自力小心翼翼地问陈洁。陈洁先是不作声,计算了一下,这几天在大学图书馆准备考试,白天家里没有人,晚上还想去店里打工,每天只回来睡5个小时,裴自力的事确实是有麻烦,不帮好像说不出口。“好,你来吧。”她松口道。
  裴自力来到陈洁那儿,连日没有事情做,他只好在附近走走,去超市买便宜的商品,去快餐店喝杯咖啡,然后回家做饭,弄得像日本的主妇一样。到了晚上,他乖乖地卷铺盖睡到屋子的角落里,也没心思与陈洁逗乐。裴自力人在陈洁处躲着,消息却很灵通。他打听到那些受害者一共被德国佬卷掉2、3亿日元,与德国佬一起工作的那个日本女人没有走,她说自己也买了很多药引子,也是上当受骗的。可是又听说那德国人注册的公司是以那日本女人的名义,房子也是那女人为他借的。
  东京的电视台连日报道了这个德国人的国际诈骗案,据说这次最惨的是一个上海人,最后一天把夫妻两个人在日本5年打工积蓄的1000万日元全部投到德国人的公司,由于案发,调查到他们,日方还发现他俩的护照均已过期,马上就要遣返回国,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把1000万日元搏回来了,现在两人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裴自力越想越后怕,这次虽说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是心里忐忑不安,犯罪感日益深重。后来的几天,当他听说受害最大的几个人已经绑架了那个日本女人的消息,他坐立不安。一个重大的决定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
  陈洁一直忙于复习功课,只知道裴自力常常打些神秘的电话,不知他搞什么花样。陈洁考完试那晚,裴自力请她到日本的居酒屋吃饭,说是为她放松神经。菜上来之前,裴自力拿出本护照,一声不响地递给陈洁看,陈洁吃惊地看到上面已经由加拿大领事馆签出了证。“你……你又干了违法的事情了?”陈洁脱口而出。
  裴自力摇摇头,他解释说是投资移民,钱已经全部汇到加拿大银行去了。他不愿意详谈办事经过,只用眼睛注视陈洁对这个举动的反应。陈洁有点受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帘尽量冷静地说了声:“祝贺你可以与徐蓓团聚。”裴自力沉吟了片刻说:“不是这样的,决定到加拿大去,我有多种考虑,一是那里福利条件好,移民容易,等我安定下来以后可以接我的妻儿出来定居;二是徐蓓的状况一直令我担心,我要亲眼去看一看,我对她是有责任的。可不知为什么,我打电话告诉徐蓓我要成行,她有点慌乱,她说抱歉不能去机场接我。”
  “为什么?”陈洁也没有料到。自从裴自力搬出去以后,徐蓓再也没有往陈洁这儿打过电话,陈洁也从来没有问过裴自力与徐蓓的关系。“反正我签证也出来了,不管怎样我要去找她。我担心她这个人幼稚,为了绿卡匆匆忙忙嫁给不可靠的外国人。”裴自力说。
  “不会吧?徐蓓一直说等你去加拿大的。”陈洁说。
  “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情不会变?反正我会处理好的,你没看到我在你的影响下成熟了不少吗?”裴自力油滑地岔开话题,问陈洁毕业了准备去哪儿发展?陈洁干干地说,想到比利时去,可是又很犹豫,要重新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陈洁主动挽了裴自力的手臂,她那晚穿着件黑色风衣,戴了顶黑色法兰西毡帽,齐耳的短发迎着风舞起,3月早春略带寒意的风吹得脸辣辣的,她把裴自力挽得更紧了,几乎是全身靠在他胳膊上。隔着衣服,裴自力感到陈洁在发抖,他喉头一热,说:“陈洁你叫我不要走好吗,我听你的。”
  陈洁缓缓地说:“我不会的,我不可以接受对爱情有深刻记忆的男人,这是我的弱点,也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你说我是理想主义也好,说我是神经质也好,你不能打破我的——或者叫做幻想,你让我保留我的地盘吧。我在日本看见留学生们家庭破裂、爱情烟消云散的实在太多了,不希望看到你走这条路,你已经欠下了2个女人了,我如果让你留下来,做你的第四者,你是不是觉得太奢侈了点儿?”
  裴自力低了头,说:“在你的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
  走了很久还是到家了,陈洁把门打开,先进了门,返身却堵在那儿。“裴自力,你不要进来,你回自己的家吧。”她的声音悠远,带着哭腔,裴自力像孩子一样不肯走,他赖在那儿,高大的身于弯成虾米状,恳求似的在陈洁面前。摒过几分钟,陈诘问他什么时候动身?裴自力说是后天。裴自力轻轻地劝说道:“你让我进去,让我们好好告别一下好吗?洁洁?”
  黑暗中裴自力看不见陈洁的表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裴自力又说:“洁洁,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玩世不恭的男人,为了证明我自己,你知道我克制了多少次的冲动,一直没有来找你。我在日本一年多寂寞的日子里,思念最多的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人,你知道吗?前几天,我住在你这儿,每天睡在与你一臂之隔的地方,我守住了我自己对吗?我守住了我的忠诚,我不愿你做使自己后悔的事情,我不愿意你小看我,可是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男人的欲望吗?现在我很后悔,可能我们都错了。你让我进去吧!”说着裴自力粗壮的手臂跃跃欲试了。
  月光在陈洁的眼中一闪,裴自力看见她清秀的脸上两行涓涓泪水淌了下来,她凄惨地摇头,说:“裴自力你不要再说了,你很自私的,你不了解我的感受,求求你,你放过我吧。好不好?再做一次君子。”说完,陈洁慢慢地进门,慢慢把门合上,慢慢地,在这样的慢镜头中,裴自力像被施了魔法,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门外,四周迷蒙的雾汽爬上来,门内,陈洁身后的斜上方一盏白炽灯灯光打过来,映衬出她窈窕、顾长的剪影,“吱——嘎——”

                 十二

  裴自力的电话是3天以后打来的。他已经不用“木西木西”改用“哈罗”了,他开口就说:“哈罗陈洁,你过得好吗?”陈洁拒他千里似的打断他的话:“见到徐蓓高兴吗?”裴自力停了一会,说:“陈洁,你太纯洁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现在在街上,徐蓓她已经与外国人结婚了,马上就要生孩子了。这个事情我是预料到的,所以我事先还联系了一个朋友,现在我暂时住在他那儿,明天我就去找房子。”
  陈洁拿着电话听筒,只觉得一股寒气逼过来,她不相信似的问道:“蓓蓓真的不等你了吗?”“她没有来接我,我是叫了出租车找到她家的,她怀着身孕,好像就要临产了。她向我抱歉,留我住下来,可是她的洋丈夫高高大大的,站在她的身后,看着我的嘴巴听我们说上海话,样子很恐怖。在他的面前,徐蓓像只小鸡一样可怜,可她还要装出幸福的样子。你知道,我不会让女人为难的,我知道她要取得身份必须这样做,我让她碰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随后马上就离开了那里,没有喝一口水。我又接着去另一个城市找我的朋友……”裴自力的声音很空洞,显得有些神经质。
  隔一会儿,陈洁听不到裴自力的声音了,她以为裴自力在哽咽,急忙大声叫道:“裴自力、裴自力,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不要难过。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很能干的,又有魄力,在加拿大前途会很不错的。爱情是次要的,你不要想不开啊!你说话呀,你在哭吗?”
  电话那头的裴自力竟“咕咕”地笑出声来,陈洁恨恨地一字一句地说:“裴——自——力,你又逗我是不是?我再也不理你了!”
  裴自力急忙说:“是真的,现在我哪里有心思开玩笑。我只是觉得你太可爱了,你以为我会去自杀吗?不会的。我和徐蓓之间爱情的质量有多高,认识你后我已经明白了,陈洁,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谢谢你的好心,我会好好过的。再给我3天,看我活过来再给你打电话。拜拜。”
  陈洁咬牙切齿地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又失声笑了起来,笑得伏在地下,肩膀一抽一抽。
  陈洁的生活又恢复正常,心里感觉一块石头落地似的,陈洁想起小时候常常和徐蓓争同一样玩具,她老是抢不过徐蓓,就希望这样东西失踪,大家都无法拥有它,现在似乎是遂了自己儿时的心愿。陈洁回忆起来,裴自力在去加拿大的时候,其实早就设想好故事的结尾的,对于海外游子来说,最终和最好的归宿总归是家庭,宽宏大量、永远向他张开双臂的家。
  陈洁知道裴自力是会“活”过来的,其实人是耐受力最强的动物,裴自力这些“老三届”的人,生命像野草一样顽强,他们见过那么多市面,经过那么多苦日子,尽管他们为了生存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是谁能说这全部是他们的责任呢?
  裴自力是途经东京的旅人,也是陈洁生命中的过客,与裴自力的交往只是陈洁孤独的留学生涯中一段小小的变奏,开始时,他是那样的失魂落魄,而现在,似乎轮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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