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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薛暮紫走在街上的时候,无巧不巧碰上董家三老爷济民在街边中风瘫倒。
  当时他背着须臾不肯离身的药箱,从城东的一家人家出诊回来。城门口又戒严了,连带着城里冷冷清清。这些日子每天戒严,据说是因为城里的大部队都调到了徐州一带作战,守城的一小营官兵怕中共游击部队偷袭县城,干脆关起城门了事。
  薛暮紫走上莲花桥,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济民中风的一幕:他正在对一个请他写一封书信的老太太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手里抓着的毛笔在空中舞来舞去作着示意,突然那只手停顿在半空不动,张开的嘴巴也不再合拢,然后整个人沿桌边慢慢地滑下去,滑出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最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旁的老太太吓得尖叫起来,两手不停地拍打膝盖,活像是走夜路碰上了鬼。她弯腰想去拉济民,哪里拉得动丝毫?只好抬了头,一个劲地大呼小叫。
  很快有路人围了上来,有伸手翻济民眼皮的,有吆喝着回家搬椅子送他上医院的,也有自作主张去掐济民的虎口和人中的,一时间街边乱哄哄围成一团。
  薛暮紫出于当医生的本能,飞步冲下桥会,拨开人群挤到济民面前,蹲下身,先翻他的眼皮看,又抓过手腕约略把一把脉。旁边有认识薛暮紫的人连声庆幸:“好了好了,薛先生来了就好了。”又有热心的人主动维持秩序,吆喝人群让出一小片空地,好让薛先生施展身手。
  薛暮紫替济民把了脉之后,不慌不忙打开药箱,拿一粒琥珀色半透明的药丸出来,一掰两半,用一把压舌用的铁片撬开济民的齿缝,把药丸塞进他口中。众人在旁,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翼,不由得都缩一缩鼻子。薛暮紫又拿出半尺长的一根银针,用酒精药棉拭擦一遍,照准济民脑门处的一个穴位从从容容扎了下去。他边扎边捻,眼见得长长的银针渐渐没入皮内不见。众人此时屏息静气,眼珠都不错位地紧盯薛暮紫那双修长灵巧的手,满脸都是崇敬和惊叹。
  整个救治过程不算很短,中途却没有一个围观者退场,活像买票看了一场技艺表演。
  济民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开始翕动起来。大家齐声喊道:“醒了醒了!”
  薛暮紫手里略一用劲,而后拨出银针。济民跟着叹息般地哼出一口气。薛暮紫这才抬头望望众人,轻描淡写地说:“是中风。”又吩咐说,“有好心人请过来搭把手,先抬他回家。”
  早已有人抬来了竹躺椅,用两根粗粗的竹竿绑了,另外的人七手八脚将济民抬了上去。老头子瘦得皮包骨头,两个小伙子狠劲一抬,倒觉肩上轻飘飘的压不住分量。彼此平时一个小城里住着,谁还不认识谁呢?当下不用薛暮紫吩咐,抬人回家的抬人回家,再有喜欢多事的就飞奔了去报告董家的大房太太心碧。
  心碧得了讯,放下手里的活儿,衣服来不及换,头也来不及梳,匆匆忙忙赶往济民住着的跨院里。虽说叔嫂之间一向针尖麦芒顶着劲儿,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人都已经中风快死了,心碧还有个什么好计较的?
  心碧到了济民那里,送他回家的人已经四散回头,囡囡站在济民床边哭得抽抽咽咽,倒是薛暮紫忙前忙后地替济民脱衣脱鞋倒茶端水。心碧跟薛暮紫互相躲着不说话已经很久,此时在中风的济民床边相见,由不得两人都有些尴尬。心碧朝薛暮紫点点头,感激地报之一笑。薛暮紫也便笑笑,说:“你来就好了,烦你守一会儿,我去抓药。”心碧说:“难为你费心。”
  薛暮紫出了门,心碧才想起济民后娶的那个老婆怎么不见?问囡囡,说是人回了乡下,已经有个把月没再露面。心碧心里想,许是受不住穷,回乡下另嫁人去了。这么想着,未免可怜囡囡自小苦命,生下来没过几天好日子。又感慨济民尖酸刻薄了一世,到临了落这么个无人答理的下场。
  心碧在家里操劳惯了,手脚闲不下来,看看济民这家里乱得不成个样子,就挽了袖子四处收拾整理了一番。正忙着,忽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猛一转身,就见躺在床上的济民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死鱼样瞪住她不动。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想了想,对济民说:“你有什么要交待的,要是信得过我……”
  济民喉咙里呼呼作响,很吃力地抬手指住囡囡:“囡囡……跪……跪……给伯娘……跪下……”
  济民这一说话,嘴角处就有红红的血沫子冒出来,看着十分狰狞可怕。囡因吓得小脸煞白,扑通一声给心碧跪下了。
  心碧慌忙伸手去扶,一边责备济民:“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叫孩子吓着。”
  囡囡却是懂事,不见爹的吩咐,怎么也不肯起来。
  济民呼哧着说:“叫她跪……跪着。你有五……五个女儿……再多一个……也没关系……你就……收了她吧……”
  心碧说:“他三叔,你这是说些什么呀?你才不过五十出头,哪里就没有病好的日子了?”
  济民闭了眼睛说:“我不行了……囡囡……可怜……她可怜……”
  囡囡一下子放声大哭。
  济民的眼角也滚出两颗浑浊的眼泪:“看在……大哥的分上……我求你……收……收养了她……”
  他每说一句话,嘴边就冒出一串血沫。心碧不忍目睹,一把揽过囡囡,制止济民:“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囡囡跟着我,你放心。”
  济民说:“我放……放心……从前我……你……”
  心碧推着囡囡:“去,跟你爹说,你会听伯娘的话,伯娘也会喜欢你。”
  囡囡胆怯地走近济民床边。济民一把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心碧背过身去,止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济民艰难地拖了几天,终于两腿一蹬走了。心碧检点他留下的东西,才发现他家中非但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心碧把囡囡带回家中,卖了济民的房子和一应用物,才算替他还清债务,又尽着剩下的钱办了丧事。
  心碧跟前刚走了小玉,又来了囡囡,倒使她添了一层宽慰。囡囡懂事,处处乖巧听话,人见人怜的样子,心碧心里越发疼她。心碧天生是个要为儿女操劳忙碌的人,上天把囡囡送到她跟前,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垂顾吧!
  克俭染上毒瘾的事发之后,心里也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娘。他在心碧面前跪着发誓,要娘帮他戒毒。心碧摇头说:“我怕你受不了那份罪。”克俭大声说:“娘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呢?我从前有错,现在想改还不行吗?”心碧心里就有点高兴,期盼克俭身上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世上的事,不就是怕人用了心去做吗?古书上说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说的就是个“志气”呀!
  这天一整天克俭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几本借来的上海电影画报。中午心碧敲门,喊他出来吃饭,却不料他歪倒在床上睡着了。心碧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把饭菜给他放在了床边桌上。克俭醒来之后勉强吃了几口,病恹恹没有胃口的样子。
  傍晚,克俭的毒瘾开始发作。他浑身颤抖地请求心碧锁上他的房门,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放他出来。心碧战战兢兢照他说的做了,又不放心走开,就趴在窗口看他。
  克俭先还咬牙支撑着,很快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喘息着嚎叫起来,从床上滚到地下,又滚到墙边,没命地用头撞墙,用手撕扯头发,两手在脸上身上抓个不停,直抓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心碧到底是做母亲的,如此残酷的一幕如何能看得下去?她哆嗦双手开了房门,扑过去抱住克俭,拼命按住他的两手,一边不住声地说:“克俭,好孩子,你忍一忍,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啊?你忍一忍!”
  克俭扑通给心碧跪下来,抱住她的腿,目光散乱地哀求道:“娘,你给我点钱,我出去抽一口就回来,只抽一口,娘,我保证!抽完这口再不抽了,娘!”
  心碧硬着心肠不答应:“万事总有个头的,克俭你要开好这个头!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
  克俭狂怒得像只发疯的狼,在地上滚来滚去,身子时而蜷起时而扭曲,不住地抽搐和痉挛,口角吐出白色的泡沫,嚎叫声也变得嘶哑,一声声都像钝锯,把心碧锯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她偏过头去,紧闭眼睛,心想她要坚持住啊,她要帮儿子坚持住啊!她不能心软,不能……
  克俭的叫声已经逐渐微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巴巴地望着心碧:“娘,我要死了,我以后怕是再不能孝敬你了……”
  心碧一把捂住他的嘴:“克俭,你别说傻话!”
  克俭痉挛地用双手抓挠着胸口:“我要死了,我只想快一点死……娘你帮帮忙,拿砖头砸……砸死我。快,快呀!我受不了!快砸!”
  心碧心痛如绞,无法再忍受眼前的这种残酷。她慢慢地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票,递给克俭。克俭眼睛里有光亮一闪,翻身爬起来,一把将纸票子抢了过去,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踉跄着奔出房门。
  心碧独自站在克俭房中,只觉得自己心如死灰。她想她这个儿子是彻底完了,不能指望在他身上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人要是染上了毒瘾,你就再不能把他当个人看,他是地地道道的畜生。她怎么昨天居然相信他能下决心改过自新的呢?
  心碧这时候还不知道,克俭为抽白面,已经在外面借下了大笔的印子钱。
  海阳城里,放印子钱的都雇有打手、结帮成伙的帮会头目,差不多的平常百姓,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都不敢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牵连。克俭敢借,是因为他坚信家里除了看得见的房地产之外,还有爹死前留下的金银财宝,只是娘一直藏着不肯用罢了,到万般无奈的时候,娘不可能见死不救。
  不久果然为还不出印子钱,克俭被债主抓起来用绳子吊在梁上毒打。他拼命哭叫,一声声喊着:“娘!救救我!娘你来救救我呀!”
  心碧闻讯赶到时,克俭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鼻孔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心碧伸手在克俭鼻子下一摸,以为他死了,眼前黑了黑,当场昏倒过去。打手们用凉水将她泼醒,告诉她说:“你儿子还没死,快去拿了钱来,马上放人回家。”
  心碧到这时还能再说什么呢?身边只剩下克俭这个唯一的儿子,她能够忍心见死不救吗?不要说家里最后还存得有一笔钱,就是一分钱没有,心碧扒自己的皮,卖自己的血,也要救了克俭再说。
  心碧求打手们先把克俭放下来,她趴在克俭耳边说:“你千万要挺住,娘拿了钱就带你回家,送你看医生。”克俭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
  心碧急急忙忙奔到王掌柜家里,才发现很长时间没有来过,王掌柜的三间正屋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窗下排了一溜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有浓浓的咸酱味弥漫出来,猜得出这人家是做酱园生意的。她一时有点发愣,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门口不晓得进好还是退好。
  王掌柜正好从偏屋出门倒水,一眼看见大门口站着的心碧,脸色一白,竟慌得把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心碧心中犯疑,马上冲过去堵住王掌柜,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投奔了儿子……”
  王掌柜慌忙摆手叫她不要再说,又指着偏屋示意请她进去。心碧因为着急,又见王掌柜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没有多少好气,脚步子踩得很重。
  王掌柜跟着进屋,二话不说,竟咚地往心碧跟前一跪。心碧吓一大跳,低头说:“你这是干什么?”说话间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也不由得乱跳起来。
  王掌柜跪着不肯起身,头低着不看心碧,只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太太,对不起董先生,对不起你们一家!”
  心碧急道:“到底什么事,你也要先说了让我知道啊!”
  王掌柜仰起脸来,老泪纵横:“那一匣金条,早就被新四军借走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天天指望他们能够还回来!”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子发软,手脚发颤,忙忙地就近拖张凳子坐了,才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新四军怎么就能知道你这儿藏了董家的金子呢?”
  王掌柜就把当年新四军衣食困难,绮玉提供了消息,王千帆偷偷回城,硬逼着他借出金条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颤巍巍地起身,从椅垫下取出珍藏了几年的那张借条,拿给心碧看。心碧虽不识几个字,“黄金百两”和“王千帆”还是认得的,也相信王掌柜所说不假。她看完纸条,又折好了还给王掌柜,一句话不说。
  王掌柜呢喃道:“这几年我都躲着不敢上你的门,实在是没脸见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我……偏偏拿走金条的还是我的儿子……”
  心碧轻声说:“千帆也是我的女婿。”
  王掌柜转过身子给心碧看:“太太,你看看我的背,几年的工夫,驼成了什么样子?我心里难过啊!一百两黄金啊,这包袱太重了啊,我不止一次想死了算了!夜里想起来,我都睡不着觉……”
  心碧叹口气:“我能懂。”
  王掌柜苦笑笑:“几回都想死,又终究没死。太太你不会笑我吧?我是想,死了到阴间可怎么去回董先生的话?金子是从我手上借出去的,这辈子我能要就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当牛做马也要挣出钱来还你。太太你刚才看见了,三间正房我已经卖了出去,乡下还有块地,我正在找买主。”他转身从床垫子下面摸出一个布包包,“这是卖房的钱,太太你先拿上。”
  心碧的手猛一抖,触电般缩回去:“不不,我不能要你卖房的钱。”
  王掌柜急出一头汗来,说:“太太不肯要,就是拿刀子挖我的心了!太太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不是山穷水尽难到极处,你不会到我门上来取这笔钱用的。太太你收下了吧,给我这个老脸,只当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心碧眼圈红红地拿起布包,说:“克俭的一条命,是你王掌柜救的。别的我不多说了。”
  她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王掌柜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偏屋。
  钱送到克俭的债主那里,带本带利一算,结果还差着一小半。经心碧苦苦哀求,写了借据,捺了手印,对方才答应放克俭一马,让心碧先带人回家,筹到款子立刻送去。
  心碧心里是真恨啊!一辈子在人面前要强,到临了身边只剩下克俭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有时候心里想得燥热起来,真是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心都有。人死了万事皆空,以后克俭死也好活也好,把这个家糟蹋干净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也是心碧寿数未尽,有一回她已经闭着眼睛吞下一包老鼠药,却不料被囡囡发现了,哭着喊着到前面诊所里叫来了薛暮紫。灌药催吐好一番折腾,心碧的命又被暮紫救了回来。心碧长叹一口气,心里说:却原来人也不是想死就能死得了的。
  薛暮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走进心碧的房间了,此时他坐在她的床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觉一肚子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互相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也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好半天之后,心碧答应说:“放心,凡事我做过一回不会再做第二回。”薛暮紫这才起身回去。
  好的是不久海阳便逢第二次解放,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呼啦啦走得不见了踪影,王千帆和他的人马重新回海阳执掌政权。土匪恶霸、兵痞流氓统统枪毙的枪毙,关押的关押,克俭欠下的印子钱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天,薛暮紫从外面出诊回来,在巷子里碰到送信的老邮差。老邮差喊住他,说有他的一封信。薛暮紫心想会有谁寄信给他?拿到手一看,却是上埝镇人民政府的一封公函,函中说上埝地区已经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薛暮紫在镇上有房子有地,是此次土改的运动对象,政府要求他立刻返回上埝,接受全镇人民的斗争和改造。如不服从,即以抗拒运动论处。
  薛暮紫回到诊所,显得心事重重。共产党政府的作风,从海阳第一次解放他就明白过来了,对穷苦百姓自然是没说的,对那些有房子有地的人,怎么处置就很难说。他虽是个医生,一辈子行医为生,可毕竟是上埝镇的大户人家。上墙地方小,有钱有势的没有几户,薛家在当地便有点出头椽子的模样。薛暮紫医术高明,加之为人谦和,对穷苦人家又特别关照,应该说回老家不会有什么大难。可世道人心是很难说的,投之以桃,对方会不会就报之以李呢?万一人家转了脸砸过来一块砖头呢?
  薛暮紫长吁短叹,实在觉得世事茫茫,前途莫测。绯云看出爹有心思,走过来问他,他只说要搬回老家去住,别的便不肯多讲。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找个人家把绯云嫁出去,省得跟他回了上埝,还不知将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却也庆幸当初绯云没有和克俭圆房。如今克俭的这个样子,走路两腿都打着飘儿,一张面孔黄里带青,眼珠子看人木木的,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而已。绯云如果跟了他,结局岂不更是悲惨!
  海阳城里,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碧了。她曾经是他的女人。十多年里,战争把他们的命运维系到一起。伤亡、病痛、儿女,甚至杀人,他们共同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他努力帮她拴住董家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船,一心一意保护这条船不在大水中倾覆。可她的儿女们却一个个地从船上跳下去不见了。她们如花朵般的生命只在水中打一个旋涡,便永远地沉没到河底。他和心碧都不能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上天后悔赋予心碧太多的美貌太多的聪明,才给了她比世人更多的惩罚和痛苦吗?如今的心碧孤苦伶仃,身边还拖着个吸毒成瘾的儿子,薛暮紫无法想像以后的岁月她怎么度过。
  薛暮紫站在诊所后窗前,不出声地默想了几天,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一大早,心碧在院子里饲弄她喂的一群下蛋鸡,薛暮紫打开后窗,朝她招了招手。心碧走过来问他:“薛先生有事?”薛暮紫点点头,示意她到他诊所里来一趟。
  心碧进门就看见诊所里的一切不同寻常,所有的药品用具都已经归置整齐,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留下来的也都堆成一排。心碧蓦然愣住了,抬头看着薛暮紫,诧异道:“你不是要走吧?”
  暮紫说:“正是。”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间缩成尖尖的一点,刺在薛暮紫的脸上。
  “你去哪儿?”
  “回老家。上埝镇。”
  心碧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问他为什么。薛暮紫便主动把镇政府来函要他回去参加土改的事情说了。心碧态度决绝地说:“你可以不去!房子也好,地也好,谁想要,给他们去。你有这身本事,老天不会饿死你。”
  薛暮紫苦笑道:“心碧,你不懂,落在头上的事,躲是躲不过的。海阳离上埝才有多远?我要是赖着不回去,等到人家跑进城来一根绳子捆了我走,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候的下场,想也能想到了。”
  心碧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心碧,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对你说。你嫁了我,跟我到上埝去住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心碧不敢相信地望住薛暮紫:“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
  薛暮紫把她往自己面前用劲一拉:“五十岁怕什么呢?就算你只能活到七十,你也还有二十年的日子要过。二十年折成天数,该是多长多长的时间?”
  心碧轻轻一动,挣开薛暮紫的手:“暮紫,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答应嫁你。”
  “现在还来得及。”
  “不!”心碧抬了头,面色凄楚地说,“现在太迟了,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还背着克俭这么个包袱……”
  “我不在乎。你也说过,我有一身的本事,老天饿不死我们。”
  心碧苦涩地一笑:“暮紫,你懂我的脾气,我一辈子要强,万事都不肯求人。你说我会到老了还给你添个麻烦吗?”
  说到这里,薛暮紫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劝动心碧分毫的了。面对即将来到的生离死别,向来超脱的薛暮紫也无法不感到伤悲痛楚。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凝视心碧的脸,仿佛要在短暂时间里将这张依然清秀的面孔刻在心上,吃进肚子里。他一字字地嘱咐她说:“我走了之后,你万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该看开的,该放手的,都要审时度势,不必强求个‘好’字。”
  心碧点头说:“我懂。”
  薛暮紫又说:“共产党坐稳了天下是好事,王千帆总还是你的女婿,看在绮玉的分上,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他不会。”
  “你现在穷了倒是件好事。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穷到极处反倒能因祸得福。”
  心碧苦笑笑,不说话。
  薛暮紫最后说:“实在觉得过不下去,就带了克俭和囡囡到上地埝找我。千万记住。”
  心碧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潜潜而下,顷刻间掌心里温湿一片。
  两天之后,薛暮紫带着绯云启程回上埝。他们是从北水关码头乘船走的。心碧只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时候会当众失态,折头回去了。克俭形容枯槁,已经是废人一个,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囡囡还小,更派不上用场。弄到最后,董家竟没有一个人能为薛暮紫送行。心碧回家后想到这件事,心里难过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变成只蝴蝶,跟在薛暮紫后面飞走算了。
  一年之后,克俭终于了却劫数,魂归西天。这时候董家的大屋已经被人民政府没收归公,做了一家街道绣花工厂,心碧带着囡囡住进了从前薛暮紫做诊所的三间大门堂里。看在董家出过绮玉这个革命烈士的分上,政府让心碧进厂做了检验工,专门负责检查绣品的合格程度。染有毒瘾的克俭被政府送进戒毒所,所长恰巧就是自愿申请做这个工作的县政协委员冒银南。
  至于冒银南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工商或者教育方面的事情不做,却偏偏要自愿做一个戒毒所的所长,这里是不是跟心碧有什么关联,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独妍先还在家里唠叨了几声,冒银南回她一句:“我就是存心要帮董太太这个忙,难道不可以吗?”噎得独妍闭了嘴,再不敢哼哼一声。
  海阳城里当年吸毒成瘾的人不少,跟那时候的妓女改造工作一样,为这些人戒掉毒瘾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件大事。冒银南尽职尽力,亲自到上海采买药品,请教专家医生,不惜卖掉自家的古董字画,拿这钱来买公家报销不了的贵重好药。克俭在冒银南手里几番的死去活来,凭着年轻气旺,终于脱胎换骨地捡回一条命。从戒毒所出来时,他虽然黄皮寡瘦,可是眼睛里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头有了精神。心碧喜极而泣,守着克俭几天都不肯出门,生怕失而复得的儿子一松手又会飞掉不见。
  心碧把克俭送到王掌柜的铺子里,满心希望他学到一门生意,将来不至于饿肚。王掌柜自然是尽心尽力,从进货出货记帐盘点一样样把着手教他,同样巴望把东家的这个儿子调教成人。克俭原本聪明,万事一点就透,毒瘾戒了之后一身轻快,不长时间就成了王掌柜的极好帮手。
  是不是冥冥之中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双操纵命运的大手呢?如果它一心一意要推着你往死亡之路上走,你拼命挣扎努力也是枉然。你在明处,它在暗处,它要想给你使个绊子,那真是真真切切的“举手之劳”啊!
  有一天克俭到县政府里找王千帆有事,路过办公楼前的一块空地,无巧不巧碰上几个肃毒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销毁查抄出来的鸦片膏子。那些人都是部队里复员下来的战士,哪里懂得鸦片的厉害,以为烧掉就完事了,便拢一堆火把鸦片架上去烧。一股浓烟弥漫开来,奇异的香味四处扩散。克俭路过那里,鼻子一嗅,心底深处潜藏的那股欲望便蠢蠢欲动,浑身如同过电似的颤抖起来,呻吟起来,快乐起来,一时间站在那里如泥雕木塑,脚底板哪儿还能迈得动半步!
  鸦片烧完,克俭人也瘫软和迷醉了。
  都说有烟瘾的人戒烟之后是经不得诱惑的,一经开戒,瘾头便会更大更强烈,想烟抽会想得疯狂!克俭闻了这半天的烟味之后,回到家里就开始丧魂落魄,嘴里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干什么都没有心思,狗一样地团团乱转。心碧发现不对,问他,他自然是不肯说。心碧还以为他是想女人了,也就没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到半夜,克俭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出了门,偷偷翻围墙进了县政府,找到白天烧鸦片的那块空地。烧化的烟膏和着烟灰凝结在地面上,月光里黑乎乎一小片,手摸上去还有点粘性。克俭一时间神志不清,半是迷乱半是疯狂,两手抓起地上的黑土拼命往嘴里填塞,来不及似的,唯恐不够似的。天亮人们来上班时,发现他已经吞多了烟土暴死在地上。
  心碧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守着克俭的薄皮棺材,她默然枯坐了一天一夜,之后眼睁睁看着冒银南和王掌柜他们帮忙把棺材弄出去埋了。
  开春的时候,小玉抱着她周岁的儿子从上海回来看娘。踏进家门,只见迎着阳光的门洞里坐着一个白发苍然的老太太。小玉先是一愣,不知道这是家中哪一位老亲,细看,才知是她娘心碧。
  这年心碧也不过整整五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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