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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初冒银南家逃难到东乡盐场时,几天之内死了儿媳润玉和孙女曙红,之贤又在悲痛中离家往四川读书,之良之诚投奔了抗日军政学校,冒家剩下银南和独妍两个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两个人想着既是年轻的人都不在了,他们也不必怕什么日本人,干脆还回海阳城里住着吧,就打点了行李重返故宅。
  谁知算是冒银南倒霉,回城时不早不晚偏撞上日本人要在城里成立一个商界维持会。先是把通知下到城里各家铺子,要大家酝酿和推荐会长人选。过了几日不见动静,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县长钱少坤急了,召集起全城工商界人士,又请出佐久间这尊大神,由他在县衙里对大家训话。
  所谓训话,无非讲一通“东亚共荣”之类的陈词滥调,听的人对这一套宣传早已经耳熟能详。讲的人本是个赳赳武夫,更不耐烦对眼前这些中国人磨嘴皮子,因此几句话一说,专制者的嘴脸就出来了,穿着东洋皮靴的脚在众人面前咋咋地走来走去,一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喝道:“你们的,选出会长,立刻!”
  钱少坤巴不得今日事今日了,下回少了他的麻烦,就紧跟着附和:“听见没有?太君说了,今天不把会长选出来,谁都不能走。”
  在场的人都有些紧张,都知道当会长是要替日本人做事的,外人说起来,自然逃不了一个“汉奸”的恶名,谁愿意抓着这把烂狗屎往身上涂呢?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好大工夫没有人说话。冒银南心里更是一个劲儿后悔,早知有这一劫,还不如迟些从东乡动身,如今不是自己把自己朝网子里送嘛!
  钱少坤见无人说话,一时就有点尴尬,不断地嘟哝说:“成立商会是好事啊!上可以常常跟大日本皇军保持联络,下可以维护全城工商界人士的利益甚至性命,何乐而不为?”又说,“你们都看到了,日本皇军也不是那么可怕,这半年多来,海阳城里开店的开店,办厂的办厂,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他说着特意走到冒银南面前,背了双手,“像你堂堂冒银南冒先生,逃难下乡半年,结果又回来了,为什么?乡下有共党,有国军,有土匪,反不如城里安全。日本皇军只要大家做一个大大的顺民,就不会给你们为难。”
  任凭他说破了嘴皮子,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眼看着佐久间的一张脸挂了下来,阴沉得像夏日傍晚风暴来临。他蓦地一个转身,指挥刀刷地抽出来,刀尖指在钱少坤鼻头上:“你的,指定一个人的,当会长!嗯?”
  钱少坤装出害怕胆怯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得意,朝大家连连拱手:“各位都看见了吧?不是我钱某要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刀架在脖子上……”他眼睛在人群转了一圈,阴阴地落在冒银南身上。“冒先生,怎么样?就屈尊当了会长吧?论起来你可是海阳城里最有身份的人物,我记得从前你说话一向是当当响的哟!”
  佐久间马上把刀尖一收,直直地指住了冒银南,磕磕绊绊说:“你的,会长的,干活。”
  冒银南苍白了脸孔答道:“太君原谅,冒某口笨手拙,一向不是当官的料子。”
  佐久间拖长了声音问:“你的不干?”
  冒银南说:“不是不干,实在没有能力。”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把球掷还给了钱少坤,“要么还是钱县长兼着?”
  佐久间撤了嘴角,目光阴森森地望着冒银南,直看得他心里发毛。然后佐久间拍拍身边狼狗的头,随便对人群里某个人一指。狼狗立刻呼地扑了上去,把那个人拖到一旁,摁倒在地,张开大嘴胡乱撕扯啮咬。那人惊恐地张嘴呼叫,其声凄厉。狼狗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猫逗老鼠一样把那人摁在爪下,直到佐久间微微一摆手,才听话地放人。此时被咬者已经血肉模糊,加上惊吓过度,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人群中一片死寂,个个面色灰白,肌肉僵硬。
  佐久间对着冒银南狞笑道:“你的不干,我的狗咬,一个一个的,咬。”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人们面前逐一划过去。手指划到的地方,人人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冒银南脸上极力保持镇静,心里却是咚咚地打鼓。他知道日本人说得出做得到,担心事情僵下去没个完,可又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当商会会长这个事实。他的手在垂下的衣袖中微微发抖,头上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佐久间的手指此刻停在了董记绸缎店王掌柜的脸前,不动。狼狗会意地冲过来,咬住王掌柜的裤腿,开始将他往旁边拖。王掌柜吓得眉毛鼻子都挪了地方,一声声凄厉地叫着:“冒先生!冒先生!”
  钱少坤在一边阴阳怪气说:“冒先生,你还是答应了吧,权当救救大家。”
  事已至此,冒银南明白他是难逃劫数了。他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除此别无第二条路可走。他紧闭住眼睛,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再睁眼时,眼中已经进出两点泪花。
  回到家中,自然遭了独妍好一通抱怨。独妍自己是个刚烈性子的人,最看不得别人行事拖泥带水。她点着冒银南的鼻子说:“这要是我,宁可死了都不松口。”冒银南苦笑笑:“他肯让我死,倒也罢了,狠毒就狠毒在他当了我的面折磨别人,你说我能够见死不救?”独妍就长长地叹口气:“你呀,天底下好人都叫你做光了!可就不知道日后别人能不能体谅你的苦心。”冒银南回答说:“凭良心做人吧,自己觉得心里安逸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因了冒银南答应当商会会长,独妍心里总是有个大大的疙瘩。加上她又是个生性好动的人,海阳沦陷之后女子专科学校解散了,她闲在家中无事可做,很有点寂寞难耐。有一次她在街上走,被几个讨饭的孩子团团围住,俯身一问,才知道几个孩子的父母不是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就是被枪弹打死,他们因此才成了流落街头的孤儿。独妍当时心里就一动,回家再细想,何不用专科学校的旧址办起一个战争孤儿救济院呢?替海阳人做件好事,也算为冒银南赎了罪,一功抵一过,对人对己都能交待得过去了。
  独妍说干就动手,拉了家里的车夫老高帮忙,把自己的首饰卖掉几样,筹起一笔款子,将几间教室稍作整理,请了两个女工,很快招收进第一批孤儿。孩子有大有小,好在流落街头的时候都练出了照顾自己生活的能力,此时一天有了三顿饭吃,其余便不须独妍太多的操心。空下的时间,她教他们识一些简单的字,又弄些拣猪鬃、剥瓜子、勾袜子、拆线头之类的小活儿给他们干干,一方面让孩子们有事可做,二方面也得些零钱贴补菜金。
  烟玉当记者之后,曾经去这个孤儿救济院采访过独妍。她问独妍办这个救济院的最初动机是什么,独妍答说是“赎罪”。烟玉觉得新鲜,追问下去。独妍就说,战争使这些孩子成为孤儿,这是成年人的错,是成年人因为懦弱、胆怯、谨小慎微和逆来顺受而丢失了家园,丢失了为这些孩子们遮风挡雨的天空,在他们面前,她感觉到自己有罪。
  “我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烟玉惊叹不已。
  独妍答:“因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有的人正在苟且偷生着,有的人正在浴血奋战着。偷生的人不会想到这一点,奋战的人来不及去想。”
  烟玉喝叫一声:“太精彩了!”
  这番话,烟玉自然不能原封不动地写在文章里,发表在报纸上。只是从此之后,救济院里成了吸引烟玉的去处,她有时利用报纸为院里筹得小小一笔款子,赶快兴冲冲地给独妍送去,顺便跟她聊上一聊。聪明的烟玉自然知道心碧和独妍之间过去的隔阂,然而她抑制不住地要想跟独妍亲近。她觉得她们之间有一种气质上的相通,看人处世往往能一拍即合。有些不想对心碧说起的心思和事情,她反而愿意在独妍面前坦白一番。
  爱上明月胜之后,有一次烟玉忍不住把事情对独妍统统说了。独妍当时就指出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不管将来明月胜对烟玉如何,他们之间的阴影无法抹去。烟玉说这是她自愿的,一切苦果她都愿意独自吞下。独妍就叹着气说:“你要付出的实在太多了,这不公平。”
  烟玉没有接受独妍的劝告。当一个心高气做的女孩子决定要一意孤行的时候,她的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瞎了,只有心中认准的目标在遥遥向她招手,她奔过去的时候义无反顾。
  六月底七月初是江海大平原的黄梅天,空气潮湿闷热,偶尔见到云缝里露出的太阳影子,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蒸烤大地,烤出一片热腾腾的湿气。
  报社的办公室里,地面和墙壁都渗出了一颗颗的水珠,像是人身上能出汗的皮肤一样。烟玉的桌子下面甚至长出了一朵灰色蘑菇。早上来上班,绕着这朵蘑菇是纵横交叉的鼻涕虫爬过的亮晶晶痕迹,令烟玉觉得恶心。
  大雨说下就下,有时候缠绵如丝,有时候如同瓢泼,雨点打在地面上,溅起半人多高,坐在窗口的烟玉简直避之不及。
  绵绵雨期使海阳城里米价飞涨,烟五作为《潮声报》的记者,曾经冒雨抢拍到一组市民抢米的镜头,配上标题发表在次日社会新闻版上。结果社长被钱少坤找去臭骂了一顿,说他允许刊登这样的消息,是往大日本皇军治理下的海阳脸上抹黑。社长唯唯称是,回去接着就把烟玉教训一通。要不是烟玉笔头子来得快,是报社里不可多得的嗅觉敏锐的好记者,社长也许就要让她卷铺盖回家了。
  烟玉神情郁郁,感觉一切都没有意思。如果不是有明月胜在她心里支撑着,她简直不知道在这片日本人统治下的土地上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这期间冒银南为新四军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起因还是在北门水关码头。王千帆的部队长期以来武器弹药极为吃紧,靠上级调拨自然是不可能,王千帆就想从城里日伪军的弹药库打主意。说起来这根本是一件虎口夺食的难事,弹药库是何等要紧之处,岂有敌人不严加把守之理?只是新四军想武器心切,少不得先派人进城侦察一番,看看有无下手机会。
  侦察员照例混在装运瓷器的大木箱中,从水关码头进城。码头的稽查队长是自己人,一切都是再方便不过。
  坏就坏在稽查队员中有一个是范宝昆手下的人,此前王干帆进城看望病中的绮玉时,差点被这人识破逮住,亏了稽查队长巧为周旋,王千帆总算有惊无险。可是从此这个人就留了心眼,心心念念要想再碰上一回,报到范宝昆面前领个小赏。
  稽查队长带人开箱检查瓷器,查到做有记号的箱子,临时编个缘由,含含糊糊放这批箱子过了关。那人心里有了数,当时也不声张,片刻之后借口上茅厕,小跑着奔回范宝昆那里作了报告。这一来海阳城里天翻地覆,所有能出动的伪军倾巢而出,大街小巷紧急搜索。
  侦察员没料到自己尚未行动便露踪迹,急切中东躲西藏,无巧不巧闯入冒很南的商会办公地点。当他从商会围墙翻身落下的时候,巷口已经听到搜查者的咋呼声了。他想这一回自己是插翅难逃,就拔出枪来准备死拼。也正在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回头看,一个圆圆脸、带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面前,低声说一句:“你跟我来。”
  这样,冒银南将新四军的侦察员藏进内室,又镇定自若地出门应付了搜查的伪军。多亏冒银南在海阳城里名声大,伪军们无人不知他的地位头衔,自然不会到他的商会里翻箱倒柜找人。
  冒银南把侦察员一直藏到天黑,又亲自将他送出城去。侦察员回部队告知王千帆此中一切,千帆拍拍他的肩头说:“亏你命大,遇到的是冒银南。”这话中是什么意思,说的人和听的人双双都很明白。
  冒银南救人一事,海阳城里除独妍之外无人知晓。冒银南向来是个口紧的人,何况救的是新四军,若是漏出半点风声,他这条命要是不要?
  梅雨淫淫的日子迟迟不肯过去。
  黄昏,天阴得人心里沉甸甸的,眼看着一场暴雨又要下来。报馆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烟玉照例延迟着不肯离开办公室。
  通后院的小门开了,烟玉心里突地一跳:她看见佐久间亲自牵着狼狗走出来。佐久间穿一件对襟的中国式便服,脚下是同样的中式圆口黑布鞋,头发剪得极短,一根根竖在头上,露出青青的皮色。他两边嘴角习惯地下撇,眼皮耷拉着,目光始终不离狗的左右,方形的面孔无一丝表情,若有人迎面走过,从外表上绝看不出他心里的喜怒哀乐。
  狗在这样的时候照例是欢蹦乱跳,嘴巴大张着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把佐久间手里的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它对自己所经过的地方无一遗漏地表示了好奇,湿淋淋的鼻子东嗅西嗅,时而停下不走,时而又猛地往前一冲,牵扯得佐久间不能不紧跟两步。忽然,它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抬头朝远处看了看,眼睛里露出欢欣之色,拼命挣脱了佐久间手里的绳子,摇着尾巴箭似地冲了出去。
  佐久间惊讶地抬了眼皮,眼睁睁看着狗拖着脖子上的皮绳跑向了一位静静伫立的中国姑娘。姑娘身材娇弱,面容苍白,挺拔的鼻梁和漆黑的双眸使她脸上呈现一种雕塑之美。她肃穆的神情和冰冷的目光更有一种奇异的吸力,使人不免产生探究她灵魂的欲望。只见她微微抬手,恩赐般地轻抚一下狗的脑袋,狗便欣喜若狂,呜咽着哼卿着,绕了姑娘的腿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抬了脑袋看她,明显有献媚讨好之意。
  佐久间两边的嘴角下撇得越发厉害,嘴唇中间用劲地嘬起来,显出一个倒写的“山”字。他明明白白表示了惊讶和不解:他的这只狼狗以凶猛著名,并且专以撕咬中国人为快事,如何却对一个娇弱的中国女孩现出媚态?是他的狗变了性子,还是这个中国女孩有特别的妖术?
  聪明的烟玉不须抬头便察觉了佐久间的惊讶,随即心中一笑,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她终于按自己的心思成功走出了第一步。她就这么在心里笑着,迎了佐久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他走近。她走得缓慢而略带矜持,下巴微微地仰起来,一只手交叉着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月白色的衣裙轻轻飘动,通体都有种令人愉悦的清凉和明亮。
  黑色狼狗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不停试图去嗅她的脚跟。烟玉理也不理,像是根本无视它的存在。狼狗只是她跨出第一步时使用的道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完全可以不必掩饰对这条可恶的东洋大狗的憎恨。多年以来这条狗残暴撕咬过无数她的同胞,她从它呼出的气息中都能闻见血肉的腥味。她想她有一天会杀了它,就像她最终会杀死它的主人佐久间一样。
  雷雨前的闷热背景中,烟玉微仰了下巴站在佐久间面前。两个人的目光长久凝视着,仿佛是一场心理优劣的较量。烟玉下了决心不示弱,所以她的眼睛在几分钟内眨也不眨。她胸前和背后冒出涔涔的汗水,如果不是为某个坚定的信念和目的,她娇小的身躯恐怕再经受不住这一番酷烈的神经折磨。
  良久,佐久间呲牙一笑,说:“你的,很勇敢。”他伸出长满汗毛的茸茸的手,不轻不重在烟玉脸上拧了一把。
  就在这一刻,院子里突然刮起旋风,树叶杂草被呼啦啦卷到了半空,风筝一样来回摇摆飘浮。有一声很响的雷,干干的,仿佛炸在报社屋顶上。两个人不由地同时抬头看天。佐久间忽然抓住了烟玉的手,大步扯了她往小门里走。烟玉并不反抗,只是面无表情,神色和身体都显得僵硬。
  佐久间把烟玉推进小门之后,随手关上了门。狼狗在不经意间被关在了外面。它有点不明白主人对它的冷落,着急地吠叫着,沿门边左左右右地来回跑动,眼神里很有点凄凉。
  暴雨下来的时候,阿三头上披了一块油布,急急忙忙出了家门,往报社院子里赶。他记起后院里的下水道被厨子剖鱼时甩出来的秽物堵住了,如果不赶快去清理,水漫进屋子,佐久间很难说不会请他吃颗枪子儿。最起码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
  暴雨打在脸上,鞭子抽着一样疼,头顶上的油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阿三尽量扭过脸,以避免雨水的抽打。他不停地伸手抹一把淌到眉眼处的水流,屏住鼻子不去呼吸,怕一不小心吸进了水,呛得难受。
  啪喀啪喀地冲进院子,还没走近那扇小门,阿三隐隐约约看见门口有一团蠕动的东西。他想可别是眼睛里溅了水,看东西花了。他三步两步地走过去,一下子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蠕动的活物竟是报社里的董烟玉董小姐!
  阿三两手扯着油布,不知是上去扶她好还是不扶她好。暴雨中他一迭声地问:“怎么啦董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烟玉半倚半坐在门边,脸色煞白,嘴唇乌紫,再加浑身湿透,整个人就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一样狼狈。她不看阿三,只是拼命摇头。阿三弄不明白这是叫他走开呢,还是表示她自己没事,阿三凭直觉知道出了问题,他想他不能一走拉倒,就凑上去问她:“是摔伤腿不能走路了?要不要喊你家里的人来?”
  话才说完,就见烟玉一只脑袋软绵绵地挂了下来,人已经昏晕过去。阿三这一吓可不得了,顾不得男女有别的礼数,油布一扔,上去把烟玉拦腰抄起来,用劲往肩上一扛,撒腿直奔莲花桥下董家。
  董家即刻忙成一团。大太太心锦最是经不得事的,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心碧还算镇定,帮同桂子接下了阿三肩上无知无觉的烟玉,随手安置在敞厅里的凉榻上,吩咐桂子赶快去烧生姜红糖茶,自己就去打水替烟玉擦身子换衣服,一边还不忘请阿三先到厨房坐着。
  心锦连着念几声佛之后,才觉心里不那么慌张了,看看烟玉这边再没有可插手的事,干脆就到厨房招呼阿三去。坐下来之后,心锦不免要询问阿三事情的经过。阿三自然说不清楚,又因为急着去掏下水道,等不及桂子的生姜红糖茶烧好,湿淋淋地便起身告辞了。心锦返回敞厅,心碧已经利索地替烟玉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裤。此时她把烟玉换下来的湿衣裤拿在手里,人像是有点发痴发呆的样子。心锦不免诧异,开口要问时,心碧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粘滞地说:“大姐,你怕是想不到,烟玉她……”
  心碧双手颤颤的,把烟玉的裤子送到心锦眼前。那上面还残留着未被雨水冲净的血迹。
  心锦跟着打一个寒噤:“你是说,烟玉她破了身?”
  心碧欲哭不能地看着她,点一点头。两个人木呆呆地相对而视,顷刻间都觉得周身被一股阴凉凉的寒意包围了。
  过了一会儿,心锦抬了头,半是猜测地:“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明月胜?”
  心碧长长地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我倒情愿这么想。戏子不戏子的,我也看开了,怎么说总还是个中国人吧?我只怕烟玉她糊涂,跟日本人不清不白牵扯到一处。”
  心锦断然否决:“不会,烟玉向来心气比几个姐姐都高,她哪会去做那下贱的事?”
  心碧说:“人是阿三送回来的,阿三又是替日本人打杂做事的,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心锦也觉得内中似乎有个结,但是她向来脑子转得慢,一时怎么也理不清爽。
  心碧沉了脸,咬牙切齿说:“她要真做下了什么坏事丑事,我是必定不让她再进这个家门的。大姐,到时候你可别拦着我。”
  心锦不说什么,长叹一口气。
  凉榻上的烟玉依旧昏沉沉睡着,没有听见她的娘和大娘娘的对话。
  烟玉背着她的白色勾花采访包踏进办公室。她面色苍白,神情略带惊恐。李先生注意地看了看她,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烟玉不说话,只淡淡地摇头。
  她坐下来,从包里拿出要写的东西,努力让自己沉浸到工作中去。没写两行字,后院忽然传出佐久间的咆哮声,滚雷一般的,惊得烟玉手里的钢笔一下子跌落到地上。她立刻抬头四望,幸好没有人留心到她的失态。她弯下身,拣了钢笔,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写她的东西。
  片刻,阿三小跑着过来,进了办公室,直奔烟玉的座位,搓着双手说:“董小姐,这个……佐久间太君……要你去见他。”
  声音不大,却有点如雷震耳的意思,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几乎都听见了。大家立刻有了反应,先是三三两两地对视片刻,像是互相间询问,然后不约而同地,一双双眼睛惊讶地盯在烟玉身上。
  烟玉面色如纸,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阿三好心地交待说:“董小姐,太君刚发了脾气,你可要当心点。”
  李先生敲敲桌子:“阿三,你没有弄错人吧?”
  阿三说:“天爷!怎么会?我敢弄错吗?”
  李先生又望望烟玉:“董小姐?”
  烟玉嘴角一牵,浮出一个奇怪的笑:“是我,阿三没弄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办公室,走过宽宽的院子,推开后院小门。
  原来惹得佐久间发脾气的是最近日军在江淮战场上的节节失利。抗日战争进入了反攻阶段,通海公路已经被国共两党的主力部队严密封锁,日军的战略物资无法运进海阳,海阳土产的粮棉丝麻及生猪产品又无法运出送往日军后方,前后方战线的联系趋于瘫痪。海阳的青木部队长恼怒异常,责怪佐久间情报工作做得不好,贻误了他的战机。佐久间回来立刻召集他手下的特工人员,大发雷霆,差点儿要拔枪毙了其中的一个伪军情报班长。
  烟玉恰在这时应召而到。
  烟玉的出现使在场每一个人都大大地松一口气。其中有人已经知道烟玉的身份,有人尚且糊里糊涂。不管知道与否,一个漂亮的中国小姐出现在佐久间的特务机关里总不是寻常之事,这预示着他们今天是可以脱身的了。
  果然,佐久间抬头看了看烟玉,咽住下面没说完的话,习惯地撇下嘴角,嘬起嘴唇,不耐烦地对众人挥一挥手。紧张了半天的情报员们如释重负,一个个脚底抹油溜之唯恐不及。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佐久间和烟玉两个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紧攫住了烟玉,使她喉头发紧,双目模糊不清。她感觉自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各自为战地闭锁起来,发出轻微的喀叭声。她知道这是身体给予她的信号,肉体赶超在灵魂之前表示了对这个日本人的厌恶和抗拒。
  位久间当然无法了解烟五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根本也无须了解,自古以来战败国的妇女对胜利者有这样的义务,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把烟玉以及烟玉之外的中国女人压在身下,直到他满足了一切欲望和需求。此时佐久间眯眼望着烟玉,竖起一根食指,猬亵地朝她勾了勾。他看见烟玉紧闭了嘴唇,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佐久间欲火正旺,等不及烟玉走到他身边,冲上去嗨地一声把烟玉拦腰抱起来,挟在肘下,大步走进卧室,扬手扔在床上。
  烟玉翻身坐起,恨恨地盯住佐久间。后者感觉到了自己和这双黑眼睛间的对立,顿时十分不悦。他面对着她坐下来,托起她的下巴,非常随意地扬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烟玉白嫩的脸颊即刻现出几条红红的印痕。她浑身发抖,心中狂跳不止,复仇的意念蛇一样慢慢地伸出头来,沿着血脉蜿蜒爬行。
  遗憾的是她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时候,佐久间已经兽性大发,一伸手扒去上衣,老鹰抓小鸡般地扑过来,抓住烟玉的头发,把她的身体用劲按下去。
  烟玉绝望地闭住眼睛。自从有了那一次雨天里的强暴,毫无经验的烟玉知道了此刻将要落在她身上的会是什么,也知道了从前明月胜每一次从这个小门里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有那样一副艰难窘迫的神态。烟玉恨死了这个禽兽一般的日本人,她简直盼望自己此刻能变成一颗子弹,钻进佐久间的身体之后突然爆炸,哪怕是两个人就此同归于尽。
  幸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青木部队长的传令兵敲门报告,说是跟通州的日军已经联系上了,九日凌晨四时全城守军准时出发,从南门出城,途经五里屯、何庄,在老龙口集结,务必给封锁公路的国共主力军以重大打击。届时通州过来的援兵会予以配合。
  佐久间对烟五的兴趣倏忽消失,手里拿着传令兵交给他的行军路线图,简短地对烟玉作个示意,要她离开。毕竟战争比女人来得重要。
  佐久间却没有想到烟五是能听懂日语的。在海阳县中接受了几年的日语教育,聪明的烟玉听懂这几句单词短语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绮玉所在的部队这些日子接受了大量护送新四军北上干部团的任务。
  抗战进入反攻阶段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从敌人手中一块块地收复失地成了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设在江南茅山一带的新四军总部为此派出了大批军政干部,越过长江,从苏中日伪占领地穿插过去,深入到苏北广大地区,迅速组建队伍,准备迎接胜利高潮的到来。
  苏中一带是日伪军的重点防御战线,碉堡林立,电网遍布交通要道,大批人生地不熟的北上干部要安然无恙地穿越此地实在不易,这就需要当地武装力量的协助护送。
  千帆和绮玉他们为完成任务绞尽脑汁。策反碉堡里的伪军人员、使用“调虎离山”计、声东击西、旱路走不成走水路……能想到的办法轮流着实施了一遍。无奈敌人也不是傻子,用过一遍的办法就不能再用第二遍。而北上干部源源不断地一批批派过来,这些人都是党的宝贵财富,上级指示要确保他们生命安全。千帆为此急得夜不能寐,恨不能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把这些北上干部们一个个变成小虫子,从敌人的封锁线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
  最耽误事情的当属电网和碉堡顶上鬼眼一般的探照灯。无论何时何地,探照灯刷地一亮,黑夜变得如同白昼,灯圈罩到之处纤毫毕现,跟着机枪子弹蝗虫般扫射过来。你要是跳起来撤退,灯光就顽固追随不放,机枪只管往灯亮的地方打过去,人就是多长出两条腿来,也跑不过子弹那么快!
  电网也不比从前的竹篱笆和铁丝网,可以放火烧,可以用剪刀剪。电网一通上电,人畜都不能靠近,你只能对着它白瞪眼。敌人刚开始拉电网的时候,千帆部队里很多人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有个胆大的战士不服气,半夜里偷偷潜过去想扯了它再说,谁知手往电网上一搭,顷刻间火花四溅,战士的身体整个成了一支通明透亮的火烛,吱吱地烧得淌油。人们眼见他扭曲着蜷缩着,不一会儿剩下一团婴儿大小的乌黑焦炭。此事在战士们心中威慑力极大,此后大家谈虎色变,走到靠近电网处都小心翼翼,士气大受挫伤。
  王千帆忧心忡忡。在如何妥当护送北上干部团的问题上,他用上了一切能用的办法,此时多少感觉到山穷水尽。
  关键时刻绮玉替他想出一个主意。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干脆炸掉电厂?
  王千帆心中顷刻间如电石相击,火花飞闪。女人的思维总是出其不意,大胆跳跃到令人惊讶。炸掉电厂,电网便与普通铁丝网并无二样,探照灯也同样成了聋子的耳朵。这样,凭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程度,黑夜里穿行于这片地区还不是如鱼得水的事?
  男人考虑问题毕竟又比女人周到。千帆沉吟片刻之后说:“只怕炸掉电厂并不容易。首先的问题是如何混得进厂?其次,发电机的主要部件是什么样子?安置在哪儿?万一糊里糊涂炸了些不重要的设备,日本人三弄两弄又修起来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绮玉笑起来,眉毛一扬:“包在我身上吧。主攻方向你来定,局部战役归我来打。我只要进城一趟,保证能摸清楚你说的这些情况。”
  王千帆笑道:“你拿什么保证?我可不愿意你进了城就当俘虏,到时候还得想办法弄你出来。”
  绮玉说:“你忘了海阳电厂的创建人是冒银南?冒家跟我们家里又是什么关系?找到冒银南,电厂的什么问题不能知道?”
  王千帆细想,绮玉的话倒是一点不错,遂同意了她的这一趟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绮玉化装进城,找到冒银南之后,根本无需多费口舌,就得到冒银南详细标注在纸上的电厂设备安装图。电厂的心脏部位在何处,如何才能破坏得彻底,冒银南在图上指示得明明白白。绮玉心里想,他虽说替日本人做了商会会长,脚底板还是站在抗战一边的,将来胜利之后,一定不忘了记上他这一笔。
  事情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绮玉拿到图纸,回去汇报了上级,另有人携了炸弹混进厂去,照图纸上标明的部位炸它个尸骨无存,绮玉就算光荣完成了任务。偏偏绮玉是个心眼儿活泛的女孩子,想着何不借此机会溜回家去见娘一面?这就引起了后面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结果。
  先说心碧。绮玉的自天而降让她喜不自胜。从绮玉病好之后回到部队,心碧这是第一次再见到她。儿女虽多,个个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看见了不喜欢的!心碧托着绮玉的脸细细端详,连声抱怨她没有长胖,又说怎么不见一点血色,因而想到队伍上一定是日子很苦,忙忙地就叫桂子,让她把家里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做出来让绮王打个牙祭。
  绮玉饭还没有吃到嘴里,烟玉无巧不巧在这时候回了家。此时的烟玉正是从佐久间那里听到了日军就要出城作战的消息,准备回家写成情报,交给冒家的车夫老高,再由老高转交之诚。烟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了之诚的事,她无论如何总要办成一两件才得安心。
  因为城里和乡下消息隔绝,绮玉是刚刚知道烟玉在《潮声报》当了记者。烟玉自然也没有料到会在家里碰见绮玉。姐妹俩乍一见面,双双都有种陌生感。绮玉在部队上听说过海阳城里有这么一份报纸,知道这是在日伪政权操纵下的宣传工具,烟玉如今居然为这样的报纸做事,在绮玉看来根本就是堕落和叛变。而烟玉的不安出自她的心虚,她时时刻刻担心家里人知道了她和佐久间的关系,一旦知道以后将会如何?她不敢去想。这样,当绮玉突然之间出现在家中时,烟玉本能地觉得紧张。
  绮玉叫住她说:“烟玉,你当记者可以,只是千万留神脚跟子站在哪边。日本人大势已去,你得想到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烟玉淡淡地一笑:“我这样的人会有将来?二姐你多虑了。”
  绮玉乍听此话未免吃惊,她感觉烟玉的神情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她望着烟玉逃一样走开的背影,问心碧这是怎么了,烟玉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心碧就叹着气说:“谁知道她呢?这一向都是这样,早上门声不响地出门上班,晚上门声不响地回来。嘴又紧,心思又密,什么风都不往家里透,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绮玉想了想,趁着饭还没做好,干脆找烟玉说说话去。
  绮玉走进烟玉房间的时候,烟玉已经利索地画好了一张日伪部队行军路线图,匆匆忙忙在图上标出“何庄”“老龙口”等等地点。绮玉一瞥之下,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
  烟玉并不想隐瞒绮玉,边把纸条折叠成小块,边告诉二姐:“之诚托我给他搞些情报。”
  绮玉大惊,马上就说:“之诚是国民党的人,你有情报为什么不给我们呢?”
  烟玉说:“给你给他不都一样?都是抗战打鬼子的。”
  绮玉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认真地对烟玉解释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不一样,又说到了当前世界形势:英国和美国已经参战,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损失惨重。具体到江海平原这一带,是新四军的主力占着一大半的地盘……
  烟玉的心思哪里会在这些大事上!她似听非听,末了却对绮玉说:“我不懂政治,弄不清你们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恩恩怨怨。”
  绮玉愕然:“那你还能当报社记者?记者在政治上没有自己的倾向性?”
  烟玉淡淡一笑:“我不过写点海阳当地的社会新闻,二姐你千万别把我看得高了。再说,一边是二姐,一边是三姐,你叫我帮谁不帮谁?这回的情报是之诚先来要的,我不能失信于他。下回你想要,我也会尽量替你弄。”
  烟玉边说话,边走到床后换衣服,准备出门。
  趁这当口,绮玉飞快地抓过纸条,拆开来看了一遍。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她不能坐失这个良机,要是让肥肉从嘴边滑过去进别人的肚子,她对不起自己的同志,对不起千帆。再说这是打仗,打鬼子抗日,没必要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贤慧样子。抢别人的饭吃是无赖,抢别人的仗打是英雄,这一点谁都能分得清楚。
  绮玉照原样叠好纸条,放在桌上,匆匆出去找到心碧,推说自己有急事,等不及吃饭了,要赶回部队去。心碧正在厨房里忙得烟熏火燎,见绮玉冷不丁要走,不免凉了半个身子。绮玉不忍看娘失望的脸色,扭头就出了门。
  晚上,明月胜在兴商茶园的化妆间里接到看门人老王送来的一封信。当时化妆间里闹哄哄全都是等着上戏的角儿们,勾脸谱的,戴头套的,扎绑腿的,紧腰带的,一个个忙得火烧眉毛。
  明月胜正在对着镜子描口红,不在意地问老王一声:“谁的信?”
  老王凑近他:“董小姐的。”
  明月胜身子僵了一僵,描口红的笔在半空里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睛望着老王:“她来了?”
  老王说:“来了。”
  老王的嘴张了几张,欲说还休的模样。明月胜察觉到了,就问他:“出什么事了吗?”老王慌忙摇头,一迭声地叫他看信。
  明月胜打开信封,用拇指和中指拈出信来,轻轻一抖,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祝贺你,你自由了,苦难已经不再属于你,专心演你的戏,等待我们双飞双栖的时刻。
  明月胜有点不解其意。他又看了一遍,抬眼四顾,见无人注意他手里的信纸,赶紧叠起来,放进贴身衣袋里。他想董小姐真是个怪怪的女孩子,写封信都不想把意思说得明白。
  他装扮完毕,喝一口茶含在口中,离开化妆间,到侧幕边候场。他知道烟玉此时一定坐在场中,他感觉自己闻到了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
  执事的匆匆向明月胜走过来,招呼他上场。他站起身,缓缓咽下口中的茶水,面朝着台侧墙壁,亮开嗓子叫一声板。弧形的砖墙顷刻间将他柔美脆亮的嗓声传出老远,场上场下摹然一片安静。的喀的竹板声中,明月胜长袖飘飘,衣袂翻飞,袅袅婷婷碎步上场。板声越来越急,明月胜的步伐随之疾走如飞,不见腿动,只觉人在台上飘浮旋转,舒卷自如,台上的角角落落里顿时满堂生辉。
  台下一片兴奋的叫好声中,明月胜突然停步,跟着一个漂亮的转身,亮相。
  就在此刻,眼珠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明月胜准确无误地看见了台下前场正中座位上的烟玉。她身子坐得笔直,嘴唇半开半合,眼睛专注而热烈地紧盯住明月胜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她脸上洋溢着兴奋、自豪、爱慕种种的复杂神色,这使她素常冷漠的面孔变得如鲜花般芳香灿烂。
  也就在这时,明月胜意外地发现了坐在烟玉身边的佐久间。像往常看戏一样,这个日本人上身坐得笔挺,眉毛眼睛一动不动,神情肃穆得仿佛置身于某个重大仪式之中。只有细心的明月胜注意到了一个异常:佐久间的肩膀和烟玉靠得很近,几乎没有缝隙。
  明月胜亮相瞬间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迷糊中舞台在缓缓下陷,他有一种天崩地塌的感觉。
  锣鼓点子急促地敲起来,乐师们在好心地提醒他下面该做的动作。明月胜仍然僵立不动。他在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烟玉怎么会跟佐久间坐到了一起?难怪佐久间有好几天没有来缠他了。难怪难怪。
  可是烟玉……
  明月胜怕疼似的将眼球缩成细细的一点,又灼亮地刺向烟玉。烟玉有了回应,她对他微微一笑。
  锣鼓点子敲得越发急促,催命一般。烟玉在台下开始为明月胜着急,她拼命对他做眼色示意,身子不停扭动,恨不能站起来大声提醒他别再愣着了!
  明月胜惊醒过来似的,动作略显迟钝地提袖移步,开口唱出第一句唱腔。
  余音未止,台下叫好声又是一片。烟玉显然兴奋得有点失态,她涨红了面孔拼命鼓掌,屁股下意识地离开了座位,像是随时可能冲上台去表示她的快乐。
  佐久间大概感觉到烟玉的失常,他慢慢地回了头,不动声色地盯视她片刻。烟玉刹那间泄了气,重新在座位上坐正身子,笑容一点点地从脸上消退,眼皮垂下去,不再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示。
  厨子得福蹲在洗菜的大水缸下磨一把菜刀,嚓嚓嚓嚓,身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黄色的锈水从他手下蚯蚓一样游出来,蜿蜒开去,触目惊心地铺出一片。
  得福从董家出来后,已经辗转谋求了好几个职业。这年头饭碗不好找,要想如从前在董家那样风光快乐地做事已经是不可能了。幸好得福有厨子这门手艺,好歹还不至饿死。这不是吗?有人把他荐到了佐久间的特务机关专做红案。佐久间喜欢淮扬风味的菜,得福家祖传的就是这一手。得福本来还不愿意,替日本人做饭说起来总是别扭,心里毛毛刺刺的。可架不住家里老老小小五六张嘴要吃饭,得福不能不委屈自己。
  得福举起刀来,在阳光下照一照刀锋,又伸手试了试。仿佛还不够快利。这时候他眼角里瞥见院墙上的小门呀地一开,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孩子低了头,跟在杂役阿三身后走进来,穿过天井,径直走向佐久间的卧室。
  得福使劲眨巴着眼睛,他怀疑是雪亮的刀锋把他眼睛晃得花了。稍停片刻,他回头问厨房里忙着的另一个伙夫:“我说,刚才过去的那位小姐,她不是姓董吗?”
  伙夫眯着眼睛剁几个葱头,不经意地回答:“谁弄得清楚。”
  得福自言自语道:“是四小姐烟玉。她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呢?”
  伙夫把刀用劲砍进案板里:“磨你的刀吧!多管闲事多吃屁呀。”
  得福噤了口,低头继续磨刀。他的两只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兔子,时时准备捕捉到异乎寻常的声响。他想他总是捧过董家饭碗的人,对东家的女儿有一份责任。
  佐久间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烟玉的一声叫。得福蓦地一惊,停了手,腰背直起来,眼睛不加掩饰地直望着那房间的窗户。
  烟玉的叫声被什么东西一下子闷住了,变成了压抑在喉咙里的无奈的哼哼声。在这哼哼声之上,凌驾了佐久间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地,听上去令人毛骨惊然。
  得福不知所措,他直觉到一定是四小姐受到了伤害。顾不得多想,他慌慌地丢下菜刀,三步两步奔过去,趴在佐久间卧室的窗口往里看。
  从窗帘边上的那条小缝,得福只看见床上四小姐的一双细细的腿,那腿挣扎一般地踢来踢去,时而蜷曲,时而又伸直。在这双腿的上方,又有一双长着黑乎乎汗毛的男人的粗腿,膝盖抵在床上,脚丫子朝天翻着,在半空里划船一样一蹬一蹬。
  得福目瞪口呆。他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叫出来。他失魂落魄地扎撒着手,原地打了几个转,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就往院门外奔。
  心碧此时正在莲花桥头的线摊子上选各种丝线。她从绣坊里揽了不少活儿在家里做,起早带晚能绣出一家子的买菜钱,这使她把日子过得心平气和。她看见了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得福的身影,就直起腰来招呼他:“得福,不是你女人又要生了吧?跑得这么急!”
  得福收住脚,对着心碧只是喘气,又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样子。
  心碧皱了眉头:“你今天怎么有点怪气?”
  得福就跺一跺脚:“太太,我真是……是四小姐她……她被日本人……哎呀你叫我怎么开口?”
  心碧先还没有明白,待到脑子里反应过来,手里挑好的丝线一下子撒了开去,乱纷纷落了一地。她煞白了面孔抓住得福的袖子:“她在哪儿?快说她在哪儿?”
  得福拉了心碧就走,边走边说:“太太你可要沉住气,千万千万要沉住气,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哪!”
  心碧头脑里烘烘地如同着了火,根本没听见得福说些什么。
  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进报社院门,心碧腿软得直打哆嗦,一步也迈不上前了,只能扶了门框弯腰喘气。得福见心碧这样,只怕她急出个三长两短,不住地絮絮叨叨说些宽慰的话。说着说着,得福突然住口,目光惊讶地盯住那扇通后院的小门。
  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正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四小姐烟玉。
  心碧和烟玉也在同时抬头看见了对方,眼光和眼光对接时有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不约而同一个踉跄!
  心碧到底是做母亲的,此时她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只是痛惜,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远处的就是素常冰雕玉琢、傲若霜雪的烟玉。女儿怎么会被人糟践成了这副模样?都怪做娘的来得晚了,娘疏忽了,大意了,害了女儿一辈子了!
  心碧嘴皮子哆嗦着,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急切地张开手,想要抱住烟玉大哭一场。
  却不料烟玉紧走几步上前,距心碧两三步远的时候站住,小声而坚决地说:“娘,请你回去吧,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收缩,轻轻地问一句:“你说什么?”
  烟玉垂了头,话说得平静而决绝:“我真的是自愿的。娘要打就打,只求别把我打死,留我半条命,因为我还要救人,我要救一个人!”
  心碧双手发抖,吃力地扭过头去看得福:“得福,你听见她在说什么?她都说些什么?”
  得福回答:“太太,我看小姐怕是有点……”
  烟玉苦涩地一笑:“得福大叔,我没有疯,我说了这一切都是自愿的。娘你应该恨我气我,打我一顿解气最好!可我有我想做的事,你只要相信我不会无缘无故出卖自己就行了。娘你打吧。”
  烟玉走两步上前,对心碧抬了脸,闭起眼睛。心碧欲哭无泪,一只胳膊像有千斤重量,任怎么使劲也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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