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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碧不知道济仁患的是肺痨的时候,还糊里糊涂过日子,指望济仁调养个一年两年会好。一旦得知真相,短暂的哀痛过去之后,她开始正视现实,着手为一大家人的将来作些打算。
  首先要作考虑的是润玉的婚事。眼见得润玉和之贤两个书信往返越来越勤,中秋节后润玉还去上海和之贤有过一次相会,看这样子,大约是一个非之贤不嫁,一个非润玉不娶了。困难在于独妍那里始终没有松口。心碧虽在大城市住过多年,穿着打扮都很新潮,骨子里却还是一个恪守常规的旧式妇女,在冒家没有到董家下聘之前,她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无着无落。前些时又风闻独妍托人往通州、上海、南京一带替之贤物色妻室,心碧就更是坐卧不安。争强好胜的心碧除了疼惜女儿之外,也还有替自己争一个面子的心思在内。
  济仁肺痨吐血的事情,自然是董家的一个秘密,轻易不
  肯对外人讲出去。除了心锦和绮凤娇之外,连老太太和润玉她们都是瞒着的。瞒老太太,是怕老人家担惊受怕;瞒几个孩子,则唯恐她们嘴快,一不留神就说滑了出去。济仁是董家撑天的大梁,外人若知道大梁摇摇欲倒,心里对董家会作何打算?尤其润玉的婚事悬在那儿,济仁一旦撒手归天,独妍更不可能让之贤拖累上董家老老小小一窝赘物。所以在济仁尚能动弹之前,把润玉的婚事敲定下来,就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情。
  心碧的肚里还存了另一个心思:将来济仁不在了,董家大厦倾倒走投无路之时,若是有之贤这个女婿,总还有个靠头。不过这心思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她觉得说出来总显得龌龊,显得下贱,虽然这是她身为主妇的极为实际的考虑。
  机会总还是有的,关键看人能不能把握罢了。不久济仁收到通州豪绅常卓吾的一封来信,意思是好友间久未晤面,希望济仁在卓吾六十寿辰时往通州一游,尽欢尽兴。
  济仁懒懒地丢了信,对心碧说:“如今我已经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还有什么欢乐可言!我是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守着你们过几天安静日子。”
  心碧小心回道:“常先生既请了你,不去怕不好吧?不是扫人家兴吗?”
  济仁想一想说:“你叫润玉替我写封回信,就说我近日卧病在床,无法走动,待日后身子大好了再专程去通州拜寿。”
  心碧回屋静心一想,料定常卓吾此番必然也请了冒银南和独妍夫妇,如果能趁这个机会提出润玉和之贤的婚事,请常卓吾当个现成的媒人,以常先生乐于助人的豪爽脾气,定是慨然应承的。常先生发了话,又自愿作媒,冒家即便看在常先生的面子上,也决不可能找出什么理由回绝。一件令心碧万分为难的事情,寿筵上杯盏之间就能解决,这样的好机会岂能轻易言弃!
  心碧不找润玉代笔,却找了四老爷济安,以她自己的口吻,给通州常卓吾写了封回信。信中如实告诉常先生济仁的病况,以及他目前万念俱灰的心境。心碧说,她倒是很愿意让济仁出去走动走动,也算是向亲朋老友们作最后的辞别吧。她请常先生务必再来一信,坚请济仁启程。
  信发出去,倒有好几天不见回信。心碧心中忐忑,想像常先生这些日子拜客盈门的情景,以为他并没有把济仁十分地放在心中,就暗自悲哀,以为世态炎凉一径如此。
  却不料一日来了个着长衫马褂的年轻人,自称是通州常氏的侄孙,因叔祖实在不能脱身,委派他带着常家自备的内河小火轮,往海阳来接董先生前往一会。
  心碧转悲为喜,一时心中激动,眼泪竟夺眶而出,怕人笑话,转身悄悄擦了。
  事已至此,济仁若再推脱不去,于情于理都不相宜。心碧匆匆收拾了一个包袱,连仆佣都不带,夫妻两人上了常家的小火轮。
  济仁因是仓促成行,事前什么礼物也未曾准备,临走时便去书房拿了一盒清代海阳篆刻家乔林的竹根章。一盒里有章四枚,均用竹根刻成,色彩红紫犹如檀木,竹节突出苍老,印面摆布得体,堪称世间一绝。这竹根纤维坚韧粗涩,要想下刀淋漓酣畅十分不易。据说清乾隆进士曾将海阳乔林所创竹根印献给皇帝,乾隆爷把玩不放,极为欣赏。如今济仁将此等清雅之物带给好友常卓吾,也算是深知他的为人品性吧。
  及至上船之后,家佣小尾儿押运的两辆独轮车随后赶到,将车上东西一并装船。济仁过去看,才知是一盆百年树龄的黄杨盆景,两坛酒糟鲥鱼,两只油浸火腿,均为海阳本地土产,和济仁身边带着的一盒竹根章凑成四色寿礼。黄杨是盆景中品味最上者,有“逢润必缩”的脾性,故而生长极慢。此树历经百年风霜,表皮脱尽,光滑滑的树干配以小小一块太湖奇石,古意盎然,说它是件宝物也不过分。酒糟鲥鱼是厨师得福在老太太指点下做成的,就不去说它了。那两只油浸火腿,看似平常,懂行的人却知道不是凡物。制法是这样:拿已经制成的上等火腿浸在豆油缸中,密封一年,第二年冬天取出挂在廊下风干.时间又需一年。每只火腿约需二十斤豆油来浸,浸过腿的油有一股蛤味,再不能食用,故而成本颇高。风干又需合适的风向,日出而晒,日落而收,风向突转时需立即收入室内,所以十分麻烦。如此,火腿是平常之物,油浸火腿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了。这四色寿礼,虽土头土脑,本本色色,倒也别有情致,一望而知是专用来送赠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礼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这样的土产了。
  济仁一一验看,心中十分满意。心碧既已做下这些准备,可见她是存心要走这一趟的。济仁能猜中心碧的八成心思,体谅着她日后要独自操持这个大家庭的不易,济仁不由得生出一种歉疚和怜惜,一路上装出兴致盎然,拥着心碧在舱窗边,指点她看两岸的风景人家,谈今说古,恰似没病的好人一般。
  常家的寿筵铺排了整整三日。寿棚从楼前一直搭到了花园中。伯来客冻着,棚子里特意装上了土造的暖炉,四面加围了锦帘,里面再拉上红绿彩灯,真个是富贵堂皇到极致。拜寿的人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排的是流水席,一桌刚刚撤下,一桌又整治妥当。管事的人在这当口是大显身手的机会,若没有三分气魄七分算计,如此大的场面如何能调度停当!常家的帐房更是对心碧抱怨说,他光写礼单,就把手腕都写得肿了。心碧细看那些礼品,无非是绸缎洋货、金银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几样东西土得新鲜。
  常卓吾非但是通州望族,又是全国朝野知名的大实业家、教育家和慈善家。经他之手创办的纱厂、电力厂、榨油厂、面粉厂、铁冶厂、火柴厂、轮船公司、长途汽车公司、盐垦公司等等,每年给他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也给中国的民族资本工业注入活力,树起一个实业救国的典范。他此番为自己举办六十大寿的盛大庆典,说白了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利用,是他周旋于地方上方方面面人物间的必要手段。他对济仁抱怨说,他本是个最烦俗套的人,却又整日陷于俗务之中,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这话本是出于真心,无奈病至吐血的济仁听起来,心里总不是味道,觉得老友似乎过分的春风得意,多少有些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他把这层感想说给心碧听,心碧不语,心里却知道这是生病的人才会有的胡思乱想。她望着济仁黄瘦憔悴的面庞,实在觉得内心里酸楚得要命。若济仁不生肺痨,何至于早早衰退如此!常卓吾的发达,当初不全凭了济仁在上海任上的鼎力相助吗?
  一番热闹过去之后,常卓吾单留下几位世交好友小住几日,其中有海阳的董济仁和心碧夫妇,也有冒银南和独妍夫妇。常卓吾推了手边一切俗务,陪好友们下棋玩牌,论诗作画,其乐陶陶。
  一日卓吾跟济仁平谈几局围棋之后,故作惊讶:“济仁!多日不见,棋艺竟有如此长进,真要令老哥刮目相看了!”
  济仁低头把黑棋子白棋子一颗一颗分别拈入两只白玉小缸中,幽幽地答:“我不比你,人在病中,出不得门去,终日与棋为伍,若没有一丝一毫的长进,不也愧对那几本棋谱?”
  常卓吾张口要问济仁的病情,一眼瞥见心碧在济仁背后朝他摇手使眼色,知道是不让他提及此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句:“济仁,要我说,生老病死,人总得要过这几关去,心思不要太重才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急不得也躁不得。你今年才五十出头,比我还年轻很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呢!”
  济仁抬头苦笑道:“病在我自己身上,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别人再怎么说,总觉得有隔靴搔痒之感。”
  此话一出,常卓吾不免有些尴尬,想到济仁说出这样的话来,怕是整个儿心境都浸泡在苦液里了,一时就觉得周身冷丝丝的。他伸出手去,搭在济仁正拈着棋子的手背上,凝视他的眼睛,郑重说:“济仁,你我的情分不同一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济仁当即答了一句:“到需要时,自会找你。目下倒还谈不上这些。”
  心碧生怕话头滑了过去,连忙在济仁身后说:“倒是有件小事,常先生若觉不妥,就当笑话听吧。”
  常卓吾忙答:“你且说!”
  心碧就把润玉和之贤如何在假期归途中相遇相识,一见钟情,又书信来往、情意绵绵的事如实说了一遍。
  常卓吾听得高兴,拍掌笑道:“好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润玉儿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品貌风情自不必说了。那冒之贤我也曾见过,他到上海读交通大学,还是我替银南出的主意,也是个俊朗飘逸的人儿。这两个人若能配成一对,真好编出一段戏文来演了。”说到这里,猛一转念,对着心碧,“我猜出你说这段故事什么意思了!你想送个现成的媒人给我当当?让我老头子开心开心?”
  心碧并不点破婚事中的芥蒂,却勉强笑道:“跟常先生说话真是轻省,只需说得上半句,那下半句就被你点出来了!难怪先生如今事业做得这么发达。”
  常卓吾哈哈大笑,一连声地说:“济仁,济仁,你有这么个说话做事玲珑剔透的内助,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常卓吾果真乐颠颠地去找了冒银南夫妇,先是把润玉大大地夸了一通,又说到之贤的沉稳懂事,再提出要替二人作媒的话。
  常卓吾那里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桩婚事是才子配佳人,双方家庭没有个不愿意的,所以说话的口气中竟不留余地。岂知这一来就把银南夫妇陷入了绝境:答应吧,等于冒家向董家作了投降,独妍心里尤其大大的不甘;不答应吧,是常卓吾亲自开的金口,此口一开,润玉和之贤的身价无形中已经抬了一层,驳回他的面子是万万不可,何况此刻银南和独妍还住在人家,吃喝在人家。
  银南略一沉吟,先点头答应了。他原本对此事反对得就不太坚决,不过有一些小小的门第之见,如今既有常卓吾出面,也就顺水推舟拉倒。
  独妍虽是家庭内部的独裁者,毕竟也是知书识理的大家妇女,外人面前不肯越过丈夫这一头去,见银南已经点头,自是无话可说。
  常卓吾却是起了狐疑,望望独妍的脸色:“怎么,看冒太太的样子,竟是不大乐意?”
  独妍慌忙强笑:“哪里!常先生的眼光看人还会错吗?我只怕之贤配不上董家大小姐,可惜了常先生这一片好心。”
  常卓吾哈哈一笑:“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冬日最后一抹阳光苍白地涂刷在门楼顶端,院墙上有细细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玉儿穿得像个陀螺似的,手里抱一只豁了边的小碗,用筷子笃笃地敲着,使劲仰了头,呼唤她的花咪从院墙上跳下来吃食。花咪竖直了尾巴站着,居高临下得意洋洋望着小玉,偏不肯移动半步。
  大门外边,绮玉和思玉踢毽子踢得满头大汗,两个人都脱了棉袍,只穿一件鲜红的绒衣,衬得脸色娇艳粉嫩。小丫头兰香站一边看着,嘴里替她们哼一首《毽子谣》:
  小孩子,老头子,
  树荫底下踢毽子。
  毽子飞上天,
  惹得雷公发了颠,
  偕同火闪娘娘下凡间。
  踢得玉皇哈哈笑,
  从此不愿登金殿。
  一辆黄包车从街口驶来,停在这一对双胞胎身边。车夫把车把一放,下来了大姐润玉。她穿着海青色的薄薄的狐皮袍,脚上一双小羊皮暖靴,脖子上是一条极长的雪白羊毛围巾,一头拖在胸前,一头搭在背后。整个海阳城里,只有大姐才有这么长的围巾和这么潇洒的围法,这使得双胞胎姐妹私下里既自豪又艳羡。大姐身上的海青色和白色搭配得又是多么高贵和谐!衬着凄清孤寂的冬景,简直就是西洋画上才有的色调。
  做大姐的对这两个浑身冒着汗气的妹妹却并不客气,伸出手来,一人头顶上给了一个脖拐,说:“不在家做功课,疯得像个野丫头!”
  兰香识相,早已经溜回大门去了。绮玉最是顽皮,朝大姐做个鬼脸:“好,好,你打了我们,有好事就偏不告诉你。”
  思玉也在旁边帮腔:“不怕,一会儿我们去告个状,自有人来管你!”
  润玉没在意她们的话,闪身进了大门,长长的围巾在背后划出一个白亮的圆弧。绮王思玉就在后面嘻嘻哈哈地笑。
  小玉儿见了大姐像见了救星,连忙对她痛诉花咪的“罪状”:“大哥哥给我四块奶油饼干,我省下两块给花咪吃,它就是不肯下来。”
  润玉心里咯噔一跳:“大哥哥?哪个大哥哥?”
  小玉说:“自然是上海来的大哥哥啦。”
  润玉这才明白了绮玉思玉话里的意思,回头威胁地用手指点一点她们,顾不上说话,飞奔入内,穿过大门堂和天井,直进了敞厅。撩开棉布门帘,就见冒之贤果然恭恭敬敬坐在朝外的宝座椅子上,和祖母、父母说着话儿,屋当中一只大火盆烧得炭火通明。
  润玉因为激动也因为跑了急路的关系,站在门口满脸飞红,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光笑,说不出话。冒之贤在她撩起门帘的那一刻就已经慌忙站了起来,此时也和她遥遥对笑,也不说话。老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抿着嘴巴直乐:“这是演的哪一出哑巴戏呀?牛郎织女隔了银河走不过来,还是怎么的?”
  心碧说:“娘也真糊涂,你要他们当我们几个的面说什么好?”起身走到润玉旁边,轻轻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到后院你自己房间里去说话吧。”
  润玉忸怩一下,突然奔过去,拉了之贤的手就往外走。后面父亲母亲和老太太都在笑,她只当没听见。
  一口气把之贤拉到自己房里,顺手砰地关上房门,她靠在门背后大口喘气,双颊火烫,目光闪闪,头发略有点散乱,长长的白围巾两端都垂在了胸前,自然地形成一个坡度,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她仍然是抿着嘴,嘴角含笑,一言不发。
  静默片刻,之贤猛然扑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屋里抢一个圈,放下。双方的目光只相对一闪,两张嘴唇就紧紧地粘到了一起。
  相识相爱半年有余,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忘情的拥吻。婚事终于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这使他们的轻松愉悦像空气一样飞升飘浮,并且在房间里快乐地膨胀。所有的感觉、灵性、血液和细胞一时间都聚集在花朵一般柔软开放着的嘴唇上,其敏锐和愉悦的程度令他们自己都惊喜万分。他们颤栗着,晕眩着,汗水淋漓着,相拥相抱着,简直不舍得再让对方的身体和自己分离。
  良久,之贤从西装的胸袋中掏出一只玫瑰红色丝绒小盒,打开,取出一只小小的钻戒,替润玉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此刻已是冬日黄昏,润玉房间里没有开灯,钻戒流星般的光芒在浮动的暗红色的暮霭里穿梭闪烁,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华美璀璨,把润玉一双漆黑的眼睛映得微微眯缝了起来。她把左手抬高,把冰凉的戒指贴在自己面颊上,仿佛要从戒面中感受出心的跳动一样。她快乐地叹息一声:“我能够长久拥有这样的幸福吗?”之贤就再一次把她拥进怀中,在她耳边答:“只要我活着。”
  进入腊月二十,心碧忙得恨不能浑身上下长出四双手来。大扫除、做馒头、蒸年糕、炒花生……一样一样都是大事,都得她亲自指挥调拨。
  先说大扫除。偌大的一个人家,厅厅房房总有几十间吧,里面的房顶墙壁、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都得清扫干净,这就是一项相当浩大的工程。海阳大户人家的房子都极高敞,要扫刷房顶的积灰,需得拿新扫帚绑上一两丈长的竹竿,由那身强力壮的仆佣高举着,顺檩梁依次扫过去。这人的头部必得用薄布裹紧,以防仰脸看房顶时灰尘落入眼中。扫到哪间房子,房里的桌床箱柜及坛坛罐罐都要用布遮起来,扫完再拿开,否则落下来的灰尘不可收拾。
  房间若铺着地板,这是比较好办的,拎来一大桶清水,用拖把整个拖上一遍就行。若铺的是砖,便很麻烦,要用铁铲子把砖面上经年积下来的泥垢一点一点铲干净。这活儿基本上由家中的孩子们来干,事后一人赏一把铜子儿就行。
  清洗门窗桌椅是最烦人的事,只因为大户人家的木制家具讲究雕刻,雕得越繁复细致越好,这就必然苦了清洗它们的人。要用抹布一点一点塞进弯弯扭扭的木雕中,来回地拖拉,把积尘擦净。遇有特别细致处,是用筷子头上缠了湿布,捅进去洗擦的。
  加上天井、廊沿、门堂、门楼、院墙、大门附近的一段街面,整个大扫除的工作紧锣密鼓也要三天。
  再说蒸年糕。糯米粳米三七开对,大箩大箩地淘洗干净,清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捞起沥干,倒进石臼里春碎,筛出细细的米粉。请来的年糕师傅紧跟着往米粉中拌水拌糖。这是地道的技术活儿,水拌多了会粘成团团,水拌少了又会使年糕松散,多多少少全凭师傅手里的感觉。
  这边师傅拌着米粉,那边打下手的仆佣们就要加紧烧火了,火候若不够,蒸出来的年糕粘牙,看相也不好,主家就会觉得晦气。
  米粉拌妥,用粗网的筛子再过一遍,筛出来的湿粉松松撒入糕箱,再上蒸笼。接下来的关键便是由师傅掌握火候时间。那糕箱也有讲究,底板上刻有各种花纹,有松竹梅兰,有福禄寿的吉祥字样,年糕蒸好了倒出来,花纹清晰地凸现在雪白的糕上,中间再点一朵小小的红梅,真是漂亮极了。
  庭院洒扫干净,馒头年糕蒸妥,花生瓜子炒好,还得熬糖稀做花生糖,米花糖。要把风鸡风鸭从廊口拿下来浸泡、摘毛、焖煮。要蒸出大盘的腊肉、香肠。要用花椒八角等等大料烹制出五香的猪肚、猪舌头、猪心、猪耳朵。要发好海参、鱼肚、鱼翅、鱿鱼,泡上香菇、木耳、笋干待用。要剖鱼、洗鱼,做鱼丸、虾丸、肉丸。活鸡也得宰杀煨烂,做海参鱼翅一类的汤菜是必得拿鸡汤吊味的。
  天哪,真是数也数不清的活儿!若没有心碧这样能干的总调度,指派着仆佣们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这个家里还不要乱成一锅粥?
  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老太太也能上阵,搬一个凳子在厨房里坐着,指点得福他们如何做菜。心锦是念佛之人,性喜干净,便由她监督洒扫之事。绮凤娇怀孕已经四个来月,因是冬天,穿了臃肿的棉袍,倒还不大看得出来。她自小学戏,家务上全不灵光,好在穿衣打扮的事情还算内行,就派了她带了几个裁缝给全家老小赶制新衣、新鞋、新帽、新袜及围巾手套一类的东西,也是人尽其才。这样一来,家中的闲人只剩济仁和几个孩子们了。
  这天下午,心碧在厨房里忙着熬麦芽糖,准备送灶神爷上天,小玉闻到了甜味,跑进厨房,脑袋从心碧腋下伸出来,好奇地东张西望。
  心碧随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呢?别在娘这儿添乱!去找你哥哥姐姐玩去。”
  小玉噘了嘴说:“没有人跟我玩。”
  “人呢?都哪儿去了?”
  “哥哥上街买爆竹放,二姐三姐去同学家玩,四姐在房里描年画。”
  “大姐呢?叫大姐给你剪个窗花。”
  小玉“嘻”地笑起来:“大姐和大哥哥两个人头靠头睡在床上说话呢!大哥哥咬大姐的舌头,大姐不怕疼,还笑。”
  厨房里的得福和桂子先还憋了气使劲忍着,终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小玉不知何事,跟在桂子后面笑。心碧脸上就一阵发臊,没好气地在小玉屁股上甩了一巴掌。打完,怔一怔,自己也笑了,说:“小丫头,瞎说八道。”
  桂子逗小玉:“你大姐没让你走开?”
  “没让。她叫我看画书,别看她。”
  几个人又笑。心碧边笑边骂桂子:“有没有出息?招惹着小孩子说这些。”拿双筷子在锅里搅了一团粘糖,递给小玉,“外边吃去。”
  小玉吃着糖,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不知不觉又往大姐房间里走。
  房门虚掩着,门里有压抑的叽叽咕咕的笑声,小玉听出这声音是大姐发出来的。她轻手轻脚推开门,想猛然一叫把大姐吓一跳,却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发傻:哪儿来的大姐?屋里明明是两个面目英俊的年轻男人。高个儿穿毛线衫的那个,是之贤大哥哥。矮个儿的穿一套笔挺西装,西装有点大了,袖子和裤脚边都挽着,系蓝白二色条纹的领带,头上一顶灰呢礼帽,帽檐低低地扣在额上,手里还握一根亮闪闪的“文明棍”。小玉看得呆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面熟的男人是谁。这时男人却“噗”地一声笑出来,丢开文明棍,笑得浑身直打颤。
  这一笑,小玉跟着也笑了,扑上去叫着:“大姐!”
  润玉把帽子一拿,长波浪鬈发哗地披散下来。她弯腰抱住小玉问:“大姐像不像个漂亮的先生?”
  小玉忙不迭点头:“真像!”
  润玉回头朝之贤挤挤眼睛,重新把头发盘上去,用礼帽这好,一手拿文明棍,一手挽了小玉的手:“走,我们去逗奶奶玩。”
  老太太正坐在她的床边过水烟瘾,把烟灰吹得“噗噗”响,猛听见有人来了,眯眼看一看,以为是之贤,就嘻开嘴招呼:“是大相公啊!来来,坐一坐。”一边用手拍打着床沿,意思要冒之贤坐在她身边说话。
  对面的人弯腰对小玉说了句什么,小玉便大声说出来:“奶奶!大哥哥说他要回上海了!”
  奶奶这一下着了急,小脚在地上一扭就要起身,嘴里还说:“怎么的呢?跟润玉儿吵嘴了?怎么年都不过就要回上海?你爹你娘肯你走?”
  对面的人再也忍不住,先从齿缝里喷出一声笑,跟着弯腰弓背笑得花颤枝摇,头上的礼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一头黑发从两肩滑下去,闪出缎子一般的波光。
  奶奶这才明白过来,佯装生气道:“欺我人老眼花?捉弄奶奶,看我不告诉你爹爹去。”
  小玉替大姐叫屈:“奶奶,大姐是想逗你高兴的!”
  奶奶转嗔为喜:“还是我小玉儿心善。”又费劲地弯腰拣起地上的礼帽,颤巍巍过来,亲自替润玉戴在头上,“让我再看看。”退后一步,嘴里喷喷地称赞,“要真是个小子就好了,这么一打扮,皇帝老儿也要招你当驸马。”
  润玉娇嗔道:“奶奶,女孩儿就不好了吗?”
  奶奶笑道:“好是好,就是迟早要做人家的人。冒家说了什么时候娶亲了吗?可不能再晚,奶奶等着抱重外孙子呢。”
  润玉红了脸,一扭身子:“不跟奶奶说了。”牵了小玉的手又出门。
  小玉抑止不住心里的兴奋和快乐,怂恿大姐道:“再去扮给爹和娘看看?看他们能认出来不能。”
  润玉天性本来活泼,此刻又无事可干,就领了小玉往济仁的书房里去。
  两个人鬼鬼祟祟,先隔了书房的玻璃窗子往里看,看见紫檀木的桌上有一盘散乱的围棋残局,旁边还有一本木刻本的围棋棋谱之类的书,父亲却不见人影。小玉建议进房去等爹,一会儿爹进来了好让他吓一跳。两个人便绕到东边进门。
  门是虚掩的,润玉伸手去推,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推不动。润玉勉强从门缝里挤进去一个脑袋,这一看把她吓得魂飞魄散:父亲身体横着躺倒在门边,嘴边有一汪吐出来的鲜血,胡子和头发都沾了血迹,红红黑黑十分怕人。父亲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嘴微微张开着,双颊深深地吸了进去,露出高耸的颧骨,像是已经不声不响死去很久一样。
  润玉猛回身,一把抱住小玉,没命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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