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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大兵


作者:何申

(一)

  热河城内有座皇家宫苑避暑山庄,避暑山庄里有条河,名曰热河。热河来自地下泉水,四季长流,清澈无比,冬季亦不结冰。此河起于山庄东北部,流数十米,便汇入湖中,可谓短也。故英国《全英大百科全书》中称:热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热河虽短,名气甚大,当年皇上把避暑山庄建在这里,便是明证。民间传说就更神了,先是说英武之气稍弱的皇帝在此都难以存活,有清一代中的嘉庆和咸丰两朝天子均殁于此。为嘛?皇上属“龙”的,龙入“热”水河。焉能不亡!再有就是“热”水融“冰”(兵),此地不动刀枪。察看地理,热河城北拒草原,东临关外,南拒京师,西阻边关,实实在在是一塞外重镇。然而有趣的是,遍观史书,甭管哪场大仗打起来,一旦到热河城下,就偃旗息鼓兵不血刃了。这两条说明什么?简单说就是热河地脉气力壮,上敢抗天子,下敢拦刀枪。真是这么回事吗?我也说不清,这些都是小时候听前院我表姐夫老吴说的。老吴是当大兵出身,说来惭愧,他是先当国民党的兵,后来当的解放军(这还是文革中交待出来的)。但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他压根就是解放军。这种误解起因于他的自我介绍,他是这么说的:“十一纵四八年开春打隆化,在隆化中学东北角,有一个桥型碉堡,火力特强。六连六班长董存瑞冒着枪林弹雨冲过去,举起炸药包就给炸了。当时,俺离那不远,一看这情景,俺和俺们班长一踩油门,呼一下就冲了出去,然后就胜利了,解放了……”您听,这不是解放军嘛。
  老吴跟我说这段话时是六二年,低指标瓜菜代,我饿得干巴小猴似的。老吴的爱人叫李姗,是我大姑的闺女,他俩没有孩子。老吴人性差没有朋友,他也不爱搭理人。我父亲三年前病故,母亲带我们四个孩子过日子,生活很困难。我老小,老吴偏喜欢我,他爱吃辣子喝面汤,据说能治他的胃病,他喝面汤时有时就朝后院喊我的小名:“小小,来呼汤!”他不是热河人,说话侉,把喝说成呼。甭管他说成呼还是啥,我都很快地跑过去,老吴的面汤上漂着用油炸过的葱花,偶尔还有几滴香油,那对我来讲,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我也不能白喝老吴的面汤,喝汤的前后,就是耐着性子听老吴讲这讲那,估计在外面没人听他说,表姐李姗也烦他,他憋了一肚子话,就全说给我了。老吴抽烟喝酒,说话崩唾沫星子,还喷熏人的酒气。我吃人家嘴短,只能忍着听着,抽冷子抹脸上他发射过来的子弹。我虽然小,不知道什么纵队啥的,但我看过电影,包括董存瑞炸碉堡的电影。我听他说踩油门,便问:“电影里怎么没见你开的坦克车呀?”我以为他是开坦克的。老吴“呼”了一口汤,脑门子上的汗滴下来,他也不擦,又吃口辣子,是用油炸的干辣子,嚼得沙啦沙啦响,末了说:“那会儿没坦克”我问:“那您开啥?”老吴说:“俺开汽车,十个轮的。”若干年后,我才弄清老吴当时是国民党十三军八十九师第二六五团炮兵连的小兵渣子。管他的司机班长脑瓜灵活,见大势已去,带几个弟兄开车拽了一门山炮投了解放军。人家老吴没撒谎,“解放了”,就是被解放军解放了,是我听不懂。老吴那时让解放军的杀声吓蒙了,根本就没来得及爬上车,他是抱着山炮炮管子投诚过来的。战场上没好路,炮管子还挺热,连颠带烫,把他卵子给弄出了毛病。后来他们总弄不出孩子,老吴让李姗逼得没法儿,去医院检查,大夫说你这睾丸像是煮熟的鸡蛋,根本整不出小鸡来了,老吴细想,便认准是那时做的毛病。现代医学证明男的那俩球怕热,要不然女娲造人咋让那东西在外面吊着,就为凉快。老吴是投诚改编为解放军的,还学会了开车,大军南下到过湖南,在十万大山里剿匪,有一次抓住个女土匪,才二十多岁,大眼睛,挺俊的,押在车库里,准备第二天枪毙,轮到老吴站岗时那女的一撩衣襟,露出一对鼓鼓的奶子,老吴仔细看了看说:“想使美人计?可惜老子不是那种人。”那女的又脱裤子,露出了嫩肚皮,老吴朝四下瞅瞅,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旁边有没有人,”最后那女的分开两条白生生的大腿,老吴叹了口气,又咬咬牙说:“管他有人没有人,老子给她来个将计就计废物利用。”上前就把那女的给干了。干完了那女的哭道我不是土匪,我是被土匪强拉走的。她说了自己的身世,不像是假的。老吴挠了挠脑袋说你咋不早说呀俺都操完啦。女的说让你占了便宜就放了我吧。老吴说放了你俺咋交待,干脆你立功赎罪把土匪头子藏哪交待出来吧。女的琢磨琢磨就说了几个地方,没有想到真抓住了土匪头子,那女的活了命,老吴还受了嘉奖。这事是后来老吴喝多了,自己吹牛说出去的。坏了菜啦,差点军法从事,幸亏不是强奸,又是初犯,营长一句话把他从汽车连开到炊事班,行军打仗背大锅,不能抬头望天,只自己低头看路,战友们都以为他没啥出息了,可老吴嘎咕,总低头走道,他长了这么个能耐:能分辨清地上的脚印。一次追土匪时,遇见一个五岔路口。怎么有五岔路口?这是真的,前面是一座大山,深不可测,五条小路扇子面似的通往各个山缝子里,追差了就啥也别想找着。侦察班在岔口愣住了,连长来了也不敢下决心,老吴(当时是小吴)过来瞅瞅,指着其中一条道说这条是,那几条都是晃子。连长问你咋知道,这泥里都是脚印子。老吴指着那几条道,说别看那脚印不少,那是几个人并排跑出来的,你看那脚印前后离得多近,谁逃命不大步跑,还跑小碎步。你再看这条道,脚印里除了穿草鞋的,还有皮靴印子,肯定是有当官的,追吧,没错。连长点点头,带人追下去,一个不剩的全给追着了。为这,老吴又回了汽车连。五一年老吴还跨过江,开车拉弹药。一出发就奔了“三八”线,老吴开着车琢磨这仗打得也太顺啦,美国鬼子真是纸老虎?会不会是个圈套。他又琢磨那个女“土匪”,现在也不知在哪儿,那是湘西的妹子,要是娶了做媳妇,也不错。开车最怕走神儿,何况路上全是美军飞机炸的炮弹坑,结果,车翻沟里去了,幸亏弹药没炸,老吴却受了伤,回了后方。但那场战役咱们吃亏了,叫美国军队包围了一部分志愿军。近年有人写了那段历史,被俘的志愿军战士在韩国一个岛上受尽折磨,为了去掉被烙在身上的反动标语,他们宁愿把自己的皮肤烧焦。老吴跟我说他要不翻沟里去,肯定也得被俘,也得被烙上字。我问他你会不会跟国民党特务去台湾,老吴说那是不可能的,死也不会去。我说你意志够坚定的,老吴说主要是想那个湘西妹子,你是没见过那两条白腿呀,比现在的模特都棒,模特的腿不行,柴禾棍子似的。我说您思想挺解放呀,不怕我表姐挠你,他说俺压根都没敢想能活到九十年代,现在还怕啥。
  老吴是在东北野战医院养的伤,伤好了就让他离开部队回老家。老吴舍不得,说要重返前线,为战友报仇。首长说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前线捷报频传,你不去人手也够用,眼下是后方需要人。老吴说中啊,俺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反正俺从小没父母,也不知哪是家。首长说给你联系个地方,你等着下命令吧。按说往下的事应该挺好的,老吴毕竟有那么一段革命经历,文化水平虽然低,可那时也没有几个高的,老吴长的又不丑,也有个头,穿起志愿军扎成一道道的黄棉袄,挺人模狗样的,估计能给他分个不错的地方。倒霉蛋老吴自己瞎闹,首长前脚让他等命令,他后脚就湖南找那个女“土匪”去了。结果可惨了,湘西妹子没找着,当地公安部门把他找着了,怀疑他是台湾来的特务。他好说歹说跟东北联系上,来人接他回去,如实汇报南下的目的,差点把首长鼻子气歪。同志们呀,那是五二年,国内正肃反呢,竟然有人敢和过去的土匪发生联系,那是天大的问题。不过,人家部队首长还真是不错,没难为老吴,开封信说你去热河省民政厅报到去吧。老吴立正敬礼,背着背包拎个柳条包,一路边关打听着就到了热河。溥仪在长春成立“满洲国”时,热河是一个省。这个省有三大害,抽大烟闹土匪还有旱灾。你想老百姓能得好吗。直到九十年代,这的山沟子里还有没脱贫的,退回去四十多年,热河城里是个啥样,可想而知。
  老吴手里拿着封好的信到民政厅报到,人家拆开看了就放在抽屉里,写些啥老吴不知道。然后就给老吴开信,让他到市民政科报到,市民政科又给他分到区里。老吴有点明白了,那信里准是给自己上眼药啦,看样子没准一路分下去,非分到街道上不可。老吴不干了,在区里掏出红锡包牌香烟抽着,那是临分手时战友送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抽。他挺大气地把烟撒给区里的人,撇着嘴说:“给俺开封介绍信,老子回部队去。”
  副区长黄小林才二十出头,没见过这样的转业军人,忙问:“回部队干啥?才下来。”
  老吴咳出口痰,叭地吐到窗外:“看来你们不大欢迎俺呀,俺回部队找首长重新分配,俺这回要去湖南,还不鸡巴上你们这破地方来啦!”
  黄小林怪紧张。才开过会,要求认真落实转业军人的安置工作。要是这位姓吴的大兵闹将起来,岂不是让上级说自己工作无能。黄小林看看手下的人,那几位抽老吴的烟,就帮老吴说话,说人家从枪林弹雨中滚过来,就别再往下面分了,那么也不利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呀。黄小林心里说你们是不知道,这位吴大兵思想和作风都有问题,上面打电话不许安排在区机关里。黄小林让老吴等着,赶紧坐车去市里请示。坐什么车?那时没公共汽车,区政府也没小车,有一辆马车,领导开会办事都坐。黄小林才走,我表姐李姗来找黄小林,跟老吴见了头一面。李姗那年十八岁,师范毕业,分到郊区一个小学教语文。跟若干年后人们的想法一样,只要参加了工作,都想留在城里。李姗也正抓紧往回办,想进文庙小学。她跟黄小林关系不错,说不错又没到谈恋爱的地步,没到吧,又比一般朋友的关系亲近。原因在于双方都有点让对方不太满意的地方。李姗人长得挺漂亮,大眼睛,鼓鼻梁,头发自来卷,有点外国人那样,小时候外号洋毛子。要是搁现在可棒了。可惜她越长越不像,李姗说不该像的时候像,该像时又不像了,这模样没长在火候上。李姗她妈也就是我大姑抽大烟。我大姑夫不务正业,晚上在鬼市卖假古董,白天在山庄外的河边捣咕鸟。这么一个家庭,在革命热情很高的黄小林眼里,确实是不理想。而我大姑是经黄小林的手戒的烟,那年头也没什么科学手段,土法是把人关在文庙一个大殿里,给吃给喝,就是不给烟抽,干戒!把我大姑差点给戒到阴间去,骂下辈子非把你姓黄的烧成烟泡子活抽了。你想,彼此间有这过节儿,怎么能结成亲戚。正因为如此,黄小林虽然心里挺喜欢李姗,可一想起李姗的父母,心里就堵堵的。李姗呢?她对黄小林也有好感,但她不想一下子就定了终身,她想晚点结婚,兴许还能碰见更好的。另外就是黄小林家里生活困难,他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他母亲又怀上小六了。这家庭,谁当大儿媳妇谁受罪。可李姗眼下若离开小林,调动就成了问题,毕竟黄小林在区里是个官,能给自己张罗这事。
  据老吴说,他一眼看见李姗,就把湘西妹子彻底忘了。他说他那时对苏联老大哥很有好感,看见李姗那个样子就想起中苏友谊,就想娶李姗。李姗则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说老吴那会儿跟色狼似的,见哪个女的都往前凑,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后来老吴承认,从小受苦,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被抓兵去打仗,整日把脑袋挂裤腰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枪子,跟湘西妹子那一回,才知道人世间有这等美妙之事。若是娶个媳妇成了家,那才算没白活一回。我说人家解放军都想杀敌立功,你怎么想这些。老吴笑道杀敌立功俺也想,可不打仗了,都想娶媳妇,人嘛,谁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时,我虽然喝老吴的面汤,但心里不赞成他,认为他思想太落后。同时,表姐李姗跟我母亲说老吴骗了她,毁了她的青春,也使我对老吴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老吴是如何把李姗娶到手的,说来有点小弯弯绕。因老吴耍大兵脾气,黄小林去请示,后来就把他留在了区里,但给他分配的具体工作就很差了,让他管后勤。管后勤也不让他采买。管采买个人能落好处,起码用个什么东西方便。让老吴管的是两个厂子,一个是火柴盒厂,一个是袼褙厂。前者谁都明白,后者可能现在的年轻人不大清楚,袼褙就是做布鞋鞋底的东西,就是把碎布头子用糨子粘在一起,然后剪成鞋底,几层摞在一起,再用麻绳纳,纳出来就是现在歌里唱的: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那是夸张,要真是一千层,就不是鞋底是桌子腿啦。标准鞋底是七层袼褙,再多,鞋底就不打弯啦,人的脚受不了。两个厂共有三十多位妇女,都是我们二道牌楼街道的家庭妇女。也没有什么正式工临时工之说,谁干活谁挣钱,糊得多挣钱多,糊得少挣的少。那时我父亲在世,家境尚好,大姑夫也能咕捣些钱回来,所以,我母亲和我大姑谁都不出去干活。区里和街道干部动员好几回都没用。我大姑说那两个破厂的厂房就是文庙大殿,那是她戒烟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她就头晕。而且,糊那些东西挣钱也太少,抹糊一天,最多也就挣三千块(合新币三角)。
  老吴一接手,就面临人手不够完不成任务的问题。那时,国民经济正处在恢复期,各种物资需求量很大。火柴和鞋是日用消费品,谁都得用,而火柴盒和鞋袼褙又不是国营大厂子生产的,全靠妇女手工干,所以,上面的任务就接二连三的往区里下。黄小林接到任务后只能往老吴头上压,老吴到居民家动员,才进我家大院,就让我大姑给窝回去了。我家住文庙的后山上,一个大院前后好几排房子(后来隔成一个个小院)。正是五月春风得意天,院里一株海棠花开得甚好。我大姑和我表姐坐在小院上唠闲嗑,就说起调动工作和搞对象的事。这时老吴穿着黄军装风纪扣系得严严地进来了。老吴一眼看见李姗,暗想可找着正头香主了,敢情名花出自这里。这么一走神,就不知说啥好。我大姑问你找谁呀。老吴习惯地打了个立正,说:“报告,大兵吴志明前来给你做思想工作。大好时光,呆家里看花,不好!国家生产缺人手,你们闲着也是闲着,跟俺去抹糨子吧,还能挣钱,咋样?”
  我的妈呀,有这么做思想工作的吗?我大姑和表姐哪见过这个呀,噗哧一下全乐了。大姑打量打量老吴说:“你到挺实在的,家是哪的?”老吴挺着胸脯道:“家住山东登州府,青凉山下吴家村。”大姑问:“家里几口人呀?”老吴说:“千里地里一根苗,上无老来下无小,吃百家饭长大,不知谁是爹和妈。”大姑皱着眉头问:“那你是啥干部?”老吴瞅瞅李姗说:“打隆化时扛的枪,董存瑞就在我身旁,一年前时渡了江,三八线上受的伤,没有伤着筋和骨,光光荣荣回后方。”
  别看老吴没啥文化,可他会说顺口溜,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说得最溜,比他一句一句说话顺当多了。这本事从哪练的呢?说来惭愧,抗日以后国民党新整编的部队里都有文工队,老吴闻到招兵站里有炖肉香味,稀里糊涂进去吃,吃完就发军装,人家看他太小,还是个孩子,就把他搁文工队里打杂,其间学过一段数来宝,再往后才去了汽车连。他跟组织讲是四八年被抓的兵,其实是四六年初。那年山东大旱,把他给饿跑了,忘了是在什么地方吃了那顿肉当的兵。要说那时国军的伙食不错,老吴的个头儿就在那里长起来的,但国军老打败仗,败得老吴他们编顺口溜,说:国军不是好东西,腰里别着个硬东西,打了败仗就上炕,掏出东西咚咚呛……文革时老吴上台说快板书,说得特棒,差点漏了马脚,他愣说是在东北养伤时闲着没事学的,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去。
  往下的事就怪我大姑了。那时我大姑夫要把家搬北京去。他的一个朋友在琉璃厂开了个古董店,需要人手。我大姑夫不愿意带李姗去,因为李姗不是他亲生的。我大姑就这么一个闺女,当然舍不得,可有老头子,总不能跟闺女过,她就想早点给李姗找个对象,她走了心里也踏实,找人口多的,大伯子小姑子的怕李姗受气;找人口少的,怕将来伺候俩老人,让李姗受苦。加上这院里还有房子呢,不能扔啦白搭了,想来想去,最合适的是找个倒插门的。那时贫苦人家很多,找倒插门的不难,问题是那样的汉子李姗也不同意呀,搞对象也不是发善心救穷人。大姑正心里发愁啥时才能找个有头有脸的女婿,响晴的天进来这么一位吴大兵,大姑乱麻般的心就有了点乐趣,大姑逗老吴,说:“你要想让我去干活也不难,你得把我闺女办到城里来。”老吴眼睛发亮道:“这没啥难的,俺看文庙小学就挺好,你们娘俩天天还能见面。”文庙小学是当时热河城里最好的小学,袼褙厂和火柴盒厂就在学校校园内。那校长姓白,是个老学究,看不惯穿戴时髦的年轻女教师,所以,包括黄小林在内,好几个求他调女教师的,他就咬紧牙不点头,老吴不知道这细底,他觉得机会来了。他眼睛不离李姗身上脸上,李姗此时正值青春年华,花季雨季,娇嫩无比。女孩子也有毛病,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你收敛着点也就罢了,不,反倒在男人面上羞羞一笑,于是妩媚又添,夺人心魄,老吴行伍出身,大兵品格,有话肚子里搁不下,眼珠往圆了一睁说:“俺若办成此事,俺也有个要求……”
  “啥要求?”
  “俺在这之前四海为家,如今想在这热河城扎下根,求您老给俺找个媳妇,成家立业,俺保证好生待她和她父母。”
  “你想要啥条件的?”
  “俺看着,你家俺妹子这条件就合适……”
  李姗捂着脸就跑回屋。大姑心里口平口平跳,暗道可够直肠子的,连孝敬丈母娘的话都说了。大姑心想闺女的工作调动挺要紧的,随便眼下答应了他,将来也未见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办好,我一高兴,没准儿就把我闺女嫁给你。”
  老吴叭地一个立正:“丈母娘,说话算数!你瞧好吧,老吴俺去了,三天就办成。”说罢扭头就走了。他走了,李姗出来埋怨母亲,说不该跟这大兵开这玩笑。大姑反倒说我看这个条件挺好的,光身一个人,无牵无挂,身板也不错,还会说顺口溜。李姗脸上发热,倒不是爱上这位老吴,是犯愁,这事要是让黄小林知道了可咋办?她连忙看看西厢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头匠小石头听见。
  院里的话不说让小石头听见了,隔着窗户,小石头还把老吴看了个仔细。石头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热河省滦平县金沟屯,娶妻王腊梅。小石头瘦小结实,石头蛋子一般,从小在热河城里学剃头,出徒后自己置了副剃头担子,走街串巷,撩动“唤头”,当当的长音响起来,就把主户唤出来。新社会里人们都想有个新面貌,政府又提倡讲卫生讲自由,于是,剃头刮脸的人就多。小石头生意好,逢年过节给家里捎钱,后来就不愿意和旁人伙着住小客栈,租了我大姑家的这间房。顺便说一下,我大姑这院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那原是我爷爷奶奶住的,我大姑头一个丈夫没了,就带着李姗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块。后来老人没了,我爸我叔在后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个前院给她住,于是又招来了这个大姑夫。这个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门有极大的关系。再往后老吴又倒插门,邻居们便说这前院邪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找过一个风水先生来看,人家说毛病出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六层条石,最下那层用的是反面,换句话说,光滑那面挨着地,脚踩的这面不光滑。不光滑就涩,就抓脚,男人脚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脚,不让嫁出去。其实,这条石这么放,是我爷盖房时有意这么做的,也是个风水先生说这院后面就是避暑山庄,是福地,是聚财之地,为了不让福和财跑了,你家台阶必须有一条石面是不打磨的,当时石料都已备好,我爷灵机一动,把一石阶翻过来使。两个风水先生两个说法,其实都是瞎扯淡,一个台阶子哪能管那么大事。为了爱情,千山万水都挡不住,一个麻面石条就能拦住姑娘?还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间屋,你结婚想倒插门,有地方让你的男人插吗。
  再说小石头,悠着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楼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该不该给黄小林副区长报个信儿。黄小林主抓区里的小手工业,挺器重小石头,让小石头当了行业小组长,还把区政府理发的活都交给小石头。有一天,黄小林还说区政府有意成立理发店,想第一批就让小石头进去。小石头热血沸腾,盼着快点过上那么一种新生活。如此说来,黄小林对自己有恩,倘若小林与李姗好了,这院里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关系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来这吴大兵,不光看着眼生,脑袋长得还不圆,有硬梆梆的勺子,剃头都不愿碰这脑袋,不论动推子还是下刀子,都别扭。据说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脑后有反骨,是啥样儿,小石头没处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脑袋不一样,老吴那脑袋八成就有那骨盖子,这家伙要是成了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气呀……想到这儿,小石头顺着西大街,就奔头道牌楼区政府去。
  李姗喊了声:“妈呀!”捂着脸就窜出去。把老吴弄呆了,心里说你跑个〓。我大姑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裤腰带,一手撩开门帘问老吴猫起秧狗恋帮还得先互相腻咕一会儿,你咋上来就动真的,你是属什么的!老吴纳闷说俺一肚子话还没说,她就窜啦。李姗躲在东屋说那什么叫进行吧。老吴说进行就是开始的意思。李姗说为啥不说开始。老吴说这不是为了使咱们的谈话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说这不是买菜,你这一重可不要紧,把我闺女差点吓出毛病。李姗小声说我真让他吓出毛病了。这是真的,李姗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紧张就憋不住尿,文革当中最厉害,一听有人砸门,她马上就得找尿盆,一点功夫都不容。
  老吴一个“进行”,把我大姑娘俩给征服了一半。大姑急着跟大姑夫去北京,这院里除了小石头之外,还有三户租房的,都想浑水摸鱼赖房钱。老吴又叉腰站在当院说谁赖俺丈母娘一分房钱,就别怪俺老吴不客气,打官司,俺带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钱全交了来,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给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说就这么着了,护院得养厉害狗,选婚不选窝囊男,就这个大老吴了。
  许多年以后,李姗承认当时自己是太软弱了,在关键时刻没把握住,让母亲一句话定了终身。同时,她说老吴身上那股匪气也确实吓人,吓得你只能顺着他来。老吴说那叫阳刚之气。李姗说狗屁,你劁小石头鸡,咬二宝娘腚,那是阳刚之气?老吴不吭声了,低头抽烟。
  那些事都发生在老吴李姗结婚之后,对他俩的结合,包括我母亲在内,街坊邻居全都认为是一堆牛粪砸在一朵鲜花上。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不,老吴倒插门住正房睡洋姑娘,在众人眼里就是牛粪撞进来了。那会儿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吴成了这的户主,他俩结婚好几年没孩子,工资多,日子当然好。老吴自打那年在学校操场连着守了一个月的夜,又动员了不少妇女来干活,受到表扬后,领导把他调回区政府当了食堂管理员。那可是美差,净吃好的,还花不了多少钱。李姗让他带的,也跟以前不一样,不大爱搭理人,有点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来嘎嘎嘎,放个屁也噔噔响”。这是住东厢房大宝二宝和一帮孩子给李姗编的,为这我还跟他们打过架。我虽然不怕他们,但怕他妈。他妈鲁芝苹母老虎似的,一脸横肉,大屁股磨盘一般,两口子打架,她坐断过二宝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吴要房租时,她才搬来不久,凶相未露,这几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铁社当个小组长,她就来了神了,谁都敢骂,急了还敢动手,人称她是鲁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姗家,李姗家有自行车收音机,夏天晚上在院里坐着乘凉,李姗家收音机里放评戏,是新凤霞的《刘巧儿》,特好听。鲁芝苹有屎都不去拉,硬憋着跟全院人一起听。老吴下班回来,也不吭气,进屋就把收音机闭了,气得鲁芝苹到厕所里整蹲了一个钟头,嘴里说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后来小石头说您出来吧,您再不出来就把我憋死了,鲁芝苹才从茅房钻出来。因为前院就一个厕所一个坑,门一关就谁也进不去。老吴可能在战场上受过凉,肠子不好,爱拉稀,去厕所频一些。鲁芝苹一跟老吴闹别扭,就去占坑气老吴。有时真憋得老吴可院子转,然后就不敢转,捂着肚子在厕所外等着。鲁芝苹这时在里面乐得直放响屁,隔着破墙听得真真的。
  还有一个小石头。这会儿他不小了,儿子都挺大了。但小石头在理发店里有个女相好,总想甩了乡下的媳妇王腊梅。可怜王腊梅在乡下又带孩子又种地,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小石头对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腊梅脸黑,二嫌不会温柔,深更半夜把王腊梅撵到当院哭。这本来没有老吴的事,他却好抱打不平,把小石头堵被窝里,问在乡下种地的人,有几个脸是白的。小石头说那她也不会温柔。老吴说啥叫温柔,她会温泔水就是温柔。小石头说我宁愿削去这俩蛋,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睡觉。老吴抄起剃头刀说我帮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吓得小石头光腚从窗户跳到院里……
  咬鲁芝苹的腚是在夏天。那阵子,鲁芝苹逮谁欺负谁,看我家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她愣把我妈晒在院里的一件蓝褂子给偷走了。她偷时让我看见了,我妈找她要,她不承认还骂我妈,把我妈气坏了,躺炕上好几天起不来。但我妈嘱咐我不许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听话,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们上厕所的时候,鲁芝苹又把坑占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吴从山上遛回来,手里拎着条死蛇,他用树棍扎到蛇肚子里,瞅瞅四下没人,他一指前院厕所后面的破墙洞子,小声跟我说:“等我进院,你就往里捅,捅完就跑。”
(二)

  我没干过这种事,但一想鲁芝苹骂我妈,勇气就来了,上去就把蛇捅进去,就听里面鲁芝苹说:“啥玩艺咬我腚?妈呀!”我往外一拽棍子,扭头就跑。前院可热闹了,鲁芝苹瘫在厕所里起不来了,那条蛇也让她屁股坐扁了,怎么看怎么像是那蛇从后墙洞爬进来的。打那,鲁芝苹有屎有尿都跑后山上去方便,再也不敢进厕所了。又因为鲁是属兔的,兔是蛇的口中食,她从此老实许多,怕山上的蛇下来吃了她。
  老吴就是这么个人,不让听收音机,全院人都说他没人性;抱打不平、害巴人,让个别人恨之入骨;横插一杠子,抢人家的对象当媳妇,让人家记恨一辈子;养不出孩子来,还不会体贴人,让老婆心里别扭,差点彻底移情他人。这最后一点我参与了。不过,我是在不明细底的情况下被人利用的。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李姗当我的老师。别看她是我表姐,平时对我可不咋着,她不让我在学校叫她表姐,我知道为啥,因为我穿得不好,她怕同事笑话,其实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不过,在那个美丽秋天放学的路上,李姗在二道牌楼下把我叫住了,我发现她有些紧张,不时朝左右看看。她问我中午吃什么。我说家里有剩饭,和我二姐一块吃。那时我母亲去被服厂锁扣眼,中午不回来。李姗拉我进了路旁一家饭馆,买了一碗豆腐脑和两个烧饼,让我吃。我当然不管是怎么回事,立刻狼吞虎咽消灭了那些好吃的。完事就和李姗一起回家。快到前院时,李姗忽然一捂脑袋说我头疼要回家睡觉,不想让谁打扰,你在这玩,再看着山下,如果你姐夫回来,你立刻先告诉我,明天我带你吃馄饨。
  馄饨是什么味儿?我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我像一只忠诚的小狗,在院外转悠。前院这时很安静,大人上班,中午不回来,半大孩子也都跟我一样,吃口剩饭就跑哪玩去了。李姗进屋以后就把窗帘拉上了。她有个习惯,白天睡觉怕见光。我二姐来找我问咋不回家吃饭,我说吃饱了你别管我,就把二姐撵走了。突然,有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嗖地从我身边溜进了院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进了李姗的屋。我赶紧追上去,想喊表姐,不料李姗出来小声说我这有事,你去院外看着。既然表姐和那人认识,我也就不为她担心了,我又去了门外。过了好大一阵子,那男的出来,摸摸我的头,掏出六块儿包着玻璃纸的糖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下午,我看见李姗脸色极好,眼睛放光,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去了学校。
  这个美差,我连着干了三个中午,得到的奖赏是豆腐脑、烧饼、馄饨、炸酱面、糖、花生。本来,我还可以继续干下去,但却让我把事弄砸了。我把糖和花生存在一个纸盒里,想省着慢慢地吃。但第三天晚上我发现糖少了一块儿。本来是六块儿,我吃了两块儿还剩四块儿,却只有三块儿了。我认定是我二姐偷的,就找她要,她不承认,我俩打起来。我母亲发现了,就问是从哪里来的,她以为我偷什么东西卖钱买的。我不愿意当小偷,就说了这一切。我母亲立刻给我二姐五分钱,打发她去买糖。然后问李姗他俩在屋里干啥。我说我没进过屋不知道,但那天中午我抓一只秋蚂蚱抓到李姗窗下,听屋里李姗很小声地哼哼,还哎哟了一声。我母亲一把将我的嘴捂住,说你再也不许吃他们的东西,也不许给他们看门,再去就打断你的腿。
  我害怕了,再放学撒腿就跑,绝不让李姗撵上。几天下来,李姗对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我知道她胆子大了用不着我了:老吴当管理员,中午很忙,他又好喝几盅,喝完下午还要睡一觉;小石头的理发店中午不休息;鲁芝苹调到离家很远的肉联厂……我也知道李姗和那男的在屋里没干好事,虽然是什么事弄不清,反正是背着老吴的事。我想把那男的吓跑,采取的方法之一是学老吴,老吴的皮鞋是从部队带回来的,鞋底钉不少铁钉子跟马掌似的,走道咣咣响。我捡了个破罐头盒,绑在脚下,在前院走得咣啷咣啷的。李姗很紧张地开门,一看是我,立刻火了,让我滚。我又和大宝联合起来,在台阶上放自行车轴承里的滚珠儿,戴鸭舌帽男的出来时走得慌,一脚踩滚珠上,滑个老头钻被窝,鸭舌帽都摔掉了。我们躲在一旁捂着嘴看,是个挺俊的小伙子,留着分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黄小林。至于他俩是如何旧缘重续,而且如此大胆行事,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的结局是老吴一天中午突然回来了,把他俩堵在屋里。但李姗和黄小林正面对面坐着谈话,老吴傻乎乎地说:“来客人啦,你们谈着,俺找个东西,这就走。”走到二道牌楼时他琢磨过味儿来,扭头又跑回家,进屋一看就剩下李姗一个人,正拽床单子呢。老吴问他来了几回了,你别以为我是傻子,那小子见了我脸都变色了。李姗心惊,以为我给她泄了秘。但她死活不承认。老吴还算大方,说若是再碰见,就白刺刀进去,红肠子流出来。打那,我再也没见过黄小林来过前院。据说,黄还和别的女人好,在他退休的前一年,他还有花心,大雪天去酒吧找小姐,半路上让车撞个脑震荡,病好了老实了,每天去大坝上打扑克,跟先前两个人似的。
  老吴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开始全是因为李姗。李姗好穿,又有条件,没孩子,她挣56元,老吴挣84元。那时猪肉才一块多钱一斤,你想他俩的日子能错得了吗。文革从学校闹起,一下子把李姗抓出来,说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还说她是破鞋,拉出来斗,脖子上吊着鞋片子。这时,学校革委会的主任还是白校长,他挺积极的,还动员老吴揭发批判。很明显,我爷爷不是劳动人民,要不然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房子。前面说过,我大姑抽过大烟,大姑夫不务正业,更可怕的事还有,也不知从哪查出来,说李姗她亲爸还活着,在台湾,还跟什么军统有关系。这还了得了!此外,还有和黄小林的关系。黄运动一开始就给揪出来,说他一贯流氓成性。白校长说老吴同志你得站稳立场揭发批判呀,你媳妇很可能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老吴对这话可不爱听了,刚解放时李姗才多大,十多岁的孩子能当特务吗。老吴就骂:“娘了个×!她那岁数要是能当特务,你老白毛子大金牙就是特务头子啦!”
  白校长气得直跺脚,咬着金牙说:“你……你反对文化大革命!”
  老吴说:“有能耐用你的大金牙把俺嚼了!”
  他扭头就把李姗带回家。小学校学生太小,只有几个青年教师乍呼得欢,但却不敢惹老吴。回到家,李姗先把尿湿的裤子换了,然后搂着老吴就哭,说多亏了你呀,要不然我就想寻死啦。老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家女土匪临死前跟俺好了一回,又捡了条命,人家对生活都充满着希望,何况咱们呢。李姗听了也没急,说我也曾对不起你,跟黄小林好过那么几回,咱对着毛主席宣誓,打这往后,谁都不许干坏事,干坏事就让他挨斗。老吴不说话也不举手,点点头就拉倒了,后来他说俺才闹一回,她闹好几回,敢情她合算啦,俺就是不宣誓。
  按说这事不该完,彼此怎么也得往深里问问,你怎么跟女土匪搞上的,你和黄小林到底是几回。可运动来势太猛,一转眼把老吴给揪出来了,罪名是对抗运动,死保老婆,隐瞒反动历史和流氓行为。斗完了就跟牛鬼蛇神一起扫大街扫厕所。旁人都压力很大,整天皱个眉头。老吴不在乎,一边掏大粪一边作诗:“文化大革命,好好好!好好好!……”
  “好在哪?”拉屎的革命群众问。
  “好你一堆大黑毛。”老吴的粪勺子掏到人家屁股上。
  革命群众立刻报告给小石头。小石头这阵闹得挺欢,噌噌噌也不知怎么钻进区革委会了。小石头本来就恨老吴,心里说这回看我咋收拾你。立刻把老吴带来,问你在厕所里说什么啦。老吴说俺歌颂文革好。小石头说往下呢。老吴说文革全是好,没有别的。小石头说:“那怎么出来好你一堆大黑毛?”
  老吴说:“俺那是称赞革命群众,是另一首诗歌,下面还有不少词呢!”
  小石头一拍桌子:“你说,说不出来就是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老吴点点头说:“你们听着,好你一堆大黑毛,好似革命起火苗,烧死牛鬼和蛇神,迎来红日高高照。高高照,放大炮,炮口对着大粪勺,喷黑水又扔炸弹,轻装上阵志气豪。志气豪,不骄傲,斗私批修呱呱叫,彻底消灭帝修反,热河响起冲锋号。冲锋号,吹得响,听俺把革命故事讲,滦平城东金沟屯,住着那么一家人,媳妇名叫王腊梅,劳模会上要爱上谁,爱上谁,谁知道,他丈夫推头手艺头一号……”
  小石头跳起来喊:“打住!打住!”
  旁边的人包括告老吴的都说:“往下说呀,早知道有这些好听的,我告你干啥!我不告你啦,你往下说。”
  老吴指指小石头:“领导不让说。”
  小石头把旁人撵出去,小声对老吴说:“我饶了你。记着,我的事不许说。”
  老吴点头:“遵命。”
  老吴后来在牛鬼蛇神队里还当了队长。有一天新来俩组员,一个是白校长,一个是黄小林。白的金牙叫人拔去了,露个黑门洞子,黄小林剃个秃子,也帅不起来了。分配活时,老吴一指大粪勺说:“咱们队管辖内8个厕所,共40个坑,其中女的16个,男的24个。老白不近女色,掏女坑,小黄因女人犯错误,掏男坑,去吧。各掏各的,不许换位置。”
  把白校长和黄小林气得直翻白眼,没法子也得去掏。掏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啦,他俩找到老吴,说你把我俩杀了吧,这大粪是不能掏了。白说我生平最烦女人,我不能掏女坑。黄说我想掏白的坑,为啥非让我掏男的。老吴说这回你们知道啥叫心里别扭了吧,想想以前你们都是怎么干来着。后来老吴叹口气说:“算啦,掏谁的坑都不好受,还是跟俺学快板书吧,现在兴起宣传队了。”
  老吴看得挺准。不久,闹派性了,牛鬼蛇神被管得不很严了。宣传队缺人,老吴和老白、黄小林都跟着去演节目。成了头一拨获得自由的人。又过一阵,武斗开始,节目演不下去,老吴等人就杆子回家了。回家了老吴也不消停,他想让李姗养个孩子,李姗却咋也不怀孕。他们先看中医,中医说他们寒气大,需要进补,老吴就给李姗喝鸡汤,他自己喝枸杞酒。造了一阵,把李姗养得又白又胖,老吴热得鼻子冒血,还是不怀孕,又去找大夫。这时中医大夫都撵乡下去了,李姗要找西医,老吴不同意,找个开偏方的土医生,那位说你俩火太大呀,得把身上的杂物清清,让李姗吃油炸蝎子,让老吴喝童子回龙汤。油炸蝎子好说,现在成了一道名菜,就是一开始不敢吃,吃了就没事了,跟炸蚂蚱差不多。童子回龙汤呢?简单说就是男孩子的尿。但让那位土医生一说,还挺复杂,得在立冬后到春分这一期间,每天早上的头一泡尿,要用竹管趁热嘬着喝。老吴一下想到我,说就喝后院小小的。我不愿意,叫同学知道了多难看。老吴就求我母亲,还送来二斤板油,给我烙葱花油饼。我母亲说你要不给姐夫尿尿,就不给你饼吃。我屈服了,每天天刚亮,就得起来把尿尿在一个茶缸里放在窗台上。这时老吴就来了,他还挺客气,轻轻敲窗说:“小小,俺来啦。”然后把竹管伸进来,咕咕吸干了就走。喝了几天,老吴精神还真不错,鼻血也不流了,眵目糊也不长了。有一天他说我尿得少,每次都喝个半饱。我说我就那些尿,老吴说你晚上多喝点粥就有了。我照他说的去做,半夜尿了炕,东挪挪西挪挪好容易睡到天亮,一点尿都没有,老吴却准点来了。那天下雪,我母亲起早去做活,我二姐睡得挺死,我一看没法了,伸手把她俩的多半盆尿端到窗台,老吴还是很客气地说:“小小,俺来啦。”竹管就伸进来,吸呀吸,我在炕上都能听见咕嘟咕嘟往下咽的声音。后来呛了他一下子,他停下来问:“今天咋这老些呀?”我说:“你不是嫌少吗?我昨晚使劲喝稀的。”老吴说:“挺好呀,俺喝累了,腮帮子都酸了,歇气儿再喝。”过了一会儿他又喝,喝净了,打个饱嗝巴哒巴哒嘴问我:“你昨晚吃咸鱼了吧?这尿怎么这么〓嗓子,呛人。”我紧钻床窝里不说话。天亮起来后,我二姐要倒尿,一看都光了,还以为我做的好事,晚上母亲回来她还告诉说小小出息了,主动倒尿盆。我母亲看看湿了半截的被子,叭地就给我一巴掌,问:“说,我和你姐的尿呢?”
  我害怕了:“全让老吴喝啦!”
  我母亲把我好揍。说实在的,这事干得太缺德,可那是无可奈何被逼出来的。打那往后,我可受罪了,睡觉前必须喝一碗鸡蛋水,夜里还不许尿尿,母亲说你只有这样,才能赎回你的罪过。不料想老吴根本不领情,过些日子来我家坐,还跟我母亲说喝了小小这么多日子回龙汤,就下雪那天早上喝得过瘾,味儿又浓,量又足,喝得俺直想蹦高。我母亲吓得不敢说话,直打岔。老吴挺认真,指着门外的尿盆说:“舅妈,你信不,那天足有那么多半盆。您还得想法让小小给俺再弄那么一回。”我母亲臊的不行,后来就急得流了眼泪。老吴还挺能瞎联想,说您是不是想小小他爸啦,小小这就大了,您好日子就到了。我母亲说:“大什么呀,还是个孩子。”老吴说:“不,能尿半盆,那就是要大了。”
  春天到了,我很高兴,不用再起早尿尿了。但老吴的兴趣也变了,他买了不少白公鸡,抽鸡血往自己身上打,打得他那阵子走路吃饭直点头,有点鸡啄米的样子。往下他又练甩手疗法啥的,反正是不闲着。忙活半天,李姗也没怀孕,后来还是我母亲告诉李姗让老吴去检查,结果真相大白,毛病出在老吴身上。老吴情绪低沉了好几天,在当院一边转悠一边骂:“狗操的这些红卫兵,你砸哪门子庙呀,要是给佛爷烧几柱香,兴许能赏给俺个孩子呢!”
  别看他这么骂,没事,我们这前后院,没有好成份的,哪家也没出过红卫兵,包括鲁芝苹,她娘家富农,婆家地主,肉联厂的青工勾着红卫兵来抄她家,狗屁也没抄着。鲁芝苹站院里说我们冤呀,二宝他爷四八年活埋的,他姥爷是四九年自己上吊的,这些年我们过得还不如贫农,凭啥抄我家。王腊梅也从金沟屯带孩子跑来,原因是她一个娘家舅当过几天还乡团,所有亲戚全呆不下去了。最后是我大姑夫和大姑从北京跑回来,那惨劲就别说了,每人就穿一身单裤褂,是早上装着上厕所跑出来的。来了以后她们害怕北京来人抓,整日提心吊胆。我哥那时在戏校学打鼓,他回来说外面都成立造反队,有了组织旁人就不敢惹。老吴点点头说要不咱们也成立一个,不光保护自己,还能抓别人。我大姑直给他作揖,说你可别造那孽,咱保住自己就不错啦。老吴说中,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孩子也养不出来了,带这帮大孩子玩吧。
  说干就干,老吴扯起旗号就成立了个红山兵团。我们住这地方叫红庙山,把庙字去了,剩下红山两个字,挺唬人的。开始就我们前后院十来个孩子。后来老吴去武装部弄不少破军装,是工程兵打山洞穿剩下的,可在孩子们眼里,那也是宝贝。谁报名给谁一身,一下子扩大到六十多人,排起队也是满满一院子,把老吴乐的直说:“这比炖肉招兵还管事。”
  成立了“兵团”,老吴变成了“司令”,他穿一身黄呢四个兜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指挥我们练操,排节目。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吴的音乐天赋极好,会打拍子,他说现在经常开大会,会上比歌,我得震住他们,他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般是二部轮唱,最多是三部,我给他来个厉害的,我来个六部。六部很不好唱,我们整整练了一个夏天,小脸个个晒成紫茄子,老吴胳膊都比划肿了,总算练成了。国庆节前,估计区里要开庆祝大会,老吴搞了次正式排练,家长们都过来看。老吴那天那叫一个精神,穿军装,戴军帽,衬衣领子雪白,还戴副白手套。他站在前院他家门前的饭桌上,比旁人高一头,我们都排在院当中,四下是家长。老吴叭地打立正,接着敬礼,下巴往上一仰说:“东风吹,战鼓擂,红山兵团显神威,铁拳砸烂帝修反,双脚踏得地球碎……”
  鲁芝苹问:“地球碎了咱上哪去?”
  老吴皱着眉头说:“连这个都不懂,地球碎了,咱就到一个新天地里去。不破不立嘛!你不把屎拉净,肚子腾不出空儿,咋能往下吃东西?”
  王腊梅说:“地球碎了,这运动不是白搞啦?”
  老吴不耐烦了,小声说:“操,本来也是白搞……”
  李姗娇气,怕晒,在堂屋嗑着瓜子听,一听老吴说走板儿了,抄起火筷子隔着竹帘就给了老吴一下,也没看准地方,斜着往上捅,正捅老吴肛门。老吴这阵累得犯痔疮了,十个司机九个痔嘛,他是年轻时就坐下的这毛病。火筷子是铁的,捅炉子用的,把老吴疼得噌地跳起来喊:“谁说白搞啦!文化革命就是好,好像火筷燎猪毛,好得浑身起大包,好得老少整不住呀,放开嗓眼嚎一嚎。下面,文艺演出正式开始。”说罢捂着屁股就下了桌子。
  整个院子静悄悄。这可不是假的,文革时人虔诚,现在谁看谁都笑的那些言行举止,在当时都是革命举动,大家都干,没人笑。就跟进澡堂光腚一个道理,你要是穿裤头下池子,人家还不让呢,人家会怀疑你是不是有病,再把别人传上。文革时开会,你要不说点头脑发烧的四六句,那你就不是正常人,你就有病,或者真懂马列,跟张志新似的,那也就活不过来了。
  我们红庙山上没有那种水平的,所以,甭管老吴说到哪儿,大家都挺当回事听着。文艺节目不光有大合唱,先是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还有《红灯记》清唱,我二姐唱李铁梅,扎个大辫儿穿小红袄,没有红灯拎一个马灯,唱半道掉地下,把灯罩子摔碎了。这灯是二宝家的,二宝在队里喊你赔。老吴这时脱了外衣又踩在饭桌上,抖抖白袖子说:“打坏东西是要赔。下面,跟俺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我们扯着脖子就唱,唱得又整齐又嘹亮,老吴忙坏啦,六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他得比划六下,可他也不乱,越比划越带劲,唱到“第七”时,老吴脚尖着桌,双手张开,雄鹰俯冲一般,二目圆睁,热汗长流,跟醉抢花仙一样,使劲比划着唱:“第七不许,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
  妇女们都不干了喊:“吴司令,你咋还调戏起来没完啦!”
  老吴抹把汗说:“俺咕摸也多了几回。就唱到这吧。”
  我们喊:“还有第八呢!”
  老吴眼睛湿了说:“俺的战友都被虐待了,俺抓着他们,也不轻饶。这条让旁人遵守吧,俺免啦!”
  本想出去震一下,不料武斗升级,山下枪炮大作,震得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我问老吴不是热河化冰(兵)吗,怎么打起来。老吴挠挠脑袋说这也不是兵呀,这是“站派”“坐派”互相打,热河流过去,正好给他们解渴,解完渴打得更凶。
  这期间我们红山兵团也干了点事,挡了一拨抄家的,砸跑两拨外调的,抓了一个搞破鞋的。还从文庙扛回不少古书来。那是白校长冒着生命危险来报告的,说坐派和站派最近都逼问文庙地宫藏书室的门到底在哪里。那里有不少线装书和建文庙时皇上御赐的宝物。坐派和站派都想表现自己是最革命的,烧光了地上的,这会又想起地下的了。老吴没当回事,说一个旧书让他们烧去呗。我大姑夫说那可是宝贝呀,烧了太可惜。白校长说我老伴已经让他们逼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听说你们这个兵团实力强大,只能靠你们了,那儿有不少人把着。我大姑说您这是听谁说的,他这个兵团哪来的实力,都些半大孩子,唱歌还行,跟那些造反派去抢东西,哪行呀。老吴不爱听了,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猾。大姑夫说是谋。老吴说谋就是猾猾就是谋,你们看我的,甭管他是坐派还是站派,今天全让他们成“白菜”。说罢他叫上王腊梅就去找小石头。小石头这阵子不得烟儿抽,两派争权,把他给挤到蔬菜公司去了。他想东山再起,看老吴手下有这么一帮孩子,就和老吴化干戈为玉帛,在一起喝了酒。老吴一沾酒啥大话都敢说,拍着小石头肩头说大哥行伍出身,你打天下找俺。小石头说你有需要我办的只管张嘴。这时是秋天,正是下大白菜的时候,各家各户甭管是哪一派,都得准备过冬的菜呀,所以,“菜票”成了最要紧的东西。小石头管菜票,老吴和王腊梅要了不少张,一张是五百斤。到文庙一看,面生的少,面熟的多,老吴说俺买白菜路过看看你们,今年白菜可好呀,就是数量少,不少菜园子二伏时都让人开会踏成场院啦。那帮人急了,说那可咋办,一冬天也不能光吃土豆子。老吴一指王腊梅说:“瞅见了吗?蔬菜公司革委会主任的老婆,浑身上下全是菜,跟她走,准有。”众人说那赶紧走,夜里还要来挖地宫。王腊梅兜里揣着菜票悄悄问老吴领他们去哪个菜站。老吴说哪都行,五百斤够他们往家咕捣一阵。王腊梅就领他们走了。这边老吴给我们发话,背一书包奖半个烧饼,背十书包外加油条一根儿。好家伙,我们这帮孩子撒了欢了。文革到这会儿,书没了,包还在,抓起就往山下跑,从后院跳墙头进后殿,后殿神龛后就是地宫,白校长指挥着,我们就往山上背。别看人小,小老鼠多了也能拖走大油瓶,天擦黑就给背光了。背最后一趟时,老吴留下十几个男孩,指着地宫说:“进去,拉屎,尿尿。”这活儿我们太愿意干啦。有屎没屎都硬挤咕,拉得臭气熏洞,也不知谁踩了一脚,在墙上蹭呀蹭,完了关门跑了,回去领烧饼油条。这些书物都放在我家的厢房里,后来被市博物馆拉走了,也没表扬我们更没奖励一分,还说我给搬破了不少书。气得老吴直骂白校长,说自己白搭了那些烧饼油条。那都是老吴出钱买的。
  不过,那天晚上确实是挺悬。那帮哥们把五百斤白菜弄到家,有勤快的还就渍了酸菜,忙活到天大黑才想起文庙那还有任务呢,赶紧过来。时间不大,两派打着火把都汇到这儿。这回没开仗,说好联合行动火烧孔孟之道,然后就分头找,人多眼多,找着了就把门砸开,见里面黑洞洞,两派头头举着红宝书喊彻底砸烂封资修,带头冲进去。往下却没声了,这一会儿俩人捂着鼻子出来,说两千多年前的屎咋还这么新鲜这么臭?看来文化大革命真是非搞不可呀!
  我们吃了烧饼油条,守口如瓶。但王腊梅忍不住,告诉了小石头。那阵子,他俩口子关系好些。女人就这样,好了疮疤忘了疼,心太软加心太软。金沟屯那儿安稳些,王腊梅带孩子回家,小石头来找老吴,说你得帮我去弄点枪支弹药,不然我就揭发你藏文庙的书。老吴嘬了牙花子,说军械库有分区的兵把守,跟文庙不一样。小石头说要不我还不找你。老吴说当兵的不买白菜,看来只能使用军民鱼水情这一计了。小石头说你就是我的军师,一切听你的。老吴摸摸后脑勺的硬骨头,心里说够呛。
  这回老吴没带兵团任何人,他光身一个人跟小石头一伙人去的。军械库在避暑山庄的山里,打的山洞,外面一个班站岗,一百米外就不许过人。老吴的计谋是以慰问的名义接触守卫战士,到了跟前对方有枪也使不上。不料想人家解放军里有高人,一眼就识破了。老吴喊给你们送菜来啦。战士喊送菜去伙房。老吴喊咱们一起跳忠字舞吧。战士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让你跳抽筋舞。枪栓拉得呼啦响。小石头问老吴:“咋办?”
  老吴说:“解放军不打革命群众,往前走吧。”他自己却瞅路边有沟,往沟边挪。
  前进了二十多米,守卫战士喊:“再走一步就开枪!”
  小石头看看老吴,老吴向沟边又跨了一步说:“没事,他们不敢打。”
  话音未落,口平地就响了枪声,打在白菜上。再看老吴,早滚沟里去,嘴里磨叨:“我操的,你们真打呀!”
  老吴打过仗,知道怎么避子弹。另外,人家守卫战士也没往人身上打。人家往天上往白菜上打。这时,如果一撤退就拉倒了,偏偏小石头耍棒子骨,耍孙猴鸡巴能耐梗儿,跳到白菜前头,还要振臂高呼,正巧一颗子弹从地上崩起来,把他两个卵子给削去了。这回完了,小石头进了医院,红山兵团也解散(家长怕孩子出事),老吴也回单位喝茶水看报纸去了。
  小石头伤养好,胡子没了,嗓音也细了。但好运却来了,他和黄小林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双双进了市革委,黄小林当了常委,小石头当了财经办主任。有人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说下来就下来,说上去就上去?整整叫您说对啦,文革乃千古难遇一特殊时期,当然不是好的特殊时期,最大的特点就是社会动荡,人生前途莫测,沉浮难定,有人一下子从大队支书成了副总理呢,小石头他们混到市革委,也不稀奇。只可惜到了腊月里王腊梅背着煎饼粘豆包来热河城里过年,半夜蹲在当院哭。老吴披着棉袄说你们两口子多日不见,你哭个〓。王腊梅说:“他没了那俩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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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吴说:“更好,省得当啷着碍事。”
  王腊梅说:“没球了,还叫啥男人。”
  老吴说:“好歹是主任。”
  王腊梅说:“主任管〓!”
  老吴说:“一个主任,还不如那俩卵子球?”
  王腊梅:“不如不如就不如,敢情你有。”
  老吴说:“俺这有俩烫熟的球,你喜欢借你玩。”
  王腊梅挺明白地说:“那东西借不得,借了李姗大姐不高兴。”
  老吴说:“没事,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俺得向他学习,俺愿意借。”
  李姗在屋里喊:“老吴你借人家什么?”
  老吴对王腊梅说:“对不起啦,领导不让。你快回屋别着凉。往后你就当伺候残废军人,将来必有好报。”
  王腊梅犯倔,还蹲着哭,又问老吴:“吴大哥,您见多识广,哪个医院能重新装那球?花多少钱我也愿意,人的没有,哪怕装狗的,好歹全须全尾。”
  老吴说:“中,过了年俺给你打听打听,装叫驴的,劲大,养个儿子大耳朵,中了吧。”
  这才哄得王腊梅不哭回了屋。老吴进屋要上床,李姗说不要脸跟人家女的说卵子。老吴说她为那俩球伤心,俺能说脑袋。李姗说换驴的能成吗,听说有断臂再植,没听说有接卵子的。老吴说都敢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搞个卵子算啥,回头俺也换俩新的,叫你开个怀,吃鸡蛋蘸芝麻盐。李姗把头埋到被子里,她心里难受。那年月鸡蛋蘸芝麻盐是好吃的东西,养了孩子做月子才能吃,俗话讲,“大姑娘不开怀,一辈子吃不着鸡蛋蘸芝麻盐”。老吴躺床上也睡不着,思前想后,就觉得人来到世上这一回,活得可真不容易,不仅自己操心受累,弄不好还影响旁人。他推推李姗说:“俺心里有愧呀,俺明白,俺本来就配不上你。俺还不争气,做不出孩子来,让你白长了那么宽的胯骨,生孩子肯定顺当。这么着,俺也想开了,天下早晚大同,男女随便,咱先革命一步,你到外面找个相好的,怀个孩子,到啥时也是你的骨肉,俺也一定当亲生的对待。”
  李姗说:“那可不行,那是丢人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老吴没了耐心,拉开灯问:“那你还没干过咋着?你跟黄小林不是好过吗!俺都想开了,你装啥蒜!”
  李姗吓坏了,她怕邻居听见,小声说:“我的祖宗哟,你真是牲口呀!啥都敢说,你还让我活不。我前辈子做了啥坏事,让我这辈子碰上你!”
  老吴说:“你准是当厨子来着,炒腰花炒多了,把俺这份都做菜卖啦。”
  这档子事是李姗后来跟我母亲说的。那时我大姑和大姑夫回北京了,李姗憋得难受,到处找人说话。说这段时是晚上,我躺炕上刚要睡着,李姗来了,噗哧一笑说:“舅母,我给你说个事,老吴他让我……”怎么怎么着。我母亲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轻轻叫我,我闭着眼装睡,把她们说的都听见了。我母亲说那事可万万做不得,甭说名声不好,养个旁人的孩子,将来也是一大堆麻烦,老吴那脾气,他不可能当亲生的待,到时候所有的不是都是你的。李姗说他好像是真心实意,这两天他使劲干家务活,让我养身子,还要给我熬鱼汤喝。我母亲说坏啦老吴想孩子想魔症了,这么办吧,让小小去你家,叫他体会体会。李姗说那算什么,辈份也不对呀。我母亲说借给你们几天玩玩,都这么大了,我能给人吗。李姗说那好吧,让老吴体会体会有孩子是什么样。
  我真去了前院,老吴开始挺高兴,说这比求人强呀,一下子就长这么大,连尿布都不用洗。李姗说别做梦,这是借来让你体会体会。老吴摸着我的脑袋说啥借不借,老子喜欢,就是老子的。李姗说你整个一个国民党大兵,当初抢我,这回还要抢我弟。老吴笑了说俺这回不抢,俺要用实际行动感化你们。
  他咋感化?就是多干家务活。扫院子,所有人家门前都扫,扫得非常干净;挑水,自来水在坡下,老吴小碎步挑进院子,腰弯着,还咳嗽一声,一副很卖力的样子;劈柴、生炉子、买菜、做饭,还给我讲故事。那几天我可享福了,真想给他当儿子算啦,管他旁人说什么,我吃得好玩得好是真的。很可惜的是,老吴很快就烦我了,原因是我爱向他提问题。比如,非洲在哪个半球上,美国首都是华盛顿还是纽约,日本天皇跟中国的皇帝一样吗?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香港还有澳门怎么办等等。其实,我问的这些无非就是当时喇叭里广播的一些新闻时事,我求知欲挺强,跟他们又不太拘束,情不自禁就问。老吴开始往李姗那儿支我。李姗这阵子在家呆的,跟家庭妇女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找我母亲说那种事。她有的能答出来,有的答不出来,又跟我一块问老吴。老吴架不住了,还到新华书店买张地图,回来摊床上找非洲。找来找去我都看明白了,他买的是全国地图,哪来的非洲。老吴还死好面子,指着太平洋说越过这片大海就是非洲,那边净是沙漠,没多少人,人家画地图的都不愿意画。日本国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我听广播中说他曾来过中国,老吴怕我问啥,抢先说是那个姓田的吧,俺见过他,抗日时他就在俺村公路边的炮楼子里,是做饭的,没少炖咱中国的小鸡。有一天饭菜都摆好了,煎咸带鱼,招来不少蝇子。老吴端起酒盅要喝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问:“外国人过春节吗?”老吴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拉着我就到后院,跟我母亲说:“舅母,这孩子还给您吧,俺受不了啦,他天天考俺,俺都做病啦。”我母亲说:“小孩子都好问。”老吴愣了一会,回去跟李姗说:“拉倒吧,咱俩人过清静。外国人过不过春节俺咋知道,俺不能为这事跑趟外国。现在这孩子也是吃饱撑的,过年有你新衣服就是了,你管外国干啥!”
  李姗说:“你就是没有知识,才让孩子问倒。革命者得胸怀五湖四海,天下还有好多人没解放,没过上社会主义呢。”
  老吴指指咸带鱼,又轰轰脑袋上的蝇子说:“就咱们这社会主义,咸带鱼都成了好东西?俺小时候,这东西烂一海边子,没人要。大对虾,蒸熟通红,管够吃。这些年,连虾毛都没见过。人可多啦,哪哪都是,想拉屎都排不上坑,再这么下去俺还不如变成鸟,站树上想拉就拉,谁也管不着。”
  李姗指着窗外说:“你蹲当院拉,谁也没限制你。”
  老吴说:“去就去。”他拨了一半咸带鱼送到后院给我吃,还跟我说好好念书,那些问题就都清楚了,可别学俺,连扭腰(纽约)和花生炖(华盛顿)是一个地方都弄不清楚。不过,也别崇洋迷外,外国人也没啥文化,起名字都不会起,扭腰花生炖还不如猪肉炖粉条,味好,比这咸带鱼强,比炖花生米更强。花生米也不治扭腰呀,谁开的这偏方,简直是二百五,白搭了花生米……
  老吴就这样跟斗把式又明白又糊涂闯过一道道关口,跟着全国人民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八十年代初,老吴积极了一阵子,每天早出晚归的,眼瞅就要当上区政府的总务科副科长了。八三年春天区里领导都跟他谈话了,说马上就要上会研究,科里现在没有头头,你先负起责任来。老吴眼泪差点掉下来,心里说没成想俺这辈子还能当个官,俺得好好干。就带手下的年轻人把区政府的环境重新修理一遍。等到领导开会研究人事时,会议室内鲜花盛开,茶水飘香,窗户干净得跟没安玻璃一样,地板光滑得像镜子面一样,领导把会开完了,就把老吴忘得跟没这个人一样。老吴不仅没提拔上,还调到门卫值夜班去了。老吴那年53岁,过口了,上面的精神是大胆起用年轻干部。老吴若在科里,机关平均年龄降不下来。门卫两个老头快七十了,老吴过去正好往下拽。报表时列在勤杂人员名下,不影响机构改革的任务落实。老吴哪知道这么多,让值班就值班,让守夜就守夜,他觉得自己有点老了,不想再折腾啥了,再混几年退休就行了。
  党政机关忽啦一下做起买卖来,到处都是公司、经理、董事长。老吴那颗已经平静了的心又给拨弄蹦起来。但老吴没玩皮包公司,他停薪留职在头道牌楼旁一个废养鸡场里办个汽车修理部,徒弟是大宝二宝还有我。说来惭愧,我们念书都不行,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找不着工作,在家呆好几年了,呆得难受,就跟老吴修车。开始,老吴还拿出真本事,一边教我们,一边修各单位的大车小车。后来发现老老实实这么修不行,赚不了几个钱。老吴就问我们想挣大钱吗?我们都到了搞对象的年龄,正发愁没钱,赶忙说做梦都想。老吴说俺也看出来啦,这会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们豁出去干他一场。
  打那起,我们就不接零活了,老吴带我们买快报废的车,收拾一下,确保没大问题,喷上漆,当半新不旧的卖。这生意实在是太好了。那会儿不少物资和食品还不充裕,汽车拉脚很挣钱,买新车不仅贵,还买不着,就得买二手车。我们卖出几辆,跑得都挺好,传开来,我们的生意一下子火起来。老吴又雇了几个技师,购置些机器,半新的车一辆接一辆往外开。干了有一年多,就出麻烦了,黄小林带着工商的来了,说超范围经营;小石头(已经快成老石头了)带交通的来了,坚决不许我们的车上路。老吴这会儿手里有钱,牛气,坐在原先孵小鸡屋改的办公室里,撇着嘴说:“都是老朋友啦,给俺个面子,放行吧。”
  黄小林说:“这是有政策的,你只能修车,不能卖车。”
  小石头说:“没有牌照的车,坚决不能上路。”
  老吴说:“不是让大胆闯,脱了裤子过河吗?俺都趟过河了,咋还要没收俺的裤子?”
  黄小林和小石头不知道他说的啥。我解释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是脱了裤子过河。老吴说是一个理,你们在机关空手套白狼行,俺把旧车修成能跑的车咋就不行呢,这不是只许当官的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我一看事情要僵,赶紧打圆场。黄小林和小石头撂下话,三天之内必须改了,否则连营业执照也要没收。他们走了,老吴傻了,说俺咋这么不顺呢。这辈子总犯在他俩手里。我说咱们做的事确实有些过,人家说的也有道理。老吴说要按前几年的理论,眼下没有一件事不是做过了的,政府机关都能做买卖,凭啥俺不能卖旧车,这活俺干定了。我说人家有权,老吴说:“俺有钱,日他娘的,俺给他们送礼,看他们咋办。”我很害怕说行吗。老吴说俺都看出来啦,他们是见俺挣钱红眼啦,咱就下家伙,一枪一个,没个跑。
  好几台北京牌彩电送出去。我发现送之前老吴总拿小镊子在后面咕捣咕捣。我说那都是密封的。老吴说俺知道,俺看它结实不。真让老吴说着了,黄小林和小石头都二话没说就收下,还有的人更贪,让老吴再给配个录像机。各位,那时是八十年代中期,不少人家连十二寸黑白还没有呢,彩电和录像机就是极高档的电器了。效果太明显了,甭说三天,三十天以后也没人来找老吴。老吴得意忘形,夸下海口:从此往后,热河城里没有俺办不到的事。
  这话说大了,也犯了忌讳。你啥事都办得到,杀人放火你也办?进监狱你也办?当然,这也是我事后诸葛亮这么说的。老吴折腾一阵折腾出个外号吴百万,不少枪口就瞄准了他,他傻呵呵还不当回事。卖出的旧车质量越来越差,结果就出了事,拉着猪过铁道时轱辘愣颠掉了,司机跳车跑了,一车猪撞得血肉横飞,传出去就是一车人血肉横飞,领导说要严查,一查查到老吴头上,子弹叮当飞来,连黄小林小石头都投井下石,说老吴屡教不改违法经营。警车来了,把老吴铐走了。那时兴请律师了,老吴指名让我辩护,我哪懂法律呀,去见老吴说还是请个真正的律师吧。老吴咬牙说去找黄小林和小石头,他们要是不给俺想办法,俺让他们都进来陪俺。
  我去找,他俩都不认账。我指着电视说你们都受过老吴的好处,干嘛见死不救,何况撞死的是猪也不是人。黄小林反问什么时候老吴给过我好处,有什么凭证,没凭证就是诬陷,罪加一等,小石头也是这么说。把我气坏了,见老吴说他们不仁咱也不义,你干脆把他俩也扌周出来得啦。老吴坐那半天没说话。见面的时间到了,老吴叹口气对我说:“算了,如今,站派坐派都变成一家人啦,台湾都奔和平解放使劲,香港都定下回归了,和为贵,有啥事,俺都自己担了。你告诉他们,电视机后俺都放了纸条,他们赖不了。”
  我顿时冒了一头汗。又去见黄小林,把电视机后壳打开,里面真有,写着哪年哪月为什么什么事送谁谁谁。黄小林抓过纸条就咽到肚子里,我说你别学地下工作者,人家老吴不想给你们找麻烦,要不然他就到法庭上说了。黄小林连连点头,突然站起来说我得去找小石头,赶紧托人把老吴放出来,谁知道他还给我们下了什么机关暗道。后来结果不错,可能跟黄小林他们活动有关,听说还有不少买我们车拉脚发财的车主联名写信,请求从轻处罚老吴。开庭前,就有消息,说不会判得太重。又赶上搞面向社会公开审判,老吴这案子弄个头一名,布告早早贴大街上,开庭在电影院,黑压压坐满了人。跟放《泰坦尼克号》差不多。老吴在台上很镇静,对违章经营供认不讳。到最后法官让老吴做最后的陈述,老吴掏出纸说:“俺写好了,念中不?”
  法官说:“可以。”
  老吴把麦克风拉到跟前,清清嗓子说:“那我可就说啦——报告法官,还有法警,下站老吴,有话容禀。从小受苦,爹娘全无,当兵吃粮,六神无主。隆化解放,天光大亮,南下剿匪,北上过江。负伤归来,建设热河,任劳任怨,糊火柴盒。十年动乱,俺没捣蛋,组成兵团,救苦救难。改革开放,政策得当,老吴拥护,心无二样。水平不高,理论有限,捣弄旧车,只盯着钱。车毁猪亡,肥肉遭残,老吴有罪,甘愿开膛,可惜太瘦,出不多肉,不如留下,立功在后。痛改前非,重整自我,为了亚运,捐献十万……”
  往下还有好几篇子,让法官给止住了,身后的掌声也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当时全国人民都为办亚运会捐献,老吴这举动,当然挺震人。法官们哪审过这案子,轻轻松松,还听顺口溜,合议庭一表决,罚款若干,当庭释放。
  出来以后老吴老实了,没二年退了回家。按四八年参加算,他还是离休。市里区里非常重视老同志,逢年过节就请去开会。老吴特爱参加。他看电视里有一穿绿军装的老红军在人民大会堂总露面,他从衣摊上也买了一身穿着。开会时坐显眼的地方,让摄像机照。回家就盯着电视,还让李姗和我们大家都注意看。电视播出来,照的都是领导,只照了老吴一个后脑勺,老吴很奇怪地说:“那会儿没少照正面,咋播出就剩个后脑勺。”打那往后,老吴就不大爱参加会议。再往后他和白校长等人还当过校外辅导员,给小学生讲故事,讲了一阵老吴不讲了,我问怎么啦,老吴说人家孩子有游艺机,自己打仗了,没人听俺的。
  九十年代以后,我和母亲从山上搬下来,很少见老吴了。有一阵看他胳膊戴个红箍在股票交易大厅外存车子。过些日子,我去炒股,发现老吴一只胳膊挎在胸前坐在小凳上,行家一样评论着。我悄悄问您怎么干这个了,这可有风险。老吴说卖茶鸡蛋的老太太都炒了,俺咋也比她强,而且,俺还把台阶条石翻了个个,准能发。原来,他找瞎子算命,瞎子说得翻台阶,他就翻了最下面那块,不小心把胳膊弄伤了。九六年冬天下头一场雪时,李姗找到我家,跟我说你快说说你姐夫,他炒疯了,把家里所有的钱全买了股。那些日子股票飞涨,股民都兴奋得不能自控。我赶紧找到老吴,说要加小心,卖点吧。他说加啥小心呀,当兵打仗,命大死不了,命小跑不过,瞎子跟俺说了,俺能发大财。我们说完这话没两天,股市一跌千丈,幸亏我出手一部分,但剩下的还让我心疼不已。我怕老吴受不了,赶紧骑车子奔二道牌楼,沿着文庙的残墙往上走,到了前院,站在头一个台阶上,就听老吴正在屋里哼哼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俺岸上走……”
  李姗从屋里出来说:“都赔光了,你光腚走!”
  我小声问:“表姐,他没事吧?”
  李姗见是我,摆摆手说:“原子弹掉下来,他也没事。”
  我说:“这回他能在家呆着了吧。”
  李姗说:“呆着?那天翻台阶挖出一罐子铜钱,他又要掏弄古董去了。”
  我心里说老吴呀老吴,明知道我集古币,他愣不跟我露。我成心大声说我走啦。老吴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拎着两串子铜钱喊:“小小,想买古币吗,找俺!”
  我走不动了。
  可爱的老吴啊……
                  (原载于《中国作家》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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