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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郭平

  周一凡是我的朋友。算算我和他交朋友的日子,已有三十年了。
  我比周一凡大一岁,我属虎,他属兔。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同在医院工作,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是妇产科的医生,他的母亲把我接生到这个世界,我的母亲把他接生到这个世界。我们的父母曾经说过,如果他母亲生个女孩,就把她嫁给我。结果他母亲生下的是他。这样,我家和他家一共有四个男孩,而女孩却一个也没有。周一凡的母亲说,这么多公鸡头,屋顶上的瓦早晚要被他们掀光。
  据说周一凡生下来时脐带绕颈,脸已经被憋得发紫,我母亲把他倒拎着对着他的屁股猛击了七八掌,他才哭出声来。
  周一凡小的时候很乖,不哭不闹。他母亲生下他以后不久就没有了奶水,而我还在吃奶,他母亲就求我母亲给他喂奶。我那时是个日夜颠倒的“搅神”,成天哭闹,还会尿床,眼睛和屁股都红得像猴子,很不讨人喜欢。而周一凡长得白净清爽宽面大耳,又会笑,活像个小弥勒佛。我母亲说,这种儿子,再养两个都不嫌烦。给周一凡喂奶时,我在一边哭,我母亲就吓我说,再哭,老虎来把你吃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怕老虎,也对白胖的周一凡恨之入骨,我觉得周一凡比老虎还要可恨。
  我开始说话很晚,周一凡却是个神童,我刚会喊人时,他已经会说“打倒刘少奇”这样的长句了。原先我总是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揪他的头发扇他的耳光,等到他会说话会向大人报告我的劣迹,我就不得不开始有所收敛。但我心里总憋着一股气,时不时要请他享受我的拳脚待遇。我常在收拾他一顿以后对他说,你要是敢说,我叫老虎来把你吃掉。他也很怕老虎,我一提老虎他就吓得发抖。所以我总梦想自己变成一只老虎,一口把他吞下肚,然后把他当一泡屎从屁眼里屙掉。
  由于我们父母所在的医院远在农村,我上学只好就近在一所农村小学借读。说是就近,其实对于小学生来说,路途算是相当远了。母亲带我去报名时,周一凡也要去报名,他母亲不让,说五岁的小孩上什么学。周一凡这一回发了邪劲,往地下一躺,死活要上学。我母亲说想上学是好事,让他去吧。周一凡就和我成了同班同学。
  那所小学的条件极差,充当课桌的是一长条一长条的土坯台子,凳子则要学生自己每天带来带去。刚上学时周一凡的哥哥和我们在同一所小学,周一凡的凳子都是他哥哥帮他拿,碰上下雪天,他哥哥还要背他。后来他哥哥上了中学,和我们不一条路上学了,他只好自己拿凳子。不仅要拿自己的凳子,我的凳子也让他拿。他当然极不情愿,但不情愿也没办法。他很清楚我这个“司令”在学校里的地位,只要我一声令下,我手下那些虾兵蟹将就会冲上去给他颜色看。
  下了课我常去田里偷山芋、花生之类的东西,上课时吃,把山芋皮、花生壳弄得一地都是。老师发现了,问是谁吃的。我指着周一凡说,是他。老师狐疑地看着我,我盯着周一凡说,是他,就是他。老师看周一凡,周一凡看我,说,是我吃的。老师一把将他拎到门外。屋外下着大雪,北风像老虎似地吼着,而周一凡的哭声,则像北风似的。
  周一凡喜欢吹牛,有一回我听他对同学说他爸爸是军长,同学问我,周一凡的爸爸是军长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周一凡就指着我说,他爸爸是司令,他爸爸指挥我爸爸。同学说,军长有枪吧。周一凡说,军长没有枪哪个有枪,明天我带一支驳壳枪给你们看。过了一天,同学又问他要枪看。我心想这回你周一凡牛逼吹炸了。可周一凡不慌不忙地说,枪我今天是带着的,走在路上,就是那片松树林里,一只老虎冲了出来,额头上写着“王”字的老虎。我拔出枪来就要开火,可是老虎的速度有多快呵,一口就把我手里的枪抢了去。不相信,我手上还有老虎咬的血印子呢。周一凡说着伸出手来,手背上果真有三道血印,还挺深的。
  每回我去偷农民的山芋都要叫周一凡一起去,可这个胆小鬼不去。我骂他没用,可他却说,人家挺穷的。我们那个医院里有一大片苹果园,到了秋天,每家都会分到许多的苹果。周一凡每天带几只苹果到学校,用半书包苹果和班上的农村同学换一只山芋。我说,你把苹果都给我,我给你两只山芋。他不肯,说,你的山芋是偷来的。我说,你是个笨蛋,总有一天要被老虎吃掉,老虎专门吃笨蛋。周一凡家就住我家对门,他母亲到我家来问过我母亲我是不是每天都带苹果去上学,我母亲说是的,我家小二每天带一只苹果上学吃。周一凡母亲说,我家小二怎么要带七八只苹果上学呢,他说他都是一个人吃掉的。她对我说,小二,你不说谎,你告诉我,我们小二是不是每天要吃这么多苹果。周一凡躲在他妈妈背后直朝我挤眼睛,还伸出一只手来,手掌里是他那些心爱的玻璃球。我说,阿姨,他没有说谎,那些苹果都是他一个人吃掉的,不过他总是吃两口就扔,老师都知道他爱浪费,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母亲不相信地看着我,对我母亲说,我家小二不知怎么搞的,好像会说谎了。家里的东西老是丢,象棋军棋玩具枪陀螺,都不见了,问他他都说丢了。我连忙说,我没有拿他的东西。我母亲从床肚子里拖出我的玩具箱,拿出周一凡给我的那些东西,给了我一个巴掌,说,你没拿,一凡的东西自己长了脚跑到咱家来的?今天你给我说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到你这里来的。我妈是个炮仗似的暴躁性子,打起人来死狠。见我不吱声,她转身去拿鸡毛样子,把我按在床上抽我的屁股。挨打惯了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打一下疼,打十下就麻木得不知道疼了。每次我妈打我,邻居们都会来劝,我妈说,你们看,这个小犟头驴子要不要打,你怎么打他他就是不开口不认错。我英勇刚强如李玉和如刘胡兰如江姐,而一边的周一凡却哭得涕泪横流。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回回挨打都是因为你,总有一天我要吃了你,一天吃你一口。周一凡不仅在他家受宠,甚至在我家的待遇也比我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了,我妈总要让我去叫周一凡来吃,去,叫一凡来吃香蕉,去,把一凡叫来吃草零。最令我愤怒的是周一凡一直叫我妈妈妈,每当他嗲声嗲气喊我妈妈妈时我都恨不得把他推进屋后的那个大粪坑里去。可既然我妈喜欢他,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周一凡爱说谎,我发现说谎是他讨大人喜欢的常用手段,比如他对我妈说过他在上学的路上翻过了两座山终于逮着了一只野兔有一天他不小心掉进了水井里后来又爬了上来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国民党特务并机智巧妙地把这个狡猾的老特务骗过了公安局他爸爸妈妈经常在夜里打架但只要他一醒来看他爸爸一眼骑在他妈妈身上他爸爸就会乖乖地睡到一边去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野兔有四条腿,灰色的,它跑起来快极了,它跑过了玉米地跑过了高粱地跑过了花生地跑过了山芋地;水井里有鱼有虾有螃蟹有青蛙还有两条龙一条青龙一条白龙,井边上长着滑溜溜的青苔;国民党老特务是个瘸腿,拄着根拐棍那拐棍的头上有台发报机,老特务的一只眼是假眼这只假眼是一架微型的照相机。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周一凡说得前仰后翻笑得喷饭,只有我在旁边不住地努力揭穿他的牛皮,我觉得那些大人蠢得不可思议竟会相信这个嘴唇薄得像馄饨皮的家伙的谎言。但是只要我一揭发周一凡,我妈就会给我脸色看,骂道,真败兴,自作聪明,笨得像屎壳郎。我总是想,大人和小孩不一样,人一长大就会变笨,就会为一些可笑的东西发笑,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笑,是那种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丫都会笑的笑。在我们一帮小伙伴中间,周一凡也经常说谎,但他只能获得我们的嘲笑以及一个“牛逼桶子”的外号,在我们中间他是个十足的窝囊废,既不能上树掏鸟窝,又不敢下河摸鱼,所有的人包括比他小的豆豆都能随便地骑在他身上捶他的屁股,在他的后脑勺上响当当地敲毛栗子。周一凡叫我哥哥,他经常问我你为什么叫他们打我呢我又没有惹你们。我说,为什么打你?就因为你是个“牛逼桶子”。周一凡说,吹牛又不犯法。他心里很不服,挨了打还是要吹牛,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医院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礼堂,其中一间化装室的地板坏了。有一天我们钻进地板里,在下面找到了几把刺刀和一些子弹。我们把子弹扔到大礼堂外面的一个石灰坑里,只听到一声锐利的响声,周一凡应声倒在地下,他的小腿被子弹打中了。周一凡成了瘸子。为这事,我妈发了疯似地揍我,她用一根木棍揍我的小腿,我真正领略到了疼的滋味和仇恨的心情、当我屈辱地流着眼泪的时候我不停地想,我可能要成瘸子了。
  小学二年级时我父母从部队医院转业到地方,回了南方老家。周一凡的父母也同时转了业,而且,他们和我家是同一个故乡,我和周一凡又不幸地成了同学。
  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周一凡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对新同学说他在北方的家里养了一只老虎,他每天都骑着老虎去上学。他回老家的时候老虎还到火车站来送他,他舍不得老虎,哭了,老虎也舍不得他,也哭了。其实他家只有一条只会叫不敢咬人的黄狗。看着一帮同学围着他听得发呆,我很是不忿,当场指出他是个骗子。没想到一个叫阿宝的家伙居然伸长了脖子要来和我打架,我毫不客气地把他摔了个狗吃屎。在课间我只小试了身手,便立刻成了班上的新领袖。周一凡很是兴奋,他对同学说我曾经在景阳岗打死过三只老虎五只狼活捉过一条九头怪蛇。这种家伙,真拿他没办法,他把我当成水泊梁山的好汉武松了。
  真正让周一凡出风头的是当天的下午,高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学校停了课进行检直。我们的老师是个姓程的戴眼镜的老太太。她先叫同学自觉坦白,可半堂课过去了班上仍然鸦雀无声。后来程老师说,犯错误不要紧,只要勇敢地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这时周一凡站了起来,带着哭腔说,是我写的。他这一勇敢的举动立即带动了一大批同学,他们都纷纷起来承认是自己写的。班上一时间哭声一片。写反标的人不久就查出来了,是高年级的一个绰号“神经病”的留级生。周一凡当时被程老师带到校革委会主任那里,回到教室时他面露得意之色。放学后我问他老师把他叫出去说了什么,我说你不许撒谎撒谎我接你。周一凡说,老师叫我今后不要撒谎。我说,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什么谎不能撒要撒这种谎,搞得不好连你爸你妈都要被抓起来。周一凡有些害怕,他说,我下次不撒谎了。说是这么说,转眼周一凡又在家门口向别人吹牛了,说他的腿之所以瘸是因为他参加了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他的小腿肚子里至今还有一颗敌人的子弹头。
  周一凡每天上学都要到我家来叫我一块去学校,我很不情愿与他一道走,因为他总要叫上与我们同班的张超男一起上学。张超男住在我家的隔壁,长得很漂亮,但邻居们没人不知道她是个极其顽劣的假小子,平时走路都没个正样,不是扭秧歌就是打连叉,男孩子玩的东西她是样样精通。她母亲是个会翻跟头的体操教练,有一副又沙又亮的嗓门,每到天黑下来时,整个巷子就会响起她母亲震撼人心的叫喊声——张超男,小炮子,回来吃饭啦!我奶奶说,张超男本来是个男孩子,就因为她妈欢喜翻跟头,怀孕了还翻跟头,把他的把儿给翻掉了。我家和她家一墙之隔,她经常爬到围墙上偷我家的楷杷和杏子,坐在围墙上吃,一边还要把杏子该朝我家的井里扔。我早就有心收拾她一顿,但她是个女的,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她,只能把仇恨埋藏在心里。可是撒谎大王周一凡却弃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于不顾,每天经过她家门口时都要热情洋溢地把她声声呼唤,还要把我母亲给他吃的花卷和油条给张超男吃。我多次警告过周一凡,不要和她(口罗)嗦,但周一凡执迷不悟。事实证明张超男根本不会因周一凡给过她花卷和油条而对他另眼相看,有一回在周一凡经过一个大粪池时,张超男向粪池子里扔了一块红砖,溅得周一凡满脸满身的粪水。可怜周一凡不仅没有翻脸,还“喝喝”地笑了半天。
  学校附近有一个老太太摆了个小摊子卖“猫耳朵”,就是用年糕片炸成的东西。周一凡有零用钱,每天他都要买“猫耳朵”给我和张超男吃。我对周一凡说,她总是吃你的,怎么从来也不见她请一回客。周一凡却说,你不也从来没请过客吗?我说,她能跟我比吗,我是你哥哥。有一段时间周一凡突然不再掏钱请我们吃“猫耳朵”了,他自己也不再去那个小摊子。我心想周一凡总算有了点出息。可周一凡的母亲有天找到我家来,问我周一凡是不是天天去吃“猫耳朵”,我说他前些天确实天天去买,这几天没去。周一凡的母亲说,他又说谎了。我每天给他五分钱,他说他都买了“猫耳朵”。我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这几天绝对没有见他买“猫耳朵”。周一凡母亲说,那他的五分钱到哪里去了。我说我来帮你侦察一下。
  我很容易就搞清楚了周一凡每天五分钱的去向。下课时他溜出校门,走到那个老太太的摊子前,把钱往老太太的篮子里一扔便立即瘸着腿掉头跑掉。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当场把周一凡捉住,让他解释为什么这样做。在他张嘴前我说,你别跟我撒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周一凡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个老奶奶是个五保户。我说,五保户怎么了?周一凡说,老奶奶很可怜的。
  尽管周一凡再三央求不要把这事告诉他妈,我还是告诉了。我以为他妈会给他一个响彻云霄的大嘴巴,但他妈只是骂了他一句“败家子”就了事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能够享受周一凡请吃的“猫耳朵”,因为他妈不再给他零花钱了。我有些后侮,早知如此,我会为周一凡撒谎的。我不大撒谎,不过有用的谎还是会撤的,不像周一凡,尽撒无用的谎。我跟他不同,他有撒谎的病。
  对于周一凡的撒谎,周一凡的母亲很是着急,她经常到我家来和我妈讨论如何纠正他撒谎的毛病。我妈说,小孩子说说谎话,没什么要紧的,大了自然会改。但周一凡的母亲并不这么想,她认为周一凡说谎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得想办法帮他改掉。我妈说,一凡腿不好,不能像我们小二那样成天在外面玩耍,你们不妨让他学点什么。他母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就把周一凡送到少年宫去学画画。我说过,周一凡是个神童,他很快就学出了点名堂,只要一笔,他就能画出一个形神俱备的列宁的侧面头像。他照连环画书画的头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官更是让人叫绝,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男同学的练习本的封面上都被周一凡画上了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官。周一凡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国民党军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戴眼镜的留胡子的。周一凡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他随身带着钢笔,因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各个年级的学生向他讨要国民党军官的画像。但这事很快被校长发现,把周一凡叫去,狠狠教训了一通,周一凡再也不敢画国民党军官了。因为周一凡的画画得好,他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绘画比赛,然而尽管他的绘画水平不错,但他从来没有得过奖,因为他画的那些炼钢工人、农民伯伯和解放军战士的脸上总透着阴险狡诈的国民党军官的神色,几次一来,学校就不再让他去参加比赛了。周一凡很痛苦,他对我说,为什么我就不会把笑容画到人的脸上去呢。有一回周一凡过生日,我妈送他一本书作生日礼物,那是一本动物画的书,厚厚一本,里面全是飞禽走兽。得到这本书,周一凡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几天之内,他就把书中所有的动物画了个遍,然后,他就再三地画老虎,并在墙壁上贴满了他画的老虎。周一凡画的老虎栩栩如生,看了让我胆寒,以至于我时常在梦中遭遇周一凡笔下的老虎,它们头戴大盖帽腰挂左轮枪一步步向我逼来。那段时间里沉默寡言的周一凡有些令我害怕。但时隔不久,周一凡的母亲到我家来说周一凡近来又得了失眠症和恐黑症,晚上睡觉不敢关灯,说是他看见一批老虎在门外转来转去。我妈到他家去了一趟,在周一凡的屋里看了看,把墙上的老虎画揭下来,当着周一凡的面用火烧了,周一凡这才恢复了正常的睡眠,但与此同时,不再画老虎的周一凡也恢复了撒谎的毛病。他对我说他有一个姨妈在台湾有一个舅舅在美国,这话他是在我家对我说的,我妈当时也在场,我没有想到向来宠爱周一凡的我妈在周一凡话音未落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撒谎!我妈凶相毕露地说。周一凡没敢哭,他捂着脸说,我没撒谎,我听见我妈跟我爸说的。我妈又给了他一记更为凶狠的耳光,说,撒谎!你是个撒谎精!撒谎精没人喜欢!你要是再撒谎就别进我的家门!周一凡哭出声来,他说,妈妈,你不要不喜欢我.我再也不撒谎了。
  在我们开始学写作文时,周一凡的天才又一次地显露出来。他平时读的书多,写出的作文中有许多词我们听都没听过,比如“蔚然成风”呵,“如火如荼”呵。程老师总是在班上把周一凡的作文当作范文朗读给我们听。只有我知道他写的那些事全是假的。在周一凡的作文里,周一凡不断地做着一些好事,帮军属老大娘挑水啦,捡到钱包交给警察叔叔啦。在他的一篇作文里他生动地描写了他和我如何在星期天里到学校来把班上所有破损的玻璃窗都修好。这真是一派胡言,那个星期天我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偷到巷子里“驼子”家的金鱼,“驼子”家的金鱼池上盖着铁丝网,而且还上了锁。但在程老师表扬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揭穿周一凡的谎言,这件“好事”对我当班干部也许有好处呢。事实也正是如此,我很快被任命为班上的劳动委员。周一凡也没白忙,他当上了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同时,周一凡爱做好人好事的事迹也传遍了全校,弄得周一凡成天想方设法找好事做,不该他做值日生他也留在学校打扫卫生,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总是低着个头,巴不得发现一分钱,好拾起来交给警察叔叔。下雨天我从来不带伞,因为活雷锋周一凡总会把伞举到我的头顶上,而他自己则在雨中幸福地笑着。
  周一凡的作文越写越好,但因为他的作文中总是写他做好事,渐渐地有了自我吹捧的嫌疑,周一凡便自觉地开始在作文中作自我批评,批判他脑子中的私字一闪念,批判他在某篇文章中撒了谎,说他根本不会挑水,说他从来没有抬到过了一毛钱他交给警察叔叔的一毛钱是从家里拿的。周一凡写得声泪俱下,所有听老师读他文章的人无不动容,但是老师严厉批评了周一凡的欺骗行为,时不时让周一凡写检查让他在全班读检查,他用了那么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高级词语,他的检查写得那么生动,他读得那么抑扬顿挫,不由得人不在心里赞叹他的文系之美。可是,连我也被周一凡弄糊涂了,不知道他哪一次写的是真话,或许他的谎言中有真话,而真话中也有谎言。不管怎么说,周一凡会写文章却是无人能否定的,他的谎言效应是明显的。
  我父母常在家中议论周一凡,他们觉得周一凡的嘴是个祸害,他们说要是周一凡能和他哥哥周一清匀匀就好了。周一清是个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的家伙,他从来不和别人在一块玩耍,没有人喜欢周一清,因为人和人在一起总应该说点什么,而周一清和人在一起却是什么也不说,你和他说话,他也看着你,但你会觉得他的眼光穿过厚厚的眼镜片穿过你的脑壳看着极远处的某些东西,你会觉得你对着他说那些话等于放了一通屁。周一清和周一凡睡在一张床上,我知道他是听周一凡的牛逼听得最多的人,在周一凡的牛逼吹得无人愿意听之后,只有周一清依然回复一日地沉默地听着周一凡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地胡吹。有一回我们家来了几个亲戚,我妈让我住在周一凡家。晚上我和周一凡周一清睡在一张床上,亲耳听到了周一凡汹涌澎湃的谎言。周一凡说他下午在学校里打了一场篮球,他跃起上篮,对方的大个子王力军也跃起封盖,他见状在空中落下了一点,王力军也落下了一点,他升上去,王力军也升上去,他再落下来,王力军也再落下来,他又一次升上去,王力军也又一次升上去。周一凡没完没了上去下来地说着,周一清说,后来呢?周一凡喘了口气说,后来到了第一百下,王力军再也上不去了,好,他上不去了,我上去,把球投入篮框。说着这些话时,周一凡的那条冰凉的瘸腿在我身边像条蛔虫似地蠕动着。我笑得不行,差点从床上掉到地下去。我敢指天发誓,周一凡连篮球的边都没摸过,而周一清居然还问他后来呢,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以他那样的神技,当今的“飞人”乔丹也得望风而拜吧?我曾经问过周一凡,我说你哥哥怎么会听你不着边际地吹牛逼呢?他好像还挺当真似的。周一凡说,我哥哥成天不说话,我怕他憋出病来,想让他高兴高兴。我说,你自己是不是不吹牛逼就犯瘾。他说,我只是想让别人高兴高兴,吹牛又不犯法。吹牛当然不犯法,但是在我们快要小学毕业时,吹牛大王周一凡最耐心的听众周一清犯了法,他因站在铁轨上拦火车被公安局给抓了起来。据周一凡说周一清是喜欢上同班的一个女生才去拦火车的,对他的这种说法我很不明白,我说,你撒谎,喜欢女生为什么要去拦火车呢,火车又不是女生,我哥哥也喜欢女生可是我亲眼看到我哥哥把他喜欢的女生带到了桑树林里。周一凡说,因为我哥哥不像你哥哥那么坏我哥哥是好人。我说,好人,怎么被公安局抓去的?周一凡没话说了。
  戴眼镜的沉默寡言的周一清被抓起来以后,吹牛大王周一凡失去了最忠实的听众,他也变得沉默起来,看人的眼神,很有些像他的哥哥周一清了。
  周一清出事后,周一凡很少有机会出门和我们一起玩了,他妈不让他跟我们玩,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周一凡的父母也不到我家来了。对此我妈很是生气,常常找茬拿我撒气,然后又脸红脖子粗地数落周一凡家,说,就你家的孩子斯文,人家的孩子都是野种,自己的孩子扭扭捏捏撒谎成性,还怨人家把他们带坏了,我最烦的就是这种人。
  我和周一凡之间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疏远了,每天看到他,都在心里不断地增长着敌意,而周一凡见到我,也都是避得远远的,不敢正视我,好像欠了我的债似的。那时学校有一些兴趣小组,周一凡选择了电讯小组,学发电报。我因为奔跑迅速,被老师拉到航模组,老师说必须一个跑得快的人手持模型飞快地跑上一段路才能把模型送上天。其实我自己倒很想去象棋班学下棋。我不愿去航模班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张超男也在航模班,她也是因为善于奔跑被老师拉去的。张超男这一年来变得厉害,个头一下子蹿了好高,胸脯像吹了气,鼓了起来。作为一个医生的后代,这种情况我懂,张超男发育了。长了个头长了胸脯的张超男变得不爱说话,也不再翻跟头爬墙头了,成天喜欢在胸前玩两条大辫子,一边懒散地摇动着身体,一边拿眼角看人,看墙上、地下、窗玻璃里的自己的影子,脸上瞬间生出各种笑来。在航模组,每回老师让她跑步她都要犯怪,明明能像野马样地奔跑,她偏偏娇滴滴地,跑起来像风中的一根柳条浪中的一支芦苇。真叫人恶心。
  我们在操场上训练时,周一凡总站得远远地向这边看。自从我不理他以后,班上没人再理他了,张超男因为自身的原因,不理任何人,当然也不答理周一凡。我们这三个以前总在一起的人,现在算是分崩离析了。周一凡非常孤单,我想这个不停地要撒谎的人这下要给憋坏了,我能看出沉默不语的周一凡很想找人说话,他那身细嫩的皮肤里包着的都是谎话,总有一天这些谎言会“嗡”地一声把他的皮肤撑破撒得满天遍地都是,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会把憋了多日的谎话滔滔不绝地说上几天几夜。这个机会,在我们小学毕业时终于来了。
  那天,我们班在操场上拍毕业照,担任摄影师的是我的哥哥,他在一家照相馆工作。我从小最佩服我哥哥,他个子很高,头发总是梳得溜光,披向脑后,他的上嘴唇留着八字胡,说起话来嘴有些歪,总是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子在他身边像花蝴蝶似地飞来飞去。我对我哥哥的派头欣赏得要命,热切地盼望有朝一日也能长出两撇八字胡,微微地歪着嘴和别人说话。我哥哥会说笑话,他给人拍照时总是轻易地就让人笑起来。他在把我们全班的师生都逗笑的时候捏了快门,然后他把周一凡叫到跟前说,一凡,几个月不见,你长高了。我哥哥工作以后就住在照相馆里,难得回家,我妈对周一凡家的意见他自然也不知道。他对周一凡说,你哥哥是个好人,你要明白,并不是所有坐牢的人都是坏人。周一凡听了这话,眼泪立刻滚滚而下,泣不成声。我哥哥拍了拍周一凡的头说,男子汉,别哭了,来,和我们家小虎拍一张合影吧。哥哥说的这话让我为难,但周一凡很快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身边来,摆好了姿势。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太阳在人头顶上照着,热得人吃不消,我不住地淌着汗。操场的泥巴地被太阳烤得热浪袭人,远处的景象看上去都在扭曲着。周一凡的举动让我吃惊,也让我感动,我这时突然意识到我和周一凡从来没有过仇隙,周一凡从来没有对我有过半点的侵犯和伤害,他连我的半点不是也没说过。我对他莫名其妙的疏远却伤害了他,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连正常的说话机会也没有了,更别说能够放肆地说谎话了。而我,这几个月来若有所失,原因也正是多日听不到周一凡的谎言。我身边的那些小伙伴,尽管也会说些谎话,但他们都是些品行不端的骗子,说的话都是实实在在的谎话,这些谎话只会让人厌恶,丝毫也不会让人发笑。周一凡的谎话类似于白日做梦,没什么目的,而他们说谎却都有些明确的目的,以此来骗取某些东西。
  我哥哥给我和周一凡拍好照片,周一凡早已破涕为笑,他一边和我一起回家,一边对我说他这些天来看了那些书,说他画了整整十本《水游》连环画,他现在可以闭着眼睛画出关羽和吕布来。他说他还看了许多医书,能说出人身上所有骨头的名称。我相信他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但是他的这些实话有自我吹嘘之嫌,无非是想表明自己个月来长了本事。相对而言,我宁肯听他的牛皮,因为他吹牛皮时显得很虚弱。后来周一凡问我,你知道女人的胸脯为什么会那么鼓吗?我说,这也算新闻,是为了给小把戏喂奶。周一凡说,你说对了。我没好气地说,不过,有的女人长了一对大奶子却并没有奶,像你妈,就是这种人。周一凡不说话了。过了半天,周一凡又开口说,你说我有病吗?我说,你当然有病,你是个瘸子。周一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有没有精神病?医书上有个病例,跟我一样,也是成天想说谎,书上说这个人是精神分裂症。我说,你不是很长时间不说谎了吗?周一凡说,我在家还是说,我妈老是要带我去看医生,我不想去,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病,我说谎只是想让大家高兴。其实我对自己说的那些并不当真。我说,那你不会不说吗?周一凡说,我爸和我妈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我妈成天想和我爸离婚,我听我妈说,离婚以后我跟她,可我不想跟她,她老是要打我,我一说谎她就打我。我说,那你不会不说谎吗,又没人逼着你说谎。周一凡说,那说什么呢,人总要说话。我说,你大概是真有病,别人不都在说话吗,人家也没有说谎。周一凡说,我看人家倒是在说谎。他说,我最很说谎的人。
  我们刚进中学,周一凡的父母就离了婚。周一凡跟他妈一起生活。离婚以后,周一凡的父亲住在医院的一间小平房里,他又恢复了到我家来与我父亲下棋的习惯,每回来,他都要带一些点心、水果之类的东西,让我转给周一凡。周一凡的父亲好喝酒,喝多了就喜欢不停地说话,在我父亲想棋的时候,他总是眼望着天窗,很响地吹着口哨,并大言不惭地说一些谎话,然后,自己笑上一阵。我想,原来周一凡好说谎是跟他爸学来的,他爸就是个牛皮大王。
  但过了没多久,周一凡的父亲不来下棋了,他摇身一变成了医院的红人,并做了医院的领导。我父母在家又开始说周一凡父亲的种种不是,我妈说他父亲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我爸不同意这种说法,说,你这个人就是好走极端,说人好,就把人说得好上了天,说人不好,就把人说得一无是处,周建明还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吧。我妈说,瞧他那德性,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你看着好了,没几天他又会结婚的。一凡他们娘俩真可怜。
  周一凡的妈这下又成了我们家的客人,我妈陪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着天下不是东西的男人,家里有了好吃的,我又得一趟趟地往周一凡家送。
  在中学里,读了很多书的周一凡依然是学校里的名人,他的出名,是因为他的几篇作文。教我们语文的陈老师是工宣队的,原先是造船厂的工人,他教作文的方式不同于其他老师,他不命题,而是随便我们写。周一凡第一篇作文的题目是《翻身》,他在文章中把他说成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解放前如何在地主家扛长工,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因为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在两岁的小女儿头上插上草标,在集市上卖了。后来解放军来了,如何把他们一家从水深火热中解救了出来。陈老师一边读周一凡的文章,我们一边在下面笑,有的同学笑得滚到了桌子底下。但陈老师一点也不笑,他说,你们不要笑,这叫虚构,你们懂不懂,这是文学创作的一种方法。陈老师尽管是个工人,但他的水平并不低,情绪好的时候他会卖弄一下他的知识,大段大段地背诵《滕王阁序》和列宁的著作,他的一手魏碑书法更是独步全校无人能比。我们对他挺佩服的。因此,他的称赞让许多同学对周一凡刮目相看了,只有我心下不服,我想,什么虚构,不就是吹牛逼嘛,吹牛遇也能算是方法。
  周一凡的牛皮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他又春风得意起来,初三时他还当上了团支部书记。
  但是好景不长,陈老师回工厂以后,我们的新语文老师江老师对周一凡的作文很不以为然,他说,这叫什么呀?胡编乱造,把真实的事写周正就不容易了,真实是文章的命根子。那时我们常写的文章是大字报。学校里最出风头的人是那些大字报写得好的人。我经常看高年级同学写的大字报,也常动手写一些打油诗。江老师对我的打油诗很是欣赏,经常把我的打油诗推荐到校黑板报上去,他说,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需要的是匕首,是投枪。那两年我东按两句西学两句写了厚厚一本打油诗。
  周一凡得意和失意没有什么区别,当团支书时他没能改掉撒谎的毛病,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威信可言,除了那个曾经是工人又回去做工人的陈老师,也没人对他的写作才华表示欣赏。陈老师走后,团支书的位置归了我,我能在班上做到一呼百应。周一凡对这一点心里也是明白的,当干部对他来说并不是件舒坦的事,身居要职却得不到应有的敬意只会让自己尴尬。罢官后的周一凡则恢复了说谎时的那种自在,每到下课,他又传在朝南的墙上,飞快地挤着右眼,编一些让人发笑的陪话。如果有人面红耳赤试图揭穿他的牛皮的话,周一凡是最高兴的。我们晒着太阳,听周一凡上天入地的胡吹,确实有一种快乐。而且,周一凡对他自己的说谎,似乎也渐渐地有点超脱了。女生首领张超男见我们聚在一难时,会朝这边大声说,周一凡,又吹了。周一凡很洒脱地笑笑说,我做得还很不够,还要继续努力。
  除了周一凡,没有男生敢和张超男说话,张超男是我们的笑料,我们日常的话题之一就是张超男的打扮。张超男不仅每天要更换衣服,还用炭笔画眉毛。时不时有些高年级的学生为了张超男约场子打架。那些充分发育的小子四处扬言谁谁摸过张超男了谁谁已经涮过张超男了。大家都把张超男看成女流氓,只有周一凡经常为张超男的清白辩护,他说,他们说的都是谎话,我敢保证他们连女人的生理结构都没弄清楚。周一凡吹牛归吹牛,但他读书多,没有人会在知识性的问题上与周一凡辩论,比如当他说出人体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说出篮球场的长度和宽度时,我们只能闭嘴,因为尽管我们都有骨头我们都比他会打篮球,但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块骨头谁也不知道篮球场的长度和宽度。周一凡和我是好朋友,他像是我的一个影子,成天跟在我身后。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没人敢欺负他。不过,周一凡对我的诗并不欣赏。他也有一本诗集,上面都是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诗,有惠特曼的,马雅可大斯基的,普希金的,他给我看他们的诗,说,这才叫诗,诗应该有激情,尤其要有梦想,而你的诗,没有梦想。我说,照你的说法,诗应该吹牛了。周一凡说,吹牛是吹牛,梦想是梦想,吹牛不是梦想,梦想也不是吹牛,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周一凡的话,他给我看的那些诗对我有很大的触动,回头再看看我自己写的那些打油诗,简直臭不可闻。我试着换换路子写诗,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梦想,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我的那些歪诗泄漏了我所有的秘密,吹牛大王周一凡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从小就是我的影子的人把我看得透透地,这让我沮丧万分。我头一回意识到,周一凡比我聪明,甚至他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牛皮,也有了某种超凡脱俗的光彩,让我自惭形秽,让我不敢小瞧了。我知道周一凡总有一天会写出诗来,我等待着这一天。
  有一天晚上,周一凡到我家来,浑身被雨淋得透湿。他把我叫到屋外,声音发抖地对我说,我写了一首诗我写出了第一首诗。他在路灯下拿出一本笔记来,让我看他写的诗。这首题为《你的手指如诗如梦》的诗,看得我心惊肉跳。周一凡在他诗中分明是写一个姑娘,写他为这个姑娘的手指做梦。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说,“你”是谁?周一凡说,“你”就是“你”,没有谁。我说,总有个谁。周一凡说,没有谁,就是“你”。我说,想不到你周一凡还蛮下流的。周一凡哆嗦了一下,说,张超男……是张超男的手指,她的手指,挺美的。我说,屁,张超男是个狗屁,你的诗也是狗屁。我感到很愤怒,心中对周一凡充满了不屑。周一凡下着这么大的雨把我叫出来,让我看的原来就是这种下流诗。周一凡在我的雨伞下低着头,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天窗照下来,屋子里亮如白昼,无数的手指像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烧着,美丽非凡。我不知道它们是谁的手指,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任何人的手指,我连自己的手指长得什么样都不清楚。
  从周一凡给我看诗的那个雨夜以后,我发现他不再和张超男说话了。与此同时,周一凡的另一些鲜为人知的谎言也通过张超男的嘴传扬开来,比如,他对张超男说过他读过《资本论》,而且是德文本版的《资本论》,说他发誓将来不结婚,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要张超男不要理睬那些给她写信的男学生,他说一个人说他喜欢另一个人,十有八九是骗人的谎话,只有在革命斗争中结下的友谊才会天长地久,只有那些经历坎坷的人才能拥有博大的情怀。张超男到处对人说,比起瘸腿的周一凡来,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残废。她的这些话让不少男同学醋意大发,他们经常在放学后找周一凡的麻烦,为了周一凡,我和别人打了不少架,我的上门牙如今只剩下一颗,这就是当时为了给周一凡打抱不平,被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揍的。我心里很瞧不起周一凡,每次为他的事和别人打架,他都在场,却从来没有上来帮过忙,而且,不管他自己挨没挨到揍,事后他都要痛哭一场。我总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遭遇坎坷的人,我还以为你是暴风雨里的海燕呢,原来你只有写写下流诗的胆。对张超男,我更是一肚子的火,要不是这个狐狸精,怎么会有这么多(口罗)嗦事呢。
  每个星期我都和周一凡一块去澡堂洗澡,有一回他在澡堂里对我说,我把我的诗给陈老师看过了,他说我的诗不下流。我问,哪个陈老师?周一凡说,船厂的那个陈老师。我说,不管下流不下流,我看你还是少写写这些诗,把心思多放点在学习上吧。周一凡说,那点东西哪里难得住我,只要我稍微花些力气,就能上北大。我说,行了行了,你少吹吹吧。
  从高二开始,学习就都是为了高考而安排的了。复习迎考的生活是紧张而又枯燥的,我每天早起晚睡,一心想考个好学校。但是成绩始终上不去。而聪明的周一凡也始终考不出好成绩来,除了数学、外语,其他课程的成绩他总是考不好。政治老师上课时,他会站起来和老师辩论到底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政治老师被周一凡弄烦了,就说,周一凡同学,不要半瓶子醋晃荡。周一凡很不服,下了课他找我们来理论。我说,你不是读过德文版的《资本论》吗?马克思是怎么说的?你把马克思说的话说给老师听听,他不就没话说了吗。听了这话,周一凡没话说了。他的谎言堵住了他自己的嘴。周一凡对历史有兴趣,我们学历史无非是背背书上的东西,周一凡却花了许多的功夫读课外书,还写了篇数千字的文章论述康有为。历史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她找周一凡谈了几次话,夸奖了他的才华,要他好好温课,将来进了大学再去好好研究历史。周一凡对老太太很感激,但他做起历史试卷来还是会忍不住地要卖弄他的课外知识,成绩当然高不了。更为糟糕的是他的作文,他的议论文的结论总是与一般正常的结论相反,这分明是哗众取宠的表现。而他的记叙文总是真实不起来,他写的那些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虚构的。即便是《记我最喜欢的人》这样的题目,他也要写出一个莫须有的怪人来。老师们对高智商的周一凡寄予了厚望,指望他考上名牌大学,为学校争光,见他这副神神道道的样子,真是无法可想。班主任到周一凡家去家访,把周一凡的学习情况跟他母亲谈了。
  我不知道老师家访时周一凡的母亲是如何反应的,但许多年以后再看周一凡的这小半生,我想老师的这次家访算得上是周一凡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周一凡一直饱受宠爱的生涯发生了逆转。那天晚上,周一凡的母亲到我家来,对我妈哭诉了周一凡的表现,她说一定是周一凡的老子做了孽,才让她有了两个没出息的儿子。我妈也陪她一同哭,他妈的声音尖一些,我妈的声音粗一些,一个女高音,一个女中音,此起彼伏,当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起初我被这种二重哭弄得屏气禁声心有戚戚焉,后来则觉得她们有些小题大作了,好像周一凡的谎言当真是弥天大流,只要他一张嘴,天马上就会场下来似的。周一凡的母亲在哭诉的过程中不时地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而我妈则总是接以一个字:“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打打打,后来她们说话声中的水音逐渐少了,而火气却渐显,听得出周一凡的母亲准备化悲痛为力量了。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我父亲对这两个女人的方针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打不是教育孩子的好方法,这么大的孩子,是很要面子的,打起来太难看了,还是应当以攻心为主。但两个怒火万丈的女人根本听不进我父亲的劝告,我母亲在造周一凡的母亲出门时还说:“打,狠狠地打,你打不动,或下不了手,就来喊我,我去帮你打。”
  其实周一凡的母亲经常对周一凡进行体罚,只是在她和周一凡的父亲离婚后和周一凡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不太舍得打周一凡,但周一凡说谎成性,丝毫不体谅她望子成龙的苦心,很丢她的面子,恨铁不成钢,只好动用武力敲打周一凡。有一天我见周一凡的半个脸肿得老高,问他怎么回事,周一凡说,晚上起来撒尿,跌了个跟头,我说:“难怪,你腿不好,跌跟头是正常的。”他没答理我,倚在朝阳的墙上,挤着两只大眼睛,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又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因为脸肿的缘故,他挤眼睛的动作较之往常要迟缓得多,神情却有了一些受了敌人的严刑拷打却绝不屈服的坚毅。许多同学见他这样,都离他远远的。我发觉他有时会自言自语些什么,或者,盯着远处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孤傲而又洒脱地吹几声口哨。
  许多事情有了第一回后往往就舍有第二回第三回,很快地成为习惯,动手打人也是如此,周一凡的母亲打周一凡就是这样的。据周一凡对我说,他母亲打他的周期越来越短,而且越来越没有理由,经常在他并没有说谎的情况下就扇他的耳光。刚开始时,挨打的周一凡哭,打人的周一凡母亲也哭,后来挨打的周一凡的抗击打能力日渐增强,挨打之后不再哭了,而打人的周一凡母亲却哭得越发的伤心了。周一凡对我分析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是周一凡挨打不哭周一凡的母亲打不出效果来了,二是周一凡说谎的毛病并没有能够得到根治。
  春天的时候,我们去一家远在郊区的药材培植场劳动,路上都要经过监狱的后门。监狱的后门外是很大的一片农田,下午我们回家经过那里时能看到不少犯人在田里劳动。犯人们一律地剃了光头,有的犯人的手脚还挂了铁链,走起来哗啷哗啷地响,周一凡说这些都是重刑犯人,他说周一清就是个重犯。我说你哥也是,没事去拦什么火车,真是吃饱了撑的。周一凡说:“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有拦火车的想法。我家人可能遗传上有问题。”我说:“我看也差不多,这叫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不过,你要是被手铐脚镣挂起来恐怕会吃不消的。”周一凡悲愤地用拳头捶打他的那条环腿说:“要不是这条腿!要不是这条腿!”好像是他的环腿影响了他拦火车的行动,因为他的坏腿不堪脚镣的重负,其实他根本没这个胆,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的谎话,我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周一凡沉默了一会,对我说前不久他妈在抽他嘴巴时因为用力过猛把自己的右手无名指给打骨折了,等他妈的手好了以后,他要去外地监狱看望周一清。
  我当然以为周一凡只是随嘴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这回他说到做到了。大概两个多月之后,周一凡的母亲丧魂落魄地跑到我家来告诉我们,周一凡失踪了。我母亲故作镇定地问周一凡母亲是不是打了周一凡,周一凡的母亲说是的,他又说谎了。我母亲对我父亲说,去,到一凡的老子那里去看看,百分之百到他那里去了。我父亲急忙去找,回来说一凡没有去过。我母亲说,我知道了,你回家看着钱有没有少,钱要是少了的话那他百分之百是带了钱出走了。听我母亲这一说,周一凡的妈立刻双腿一软,像一堆烂泥似地瘫在了地上。我父亲说,跟你们讲小孩大了不能打,会打出问题来的,看见没有,出问题了吧。我父亲一说话我母亲立刻让我父亲闭嘴,她说:“打就要打到位,打得他怕,打得不清不楚的只能增长他的歪风邪气。走!我去帮你把这个孽种抓回来,看他能跑出我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她们一起去了周一凡家,经过查点,果然发现少了十块钱。我母亲说:“好了,你放心好了,用不着去找,两天以后一凡自己就会回来,这一点钱他跑不了多远。”见周一凡的母亲将信将疑,我母亲说:“你这个小儿子我还不了解,除了撒谎,他连要饭的本事都没有。”
  两天过后,周一凡还没有回家,大人们都有些慌张失措了,我也非常为周一凡担心。在我母亲决定到公安局报案时,我说,周一凡可能去看周一清了。周一凡的母亲想了想,说,有可能,前些天他老是打听周一清的事。
  次日一大早,我母亲和周一凡母亲就去了周一清所在的劳改农场,临走前我妈问我怎么会说周一凡去找周一清了。我说,我也只是说有可能,周一凡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周一清一个人爱他。都是神经病!我妈骂了一句,也不知她骂的是谁。
  周一凡被押回时已经是形销骨立了。我到他家看他时他正在狠吞虎咽地吃烧鸡。旁边的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吃,满屋只听得他的嘴响,喉咙响,肠子响,屁响。待他吃完一只鸡歪在椅子上后,我妈疾言厉色道:“还跑吧?”“不跑了。”“还撒谎吧?”“不撒谎了。”“再跑,再撒谎,”我妈指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老合欢树说,“我就把你吊在树上打,饿你三天三夜!”
  周一凡离家出走了三天三夜,他到了周一清劳改农场所在的县城,但没能见着周一清,不过,此次出走倒给周一凡带来了不少吹牛的资本,在此后的十来天中,他每天都要向我讲述他这三天中的经历,其惊险与刺激,比之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毫不逊色。小别数日,在没有周一凡牛皮陪伴的日子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让我觉得生活是那么的没有光彩,所以,在周一凡口沫四溅地讲述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戳穿他,而聪明的周一凡也渐渐意识到了这种空前的宽松,意识到了他的牛皮不能自圆其说漏洞百出,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你说我哥哥会死在监狱里吗?”我说不会,监狱里有饭吃。周一凡说:“如果我被押到监狱里的话,我肯定会死在那里的。我在县城车站时,身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我躺在车站候车室里,看到别人在吃东西,我饿得不行了,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我说:“你把舌头吃了,将来要吹牛逼拿什么吹呢?对了,你不是会吹吗,吹两个牛人家不就会给你东西吃了吗?”周一凡懊丧地说:“唉,平时吹得云山雾罩的,关键的时候倒瘪了。”我说:“你也不要泄气,什么事做到高境界都不容易。”听我这样说,周一凡面露感激之色。
  进入高三以后,班里哪些同学有希望考上大学哪些同学没有希望越来越明朗了。成绩好的同学是老师的宠儿,根据各人的特长被组成各种提高班,给他们开小灶。高考根本没指望的那些同学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他们把精力都用在了男女约会上。总之,这两类人都活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比较尴尬的是我和周一凡这样一类人——考上大学的可能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很小很小。老师视我们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学习拔尖的同学用傲慢不屑的眼光看我们,落后分子们则对我们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我们三面讨好,三面受冷遇,心思复杂,不知路在何方。我父母对我的学习一向有点漠不关心,周一凡所受和待遇就大不一样了,他说他妈每天都要让他读书读到晚上十一点,几点到几点学数学,几点到几点读英语,几点到几点背历史,几点到几点吃银耳鸡蛋羹,几点到几点到院子里锻炼身体——他妈在合欢树上挂了一副吊环——都有严格的规定。然而这些举措对提高周一凡的学习成绩毫无作用,倒是把周一凡双膀、胸脯和背部练出了一团团一块块的肌肉,周一凡的神情并也因此而有了不少的变化,吹起牛来口气粗了,看起女生来眼光硬了。下课时有些同学在一起比肌肉,周一凡二话不说,摇到双杠跟前,咚咚咚咚一口撑了五六十个,然后慢慢摇回来,说,我他妈最烦人吹牛逼,有本事,上去练练。
  周一凡有了变化,中下游的学生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但这些变化都是价值不大的,老师和女生都不把他的变化放在眼里。周一凡很苦闷地对我说,他现在什么书也看不进去,整天想着韩国刚他们在干什么。韩国刚是校田径队的,是我们班学习最差的几个学生之一,也是我们考大学最有把握的学生之一,老师说他笃定能考上体院。下午是成绩好的学生分组吃小灶的时间,其他同学自习,没人管。我和周一凡这一档次的人坐在教室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看书,比我们成绩差的同学则出去玩。离学校不远、在学校和江边之间是大片的桑林,韩国刚他们有时去江里游泳,有时在桑林里吃桑椹。同去的还有几个发育特别好的女生,其中就有张超男。小学快毕业时就发育的张超男此时已经成了巨无霸,也在田径队,扔标枪。她是学校里惟一和周一凡说话的女生。周一凡时不时地想要和我探讨张超男,他说他认为张超男是学校女生中的NO.1最漂亮,我说你真是长了两只驴眼。
  在周一凡的再三嘀咕下,我还是和他尾随韩国刚和张超男他们去了江边。在桑林和长江之间,是一大块平坦的空地。我和周一凡埋伏在桑林里,看他们在空地上坐下来,听他们有一下没一下的清晰的说话声。我和周一凡在桑林里蹲了许久,也没见他们做别的什么,只听他们说起了斯大林和希特勒,蒋介石和黄金荣,还有对越自卫反击战。他们安静地坐着,气氛友好,让我心生感动。和周一凡回去的路上我说,你说得有点道理,张超男不丑。周一凡说,张超男丑?长了两只驴眼的人才会说张超男丑。
  后来学校里有了震动一时的传言:韩国刚和张超男乱搞男女关系。整个学校一下子有了庆祝节目时才会的那种欢腾,人们奔走相告。有关韩张乱搞的时间、地点等说法多达近十个版本。那些天好、中、差三个世界的学生都在谈论这件事,差生因为掌握了更多的资料而成为众人簇拥的对象,无数年轻的眼神和身体在数目之内像礼花焰火般地怒放了。我敏锐地觉得天下要大乱了。事情果然没有出乎我的预料,尽管校方公开辟谣,通告大家韩国刚和张超男到省城去参加运动会了,但大乱子还是出了:第一世界阵营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尖子学生在那几天里失踪了。那几日不仅三个世界不再界限分明,男女界限也在一夜之间被打破了。许多人都爱上了吃桑椹,校园里紫色的嘴唇随处可见。然而让我自己都奇怪的是,我和周一凡那些天里却是出奇的平静,我一下子背了二十课英语,周一凡则把政治这门他一向最弱的课背得透熟。随后,周一凡拟定了一份在我看来十分杰出的突击复习计划。我对周一凡说,没几天就要高考了,此时才如梦方醒,为时晚矣。周一凡说,你看我的好了,牛逼我就不自己吹了。
  我对自己向来没有太多的自信,对能否考上大学也不抱多少希望,但不敢对周一凡作判断,我相信,只要他不耽于谎言之中,他的智力要远在我以及班上那些所谓的尖子学生之上。我感到纳闷的是,周一凡为何恰恰在这几天突然间收住了他那滚滚滔滔的谎言,要知道,包括他妈、我妈在内的许多人用尽心力也没能奈何得了他的谎言。因此,我隐约地有了另一个猜测,觉得校园里那个弥天大谎的始作俑者正是周一凡。校方也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他们在经过调查后,逐渐把怀疑对象定在了周一凡身上。周一凡大难临头了!
  校方对周一凡的审查、教育大概进行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周一凡没能在班上学习。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去教导处、校长室门口转一转,每次我都能看到屋里有人在说话,而周一凡总是侧昂着头看着窗外,一副心游万仞的诗人模样。我心里恨周一凡,为什么要造这种下三滥的谣言呢!同时,自己内心里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许多事、许多人都有了说不出的隔膜感,惟有对周一凡,有着挥之不去的惦念。我母亲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这件事,她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对我约法三章:不许再和周一凡来往;不许再提有关周一凡的任何事情;必须考上大学。对前两点要求我没敢回嘴,我了解我妈的脾气,跟她顶嘴不会有好下场。至于后一点要求,我实在不敢从命。我说,你又不是老师,老师都说我考大学危险,你非让我考上大学,是不是有点好高骛远了。我妈一掌击在饭桌上,呸,老师放个屁你就当成戏,你是老师生的吗?见她不可理喻,我来了招狠的,我说,妈,你可别逼我,逼急了我可会走。我妈一把将我的饭碗夺去说,走走,请,门就在你身后。我知道我斗不过我妈,她向来软硬不吃,更绝不肯吃眼前亏。我拿回饭碗,堆起笑脸来说,好好好,不就是考大学吗,考就是了,走就不必了,你舍得起我走,我还舍不得离开你呢。
  有天晚饭后,周一凡的母亲到我家来,和我妈说了周一凡在学校里的事,我妈二话没说,去了周一凡家。我想她是去整治谎言大师周一凡的。对这种工作她一向有兴趣,这回她更是要大打出手了。回来以后,她和我父亲谈论周一凡。我很关心周一凡的命运,伸长了耳朵偷听父母的谈话。
  “招了没有?”我父亲问。
  “没有。这小子这回吃了秤砣了。”
  “不一定是一凡造的谣吧?”
  “不是他造的谣我不姓张(我妈姓张)。”
  “没打他吧,打是没用的。”
  “不打?不打他还要上天呢!打了,袁丽(周一凡的妈叫袁丽)用鞋底抽他的嘴。要叫我,就用纳鞋底的锥子锥他的嘴。”
  “打了他以后他招了没有呢?”
  “没有,他这回吃了豹子胆了。”
  “我说打是没用的吧。”
  “那你说什么是有用的呢?”
  “爱”
  “打就是爱!”
  “你们这样下去,会把一凡给毁了的!”
  我父亲的声音里是很有些悲怆的,我听了,心里也悲怆起来。我太了解周一凡了,他太弱太敏感了,尽管他近来长了肌肉,但他的性格是很脆弱的,经不住他妈、我妈和校方的折腾。夜里我时常梦见弱不经风的周一凡,有一回我梦见他的嘴被放进炼钢炉里,烧得通红以后,取出来,放在锻台上,一群人围在四周,手里各执了大锤,抡起来,砸在周一凡的嘴上。他们后来把周一凡的嘴打成了一只提亮的哨子,哨子不吹自鸣,在灰色的梦境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第二天上课的间歌时间,我在校园里见到了我妈,她穿得笔挺,走进了校长室,我知道周一凡在校长室里,但我不知道我妈来干什么。我潜伏在校长室的窗下,窃听其中发生的内容。
  “请问校长,周一凡为什么不能去正常温保?”我妈有时说起话来是很文雅的,不过这种文雅不是那种谦恭的家长式的文雅,而是类似于教育局长或高级记者的文雅。
  “您是哪位?”校长说。
  “我是周一凡的母亲。”
  “噢,请坐请坐,我们正要与你们取得联系呢。”
  “坐就不必了,大家都忙,不能影响工作,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样,”校长说,“学校最近有人撒谎造谣,扰乱了秩序。我们怀疑这个谣是周一凡同学造的,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怀疑?有没有证据?”我妈不亢不卑字正腔园,“没有?没有证据就把我儿子关在这里这么多天?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知道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意义,这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是一个学生成为国家栋梁的重要途径?你们知道不知道随便冤枉一个孩子会给他的内心带来多少麻烦?这些后果你们想没想过?”
  我妈的问题更然而止,校长也没说话,屋里静悄悄地,只听得周一凡的一声咳嗽。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听到校长说:“周一凡,你先回班里去吧。”
  我不知道我母亲后来又和校长说了什么,总之,谣言的事不了了之了。周一凡也没回班里学习,在余下的十来天里,他一直呆在家里复习功课。因为见不到他,不知他到底怎样了。
  一直到高考那天,我才在考场上见到了周一凡。周一凡瘦了不少,脸却显得更白了。看上去他很精神,显然,校方和家长的围剿没能奈何得了他。见到我,他远远地就亮着嗓门叫道:“喂,近来还好吧!”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本来我一直想着见到他以后要当面问问他那个谣言是不是他造的,见他这副样子,我想问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高考的结果,是我和周一凡被同一所大学录取了。他的总分比我多二十来分,完全可以报更好一点的学校,但他还是和我报了同一所大学。为此我很感动了一番,觉得周一凡够意思。他妈和我妈也赞同他的选择,她们认为,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周一凡能得到我的些许照顾。对自己的儿子能考上大学,我妈和他妈都是喜出望外,他妈对我妈感激不尽,把功劳全都归到了我妈头上。
  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漫长的夏天过去后,我和周一凡坐火车去北方的S大学。我们的车座对面坐着一个明显是新生的女孩,长得一副讨喜模样。周一凡很快和她搭上了话,他说他和我都是北大中文系二年级的,他说我是著名的校园诗人。接着他就挥斥方遒地谈起了西方现代旅诗歌,谈话间他时常微侧着脑袋背出一些洋文来,让我忍不住要笑。然而我不敢开口说什么,生怕一开口露了馅,揽了周一凡的场。于是我只好不住地摸出烟来抽,暑假里刚学会的本事,这回被周一凡逼得派上了用场。烟雾在我脸前缥缈着,我眯着眼,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偷眼打量对面一脸崇敬的长相俊秀的女孩子。后来她直接向我讨要我的“大作”,我正不知所措,切齿歪脸地在肚里咒骂周一凡,周一凡早从口袋里拔出钢笔来,在香烟盒的衬纸上写下了“我”的一首诗:
    梦想总是越积越少
     或者
     收集梦想
    如同拔取飞禽的羽毛
    插在腋下
    也难成
     哪怕一次的飞翔
    由谎言牵引
    或许能得半尺高的
    升腾
     又怕人嗤笑
     更怕自己
    无处降落
  这时,火车正减速进站,我从周一凡手中夺过纸条,塞进了我的口袋,然后,说了我在整个旅途中几乎是惟一的一句话:“到站了哥们,别吹了!”
  我本来以为周一凡进入大学以后会很快地出人头地,在大学里学文学,富有想像力是让人羡慕的事情,这里的环境也许是最适宜于梦想的了。可事实并不如此,进入大学的周一凡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诗写得俗不可耐,尽是些直白的大话、虚假的激情,看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课余时间周一凡常喊我去学校后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一起去的还有些自命不凡的同学。周一凡有钱,他很能适应大学里那种吃喝风吹牛风。每回周一凡昂着头迈着瘸步走进咖啡馆海阔天高胡侃的时候,都让我觉得他天生就是为了过这种生活的。在这里周一凡是当然的主角,他无所不谈,谈诗、谈小说、谈美学,也谈女人。我怀疑他与我一样,骨子里没有什么诗情,装模作样地涂抹点长长短短的句子,多半是想吸引几个女孩子。周一凡说过,男人生活的终极目标只是女人,写诗是这样,演戏是这样,发射火箭发射人造卫星是这样,发动战争竞选总统也无非是这样,不会有例外。周一凡发表什么样的观点,都会有人跟他争论,而这也正是他期待的。他说,科学的一个标志就是它具有辩论的余地,否则,就是伪科学。
  与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之间大多是通过周一凡认识的,但通常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某个男生和某个女生就会结成更为稳定的不同寻常的关系,离开我们这个圈子。这些人原本也都是有些疯劲的,言行举止不同一般。离开这个圈子以后他们大多有改邪归正的表现,在各样的组织里混得些名头,俨然是主流的架势。说起周一凡来,口气中都有不屑的味道。尤其是那些女生,更是压根也没把周一凡放在眼里。原先我也有在这些女生中捞一两个躲到哪儿猫腻一把的心思,实在没有看得上眼的,便不再与他们一块混了。
  学校的体操房前有一块草坪,草坪的周围有许多杂树,这是校园诗人和失恋的人常去光顾的地方。远远地看过去,你搞不清那些在林间徘徊或在草地上躺着的人谁是诗人谁是失恋者,有一点大家都清楚,诗人经常失恋,而失恋者常常会自然而然成为诗人。周一凡常去那里,他说那里有一种氛围,很适合酝酿诗情。我曾经跟他去那里玩过一次,并大肆嘲笑了那些形容枯槁神情不详的人。当时我对周一凡说,这个地方应该叫做炼狱,炼狱里的人一定都是这副样子。周一凡不说话,看得出他对我的这些话感到别扭。我指着那些诗人或失恋者对周一凡说,别看他们如今为形而上痛苦,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比所有的人都形而下的,他们对物质的攫取会比任何人都贪婪,他们对精神的抛弃会比所有的人都干净彻底。周一凡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我许久。我又说,赶紧实实在在地生活吧,别他妈整天呆在梦里,谁会在乎你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呢,梦想能换来什么呢。周一凡脸色终于变了,说,你不在乎我的梦想,我还不在乎你的生活呢,你所谓的生活,在我眼里一钱不值。
  我并不很为周一凡担心。校园里像周一凡这样的诗人并不鲜见,姿态做得比他更高的也大有人在,但又有多少人始终不渝地把自己的梦想维持下去了呢。我看得非常清楚,几乎所有的人都适时地把超凡脱俗的梦转移到目的明确的追求上去了,女人、工作、金钱、荣誉,这都是些实实在在的诱人的东西。我想周一凡也不会例外,至多会比别人多走点弯路罢了。
  周一凡的周围一直没缺少过狐朋狗友,我以为,周一凡有钱,这是他具有凝聚力的主要原因。他的钱有两个来路,一是他在台湾的姨妈,一是他在美国的舅舅,据他自己说,他舅舅是个孤老头,一个人在美国,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板,经常来信让他去美国。他的话我向来不大敢相信,但他大把大把地花钱,这却是毫不含糊的事实。我们上大二时,周一凡的父亲和他母亲破镜重圆,复了婚。寒假回家,我们一家人都去参加了周一凡父母的婚礼。这个异常盛大的婚礼是在一个大雪天举行的。周一凡的父亲神采奕奕,他的长相与周一凡惊人地相像,皮肤雪白,说话时常会飞快地眨动右眼。我母亲虽然十分厌恶周一凡的父亲,但她还是去喝了喜酒。见到我们后周一凡的父亲高声对我父母说;“过两年我把一凡和你们家小虎一块送到美国去,哈佛!”周一凡在他父母婚礼的第二天就返回了学校,他对我说,这个世界到处是谎言,他的父亲就是一个谎言大师,他一分钟也不愿和他父亲呆在一个屋檐下。
  假期结束,我回到学校,发现周一凡和学校一个名叫沈宁的女生已经关系不同一般了。
  沈宁是外文系的学生,长得极其瘦小,头发黄黄的,两只眼睛有点向外暴凸,像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我早些时候就认识了沈宁,当然,是通过周一凡认识的,至于周一凡是怎么认识她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以我的眼光看来,沈宁身上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她干瘪得几乎让我忽略了她的性别。我在咖啡馆里遇到过她几回,在一群高谈阔论的人中间,她显得非常紧张,偶尔发表一些观点时,也是一副无助的希望别人谅解的样子。她总是坐在周一凡的身边,很认真地听别人的宏论。
  周一凡对我说,他和沈宁相爱了。他把他近来写的爱情诗给我看,这些诗写得柔情似水胸襟宽广,我没有理由不为周一凡高兴。对于未来,周一凡有了许多切实的打算,他说他准备苦读英语,毕业后和沈宁一起去美国,和沈宁一起研究比较文学。平时和周一凡在一起时,处处都能感受他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生活有规律了,不再去咖啡馆乱花钱了,更为深刻的变化,是他不再开口便是谎言了。我想,爱情真是个奇妙无比的玩意儿,多少人花了多少努力想了多少办法也没能治住周一凡的谎言,不想一个发育不良的女孩子便轻易地解决了这个老大难的问题。我留心观察了沈宁,慢慢地倒也发现了她的优点,不说她一心读书的纯粹,不说她的朴实,单是她的柔弱,就能让人生出怜恤之心。每天周一凡都去女生宿舍门口等沈宁,那里聚集着学校众多的不学无术搔首弄姿的公子哥儿,周一凡站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情态急切而愉快,见了沈宁出来,两人相视的笑容总是有那么点羞涩的。他们俩一起去图书馆上晚自习,然后,在图书馆前面宽阔的林荫道上散步。周一凡总是拉着沈宁的手,因为他的腿不好,走起来动作幅度很大,远远地看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掩饰不住的快乐的样子。有天夜里,睡我下铺的周一凡把我拍醒,我在依稀的光线里看到了周一凡脸上的泪花,他说:“你知道吗小虎,我恋爱了。”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了。”那一夜,我再也没能人题,我觉得夜晚真是美丽极了。
  然而,好景不长,事情很快又发生了变化。
  秋天,张超男来北京参加田径运动会。为了尽地主之谊,我和周一凡都去看她比赛,陪她在北京到处玩。张超男的个子比我和周一凡都高,身材匀称健硕。数年不见,我们说了许多话。大概是长期锻炼的原因,张超男的举止有一种不常见的大度,既潇洒又从容。同时,她身上还有一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成熟的女人昧,让我的精神和肢体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充盈,我原先对她的不良印象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周一凡对她的反应更是强烈,为了陪她游玩留影,周一凡特地买了一架高级照像机,把他原来的那架“傻瓜”淘汰给了我。每至一处,周一凡都要不厌其烦地为张超男选景、测光,完全是拍艺术照的架势。给张超男拍完后,周一凡都要站到张超男身边,让我给他们俩拍合影。张超男倒也大方,来者不拒。有不少回她都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周一凡的肩上,那情形,像管教干部在鼓励一个失足青年。短短的几天里,周一凡不知说了多少笑话,以至于他一张口,我就知道又有一串笑话将要从他嘴里出笼了。沈宁跟我们玩了一天,就因为力不能支而回避了,她那么瘦弱,既不能多走路,又不能喝酒,一块吃饭时,面对像老虎似的大口吞食的张超男,她简直就像一只病鸡。周一凡的那些笑话她显然都听过了,张超男破口大笑之时,她只是陪着张张嘴,对周一凡表示一下默契。周一凡向来出手大方,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挥金如土,他给张超男买衣服、买香水、买手表,就差给张超男买钻石戒指了。我陪他们玩了三天,终于受不了这种强刺激,找了个理由夺命而逃了。张超男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是周一凡单独相陪的,他们又进行了什么项目,我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事过后想想就会变得非常清楚,然而有的事却不同。现在看来,这短短的几天,又一次改变了周一凡的生活。张超男走后,他没去找过沈宁,沈宁也没有来找过他,两人之间那种感人至深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没有任何的解释和总结。我在校园里看到过几次沈宁,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就没和她打招呼。缺少了和周一凡在一块的异样的情形,人群中的沈宁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沈宁,不知她现在如何了,我常想,她的外语不错,或许,能讨到一份不错的生活吧。
  周一凡和张超男之间后来也没再发生过什么,他和沈宁、和张超男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想起这些事的感觉,如同是听周一凡制造的那些高明的谎言,难辨真伪。我试图自己对此作出解释,我总是想起当年在中学发生的那个有关张超男和韩国刚的谎言,那也是个谜。我想那个引起风波的谎大概真是周一凡制造的,他喜欢张超男,出于不可知的心理,他造了那个谣。这次的北京相遇,他对张超男不同寻常的热情,或许是为早年的那个谎表示歉意,或许他一直爱的就是张超男而他对沈宁的感情只是他无数谎言中的一个。联系他短暂的历史,我以为他一直是迷恋于张超男的,只是始终没有获得勇气和机会。这次张超男来北京,给周一凡提供了他一直迷恋的对象,可是时间已经不对了,不能让他作出自然的表白。但这肯定是最后的机会,可以让他作出不成为表白的表白。所以,周一凡的表现是失态的,违反他表达情感的一般方式,既没有直抒胸臆,也没有写下任何诗章。但无论如何,周一凡还是用了变形的方式一吐为快了,对张超男的表达失去了分寸,也丝毫没有顾及沈宁。一瞬的坚定和慌乱之后,沈宁肯定又在周一凡的情感泥泞中显现了,时间和空间又恢复了常态,周一凡清楚地看见了刚刚逝去的自己,我想他肯定是想回头找沈宁的,然而,时间又一次不对了,就像某些花草、庄稼一样,一次施肥不彻底,再追肥就为时晚矣,花不开了,果不给了。这样的结局,不能归罪于沈宁或张超男,更不能归罪于时间或者空间,似乎也不能归罪于周一凡。周一凡曾经问过我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出谎言和梦想的区别,我说我不能,周一凡说,谎言是可以表述出来的,而梦想不能,梦想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谎言不是。他说这话,大概是有所针对的,是在向我作某种解释,但他和沈宁、和张超男,究竟哪一个是谎言,哪一个是梦想,或者皆为流言皆为梦想,我又有点糊涂,不能判断了。想着这些的时候,周一凡都会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会儿是与沈宁相伴,他显得孔武有力,阳刚而宽厚;一会儿是和张超男在一道,此时的他则又是弱不经风可怜巴巴的样子了。
  大学生活中余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各人都在为眼前的未来作打算,找工作的找工作,找对象的找对象。我也不例外,满校园地撒网,总算功夫没白废,心满意足地找到了一个女生。我非常忙,只有在早上离开宿舍和晚上回到宿舍时才能见到睡在床上的周一凡,而且他睡觉的姿势好像总是不变,蜷曲着,脸朝着墙。他大概是不想让别人惊动他,这一点我能够理解,我也就不去打扰他,由他睡去。在漫长的休眠状态下,周一凡的头发长得老长,从背后看,活像个女人。我不担心周一凡会出什么问题,因为他的床头总有些吃的,面包啦鸡蛋糕啦之类的东西。想着填饱肚子,周一凡就死不了。
  夜深人静之时,睡在我下铺的周一凡会发出哭泣的动静,让我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说这些吧,都是些陈年旧账了。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来,我乱七八糟地经历了许多事,但这些事都与周一凡无关,不去说它了。周一凡也乱七八糟经历了许多事,这些事也与我相距甚远,也不去说它了。至于与本文有关的各人在这些年中的变化,简单说明如下:
  我父母和周一凡的父母都已退休在家,白天他们一起去少年宫广场跳扇子舞,晚上常在一起搓麻将,刚开始不赌钱,后来赌些小钱,说是没刺激,来得不带劲。
  周一清出狱后和我哥哥合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屋,他出资金,我哥哥出技术,效益相当好。周一清还是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至今未婚。
  我哥哥因勾搭一个有夫之妇,被其夫割下了一只耳朵,好在当时他拎着这只耳朵去了医院,医生又给他把耳朵缝上了。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生活和兴趣,只是跟他有瓜葛的女人明显地越来越老了。
  周一凡去了趟美国,没做成什么事,带了一大笔钱回了国。回国以后,他也做了些生意,但好像都是赔本的买卖。他一直生活在北方我们小时候呆过的那个城市,说是呆不惯南方,一过黄河身体就出现过敏反应。前天他在该市的动物园里打电话给我,说他出资包下了动物园一只老虎的饲养费用,让我带儿子去看他的老虎。他说老虎真是了不得的动物。
  我问他过得怎么样,都忙些什么。他说,忙也是瞎忙,过得还不错,就是很想念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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