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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宗皇帝继承大统之后,即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永徽之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内外一度风平浪静。除了晋州发生地震,恒州豪雨成灾之外,几乎无事可述。
  永徽三年三月,武则天在宫中生下一男,取名为弘。同年七月,王皇后的义子陈王忠被册立为太子。这年在后宫所发生的盘根错节的立储风波看似未端小节,但它却导致了往后官中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纷争。
  萧淑妃容貌艳丽,举止高雅,深得高宗幸宠。高宗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许诺,一旦时机成熟,他将立萧淑妃的儿子素节为太子。当高宗试探性地将这一意图透露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大臣时,立即遭到了臣僚们的坚决反对。在立储这件事上,长孙无忌认为最合适的太子人选当为高宗长子陈王忠。高宗的意见既然没有得到长孙无忌等大臣的赞同,至于立长子陈王为太子一事他亦态度暧昧,曲意拖延,这件事就此搁置起来。
  一天上早朝时,无忌偕同右仆射褚遂良、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韩瑷等人再次联袂上奏,要求立陈王忠为太子。高宗皇帝似乎仍想将这件事拖延下去,他像往常那样敷衍道:“此事容朕再考虑考虑。”接着就要宣布退朝。
  不料这一次,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他见高宗皇帝借故推延,便率众臣上前一步,绕过问题的实质,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来。
  无忌奏道:“近来听说陛下的第五皇子峰世,臣等庆贺皇上。”
  无忌所说的第五皇子就是武则天的长子弘。高宗一听,顿时面红耳赤,他与先帝嫔妃有染并生下一子之事,朝中臣僚尽皆知晓,只是不便明说而已。现在长孙无忌故意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此事挑开,似乎在蓄意与自己的面子过不去。无忌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他与朝中重臣之所以没有在这件难堪的事情上深究下去,是以皇帝陛下答应立陈王为太子为前提的。
  “臣等请求陛下将武才人升为昭仪。”无忌进一步提出了交换条件。
  高宗皇帝再也不愿意在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上纠缠下去了。他当即下诏将武才人摺升为昭仪,并册立陈王忠为太子。
  当萧淑妃意识到自己成了这桩幕后交易的牺牲品时,愤怒和绝望终于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整日在房中哭泣,将存心前来抚慰的高宗一连数次挡在门外。此刻的高宗李治正被原罪和乱伦的恐惧以及对萧淑妃的愧疚之感紧紧包围着,迫切需要得到一个排泄的场所。萧淑妃对高宗的冷落无疑使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李治往往在刚刚吃了萧淑妃的闭门羹之后,立即命令宦官改道前往武则天的住所。命运仿佛故意在作弄她,注定了要使她铸成大错。当萧淑妃有一天突然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一切毕竟都已太晚了。
  武则天在攫升为昭仪之后,她的前途也并非一帆风顺。尽管皇帝陛下几乎每夜都要驾临她的寝宫,而且皇后王氏在消除了自己宿敌的影响之后对她信任有加,但武则天并未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在朝廷的后宫内院,一个阴谋的暂告平息几乎立刻意味着另一个阴谋的开始,这是每一个深处后宫的女人们必须懂得的基本常识。
  大太监魏安再一次来到了武则天的身边。他提醒武昭仪:随着萧淑妃在内宫的势力的消失,在王皇后眼中,武则天这块筹码也将失去作用。一旦王氏认识到自己身为皇后而形同虚设,女人的嫉妒心会促使她铤而走险的。况且王皇后的兄长柳奭素与无忌相善,目前已升任宰相之职,在朝中的势力正如日中天……
  一天晚上,皇后王氏遣派一名使女来到武则天的住处,请武昭仪翌日散朝之后去颐云宫品茗小坐。即便来者只是一名宫女,武则天仍然郑重其事地远远出来迎接。她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一度使宫女感到手足无措。
  武则天将宫女引入内室,命人奉上香茶之后,满面春风地对她说道:“妹妹深夜到此,不知有何吩咐?”
  使女见武昭仪以姐妹相称,不觉一愣,她见武则天的脸上并无嘲讽之意,这才安下心来,说明了来意。
  “还请妹妹转告皇后,明日散朝之后,我一定按时前去探访。”武则天说。
  “妹妹今年多大了?”过了一会,武则天问道。
  “十八。”
  当武则天问到她家居何处,现家中尚有何人时。宫女早已泪水涟涟。武则天照例宽慰了她一番。
  “妹妹生得聪明伶俐,日后必有洪福,”武则天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妹妹在朝中举目无亲,我看咱们日后就以姐妹相称,在宫中也可以有个照应……”
  使女听武则天这么说,立即跪地叩拜:“常听人说武昭仪礼贤下士,待下人亲同手足,今亲蒙昭仪恩泽,奴婢就已感激不尽,怎敢妄自高攀,辱没了昭仪的名声。”
  武则天笑了笑,说道:“我们同为女人,在宫中侍奉陛下,何分彼此?妹妹快快请起。”
  使女见武则天诚意弥笃,便行叩拜大礼:“姐姐恩典,小人没齿难忘,日后或有效劳之处,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武则天淡淡一笑,随手摘下一块玉佩,递给使女:“这块玉佩请妹妹收下,权充见面之礼。”
  “这么贵重的东西,小人怎么敢拿?”
  “既然咱们已结为姐妹,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妹妹不必客气。”
  使女收下玉佩,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武则天一直将她送出了嘉献门外。
  她们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使女拉了拉武则天的衣袂,低声说道:“姐姐,我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近来皇后娘娘宫中时有武士出入,仿佛在商量什么事情,奴婢虽不明底细,但料想对姐姐不利。”使女神色慌张地说。
  武则天竭力显出平静的样子,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这些天与萧淑妃也过从甚密,她们常常以污秽之语咒骂昭仪。”
  “她们骂些什么?”武则天语含讥讽。
  “她们骂昭仪祸过姐己,妖比褒姒……”使女想了想,又说,“以奴婢之见,近来宫中气氛紧肃,明日去颐云宫之事,姐姐似宜借故推托。”
  “我知道了,”武则天拉住使女的手,“多谢妹妹一番苦心。”
  看着使女远去的背影,武则天站在嘉献门外的秋风中,迟迟没有离去。
  第二天一早,武则天派自己身过的侍女前往皇后宫中,以“偶染小疾,卧床不便”为由谢绝了王氏的邀请。到了晚上,王皇后便以探病为借口,亲自来到了武则天的住处。
  王皇后没有想到的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武则天的寝宫外站着两排宫廷侍卫。王皇后在几名随侍的簇拥下来到门前,一位披铉执剑的卫士挡住了她的去路。
  “皇帝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武士语调矜持,目不斜视。
  王皇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来时路上,皇后一直心思重重,犹豫不决。以自己皇后的身份降尊前去探访一个昭仪使她难以容忍,有好几次,她甚至想半路回宫,以至于不到五百米的路程,她竟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
  王氏身边的宦官见皇后被拦,便上前喝道:“放肆,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退下!”
  门前的武士也不示弱,他并不答话,而是“唰”的一声亮出了宝剑。
  在寝宫之内,高宗李治正和武则天纵谈天下文章,吟诗酬唱,对宫外之事浑然不觉。
   

  永徽五年初春,武则天生了一个女儿。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武则天又生下第二个儿子贤,此时,长子弘已年满三岁。
  永徽五年可谓多事之秋。这一年,有两桩重大的事件在后宫相继发生。
  一天清晨,王皇后未带任何侍从,独自一人朝武则天的寝宫走去。时值阳春三月,绵绵细雨时断时续。后宫假山深处的梅花吐蕊绽放,嫔妃和宫女正三三两两沿着御花园的幽僻小径散心赏梅。
  近年来,王皇后意识到,无论是萧淑妃还是她自己,均被高宗皇帝撇在了一边,只有在武则天怀孕的那几个月中,高宗才偶尔驾幸皇后的官殿。另一方面,武则天似乎也加强了对自己的防备,除了宫中例行的节日大典之外,两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武则天对自己的冷漠、高傲虽一如往昔,但她并无过分的飞扬跋扈。当皇后得知武则天产下一女之后,她想利用探访之便暂时缓和一下两人日益紧张的关系。再说,武氏的子女亦为皇帝嫡嗣,自己作为一国之后,也理应对此略表关切。
  王皇后想起来,她曾经和萧淑妃在自己的宫中内帐作过一番密谈。当她们谈到高宗李治为何撇下后宫三千佳丽,对武则天情有独钟时,萧淑妃答道:我听说武则天用禽兽之法魅悦陛下。王皇后忙问:什么禽兽之法?萧淑妃诡谲一笑,她比划着手指做出一个淫亵动作……想到这里,王皇后不禁也笑了起来。
  武则天的寝房外显得空寂而冷清。几个奶妈和宫女见皇后驾到,便远远出来迎候。
  “武昭仪在吗?”皇后问道。
  “武昭仪到后园赏梅去了,”奶妈答道:“奴婢这就前去通报……”
  “不必了,”王皇后摆了摆手,“我只是想来看看小公主。”
  王皇后穿过一排回廊,走进了育婴室。小公主安卧在墙边的一张摇床里,看上去正在熟睡。房中的炉火照亮了她那红扑扑的小脸。王皇后多年来一直未能生育,似乎对婴儿格外喜爱。她从摇床里将小公主抱起来逗弄了一番。也许是房内木炭的气味过于呛鼻,王皇后很快就觉得头穴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她将小公主放回摇床,来到了屋外。
  “公主正在熟睡,过两天我再来看她。”王皇后向门外的侍女和奶妈吩咐了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王皇后走后不久,散朝之后的高宗李治带着七、八名宦官朝武则天的住处走来。这时,武则天也刚从御花园散心回来。她见高宗驾临,赶忙率领内侍前来迎候。
  “皇上吉祥。”武则天拜伏行礼。
  “免礼,兔礼,”高宗哈哈一乐,“小公主现在怎么样啦?”
  “她正在育婴室熟睡呢。”武则天答道。在散心赏梅的途中,她的脸经冷风一吹,显得红晕而充满光泽。她转身对一名宫娥说道:“还不快去将小公主抱出来让陛下瞧瞧。”
  宫娥答应了一声,便朝育婴室走去。
  过不多久,宫娥和一名奶妈神色慌张地从育婴室跑了出来。她们跑到高宗和武则天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皇上、武昭仪,小公主……”
  武则天一愣,厉声喝道:“公主怎么啦?”
  “公主手脚冰冷,脸色苍白,怎么摇她也不醒……奴婢失职,罪该万死。”
  武则天惊叫了一声,当即晕倒在高宗的怀里。
  高宗皇帝来到育婴室,看见小公主僵直地躺在摇床里,双目紧闭,脸色如灰,看上去早已断气多时。高宗用威严的目光扫视着身边吓得直打哆嗦的宫娥和奶妈:“这是怎么回事?”
  宫娥与奶妈早已魂不附体,她们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作答。
  武则天这时已经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口,她像是强忍着眼泪,脸色和语调似乎都已平静了许多,她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闲人来到这里?”
  宫娥看了看高宗,又看了看武昭仪,迟疑不决地答道:“刚才,皇后娘娘倒是来过……”
  “大胆。”武则天喝道,“皇后娘娘一行驾临,我怎么会不知道?”
  “皇后娘娘这次来,并未事先通报”,宫娥硬着头皮往下说,“她只是一人前来……”
  高宗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难道是皇后她……,高宗素来不喜欢王皇后,这门太宗在世时钦定的婚事长期以来一直使他悒悒不欢。在他看来,王皇后表面上看似端庄有礼,实则智谋过人。她怂恿自己召回武则天的真实意图在于,一方面她可以利用高宗对武则天的幸宠来削弱萧淑妃的势力,同时,她又鼓动朝中大臣在立义子忠为太子这件事上与皇帝讨价还价。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又发现王皇后与宿敌萧淑妃常在一起密谋,形迹极为可疑。而此刻的武则天在他眼中却犹若一叶随风飘荡的孤舟,境况堪怜,无所依傍,若不是自己有意袒护着武昭仪,很难说王皇后会闹出什么事来。
  高宗李治将这些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之后,不禁为自己的仁慈所感动,泪水夺眶而出:“一定是皇后杀了我的女儿。她已经不配母仪天下,我也许应当废了她。”
  话一出口,高宗自己也吓了一跳。武则天亦颇感意外,她对高宗说道:“都因我未能看护好小公主,才有今日之祸,现在又触动陛下圣怒,罪及皇后娘娘,臣妾罪该万死。”
  高宗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随后拂袖离去。
  小公主暴毙一事随后即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王皇后的尴尬处境很快得到了无忌等朝中大臣的同情。无忌向高宗反问道:“如果皇后娘娘意欲加害武昭仪,杀掉一个公主又有何用?她为什么不直接向武昭仪下手呢?”
  高宗闻听,倒也无话。
  公主暴亡一事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却使武则天看清自己的潜在对手:那是一个包括长孙无忌、中书令韩缓、仆射褚遂良在内的强大的势力集团。
  这一年的七月,宰相柳奭在高宗的压力下被迫辞职,迁任外省。他的妹妹皇后王氏虽未遭废黜,但实际上已形同幽禁。
  这天傍晚,大太监魏安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掖廷宫,向武则天请安。武则天兀自坐在房内的梳妆镜前,脸色憔悴,像是通宵未眠。早些时候,魏安听说武则天和高宗皇帝曾秘密造访过太尉长孙无忌的府第,并带去十车金银罗缎,这次造访最后以不欢而散而告终。送去的十车金银,无忌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几件,大部分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魏安显然明了武则天眼下的心境,他进了屋,只是不声不响地垂立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武则天长叹了一声,对魏安说道:“这些天的事,你也许已经听说了。无忌这个老贼软硬不吃,真不知如何是好?”
  魏安略一思考,便对武则天说道:“以无忌现在的权势,他当然不会将昭仪放在眼里。以老朽之见,昭仪与其徒劳无益地与无忌等人纠缠下去,还不如另辟蹊径,任用新官。”
  “朝廷上下权臣皆为无忌党羽,何人可用?”
  魏安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听说卫尉卿许敬宗为人乖巧,极善权术,与无忌等人素有积怨。自从柳爽去职之后,宰相一职一直空着,昭仪若能说动皇上,让许敬宗递补空阙,他必能披肝沥胆以报……”
  “好吧,”武则天说,“明天你先替我送些金银布帛给他。”
  “还有一个人,昭仪亦应留意。”
  “谁?”
  “就是新任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的李义府。此人虽然目下官位低微,但他才智过人,内心狂野。加上他刚来朝中,无可依归,现昭仪深得陛下宠幸,恐怕他不等昭仪提拔,就会前来向你试探。”
  武则天心头豁然一亮,连日来的优悒颓丧顿时涣然冰释。
  永徽五年八月,由武则天亲自撰写的《女则》一文在长安刊刻问世。这部著作列述了后宫女性理应遵守的种种礼仪,在朝廷内外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通常,这类对嫔妃女官的劝诫之书皆由品性方直的皇后负责撰写,比如说,高宗的母亲、长孙皇后曾有《女训》一书。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女则》一文都是对《女训》的模仿与复制。但这似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书的问世多少给世人这样一个印象:身为昭仪的武则天现已厕立于历朝贤淑女子之列,其位居皇后只是一个名目或时间问题。
  太尉长孙无忌过去从未将武则天放在眼里。仅仅就在一个多月前,在武则天亲自登门拜访的第二天,他还不无轻松地对朝中一位官员说道,武氏居然敢称我为舅夫大人,以她那样的身份,简直是不像话。现在,《女则》的刊行,却给了长孙无忌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不得不将朝中大事推到一边,认真地审视面前的这个对手了。
  与此同时,幽禁之中的王皇后正在后宫度日如年。到了这一年的九月,一则颇为可疑的传闻在宫中悄悄播散,经由武昭仪上达高宗。传闻说,王皇后不甘心幽处后宫的寂寞,屡召巫女进入后宫,终日沉湎于巫术符咒之中。高宗立刻下令对后宫进行搜查。一场突击搜索的结果是,有人从王皇后的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只桐木人,这个桐木人的形状与高宗酷似,它的身上钉满了铁刺。看起来,这个妖魅的妇人正用一种奇异的巫术在加害圣上。高宗联想到自己近来四肢疼痛,时常恶心,国内灾祸不断,边疆诸战连连败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当即将长孙无忌召入太极宫,再次向他表达了自己废后的念头:王皇后嫉悍凶险,不堪母仪天下,而武昭仪贤淑明达,可取而代之……
  长孙无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直没有说话。在高宗情绪激动的时刻,沉默不语是无忌用来对抗圣意的最好的办法。不过,这一次,废除王皇后这一固执的信念却在高宗李治的心中扎下根来。这一信念与武则天的暗中筹划结合在一起,事情不久便已水落石出。
   

  一天晚上,高宗与武则天正要宽衣就寝,一名太监忽然前来禀报:“中书舍人李义府有急事上奏。”
  深夜上奏惊驾,必有要事。大凡宫内发生事变或边防战事吃紧一类的事才能在深夜惊动圣上。高宗命令太监呈上奏折。
  奏折的内容使高宗颇感意外。奏文写道:“臣闻皇后王氏阴险妒能,有碍妇德,谋毙小公主在前,以巫术妖法谗害陛下于后,恳请圣上尽速废黜王氏,立堪为后宫懿范的武昭仪为皇后……”
  高宗读完,脸上并无怨艾之色。想不到在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朝廷之内,竟然有人不顾性命拥立武昭仪为后。高宗微微一笑,便命太监宣中书舍人李义府进宫。
  李义府此刻正站在宫外的冷风中,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听到陛下召见,他有些喜出望外,立即抖擞精神,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高宗的寝宫之内。
  “你的奏折,朕已看过。”高宗对他说,“废立之议,朕早有酝酿,只是碍于旧制,故而延搁至今。”
  武则天的身影在幕帐之后若隐若现,一股幽兰之香悠然飘出。
  李义府看了一眼帐后武则天健秀的身影,说道:“臣等愿拥戴贤敏有礼,学识深湛的武昭仪为后,百死不惜。”
  高宗说:“你的一片忠心朕已明悉,只不过朝中大臣对此事莫不援例反对,不知如何是好?”
  李义府似乎听出了李治的言外之意,他沉思片刻,对高宗说道:“臣闻朝中大臣虽有反对之声,但拥戴武昭仪为后的,亦大有人在……”
  “还有哪些人?朕倒想听听。”
  李义府像背书似地一口气说出了十余人的名字。这些人大部分为朝中微臣,有些人甚至高宗都没有听说过。
  李治摇了摇头。
  李义府显然明白高宗摇头的原因,他上前一步,低声对李治说道:“还有一位大臣……”
  “谁?”
  “英国公李世勣,”李义府说:“臣听说先帝驾崩前曾遭贬滴,今既蒙陛下召回,官拜司空,必知恩图报,唯命是听。”
  高宗点了点头。
  李义府走后,近来身心疲惫的高宗很快就酣然入梦。武则天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知道高宗李治将在明晨的早朝仪式上再次提出废后之事,如果明天此事仍未获进展,它的搁置无疑将会给无忌等反对自己的人争取时间,另外也会使支持自己的势力尤其是高宗皇帝丧失信心。既然无忌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迹,他只要稍微使用一点权术,她就有可能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
  只要稍加权衡,武则天不难看清自己现在所面临的险恶处境,在支持她的人中,除了李义府之外,尚有礼部尚书许敬宗。李世勋眼下面目不清。而反对她的人却浩若尘沙:左右仆射褚遂良、于志宁、大尉长孙无忌、侍中韩瑷、中书令来济、大将裴行俭……高宗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虽然已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但武则天深知“月盈而亏”的道理。况且李治生性怯懦,在朝廷重臣面前形同傀儡。想到这里,武则天已毫无睡意,再一次将熟睡中的李治推醒……
  第二天拂晓,文武百官齐集于太极殿外,等候皇帝早朝。长孙无忌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不安地来回踱步,仿佛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他知道,今天的早朝不同往常,也许关系到朝廷和他本人日后的命运,昨天晚上,他秘密将韩珍和褚遂良召到自己的府第,几乎一夜未眠。
  褚遂良趁着平明时分浓浓的秋雾,悄悄地来到无忌的身边,他告诉无忌,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获悉了大将、长安令裴行俭被迁谪外地的消息,裴行俭掌握着京城的御林军,现在突然被贬也许透出了一个不详的信号。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但显然也吃了一惊。几个月前宰相柳奭被迫辞职,现在又走了一个裴行俭,看来武氏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向自己逼近了。自从武则天十四岁入宫以来,他从未将这个女人放在眼中,可如今,他仿佛一觉醒来,肌体上的一颗小疖已长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瘤。
  一群大雁自北向南,掠空远飞,给四周凭添了一层冷寂而萧杀的气氛。
  殿外的铜钟骤然响起,打破了拂晓呆滞的空气。大臣们鱼贯入朝,来到太极殿内。
  长孙无忌看见高宗皇帝端坐于御椅之上,目光矜持而冷漠,与以前判若两人。这是无忌第一次在大殿之内感觉到天子的威严,虽然它因情绪激动而显得稍稍有些失控。
  大臣们入朝甫毕,皇帝陛下即以肃穆的眼光久久扫视着群臣,然后用手指有节奏地弹敲着御座的扶手,迟迟没有说话,整个过程犹若经过预演。
  当皇帝以满含责备和警示的目光注视着无忌时,长孙无忌不禁打了个冷战。
  “皇后王氏扼杀公主,又以妖巫之术诅咒寡人,依法当诛。”高宗从容而自信地说道,“姑念她随朕多年,今免其一死,朕意将她废黜,改立武昭仪为后。”
  高宗话音未落,右仆射褚遂良侧身上前,拱手奏道:“陛下,臣有职责劝谏圣上行此废立之事。王皇后是先帝大行皇帝亲自从后宫挑选出来,侍奉陛下的,先帝临终前,曾握着臣的手说,‘朕将好儿好妇,托卿辅佑,’陛下亦在场听见,皇后王氏扼杀小公主一事并无明确证据,草草废免,臣恐民意难服……”
  高宗冷冷地看了褚遂良一眼,未置可否地皱了皱眉头。
  礼部尚书许敬宗上前启奏:“陛下,臣在修编国史时曾知悉,一个寻常农夫遇有丰收之年,尚可娶一新妇,况陛下贵为天子……臣以为,王皇后礼仪尽丧,在妇德上确有无可缩宥的缺失,加之她多年来未有子嗣,陛下现将她废却,实属圣明决断。”
  紧接着许敬宗上前禀奏的是侍中韩瑷。他说道:“恕臣直言,废立皇后为国家之大事,现王皇后罪行尚未确证,若仅以未能生育一项而遭废,朝野震动,非同小可,势必会有损我朝元气,望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你且退下。”高宗李治不耐烦地朝韩援摆了摆手,随后微笑着朝英国公、司空李世勣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英国公有何贤见,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世勣自从被高宗从外地召回京城之后,一直称病在家,很少过问朝中事务。在这之前,一连数次的废立之议他均未参加。许多年前,当他被唐太宗无端贬往叠州时,他就已经看穿了太宗皇帝的心思。以太宗这样的圣明天子尚在玩弄权术,李世动不禁黯然神伤。现虽蒙高宗召回,官及司空,但经过这个周折之后,他对朝廷事务早已失去了兴趣。他见高宗皇帝此刻正以期待的目光召询自己的意见,便寂然说道:
  “臣以为这是皇帝陛下宫中私事,何必由外人来说三道四?”
  高宗见李世勣语含怨尤,但对废立之事并不反对,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右仆射褚遂良第二次迈步上前。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象牙朝笏,对高宗说道:“既然陛下圣意已决,遂良已无话可说。只是臣以为先帝之命未敢遗忘,更不敢逆违,故直言劝谏陛下。如果皇上一定要另择皇后,也当从长计议,从天下名门闺阁的女子中重新挑选入宫未迟。……武氏曾经侍奉过先帝,这是有目共睹之事,难逃众人耳目。若陛下一意孤行,必然会给本朝遗下大患,望陛下深思。”
  褚遂良将象牙朝笏放在地上,脱下帽幞,不住地叩头,不一会儿就血流如注,使人不忍卒睹。
  “臣褚遂良把朝笏敬还陛下,求圣上恕臣之罪,让遂良尸骨还乡……”
  褚遂良用如此激烈的方式违抗圣意,不仅文武大臣没有想到,即便是高宗本人也是始料不及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极殿内鸦雀无声,笼罩着一股死一般的岑寂。高宗李治亦显得不知所措,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当君臣相顾,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高宗身后的黄褐色幕帘轻轻翕动了一下,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
  “把这个老东西拉出去杀了!”
  武则天话音刚落,早有两名武士上前,拽住了褚遂良的双臂。
  长孙无忌凛然一惊,仿佛从昏睡中突然被窗外的雨声惊醒。从朝仪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要唐突从事,以免在危急关头罹下大祸。可是眼下他已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他的语调和仪表已全无往昔的镇定、从容,犹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钳制着他的咽喉。
  “褚遂良就算有罪,可身受先帝遗命……”
  无忌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哀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显得不伦不类,除了褚遂良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阵之外,朝中群臣和高宗皇帝准都没有注意到他。
  无忌意识到在今天的早朝仪式上,他与幕帘之后的那个女人尚未交锋就已落败。他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但他并未想到,他若要洗刷这一耻辱恐怕已没有时间了。
  褚遂良被两名侍卫拖出去之后,高宗宣布退朝。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日,册封武则天为皇后的典礼在太极殿外举行。典礼的规模和声势几乎超过了皇上的登基大典。英国公李世勣亲手将皇后的玉玺交给武则天。随后,在鼓乐声中,武则天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来到肃义门,接受百官的贺拜。
  在册后大典举行的同时,王皇后和萧淑妃因谋行鸩毒,废为庶人,囚于后宫,右仆射褚遂良越礼犯上,被贬为谭州都督。
  第二天一早,太监魏安急匆匆赶往武则天的新宫,他提醒皇后:既然褚遂良曾蓄意置皇后于死地,现仅仅将他贬为谭州都督,这样的处罚是不是太轻了一点?
  武则天莞尔一笑:“褚遂良索以勇毅刚直在朝内著称,如果我草草将他杀掉,不等于是成全了他的名声了吗?”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又说:“倘若我一下子将他远徙黔州,那里的险山恶水只能使他的意志磨砺得更加坚定。现在,我打算逐级将其流放,我倒要看看一个忠臣良将的耐心能持续多久。”
  “如此说来,我也就放心了。”
  “《尚书》上说,大凡英明的国君都知道借用大臣与百姓之力,但最圣明的君王却懂得借用天地自然之力。”武则天说。
  “还请皇后娘娘指点。”
  “世上的任何事物无一不是可以改变的,老子的阴阳互易之术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武则天道,“就拿褚遂良来说吧,他现在一脸忠臣之相,但用不了多久,他会写信来向我求饶的。”
  “这会儿,褚遂良在谭州还蒙在鼓里呢。”
  “这就如同下棋,棋子怎么会知道我要将它推往何地呢?”
  “不过,”魏安脸上闪过一阵忧郁,“长孙无忌在朝中树大根深,娘娘不可不防。”
  “无忌狡诈阴险,善于权谋,不过眼下他已有所收敛。褚遂良不是他的纮股至友吗?现遭流放,他怎么连个屁也不敢放呢?”
  武则天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叹息一声:“只怕是无忌往后,大臣们也会一代不如一代了。”
  褚遂良被贬往谭州不久,再度被贬往桂州,一年之后又被滴往爱州,在屡遭贬谪的过程中,武则天丝毫没有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当褚遂良最终到达黔州时,他已意气顿消,豪情尽失。昔日的褚遂良已不复存在。他于心形两寂之中终于提笔给高宗写了一封信。信中已全无对当今皇后的不敬之辞,惟余言词恳切地哀告和央求了。武则天和高宗对此信照例不予理会,两个月之后,褚遂良在愧侮交加的恐惧中枯索而终。
   

  褚遂良被贬之后,韩缓和来济旋即遭到流放。长孙无忌见大势已去,只有终日闭门不出。恶运的阴影似乎远远没有散去,无论是武则天,还是新任中书令兼侍中的许敬宗都不会停止对他的追击。
  在武则天给予无忌以最后的致命一击之前,朝中发生的另一件事也许应当略作交待。
  废后王氏和淑妃萧氏在武则天册封之后即被囚禁于冷宫之中。一天傍晚,高宗皇帝从嘉献门外的一处废苑经过,看见萋萋衰草之中,矗立着一幢颓房。两名宫女通过墙上的一个孔窗往里递送食物。
  “房内何人所居?”高宗向身旁的一名宦官打听道。
  宦官犹豫了一下,便据实相告。
  一旦听说王氏和萧淑妃被拘禁于此,高宗悲不自胜。皇后淑妃毕竟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他虽然知道两人已被囚入冷宫,但却没有想到被幽禁于这样一个凄凉的所在。
  李治独自一人朝颓房走来,隔着墙上的孔窗朝里叫道:“皇后,淑妃,你们现在哪里?”
  静如墓园的房内立即传出几声隐隐的啼哭。过了半晌,王氏的声音从洞口传出:
  “陛下,臣妾已被贬为庶人,为何仍用旧称?”
  李治踮起脚尖,从墙上的洞口朝里窥望,当他看见昔日金技玉叶的皇后和淑妃面容枯蒿,形销骨立,不觉吃了一惊。
  “陛下若念及旧情,令妾等重见天日,臣妾一定潜心念佛,以度残生,请陛下将此处改为回心院吧。”
  李治潸然泪下:“你等不必悲伤,朕自有安排。”
  这时,一直等候在远处的一名宦官走上前来:“陛下,趁没人看到之前,快点离开这里吧。”
  宦官的话使高宗不寒而栗。宦官不时回过头去,朝远处不安地张望。一阵秋风从树林中乱过,吹落了几片枯黄的树叶。
  高宗去冷宫探访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消息很快就由宫中的耳目报告给武则天。武则天听后即对身边的两名太监说:“王氏、萧氏幽处冷宫仍不知悔改,反而对皇上胡言乱语,你们明天前往冷宫,将其各责笞二百大板。”
  太监领命走后,武则天冷冷地对魏安说道:“由这两位太监前去侍弄她们,王氏和萧氏一定会筋酥骨软的。”
  第二天下午,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几名太监从颓房中拖到了院外灿烂的阳光之下。她们久处阴暗的房中,终日不见阳光,一旦置身于户外,便纷纷举手遮挡着迎面扑来的强烈的光线,她们的这种稚拙的动作使太监发出了笑声,同时也引燃了他们内心潜藏的欲望。他们在宣布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之后,便动手剥去了她们的囚衣。当这两位他们昔日不敢正目而视的女人一丝不挂地站立在他们面前时,太监们立刻淫亵地朝她们聚拢过来。
  萧淑妃心慌意乱地用手挡住自己的私处,绕到了王皇后的身后,浑身颤栗不已。王皇后没有任何挣扎或抗拒的举动,她见大势已去,便骄傲地扬起头,冷静地说道:“愿吾皇万寿无疆。既然武媚受宠,我只有一死了之。”她的冷漠和矜持使太监们吃了一惊。她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结局。她知道,如果死亡不可避免,她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庄严地死去。
  萧淑妃似乎死不瞑目。她在临行前的桀骜不驯的挣扎除了使太监更为兴奋之外,基本上是徒劳无益的。
  在几名太监的轮番鞭笞之下,王皇后和萧淑妃很快就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最后,两名太监从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尸体上各抓起一把肉,用锦缎包好,赶往宫中,向武则天复命。武则天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说道:
  “你们把这团脏东西拿来干什么?”
  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惨死使长孙无忌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一天晚上,无忌惴惴不安地来到他外甥、高宗李治的寝宫。在闲谈中,无忌提到皇上为何要对两位旧妃施以如此残酷的刑法时,高宗的目光躲躲闪闪,一时无言以对。这时,武则天在幕帐之后意味深长地讥讽道:“残酷?你当初诬告吴王恪时,比这好不了多少。”
  无忌丧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武则天的话依旧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将家人和奴仆叫到内室,吩咐他们安排后事。
  显庆四年四月,洛阳令李奉节上书高宗,控告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结党谋反,武则天终于得到了一个彻底扫除无忌势力的机会,她密令许敬宗将无忌罗织进去,并连夜进行审讯。
  等到高宗意识到无忌罪无可兔,试图救他一命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无忌的处理,武则天并未沿用对付褚遂良的老办法。她知道长孙无忌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地方州县都有极大的势力,此事耽搁下去必然夜长梦多。在无忌被流放黔南的同时,武则天命令中书舍人袁公瑜赶往黔州,令其自尽。
  这一年的八月,长孙无忌在袁公瑜的不断催促下,在黔州的寓所悬梁身死。临死之前,无忌手持一杯“皇赐”的御酒,不觉老泪纵横。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太宗四子吴王格那英俊洒脱的面容,不觉喟然长叹:“我真是咎由自取,倘若当初立吴王为太子,亦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袁公瑜在隔壁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故意咳嗽了几声:
  “好了,好了,请太尉麻利一点,你这样拖下去,今晚恐怕我连觉也睡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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