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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两车一马,一路疾驰,赶到阳虚西南二十里外的望山亭,太阳还未下山。
  在车中的缇萦,老远望见亭楼上高耸的华表,一阵阵涌起喜悦,因为马上就可见到父亲了。但偶尔也不免疑虑,怕的父亲不在那里!朱文和他的朋友,与那些狱吏的交情,她是相信得过的。但是,权柄到底在杨宽手里,如果杨宽认为时候尚早,再赶十里或者二十里路,到另外一个“亭”去歇宿,那岂不是扑了个空吗?
  因此,华表越近,她越紧张。卫媪有些察觉了,悄悄推了她一把,问道:“你怎么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还早得很。只怕爹爹他们,中午就到了这里,就这样闲着不再赶路了吗?”
  这话问得有理,卫媪也有些疑惑,无法给她什么肯定的答复。
  忽然,马蹄声疾,车后一条黑影,往前直窜——朱文突然赶上前去。再一细看,缇萦心中顿觉宽慰,有一骑白马正迎着她们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友孔石风。
  卫媪也看到了,“不错!”她欣慰地说:“官差一定歇在这望山亭!”
  缇萦没有作声,她的目光专注在那黑白两匹越来越近的马上。他们两个人都是远远地就扬鞭招呼,然后放慢了马,会合在一起,缓缓向望山亭而去。
  心满意足的缇萦,转脸向卫媪说道:“这姓孔的,倒像是个够义气的。”
  “嗯。”卫媪点点头,“总算你运气不错!”
  “为何说是我的运气不错?”
  “没有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见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难,会把你气得要哭。”
  “呃!”缇萦对她的解释很满意,停了一下又问:“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们到长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样,我们该好好谢一谢他。”缇萦突然神色郑重地又问:“阿媪,见了面,我该称他什么?”
  卫媪想了想答道:“尊称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吗?”
  “也可以说是官名。富贵人家的子弟,捐纳一大笔钱,就可以干‘郎官’这种差使——那是皇帝身边的侍从。”
  正这样谈着,突然看见朱文从路旁出现,挥一挥手,车子慢慢停住。然后,缇萦看到孔石风也从容地走了过来,与朱文并肩而立,微微含笑,点一点头,仿佛是在向她和卫媪招呼。
  “阿媪,我就在这里替你引见我的朋友。”朱文看看缇萦又说:“师父他们早到了。”
  “喔!”卫媪满面春风地说:“阿文,请令友稍等一等,容我们下车见礼。”
  于是卫媪和缇萦互相扶持着下车。卫媪随手从车上取了一方草席,刚往地上一放,孔石风已是长揖到地。等他直起腰来,恰好卫媪屈膝下拜,便轻巧巧一把扶住她的双臂,很亲热地谦辞:“老人家!不敢当,不敢当。”
  这些倜傥豪爽的贵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虚礼。卫媪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一跪,回身替缇萦引见。
  “这是仓公的幼女,小字缇萦……”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风抢着笑道:“我听朱文说过——真是孝女,可敬之至。”说着扶一扶腰下长剑,肃然一揖。
  缇萦是早就打算好了的,为了他对父亲的恩惠,同时往后还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所以此时敛一敛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几句话来:“家门不幸,忽遭横祸。穷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来是家父一生忠厚之报。”
  虽是称谢,话却说得极有身份。孔石风不敢小觑她,赶紧一步跳了开去,避却她的大礼,却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叠连声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缇萦却不管他怎么说,依然从容不迫地跪拜尽礼,方始起身,俯仰之间,有意无意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后退到卫媪身旁,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孔石风看一看朱文的脸,诡秘地一笑。接着转脸对卫媪说道:“阿媪,我就在此告辞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说与朱文知道了。你请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识便分手,实嫌突兀了些。卫媪和缇萦都有怏怏之意——虽然他已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个从容细谈的机会,“前途一切”不就更稳当了吗?
  因此,卫媪挽留他说:“可能请郎官暂时驻马,容我们好好拜谢领教?”
  “这……”孔石风显得极其为难,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着朱文。
  “实在是有要紧的约会,为了等阿媪来见一面,已经迟了。好在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既然朱文也这样说,不便强人所难,卫媪点点头,退后一步,缇萦也微微颔首作别。于是孔石风扬一扬手,拉过白马,纵身一跃,随手加上一鞭,那匹马亮开四蹄,绝坐而驰,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黄沙之中了。
  “真难捉摸!”卫媪惘然地摇一摇头,挽着缇萦的手,上车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问道:“今夜我们宿在何处?”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说好了,亭塾还有一间屋,替你留着。”
  “那么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办,你不用操心吧!我们快走。等安顿好了,你老人家还有一阵忙呢!”
  说着,朱文一抖缰绳,领路前行。两辆车紧紧跟着,直到望山亭前。
  五里一邮,十里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设亭的主要用意,虽在稽察奸宄,捕治盗贼,保重地方的安宁,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来,亭好像只是为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应运而生,有各种便利行旅的买卖,自然而然汇集成为一个村镇。
  望山亭地当交通要道,亭舍的范围不小,但正中的亭楼,向例要保留给过路的官员使用,这一天自然归杨宽独占,狱吏、夫役,还有淳于意,都住在楼下。两翼的平房,称为亭塾。西塾靠北一间空着,那就是朱文预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经营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动手。车辆到门,一直驶入院中,驭者爱惜他的牲口,先忙着卸辕喂马。缇萦和卫媪的行李,就归朱文负责。两份寝具,两只箱笼,外加淳于意的一个药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个人搬到室内了。
  “你看!”卫媪很高兴地对缇萦说:“可是少不得一个阿文?”
  缇萦从这天离家之前,无意中听得姊姊们在密议她与朱文的终身以后,就有处处当避嫌疑的一念,横亘在心头。所以这时对卫媪的话,不愿有所表示,但也不愿让人看出她故意不理,这样,就只有装作埋头安顿行李,似乎根本不曾听见的样子了。
  一室之内,又不是悄悄低语,哪有听不见的道理?朱文倒没有什么,卫媪却大不自在,但也只好隐忍,转脸搭讪着问朱文:“你不是说,我到了这里,有好一阵子忙。忙什么?”
  “喔!”朱文这才想起来,“我马上就回来!”说着,掉头就走,连跑带跳,一下子走得无影无踪。
  又遇着一桩没头没脑、叫人纳闷的事,卫媪又好笑,又好气!坐下来想想,带着这两个人,一个事事无心,不受羁勒;一个处处多心,难以捉摸,这样一路长行,朝夕与共,要惹人生多少闲气?这得趁早把话说开。
  于是卫媪问道:“阿萦,你刚才没有听见我的话么?”
  “什么话?”
  “我说,这一路来,亏得有阿文。”卫媪停了一下,正色告诫:“你可好好想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难,凡事要和衷共济。若有什么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总要忍耐。再说,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委屈!”
  先一段话倒极能打动缇萦的心,不该最后多说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卫媪原也没有打算她有什么表示,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徐徐起身,打开箱笼,取出动用杂物,略略归理好了。携着盥具,到井台边去汲水洗脸。
  不一会,缇萦也来了。紧接着,朱文也来了——手里提着一方猪肉,一只鸡,另外还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着,“我答应了请他们饮酒的,天都快黑了!第一次就失信。以后便不好办事!”
  “你倒是请谁呀?”卫媪拿手向亭楼一指:“可是那里的人?”
  “还有谁?”朱文一冲冲到面前,举起手里的东西笑道:“卫媪,你看看,好肥的一只鸡!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说你在厨下的好手艺。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费些心思,别让他们笑话我!”
  卫媪也笑了。两只手湿淋淋地,不便来接他的东西,便说:“好吧!你交给阿萦。”
  “噢!”朱文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把只鸡递给缇萦,只说了一个字:“喏!”
  缇萦不接,甚至也没有正眼看他,平静地说道:“请你放着!”朱文一愣,两只眼骨碌碌地转了半天,好久才自语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还是怎么的?”
  这一说,不但卫媪,连缇萦都不解所谓,抬起头来,把眼睁大了凝视着他。
  “阿媪!你听见没有?‘请你放着!’从我出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缇萦跟我说个‘请’字。”
  卫媪心想,这两个人遇在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都有,暗暗叹口气,无从去评断他们的是非,只有赶紧想办法替他们排解。
  可是,她还在转念头,那两个人却已在斗目了。
  “我说错了吗?”缇萦冷冷地问。
  “错倒不错,只太客气了些。”
  “客气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
  “从前又怎么样呢?”
  “从前?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今天从一见面开始,你就没有好脸嘴给我看”
  这指责在缇萦是无法反驳的,因为事实确是如此。但是,他应该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感觉——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体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么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费。这样一想,缇萦有无限的伤心,但马上转念,伤心他也未必知道,纯属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于是她真个失笑了,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鸡,扬脸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着,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卫媪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们马上动手。”
  朱文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发,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懒洋洋的、从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犹未完全消失。缇萦却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态,精神抖擞地动起手来,就着现成的井台,宰鸡洗菜,手脚十分利落。卫媪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来还想数落她几句,不该那样对待朱文。此时另有意会,便暂且不言。
  “卫媪!”缇萦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处烹制啊?你得去想办法。”
  “不要紧!”卫媪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墙外,炊烟袅袅,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厨,于是指点着说,“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来!”
  老年人细心,卧室箱箱中有贵重物品,关乎主人的生死荣辱,非比等闲。她特为绕过去先锁上了门,然后沿着雨廊,折入后院。果然,沿墙搭着一溜敞篷。内有七八副炉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厨,恰巧还空下一副。
  卫媪赶紧找着亭卒,赁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还跟他借了餐具,讲妥了酬金,随即讨个火种,刚生起兴兴旺旺的一炉火,缇萦已经寻得来了。
  两个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着如何烹调。作料不齐,时间不够,只好挑简单实惠的方法去做。卫媪指挥,缇萦下手,动作虽快,无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来款客。而朱文却是不断地在催了——他不肯开口,也没有到蓬里来看,只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口望着,望了一遍又一遍。缇萦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阿媪!行了吧?”说着,她一揭锅盖,只见一团团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见锅里是怎么个样子。
  “别老揭锅盖,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卫媪大声喝阻。
  既然揭开来了,缇萦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锅里,试一试鸡煮烂了没有?原来是看准了的,要是揿那只浮露在汤面以外的鸡腿,不知怎么,手指竟伸到了滚汤里。一痛一惊,赶紧缩手。另一只手上的锅盖往下一掉,带油的滚汤四溅,手背上顿时烫起了泡。
  卫媪听得声响有异,随即问道:“阿萦怎么了?”
  痛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的缇萦,心里在想,这要一张扬,卫媪一定先忙着检视伤势,查问原由,岂不又耽误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装得没事人似道:“锅盖从手里滑掉了。”说着,又伸出手去把锅盖重新盖严。
  卫媪不响,算是掩饰过去了。但缇萦的两只手却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着急。这些虫咬火烫,如何处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亲药囊有种干草药,只要嚼烂了,敷在伤处,立刻可以消肿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来用。
  这样想停当了,她自然不必跟卫媪明说,只含含糊糊道一声:“我去去就来。”随即一溜出了角门,直奔卧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门锁着!
  如果要回去向卫媪讨了钥匙再来,不但会揭破底蕴,而且也耽误时光。好好一个主意,算是白费了。
  怏怏的缇萦,刚转过身来,蓦地一惊!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细想应付的态度和语言,直觉地大发娇嗔。
  “鬼鬼祟祟地,吓人一大跳!”一面说,一面又报以白眼。
  朱文没有理她,眼光专注在她的手上,等缇萦发觉,想要缩回却已不及,一把让他捉住了。
  自从开年到了及笄的年龄,自觉已非童稚以后,缇萦对男女礼防,便时刻在意,而对朱文——尤其是这天午前从听到姊姊们议论的那一刻开始,更特有警惕。并且那双烫伤了的手,既红且肿,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愿让他见到。所以此时又羞又急,使劲地想从朱文掌中,挣脱她自己的手。
  “别动!”朱文不耐了,低喝一声,反把她的手拉紧了些,“让我看!”
  看就看吧!缇萦在心里说,看完了你不替我想办法消肿止痛,我再骂你!
  “怎么烫的?”
  “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朱文答道:“带油的滚汤泼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还问?”缇萦微微把眼一瞪:“废话!”
  他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那是他为人治病弄成的习惯,照例要问一句病是怎么起的——明知也要故问。从无一个病家不愿回答,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这是句废话。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说老实话,获益不浅,该当感谢。
  转念到此,他脱口说道:“多谢,多谢!”
  缇萦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会,始终不明白他因何道谢?于是皱眉说道:“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看你是大变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只是翻来翻去看她的手。缇萦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头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还没有替你敷药,你怎么就走了?”
  “谢谢!不用你费心了。”缇萦站住了脚,逼视着他答道,“你哪里是打算替我治伤?你只是想……”她顿了一下,大声指责:“你不怀好心!”
  这实在冤枉了朱文,而且万想不到她有此误会,一时张口结舌,无法辩白。
  “哼!你说替我敷药,就又是一句谎话。你的药呢?”
  亏得她有此一问,让他有了一个洗刷的机会,“你看!”他从怀中掏瓶,“这不是!我们在外面东奔西走,这些常用的药,总是经常带着的。”
  缇萦不答,终于,徐徐地把手伸了给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块干净的绢,敷了药好包扎。”
  缇萦猛然想起,急急问道:“这一来,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么行呢?”
  “对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点点头说,“不过不方便只是一两天。倘或不敷药、不包扎,疼痛不说,保不定还会溃烂——将来好了,留下许多创痍,好好一双手弄成鸡爪子似的,丑死了!”
  “哼!你专会胡言乱语吓人!”
  “那就随便你。”朱文故意装出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手长在你身上,谁也作不了你的主。”
  缇萦自然没有不叫他治疗的道理。但是口中却还不肯明说,只问:“绢呢?哪里去找干净绢?”
  “只要你愿意治,不怕没有绢来包扎。”
  于是朱文拔开瓶塞,倒些药粉在缇萦手掌中。他随带着为了款待狱吏,刚刚沽来的一皮壶白酒,倒上少许,调好了药,极匀净地涂敷在伤处。缇萦渐渐有清凉之感,疼痛大消。朱文的药确比父亲囊中的草药更有效验。
  “怎么样?”他问。
  “不如爹爹的药好。”她故意这样说。
  朱文笑笑不响。但实意中带着不屑与言的味道。缇萦十分机敏,便即追问:“你好像不眼气,是吗?”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后掀开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摆。素纱的里子,下面尘污灰黯,上面却还洁净如新,他毫无犹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块下来,再把它割成寸许宽的长条,以极熟练的手法,一会儿就替缇萦把伤处裹好了。
  缇萦一高兴,便有开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着笑,脸一扬说:“我问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吧!原是师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两味药,颇为珍贵难觅,前两个月算是让我找到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
  “药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这话罗!”缇萦笑得说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临淄那样弄些溃烂的药替我敷上。”
  这一下可气坏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没有办法,只绷着脸,沿雨廊往后院公厨走去。缇萦这时才知道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赶紧追了上去,无奈朱文高视阔步,眨眨眼就进了后院了。
  “阿文!你来得正好。”他一进西北的角门,就听见卫媪在喊,“四样肴馔齐全了,你找人来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卫媪又问:“看见阿萦没有?”
  “她不是把手烫伤了?”
  “咦!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缇萦,用手一指,略带气愤地说:“你问她自己。”
  于是缇萦闪身而出,踩着细碎的步子,急急行来,一面高声答应:“我在这里!”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着素纱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卫媪注意,“怎的?你的手?”她问。
  “不要紧了。”缇萦向朱文献个殷勤,“先顾他,请客要紧!食盒呢,看看干净不干净?”
  说着,一只蝴蝶款款而飞似的,轻盈的身影,忽而到东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是要装出这样子给朱文看而已。
  卫媪最不喜她这样的动作,“别满处乱转!”她抱怨着说,“转得我头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挡着朱文的路。他捧着一瓦台的鸡汤走来,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远些行不行?”他说,“回头滚烫的油汤泼出来,怕不疼得你鬼叫!”缇萦知道这时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远处去了。这回朱文的行动极快,把四样肴馔、一台鸡汤在盒中装好,什么话也不说,提了就走。
  卫媪在收拾残局,缇萦无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着朱文的背影。等他刚走出角门,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紧话赶紧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话。”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见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半歪着头,紧闭着嘴,冷眼相看,那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你的麻烦真多!
  一看这样,缇萦不敢耽搁他的工夫,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为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
  “那些人不见得会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开口,倘或碰个钉子,以后不好说话。”
  他的话无可驳之处。缇萦的脸色顿时就像天色那样阴暗了。
  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试探,明天大概可以。不过,”他看着她的手说。“看你这样子不宜于让师父看见,免得他反来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紧了。”
  “好!我可跟你说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这可保不定……”
  “不管!”她蛮不讲理地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你今夜宿在何处?”
  “也许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们玩几局,玩到半夜,随便打个吨,就该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说的局是博局,大不以为然:“你越发好了,学会赌钱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说:“好了,有话回头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
  这句话的声音轻而柔,却带着无限的关怀与期待。那灵活的双眸,迅地一转,触及他的视线,便又立即避了开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飘荡,简直就舍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来,我就等你。”缇萦又说。
  “一定来,一定来。”朱文满口答应,“我想办法尽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问到我和阿媪,你就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喔,”缇萦忽然问道:“你可能再回来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药囊带来了。里面有动用什物,单夹衣物,还有苦茶。你来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药囊给师父,须先征得狱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时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缇萦的样子,若有异议,必又惹她不满,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计较了。
  于是他说:“我知道这回事了,回头再说。你先回去吧!记住,别吃辛辣的东西,手好得快些。”
  缇萦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暮色已浓,只能作罢。等朱文一走,回过身来,只见卧室中已有灯火,知道卫媪已料理妥当,便不必再回公厨了。
  “怎又去了这么久?”她一进卧室,卫媪便问。
  “跟阿文说话。”
  “噢!”卫媪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又说,“吃饭吧!”
  吃的是肉汤泡胡饼。彼此都累了,也都饿了,忙着进食,顾不得说话。草草吃毕,依然是卫媪动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好生不安,便不能看着不动,起身在卫媪背后,虽帮不上忙,总算未曾坐视。
  等一切都料理停当,缇萦很亲热地说道:“阿媪,你坐下来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伤了?”
  “这一只手可以。”她扬一扬右手说。
  于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声絮语着如何受伤,回来取药,遇见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药包扎,又如何惹恼了他?卫媪听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谈得非常高兴,说到朱文受气的地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伏在卫媪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灯斗室的凄清客舍,弄出一片极其热闹轻快的气氛
  “那么刚才呢?你们又说些什么?”
  “我要去看爹爹,”缇萦的笑容收敛了,“他说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狱吏说。不知道明天可能见得着?”
  “呃!”卫媪不再作声。
  “阿媪,”缇萦放低了声音说:“狱吏那里,该送他们些钱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么?”
  “送钱也得有门路,我碰过一个钉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缇萦低声透露:“今夜会来。”
  “噢。”卫媪毫不在意地应了一个字——在缇萦听来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于是,她心里有些嘀咕了。她怕卫媪心里在笑她,表面上总是口口声声不肯承认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这是一个办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没有来由地一阵阵无可捉摸和究诘的兴奋、激动和恐惧,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后又想到姊姊们的计议,立刻意乱如麻,满腹烦恼,百般无奈,既无法克制,又不能驱除,简直是自讨苦吃了。
  “阿媪!”她要跟卫媪说话,不管谈什么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转那些折磨人的念头。
  “嗯。”卫媪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是的,该睡了!这一天真是太累了。缇萦自己都已精疲力尽,何况卫媪?而且明天一早要赶路,就此刻便睡,亦无足够可以恢复精力的时间,长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纪的人会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缇萦心惊,不敢再干扰卫媪,只温柔地说:“阿媪,你坐好了。等我起来,铺张寝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卫媪吃力地睁开涩重的双眼,坐直了身子——她们原是彼此倚靠着的,要如此,缇萦方能站起来。
  打开行李,铺好垫褥。天气渐暖,只用薄衾,卫媪的一条在里面。她一面去衣带,一面指着外面的那条装问道:“你呢?还不睡?”
  “我——”缇萦背着灯,无以为答。
  “对了!你还要等阿文。”卫媪又说:“他也应该来一趟。记住,问清楚了他,明天什么时候动身?但愿如今天一样,日出了再走,那就从容了。”
  “我知道!”缇萦很响亮地答应。有了“问清楚他”这句话,她的心里踏实了,孤灯独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这等候的滋味,却实在难以消受。而卫媪的鼾声和那条薄衾,则又成强烈的诱惑,倦得像周身骨头散了似的缇萦,几次想倒下来先小睡片刻,总是怕头一着枕,睡得太沉,朱文来了,不忍唤醒,错过了今夜聚语细谈的机会,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气变了,风一阵,雨一阵,吹得灯焰昏昏,越发为寂寥客富增添了几许凄凉;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艰难辛苦的光景,更觉得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而朱文还不来!缇萦一腔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对——天气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着早些来,只苦于脱不得身。这时候在干什么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胜负如何?
  这样又算是添了一桩心事。幸好,不多久便听见脚步声响。推开门来,灯光照处,闪烁如毫芒的一片雨丝中,照出了一张紫色的脸,正是朱文。
  她把灯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脚下,自己却避光隐在暗头里,朱文看不见他的影子,大声喊道:“缇萦!”
  就这一声,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声音轻些!”她低声喝阻,“阿媪睡了!”
  “睡了?对了,该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语着,一面双脚一甩,“扑托”把一双革履摔在门外,走进门来,朝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随即闭上,是倦极了的神气。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这副神情,缇萦深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按捺满怀的怨怒,暗暗叹口气,静观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无动静。再这样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于是缇萦觉得不能不开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说。
  “你不能睡在这里!”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起来,起来!”
  “别闹!让我好好睡一会。”
  看他这惫赖的样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这里了!缇萦大为着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块手巾在水中浸湿了,临空一绞,溅得朱文满脸淋漓的水渍。
  朱文微微一惊,拿手抹着脸,一仰身坐了起来,睁眼骂道:“你讲理不讲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缇萦得意地笑了,同时把手巾抛了给他。
  朱文不作声,把张脸蒙在冷手巾里面,清凉的快感,终于缓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看天气再说。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后再走。”
  “那好,阿媪就惦念着这个。”缇萦忽有疑问:“怎的官差如此从容?倒像游学访友似的,随处流浪?”
  “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缇萦已忍不住反击:“开口‘你不懂’,闭口‘你不懂’!倘若你觉得我不配跟你说话,你就老实说好了,我看你啊,几个月不见,真是变了!”
  朱文受了这一顿抢白,唯有发愣。愣了半天,轻轻说道:“我觉得你也变了!变得脾气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来的。”缇萦紧接着又说:“譬如那晚上说了来不来,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墙越户,叫官吏抓了你去当窃盗办,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说,该骂不该骂?”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睁得极大,一脸惊喜交集的神情。
  从他的眼神中,缇萦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泄漏了一个秘密——对于朱文的那一份异于寻常的关切,她不仅是在卫媪、父亲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谨慎地把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就是对她自己,她也不愿去多想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结果却总是自己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否认对于朱文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时她也会很冷静地想到,这样的否认,无非自己骗自己。然而她又觉得不能不如此自骗,否则何以坚持终身不嫁,侍奉父亲的志愿?何以实现对父亲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诺言?又何以排遣恋念远人的愁怀?
  于今“不理朱文”这个诺言是破碎了。但这个她责任不再,祸起不测,正要仰赖朱文照料,为了父亲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这一点她问心无愧,而且深信必能过得父亲的谅解。但逾此分际,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彻头彻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缇萦!”朱文显出一种极少有的激动,“你怎不说话,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会这样,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对自己狠下心来,打断了他的话:“事情都已过去。我们只谈以后,谈爹爹的事。明天能让我去看爹爹吗?”
  极容易回答的一句话,朱文却半晌无语,脸上的那种莫名的兴奋、感动和喜悦,慢慢地变了,变成疑虑、失望和伤心,那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一双眸子,看来也呆滞无光了。
  这些落在缇萦眼里,暗暗心惊。她没有想到看来健壮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会出现这等软弱可怜的神情;更没有想到自己只略示无情,立刻就可以叫他丧魂落魄如此!这是令人难信的,但确确实实的证据摆在眼前,却又非信不可。这样反复转着念头,一层逼进一层,不知是感激是伤心,是骄傲还是怜惜?一时心潮激荡,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了。
  而就在这些电光石火般闪现的杂乱意念中,有一个总算让她抓住了——此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救父。父亲尚在待罪,生死祸福,渺茫无凭,而自己却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岂不可惭而耻!
  就这一念间,如酷热盛夏中当头落下的一阵暴雨,虽可惊,却可喜;把她所有的烦躁彷徨,一扫而空,知道如何来应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静地问道:“我问你,你这趟回来,到底来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而且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
  “是的,我记得。你是为了爹爹来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为了师父,也为了——”朱文抬眼凝视着她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缇萦不自觉把头低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用很沉着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也是来践半年之约。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们不会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见。可是这话?”
  朱文不能不承认她的话对,点点头答了声:“嗯!”
  “既如此,我们该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缇萦说到这里停住,坐直身子,静静地看着朱文。
  显然,这是在等他表示意见。她这番迂回曲折而表达出来的道理,不能说对朱文没有作用,至少,想到师父的大事,便能暂且忘却缇萦的无情。而且,他到底是个性格豁达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颓丧不过一时;但也不会马上恢复开朗的心境,只紧闭着嘴,微皱了眉,用心地思索着。
  他在思索一个疑团,何以缇萦会有些冷漠碍近乎绝情的表示?半年不见,她确是变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灯分手的那一刻,他还是深有信心,不管缇萦如何地变,都是能够了解,并且容易对付的。而此刻却变得不可捉摸了!如说她早已把他置诸脑后,就不该有今天重逢以后的那些怨忽,更不会有刚才无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往事,则长夜孤灯,正好细诉,何以又忽然视如云烟,等闲抛却?一俄顷间,变得前后像两个人似的,这太难了解了!
  也许,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则是试探,再则是报复——半年的音信全无,不知害她长夜无眠,偷弹了多少热泪?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闹了多少别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气蓄积,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朱文自觉料中了缇萦的心事,便大为坦然了。不过他不敢说破,更不敢有什么“识破底蕴”的得意神情,现于形色。只吸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我跟那些狱吏暗示过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办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师父。不过——”
  “怎的不说下去?”
  “我见过师父了,他老人家却想跟阿媪见面。”
  “那么,我跟阿媪一起去,行不行呢?”
  “想来没有什么不行。临时看着办。”朱文略停一停又说:“还有,送药囊给师父倒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先得让他们过目。”
  “这也要检查吗?”
  “要的。据姓吴的告诉我说,师父随身的衣服中,曾经藏着——”朱文突然停住,而且目瞪口呆,倒像是无意间想起有件什么紧要的事失误了似的。
  缇萦心中突地一跳,大声问道:“藏着什么?”
  “没有什么”
  “你别骗我!”缇萦声音越发大了,“老实告诉我!快!”
  朱文心里盘算了一下,深悔失言。但觉得话说半句比全说出来更坏,于是这样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是师父一时想不开,而且以后也决不会有这情形,因为衣服杂物是你检点过的。”
  “到底是什么?你别说废话行不行?”缇萦着急地催问。
  越是如此,朱文越不肯直说,只这样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缇萦原来就已想到是毒药,听得这话,等于获得证实。虽已事过境迁,仍不住伤心,转念想到以一位天下知名、救人无数的医国手,药物对他,只能发生相反的效用,更觉感慨无穷,悲愤莫名,那脸色就非常难看了。
  这使得朱文益悔失言,不断地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头。他只能如此自责,不能对她有何安慰或解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卫媪忽然醒了,翻个身,睁开眼来,叫了声:“阿文!”
  “阿媪!”朱文歉意地笑道:”“怎的把你吵醒了?”
  “不相干!”卫媪摇摇头说:“我一天也就只能睡这么一会。”
  “你老保重身体才好!”
  卫媪看了他一眼,要坐起来,却感到吃力。于是朱文和缇萦不约而同地去扶持,一左一右,都极殷勤,卫媪心里高兴,精神就显得更好了。
  “对!”她披衣坐好,视线再一次扫过缇萦和朱文,用很清朗的声音说,“我现在没有别的盼望,只盼望让我再多活几年,看着你们都有个好归宿,了掉了这桩心事,死了才能闭眼。”
  朱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声。缇萦却冷冷答道:“阿媪,你说就说谁,别扯上我!”这是给卫媪一个钉子碰,但感到难堪的却是朱文。然而依旧无话可说,只希望卫媪能谈些别的,不要再提这话。
  卫媪怎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知道刚才缇萦对朱文的态度,所以接着就问缇萦:“我的话说错了吗?”
  “错倒不错,只与我无关!”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兴致很好的卫媪一下子把情绪弄坏了。转过脸来,看到朱文尴尬的脸色,心里才有些明白,叹口气说:“我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见了面吵嘴闹别扭。真的见不着面,又茶饭无心,想念不休。何苦?”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又羞又急,“谁‘茶饭无心,想念不休’了?”她涨红了脸,使劲推着卫媪的身子,“阿媪,你瞎说八道!你冤枉我!”
  看她这样子,卫媪倒又消气了,“奇了!”她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说的是你?”
  这倒等于说她“做贼心虚”,缇萦越发着窘,气得使劲一甩手,把身子背了过去。
  卫媪没有理她,慢慢地转脸看着朱文,用一种沉着威严的声音问道:“阿文。你可知道自己的错处?”
  朱文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迟疑地反问:“阿媪,你指的是什么事?”
  “指你对阿萦。”
  “噢!”朱文点点头:“我知道。”
  “那么你自己说吧!有哪些错?”
  卫媪并无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机警的朱文,却已想到,这是向缇萦有所献露的一个好机会,不可轻轻放过。因此他不即开口,先要在心里把应说的话,应持的态度,”“好好盘算一遍。
  “唉!”终于他以一声短促的自叹开始,接着,以充满了歉疚无奈的声音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第一,我不该在临淄惹师父生那么大的气;第二,我不该在那夜失约,害她替我担忧;第三,我不该一去半年,不通音信。虽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说。做错了,只有尽量设法补过。阿媪,”他加重了语气说:”请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对得起你!”
  这最后几句话,明明是对缇萦所发,她自然懂得,却不接口。而且有些着急,怕卫媪贸贸然替她作了不得当的回答——倘或如此,说不得又要拦头一个钉子,碰得卫媪大不高兴了。
  还好,卫媪仍是冷冷的口吻,“这些错都算不了什么!你最大的一个错,你知道么?”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这不但朱文,连缇萦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错!看你这发愣的样子!我跟你说明白些吧,你错在不能体谅阿萦的心,阿萦心里的事你去想过没有?”
  朱文尚未开口,缇萦重重地喊了声:“阿媪!”这是阻止她的表示——卫媪不理,做个手势叫朱文说话。
  而朱文茫然。他心里自然常常想到缇萦。但一鲜半爪的了解,片言只语的体会,说出来不但琐碎,而且也怕缇萦不爱听,所以只好这样回答。“想自然想过,不过想不明白而已。”
  “难道阿萦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吗?”卫媪似乎有些生气了,“你如果能体念阿萦的孝心,你就会知道她对你的期望。且不说你受你师父的教养之恩,应该努力上进,就为阿萦,你也该勉强学做个好人,博得你师父的欢心,这才对得起阿萦。为了你在临淄的荒唐,回到阳虚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趋下流。阿萦心里回护着你,表面又不能不听你师父的话,这份左右为难的苦楚,我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一语未毕,只听“哇”的一声,缇萦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感激涕零。从无一个人能如此说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动它还好。一旦呈露,无法矜持,越是觉得卫媪的话如见肺腑,越觉得朱文对不起自己。想起多少个不眠的深宵,辗转思量,闲愁万叠,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还不如卫媪能体谅自己的心,看来真是枉抛心力,太不值得了。
  于是,越想越伤心的缇萦,翻身伏在卫媪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文心中思绪翻腾,他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缇萦的爱意——是如此深厚的爱,简直出乎他的想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觉。
  这时的卫媪反倒觉得为难了。无意间挑动了他们的深情,却不知如何收场。她知道他们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话只能私下密语,不便让另一个人听见,能够当着他们说的,不过是些泛泛之词,毫无意味,不如不说。
  因此,卫媪只是像哄婴儿般哄着缇萦,终于把她的悲啼劝得止住。发泄了这一场的缇萦,心中舒畅得多了。她伏在卫媪肩头,微微抬眼偷觑,正看到朱文的为灯光映照的脸,他的眼神呆滞,但窘迫愧悔之情,极为明显。这在缇萦是非常陌生的,她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这神情表示了些什么呢?只如此自问,她的心立刻又软了,霎时间想起朱文的许多好处,觉得他也受了许多委屈,该当获得同情。可是,她有话怎么说得出口?唯有希望卫媪能向他说几句好话,让他也稍得安慰。
  而卫媪的全副精神,却仍贯注在她身上,听她哭声已止,十分欣慰,扶着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肿了眼睛?”
  她一闪开身子,缇萦与朱文之间,便无遮拦,四目相接,缇萦装作畏光,迅即把脸转了过去。但泪痕羞态,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头涌起阵阵无可言喻的怜爱痛惜,恨不得即时能与缇萦单独在一起,并肩低语,把多少天来回肠荡气的情思,尽情一吐。
  无奈有卫媪在场,不能如愿。甚至于连想看一看缇萦的脸,都成了奢望——她背着他和卫媪,轻声说道:“阿媪,我要睡了!”
  在朱文听来,无异下了逐客令,卫媪也是这样的感觉,便即转脸来问朱文:“你的宿处可曾找好了?”
  “与亭卒在一房。”
  “好!”卫媪又问:“明天何时动身?”
  “这,我跟缇萦说过了。”
  朱文是故意这样回答,卫媪也就真的转问缇萦:“阿萦,怎么说啊?”
  “回头告诉你。”
  这时缇萦才发觉窗外已不闻雨声,一轮皎洁的月亮。起先怕听浙沥的檐滴,这时却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见着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气,日出之后,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几多时候,又得起身,实在太匆促了些。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说:“唉!这天气!”
  一说到天气,卫媪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视清辉,一个诧异,一个会意于缇萦的叹息从何而来。
  “天气转好了,你怎又叹气?”是卫媪在问。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为天气转好了的缘故。”
  “这我就不懂了!”卫媪愣了一会,哑然失笑,“看来你跟阿萦都是喜欢猜心思的。我夹在中间,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闲事。”
  这话颇有责备之意,朱文大为不安而缇萦更甚。心里便不免嗔怪朱文,说话吞吞吐吐,自作聪明,以致惹起了卫媪的猜疑。
  朱文也自觉无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门口,陡然想起,缇萦的伤处,还该换一次药,才能好得快。旋即转念,怕卫媪误解,只当他借故逗留。口中不说,暗中诽笑,何苦如此?但为了怕人笑话,放弃了正经该做的事,却又无此道理,而况这伤势又在缇萦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终委决不下。而身后关门的声音却已出现。就在这一刻,他想得一个主意,倏然转身,疾趋数步,从身上掏出陶制的药瓶,看准双扉将合的空隙,往里一抛,正落在软衾上面。
  “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朱文大声叮嘱了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此临去之前,摇曳生姿的一个动作,缇萦倒也能就此丢开——至少这一夜可获平静。现在让朱文这一抛,就像一块石子抛入心湖,顿时激起无数涟漪。捡起药瓶,握在手中,瓶上犹有余温,在缇萦一直暖到心头,看一看,想一想,痴痴地几乎忘却身在何处。
  关好了门的卫媪,一回头就看见缇萦的如饮酒薄醉的双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细看,便觉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蓦然醒悟,缇萦看到了卫媪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脸一红,慌乱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这一下,卫媪不能不说话了,“不是说让你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吗?”她提醒她说。
  缇萦把裹扎了素纱的手一伸:“我这双手不能动,怎么换?”
  看她还似乎理直气壮,可真叫卫媪又好笑又好气。于是也把双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语声未毕,缇萦已发觉自己的话,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颠倒得这个样子,有九分的羞惭,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来掩饰九分,倏然伏身,把脸裹在衾中,格格地笑个不住。
  一见她这份娇憨流露,卫媪心里便有无可形容的怡悦,慢慢坐了下来,提起她的左手,解开素纱,敷上新药,重又扎裹好了。右手只伤了一点指头,更不费事。等料理完事,才问了一句:“阿文的药,可有效验?”
  这是正正经经的说话,缇萦不必感到忸怩。抬起头来,理一理鬓发,答了一个字:“有!”
  “阿文原该学医的。你爹爹几个学生,我看只有他聪明,将来能得你爹爹的真传。”
  “鬼聪明!”缇萦不屑地说。
  “做人也要有些鬼聪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实、太耿直,无非自己吃亏。”
  “你总是帮他的。”
  “我没有帮你么?说话好没有良心!”缇萦笑一笑,不作声了。
  “阿萦!”卫媪忽然问道:“我倒要问你句话,你心里到底对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缇萦一听见这话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乱以他语,然后一跃而起,吹灭了灯,单手抽开衣带,卸去外衣,摸索着睡下。
  “也好,睡吧!”卫媪自语似的说,“有人睡不着,可别吵醒我,跟我说话。”
  缇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与卫媪戏谑斗口,定下心来,期望着有酣畅的一觉。无奈月色如银,总觉得不忍合眠。
  静静地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别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抚摸着扎了素纱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卫媪再把这一整天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断续的、零乱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关注的凝视,一声亲切的呼唤,此时想起,无不耐于咀嚼,终于她自己发现,一行之人,她是个中心。在卫媪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翁主”,想什么总可以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样再多,也不能说要个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来。
  这样想着,她的内心觉得十分安稳满足,带着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飞向仙山以外的梦乡。
  一觉醒来,竟不辨身在何处?听得隐隐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随即看到窗户缝隙中漏进来的阳光,时候真不早!赶紧翻身一摸,哪里有人?
  缇萦大惊,高声一喊:“阿媪!”
  竟连回音都没有,这可把她吓得心慌意乱,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推窗户,艳阳逼人。她闭一闭眼再睁开来,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带着一团笑意在伺应她的眼波。
  “阿媪呢?”
  “在那里。”朱文手向公厨一指。
  “怎么这么迟了!”她看一看日影,随又问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谁说?师父早就走了。”
  “走了?”听他的话,缇萦急得要哭:“怎么回事嘛?我连影儿都摸不着,好像在梦头里。”
  “对了,就因为你在梦头里。”
  “这时谁跟你开玩笑?快说嘛?”
  “别急!我不跟你开玩笑。”朱文停了一下问道:
  “可以让我到屋子里来吗?”
  “等一等。”缇萦把凌乱的衾枕收拾整齐,置放一边,才开门放朱文进来。
  “师父一早就走了。不过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见他老人家。”
  “在哪里?”
  “四十里外的月望亭。”
  听他这一说,缇萦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为何不一起走呢?”
  “是为你——”
  朱文说了缘故,卫媪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连日的辛苦,实在不忍唤醒她,于是关了窗户,去打听发车的时刻。与朱文一谈,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算来不过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随后动身也还赶得上,不如就让缇萦多睡一会了。
  可不是因为她“在梦里头”的缘故?缇萦这才明白他的话,确非玩笑。于是莞然笑道:“谁知道其中有许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迟。你快收拾吧,吃了东西,早早动身,我去看车去。”
  说完,他就走了。缇萦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进食。依旧是朱文来帮着装载好了行李,往西赶了下去。
  一路急驰,不过正午刚过,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个下午,再走二十里路,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打尖歇息,相当从容。
  朝食太迟,此时都还不甚饥饿。缇萦觉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驰道上黄尘蔽天,天气又热,汗水沾上尘土,自觉狼狈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尽不妨由她汲了水,关起门来,大洗大抹。
  这给了卫媪一个好机会,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谈;趁缇萦不在眼前,还等什么?于是顾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帮着御者在喂料溜马的朱文,找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跟你谈谈你师父的事。”
  “对了,我也有许多话跟阿媪说。”
  彼此都觉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样的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要说的、要问的太多了。而此时此地,却又无法从长计议,只能拣要紧的,略略交换意见。
  一团纷乱,终于是卫媪捉到了一个头绪:“那孔石风,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他说‘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么?”
  这一来,朱文便能作有条理的叙述了。他告诉卫媪,孔石风的父亲是位达官,兄弟四个,只有行二的孔石风,喜欢结交游侠。因为家教极严,不见容于老父,被逐出庭门。但他极得母亲宠爱,而母亲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无不如愿,所以孔石风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贵官公子。廷尉衙门的狱吏,与孔石风亦有结交。这一次朱文在长安得到师父被祸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议。游侠一向急人之急,视他人的危难与身受无异,所以孔石风自告奋勇,陪朱文东来,他与艾全最熟,无事不可商量,但其余的三个,不过点头之交,全靠艾全拉拢。
  “事情不能顺手,就在这里。”朱文接下来又说,“他们六个人分做三番,如果是艾全的班头,什么事都方便;否则,就有些说不上话了。所以要慢慢儿来。”
  “你是说,慢慢儿跟他们拉交情?”
  “对了,正是这话。孔石风所说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这个。由此西去长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帮忙。”
  “如何帮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说:“无非让他们高兴——爱喝酒的,陪他喝酒;爱——”他又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卫媪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问。于是她也把曾向狱吏行贿被拒,以及二姊夫有珍宝相赠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那好!”朱文极欣慰地说,“愁的是到了长安还不知道怎么办?既然准备了打点的东西,不比空手说的白话,全看人的高兴。这一下,师父定可安然无事。”
  “这六位,可要点缀点缀。”
  朱文凝神想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不必!钱花在他们身上,并无多大用处。”停一停,他又说。“我有个办法,要叫他们自己佩服师父,领师父的情!”
  卫媪看他神情诡秘,便笑着骂道:“你又出什么鬼花样?先说给我听听,看看可使得?”
  朱文很谨慎地看清了四周无人注意,才凑到卫媪耳边,把他的办法,低声说了一遍,说完,他又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这些鬼花样!”卫媪虽是斥责的口吻,却并未表示反对,只略带不放心地叮嘱:“可不要弄巧成拙噢!”
  “怎么会?连这点事我都办不了,还能在外面混吗?”
  “对了!”卫媪脸色一沉,“你这半年,到底在混些什么?李舒是个无赖,你也跟他在一起干那些盗古墓、铸私钱,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李舒不是坏人!阿媪,你对他有偏见。”
  卫媪不愿与他为李舒而有所争辩,摆一摆手说:“好了,只说你自己!”
  朱文略作沉吟,稍有牵强的笑容:“这话说来很长。我没有盗墓,也没有铸私钱。当然,这些事都也见过,只没有我的份儿。”
  “那么你干什么呢?”
  “做买卖——自然是容易赚钱的买卖。说老实话,联络官吏,贩些私货。”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侠仗义,帮人脱去灾祸。”
  “哼,你打量我不懂吗?”卫媪冷笑一声,诈他一句:“说什么‘帮人脱去灾祸’?必是藏匿亡命,你可知道那是犯法的?”
  朱文默然,卫媪的猜测,恰好道着真相,朱文这半年奔走各地,正就是在为那些触犯律法的亡命之徒,做掩护脱逃的工作。不过,那不是为了财物受雇于人,出于义气,也基于良知,在他看,他所加以援手的那些人,正如他师父那样,都是不应该被捕入狱的。
  看他毫无愧悔之情,卫媪动了气了,放下脸来警告他说:“我不想来管你,我也管不住你。我是为另一个人着想!你如甘趋下流不肯回头学好。哼,你就趁早收起你心里的那个妄想吧!”
  这话叫朱文震动了,喜到极处。那“另一个人”当然指的是缇萦。原来卫媪心中雪亮,早已看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希望,并且已有成全他的打算——以卫媪在师父家的地位,特别是此刻俨然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一言九鼎,极具权威。然而她偏偏有此成见,把行侠仗义,看成作奸犯科,这可是个极大的麻烦!
  想一想,且先讨得卫媪的欢心,总是不错的。于是涎脸笑道:“阿媪,你老人家是最疼我的!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你老人家见多识广,也瞒不住你。是不是?”
  “少跟我说这些废话!”卫媪若有憾地骂着,“你只说,你改不改?”
  朱文想一想,不忍也不敢欺骗她,闪避着笑道:“你老人家要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说假话,只有一句,说真话,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也说不完。”
  “好吧!”卫媪点点头,“我一时也不逼你。你好好想定了,再跟我说!”
  朱文想不到卫媪起先逼得那么紧,到头来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如释重负之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卫媪一番鞭策的苦心。一时倒觉得真有好好想一想的必要。
  就这将要落入沉思之际,陡觉眼前一亮。此刻的缇萦,别具丰神,浮尘一洗,脸上的皮肤,红白相映,艳光四射,恰如朝阳影里,晓露初干的芍药。一头青丝,只不过湿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技在身后,发梢直到腰际——这副随便得近乎放纵的神态,朱文就是在家也难得一见,所以这时目不转睛地,几乎有些失魂落魄了!
  卫媪也吃了一惊,继而是大为不满的叱责:“咄!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的髻散了!”缇萦抱歉地娇笑着,“想自己挽,怎么也挽不成功。”
  “去!进屋去。”
  于是缇萦倏然转身,长发飘扬。在朱文眼中,仿佛一片乌云,冉冉飞去,再定睛看时,只见到卫媪的蹒跚背影,然后连卫媪的影子也消失了。
  朱文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的感觉,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在离开阳虚的时候,不论是以前随师父出门行医,还是最近半年来各地奔波,夜静更深,想到缇萦是常有的事。但那些想念,总是替他带来有趣的回忆和兴奋的期待,只觉得充实满足,从不知离愁别绪。而此刻不过咫尺之间的隔离,一颗心倒像被谁剜空了似的,惶惶然无所凭依,好不难受,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不明白,而且也不能整顿全神去细想,唯一的一个忽来忽去、不时浮现的念头,就是再看一看缇萦。
  “我好傻!”他忽然自语。为何不过去看呢?一念省悟,脚下随即移动,直到看见缇萦的影子,方才停住。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倒又好了。这样远远站着张望,又惹缇萦不悦,“你看!”她微侧脸,看看卫媪,“总是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卫媪抬眼去看,视线正好与朱文相接。这一下他自己也发觉了,如此窥视,甚不得体,便走到窗前,找了句话说:“快些吧!打了尖好早早赶路。”
  卫媪没有开口,缇萦问道:“你就是有这么一句话说?”
  “对了!特为来催你们快些。”
  “还有别的话没有?”
  “没有了。”
  “好了,话说过了,你走吧!”
  朱文一愣,看着缇萦毫无表情的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媪忍不住好笑。“我看是变了!”她推了推缇萦说:“我说句公道话,你也别太欺负阿文!”
  “谁叫他从前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来的?”朱文大声分辩。“你不能随便冤枉我!”
  看他那着急的神气,缇萦心中满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声。
  这是妙花初放的风情。缇萦不再是那青涩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卫媪的暗示和警告,顿生无限的还想,但也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这样与缇萦大声争辩,不仅显得粗鲁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这一转念,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便又发作。倚着窗台,毫无忌惮地盯着缇萦看。这一看,可又把缇萦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恼?
  冷眼偷觑的卫媪,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对缇萦是如何爱慕?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子未免过于放肆。到后来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决定把他撵走。
  “你老在这里耗着干什么?去!去干你的正经事。”
  “现在只有一件正经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们一起进午食好赶路。”
  “不用你等。我们不饿。”
  “那我就一个人吃了。”
  “你早就该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个鬼脸,“阿媪,我不知什么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好,好,我走!”说着,见机而作,慢慢倒退着走了。
  等他一走,缇萦高兴地笑道:“阿媪,骂得他好!”
  “我也不是骂他。”在缇萦面前,卫媪不肯承认她对朱文有何不满,“阿文也没有什么可骂的。”
  “还说没有?”缇萦嘴一撇:“那副样子,简直像无赖。”
  “如果真是像无赖的样子,你该好好劝他,别跟他吵!”
  “谁跟他吵了?”缇萦心里越发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罢,坏也罢,与我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
  缇萦抢着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从小’,现在都不小了!”
  “喔,”卫媪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点忘记了,你今年十五,已经长大成人。长大倒是长大了,只不过挽个髻,还要别人帮忙!”
  缇萦稚气地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神情,随之解消。
  于是卫媪又平静地说:
  “不管怎样,阿文现在是来共患难。你须记得这一点。”
  “这一点我当然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卫媪无从想象。只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缇萦依然沉默。她在无意中触及了一个早就存在着的难题,朱文虽说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但他的这番情意,在她应该报答。阳虚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过,愿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报。对朱文可又如何报答?
  “怎么不作声?”卫媪催问着。
  她不愿透露心事,也因为这番隐微曲折的心事,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只摇摇头说:“我心里烦得很!”
  卫媪微感诧异。何事心烦?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话外之话。
  这原非什么急要之事。暂时丢开亦无不可。但从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车续行,缇萦总是闷闷不乐,这使得卫媪不免忧虑。当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来的,不外乎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儿女的心事,朦胧微妙,难以言传,更摸不透缇萦的脾气,此时问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须求助于她时,自会细诉。但话虽如此,卫媪却不能沉着等待,缇萦的不乐,带给她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非把它去掉不可。
  于是她指点山川道路,想出许多往事遗闻来说。倘是平日的旅途,这正是缇萦求之不得的,而这时却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卫媪说些什么,几乎只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终于快走到了!远远看见亭楼的华表,缇萦不觉精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郁呆滞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卫媪这时才感到心情轻松了些,欠伸着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后大声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车走如雷,蹄声杂沓,淹没了卫媪的声音。喊了几声,毫无反应,缇萦看不过去,放开她那条清脆的嗓子,帮着喊道:“阿文!”
  听一声,朱文便回马过来了。
  “你看!”卫媪笑道:“你一喊他就听见了。”
  明明是玩笑,缇萦故意把它当作一句正经话看,这样答道:“你上了年纪,中气不足。”
  卫媪知趣,不再多说。等朱文勒马车前,她探车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没有?宿处也得安排——找那公厨旁边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处我也托艾全代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处?倘或公厨旁边无空屋呢?”
  “那就挑严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缇萦一眼,一带缰绳,脚跟微叩马腹,疾驰而去。
  卫媪觉得指挥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夸奖朱文,“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说,“当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们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两人,只怕寸步难行!”
  “你别说了!”缇萦烦躁地答道:“一路来,有阿文有许许多多好处。可不知受了他的好处,将来拿什么还他?”
  卫媪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心事在此!听她的话说得极深刻,不可造次回答。于是含蓄地点点头,心里在想,缇萦不过才经历了两天的世路,人情练达,已非昔比,说来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为了存着这个念头,卫媪便有意要试一试她,到了亭塾下车,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挥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卫媪作主领头,此时不发一言。缇萦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卫媪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问道:“阿媪,行李卸在何处?”
  “任凭你作主!”卫媪的语气中,带着些推托的意味。
  缇萦好生不悦,觉得她无缘无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态度,是有意作难。但转念一想。大有领悟,正以凡事必须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处,带来了无法图报的难题。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潇潇洒洒,毫无牵惹,又何致有此刻辗转思量,一无善策的苦闷?
  体会到了这一层,缇萦雄心陡起,勇气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载辎重行李的车辆,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于是挺一挺胸,扬一扬眉,面对着那两名卸者——就这一副准备发话的姿态,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肃然凝视,是待命行动的表示。
  “嗨!”她学着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驶车入院,卸行李。”
  说完,她领头先走,希望遇见朱文,问明了留宿的屋子,好安顿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见,却看见无数好奇的视线,纷纷投来。缇萦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态,与一般妇女的柔顺谨饬,大有相悖之处,才会引得大家如此注目。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问的眼光,自然令人难堪,但缇萦想到这就是考验,只要稍有畏缩,自己的锐气马上消折。这依赖他人的心,就再也抛不掉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沉着第一!怀着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环顾。说也奇怪,视线扫过,消灭了许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难为情地转脸他顾;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视,只好偷觑。缇萦心里十分得意,并且又得了一个领悟,世间事,唯其畏惧才觉得难,只有硬起头皮往前闯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车子已经进院,行李却不知卸向何处?这不是硬闯的事,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
  “你们卸了辕,去蹓马喂料吧!行李让它放在车上再说。”
  “天快下雨了!”卫媪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望着日色骤收,乌云已起的天空说:“行李要快卸下来才好。”
  缇萦觉得她是在说风凉话。冷冷问道:“卸在何处?”
  “自然是卸在屋子里。”卫媪慢条斯理地指着廊下一个正在清理一圈绳索的老者说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问问他,阿文替我们订下的宿处在哪里?”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练,缇萦不能不服气了,驯顺地答应着刚要转身,卫媪又把她喊住。
  “慢着!”她问:“你知道称他什么?”
  “他不是亭卒吗?”缇萦想一想,问道:“可能称他亭长?”
  “一点不错!你该称他亭长。记住,与人打交道,态度要谦和,说话要客气,恭维人总是不错的。”
  果然,缇萦领了教,这场交道打得极顺利。不但问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还亲自领着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严密的小院落,离公厨也不远。
  于是缇萦喜孜孜地走了来,把经过情形告诉卫媪,指点了院落的地位,接着又说:“阿媪,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备办食物。天要变了,快去快回!”
  俨然是当家人的口吻,卫媪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实她心里是高兴的,笑着骂道:“小鬼头,你也指挥起我来了!”
  这一下,缇萦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十分欠妥。内心愧歉,异常不安——但这份歉意,说出来更不得体,所以索性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来反问:“你不是说‘任凭我作主’吗?”
  卫媪语塞,但更感安慰,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一两个月来,遇事鼓励教导,希望缇萦能够自立,现在总算有了确实的经验了。
  正在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发,回头一看,却是缇萦。
  “阿媪,别忘了,替爹爹准备些吃食,回头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卫媪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个狱吏之中,倒有五个是阿文说不上话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说。”
  “不!”缇萦执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应了我的。倘或他办不到,我自己跟狱吏去说。”
  遇事不可畏难,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卫媪觉得她过分了。但此时不宜扫她的兴,所以唯唯地应着,带些敷衍的神气,表示她有些话保留着未说。
  就这时,朱文匆匆赶来,一见她们,先解释来迟了的原因:“孔石风派人来跟我有话谈。”
  然后又向卫媪笑道:“那一计,就在今晚见效!”
  缇萦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也不愿问。她决定从此以后,一切要凭自己看、自己做,非必要时少麻烦别人。
  “宿处找妥了,是个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卫媪指着缇萦说,“是她去打听出来的。”
  朱文点点头,不再费词。一眼瞥见满载的车辆,走去一声吆喝,把御者找了来,动手搬卸行李。卫媪自去备办食物。剩下缇萦反因诸事无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缇萦!”是朱文在喊,“你回来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开药囊,细细地翻检着。这不能不问一声,“你在找什么?”
  “我看一看师父要用的药,可曾带来?”
  “怎么?”缇萦惊问:“爹爹病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朱文诡秘地一笑,“后半夜师父要出诊。”
  这是什么花样?缇萦想问,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岂非又是自讨没趣?所以欲言又止,变成自己跟自己赌气。
  等检点完毕,朱文无意中抬头一看,才发觉她的神色,不同寻常,心里寻思,这两天她喜怒难测,跟她说话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如说她有不快,必是因为自己所定的“计策”瞒了她的缘故。其实就跟她说了也无所谓,只怕辗转到师父耳朵里,足以坏大事——而此刻正要带她去见师父,这一点需得先跟她仔细说明。
  于是他把药囊收好,放在一边。正一正颜色,尽收嬉笑之态,平视着缇萦说道:“你从未涉过江湖,不知道人情的险恶。对付坏人,另有一套办法,师父跟你必都不认为然,但实际上非此不可。这些,你问阿媪,就可以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缇萦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开场白?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知必有所谓,且听下去再说。所以点一点头,表示接受。
  “师父的官司,到了京城,还不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此刻还无法筹划。你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路上的安静无事,让师父一路舒舒服服到京城。可是这话?”
  “是啊!”缇萦心想,这两天来,就此一刻他说的话才是动听的。
  “因此,我想了一个办法,要让那些人佩服而且感激师父。当然,这是个不正当的办法,绝对不能让师父知道。你明白吗?”缇萦自然明白。但她不解地问:“爹爹怎会知道你用了什么不正当的办法呢?”
  “就是这话啰!我要告诉了你,你千万不能在师父面前透露。”
  这话使得缇萦突生反感,很快地答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不必跟我说。”
  又是如此负气的口吻,真好难说话!朱文对她也有反感,忍气说道:“我是跟你商量正事。为来为去为了师父!就算我说话不中听,你也该想想我的本心,容我说完。”
  这番责备,缇萦倒是完全能接受的。为了爹爹,说不得只好委屈些,遂即摆出笑脸答道:“好了,是我不对!你说吧!我听着。”
  “最好别说你不对、我不对的话,我只希望你跟我合作,能够顺顺利利脱过这一场灾难。到那时候,你怎么跟我闹别扭,都与大局无碍了!”
  缇萦默然,只报以略带羞涩的一瞥。他是如此屈己从人,顾全大局的态度。虽得她的言语挑剔,成了无理取闹,不能不内愧,也不能不对他抱歉。
  “好了,闲话少说——”朱文把他的计划告诉了她,又说,“我现在就陪你去见师父,把药囊送了去。只是你言语神态间,千万要当心,略有破绽,让师交或者那些人动了疑心,可不是件当耍的事。”
  对于他的办法,她是完全同意的。但是,她不能相信自己,想了又想,忽得妙悟,“我今天不跟爹爹见面,不就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她说。
  这话不但朱文大出意外,连缇萦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渴念父亲,无时不想见面,而真的有了这样的机会,居然又肯割舍,真是一大不可解之事。
  因此,他疑惑她又是负气的话,定睛看着她问道:一真的?”
  “真的。”
  缇萦唯恐他不信,重复着强调:“是真的!”她又似乎振振有词地问道:“你不是要我合作吗?”
  这是真的合作!而合作的程度,远超过朱文的想象;在太多的快慰之外,反使他有所警惕——无非偶尔有之的情形,不能期望她以后每一件事都能保持如此的态度。也因为有此一转念,才能让他冷静下来,专心一意去考虑下一步的做法。
  “好!”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也表示了他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药囊也就不必拿去了。到时候再说。”
  “那么,”缇萦问道:“我跟阿媪可要有什么准备?”
  “静以观变!”
  缇萦把这四个字默诵了一遍,虽一时不解其意,但这句话已紧记在心头了。
  “我得走了!”他看一看阴晴不定的天色又说:“你好好替我祷告,今夜千万别下雨!”
  等朱文回至亭楼,还未进门,只见远处尘头大起。转眼之间,已看出究竟,两骑怒马,一队轻车,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朱文心中有数,装得不关心似的,一直回到自己的宿处,闭目养神,等待艾全或者别的哪一个狱吏来找他说话。
  果然,是艾全自己来了:“嗨!朱老弟,”他高兴地喊道:“快起来!今夜可以大乐一乐了。”
  “什么?”朱文望然而起,很兴奋地问。
  “周森邀宴。”
  周森是齐鲁之间有名的大豪,东至吴楚,西至三辅,声气甚广。“但是他不是在济北吗?”朱文故意这样不解地问。
  “他有别墅在这里。”艾全告诉他说,“前两天到这里来办事,听石风说起我们要路过,特为留下来作东道主。”说到这里,他一手虚掩了嘴,放低声音:“曹椽很高兴。老实说,没有石风的面子,他要巴结周森还巴结不上呢!”
  “嗯,嗯。”朱文问道:“那么我呢?”
  “既是石风的招呼,自然少不了你。”
  “你们六位都去吗?”
  “那怎么行?留下一个看家,回头派人来换班。”艾全扯着他的手臂说:“走吧!车子等着呢。”
  “请稍待!”朱文停了一下说:“艾大哥,你原许了我的,准我师妹缇萦来看我师父。今天时间匆促,看来是不行的了,我得跟我师父。师妹说一声。”
  “好吧!你去通知师妹。仓公那里,我替你去说。”
  这是个小小的变化——不能见师父,有句要紧话便不能说,朱文心里着急得很。好在他的思路敏捷,立刻想到这句话不妨由艾全转递过去。
  “好极了!拜托你跟师父说,他的药囊,还有衣服什物,已经带来了。明天缇萦会替他送去。”
  于是两人分头各去。朱文到亭塾与卫媪一番耳语,匆匆赶回,随着杨宽和那些狱吏,分乘四辆华美舒适的蒲轮车,由周森派来的两位俊仆引领,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行了约莫三五里路,一折向西,立刻就望见好大一片庄园,围墙迤逦,花木葱笼,新绿影里掩映着飞檐杰阁。车马沿着碾压得极平坦、打扫得极干净的一条大路,轻快地奔驰着,发出“沙沙”地、匀整而柔爽的韵律,目接耳闻,无不令人心旷神冶。
  车到门前,周森已率领着一班宾客在迎候。首先到第一辆车旁接待。宾主通名,互作寒暄,周森固然极意交欢,杨宽也似受宠若惊。站在最后面的朱文,把这些情形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心里十分感激孔石风和周森。
  等应酬了杨宽,周森又来向其余的客人尽主人之礼。游侠土豪的身份,可大可小。艾全本可与他平辈相叙,但碍着杨宽,不能不讲体制,因而以很尊敬的态度,把他的同事,一一为周森通名引见。最后到了朱文面前,却不烦艾全介绍了。
  “足下想必就是朱文老弟了?”浓眉大眼、厚重过人的周森很亲热地问。
  “是!朱文拜见前辈。”他抢上两步,一躬到地。
  周森坦然不辞地受了朱文的礼。然后用郑重告诫的语气说道:“老弟,你在我这里,就是半个主人。这几位好朋友,你替我奉陪务必尽兴!”
  朱文心知这是周森有意抬举,若作客套,反不得体,便即欣然允诺:“遵前辈吩咐。”
  于是周森肃客入门,穿过西厢门塾,便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沿着正中南道,走到一个雕刻得非常精致的白石日规面前,周森疾趋数步,先上东阶,迎候杨宽,引入厅堂。朱文不甚懂得这些礼节,但吏役不便与长官共处一堂作客,他是知道的,因而有所踌躇。就这时,艾全轻轻拉了他一把,转脸看时,大家都站定了。
  有个周森门下的宾客,真正在代表主人,含笑扬手,说一声:“嘉宾请随我来!”东庑尽头,另有一道虽设不关的门,进门绕过一道曲廊,两重院落,再穿越一座假山,豁然开朗,别有天地。
  那是临水而筑的一座敞厅。时正薄暮,而厅上已是灯火辉煌,只见有个青衣老媪,合掌一击,立刻由厅内拥出一群侍女。此时还不辨妍媸老少,只是那五色缤纷、映光生辉的衣饰,就已让艾全和他的同事,目眩神迷了。
  有那未曾见过世面的,不免停步踌躇;也有那喜心翻倒的,欲待奔上前去。朱文冷眼看得好笑,艾全却大为皱眉,一手一个拉住了失态的同事,重重咳嗽一声,作为警告。
  等他们出西阶而上,那青衣老媪,率领着十余名乐伎,一起下拜迎接。客人们有的长揖,有的屈膝,也有迎上数步,伸手去扶的。礼节参差,乱成一片。好在这些乐伎,见惯了这类江湖上不中绳墨的“嘉宾”,丝毫不以为异。等拜罢起身,一个个含笑斜睨,搔首弄姿,越发招惹得那几个狱吏,举止颠倒,魂不守舍似的。
  艾全看看无法,对朱文苦笑道:“烦你跟主家招呼,我这班弟兄都是不惯拘束的。失礼之处,不要见笑。而请主家也不必多礼,反倒两便。”
  “对,对!”朱文深表赞成,“我去说!”
  于是朱文跟代表周森来招待的那人通了姓名,他姓刘,朱文便称他“刘公”,随即把艾全的意思,很委婉地转告了他。
  “道命,遵命!”刘公一叠连声地答应,“奉屈诸公尽一夕之欢,原该免了那些繁文褥节,才能尽兴。”
  刘公说完,向青衣老媪做个手势。于是满园蝴蝶纷飞似的,乐伎们一拥而上,乱轰轰簇拥着客人上堂,堂上早已排好席位,东向宾位六席。西向主位两席。重重锦衤因,十分华丽。艾全坐了宾位首席。最末一席,原该属于朱文,但因周森有话交代,朱文要表示关系不同、特地与刘公在主位相陪。只是不管是宾位还是主位,每席都有两名乐伎,在后陪侍的。等不得坐定寒暄,就拉着她们的手在调笑了。因此,嘈嘈切切,好久静不下来。
  “我看行酒吧!”朱文向刘公悄悄耳语。
  “是!”刘公答应着,向侍立在堂下的青衣老媪递了个眼色。
  不多一会,便有一班垂髫侍女,捧着食案,排队上堂。乐伎帮着安箸斟酒,等略略停当。刘公与朱文双双捧酒,举手示敬,一饮而尽以后,刘公才开口说话。
  “遵艾公的吩咐,不作客套。各位在此,如在府上,务请尽欢。”
  “多谢,多谢!”艾全代表发言,回敬了一爵酒。
  于是其余四个也都举爵就口,洒还未干,雪白的手腕已伸了过来,准备再斟。有人趁势捉着手腕亲吻,第一个开头,第二个学样,霎时间娇笑满堂,酒肴狼藉,自然而然地脱略形迹了。
  主位的两人,自然比较文静。但朱文到底也还是客,他身后的一个绿衣乐伎,殷勤相劝,笑着问道:“郎君尊姓?”
  “我姓朱。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双螺。”
  “好名字!”朱文笑道,“不过我不懂。”
  双螺嫣然一笑,颊上两个极深的酒涡。这下朱文懂了她的名字。
  于是朱文笑道:“想来你的酒量很好。”
  “凡有初见的嘉宾,莫不如此说。”双螺伸出尖尖的食指,点着她的酒涡答道:“其实,我是徒有其名。”
  朱文看她婉娈可喜,而且语言不俗,大为欣赏,心里在想,若能有她与缇萦作伴,这迢迢旅途,缇萦就决不会再感寂寞,心情愉快,她的脾气当然也就不再会那样喜怒莫测了。
  这样默默在想,自然便无视于眼前的任何人。双螺受过严格的教导,她紧记住的责任,就是要为她所侍奉的宾客破愁解闷,这时看到朱文的神态,自要有所酬劝。
  “朱公子!”她轻轻喊了一声。
  自出生以来,朱文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加以这样的尊称。一时倒怔怔地,有些怯于答应。
  “怎的?”双螺的眼中,似惶恐、似委屈,“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恼我,不理我!”
  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装得极像,朱文大为抱歉,赶紧辨白:“没有的话,我为何恼你?你太多心了!”
  “真的,你没有恼我?”她依然微书着眉,不信似的问。
  “自然是真的。我真不知道你这话从何而来?”
  于是,双螺的眉眼慢慢舒展了。仿佛是一步一步想明白了似的,“你得干了这一爵,”她双手捧酒,奉向朱文:“我才相信你不是恼我!”
  “此又何难!”朱文一仰头,把酒干了。
  “谢谢你!朱公子。”她笑道说。笑得极甜,一面又替他斟酒。
  “原来你不过要我饮酒!”朱文也笑道,“何必费那么大的事来骗我?”
  “骗你?我不敢!”她低首敛眉。微微摇头,长长的耳环晃荡,别有一种妩媚之致。
  朱文有些心荡了,凑过脸去。亲着她的双颊。举爵就口,只浅饮少许,便有醺然之意。
  双螺让他亲了一会,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你也别冷落了我姊姊!”
  朱文这才想起,另一面还有个人,随即转脸去看。那一个年纪是要比双螺大些,穿着月白色红花的绣襦,正含笑迎着朱文的视线。
  “双螺说你是她姊姊,你怎的没有酒涡?”朱文摸着她的脸说。
  “这里都是姊妹相称。我们不是亲姊妹,但也差不多。”
  “怪不得双螺那样关顾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支。”
  “这名字也好,”朱文又说,“听你口音是生长在关中?”
  “是!”燕支低声答了一个字,把头垂了下去。脸上似有凄楚之色。
  朱文倒不解了,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但不便贸贸然问出来。转脸向双螺低声说道:“看燕支!”
  “不要紧的。你别管她!”
  朱文一半好奇,一半是动了侠义心肠,想着燕支必有心事,如能为力,不妨助以一臂,所以怂恿着双螺,叫她说个究竟。
  “不是我不肯说。”双螺答道,“只怕说出来,你也会替燕支难过。好好在饮酒,何苦自寻烦恼?”
  这样一说,如果朱文就此置诸不问,显得他只想听一个故事来遣闷下酒,并不是持着同情的态度!他不愿让双螺和燕支留下一个印象,觉得他自私,于是越发坚持着要听个明白。
  “好吧!”双螺看了燕支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使即点点头,“我来告诉你!”
  这是燕支的一段悲惨遭遇,也是她屈身在这里当一名供人取乐的女伎的由来。而她原是个像缇萦一样,应该安居深闺、不识人间愁苦的好人家女儿。
  也是遭了一场官司,她的父亲——一个家道殷实的乡官,不堪仇家的凌辱,彼此殴斗,失手伤人,下了延尉诏狱,狱吏索贿,为上官所发觉,深恐牵累,一个劲的往苛刻的地方推求,锻炼成狱,以“故杀”的罪名,判处死刑。
  死罪亦可求赎,下蚕室,受腐刑。有人如此劝燕支的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受肉刑已是贻羞门庭的事,受腐刑更是奇耻大辱,所以骨头稍微硬一点的人。宁死不愿受此足以绝嗣的腐刑。而燕支的父亲,一念贪生,下了蚕室。因此为乡党所不齿,也没有一个人再像从前那样,咨嗟着说:“这么个好人,遭了冤枉!”
  罪人妻子,照律例没入官署,成为官奴婢可以买卖,周森前年上京,一次买了两百名官奴婢,年轻女子,貌美而聪明的教导成为乐伎。这就是燕支由关中来到这里的经过。
  双螺谈到一半,燕支已是眼圈通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朱文自然也是惨然不欢,而又别有惊心之处,是双螺所无法看出来的。
  他想到了缇萦。如果师父的罪名成立,缇萦的遭遇,就会与燕支一样。没入官署,便万事不由自主!今日的燕支,可能正是他日缇萦的写照!
  转念到此,朱文陡觉烦躁得气都透不过来。额上冒汗,不断吁气。双螺颇为惊诧,“朱公子!”她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朱文强自镇静,吃力地答道:“不是,酒喝多了些,又听了燕支的凄惨身世,略略有些气闷,一会就没事了!”
  “原说了的,你会替燕支难过!你一定要听,可不是自寻烦恼?”
  “比起燕支的苦来,我这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话刚说完,燕支和双螺不约而同地抬眼凝视,眸子中流露了异常感动的神色,“朱公子!”双螺按着他的手说:“你真好!”
  朱文低着头,深深舒了口气说:“可惜,我不能帮燕支什么忙!”
  这话似乎引起双螺什么心事,双唇紧紧地闭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而长长的睫毛却不停地闪眨着,是想什么想得出神了。朱文此时没有工夫去管她,转脸过来,拍一拍燕支的肩,安慰她说:“别难过!反正你的境遇也不能再坏了,否极则泰,以后一步一步,日子会越来越好。”
  “多谢朱公子!”燕支拭一拭泪,庄容答道:“为我的不幸,败了公子的酒兴,真个不安!容我谢罪。”
  说着,满斟了一爵酒,自己先干;再敬朱文,朱文也干了。
  忽然,双螺也笑盈盈地说:“朱公子,我也敬你一爵。”
  刚才看她还是面有重忧似的,一转眼间变得如此。朱文觉得她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什么花样,便把她的手一按,不让她斟酒。
  “话先说明白,你要我饮这一爵酒,是何用意?”
  “请先干了,我有话说。”
  “不必。”朱文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敲了几下,“我的酒够了。老实跟你说,我还有事要办,喝醉了要误事。你有话尽管说吧!”
  “朱公子,你可是有心帮燕支的忙?”果然话外有话。但朱文不必多作思索,一口答应:“确是有心。”
  “既如此,我倒有个计较——”说着,眼珠骨碌碌地在燕支和朱文脸上乱转。
  这下不用说朱文,连燕支都不知她到底想到了什么主意?看样子有些难于出口,可见得其中大有窒碍。初次相见,便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以致于彼此都觉尴尬,这又何苦。
  因此,持重的燕支立即阻止她说:“双螺,不要冒渎嘉宾!”
  “也许是有些冒渎。朱公子,我说是说出来,倘或不行,只当戏言,千万不必介意。”
  越是这样,朱文越觉得非允诺不可,点点头说:“你别管我,只说你的!”
  “我是说。你若喜欢燕支,尽不妨向我家主人索取。”
  朱文再也没想到是这话,一时间莫明所以,愕然问道:“索取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自然是燕支罗!”
  看着她,不像是作戏言。再看着燕支,把头低着,不知她脸上是何表情。但只此沉默,也就知道她心里并不嫌双螺冒失。
  朱文定一定神,重新思量,才明白双螺的话,只不过对他才显得突兀。她们姊妹间,平日当然谈过心事,知道燕支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至于像周森这种大豪,不要说寻常一名家伎,就是爱姬赠人亦不是不可能的。照这样看,双螺的建议,就凭自己点一点头,便可实现,并非什么无用的空想。然而要问是不是喜欢燕支?却是件太可笑的事。朱文心想:我倒是有些喜欢你双螺。但这话要说出来,是更可笑了。
  看着他好久不作声,燕支自感羞辱,不得不说话了:“双螺?”略带埋怨地说:“你必是喝多了,疯言疯语,惹得朱公子生了气。”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朱文抢着说道:“老实说,我孑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若有个人跟在我身后,我把她安在何处?所费思量者在此!”
  这话似乎是无法令人相信的,看他的仪态,何致于会是个无家的流浪汉?但不管如何,他总算已有了解释,因此,燕支的脸色缓和了。但双螺却还抱着希望,灼灼双眼,依然注视着他。
  朱文弄了块炙肉放在嘴里咀嚼,心里在细细盘算。向周森把燕支要了来,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事。一路上为缇萦作伴,替卫媪分劳,倒也是绝妙的打算,只有一件,偏偏她的身世如此,一谈起来,必定把缇萦吓得心惊胆颤,这可是大非所宜。
  转念又想燕支不过是想择人而事,若能助她脱离此处,以后或可不必操心,这一点不妨先问一问清楚。
  为了怕燕支多心,以为他看不中她,他觉得必须先把自己的处境说一说明白,因而指着对面那些放浪形骸的宾客问道:“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五位是什么身份?因何来到这里?”
  “听说是廷尉衙门的官差。”双螺笑道:“却不知是何差遣,经临此处?”
  “为了押解我的恩师仓公……”
  “仓公!”燕支和双螺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朱文看到她们是如此的反应,略略有欣慰和骄傲的感觉,问道:“你们也知道仓公?”
  “怎么不知道:仓公仁心绝艺,谁没有听说过?只是,”双螺怃然而问:“这么位人物,怎的也惹上了官司?”
  “也无非是受人诬累。说来话长,今夜没有工夫来谈。总之,你们现在该明白了?我说孑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绝不是什么敷衍谁的话。”
  “是的。”双螺深深点头。
  “不过,要说我不暇自顾,无心来帮燕支的忙,却也不见得。”朱文停了一下问道:“我想问一句话,燕支若能恢复自由之身,有何处可去?”
  “这个——”双螺欣然色喜,长眉一挑,向着燕支:“你自己说吧!”
  一样地,燕支也有喜不自胜之色,但她比较持重,所以也比较矜持,低声答道:“有的。”
  “是哪里?回家?”
  “不是。”“
  “那么是何处呢?”
  燕支不答,忸怩中别有喜悦,这微妙的神情,朱文懂了,不必再向她追问。转脸看着双螺笑道:“怎么回事,你代她说吧!”
  于是双螺说了燕支的“难言之隐”。她早已许配了的,待婚的夫婿是个极能干的工匠,善于起造大屋。当燕支被祸时,他正应聘在汉中为一位巨贾修建园林,关山阻隔,对于燕支的不幸遭遇,毫无所知。等回到家乡,燕支已归入豪门,也曾辗转打听寻了来,偷偷一晤,相拥痛哭,想要为燕支赎身,却因说坏了一句话,弄成个化不开的僵局。
  “喔!”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文,捉住了这个作为症结所在的疑问,毫不放松,“是句什么话?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其实也是句好话。”双螺指着燕支说,“她的‘那位’,当时表示,只要我家主人肯放燕支,他愿纳重币,以为报答。这话传入主人耳中,大大地动了气,‘本来让他们夫妻团圆,是件好事,我决无不允之理。’我家主人这样说,‘说什么重币不重币,可就没得商量了!传出去说我周某竟要在一个家伎身上弄些好处,这名声我决不受。’就这样好好一件事,弄得不欢而散。”
  “那位的话是错了!像你家主人这种财大势豪的人物,最犯忌的一件事,就是谁想用钱来压倒他。”
  “正是这话。不过——”
  看她欲言又止,朱文自然会意,摆一摆手说:“我懂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这么重一副担子,他轻飘飘地就接过去了。怕的是一句敷衍的话——或者虽非敷衍,而看事太易,挑不起这担子。双螺和燕支的想法相同,而且也同样地不知作何表示。怔怔地看着朱文,眼中并不掩饰她们内心的困惑。
  当然,朱文决不能连这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我老实跟你们说吧!”他又提供一重保证:“我跟你家主人、虽是初交,或许还够不上情面来为燕支说话,但我有个姓孔的好朋友,跟你家主人却是至交,我转托他去斡旋,事无不谐。”
  双螺机警,话中听出朱文已有些多心,赶紧答道:“不用,不用!有朱公子一言九鼎还不够么?”说着一扯燕支,抛过去一个眼色。
  燕支也醒悟了,立刻整一整衣襟膝行退后,深深拜谢。朱文一把扶住她说:“不要。不可这样!我一看有人对我叩头,就浑身不舒服。”
  “然则——”燕支因为不能表达她的感激之意而惶惑了,看着双螺求援:“我如何对他略表寸心?”
  双螺正要答话,廊下突现明亮的烛光,随后一群仆从簇拥着周森缓缓行来。这自然是作主人的来向那些他不能亲自接待的宾客致意。刘公和朱文不约而同离席而起,双双到堂前把周森接了进来。
  东面下首,已有人铺了茵席,周森就位,伏身一拜。拜罢起身,用他那洪大重浊的嗓音说道:“诸多简慢,特来向列公奉觞致歉!”
  于是由刘公陪从,朱文介绍。周森在西席从艾全开始,逐一敬酒寒暄。他的酒量甚宏,而那些狱吏一半是酒到半酣,意兴特豪,一半是受宠若惊,特意巴结,所以相互酬劝,纠缠不已,这一巡酒费了好些时候才算行毕。
  回到东面,周森占了刘公的位子,与朱文接席而坐,侧向捧爵,对朱文笑道:“老弟该你了!怎么喝?”
  “唯前辈所命!”朱文又说,“其实该我奉敬前辈,因为有一事相求。”
  “喔!”周森便不喝酒了,放下铜爵,很爽直地说:“你先说吧!”
  像这样的求人,而且对方只是第二次见面的初交,朱文自觉冒昧忒甚。但他不是那种拘谨的性格,果真箭在弦上,务求一射中的,因而坦然微笑着,先让人觉得他极有信心,然后从容地说了他的要求。
  那只是简单的六个字:“乞以燕支见赐。”
  周森愣了一下。“咦!”这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交过无数奇才异士的大豪,虽然遭遇了意料不到的难题——而这难题是什么?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不过征兆不佳,却是很显然的。
  是为了表示他有必得之意,也为了安慰燕支,朱文伸出手来,亲昵地握着燕支的手——她的手冰凉,微微有汗。
  终于周森开口了,话也很简单:“老弟,不行!”
  这样在稠人广众之间,公然拒绝,实在令人难堪。朱文倒还沉得住气,燕支却既羞且愤,脸上不敢有所表示,手上却让朱文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来,来!”周森随又拖一拖朱文的衣袖,“老弟,我有几句话跟你谈。”
  他不过稍一作势,刘公和那些身后的仆从乐伎,立即便都纷纷回避。这样,周森和朱文,也安坐不动了。
  “老弟!”周森蹙眉问道:“我看哪一个都比燕支强,你怎的偏偏就看中了她?”
  他把燕支贬成末尾,恰好说明了他的成见。朱文不便拆穿,更不便明说缘故,只笑一笑答道:“怕的是缘分吧?”
  “可惜,你与她有缘,她与你无缘!”
  “请前辈明示,这话怎么说?”
  “不必,不必!”周森乱摇着双手,“今夜取欢寻乐,不谈那些疙瘩。老弟,你另外挑,挑中了谁,立刻带走。就是燕支不行!”
  这竟是有意与燕支为难了!朱文心想,周森这样湖海豪气的人,竟与一个娉婷弱质为难,胸襟未免太狭。由于这一丝反感,词气之间,便略显得傲慢了。
  “既然如此,我亦不敢强人所难。”朱文淡淡地说,“我刚才所说,前辈只当是戏言吧!”
  周森是何等人物,一看这情形,神气便严重了,“老弟!”他说,“你当我周某小气,连个乐伎都舍不得送朋友吗?”
  “不敢!我决不敢存此心。”朱文又说,“只不过大惑不解,不知燕支是怎么得罪了前辈?所以不肯高抬贵手,放她过去。”
  周森微微一皱眉,随即把一只手放在朱文膝头,叹口气说:“我跟你实说了吧!燕支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来找过她,说话不中听,叫我撵走了。事后想想,我怎的跟他们一般见识?不叫天下人在门缝里看扁了我?这件事我做得,太欠思量。等稍闲一闲,我要打发人把她送了回去,让他们夫妇团圆。”
  话还未完,朱文纵声大笑:豪迈狂放,但也相当无礼,把满堂的人都惊动了。
  笑停了,他伏身下拜,口中说道:“前辈,我此刻方知你的为人,真是心服口服了!”
  接着,朱文把其中曲折,以及他对周森的误会和不以为然,都坦诚地说了出来,自然,声音极低,后面的人是听不见的。
  “怪不得呢!”周森也爽朗地笑了,然后又悄悄向后一指,“双螺比燕支更可人。我就弄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朱文心中霍地一动,暗暗在想,照此光景,只须略一示意,周森自然也肯把双螺割爱。但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已想到缇萦——他虽从未见过她嫉妒过什么人,但这半年的风尘奔走,阅历大增。深明知人不易的道理,还是谨慎些不必多事的好,所以随即舍弃了这个看来好像极妙的机会。“此事值得浮一大白。来!”
  朱文欣然举爵:“多谢前辈!”这是趁此把已成之局,敲得更为扎实。
  “你不必称谢。只有一句话,你须依我。”
  “是,请前辈吩咐!”
  “你与我是一件事,在燕支面前是两件事。理会得我的意思吗?”
  机警的朱文,猜到数分,却不敢确定,想一想还是装作不解的好,便即陪笑道:“莫测高深,还是请明示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她,我给了你,你如何处置,我可管不着了。你在燕支面前,不必说破我的本心,免得让她笑我前后言行不符。”
  果然,朱文猜到了他的意思。说怕燕支笑她“前后言行不符”,不过是句托词。其实是要把整个人情都送了给朱文,让燕支去感激。凡是这类广通声气,结交遍天下的大豪,行事都是如此,不能不叫人佩服。
  这不可谦谢不受,否则便是不识窍,所以朱文满面笑容地答道:“前辈太给我面子了!”
  “这算不了什么!”周森挥一挥手。这件事就算结束。随又换了个话题:“我再跟你谈谈仓公的事。”
  这一说,朱文越发伤心,挪一挪身子,与周森的膝相并,静听他发问。
  “仓公到底是什么案子?你总摸过底了?”周森皱着眉说,“听杨宽的意思,仓公竟似一个大逆不道的要犯!”
  朱文吓得一哆嗦,“有如此严重?不会的。”他说,“只不过得罪了齐王府的太傅而已!”
  “这就是了。”周森放低声音,极其恳切地说,“仓公不但是一方善人,而且举国敬重。这等人有了危难,我不知便罢,知道了自然要伸手。何况又有你跟石风的交情在内,我无论如何得要尽点心。”
  “这,”朱文结结巴巴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前辈。”
  “休说这话。天下甚大,有王法不及之处,便该像我这样的人来管。刚才我跟杨宽约略谈过了。他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如能免得仓公一场灾祸,我多破费些也无所谓。可是——”周森咂一咂嘴,懊恼地说,“他竟表示无能为力。”
  看他这个样子,朱文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赶紧用安慰他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家师与我,都是终生感激前辈的。”
  “休说这些话。”周森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们商量正事。”
  “是,”朱文答道,“杨曹椽所说的,倒是并未欺骗前辈的老实话。”
  “照此一说,令师的案子,是非到廷尉衙门去设法不可了?”
  “正是如此。不过,阳虚侯一定也会赐援。”
  “只怕没有用。”周森摇摇头。
  “何以呢?”
  周森不肯明说,只不断地饮酒。浓眉紧皱,仿佛一筹莫展似的。
  “前辈!”朱文不能不开口了,“莫如此苦恼!廷尉衙门,我还有些路子。”
  “喔!”周森慢慢地点一点头:“好!只要有路子就行了。别的,我来设法,不会叫你为难。”
  所谓“别的”,当然是指行贿的财物。这只能默契于心,不便明说。朱文只投以领会及感激的眼色。
  “但是,”周森又说,“在这一路上,我总还得替仓公尽点心。你看吧,什么事是我办得到的,说!”
  朱文忽然想到缇萦,随即问道:“前辈,我冒昧问句话,杨曹掾对前辈的态度倒如何?”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除了他力所不及的事以外,其他都可方便。”
  “既如此,想请前辈斡旋,我有个师妹,是有名的孝女,家师亦最钟爱这个未嫁的小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家师起解,我师妹是跟了来的,但迄今未见一面,想请前辈成全,跟杨曹掾说一说,准她随时去侍奉老父。”
  “这好办!杨宽今夜大概不会回去了,我请他吩咐他的属吏就是。”
  这就更好了!朱文喜不自胜。原来他想玩一套把戏,弄泻肚的东西给那个狱吏吃了,回到亭楼,半夜里毛病发作,非请师父急诊不可,那时也就一定要到亭塾去取药囊,不但缇萦可以得遂见父之愿,而那些狱吏也必以此缘故定会对师父另眼相看,这是一举两得的妙算,此刻看来却是用不着了。
  “你师妹今年几岁?”周森忽然问说。
  “十五岁。”
  “长得如何?”
  “长得自然不丑,”朱文说了这话,忽又觉得太委屈了缇萦,便再补充一句:“心性极好。”
  “自然。既是孝女,德性哪有不好之理。”周森停了一下又问:“对你呢?”
  “我跟她是一起长大的。”
  周森很有兴味地听着,用一种诡秘的眼光看着朱文——朱文恍然大悟,周森的问话是有意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森一笑而起,拍拍他的肩说:“老弟,好自为之!”说完,悄悄地从堂下溜走了。
  这里燕支和双螺如蝴蝶般飞来,一左一右,都几乎把头偎依到他肩上,急切地想听个结果。
  朱文微微失悔。燕支的愿望自然是可以达成了,但应该如何做法,却还茫然。刚才打铁趁热,索性问个明白,岂不省事?此刻只说一句大事已谐,燕支是不会满足的。接下来一定会问东问西,倒叫人不易回答。受人之托,允承五分,做到七分,对方喜出望外。说足十分,做到八分,往往还有怏怏不足之意,这是朱文近几个月的世故,因此,他这时决定说话要保留些!
  于是他说:“缓争则圆!燕支,你别心急。好在我明天必还有跟你家主人见面的机会,我一定把你的事办出个结果来。”
  燕支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初次见面,承他热心相助,本不该寄以太高的期望,办成最好,办不成也于己无损。因此,她心平气和地道了谢,顺便叮嘱一句:“朱公子,你可千万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有回话给你。”
  刚说完这句话,恰好发现艾全在望着这面,四目相接,会意到他有话要说。于是站起身来绕过堂下,从那些狱吏背后走了过去。咫尺之间,把他们各人拥伎相狎,几乎不堪入目的情景,看得相当清楚。心里暗暗得意,当一夕之醉,怕不收服了他们?
  “家里还有一个呢!”艾全等他到了身边,皱着眉说,“你看,都是这个样子,谁也舍不得走。可怎么换班?”
  朱文笑笑不答。心想,我倒是愿意替你们班,只怕你们不放心我!
  “说不得只好回去一趟。这里托你照应千万别让他们醉得认不得家。”
  “好,我知道了。”
  于是艾全离席而起,先跟刘公道谢告辞,然后由朱文陪着出门。刚到阶下,有个周森贴身的伶俐小僮拦住了他们问道:“两位中可有艾公?”
  “我姓艾。”艾全指着鼻子说,“何事?”
  “贵人有请。”
  “贵人”自然是指杨宽。艾全不知因何见召?朱文却有些明白。这是必须打听的消息,他就不回原处,一直守在庭前。
  好半晌,才见艾全出来。朱文迎了上去,不必开口,艾全就把他要打听的情形都告诉他了。一切皆如周森所言,杨宽今夜不回亭楼。又吩咐艾全,从此以后,准许缇萦随时侍奉老父。
  朱文大为高兴,急着要把这些消息去告诉缇萦,便跟艾全一车回亭。亭楼已闭,叩开了门,各走一方。朱文黑头里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卫媪和缇萦所住的小院,却还亮着灯。凑到窗前,从缝隙间里张望,缇萦和衣躺着,一手上抬,遮着眼睛,宽大的衣袖退落,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段手臂——为了贪看这副睡态,他真个不愿唤醒她。
  不知怎么,缇萦却突然惊醒,如着魔似的,猛然一仰身子坐起来,炯炯双眸,凝视不动,然后就仿佛听见谁喊了她一声,突如其来地一扭头,目光定定地望着空无所有的灰尘。
  夜深人静,那孤灯上的如豆蓝焰,映着她这副形状,把朱文看得心里发毛,脱口喊道:“缇萦!”
  她似乎没有听见,叫到第二声才转过脸来,忽地一哆嗦,大声问道:“谁啊!”
  “是我。”
  “你是谁啊?”她紧皱着眉问。
  “怎的?”朱文焦躁地,“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都大,把卫媪闹醒了,扭过脸来看着缇萦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缇萦不答,慢慢转过脸去,看卫媪,突然一扑扑到她身上,哭着说道:“阿文死掉了!我梦见的。”
  听了上半句,就把卫媪吓出一身冷汗,一推推开她,坐起身子,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梦见他浑身血污,好惨!”
  这下卫媪算是听清楚了,气得发昏!恨恨地说:“明天叫阿文把你送回阳虚。我可受够了你的了!”
  在外几乎笑出声来的朱文,一听卫媪如此生气,不敢怠慢,随即举手叩了两下窗户,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阿媪,你开开门,我有好消息。”
  “你听见没有?”卫媪捧着她的脸,又指窗户,“你说死了的那个人回来了。”
  缇萦依然不答。但显然地,她的梦魔直到此刻才终结,茫然、困扰、羞惭并自觉可笑的种种感想,混和在一起所构成的奇异表情,唯有叫卫媪笑着叹气。
  等她剔亮了灯,开门放朱文一进来,缇萦已把身子转了过去。有了酒意,并装着许多得意经历,心情特感轻松的朱文,不肯放过当这可与缇萦大开玩笑的机会——她不肯面对他,他偏绕过去站在她面前。她自然又避开,一闪身时,光量掠过脸上,落入朱文眼中,陡然一惊,立即就丧失了开玩笑的心情。
  “阿媪!”他直指缇萦说,“你叫她让我替她诊脉!”
  “怎么?”卫媪微感诧异。
  “我看她的脸色不正,也许有什么病!”他接着又说:“不然,刚才她不会魇得这么凶!”
  “对了!”卫媪深以为然——她跟朱文都是深知缇萦的脾气的,这时必得跟她说好话,于是伏身下来,轻轻接过她的手,哄着她说:“来!我们就让阿文把一把脉。”
  “我没有病!”
  “没有病最好,让他验明了,大家放心。”
  缇萦这才算是答应,让朱文替她细细诊过脉,又看了脸色和眼神,他微微地舒了口气。
  “不要紧吧?”卫媪问说。
  “现在还不要紧。”在这句令人宽慰的话以后,朱文提出警告:“但要当心,不然会得怔忡之疾。”卫媪不觉一惊,但也不无疑惑。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的怔忡之疾,只有忧患过多的中年人才有,年纪轻轻的女娃儿会致此病,在她从未听说过。
  缇萦自然更不信了。她倒不是像卫媪那样从情理上去研究。只因为朱文常常故作危言来吓人,他的态度使得正经话也打了折扣。
  朱文是何等机警的人,一看她们的神气,就明白。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非要叫缇萦自己知道,才会当心保养。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认真地争辩,越不容易叫她相信他所说的是真话。这便怎么办呢?
  幸好,卫媪给了他一个机会,“什么病都有起因。阿萦怎会有这种病的征兆?”她问。
  “哼!”朱文微微冷笑。“阿媪跟她成天在一起,应该比我更明白。操心、忧虑,晚上睡不着觉,想东想西,最耗心血。”
  “嗯!”卫媪点头。
  “我说对了没有?”朱文迎着正抬起头来的缇萦问。
  缇萦心服而口不服,“说对了又如何?”她说,“光会看病,不能下药有什么用?”
  “你渺视我!”朱文针锋相对地跟她斗嘴,“我有药也不给你!”
  “你有什么药?”
  “跟你说了,不就等于把药给了你吗?”
  话里有话,缇萦越发心痒痒地,急于先闻为快,但当着卫媪,不愿低声下气求他;念头一转,有个绝妙的办法。
  “卫媪!刚才你叫我让他诊脉,我听你的话。此刻,你看他!”
  “说得有理。阿文!”卫媪问道:“你刚才说有好消息,赶快说吧!这就是阿萦的药。”
  朱文笑一笑,坐了下来,得意地说:“叫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由这句话开始,他把今天在周家的一切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自然有渲染的地方。但仅是讲事实,就连卫媪听来都笑得合不拢口。缇萦更不用说,从头到底都是浮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笑意,特别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随着朱文话中的内容而变化,喜悦、兴奋、惊异,而最叫朱文开心的是,她眼中所流露的无限佩服和感谢——到此刻,他才知道他今晚的收获是如何的珍贵!
  “你所讲的都是真话?”听完了她问——但朱文和卫媪都知道,这一问并不表示她不信他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没话找话而已!
  因此,朱文笑笑不答。卫媪也未开口,她得把朱文的话,先好好体会一遍。
  “啊!坏了!”缇萦仰面向上,双手捧在胸前,是欢喜得不知要怎么才好的神情。
  “怎么?”卫媪茫然地问。
  “反而害我今天一夜都睡不着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的缇萦,与片刻以前忧思忡忡、精神恍惚的神情,大不相同。舒畅的心情,都显现在那流转的秋波、开展的双眉上,而且脸色也变得白里透红,艳光四射,把朱文的目光吸引得再也舍不得他顾。
  照她的心思,最好今夜就能扑倒爹爹膝前,细诉一切。但也知道这话要说出来,必惹卫媪一顿数落,而且夜深如此,爹爹也许好梦正酣,更不便去惊扰,所以居然能够断然舍弃这个念头。
  不过她元气旺盛,谈兴甚浓,朱文自然奉陪。卫媪也因为她已未曾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不忍催她归寝,于是由得她兴之所至一会儿细问那些狱吏在绮罗丛中的丑态;一会儿拿燕支做题目,取笑朱文;一会儿又要他描摹双螺的模样,说一阵笑一阵,惹得卫媪几次呵喝,怕吵醒了别院的旅客会提出抗议。渐渐地鸡唱迭起,曙色隐隐,人也有些倦了,但未伦之时,谈的都是闲话,才想起还有许多正经事要问明白。
  “明天什么时候去见爹爹?”
  “应该说是今天,”朱文首先纠正她一个小小的错误,然后含糊地答道:“反正今天又不走,睡了起来再说。”
  “为什么呢?不说定了,我睡不安稳。”
  “那就下午吧!”
  又是个:“为什么呢?”
  朱文自有道理,师父是罪犯的待遇,许多地方看了会叫人伤心。他在想,杨宽既已受了周森的请托,一切便都好商量。他准备在午前设法去疏通一下,先要换了那赭色罪衣,然后再换间比较好的屋子,也应该略略有些必须的家具陈设。倘或孤孤单单一间空屋,铺些草就算寝席,这样子缇萦看了会大哭一场,倒不如不叫她去见的好,但是,这番为她打算的意思,却不便说明,此外又别无托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他个人有难言之隐似的。
  卫媪不忍朱文受窘,便劝缇萦:“就下午吧!阿文这几天也累了,你就让他好好睡一觉。”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缇萦接受了,并且安排她自己在上午的工作:“阿媪,我跟你早些起来,做些爹爹爱吃的肴果,下午带去。”
  “好吧!”卫媪看一看天色,向朱文挥挥手:“快睡去!”
  于是朱文走了,回到亭楼一看,只有艾全一个在打盹。不但杨宽,连那些狱吏都在周家作通夜之饮了,他也不去管他们。随便找个地方,和衣睡下。
  等一觉醒来,红日已上高墙,隐隐马车声喧,迎出去一看,是周家派来的两个僮仆,两辆车子。
  “朱公子!”周家的僮仆,下了马向他躬身说道:“奉家主之命,特为把她护送了来!”
  说着把手一指,车帷掀处,丽人露面,自然是燕支。
  朱文定睛看去,燕支的容颜神态,与昨夜所见,似乎大不相同,不仅仅肤白于雪,骨肉亭匀,那春风满面,眉梢眼角所洋溢的喜气,别有一种惹人遐思的媚态,这在缇萦脸上固然找不到,就是已成妇人的三姊,也从无这样的风韵。
  当他还在凝视时,燕支已下了车,婀娜数步,盈盈了拜,朱文未曾料到她在门外路旁,就行此大礼。而且他也不惯于应付这样谦卑的礼节,所以一时大窘,只连声阻止:“别弄脏了你的衣服,起来,起来!”
  燕支站起身来,含着恭敬而愉快的笑容说道:“朱公子,请容我拜见缇姑,主人遣我出门时,特意叮嘱的。”
  “喔,好!”朱文这样答应着,对周家两名僮仆说道:“都进来坐。”
  说完,他也顾不得他们了!想起一件事,先要跟卫媪商议,却不知她在不在?所以匆匆入内,幸好卫媪正从小院出来,要去备办食料,两人迎个正着,朱文略略一说究竟,然后问道:“要不要发赏?”
  “当然要啊!还不能少。”
  “我可一时拿不出来。”朱文老实回答。
  “我有。”说完,卫媪掉身走。
  这下,朱文如释重负,站在院子门口招呼着。等车子拉了进来,周家两个僮仆卸下行李,都是簇新的妆奁,自是周森所赠。
  一切都是卫媪料理,打发了周家僮仆,把燕支引入室内。因为刚刚起身一直未曾露面的缇萦,刚好妆罢,迎上前来,不容燕支下拜,便执着她的手,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叫燕支,缇姑,我家主人特想要我传话,说缇姑大孝,他十分敬佩。”
  “喔,谢谢你家主人。”缇萦收敛了嬉笑,庄容答道:“我都听说了,对你家主人的云天高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感激。”
  “好说,好说!”燕支停了一下,提到自己,“以后要请缇姑多照应我。”这话缇萦便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遇到这种情形,她必是求援于卫媪,所以手一指问道:“你见过了吧?我家阿媪!”
  “喔,阿媪!”燕支看出卫媪的身份特殊,跟着缇萦这样喊了一声。
  于是彼此又重新见了礼,坐下来细谈,虽是初见,却都预有所知,朱文不肯抹煞周森对燕支的本意,细细地把昨夜密谈的内容,都告诉了她。
  燕支如梦方醒,感激涕零,但是,她却不便多说什么,于是朱文表明了态度,“燕支!”他很郑重地说:“我们都在客边,不便留你,我今天就找车,送你回关中。只是路上无人照应,你自己当心。”
  燕支所希望的,就是朱文能明确表示,容她自由。至于何时回到关中,并不要紧,既然他们也到长安,何不就一路同行呢?
  无论是为了表示一家人一样的休戚与共。或者就事论事,求取方便与照应,都应该跟着他们一路走,只怕她自己千肯万愿,人家另有原因,不肯携带她,因此燕支提出她的要求时,态度格外谦恭,言语分外亲热,这样,且不说卫媪,缇萦先就满口应承。
  事已如此!朱文原有顾忌,认为燕支不宜为缇萦作伴,此刻也只好不管了,但一路而来,凡多都由卫媪作主。所以他向缇萦做个眼色,意思是提醒她、得要取得卫媪的同意。
  缇萦会意,笑着对燕支说道:“我是巴不得有个人跟我在一起,不过,你得问一问阿媪。”
  “不要问,”卫媪接口说道:“出门在外,原要互相帮助,将来说不定,我们也有求人的时候。”
  “那好,”缇萦愉快地说,“我们一路至长安,就不寂寞了。”
  “你怎知道人家也到长安。”卫媪说了这一句,转脸来问燕支:“请问府上何处?”
  “我家住在阳盛,不过——”燕支无端红了脸:“拙夫家住长安,据说他家房屋还不小。”
  这样回答,似乎已了解卫媪的心意……确是这样,卫媪问她家住何处是有用意的。得到这样的回答,非常满意,笑着跟朱文点一点头。彼此默契于心了。
  缇萦却不明白,她没有那么多的人情阅历,想不到此,而且她也没那么多心思放在这上面,只觉得有了意外而来的一个新伴侣,是件极可喜的事。
  “闲话少说,分头去干各人的事吧!”朱文站起身来,“我去看一看官差回来了没有?”
  “你请吧!”缇萦笑道:“此刻,这里用不着你,别忘了,午后来陪我去看爹爹。”
  朱文点一点头,径自离去。接着,卫媪要去备办食料,也告罪辞去,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缇萦问长问短,显得十分亲热。
  彼此说了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感,燕支自然世故得多,极力安慰缇萦,话越说越多,转眼之间,已到了正午。
  这时缇萦才想起卫媪,自责地笑道:“你看,我竟忘了我还有事。”
  “可容得插手?”
  “怎么不能。”缇萦站起身说:“阿媪不知在厨下忙得怎么样呢?我得去看一看。”
  “我陪缇姑一起去。”
  “喔!我又想起一件事。”缇萦敛去笑容,正色说道:“日长天久,朝夕在一起。大家用名字称呼好了。”
  “不敢。”燕支笑道:“叫你缇姑不也很方便吗?”
  缇萦是个爽快人,只得由她。两个人到了厨下,已是诸事妥贴,卫媪替淳于意做的菜,都是干炙的,一则不容易腐败,再则便于携带,此时也都料理停当了。
  于是一起吃了午饭,收拾停当。缇萦着意修饰了一番,换好衣服,等待朱文来陪她去看父亲,等人的时光本来最难消磨,幸好有燕支在,而卫媪又一向健谈,乍逢生客,便如家人,身世见闻,有许多闲谈的材料使缇萦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把正经大事丢在脑后了。
  看到日色偏西,方见朱文满头大汗地奔了进来。这时缇萦才想起父亲。自笑荒唐,自然也不会再去怪朱文何以迟延到此刻才来!
  “好了!”朱文如释重负地说:“一切都说妥了。”
  “谢谢你!”缇萦妩媚地笑着,“还得劳驾你——药囊太重,我拿不动。”
  就这一笑,足以偿付朱文的辛苦,“怎的?”他也笑道:“你跟我客气起来了。”说着,走到屋角去提药囊。
  “莫忙!”卫媪发了话,是对缇萦说的:“你也让他歇一歇,喝点水,没见他满脸的汗?”
  “好,好!歇一歇!”缇萦附和,又倒一杯清水,捧到他手里。
  朱文如饮甘露,一吸而尽,舒服地喔了口气对卫媪说道:“从明天起要上紧赶路。”
  “喔,什么道理?”
  “我们不是希望早到京师吗?杨曹椽正是为了我们的愿望,那还不好?”
  “自然好罗!”卫媪欣然答说,“只不知何以肯如此?你说呢!”
  朱文看一看燕支,欲言又顿住,这分明是碍着她在场,有机密话不便说,燕支心中明白,却不知如何处置。正在为难的时候,看见窗外飞过一只彩蝶,立刻就有了主意。
  “好大一只蝴蝶!”她故作惊喜地喊着,站起身来一直追了出去。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回避了。
  卫媪看着她的背,赞许地点点头,轻声说道:“是个很懂事的人,也许可以做个帮手。”
  朱文和缇萦都同意她对燕支的评价,却不知如何可以用她做个帮手。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理会这句话,要紧听朱文说些什么。
  朱文陈述了他在亭楼的一天。杨宽一回到就嘱咐艾全约他去谈话,他说他在周森那里才听说仓公被冤的详情,同时又表示他一向是佩服仓公。如有可以方便之处,他无不乐于为助。
  于是朱文提出了希望优遇仓公的要求,杨宽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指示艾全和吴义来与朱文商量出一个办法,立刻照办。
  接着,杨宽又说,他知道阳虚侯可以在仓公这件官司上出力。而阳虚侯怕的朝觐已久,快回本国。所以他主张加紧赶路,早早到了京师,好跟阳虚侯见面。
  这在卫媪和缇萦,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缇萦问道。“那杨曹椽怎的一下子成了这么个大好人,我可真弄不明白。”
  卫媪和朱文相视而笑。“怪不得阿文常常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你真个不懂!”卫媪笑着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终于还是朱文告诉她,说照这个样子看,周森在昨夜尊酒解欢之际,一定曾送了一笔重礼。而且很可能那些狱吏也都各有好处,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才有这样友善的态度。
  缇萦嘴上虽笑着强辩:“谁想得到这些歪路?”心里却己甘服,自己确是懂得太少。尤其使她不解是:“那周公跟你,不过辗转的交情。跟我们更风马牛似的,毫不相关。何以这等热心帮了好大一个忙?”她这样问朱文。
  “凡是游侠都是这样的。”
  于是,缇萦对游侠是什么?有了新的了解。照卫媪所说,那些盗墓、铸私钱的无赖,叫做游侠。而照父亲的批评,游侠“以武犯禁”,从不知道什么叫律法,最要不得!但是,当前她所看到的游侠,是慷慨热心,急人之急,并且极有办法的能干好人,这却使她更不解了。
  不过,那也只是存在心里的一个疑团,并无必要在这时候去追根问底,倒是见了父亲该说些什么?得要问一问清楚。
  “这一时哪里说得尽。”卫媪这样回答她,“反正你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拣他爱听的话说就是了。”
  缇萦想了一会,完全想懂了她的话,点点头说:“嗯!我们去吧。”
  于是朱文提着药囊,缇萦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由侧门进入亭楼,一直向后面走去。那些狱吏个个和蔼可亲,遇见了都含笑向她点一点头,这不像来探狱,倒像于父亲治事的什么官廨,而那些是父亲的同僚似的。
  最后来到一所单独的小院,正遇见艾全。不等他们开口,先就笑道:“来替父亲送东西来了,倒是些什么啊?”
  朱文一听这话,把药囊放下,向缇萦做个眼色,她懂了,艾全还是想检查一番,只不愿直说而已。人家给了面子,自己要知趣,所以笑盈盈叫了一声“艾公!”随即动手把药囊打了开来,“都是些用的,吃的,还有家父的一些药。”说着,翻翻检检,以示无他。
  “好,好!”艾全过了目,总算对公事有了交代,挥一挥手说:“进来吧!”
  一进院子,缇萦就看老父正倚闾而望,急切间也无法细辨他的神情,喊一声:“爹爹!”踩着碎步奔了上去。
  淳于意九分喜,一分悲,心里一阵阵发紧,想跨出门去,却又突然想到不可逾越界限,猛然缩住身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望着缇萦,心里要说:慢慢走,别摔跤!而口中却忘了发声,直等到面前站定,一面笑着一面不住眨眼,不叫眼泪流下来时,他才说了句:“你真的跟我来了!”
  “我跟阿媪一起来的。”
  交换了这一句,慈爱与孺慕的眼光相接,父女俩都顾不得说话,先说看看几天不见彼此有了些什么变化?
  父亲的白发更多了,脸上也更瘦削,但双眸沉静,腰干挺直,依旧是很精神的样子,这使缇萦放了一大半心。
  淳于意也是一样的心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心里拿她从前的形象细细比较,依然娇憨,依然纯美,除却那些伤感、又欢喜的微笑,此外没什么分别——如果定要找出她与从前不同之处,那就是好像更懂事了!
  “爹!你别这样子看我嘛!”缇萦的感觉,就像在家里,而且她也不知道这样说话,在旁人看来是撒娇。
  清癯的脸上,露出了与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但是,缇萦也不觉得有异——她的想象中,身被绁缧的老父,只有穷愁哀苦的容颜,因此,只要出现笑容,在她就是绝大的惊奇和安慰。
  “你手上怎么了?”淳于意忽然问说,同时伸臂来提她的手。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但慢了些,仍然被父亲拉住了,其实也不须如此,手上的创伤,已经无碍,只还有斑痍未复而已。
  “是烫出来的。”淳于意看了看说:“敷的什么药?这药很好啊!”
  药是早已就不敷了,而居然能够看出药效,毕竟还是医国手的眼力高。缇萦笑了,得意地望着朱文。
  这一下,淳于意才发觉除了爱女以外,还有这个浪子回头的徒弟在,他向朱文看了一眼,又望着缇萦点一点头说:“你们都进来!”
  进入屋内,缇萦先仔细打量一番。虽不是如何舒服像样,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简陋凄凉,这自然是朱文的功劳,因此,她不自觉地投以感激的一瞥。
  朱文看到了,却无丝毫表示。低着头走了进来,在下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从临淄得了一次教训以后,他对师父的态度,特别是像今天有缇萦在场,他格外要装得谨饬老成。
  “阿文!”淳于意低沉而严肃的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何以他们今天对我的态度又一大变?想你一定知道原因!”
  “他们也只是钦佩师父的仁心绝艺而已!”
  “哦——”淳于意大为动容,“果有此话?”
  “是的。”
  “我倒不大相信,想来是你玩了什么花样!”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我此刻是待罪之身,什么话也不该说
  “师父!”朱文痛苦地打断他的话,“老人家何苦到今天还这样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
  说是未见得说错,只是有些见外,这连缇萦都在词气之中觉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帮朱文说话。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必须记着避嫌疑。
  “我哪敢说师父的话错了?不过,师父最好只朝前看,别往后想。”
  “哦,朝前看!”淳于意把头低下来,轻声说道:“我不敢朝前看!”
  这表示淳于意不但自觉官司毫无把握,而且已经绝望。如此顽强不屈的一个人,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亲人听了好不伤心!但缇萦却不敢有何表示,怕因为自己掉泪,更引起老父的伤感。在朱文听来,又是一种感想,他表面放荡随便,其实倒是个极务实际的人。一路行来,第一步是先要把师父安顿好,求得个路途平安——这不仅是为了师父,也是为了下一步的计划。
  于是,他凑到淳于意面前,低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这场官司打赢了?”
  淳于意一愣,摇摇头说:“除非廷尉衙门不畏王府的势力,秉公审问,不过这多半是办不到的事!”
  “师父!你莫骂我狂妄,我看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很含蓄地说:“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决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呢?”
  淳于意还没开口,缇萦先就抚掌称善,“是啊!”她极兴奋地说,“爹爹,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变化好大噢!这全靠——”她笑笑不说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思的抿紧了嘴。
  淳于意不响,心里有种说不出是喜是忧的滋味?不过朱文和缇萦的话,却都打入他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着又开口说道:
  “师父,事在人为,第一要紧的是,你老人家要看得开……”
  “我倒没有看不开!”淳于意抢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有些迟疑,不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从此改邪归正,努力上进,如果这一路到京师,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见面,我也还有东西传授你!”
  一听这话,朱文马上磕了个头说:“我先谢谢师父,等从长安回到阳虚,多的是工夫,眼前请师父莫想到这些。”说着转脸问缇萦:“可曾把师父的笔墨带来?”
  “带了的,在药囊里,只是没有简册。”
  “这不要紧!”朱文问淳于意又说,“我要请师父写封信。”
  “写给谁?”
  “阳虚侯。”
  “这——”淳于意微感愕然:“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申冤。”朱文从容答道:“我带着师父的书信,先赶进京去——只怕师父到京,阳虚侯恰好回国,交臂错失,耽误了大事。”
  淳于意久忘了这条路子。甚至一开始就未曾存着倚赖阳虚侯的心,所以此时朱文突然提起,颇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同样地缇萦也觉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计划,何以未见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着他,好久说不出话来。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却无暇为她作解释。此时他顶要紧的一件事,是说服师父写信。
  转念一想,自己千言万语,不如缇萦一声娇呼,所以话到口边,又复咽住,只频频向她投以眼色。
  缇萦自然能够体会,但不敢冒失进言,而且觉得最好在轻快的情绪下,谈笑之中取得父亲的首肯,才是顺乎自然的好办法。因此,她除了还报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以外,随即打开了药囊,把父亲的动用杂物单夹衣服,一样样取了出来,手中检点,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这是你的苦茶!爹削牍简的刀放在这里,”只见她全神贯注,把这些琐碎细务,看得竟似世间无与伦比的大事。
  她那样亲热地每喊一声“爹”,淳于意心头便涌起一阵异常甘美的滋味,这几天来的缧绁之辱、孤独之苦,前途之忧,一起都丢到九霄云外。
  最后,她把食物拿了出来,一大块烧羊肉,一盒焙干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调味、可以佐膳的干虾酱,另外用干净蕉叶,包着一大叠胡饼。
  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淳于意已觉腹饥,出于缇萦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饱的意愿,于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于意用食指蘸了些酱,吮了吮,惊喜地说:“缇萦,你的烹调功夫,这么好了!”
  “都是阿媪调制的。”缇萦笑道,“我一直都没有动手。”
  “为什么呢?”
  “我交了一个新朋友,谈得把时候都忘了。”
  “是谁啊!”
  缇萦直望着朱文笑。朱文不愿让师父知道有周森这么个人,更不敢让师父知道有赠伎这回事,但又不便开口阻止缇萦,只好不断咳嗽,作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缇萦终于随便找了句话支吾过去,接着便说:“爹,你就吃吧,时候也不早了。”
  “对了,你们陪着我一起吃吧!喔,该送些给差官。”
  这是人情礼貌,又是父亲的吩咐,缇萦虽略有些舍不得,却不敢违拗,割了一块肉,拿些胡饼,让朱文拿了去送与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会,朱文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扁腹皮壶,后面随着一个亭卒,用托盘送来了一盘淳于意该得的晚食,等安排停当,朱文把皮壶摇一摇说道:“师父,还有酒!”
  淳于意奇怪地问:“哪来的?这里也能喝吗?”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说着,他把皮壶递了过去。
  淳于意平日在家饮酒,也不过偶一为之,此时却觉有大浮一白的兴致。拔开塞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块红烧肉放入口中,忽然两行眼泪,籁籁地掉了下来。
  不但是缇萦,连朱文都大吃一惊!“怎的,怎的?”一个喊:“师父”,一个喊“爹”,都是满脸惶恐地望着他。
  淳于意举袖抹掉眼泪,把双眼眨了一下,略带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说道:“没事,没事!我不过想到今日,居然还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顿饭,高兴得有些感触!”
  这一说,朱文透了口气,缇萦却又不免伤心,但自然要强忍着,并且用埋怨的口吻说她父亲:“爹也是!无缘无故吓人一跳。”
  好久未见娇女如此喷怨了,淳于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轻发,只是一面健啖快饮,一面细问缇萦的生活。朱文为了凑师父的兴,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门去——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屋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是说体己话的好机会。淳于意隔绝家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朱文这一次重投师门,与缇萦见面以后,彼此是何态度?他一直想与卫媪先见一次面,就是为了要暗解这个疑团。如今卫媪不曾来见,却先见着爱女,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气!
  打定了主意,开始考虑了一下措词。觉得时地皆异,见面的机会又难得,既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从容婉转,就只好率直些了。
  于是,他收敛笑容,换了副郑重而关切的脸色,缇萦对她父亲的一切,是无时不在注意着的,一看这样子,知道有要紧话说,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缇萦!你须记得,现在是患难之中,见面不易。我有些要紧话问你,你得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告诉我。”
  她不知道父亲要问些什么?只能先点一点头,表示领会。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第一句话就难回答。她不忍跟父亲说假话,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说好话,而且事实上她也不大了解朱文的情况,想了一想只好这样说:“他说要做买卖,赚大钱,到底不知如何。不过,我想,他一定没有做坏事。”
  就这一句话,淳于意已经明白了缇萦对朱文的态度,再回想一下刚才他们目视眉语的情形,越发了解。看来当初缇萦对自己发誓,说不再理朱文的话,怕的早就忘掉了。
  刚想到这里,淳于意立刻自责。有这样一个想法,便是对爱女的不公平的苛责。不要说他们从小积养下来的感情,只朱文不负师门,千里赴难这一点来说,孝顺的缇萦,自有一片感激之心,然则尽忘前嫌,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又有何可以非议的呢?
  他这样一个人在转念头,恰好给了已起戒心的缇萦,一个思量准备的时间。问什么,该怎么回答,很快地也都想好了。
  果然,父亲所问的话,在女儿的意料之中:“缇萦,你老实说,在你心里,对阿文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为了爹爹,自然是感激他。不过,我想,他也是应该的。”
  回答得不着边际,淳于意不兔失望,所以紧接着又说:“你别管我,说你自己对阿文的想法。”
  “我也像爹爹一样,只望他好好上进,堂堂做人!”
  淳于意心里焦躁,而且也深为讶异,缇萦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冠冕堂皇而不着边际的词令?这是专门敷衍公事官员的“官腔”,居然出于一个少女之口,并且侃侃而谈,倒像是真心话那样,不能不说是可令人诧异的事。
  缇萦自己当然也知道了这样回答父亲,未免于心有愧。可是除此以外,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硬一硬心肠,装作未看见父亲的脸色。
  这样沉默着,自感难堪。于是缇萦把吃剩下的食物,一样样收了起来,有的置入药囊,有的包好放在透风的窗台上,处理得井井有条,很像一个能够主持中馈的人了。
  淳于意看在眼里,意有所会,想起一句极含蓄、微妙的话:“缇萦,你今年十五岁了?”
  十五岁是论婚娶的年龄,她怎会不懂?想到离家以前,四个姊姊所说的那些话,缇萦脸上微微发烧。伯父亲看出来不好意思,所以一直背对着他,不肯转身,也不说话。
  “你怎么不开口?”
  “开什么口啊?”她有些没好气地。
  做父亲的笑了。到底还是谨守闺训的好女儿!一提到这些事就害羞,不过这不是害羞的时候,要趁这机会道她一逼,可能会逼出她的真心话来。
  于是,他又说:“我说,你今年十五岁了。”
  “我知道我十五岁。”
  “十五岁可不小了。”
  “我也没有说我小。”
  “既不小了,你该有自己的打算。”
  “我当然有。”
  “好!”淳于意欣然问道:“说给我听听!”
  “我早跟爹爹说过了。”
  “跟我说过?”淳于意皱着眉苦苦思索竟是想不起来,“你怎么说的?我一点影子都没有。”
  “我一辈子在家,侍奉爹爹。”
  原来是这句话!“我不要听!”淳于意说。
  听得父亲的声音,深为不悦。缇萦十分不安,便慢慢地转过脸来,果然看到父亲侧脸看着窗外,紧闭着嘴在生气。
  “爹!”她怯怯地喊了一声。
  “不要喊我爹!”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缇萦又怕又羞,而且还有无限的委屈,心里一酸,眼眶发热了。
  淳于意也深为懊悔,但刚摆足了做父亲的架子,一时转不过圜来,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时,朱文兴匆匆地提了一瓦台的苦茶来。脱履进屋,一看师父和缇萦的脸色,他也愣了。
  但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他的机变极快,装作不见,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苦茶,双手捧上,口里说道:“师父,你尝尝,怕是熬得工夫不够。”
  淳于意捧杯在手,先闻一闻香气,点点头说:“很好!”
  品尝着苦涩中回甘的滋味,淳于意对人生忽有一番新的领悟。凡是甘美的东西,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上口甚苦,渐渐回甘,滋味特别隽永。自己的遭遇,一家的将来,也许就是如此,这样想着,槁木般将近枯死的一颗心,突然间茁发了新的生机,于是他的想法做法也不同了。
  “缇萦、阿文!”他欣快地先喊了一声。
  朱文面对着师父,看得出他的神情,缇萦却看不见,只以把她与朱文连在一起喊,敏感地想到父亲会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所以不肯答应。
  朱文怎会知道她的心思?怕她想什么想出神了,未曾听见,便提醒她说:“缇萦,师父叫你呢!”
  缇萦受了委屈无处发泄,恰好迁怒到他:“不用你管!”她很快地说:“你管你自己好了。”
  朱文无缘无故碰了个钉子。当着师父的面,什么话也不能说,淳于意倒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她是在跟我闹别扭!”
  这样一说破,缇萦就有气也消了——其实迁怒到朱文身上,已消了一大半的气,所以这时候马上扭过脸来,高声否认:“我哪里闹什么别扭?”
  “没有最好!”淳于意含笑抬眼,拍一拍他身边:“坐到我这里来!”
  缇萦慢慢走过来,偎依着她父亲坐下,但仍有戒心,特意先问一句:“爹,你要说什么?”
  “我要谈我的事!”
  这个回答为缇萦和朱文带来了极大的兴奋,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挺一挺腰,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外面,”淳于意一指,向朱文低声问道:“可有什么人在那里?”
  “艾公在进门的那间屋子里,师父声音稍微低一些,他们听不见。”说着,往近移了移,相去不过咫尺之地。
  “阿文,你把你的计划先告诉我!”
  朱文还不知师父究竟是什么意思,话不肯说得太明白,想了想答道:“我想请师父先写了信,让我赶到京城,见了阳虚侯,请他设法为师父辨冤,另外我再在延尉衙门想办法。”
  “对了,我想关键还在延尉衙门,而关键的关键,尤不在廷尉,在承办的曹椽手里。他们律例透熟,可以找出一条脱罪的路来,但这要有一套口供配合——到了京城,我该如何说法,得要先告诉我。”
  “是!”朱文想了想,师父的见解大有道理。如果只要走通下面的路子,行贿加上人情,一定可以做得到,所以满口答应着:“师父请放心,照师父的办法,一点都不难!”
  “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缇萦插了句嘴,这样警告着。
  “你以为我做不到?回去你问问阿媪,她一定告诉你,我做得到!”
  “你何以有此把握?”淳于意问。
  缇萦这时悟出朱文话中的意思,卫媪手中有一囊二姊夫所赠的珍宝,这件事不便说与爹爹知道。所以朱文这样含蓄地暗示:他的机变和人情关系,加上那一笔巨资,自然可以把廷尉衙门中那些曹椽收服。
  因此,她结束了一切闲白,要言不烦地向她父亲说道:“既已有了成议,事不宜迟。爹,你就快写致阳虚侯的书信吧,写好了好让阿文带去。”
  “对!”朱文也说,“明天一早动身,为了赶路,怕很晚才能歇下来。师父不如乘今夜悠闲,就把它写好了吧!”
  “这当然可以。不过第一,尚无简牍;第二,外面那几位,可准我作书信?”
  “不要紧,我去办妥了来禀报师父。”
  说着,朱文匆匆而去。屋中又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淳于意思前想后,感叹着说:“我也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个样子,”
  “是啊,我也这么想。”缇萦答道,“这一阵子,我算长了好些见识。世间的事真如棋局一样,变幻莫测。”
  “你知道这一点,就不该固执己见,说什么在家侍奉我一辈子。”
  “爹又来了,”缇萦抢着打断他的话说,“再提到这个,我可要走了。”
  “好,好!”淳于意笑着拉住她的手:“我不说,我不说。”
  “其实现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论什么,若是爹爹的官司不了,一切都无从谈起。”
  缇萦是一句无心的话,而淳于意的兴奋,把它当做一句爱女深藏心底,千回百折才透露出来的真心话!这好,总算知道她的态度了!为她想想,除此以外,也更无别的路可走。看来为了爱女的终身,自己也不得不委屈些,只要能够脱罪,随便他们去用什么办法吧!
  “爹爹!你在想什么?”
  “我在构想。”淳于意说:“要好好想一想,上阳虚侯的书信,该如何措词,才能恳切。”
  听父亲如此说法,缇萦便不肯去扰乱他的心思。悄悄走去,开了药囊,把笔砚和削简牍的小刀都取了出来,一一安排停当,静等朱文回来,父亲便好动手。
  没有多少工夫,朱文一手提了一囊简牍,一手提了一支特长的烛炬,未进门就说:“师父,都说妥了。”
  “好。我的腹稿也有了。”
  “不过,”朱文又小声说道:“艾公跟杨曹椽说的是,师父要具‘狱辞’,少不得还敷衍一下,遮遮耳目。”
  “这狱辞,”搔搔鬓边萧疏的短发,“该如何说法?将来案情可能有出入——而且,早已经具过了。”
  “那就照样再说一遍好了。”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取巧的办法。”缇萦和朱文,都是第一次听见他说什么“取巧”的话,因而留下极深的印象。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都是在说:“他老人家变了!”
  但除此以外,淳于意没有变什么,削简作书,依然是那么从容不迫。在朱文执烛、缇萦捧砚的侍奉之下,把信写完,搁下了笔,揉一揉眼睛,脸上是那种替人开完了方子,而信病家可以得救的欣然之色。
  这样的神情,朱文看得最多,然而也是陌生,半年多未亲教诲,这时触景生情,有感慨也有警惕——师父自信为他自己开了一张好方子。而如何照方配药泡制,得以一眼见效,起死回生,其事艰巨,疏忽不得一点,这样想着,朱文的心情更觉沉重,而眼中亦不自知地流露了戒慎恐惧的神色。
  缇萦很快地看出来了,不安地望着他问:“你想到了什么?”
  朱文一惊,并惊异于她的眼光锐利,但他当然不能直抒胸中的感觉,只说:“师父!这封信关系重要,你老人家再想想,可还有未尽的话?”
  “我看就这个样了。我念给你们听。”
  “爹!”缇萦接口说道:“念了我也听不懂,你讲吧!”
  淳于意点点头,便把信中内容讲了一遍,第一段是略叙事实,紧接着说他被逮以后感念旧恩,格外思念的心情。然后说他平生做人自信得过,这一次遭遇冤屈,原持听天由命的态度,但以朱文突来赴难,幼女哭送上路,割舍不下一片儿女心肠,所以起了偷生苟安之念,希望阳虚侯格外赐以援手。最后说明,特遣朱文到京,有所陈述请求,凡是朱文说的话,都代表他的意思,请阳虚侯“视同亲谒”。
  听淳于意讲完,缇萦才明白他为什么“变”了!起了偷生苟安之念,只是为了儿女。“爹原来是为了我才活下去的!”她这样在心中默语,觉得又骄傲、又伤心,不知是何又甜又酸的滋味。
  “如何?”淳于意看他们,征询意见。朱文深深点一点头,以略显嘶哑的声音答道:“我决不敢负师父的重托,只是我要请示师父,在君侯面前,是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
  淳于意考虑了好一会,答道:“我既托付了你,一切都由你决定。”
  朱文迟重地应了一个字:“是!”
  “爹!”缇萦有了意见,“请你添上一笔,说我给君侯请安,敬问起居!”
  “好,好!应该。君侯原是最喜欢你的。”说罢,重新提笔,在牍尾把缇萦的意思添上。
  于是在烛火上把墨藩烤一烤干。检点次序,用绳子把那些竹简联成一串,收入布囊,交付朱文,算是暂了一件大事。
  “你准备何时动身?”淳于意问。
  “我想跟阿媪商量一下再说。也许明天一早,我就先走了。”
  “这么匆促!”缇萦失声轻呼。
  “此一路去,没有我的事了。为何不早早赶进京去呢?”
  缇萦眼前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怕朱文一走,她要来看父亲会不方便。此外就是觉得没有朱文,似乎无所倚恃似的——这一点,当然不便明言,但前者却不妨公然问个清楚。
  当她把她的顾虑说了以后,朱文立即答道:“你随时可来侍奉师父,原是杨曹椽允许了的。回头我再带你去见一见艾公,当面重托一番,就更方便了。”
  “对!”淳于意点点头说:“时候不早,带她走吧!”
  父亲这样吩咐,缇萦不敢违拗。于是说声:“爹,我走了。”就先起身,去等朱文。
  朱文向淳于意叩了个头:“师父!我也走了。你老人家自己保重。还有,要具狱辞,请记住。”
  “我记得。你也一路小心!”淳于意此时心里难过,想说两句什么安慰或者勉励朱文的话,竟然无法开口,只有再说得一句:“你就去吧!”随即把身子转了过去。
  朱文和缇萦都是黯然垂首,轻轻带上了门,携着那一囊书信,悄悄地望外而去。
  外面有间小屋,艾全一个人正在独酌。经过朱文的引见,和缇萦自己谦恭亲切的拜托,艾全满口答应,他和他的同事,一定会给她许多方便。
  于是拜谢了艾全,缇萦随着朱文回到自己院子里。一见守在灯下与燕支在闲话的卫媪,便先报告新消息:“阿文明天要赶进京去了!”
  卫媪大为诧异:“这是怎么说?”
  “我跟阿媪好好谈一谈。”朱文老实不客气地看一看缇萦和燕支说:“请你们到哪里玩一会再回来!”
  两个少女有所表示,卫媪先就不以为然:“这么晚了,叫她们还到哪里去?让她们留在屋里,我跟你到院子里去谈。”
  取了两方坐席,卫媪和朱文就在院子里商量大事。朱文把他的想法,以及一切安排,细细说了一遍,接着又说:“阿媪,若是你不反对,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卫媪沉吟着,自觉遇到了委决不下的难题。不是反对朱文的做法,而是想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那一囊珠宝关系太重,交了给朱文,倘有疏虞,万事全体;不叫朱文带去,又怕误了事机,不但虚此一行,亦恐以后追悔莫及。
  朱文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不便作任何表示,所以也沉默着。
  由于一时无法决定,卫媪宕开一笔,谈些别的:“你这一去,把燕支怎么办?”
  “这好办。一路为阿媪和缇萦作伴,到了长安,她走她的,不用管她。”
  “嗯。”卫媪又问:“那么,从你走后我们如何联络?到了长安,在哪里会面?”
  “我自会托孔石风与阿媪联络。何时到长安,自然也容易打听,到那时我亲自来接——如果事情顺利,我会先折回来归队。”
  由孔石风想到周森,看他们的行事气派,连想到朱文能结交这样一些人物,立刻就觉得没有再怀疑他的必要了。其实卫媪并不是怀疑朱文,从小看他长大,本性如何,了解极深,只是这一囊珍宝,关系主人的生死;一门的荣辱,责任特重,不敢轻于脱手而已。
  这时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必再去说那些空耗辰光的闲话了。“朱文,”她用低沉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我把你二姊夫送的那些东西,让你带去。不过有两句话,就算多余,我也不能不说,你可愿听?”
  “提到这一层,我也有话。阿媪,你先说了我再说。”
  “第一,要用得得当,可别填了狗洞,年轻的人,总不免容易相信人。有些事上了当,学次乖,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件事千万上不得当,你师父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卫媪歇了歇又说:“可千万当心,不要露白,还有,我看你这半年也学会赌博了。切切自警,不可误子大事!”
  “阿媪这两点都说得是:我此时说什么也都无用,总之,我自以为不是那种糊涂人。不过这些东西,是不是一定要带,我一直在思量——我想还是不要带去的好。好在周森也说过了,凡事要用钱之处,他必尽力,明天我先去看看他再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但有一层,你须想到,用钱要用得是地方,也还要用得是时候。倘或一切顺利,你却拿不出东西,变成空口说白话,岂不错过时机?”
  “阿媪说得是!”朱文沉吟许久,断然地说:“东西我决定不带,免得累赘,若须用时,我自己来取。如果真个不能亲自来,我找妥当人来取。”
  “是怎样的妥当人?”
  “此时哪里知道?”朱文很郑重地说:“阿媪你放心好了,江湖上,一诺如山,生死不渝。我遣来的人跟我亲身一样。”
  卫媪想一想又说:“总得有个凭信才好!”
  “那好办!”朱文站了起来,“到屋里再说。”
  回到屋中,朱文找了个竹子,用把极锋利的刀剖成两片,并且故意做成一个相错的缺口,严结合缝,足为符信,朱文自取一半,另一半交了给卫媪。
  “这是干什么?”缇萦好奇地问。
  “你让阿文告诉你!”卫媪灵机一动,紧接说,“你们到外面谈去!我可要睡了,别吵了我睡觉。”
  燕支在周森那里,学的就是这些鉴貌辨色、随机应变的功夫,所以紧接着也打了个呵欠对卫媪笑道:“我也困了,阿媪,我跟着你睡?”
  “好,好!我们把寝具铺开来。”
  两个人一吹一唱,连正眼都不看他们,这自是替他们安排一个话别的机会,但做得似乎太明显了,缇萦很不好意思,微斜着脸僵在那里,有些无法动弹。
  “走吧!”朱文老实不客气拉了她一把。
  缇萦白了他一眼,使劲把袖子一甩。但借着这个势子,正好走出门去,却听得背后卫媪在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走廊上,谁也没有照顾谁,倒像是彼此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似的,这反常的现象,多由于这是梦寝所不及的一种意外,不但缇萦,连朱文也有些紧张。当然,眼前是一个喜出望外的好机会,但来得太突然,令人有措手不及之苦——该表示怎样的态度,该说些什么话?他全然不知,须得好好来想一想。
  在缇萦,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或是两者兼有,使得她发抖了,牙齿震震有声,自己管不住自己。她一赌气使劲咬住,直咬得牙龈发酸。稍一松劲,上下牙齿倒又捉对儿在打架了。无可奈何,只得悄悄住了脚,扶着柱子歇一歇,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朱文忽然发觉,缇萦似乎没有跟着。回身看去,只影绰绰一条伶俐身影,倚柱而立,折回数步,渐渐看清,真的是她!
  “怎么不走了?”
  一问,反倒提醒了缇萦,轻声说道:“走到哪里去?”
  漆黑的天,走到哪里去都不合适!但也正巧,突然间云破月来,清光溶溶,洒落满地的树影。朱文高兴地说:“我去拿两方席来,到树底下坐!”
  “不要了!”
  缇萦阻止他这样做,却未说原因,但她到底还是跟着他走到了树下。他脱下身上的布袍,铺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去,顺手一拉,缇萦立脚不住,一歪身子,恰好倒在他怀中。
  这时她不发抖了,心却跳得厉害。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乞人似的说:“不要这样子!让阿媪,还有燕支看见了,多不好?”
  朱文不响,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那想紧紧搂抱她一下的意念,强制压抑了下去,而缇萦也无话。彼此沉默着,都觉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劲。
  朱文颇为失悔,不该这样子轻率鲁莽!缇萦像个刚探头伸足去看世界的小猫,不该一下子吓了她。于是,他温柔地道歉:“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
  缇萦微微一愣,心里转了转念头,才意会到他是指刚才把她拉入怀中这回事,其实,这时她倒颇想依偎在他的胸前。她想象着那一定是非常舒适的一种坐法——地下坎坷不平,还有碎石梗着,实在不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他轻轻地问。
  “这地方不好。”她说。
  “怎么呢?”
  “你摸摸看!”
  她捉着他的手,一摸她身边的地面,他就懂得了,便伸手把它揿来揪去,撤到一块比较软的地方,便说:“这里好!来,我替你挪一挪地方。”
  挪了地方,果然好得多了。不但地面软和,而且树叶间正有一块极大空隙,月光照下来,正好让她们彼此看得见脸。
  “缇萦,你笑的时候最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鬼话!”缇萦笑道:“你倒不说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对啊!我原想这么说的。让你一说破,我倒不好意思说了!”
  居然有如此涎脸的人!缇萦只好叹口气。但是,心里却是种异样的满足。就这几句话,把他们之间的僵冷的感觉,消除净尽。两个人的身子靠近了,朱文把一双手圈过来揽住她的腰,她也斜靠在他肩头,目光恰好对着窗户中漏出来的一方黄光。然后,忽然黄光也不见了。只觉得月光更清、更白。
  “阿媪睡了。”缇萦说。
  “让她睡去。”朱文说,“这时候进去反倒吵扰了她。”
  “燕支也睡下了。”缇萦说,“如果没有睡着,不知她心里在想谁?”
  “自然是想她那未过门的丈夫。难道还会想我吗?”
  “也说不定是。”
  “没影儿的话”朱文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既说‘没影儿’,当然我看不出什么。如今你问我‘从哪里看出来’的?可见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来了!”
  朱文让她一下绕住了,竟无法驳她的话。只好笑着不答。
  缇萦却忽然认了真,霍地转过脸来问道:“我说的话对不对?如果不对,你怎不作声?”
  “你的话不对。但我无法驳你,所以不作声。”
  他平静的语气,对缇萦有种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转回身去,得意地说:“你也有被我驳倒的时候!”
  “我不怕你驳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缇萦撇着嘴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说过多少遍了,永远不要理你!”
  他接着她的语气笑道:“不过,想想又心软,还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还有,看阿媪的面子。”
  “难道你自己对我就一点也不在心上吗?”
  缇萦不答,想了半天说:“你最好不要提这个,提起来叫我好恨!”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让他了解她的心了!一种得福逾份的感觉,使得他微有恐惧,不自觉地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缇萦诧异地问:“一手心的汗!”
  “缇萦,”朱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在她耳边急促地说:“嫁给我!”
  缇萦一愣,然后“扑通、扑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头来。
  “你一定要嫁给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倒像是跟什么人赌咒。仿佛谁要说一句反对的话,他就要跟人挤命似的。这使得缇萦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媪去说。”
  “不要!”缇萦断然决然地阻止,“要说了,你就永远别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着,嘴嘟着,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是真的触着了她的什么忌讳?这把朱文吓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同样地,由朱文的神色,缇萦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态度,都不免过甚,不然朱文又何致于吓成这个样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举袖掩口,终于“扑哧”一声,想忍也忍不住。
  这一笑,顿时改变了朱文整个儿的感觉。又上她的当了!他在心里说。随即长长地吐口气,故意拍一拍胸部,作出那受了虚惊的样子。
  “你以为我吓你吗?”缇萦不得不再度提出警告,“我是真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话那还有假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不错,是真的。”
  这下轮到缇萦着急了!怎么样说,他也只是等闲置之。当然,她只怪自己不好,并不怪朱文油滑。心里想了一会,觉得应该把道理说明白,他自然就会了解她的意思了。
  于是她说:“我是为你着想,不愿意让人家笑你!”
  “笑我?”朱文愕然:“谁?”
  “我就是。”
  “你笑我,我不怕!”
  “那么你怕谁笑呢?”
  “说实在的,什么人我都不怕。”
  缇萦大为不悦,沉着脸骂了句:“没出息!”
  只有这样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着笑解释:“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势利小人,最爱笑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们。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当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媪去说什么,阿媪口中不说,心里在笑你,把你看轻了——原来你跟爹爹共患难,不是想着爹爹对你的好处,是有图谋来的!”
  这话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缇萦,只把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似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缇萦有些害怕,也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着应付,仰脸看着他,把语气放缓和了问道:“我冤枉你了吗?”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这个样子?”缇萦强笑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来。
  朱文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这时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冲,把记忆中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遮盖住了,这时唯一的一个意欲,就是如何用有决绝的表示,来证明他赴难师门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缇萦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男儿气概,耻于把脾气发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断跺脚击掌,自己抓自己的头发,像头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缇萦忽然伤心了!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过一句话重了些,便做出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他受过多少无法向人倾诉、唯有背人挥泪的委屈?要照他那样子,不就应该投井上吊吗?
  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一片心,到头来毕竟枉抛了!这样就不但伤心,更成绝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觉双眼发热,旋即模糊,眼泪无声地流得满脸。
  月光闪烁在泪珠上,朱文偶一回头,立即发现,冲口说道:“你哭什么?就会哭!”
  这一声,把缇萦的悲伤化为愤怒,而愤怒恰有止泪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泪一抹,霍地转了个身,背对朱文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什么?总不是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泪给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缇萦面前,蹲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的摇撼着说:“谁要你的眼泪?我告诉你,冲你刚才一句话,你要嫁给我,我都不要!”
  缇萦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断地说:“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劲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却又背过身去了。
  发泄了怒火的朱文,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怎么办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头,把她得罪成这个模样?“该死,该死!”他不住地捶着头骂自己。
  受了气的缇萦,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见他那样在骂,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借着站起的势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责。
  这是个太出意外的发现——同样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骂一推之中,其实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气,这时看他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这样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软了。
  “哼!”她微微冷笑,“刚才那副狠劲儿,到哪里去了什
  一听这话,朱文真如喜从天降,一跃身,兜头长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涂、荒唐。另性气!”缇萦自然还有些气,特意把身于避开冷冷答道:“你请吧,我不敢意你!亏得你没有带剑,要带着,还不一剑把我杀掉!”
  “怎说这话?”朱文大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则你所说的话,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着脸说,“这一段你就揭了过去吧!”
  “我不像你那么善忘,也不像你那样善变。一会儿工夫,就能从老虎变成一只老鼠。”说着,想起刚才他那拚命捶头,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样,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现在说句正经话,你听不听?”
  “说正经话,我自然会听。”缇萦将信将疑地说,“不过,我从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经话?”
  “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关于师父的大事,我说的总是正经话。”
  缇萦想了想,这不错!便不作声,作为默认。
  “我现在要说的一句话,还是与师父有关。”朱文加重了语气说,“等师父的大事办妥了,那时候你怎么说?”
  这话叫缇萦好难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绝,只好含糊其词地答道:“时候还早呢!现在谈不到此。”
  “不,现在就谈。”
  朱文坚决地说。
  “你这不是逼我吗?”
  “世上有许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子地逼我,就显得你对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这话不然。”朱文极从容地辩解,“我不是拿替师父办事来作为要挟,你允许了我就办,你不允我就不办。不是那样!不管你对我如何,我一样尽心尽力替师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愿意,总也得说一个字,好让我死心!”
  这下缇萦真是再无闪避的余地了!同时也颇欣慰于他所显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态度。但要她亲口明明白白私许终身,总觉得是件万万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终归于无话可答。
  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说法:“这话,你应该跟爹爹去说。”
  其实,这已是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答复,而朱文却意犹未足,更进一步地问:“师父不许,我自然无话可说。师父许了,你又怎么说?”
  “我说什么?”缇萦生气骂道:“我说你是块死木头!”
  “喔!喔!”朱文终于愉悦地笑了起来。渐渐地,两人又并肩偎坐在树下了。月光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各有一层神秘的光辉,也都是傻嘻嘻地笑着。
  “我就不懂,”缇萦问着:“你看我有哪些好?”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
  说了这一句,朱文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痴痴地望。她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然而她并无任何挣扎。
  “我该怎么说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里以为你好看就好看!像这样子看着,我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哼!”缇萦笑着推开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说一句‘看厌了’,那时我再跟你算帐!”
  “永远不会。将来你就是成了阿媪那个样子,我仍记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如水满则溢,蓄积在缇萦心中的、无数的关于朱文的往事、感觉、想象——不管是恩怨爱憎,此时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叫一声“阿文”,一扑扑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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