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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罪过!”?

作者:冯国才、徐培东

   

  天黑了,苏颀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里走。
  她的丈夫刘煜因为画了一幅《春暖终将驱严寒》的国画,被加上影射现实的罪名,于一星期前,关进了专题学习班。今天下班后,学校负责人遵循上级领导的旨意,留她谈了两个多小时的话,要她认清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好形势,指出这幅画的根子通在市委,要她划清界限,站稳立场,放下包袱,大胆揭发。
  苏颀今年三十一岁,身材苗条,白净净的圆脸,没有血色;衣着十分素净,长短肥瘦非常得体。她为人胆小怕事,与世无争。有时,领导在会上不指名地“刮”几句,尽管不一定指的她,她也会慌得心跳加快一倍。即使领导随便问她工作情况,她也会紧张得语无伦次。今天,领导和她谈话,面孔严肃得象块铁板,她吓得舌头光打嘟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来的路上,心还在“突突”地跳呢。
  进门之前,她虽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停住脚步,用手撩起深绿色围巾,擦了擦失神的眼睛,才振作精神,推门进屋。屋里黑糊糊的。她伸手拉开电灯,跨进房间,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写字台前的一张藤椅里。
  房间虽不大宽敞,但家具用物陈设得象舞台布景一样地整齐有致。奶油色的墙壁上贴着几幅动物写生和人物素描,——这些全是他们夫妇二人的作品。
  苏颀惊魂略定,这才想起六岁的女儿婷婷。她无力地抬起头,见孩子佝偻着身子,屈在枕头上睡着了。小花猫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苏颀本想强打精神,烧点饭把孩子应付过去,至于她自己,胃的功能象停止了,已无饥饿的感觉,她见孩子睡得正香,终于打消了烧饭的念头。
  丈夫进专题学习班以来,她象丢魂落魄似的,上课有时讲错话,常常招致“反潮流”的学生们站起来批判一顿。夜里很难合上一眼,眼眶明显地塌陷了。她本来是个缺乏主见而感情脆弱的人,现在,学校领导对她如此加温加压,可见问题的性质严重了。这使她惶恐、忧虑、茫然不知所措。以前,她很少过问政治,文化大革命中当了逍遥派,倒也心安理得。现在政治来找她了,她无法逃避,只好遵从领导的指令,拿出纸和笔来揭发,假使能“立功”,不是能为丈夫“赎罪”吗?
  揭发什么?市委其他负责同志不认识,只有第一书记杨海青,因为是刘煜的舅舅,有时,一家三口到他家去作客,对他比较了解。记得,八天前,刘煜将国画《春暖终将驱严寒》画好后,兴冲冲地送去给舅舅过目,当时舅舅连连夸赞,说:“这预示着我们未来的胜利!”那时,苏颀倒没有看出这幅画有什么政治含义,认为只是一般的花卉而已。至于舅舅说的这句话,不过与他的身分有关,讲什么话都带有政治色彩。现在看来,这倒是值得揭发的好材料。可是……可是……她手里的笔抖动了。这样做,岂不是让舅舅去给自己的丈夫顶罪吗?这样的“功”能“立”吗?
  苏颀摇了摇头,放下钢笔,推开面前的白纸,两手用力撑了一下椅把站起来,刚想给婷婷盖好被子,孩子突然惊叫起来:“爸爸,爸爸!”旋即翻身坐起,用手使劲揉了揉惺松的眼睛,在屋里东寻西找。苏颀上前紧紧地搂住孩子,难过地抚摸着孩子胖胖的脸蛋。婷婷呀着小嘴巴说:“刚才爸爸抱我坐在他腿上,亲我,用硬胡茬刺我,现在他一定躲起来跟我捉迷藏了。”苏颀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头发上。她喃喃自语道:“好梦是吉祥之兆,也许爸爸快要回来了……”
  她正在安慰孩子,宽慰自己,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也随着急骤地跳动起来,紧接着,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住在她这幢宿舍最西端的陈逸成闯了进来。他脸色刹白,气喘吁吁地站在房间门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刘煜出事了,他……他今天天不亮逃出去,跳……跳河自杀了。”
  苏颀丢下婷婷,冲到陈逸成面前,直愣愣地睁大双眼,头脑里嗡嗡作响,接着“嗵”的一声,栽倒在地……
   

  苏颀的丈夫刘煜,今年三十三岁,是文化大革命前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市文化馆工作。他身材不高,胖乎乎的,宽阔的额头,头发掉了不少,脑门上成了一片小广场。一双眼睛,总是好奇地看待一切事物。他衣着不大讲究,衣服洗过了,有时也不折一下就穿上身了,皱得象块橘子皮。苏颀是刘煜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分配在中学里当美术老师。她和刘煜恋爱的时候,明明知道他不会料理生活,但她爱他的才;至于有点不修边幅,她确信,将来只要严加管束,总是能上轨道的。可是,结婚以后,尽管苏颀作过很大努力,但收效甚微,她真是“恨铁不成钢”。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只好认定他“本性难移”,并承认自己“改造”丈夫的信心不足。久而久之,她甚至把刘煜的不修边幅理解为“浪漫”的象征而加以欣赏了。
  这一天,刘煜刚要下班,忽然接到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姚群电话布置的一顶紧急任务,要他突出画一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宣传画。刘煜当时既未表示接受,也没有顶牛,就下班回家了。
  第二天,姚群来检查这幅画稿的构思,发现刘煜在画什么《春暖终将驱严寒》的国画。当时,他一口咬定,这是影射现实的一株大毒草。不到两个小时,刘煜就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关进了专题学习班。
  姚群一心要搞垮市委,把杨海青当作“走资派”、“还乡团”来打倒,但一直苦于罪证不足。现在,他见到刘煜这幅画,灵机一动:嗳,杨海青是他的舅舅,这笔账由他会东不是更合适吗?
  在专题学习班上,姚群迫切需要从刘煜那里得到一颗搞垮杨海青的“重磅炸弹”,便逼着刘煜交待出“幕后策划者”、“黑后台”。刘煜自己干的事,怎么能推到舅舅身上去!——好,你刘煜不交待,实属顽固不化,用姚群的话说,就是:“不给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岂肯缴械投降!”
  姚群他们的“铁拳”也着实厉害,刘煜进去才一个星期,已被搞得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今天凌晨,值班看守刘煜的打手打了个盹,待睁开两眼,屋里空空如也,不见刘煜的影子,当即报告姚群。姚群立即派人四处追捕,结果,在通洋河边发现了刘煜的一双皮鞋,里面塞着一纸简短的绝命书。姚群马上组织人员打捞,可是,浊浪滚滚,什么也没捞着。最后,只在下游捞到一顶帽子。姚群估计,尸体可能已被冲进大海。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给他做了个“畏罪自杀”的政治结论。
   

  市文化馆的小剧场里,舞台上方横挂着《批判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刘煜罪行大会》的会标,刘煜的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叉。
  苏颀痴呆呆地坐在讲台后面的一排长椅上。她昨天昏厥以后,被送进医院抢救;今天清晨才苏醒过来,就被喊来参加大会。她坐在那里,感到浑身瘫软,抬一抬眼皮都吃力。
  自从生过婷婷以后,无论在性情上,还是装束方面,她都努力抵制着苍老的践踏,力求挽留住自己的青春。小家庭的生活平静得象一平如镜的池水,既无痛苦的漩涡,也无狂喜的激浪。从她的大脑一直到神经末梢,从未受过强烈的刺激。所以,她的气色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现在,丈夫暴死,这飞来横祸她如何承受得了?因此,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她已面容憔悴,一下子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五六岁。
  她低着头,脑子昏昏糊糊,不知道前面几个发言的人究竟讲了些什么。这时,主持会议的姚群宣布:下面由苏颀同志批判发言。当她走上讲台时,会场顿时骚动起来。她一阵慌乱,偷眼朝台下一看,只见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她确信,骂她的人是绝大多数。她浑身抖动得不能控制,手里的发言稿沙沙作响。她声音颤抖,讲话不能成句。当读到“死有余辜”四个字时,再也读不下去了。她用最大的毅力,把泪水强行逼回到肚里去;可是,再低头望望发言稿时,就连一个字也念不出音来了。
  一直象警察似地站在苏颀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小声而严厉地命令道:“继续讲下去,这是对你最严峻的考验!”
  此人苏颀认识。他叫胡非,三十九岁,以前卖过老鼠药,后来又摆摊头修电筒、拉链,文化大革命中,跟姚群后头拎浆糊桶贴标语,现在是宣传部的一个办事员。
  苏颀听了,只好又翕动着僵硬的嘴唇,把剩下的发言稿胡乱地念完。
  姚群作了总结性的发言,会议就算结束了。
  苏颀走出会场,疯疯癫癫往家跑。一路上,踉踉跄跄,有好几次险些栽倒。她一头闯进家门,屋里冷风飕飕,空无一人,婷停不知在什么地方,连小花猫也不见了。她瘫坐在藤椅里,淤积在内心的悲痛,突然象打开闸门的河水,一下子冲了出来,变成了嚎啕大哭……
  突然失去亲人已经使人难以忍受了。然而,亲人已经含冤死去,还要被逼着违心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大骂一通,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伤心的吗?为什么人间最大的不幸偏偏去践踏一个软弱无辜的女人?
  哭声惊动了邻里,隔壁的李二婶轻轻地进来了。她先是长吁短叹一番,随后忍不住也流着同情的泪水。陈逸成搀扶着婷婷走进来。婷婷头发纷乱,双眼红肿,她搂着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逸成愣愣地站着,板着面孔,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又等了一会,终于憋不住了,不冷不热地说:“在批判会上少骂几句,强如哭得这么伤心!”
  苏颀霍地抬起头,一双泪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肌肉动了动,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神情。
  李二婶赶忙打圆场:“逸成呵,你别尽说傻话,这可不能怪她,胳膊扭得过大腿吗?”
  陈逸成一甩袖子,生气地跨出门去。
   

  在泪水中煎熬了三天的苏颀,披头散发跑到姚群办公室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闹着,跟他要人。
  姚群靠在沙发里,两条腿麻花似地扭在一起,蹬在前面的茶几上。他嘴里喷着烟圈,那种安闲自在的样子,好象在欣赏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
  姚群将近四十岁,他有一副堂堂的外表。长方脸,高鼻梁,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对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神采,脸上经常堆着莫名其妙的笑容。衣着并不十分考究,显得既有一般革命干部的朴实,又有一般青年人的洒脱。文化大革命前,他是市委办公室的秘书。文化大革命中,他是市委机关的一派头头。他不象一般造反派那么锋芒毕露。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曾“保”过市委第一书记杨海青,曾经被骂过:“老保老保,早死早好!”后来他见形势急转直下,发现自己“失足”了,赶快“反戈一击”,批斗起杨海青来,比其他造反派更“左”。这样,才算把当初的损失补回来。后来,杨海青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他也捞到个市革委会常委的衔头。军代表撤走后,成立新市委,杨海青还是市委第一书记,姚群连个常委也没混上。他的具体职务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他对这一衔头,当然是不满意的。他口头上从未流露过什么情绪,心里可实在窝火:姓杨的,咱们路上不遇桥上遇!
  到了一九七五年,他看到七、八、九月那个形势,憋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可是,到了年底,风向陡转,他的用武之时又到了,便磨拳擦掌,准备和杨海青结帐了。凑巧,刘煜出了个大毒草。他想,只等刘的坦白、揭发材料一到手,轰向你杨海青的炮弹就填膛了。偏偏老天不从人愿,想不到刘煜这个短命鬼跳水自杀,这一发炮弹也就随之泡汤了。
  此刻,他面对着苏颀的哭闹,心里更加恼火:他妈的,你跟我要人,我何尝不想要人哪!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采取了一种漠然置之、不屑置辩的态度。
  这时,胡非一脚跨进办公室。他是刘煜专题学习班的负责人,也是最卖力的打手。他个头不大,一身贴骨膘,穿身黄军装,好象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他那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大大的嘴巴嵌在过分狭长的脸上,给人一种拥挤的感觉。他的神色是瞬息多变的。他能在勒眼暴筋的时候,一下子变得笑容可掬。他最善于按照上司的眼色行事。他打量了一下苏颀,小眼睛里闪射贪婪的目光,然后,看了姚群一眼,便走向苏颀,紧挨着她坐下,用怜悯的语气劝慰道:“苏颀同志,刘煜有严重问题,我们的审查是必要的,至于他自杀,那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完全由本人负责。你的正确态度是,和他划清界限,揭发他的问题。来大吵大闹对你没有好处。”
  “你们毁了我的家庭,我还顾什么好处坏处!”苏颀边哭边说。
  门口突然出现一位农村老大爷。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与气氛很不协调。姚群朝他鄙夷地闪了一眼,胡非心里也有话:一个乡巴佬居然闯进党委机关看热闹!于是,他向门外挥挥手说:“去去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那老汉理也没理他。反而跨进门来,扶着苏颀说:“哎呀,我到你家,听说你到这里来了。这里是机关,有话好好说,不能大吵大闹的。”
  苏颀抬头一看,认出是殷大伯。他是杨海青打游击时的老房东,每年从二百里外的农村赶到杨家过春节,跟老伙计聚聚。苏颀夫妇到舅舅家作客,几次遇到过他。
  殷大伯一到,苏颀哭得更厉害了,心里有多少悲痛要向老人诉说呀!经殷大怕再三劝慰,苏颀才忍住哭泣。
  姚群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冷笑了一声:“哼,她在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哪。”
  殷大伯看都没有朝姚群看一眼,继续开导苏颀:“他自寻短见,怪不得旁人。”
  “一定有人在幕后指使她来闹的。”姚群将烟蒂重重地摔在地上。
  “回去吧,人死了不得复生,闹有什么用?”殷大伯说。
  苏颀擦了把泪水,把额头上的乱发撩上去,抽抽泣泣地说:“死的活的,他要把人交给我!”
  “交人?”姚群冲到苏颀面前,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咬得很重,“你跟我要人,我还跟你要人呢,很可能人逃掉了,你们串通起来,倒打一耙!”姚群想:看来这个老头一定是她的亲戚,给你加点压力,好去劝阻劝阻她,免得以后再来纠缠。
  殷大伯听了姚群的话,不禁一怔,转身正色道:“你身为国家干部,没有证据,不作兴乱说。”说罢,将苏颀拉出门了。
   

  在泪水中煎熬的人,时间就是难磨。对苏颀来说,刘煜离开人世的六个月,比六十年还难度过。在这些日子里,她又经受了敬爱的周总理逝世的哀痛。一九七六年春节,她第一次尝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凄苦。近来,大街小巷的高音喇叭里播送着天安门广场事件的消息。政治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人人郁郁寡欢,噤若寒蝉。今天,她听说杨海青又被加上一条不肯转弯子的“死硬派”罪名而靠边检查。想不到这批恶棍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过去,她对丈夫过多地参与政治总是惶惶不安,最近,她从广播新闻的反面意识到,和丈夫一起挺直腰杆斗的何止一二数?要是现在,她会支持丈夫和全国人民一道跟这帮人斗争到底,春暖总是能驱走严寒的。
  苏颀度日如年地生活着,孤独而不宁静。胡非常常跑来找她谈话,要她写材料交出这幅画的幕后策划者。同时,从这家伙低下的行为和邪恶的目光里,看出他那卑鄙的念头。
  今天,单位里如临大敌,有人在追查什么政治谣言。苏颀现在倒也不在乎了,反正辫子摸在你们手里,怎么揪都行。要不是因为舍不得婷婷,连死也无所顾忌。
  下班到家后,象往日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炉门烧饭,然后,痴痴地坐在藤椅里,呆滞的目光盯着墙上丈夫的肖像。这是她亲手给丈夫画的。肖像上方的一朵小白花是婷婷挂上去的。
  婷婷从陈逸成家里跑回来要吃饭,苏颀才醒悟过来,忙跑进厨房盛饭,揭开锅一看,里面只有开水在咕噜咕噜地翻滚,她一愣这才放下米。
  “妈妈,陈叔叔在家补衣服,你为什么不学雷锋叔叔做好事?”婷婷吸着小嘴责问道。
  陈逸成今年三十四岁,和刘煜是中学的同学,钢铁学院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市冶金研究所工作。由于他是个书呆子,成天钻在书本里,只知道“立业”,不想到“成家”,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个“乳童”。因此在批判“白专道路”时,他便成了典型,并被安排到市文化馆打扫剧场,以改造世界观。刘煜在家时,经常带他来吃饭,衣服破了,苏颀毫无顾忌地替他补起来。总之,他们是把他当作“可怜”的人物加以同情的。这个人成天泡在金属元素、化学反应方程式里。从他那瘦削的面孔上,一眼就能看出,他全部精力完全消耗在书本的字里行问。那双藏在深度近视镜片后的眼睛,成天沉郁地低垂着。他那电线杆似的身材,每件衣服套上去总是不太合身,就象挂在衣架上一样。他肚里的科学知识不少,可是和女人相处的知识方面简直是个“文盲”。以前,也有不少好心人为他找过对象。第一次和女方接触,该说什么,都帮他事先“备课”,无奈,姑娘们和他接触了第一次,就不愿意和他接触第二次了,有的甚至挖苦说:“这个人简直是台机器。”
  自从刘煜去世后,他不大到苏颀门上来了。有时送婷婷回来,也只是站在门外和苏颀说个一言半句就回去。他很注意防止“瓜田李下”之嫌。
  婷婷每天放学比妈妈早,因为有些邻居害怕和苏颀来往被套上立场不稳的帽子,不敢让婷婷到家里栖身落脚,因此,婷婷只好往陈逸成家里跑。
  婷婷见妈妈坐着无事,也不请示,擅自跑过去把陈逸成手里的衣服抢过来。陈逸成追赶不及,只好退了回去。
  苏颀哪有心思去为别人补衣服?但又不能让孩子扫兴,就接过衣服,去找针线。当她捻了捻线头,刚要穿进针孔,拿线的手又缩回头了。她把针线放到原处,转身说:“婷婷。妈今天太疲劳,你还把衣服送回去吧。”
  婷婷执拗地站在门口,不肯接衣服。
  正巧,李二婶一脚跨进门来,问明情况,就把衣服接过去补。
  “苏老师,”李二婶将线头打了个结,咬断了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苏颀一听到这话,象是敏感到什么似的,低下头,一声不吭。
  “婷婷,你把衣服送给陈叔叔。”李二婶将婷婷支走后,凑到苏颀身边来,压低声音,“老刘才去世半年,这种话你也不愿意听。可还是说说好。你才三十出头,青春年少的,总得找条后路啊,再为孩子想想,也不能让她一辈子背着反革命子女的黑锅,孩子的前途能不要吗?”
  李二婶今年四十九岁,在街道工厂做工。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当然精通,对政治时事也还有些了解。
  苏颀只是流泪,不回一语。
  “照理说,再等二三年谈这种事也不迟。可如今这个世道你不是不清楚,他们就肯善罢甘休啦?再说,那个姓胡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你趁早离了刘家,让他死了这条心。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对不起老刘的地方,世道逼着你早早走了这条路的。”
  苏颀擦擦眼泪,盯着挂在墙上戴白花的肖像,他那张厚实讨人喜欢的方脸,正带着幽默的微笑望着自己……
  李二婶只顾搜索枯肠来打通苏颀的思想,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那边的小陈,”李二婶朝外边呶呶嘴,“虽是个书呆子,心地倒蛮好的。”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苏颀,等她表态。
  “改弦更张?”苏颀沉吟良久,矜持地摇了摇头。
   

  傍晚,苏颀从暑假教师学习班听完报告往家走。她身体已经虚弱得象刚生过孩子似的,经医生检查,发现患有心脏病,一阵绞痛发作,就会面如土色,虚汗不断。她不但不想去积极治疗,反而希望疾病早点儿把她这饱和着痛苦的生命结束掉。
  走在半路上,又是一阵心绞痛,两腿瘫软,头重脚轻,两眼昏花,天旋地转。她闭着眼睛倚着电杆喘息了好一会,待剧痛过去,才又拖着两条沉甸甸的腿,艰难地向前移动。
  今天姚群作了什么“农教对流”的动员报告,说是从下学期开始,一部分教师下乡当农民,同时抽调一部分农民来当教师。姚群最后强调说:“有些人至今一直坚持反动立场,知情不揭。这种人不去改造世界观行吗?”苏颀明白,这两句话是特地对她讲的。
  她往前走不几步,胡非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先干咳了一声,然后傍着苏颀嘻皮笑脸地问:“苏老师,听过报告你打算怎么办?”
  苏颀没有回答,只是加快脚步,想甩掉他。胡非紧追不放,又炫耀说:“如果苏老师下乡有困难,只要看得起我胡某,对我说一声就行了。我马上调到教育局负责人事工作。这点小事还不好办吗!”他边说边往苏颀肩头上挨靠。苏颀厌恶地向旁边闪了一下,冷笑了一声,说:“谢谢你的美意!”然后飞步向前跑了。
  到了家门口,忽然看见婷婷哭着迎了过来。她吓了一跳,连忙抱起孩子问:“婷婷,谁欺侮你啦?”孩子抽泣着说:“老师不让我参加宣传队了。”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迎接“八·一”,她们幼儿园排演了一台文艺节目,准备明天晚上正式向驻军作慰问演出。昨天下午,姚群来审查节目,见婷婷演得十分出色,甚为喜欢,便随便问幼儿园的负责人:“这小鬼是谁家的?”这负责人岂敢隐瞒?只好如实奉告。姚群一听,大发雷霆:“象这样的反革命崽子能登上无产阶级的文艺舞台吗?”幼儿园的领导感到事关重大,只好把婷婷的角色临时换了下未。
  苏颀听说孩子被突然赶出宣传队,气得嘴唇发紫:他们的魔爪竟然伤害如此幼小的心灵!她紧紧地搂着婷婷,绝望地说:“孩子,咱们娘俩在城里没办法再住下去了。”
  她拿起钢笔,立即写了一份坚决要求下乡当农民的申请报告。由于写字时用力过猛,纸被划破了好几处,笔尖也被啃得向上翘了起来。
   

  苏颀眯糊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愁容满面。婷婷站在床边。睁着期待的大眼睛看着妈妈。陈逸成拘谨地站在离床一公尺远的地方,手里端着碗,里面盛着半碗中药汤,看上去,态度是那么虔诚,但又非常别扭,好象一个新演员刚开始跟导演模仿动作一样生硬。
  九月一日,苏颀被批准下乡当农民。到乡下第三天,就收到胡非的一封信,既有利诱,也有威胁,而且粗俗得不堪入目。苏颀看了那满纸的污言秽语,比吞进苍蝇还恶心,一气之下,便把信撕成碎片扔进了茅坑。
  开始劳动了,她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不顾虚弱的身体,一个劲地猛干,好象干活也能发泄内心的愤懑似的。到九月九日,当她从收音机里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时,又痛哭了一场,当天晚上,心脏病复发,从此卧床不起。贫下中农留她在乡下治疗调养了几天,昨天,用船将她送回城里养病。
  到家后,李二婶尽心尽意照应她。因为每天要上班,买药、买菜、烧茶、煮饭的事只好请陈逸成帮忙;好在他上的自由班,只要每天打扫两遍剧场就万事大吉了。他开头觉得一个人在苏颀屋里进进出出不太合适,但这是李二婶请他来的,渐渐也就心安理得了。
  “药再不吃就凉了。”陈逸成怯生生地说。
  苏颀吃力地睁开眼睛,艰难地坐起身子,习惯地用手撩了撩散乱蓬松的短发,颤抖抖地接过碗,屏住气,把半碗药汤灌下了肚子。
  婷婷见妈妈精神好多了,一高兴,就喋喋不休起来:“妈妈,你走了,李二婶待我可好哪,我想你想哭了,她就买糖哄我,要不就让陈叔叔带我去看电影。”说到这里,她爬上床,神秘地靠着妈妈的耳朵小声说:“有一回,我哭得很厉害,陈叔叔这么大的人,还跟着我一起淌眼泪呢,嘻嘻……”
  苏颀静心地听着,没有责怪孩子,也没有用语言去感谢陈逸成,只是用两只无力的手抚摸孩子的头。
  小花猫见主人回来了,“咪呀咪呀”地叫唤不停,象是对主人嘘寒问暖。
  陈逸成愣愣地站着,无事可做,便耷拉着眼皮说:“我走了。”
  苏颀向前欠了欠身子,说道:“等一等,你给我烧点吃的吧。”陈逸成顺从地走到厨房,下了半碗面条端来,就转身回去了。
  陈逸成前脚一走,李二婶后脚就跨进门了。她亲昵地坐在床沿上,先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渐渐地转上了正题:“小苏啊,大娘能让你这样一直孤苦伶仃过下去吗?小陈为人忠厚本分,以后你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身边也有个人照应哪。再说,胡非这个畜牲就甘心啦?再拖下去,你知道他会又想出什么鬼主意?”
  苏颀低着头,默然无语。她想:要是舅舅杨海青没有隔离起来,一定会给她拿个主意的。
  “你快拿定主张吧!”二婶成人之美心切,临走时又催促了一句。
  “唉!”苏颀深深地叹了口气,头偏到一边去了。
   

  陈逸成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正兴冲冲地把自己宿舍里的东西往苏颀屋里搬。当然,苏颀也在帮着搬,搭箱子,抬书橱,忙得不亦乐乎。婷婷也跟着拎水瓶,端茶杯,高兴得象过节一样。
  经李二婶几次说合,他们终于同意在国庆节结婚。
  陈逸成正搬得起劲,李二婶忽然把他叫到家里,悄声地问:“听人说,你昨天惹姚部长生气啦?”陈逸成毫不掩饰地告诉她:“姚群昨天在文化馆剧场里碰见我,叫我汇报思想情况。我说:要是学技术也犯法,岂不是要倒退到原始社会去!”“唉!”李二婶着急了,“你不能编两句好听的说说吗?他这个人是从来不准人欠帐的。”陈逸成摇头苦笑笑,没说什么,走了出来。
  陈逸成又搬起东西,怏怏不乐地往前走。苏颀以美术工作者特有的观察力,朝他瞟了一眼,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吧?怕是过于劳累了。”
  “不累,”陈逸成微微一笑,“走,帮我把桌子抬过来。”
  他们把桌子从陈逸成宿舍里抬出来,还没走上几步,只见一前一后两个人在走廊里挡住了去路。
  苏颀很有礼貌地招呼道:“对不起,请让一让。”
  怎么也没想到后面那个人竟是胡非。这家伙闪身出来,挑衅性地上下打量了陈逸成一番,晃晃脑袋说:“你就是陈逸成吧,姚部长请你去谈谈。”
  “有话改日再谈吧,我今天请假了,在家有事。”陈逸成一边说一边将桌子捧起来。
  “不行,现在就走!”胡非用手捺下桌子。
  “你想干什么?”苏颀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失声喊道。
  李二婶闻声赶了过来。
  “嗬,”胡非轻蔑地看了苏颀一眼,“恭喜恭喜呀,刘煜夫人,什么时候给我们喜糖吃?”
  苏颀此刻真想豁出命来和他拼了。李二婶赶快说好话,打圆场,并不断朝她使眼色,要她忍耐一点。于是,她只好咬了咬牙,将头扭到一边去,不理胡非了。
  “别跟他们磨嘴皮了。”那个还没有开口的青年不耐烦地说:“陈逸成,快跟我们走吧。”
  “走就走!”陈逸成生气地丢下桌子,抢在前面走了。
  苏颀完全明白,陈逸成肯定也是进学习班了。她直愣愣地望着陈逸成远去的背影,没流一滴泪,只是牙关咬得更紧了。
   

  游行队伍塞满了大街小巷。锣鼓声、鞭炮声、歌唱声、欢笑声、口号声汇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把整个城市掀起来。
  苏颀和同志们一起游行了半天,尽管有些劳累,但精神抖擞。游行结束,她还无限珍惜地抓着小红旗。红旗上的三句话,她当着口号不知喊了多少遍:“我们的党胜利了,无产阶级胜利了,人民胜利了!”
  中午,苏颀到了家里,把小红旗作为珍贵的礼品送给婷婷。婷婷模仿着大人的姿态,高高地举起小手,跑到走廊里,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奶声奶气地喊着:“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
  “婷婷。”走廊下面有人叫她。
  婷婷转头一看,急忙往家里跑,一边喊着:“妈妈,陈叔叔回来了,陈叔叔回来了。”
  苏颀正坐在家里盯着刘煜的肖像叹息:“唉,要是你能熬到今天,该有多好!”婷婷的叫喊声把她惊醒过去。她急忙跑出门,迎了上来,眼睛里闪着兴奋和激动的泪花。
  陈逸成带着凯旋而归的自豪,笑眯眯地说:“他们倒也识时务,把我放出来了。”
  陈逸成跟苏颀回到屋里,婷婷撒娇地偎依在陈逸成身上,三个人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是好。小花猫发现家里人又多了,乐得从这个人的腿上跳到那个人的怀里,好象它也知道人间出了大喜事。
  “逸成,”苏颀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而且声音压得特别低,“是不是就趁这个大喜日子……”陈逸成并没有理解这半句话的潜台词,还直愣愣地等她说下文呢。苏颀一挥手,布置道:“现在我们就把家里打扫一下吧。”
  陈逸成顺从地点点头,并主动承担了“高空作业”。他搬起凳子,站上去,先刷墙壁后擦窗子。
  苏颀负责抹桌椅,洗茶杯。婷婷也不偷懒,忙着扫地。
  陈逸成的任务完成后,把墙上刘煜的肖像取下来。苏颀惶惑地问:“你……?”陈逸成说:“婷婷爸爸的肖像重新挂到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上,让你和婷婷天天看见他,永远怀念他!我也要永远怀念我的同学和战友。”
  苏颀含着泪花,感激地点点头。
   

  打倒“四人帮”以后,苏颀政治上扬眉吐气,思想上如释重负,个人生活上,又和陈逸成结合了,内心的幸福溢于外表,她那久已没有血色的面颊泛起了两片淡淡的红云。
  婚后的第三天早上,陈逸成和婷婷正在家里吃早饭,苏颀在门前的铁丝绳上晾衣服。突然,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苏颀心里“咯噔”了一下,瞪着惊恐万状的大眼睛,浑身汗毛全竖了起来。她心里念叨着:他不是死了吗?难道真的是他在显灵?可眼前咫尺之内,站着的分明是自己前一个丈夫刘煜,他脸上还是那一副幽默的神情,而且还在微笑着说:“想不到吧?”
  苏颀吓得一步一步朝后退着。
  “别怕,我没有死。”刘煜一步一步走上前,解释说;“我跑出来以后,本想回家一趟,又怕他们跟踪追捕,就逃到殷大伯家去了。殷大伯上次来,想把消息告诉你,他听见姚群说什么我可能逃走了,你去打了一耙,他吓得没有对你讲。后来他要来告诉你,被我阻止了,唯恐你知道我还活着,无法装出伤心的样子,如果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对你更会施加压力,就只好让你委屈着生活了。”
  苏颀倒退到走廊的台阶,站定了,塑像似地呆立着。
  “婷婷在家吗?”刘煜说着就往家里冲。
  苏颀一下子醒悟过来,抢先一步拦住她:“先别进去!你听我说。”刘煜向旁边闪了一下,终于进门了。
  婷婷几乎天天念叨爸爸,可是,当爸爸真的出现在家里时,只惊得手一松,“当”的一声,饭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陈逸成表示要永远怀念自己的同学和战友,可当他出现在面前时,却呆若木鸡,一口饭含在嘴里,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刘煜看到陈逸成在这里吃早饭,起初并不介意,但当他一眼看到床上的被褥枕头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那微笑的脸顿时变得铁青,飞快转过身来,用责问的目光瞪着刚跨进门的苏颀。
  四个人呆立着,谁也不吭声,象四根参差不齐的木桩。小花猫似乎也感到气氛沉重,蜷缩在桌腿边,一动不动。
  陈逸成“咕噜”一声咽下含在嘴里的饭,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全是我的罪过。”
  “嗵”的一声,苏颀栽倒在地,手舞足蹬,哭叫着:“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啊!”
            (原载《雨花》197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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