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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囚犯


  咔嗒一声,挂了锁。于是这昏黄的斗室里就只剩我一人。当然,我屁股底下还有张凳子,身前还有张桌子,桌子上有支笔有几张纸。写检查的。人是一种特殊伟大的动物。会写检查。戴着手铐也能写。我不写。不写。王八蛋才陷害别人或陷害自己呢。我不能让自己堕落到与唉哟唉哟为伍的境地。我当然不写。你知道我有股子犟脾气。我小时,有个比我大八岁的家伙死劲揍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他揍了我一下午,我抱了他一下午的腿,他就是甩不脱我。哭当然是免不了的。身上十七八处青青肿肿,门牙掉了──原先就在摇晃,耳朵大约嗡嗡嗡嗡响了一个星期。那年我才八岁。那家伙从此以后居然成了我的保护神。这是无法推理的。十来岁的时候,全国男女老少到江湖河海去游泳。我才会划拉几下,就跟着老福横渡百几十米宽的湘门河。喝了好几口水,半浮半沉地折腾到对岸。脸青了嘴紫了眼睛翻白象个死人──老福说的。我还没喘过气忽听枪栓哗啦一响,有人喝道:“回去!”抬头看看,岗楼上有解放军。这才想起游到第三监狱来了。又半沉半浮地往回折腾,折腾到河中央就弄不清岸在哪里了。记得扑通扑通跳下十几条少年汉子前来救命。我喝着人喊:“我行咕嘟咕嘟。”硬是自己游到了岸边。那时“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才开始,少年汉子或许还记得雷锋同志。换个说法:雷锋同志还没“死”。我那时真是天晓得怎么会不怕死的。在农村中学时我好辩论,常与同学争得面红耳赤,民主会上挨了批评,尾巴夹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与同学约好去乌镇玩,他们来得很迟,我说了一句“等了你们老半天”,一位挺聪明的农村同学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不实在。顶多等了两小时。”我说老半天是指时间长。他说半天就是十二个小时。十几里路争辩到乌镇,又从乌镇争着回学校,全不知玩了些什么。星期一贫宣队长拎着我的耳朵帮助教育我,问我为什么顶撞贫下中农子女。我说我这个人好争辩。他说上星期六让你改你怎么还没彻底改掉?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这话反动透顶,要我低头认罪。我犟了几个钟头不肯认罪。最后他愤愤地说,将这句反动语言“写入了档案”。档案这东西可不是好玩的。中国人人都有一份。你说了什么错话,干了什么坏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写下了,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黑锅背到天涯海角。而且你自己永远不知道,到死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我的犟劲儿大大收敛。大学毕业前夕,有人擅自修改我的毕业鉴定,我恼火地说了几句。我的一位好朋友为了自己留校就向辅导员作了汇报,说我大骂辅导员。辅导员在班上说:“有人骂我”云云,我想给辅导员解释解释,辅导员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不用说了。”我于是就不说。我毕业后,辅导员打电话追到省里说我“不适合当大学老师”,我还是遵旨不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这般娘娘腔的。妹妹高中毕业的时候曾对我说:“哥哥,我小时候觉得你什么都做得到,可是现在……”我十几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英雄形象在我妹妹心中瓦解了分崩离析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或许是我以外的世界太大太复杂太不可逾越太无法抗拒太虚无缥缈太神秘莫测太柔韧太坚硬了……
  我孤零零地置身在四堵坚硬的墙中间。
  墙上有一方窗孔。窗外蓝黑色的夜空象是一块绸缎,缀着几颗昏黄而朦胧的星星。
  夜幕下是我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世界。
  “我可怜的诗神,你今朝怎么啦?
  你深陷的眼睛象充满黑夜幻象,
  我看你的脸色在交替地变化,
  映出冷淡沉默的畏惧与痴狂。
  是绿色的淫鬼和红色的妖魔,
  用小瓶向你灌过爱情和恐怖?
  捏紧专制顽强的拳头的梦魔,
  曾逼你陷入传说的沼泽的深处?”
  窗外的人声如海潮忽高忽低波澜起伏。不时有火车轰隆隆地进站轰隆隆地出站。下车的人拎着鸡蛋方便面精神抖擞兴奋无比,上车的人提着螃蟹苹果疲惫不堪兴奋无比。主编他们早已下车,或许已经找着汽车了。部队是不会失约的。找到了汽车就可以上车。上车后应该清点人数。他们一定会想起我的。平日里买车票、分东西、搬东西、接送客人,大家都会想起我。
  我模仿着狗,努力地竖起耳朵听着,听着他们或许有的呼喊。或许,是的。古时有“莫须有”之说。说是秦桧诬陷岳飞谋反,韩世忠不服气,去质问秦桧有没有证据,秦桧回答说“莫须有”。莫须有就是或许有的意思。他们或许会喊我,或许会救我。或许。莫须。我记得老现有个弟弟是律师。在无锡很有一点名气。有回一场官司把上海一位四十年代成名的大律师搞得狼狈不堪。我想老现或许会帮这个忙的。你知道老现一向对我刮目相看。
  “苹果来苹果来又大又甜一块钱三斤!”
  “苹果来苹果来价廉物美一块钱四斤!”
  “苹果来苹果来最最便宜来一块钱五斤!”
  喊叫声此起彼伏。嘴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不知道律师是不是也靠翻来翻去的两层皮。可惜我听不到“现代派现代派”“有相──有相──”之类的声音。我相信声音一定是有的。一定是我的耳朵某个部分出了毛病。耳朵真是个古怪而可恶的东西。我先前要是听不到唉哟唉哟的声音,我定然不会去“殴打”民警,造成“轻伤”,“妨害公务”“扰乱治安”!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真是神秘莫测。史铁生的《宿命》中,莫非同志因了一个狗屁瘫了,周游世界成了美梦一个。我呢,因了唉哟唉哟这么几下屁一样的声音,关在斗室里遭罪。
  这个斗室离南京有几千里路,我这个小编辑以及专门制作发表不了的小说《蝙蝠》的不入流作者,是没资格应任何单位部门之邀到这天堂里来的。
  编辑部起先同部队商定,租下海滨六个房间,请十二位大作家避暑写稿。我们刊物分期给部队作者发表四万字不得低于县级刊物发表水平的作品。谁知发出四批四十八封邀请信,有稿必转必评论的大作家一个个都“十分抱歉”。又发了四批四十八封信给重点作品能转载能引起评论的准大作家,又一个个“十分抱歉”。这不是大作家准大作家们的错。你知道一则是如今请他们参加笔会的刊物多如牛毛。二则是近来许多大作家和准大作家心情不佳,他们或愤慨或沮丧或闷声不响或破口开骂。其原因自然是文坛这几年太活跃了。寻根派文化派意象派朦胧派结构派垮掉派荒诞派哲学意识派黑色幽默派马尔克斯派博尔赫斯派罗伯格里叶派别人看不懂的派自己看不懂的派,层出不穷此起彼伏。占了生理便宜的青年小说家评论家脑子转得快形势跟得快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于是名声日益大噪。这有意无意之间就凉了冷了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吃现实主义饭的先登龙门为大的成名大作家准大作家。到后来那些新潮派先锋派又不断分割破碎,同一流派同一追求的好朋友切磋文功不到两小时就只能今天天气哈哈哈,要不然就公开宣布分道扬镳另立门户。最早一个乡土文学大作家向一个政论文学大作家发难,说文学不是政论。论争没完又有无数嗓子喊起来说乡土文学大作家写的也不是文学。这几年有头有脸的大刊物上你还真见不到乡土文学大作家的大作了。真是乱七八糟谁也弄不清。你知道中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喊了几千几万几亿多嗓子,可是能够容忍异已存在的作家又有几人。文人相轻骨子里就是唯我独尊。你知道大作家名作家准大作家准名作家的脑子乱了情绪都乱了,自然没了参加笔会的雅兴。这不是他们的错。
  问题在于房子已经不能退了,稿子已经不能不发了,一纸合同签了已有几个月,撕毁协议不是《大众月刊》做得出来的。主编说请一些有希望的新秀吧。可惜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只好编辑部大半体出动滥竽充数自我享受来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公费旅游。若算公费旅游的话,那我真是恶有恶报了。可是别人呢?别人公费旅游怎么就不恶有恶报呢?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天也就麻麻亮了。
  白天的窗外越发地鼎沸越发地喧闹。
  门倒是开过几次。那个文静的天津民警给我送饭送水。中午的时候还偷偷塞进来两块冰棍。他指指窗也就慌慌张张走了。我自然不能让纸和木棒和我一起失去自由。我知道这纸和木棒一旦被青胡茬子发现,文静同志立功入党提干分房什么的全都会泡汤。
  据我三十年的常识。不论太阳还是火柴,火焰总会由强渐弱,最终免不了熄灭。这就象人的生命。可我心里的火气,却越关越大越关越炽烈了。什么砸块玻璃关进监狱体验生活,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我发誓我得报仇。我当然不会开车压老百姓或去天安门广场炸浮雕。我发誓我一定要通过正常的途径,控告他!控告这个诬陷我违法拘留我的多少万民警中的唯一不遵守法律的民警!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不控告我就是我的孙子!只要他们不在这里干掉我!只要他们二十四小时之后放我出去!
  我非控告不可!
  你知道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八个多年头了!
  你知道张志新割断喉管之事断然不会再有!
  你知道所以──
  我非控告不可!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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