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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三)


   

  一般情况下,丁子恒都在总院机关食堂吃午饭。机关食堂分为甲灶和乙灶,普通职工和家属均吃乙灶,高级工程师和领导干部大多吃甲灶。因服务对象不同,甲灶伙食比乙灶好是显然的。丁子恒对机关后勤意见颇多,但他却从未对甲灶的伙食有过不满。
  甲灶设在一座单独的红房子内,位于机关花园一侧,前后绿树成行。面积不大,但却窗明几净,每个窗台都放着用小罐培植的常绿植物。在浅黄色明亮背景陪衬下,那一小团绿永远炫耀着一种盎盎生机。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几幅儿童画,画上的孩子们皆胖乎乎,一派坦然地绽开笑脸,分外可爱。初见画时,丁子恒甚觉奇怪,不知何故大人食堂里要张贴小孩们的画。后来听苏非聪说,甲灶食堂管理员是个女的,随丈夫由上游局调来。她是幼师毕业,曾经做过幼儿园老师。张贴这些画的理由是:当你们看到这些孩子们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你们要为你们自己的孩子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先前没听说这种理论,丁子恒也不觉得怎样,听了这一说后,丁子恒吃饭时,果然便有欲望想要看看画上的孩子。其中有几个胖娃娃特别像他家的三毛和嘟嘟,一旦看着他们,他内心便会生出些许温情,这些温情又一点一点地将他内心有过的烦躁排遣而去。于是丁子恒想,这个女管理员很不简单呀。
  这天丁子恒买过饭后,见苏非聪独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便走了过去。丁子恒说:“今天下午还要整风学习吗?我上午去资料室了。”
  苏非聪说:“王志福已经通知了,不能请假。”
  正说时,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端了盆君子兰走到一扇窗口。苏非聪突然低声道:“看,这就是甲灶管理员。”
  丁子恒不禁扫过一眼,一瞥之下便觉得她很脸熟,说:“好像在哪见过?”
  苏非聪说:“她就住庚字楼二楼右舍,她丈夫是勘测室的。姓姬。”
  丁子恒说:“姬宗伟?不会吧,我印象中,姬宗伟总有四十左右了,她却这么年轻,好像不到三十哩。”
  苏非聪便笑了,说:“怎么,嫉妒呀?人家有本事呗。”
  丁子恒亦笑了,说:“我才不嫉妒哩,我家雯颖比谁都强。不过,这女管理员真还能干,把这个小食堂布置得多可心呀。”
  苏非聪说:“听说她很风流哩。她丈夫长年在外业队,她跟行政上好几个男人往来密切,多头关系,她全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怎么会这样?这对姬工也太不公平了。我跟姬工很熟的,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苏非聪说:“那又怎样?有趣也是在外面,他的女人也享受不到。”
  丁子恒不悦道:“男人做事业哪能成天在家?如果丈夫不在家是个理由,那多少人家的妻子都可以不守妇道?我对行政科那些人最讨厌了,人家在外面栉风沐雨,辛辛苦苦,他们在家里舒舒服服,不去照顾人家的家属,倒去冒犯。真可恶之极。”
  苏非聪说:“我说你有外业心结是不是?人家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嘛。”
  丁子恒说:“我只是替姬工委屈罢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脏事。”
  丁子恒突然想起整风时,自己曾在一瞬间产生的不太对劲的感觉。他想苏非聪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或许他能剖析出缘故。于是他便放下碗,把自己在整风中的感觉说给了苏非聪听。苏非聪怔了怔,说:“是吗?你竟有这种感觉?”丁子恒说:“只是刹那间出现的。”苏非聪:“你这倒提醒了我,我要想一想。”
  一连好多天,都不停地开整风会议。不是民主党派开会,便是总工室里开会。总工室云集着一群旧式知识分子,总院党委十分重视这里的讨论,不时有领导前来旁听,有一天甚至林院长也来了。林院长叫林正锋,曾经在北京大学上过学,后来参加了革命。虽然只是一院之长,可社会地位和行政级别却一点不比省长低。林院长在整风讨论中也发了言,可他却绕开整风话题,大谈了一通三峡。特别讲述了去年毛泽东主席来武汉,畅游完长江后,专门把他找去谈三峡的过程。林院长讲述时显得激情飞扬。他说毛主席最后还对他说,你能不能找一个人来替我当主席,我来给你当助手,跟你修三峡去。这番话几乎让总工室所有的工程师们都激动不已。大家纷纷说连毛主席都想跟着林院长修三峡,我们这些人能有如此机会,真是三生有幸呀。
  但是在林院长走了之后,总工室最老的工程师邱传志却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三峡工程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以我们目前的国力和目前的技术水平,是否有能力承担得起这项工程?林院长再三再四要求上三峡,是不是有好大喜功的倾向?是不是因为毛主席对三峡有兴趣,便投其所好?
  这个问题令总工室所有人都心头一震。丁子恒的脸立即发白了,浑身不禁发紧。倘若邱工提出的这些问题成立,他们这些人从天南地北汇集于此,披星戴月所做的一切事情,又算个什么?
  苏非聪说话了。苏非聪说:“邱工你错了。如果国家决定上三峡,那么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资金问题的。哪怕三五个省的人饿肚子,也不会短缺三峡的。一个工程开工一半而因资金短缺导致停工的事,在资本主义社会有,但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不会有,也不允许有。不说别的,光是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会顾及到的,否则岂不是让资本主义看了笑话?至于技术问题,就看在座的我们各位了。难道我们认定自己的技术能力不如外国人?吴总在美国呆过许多年,吴总您说说?”
  吴思湘说:“以中国人特有的聪明智慧,技术上不会有问题。我最担心的倒是原材料本身的问题。”
  苏非聪说:“要说林院长,虽然是个多血质的人,容易激动,或者说,还有点神经质,但他也不至于拿几千人的心血、几百万人的安危去邀功领赏。而原材料,吴总,也不必多担心,到时候全都可以解决得了。我们这几千个工程师都是货真价实的,还能弄不出世界先进的东西出来?”
  邱传志淡淡一笑,说:“个人的智力倒是没有问题,只是总这么一天天开会,智者也会变成愚者。”
  王志福说:“邱工,你这是什么意思?开会也是帮党整风,整风也是要让大家提高思想觉悟。觉悟高了,什么技术难关攻不下来?”
  邱传志不说话了,他显得有些难堪。丁子恒看不过去,更兼他颇不喜欢这个王志福,心想你年纪轻轻,说话大口大气做什么?丁子恒说:“小王,你是党员吧?传达文件不是说党员尽可能不要发言吗?”
  王志福说:“我不爱听你们说的这些话。你们这些人总是对我们党不满。”
  苏非聪说:“谁说我们对党不满了?这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吗?毛主席还说意见提得好哩,如果不提,官僚主义就会越来越严重。”
  这次,只有王志福的发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这天的晚上,苏非聪上丁子恒家来小坐了。苏非聪说:“我怎么也突然有了你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呢?”
  丁子恒惊讶道:“是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能说得清楚吗?”
  苏非聪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过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们,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时的老账,把院领导一个个点著名骂了一顿。董工和孙工,就只知道为自己要房子。张工更过分,不断讲自己当年在海南时,有小汽车有小洋楼,做的事还没现在这么辛苦,现在天天都在办公室上班,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些人解放这么多年来怎么什么也没学会?天天叫嚷没给他民主,这回真给了他,他却懂也不懂民主是什么。民主是让你们攻击个人么?肚量再大的领导,你攻击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恼火?像周则贵,听说他已经在院办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领导想必心情同他一样,万一他们都恼羞成了怒,心说,给你们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里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来,打你一顿呢?这样一来,你受得了吗?”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风骂得是有些过火,但共产党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收回棒子,反过来再朝这些人打下去吧?”
  苏非聪说:“不。已经有不少提议,特别你们那些民主党派的,没脑子,乱叫什么要搞多党执政,这不明摆着让共产党下台?照我看,就这么一直敞开着鸣放下去,没有控制,话只会越说越过头。记住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欲速则不达,还有一句,物极必反。”
  丁子恒有些迷茫,说:“《人民日报》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苏非聪怔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就像你说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苏非聪走后,丁子恒手头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脑子里盘桓的尽是苏非聪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着来回踱步的丁子恒,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门后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恒跟前,着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给你尿尿。”
  丁子恒停下,不知三毛什么意思,便用脚尖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说:“干什么呀,三毛?”
  三毛说:“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裤子上,怕妈妈打,就像爸爸一样走来走去。爸爸一定也是这样。”
  一句话丁子恒令仰头大笑。他的身体靠在了桌边,桌子为笑声所震,发出吱吱的声音。正过来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颖,亦笑得岔了气一样,软着身子坐到床上。隔壁房间做作业的大毛二毛闻声而来,连连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手里掂着痰盂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之处。丁子恒一弯腰接过三毛的痰盂,大声说:“噢,还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走,我们撤尿去。我用厕所,你用痰盂好不好?”
  三毛高兴地说:“好咧!”
  乌泥湖楼房的卫生间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为二。一间是男式小便池,一间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为两种,右舍是坐式马桶,左舍则为蹲式。不知道房屋设计师出于什么样的设计思想,觉得有必要把卫生间设置成不同样式。丁子恒家住左舍,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这对于坐惯了马桶的丁子恒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为他喜欢坐在马桶上一边看书一边悠闲地大便,深感这是一种最富乐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书没翻几页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觉却因这酸麻而骤然消失。丁子恒长叹说,左舍厕所的设计是乌泥湖楼房最大的败笔。
  丁子恒把三毛连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台阶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跷着两只小腿,只(口瞿)(口瞿)几下,便撒完了尿。他没有起身,坐在痰盂上听丁子恒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声。听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来:“爸爸撒尿响,当军长;爸爸撒尿臭,当教授。”
  丁子恒走出来,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么狗屁歌!”
  三毛笑了,脸上有如开放的花儿。三毛说:“爸爸好笨哦。我属蛇,应该是蛇屁。”
  丁子恒恍然道:“哦,原来如此!”
  丁子恒再回到房间时,发现适才纷乱的心已经复归平静。他心里轻叹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这般单纯就好了。叹后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适宜于这,有人适宜于那。我本就不是一个懂政治的人,只适宜同单纯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难以明白的事理,就让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听其自然不是更好?
  这么想着,丁子恒倒也轻松起来。夜里睡得很好,甚至不觉自己有梦。清早醒来,透过窗帘缝隙,望着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懒腰朗声念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整风的会议依然没完没了,丁子恒很快就有厌倦之感。从四川带回来的资料也没有时间整理。会上颠来倒去说的话总是那些,重复再重复。丁子恒想,政治,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天早上,丁子恒刚刚走出乌泥湖宿舍,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是规划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楼上右舍,在江汉平原土壤调查时曾做过丁子恒的副队长。丁子恒说:“早,吉工。”
  吉迪成说:“早呀,丁工。说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调查去了?”
  丁子恒说:“是呀,派到头上,不能不去。现在只是临时回来参加整风的。”
  吉迪成笑道:“你们室整风进展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反正总是开会,大家都争着发言。时间长了,发来发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话,花去了好多时间。有时我想,还不如留在四川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适合我。”
  吉迪成显得有几分惊异,说:“哦,你真这么想?”
  丁子恒说:“怎么?”
  吉迪成说:“唐白河一带土壤要补查,让我领队。可我是我们室整风运动的骨干,走不开。室里正在跟总院交涉,要求换人。你可愿意去?”
  丁子恒说:“多长时间?”
  吉迪成说:“大概一个月左右。带上五六个人,边调查,边做培训,顺便带出几个土壤方面的专业人才来。”
  丁子恒说:“我去调查可以,但让我带专业人才,恐怕难以胜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连着讲了几场土壤与水利关系的专业课,谁不说你讲得好?说真的,如果我去不了,还只有你最合适哩。”
  丁子恒有点犹豫,说:“我要想想。不过,四川那边我还没搞完哩。”
  吉迪成说:“那边没有一年半载哪里能完?唐白河只是一个扫尾而已。你做完这边的,也误不了那边的。怎么样?也算帮我一个忙。”
  丁子恒的脑子急剧地转动起来。他想起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时间却从身边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后说:“如果吴老总同意,我想……我问题不大。”
  整整一个白天,并没有人找丁子恒谈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恒亦开始收拾桌面,吴思湘走了过来。他神情颇为忧郁,浑身都散发着无精打采的气息。他走到丁子恒桌前,说:“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调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恒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吴思湘叹息一口,说:“你这样做很聪明。去吧去吧,没有比现在出差更合适的时候了。”
  丁子恒怔了怔,问:“为什么?”
  吴思湘说:“你听我的不会错。”
  吴思湘说罢便往外走,走至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说:“丁工,你我都是靠技术吃饭的人,这时候出差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可惜,我没你那份福气。”
  丁子恒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心想,吴总怎么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出发那天早晨,苏非聪递给他一张《人民日报》。苏非聪说:“有篇社论,我建议你在路上看看。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这样下去,主人焉能不举起棒子?”
  丁子恒瞥了一眼标题:《这是为什么》。他把报纸往包里一塞,说:“好的。”
  汽车当天就到了唐白河。他们找当地水文站借了两个房间,作为临时住处。丁子恒把行李铺开,床板有些发潮,便顺手抓了张报纸垫在下面,然后拿了条毛巾走到河边。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净一路征尘。整整一天,汽车在乡村的公路上颠来颠去,车窗大开着,灰尘迎面扑来,同身上的汗水搅在一起,感觉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条条的黑泥便搓了起来。丁子恒三下两下洗完脸,又把胳膊浸泡在水里。这时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阳。夕阳通红通红的,一波一波地浸染着河面。瑰丽的色彩竟使丁子恒感到激动,于是他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
  原野里的绿色铺天盖地,很是舒展地在黄昏的风中波动。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这份香气早已为丁子恒所熟悉,闻之顿有浑身一爽的感觉。和谐美丽的大自然,以它的温馨和素朴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无声地流淌,在夕阳照耀下,宁静而安详。河对岸的村庄正升起炊烟,狗吠的声音亦远远地越过河来。沉浸其中,丁子恒有些迷醉。夕阳一点点下沉了,随风摇荡的杨柳如扬起的手臂,挥手将最后的阳光送入云层,然后又如扫帚,把斑斓云霞一块一块抹去,最后则化为千万支画笔,溶炊烟和暮霭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恒想,什么是永恒?只有自然啊。同永恒的自然交织在一起的是什么?是人对它的欣赏和欣赏过后的愉悦。
  晚上吃饭时,丁子恒精神很好。他对土壤队另外五个人说:“我这次除了带领大家进行土壤调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院里带出一批土壤调查的行家来。所以,今后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给你们上课。我大概从水利与土壤的关系、土壤与土壤形成、土壤与农业、长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条件和特性、长江土壤基本特征、水利土壤改良特征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条件这七个方面来讲课,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另外,请做笔记。如果晚上没有听懂,白天工作时可以再问我。”
  五个队员纷纷说,知道了。出来时领导都交待过,丁工搞过多次土壤调查,对长江土壤特别了解,跟您工作可以长很多知识。
  丁子恒问:“顺便问一下,你们都是什么学历?”
  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是中专,一个是高中,最年轻的那个小伙子是大学。丁子恒便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小伙子答说读的是清华,学的就是水利。
  丁子恒便有些诧异,说:“你学水利为什么要改学土壤?”
  小伙子说:“听吉迪成吉工说,丁工是老清华的,学识渊博,学哪行就能成哪行的专家。我想成为了工这样的人,所以,就要求下来,好跟丁工多学点东西。”
  丁子恒听了此话很是吃惊,而后又有些感动。他想了想,说:“你错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虽然要给你们讲课,可我也是一边学一边讲。你不可轻言‘专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学问垫底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我叫陈远南。”
  丁子恒对大家说:“好,在这一个月里,陈远南是你们的学习小组长。”
  晚上睡觉时,丁子恒想起苏非聪塞给他的那张《人民日报》,便挑亮煤油灯,在包里翻找,找来找去,竟找不见。丁子恒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将那报纸垫在铺下防潮,心中暗道:苏工,对不起了。
  因为下雨,乡间道路四处不通,唐白河土壤调查队只能走走停停,这么一来调查工作便延误了半个多月。大多的时候,他们借居在村里,逢上天气恶劣,一住就是几天。丁子恒长跑工地和野外,早已习惯如此生活。闲时他除讲课外,便自写工作笔记或给雯颖写信。丁子恒写信总是很长,那一刻,他感觉是正在同雯颖聊天。同时,他还带了俄文书与字典,他不想让时间从自己身边白白走过。陈远南的英文底子不错,他见丁子恒学俄文,便也想学。丁子恒喜欢好学上进的年轻人,见他如此,也就十分乐意做他的俄文老师。
  反有的风声隐隐传来,但因消息闭塞,丁子恒始终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容易七转八转收到雯颖的来信,信上却从来只谈鸡零狗碎的事,什么大毛考试一百分,二毛学习太好,学校建议他跳级,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嘟嘟会背一首唐诗,诸如此类。这些内容虽然令丁子恒倍感亲切,但却无法令他知晓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丁子恒每次看完信,都会遗憾万分地想到,妇人就是妇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里。
  丁子恒完成任务回家时,酷热的夏天业已接近尾声,只剩得最后的闷热煎熬着人们。因为车到得晚,丁子恒走进乌泥湖宿舍时,人们已经出来乘凉了。夏天白日漫长,太阳下了山,但天却仍然明亮。宿舍大门的竹篱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们手持大蒲扇,三个一组两个一对地闲坐一起。时有小孩子窜跑过来,发出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恒欲在他们中间发现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见到他们的心情忽然迫切起来。可惜跑动的孩子大小均差不多,远远的,他几乎看不出谁是谁来。
  但丁子恒见到了坐在篱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经过时便叫了一声:“吉工,乘凉呀?”
  吉迪成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张望了一下,方说:“回了,丁工?”
  丁子恒说:“本来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吉迪成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黯然道:“当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恒惊异地:“怎么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说:“你明天就会明白。对不起,我没空跟你讲,我还有点事要办一下。”说罢便拔腿往甲字楼走去。
  丁子恒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多月前吉迪成热情洋溢动员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恼怒。他想,怎么回事?神经病吧!
  丁子恒的归来,令雯颖大为高兴。趁丁子恒吃饭的时间,便不时地说大毛如何小学毕业了,二毛如何从三年级直接跳级到五年级,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恒一边咀嚼,一静静地听她讲述。心里却在想,做女人多轻松多惬意呀,这样的事情都能让她们兴奋。
  丁子恒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雯颖的神情立即神秘起来。雯颖说:“弄不清楚。说是有右派反党,现在天天都在批判他们。听魏婉娴说你们室里有好几个,连吴老总都是。”
  丁子恒大惊,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说:“真的?”
  雯颖说:“魏婉娴是这么说的,我也没问怎么回事。你等下问苏工好了。”
  剩下的饭菜立即味同嚼蜡。雯颖再讲述孩子们的故事,丁子恒亦没心思去听。他想,出门一个多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还真如苏非聪所说,棒子举起来了?
  丁子恒放下碗,急不可耐地上苏家去。苏家无人,似全家出外散步了。丁子恒只好悻悻而回,心说,什么时候了,竟有闲情散步?然后又想,他们反他们的右派,又关我何事?吴老总当老总本就力不胜任,撤他下来也不为过。这么一想,也就觉得所有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事。
  丁子恒一派从容地洗澡,完后又应三毛要求,把他往天上抛举了十次。想要抛举嘟嘟,嘟嘟却不敢,吓得往妈妈怀里乱钻。
  三毛高兴地叫喊道:“妹妹的十下让给我!”丁子恒只好把三毛又抛了十次。三毛开心地大笑,声音如风吹铜铃。丁子恒刚换过的汗衫在这悦耳的铃声中又湿透了。
   
十一

  早上上班,丁子恒出门便见到苏非聪。两人未像平常一样独行,而是一起走出了乌泥湖宿舍。出了大门,苏非聪说:“这趟跑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不停地下雨,动辄被困在乡下。”
  苏非聪说:“要知道多少人都宁愿如你一样被困在乡下啊。”
  丁子恒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径直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苏非聪长叹一声,说:“虽在预料之外,但俱在感觉之中。”
  丁子恒说:“就是你说的举棒子了?”
  苏非聪说:“恐怕远不止些。你走之前,我不是让你看了《人民日报》吗?”
  丁子恒说:“我把报纸用了,没来得及看。”
  苏非聪说:“真是错过一篇大文章。”
  丁子恒说:“吴总是怎么回事?”
  苏非聪说:“凡在开会发言时提过严厉意见的人,多半都得过关,吴总亦如此。不过最要命的还是邱传志和张云庭,以我之见,他们多半在劫难逃。”
  丁子恒惊愕道:“真的?那会把他们怎么样?”
  苏非聪说:“很难预计,但绝无好结果。”
  丁子恒说:“怎么会这样?”
  苏非聪说:“怎么会这样,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全不知。幸亏我天生敏感,没多说什么。你呢,左出一趟差,右出一趟差,全出得恰到好处。”
  丁子恒一声苦笑,说:“是呀,真得谢谢吉迪成了。”
  苏非聪说:“但是他却让自己‘骨干’成了砧上之肉。真是没有后眼呀。”
  丁子恒吃了一惊,说:“他出事了?”
  苏非聪说:“像他那样,好说话好冲动好出风头,怎么会没事?”
  丁子恒想起昨晚吉迪成脸上的黯然神色,心里竟涌出许多的内疚。
  一进总工室,丁子恒便感到反右斗争的气氛。虽然大家见面时一如以往,脸上皆挂着笑容,彼此皆客气地问候。但在笑容背后,是全然可见的紧张和谨慎。邱传志面色苍白,不停地咳嗽,见了丁子恒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张云庭则哭丧着脸,尽管他的办公桌紧靠窗口,蓬蓬张开的绿荫几乎笼罩他的桌子,显得十分凉爽,可他依然大汗淋漓。他不时地擦汗,不时地用一把芭蕉大扇哗哗地扇动。那一下一下的急剧动作,透露出他心里的惴惴不安。
  丁子恒坐在桌前,开始着手整理唐白河土壤补查材料。四周的气氛十分压抑,令人觉得办公室里没有了正常的呼吸。只有王志福不时地到这个人桌前问一个英文单词,又到那个人桌前讨一个数据,弄明白后,便略带夸张地长“噢——”一声。若是平常,丁子恒会极其厌恶他的这份做作。而现在,丁子恒想,幸亏有个王志福,是他把一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搅动得尚存一丝生气。
  午饭前,丁子恒拟好一份提纲,去找吴思湘汇报这一个月的工作情况。天很热,吴思湘的办公室却大门紧闭。丁子恒不知吴总是否有事,他应不应该进去。正犹豫时,他感觉似有人在观察此处动静,心里便惊得一跳,暗想可别没事惹出事来,便赶紧敲了一下门。
  门内传出吴思湘的声音:“进来。”
  那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大病在身。丁子恒只觉一阵寒气扑上心来。他推开门,说:“是我,吴总。”
  吴思湘面色灰暗,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烟头。屋子里青烟缭绕,每一寸空气都散发着难闻的气息。他明显瘦了许多,下巴也已经尖了,原先令他气质儒雅的金边眼镜便有点大而无当地架在鼻梁上。见他这如此这般,丁子恒心里百味翻腾,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吴思湘放下手上的笔,微一抬手,低语般说:“坐。”丁子恒机械地在他对面坐下,顿了顿,方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声音嗫嚅,有如犯错的小学生。他想要放大声音,但却放不出来。丁子恒说了唐白河土壤补查的总体情况,他原本准备得很细,可透过弥漫的青烟,他发现吴总并没有仔细听讲,脸上满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丁子恒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说唐白河的时候,就立刻停了下来。
  吴思湘在他停顿了好几分钟后才意识到没人在说话。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一定想到了,这不是说唐白河的时候。今天晚上轮到批判我,我正在写交待材料。”
  丁子恒没想到吴思湘会说这番话,不由一怔,然后脱口而出:“怎么弄成这样?”
  吴思湘叹道:“这是你我的迟钝,其实应该想到会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讲?”
  吴思湘淡淡一笑,说:“没有加强政治学习,思想觉悟不高,立场站得不对。总归还是自己有问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你比我年轻,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加强政治学习,千万谨慎,向党靠拢才是。”
  吴思湘还语无伦次地讲了一些关于如何政治学习的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颇为悲观,令丁子恒的心一直往下沉。出了吴思湘的办公室,直到走进甲灶食堂,买了饭坐在桌前,他的心情还没有缓解过来。他甚至没有去张望贴在四周墙上眯眯而笑的胖娃娃们。
  月光如水的夜晚,机关大院内一层层的树阴,把月光碎银一般揉得一地。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角落里的蟋蟀接连不断地应答。繁星满是的天空里,看得出银河的姿态。远远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声传来。几乎无风,空气黏稠得仿佛捏得出水。永恒的大自然时常会露几分顽劣,它让自己漂亮宁静,却并不让人舒适安怡。
  会议室里的人们都出着大汗。一架老式电扇摇摇晃晃地转动,即使坐在它近旁的人也未觉得有风吹过。吴思湘的发言便在这凝固的空气中浮动。
  “我是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我曾祖父是盐商,曾经跟北洋军阀有过勾结。我父亲虽然早逝,但我的叔叔却在国民党那边做了将军。我就是在这样反动的家庭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因为我是我父亲的三姨太所生,自小心理上就有自卑感,一心想往上爬,以求得一份自尊。大学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偶然看到萨凡其的报告,认为这对自己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当即回国。回国后,利用家庭关系到资源委员会工作。解放时,一些朋友都纷纷出国,我觉得到外面并没有我施展抱负的机会,天下没有第二个三峡,所以我就没有走,一心等着三峡工程上马的机会。当林院长找到我,希望我来这里工作时,我真庆幸自己这一宝押对了。以我的学历资历,三峡工程必然会有我一个重要的位置。所以,正是仗着这些想法,我平常既不好好学习政治,也没有积极地靠拢党组织。相反,总是对党有牢骚。开展整风后,我认为这是我攻击党和院领导的大好时候到了,便不顾一切地大放厥词,说了许多反动的话,犯下了滔天罪行。也让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本质暴露无遗,对不起党的培养也对不起院领导的信任。我愿意为我所犯的罪行,接受任何惩罚,只是希望三峡工程开展时,还让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吴思湘的声音一直很低,平平的,没有起伏。说到最后,让人觉得他正吞咽着眼泪。丁子恒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扯住了,一阵阵地疼。他平常并不喜欢吴思湘,而这一刻,他却深深感到做一个吴思湘是多么不容易。
  吴思湘说罢,大家即轮流发言。第一个开口的是王志福。王志福说:“吴思湘虽然表面作出沉痛的样子,但他的发言完全是企图蒙混过关,有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交待。有一次,他在看《光明日报》时,见一篇反动文章很合他的意,就得意洋洋地说:《光明日报》就是好看,连毛主席都不喜欢看《人民日报》而喜欢看《光明日报》。吴思湘,你是不是说过这个话?”
  吴思湘的脸变得苍白,他无力地说:“我是说过这个话,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也要交待的。”
  董凡说:“吴思湘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而党员却是靠组织吃饭。又认为社会进步应该是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明摆着要把党的领导把党员的作用统统取消吗?吴思湘从来就看不起共产党,也看不起党员,这是他亲口说的。”
  孙昱说:“吴思湘一向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尤其看不起党员,对院领导从来都不满意。并且,他自以为是留美的,水平高,因此从心里看不起苏联专家。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他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看不起社会主义国家的专家。”
  柴启燕说:“吴思湘还攻击院领导,说院领导不鸣不放,企图挑拨群众和领导的关系。”
  潘心源说:“吴思湘从来不读毛主席的文章,也不学马列主义。他自己也承认,他连一篇马克思的文章也没有读过,因为他觉得搞技术的不需要读这类书。这是什么思想?”
  此类发言,一个接着一个,热烈仍如整风时一般。这场面简直有如重锤砸在丁子恒头上。尤其董凡举出的吴思湘言论,单独看似乎确应批判。类似话吴思湘也的确说过,但吴是在坦陈自己过去的错误想法时说的这番话。他是完全否定自己这些想法的,怎能抽掉他原来说话的背景不提呢?丁子恒觉得这对吴思湘不公平,吴思湘应该自己作出辩解。他看了看吴思湘,却见他低着头,一语不发,一只手不停抹着额上的汗。在他的头顶上,一绺白发随着他的头抖动着。丁子恒看着那绺抖动的白发,心里深深感到迷茫,他想,这都是怎么啦?
  这一刻苏非聪开了口。苏非聪说:“吴思湘,大家都讲了这么多,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呀?万一有人讲错了,你不要害我们听个错的。”
  吴思湘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仿佛脖子被重物所压,他抬头的过程十分艰难。吴思湘说:“我应该怎么说呢?我说社会进步应该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句话,是我以前的错误想法,我已经改过了。我没有看不起苏联专家,我只是觉得无论苏联专家还是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院里应该一视同仁。当然,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自己大鸣大放过了头,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反动本质,受到批判也是理所当然,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希望同志们继续批判。”
  王志福说:“你口口声声说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可我看你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自己辩解。以我对吴思湘的了解,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右派分子,是惟恐共产党不倒台的反动派,对工农干部他一贯仇视。比方我来总工室后,他明知上级领导是要培养我,才把我放在这里,但他却只是让我打打杂,不让我接触重要的工作。连了工强烈要求我跟他去四川进行土壤调查,也被他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是党员,他根本就看不起党员,他的阶级本质决定了他必然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对待我。”
  丁子恒不觉一怔,他忙说:“对不起,我想说明一下,我并没有强烈提出要你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志福说:“我怎么会弄错?我在门外都听到了。丁工,我从心里感谢你,你是愿意对工农干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吴思湘,他同我是两个阶级的人,我们这两个阶级是势不两立的。”
  丁子恒颇为慌乱,他还想解释。吴思湘朝他望一眼,说:“丁工,你不用解释了。王志福同志说的没错,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会就这么一直开到十点才散会。从会议室下楼出来,几乎无人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楼,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于三楼的总院领导办公室还亮着灯光,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不能这么搞。这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人才,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他们。他们提意见也是出于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让我们党能更好地领导这个国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顶多是方式不合适,或者过了一点头,不能曲解了他们。更何况,是我们要他们放开来说的。”刚走出办公楼的丁子恒一行听罢莫不心头一震,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苏非聪在丁子恒身边低语道:“好像是皇甫白沙。”
  另一个声音亦响起来:“叫他们放开说未必就可以瞎说?心里不反动就说得出那些反动话?连老子爱吐痰爱打牌也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这些人就是毛主席说的大右派,他们天天盼望变天,去过他们以前过的那种资产阶级日子。把这些人全部干掉,咱的三峡大坝照样能修好。要是离了他们修不成三峡,咱就不修好了,也不能让他们变天的阴谋得逞。他们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们不顺眼哩,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打江山时,他们吃香喝辣,我们打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认得几个外国字就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妈狗才!”丁子恒们又是心头一震。不难听出,这是被他们一群人大大嘲笑过的副院长周则贵。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内心很沉,他的脑子一直被周则贵的话所纠缠。他想,真如周则贵所说,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动,竟翻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长读不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中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复读复品,脑海间竟有田园画面浮出。田园仿佛过滤器,将丁子恒心中的烦闷一滤而尽,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见了苏非聪,说与他听,苏非聪笑笑,说:“这倒是个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为自己找个消气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听苏非聪如此一说,不禁亦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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