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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口技


  夫妻俩手忙脚乱地撬开棺材盖,不觉骇然惊绝。
  棺材里的傅雪倩喷出一口鲜血缓缓醒来。
  蒲刘氏掐住她人中。傅雪倩睁开眼睛,突然惊叫起来:“你们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惊叫着便急欲坐起。
  “雪倩,我是蒲松龄,我是你表哥。”
  “你是蒲松龄?是我表哥?我是谁?我在哪里?”
  蒲松龄急忙将她抱出棺材:“我真的是蒲松龄,真的是你表哥。雪倩,你终于又回来了!”
  雪倩望望蒲松龄,又望望蒲刘氏,不敢相信地问:“我真的又回来了?我真的还是雪倩吗?”
  蒲松龄:“对,你又回来了,你是一时瘀痰臃塞,你没有死。”
  雪倩随着脚下小船的微微一晃,就势扑到蒲松龄身上,伏在他肩上痛哭起来。蒲松龄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雪倩突然猛地抬起头,睁大泪眼,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不,我不是傅雪倩,傅雪倩已经死了。我不是傅雪倩,我是鬼。”
  蒲松龄:“雪倩,你静静,你已经死里逃生。”
  傅雪倩仍旧尖叫着:“不错,我是死里逃生,我是鬼门关里来的,我是地狱里来的,我是鬼,我还有什么脸面再来到世上?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是去死,还是死掉干净。”
  蒲刘氏:“雪倩妹妹,你千万不要乱想。”
  傅雪倩:“不,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是去死,还是死掉干净。”说到这儿,纵身跳入河里。蒲松龄一把没有捞住,也跟着跳下水去。蒲刘氏急忙伸出竹篙。蒲松龄揪住竹篙,拽着傅雪倩靠近小船,终于将雪倩托上船舷。傅雪倩上船站立不稳,一下瘫倒地上,又昏了过去。
  蒲松龄急得大叫:“雪倩、雪倩,你醒醒。”
  蒲刘氏忙着掐拿。
  傅雪倩只觉得自己已经渺渺茫茫地坐船航行在一片汪洋之上——
  雪倩之舟随波逐流,后面一片白帆疾驶而来。蒲松龄白衣白裤,站立船头:“雪倩,等等我……”
  蒲舟追上傅舟。二人合为一处,共乘一船。
  这时候忽然风浪大作,小船在波涛中如一片树叶。两人都不免害怕,互相紧抱着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风平浪静。两人睁开眼睛,小船已经停靠在一个从没有到过的地方。
  他们弃舟上岸,远远见到一个村庄。这村庄与南方一般古老的村落相仿佛,但人都长得很丑,或歪鼻子斜眼,或粗脖子矬腿,或耳朵朝前额角鼓起。这些人见到蒲、傅远远张望,指指戳戳,悄悄议论。庄稼地里有几个农人在干活。蒲、傅走了过去。农人发一声喊,撇下农具,纷纷逃跑。山坡上还有几个人在用餐,蒲、傅朝山坡上走去。正在席地吃饭的人看到二人的样子,也吓得撇下饭菜四散而逃。
  蒲松龄和傅雪倩都非常纳闷。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小孩正在放牛,坐在牛背上似乎已经睡着。蒲松龄走到跟前:“小兄弟。”小孩醒来,差一点没有吓得掉下牛背。
  蒲松龄:“小兄弟,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孩战战兢兢:“这里,这里是大罗刹国。”
  蒲松龄:“请问小兄弟,这里的人为什么看到我们就逃?”
  小孩:“因为你们难看,长得丑,村里人一定以为你们是妖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妖怪。”
  蒲松龄和傅雪倩对望了一眼。
  小孩说:“我们大罗刹最看中的就是人的长相,学问不学问,才干不才干都不要紧,只要长得好就可以做官。”
  蒲松龄和傅雪倩都暗暗好笑:世上还有以丑为美的地方,做人做事做官竟不要学问,只要丑就行了,真是岂有此理!
  正说话间,那牧童骑牛而去。
  蒲松龄和傅雪倩进入村庄。只听村巷里关门声一扇接着一扇,一条声由近而远。村人都在门缝里、窗户里张望。
  蒲松龄忽然一拍脑袋:“雪倩,我明白了,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怕我们了,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嫌我们丑怪。我有一个办法。”
  傅雪倩:“什么办法?”
  蒲松龄拉着她就走,二人走进一条僻巷。
  蒲松龄摸出墨盒,用手指蘸了墨汁在自己脸上一阵涂抹,像怒目金刚,面目狰狞,问雪倩感觉怎样?
  雪倩:“又丑又怪。”
  蒲松龄:“来,我也给你打扮一下。”
  雪倩摇头不肯。蒲松龄急道:“人家讨厌你的唇红齿白,害怕你的面目清秀,知道吗?丑陋的人喜欢别人一样丑陋,甚至喜欢别人比他更丑陋,这叫同流合污。明白吗?”
  “我不要同流合污。”
  “你不去同流合污,就会遭人唾弃,就会被孤立,就会在这里活活饿死。怎么样?咱们试试,权当逢场作戏如何?”
  雪倩还是犹豫。蒲松龄不由分说,硬是将蘸着湿淋淋墨汁的手指在她的眉毛上抹了两道,在嘴唇、脸颊上一阵乱涂。傅雪倩对着地上的水塘一照,急得直跺脚,双手捂脸大哭。
  蒲松龄拽着她重新回到村巷。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扇一扇门打开了,人们都惊叹和议论他们的美貌。那个牧童奔到他们面前,左右瞧瞧,大呼起来:“大家快来看啊,这两个外乡来的客人真是漂亮。”村人都涌了出来。
  忽然村人在村巷两边齐齐地跪了下来。牧童将蒲、傅二人拉到一边,低声说:“有大人过来了,赶快跪下。”
  村巷那头果然来了几个官员。先是二人抬着一根扁担,一个官员骑坐在扁担上。这人胡须倒卷,白帕缠头,双眼鼓突。后面又有四人抬着两根长棍,又一个官员横坐在两根长棍上。这人呲出两只门牙,嘴唇歪斜。再后面才是一顶小轿,傲然端坐在轿中的那人格外难看:半边红脸,鼻孔朝天,耳朵向前。
  蒲松龄悄悄地问牧童:“小兄弟,他们是什么人?”
  牧童悄声说:“前面那个是千夫长,中间的是左大夫,后面的是相爷。谁长得漂亮,谁的官就最大。”
  蒲松龄和雪倩对视一眼,不觉掩口而笑。
  牧童:“你们笑什么?对,你们该笑,你们俩长得也很漂亮,却没有弄一个官当当,这实在太可笑了。我来替你们禀报相爷,请相爷也放你们一个一官半职。”
  蒲松龄刚要阻止。牧童已尖叫起来:“相爷,这里有一个官坯,这里有一个官坯。”
  相爷掉过头来。雪倩一拽蒲松龄:“三哥,快走,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蓬头垢面一辈子吗?”
  二人转身就奔。村人追赶过来,很快便将他们包围起来。
  相爷在轿中一拱手:“二位骨骼清朗,相貌英俊,不知从何而来?”
  蒲松龄:“我等来自中土。”
  相爷:“喔,中土乃衣冠之邦,人才辈出,本相爷保荐你做一个殿前右大夫如何?”
  蒲松龄还没有答话,雪倩已经断然拒绝:“不,我们要干干净净做人,我们不能在这里蓬头垢面一辈子。”
  相爷哈哈大笑:“此言差矣,这位尊贵而漂亮的女士有所不懂,殿前右大夫官居四品,尽可以呼风唤雨,怎能说是蓬头垢面一辈子。”
  傅雪倩几乎尖叫起来:“要做官我三哥也要回中土去做。我三哥有满肚子学问,有学问还怕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靠作假当官,靠肮脏当官,我们不干,我三哥是清白之人。”
  众人议论纷纷。相爷脸色一威:“放肆,不识抬举,谁叫你们长得那么漂亮?”
  雪倩一抹脸孔,众人大骇。
  雪倩:“我不要这样的漂亮,我不要这样永远假装下去。以丑为美,臭美。”
  相爷:“大胆!你是谁?你是女鬼,你想坏这位朋友的前程?”
  雪倩大叫:“不,我不是女鬼。”
  村人一齐吼叫:“你是女鬼、你是女鬼……”
  相爷:“走,带这位殿前右大夫回宫。”
  众人一拥而上,架着蒲松龄就走。
  蒲松龄拼命挣扎:“不,我不去,我要和我表妹在一起,我不能总是这么龌龊……”
  众人不由分说,架着蒲松龄飞奔。雪倩在后跌跌撞撞地紧追哭叫:“放开我表哥,我表哥是清白之人,我表哥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
  相爷吼道:“拦住她,别让女鬼靠近,这女鬼一身晦气,她想断了这位朋友前程。”
  雪倩被众人拦住。雪倩摆脱阻拦,哭叫着继续追赶:“三哥。你们放开我表哥……”
  奔跑的傅雪倩突然被绊了一跤。
  雪倩双脚猛一搐动,终于醒来,这时她已身在场屋,头上扎着银针。
  守在旁边的蒲母和蒲氏夫妇全都松了一口气:“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傅雪倩突然坐了起来:“二哥呢?三哥在哪里?”
  蒲松龄往前靠近:“雪倩,三哥在这里哩。”
  雪倩紧紧抓住蒲松龄:“你后来怎么样了?那殿前右大夫是怎样一个官职?”
  蒲松龄摸不着头脑。雪倩猛然抽回手,一脸惊慌:“我是鬼,我有一身晦气,我不能靠近你,断你前程。”
  蒲松龄:“雪倩,你都说的些什么?”
  蒲母:“雪倩姑娘,别怕,醒来就好了。这是在你表哥家里,舅妈陪着你,别怕。”
  雪倩挣扎坐起:“舅妈,我要回家。”
  “傻孩子。你要回哪个家?康家当你死了,把你扔了,你还回康家?”
  雪倩惊叫起来:“我宁死不回那个康家。”
  蒲松龄:“姑父和姑妈已经去世,老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回柳庄面对旧物,徒添伤感,那又何必?”
  雪倩又叫起来:“可我是鬼。”
  蒲母:“孩子,你别胡思乱想,这事等一会儿再说,你先歇着。”
  老人使一个眼色,众人一齐跟着退出。
  蒲松龄和母亲、妻子在门外悄声商议。
  蒲松龄说:“雪倩死过一回,受了惊吓,应该让她静养一段时间。”
  蒲刘氏也说:“雪倩有痰症,肺虚,火旺,还得开几帖清凉化瘀的药方,至少得两个疗程。”
  蒲母却发表了这样的意见:“依我看,这孩子进过地狱,做过一回鬼,有鬼气附身,需要驱邪。”
  蒲松龄:“娘,孩儿写过那么多鬼狐故事,心里最是明白,什么鬼啦狐仙,都是人编出来的,没有的事。”
  蒲母沉下脸色:“这话如果让夜游的鬼听见了,能不恼恨?就依娘说的,找一个大仙来替雪倩收鬼。”
  蒲松龄欲说什么。蒲母摆手止住:“不用说了,就听娘的,刘堡镇有一个大仙据说法力很大,什么三十六岛岛主、七十二洞洞主,什么狐精、树怪,都能请得动,甚至一招就来。”
  蒲松龄摇头不信。蒲母:“你真不信?娘就托人请她来让你见识一下。”
  第二天夜晚,场屋桌上堆着祭品、供果。几根手臂粗的蜡烛将堂屋照得如同白昼。大仙来了,那是一个貌美的少妇,系着短裙,屈起一条腿,摆出“商羊舞”的架式。旁边两个黑衣妇女捉住她手臂,一左一右夹持着。
  铁环单面鼓突然敲了起来。大仙婆挲起舞,口中念念有词,不像念咒,也不像唱歌,自成一种很好听的腔调。鼓声如雷,大仙的腔调究竟说什么也听不真切。
  蒲母坐在主位上,一副虔诚肃穆。蒲松龄侍立旁边。门外观者甚众。
  鼓声突然停了下来,大仙也不再跳舞。
  屋里寂静得可怕。
  这时大仙瞑目说话:“诸位上界神灵兄弟大仙姐妹,这里有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说到这里,“噗”的一声把烛吹灭。屋里一片漆黑。众人胆战心惊地在黑暗里小声议论着。
  灯忽然亮了,桌上的供品已经盆盘全空。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蒲母拽了一下蒲松龄衣服,蒲松龄只是微笑。
  大仙又开始说话:“刚才有人不敬神灵,讪笑本仙人作法,我叫他掉下裤子让大家看看。”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大仙突然一指:“就是他。”
  那人吓得一跳,裤子果然脱落下来。众人大笑,那人羞得掉头就跑。
  蒲母小声问儿子:“怎么样?可是信了?”蒲松龄仍是微笑。
  大仙又道:“刚才各路神灵兄弟大仙姐妹,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请主家安排一间净室,本仙人要和她们商议一下。”
  蒲母便将她领进另一间卧室,关上门。
  门外俏然无声,人们侧耳静听仙人们在如何说话。不一会儿,房间里有掀帘子的声音。
  大仙在里边说:“九姑来啦?”
  另一个女子答道:“来了。”
  大仙又说:“唷,陪九姑来的是腊梅丫环。”
  又一个丫环的声音:“听说九姑要到这里来,我就跟着来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亲亲热热。
  一会儿,帘钩又响。大仙说:“六姑也到了。”
  六姑的声音:“是你邀请,我们能不来吗?”
  大仙:“谢六姑光临。唷,六姑的小少爷也来了,春梅丫头怀里抱着的是六姑的小少爷吧。”
  春梅的声音:“这小少爷真不听话,听说他娘要出门下凡,死活跟着要来,我胳膊弯都酸了。”
  大仙的殷勤声,九姑的问讯声,六姑的寒暄声,腊梅和春梅两个丫环的慰劳声,小孩嬉笑声,一片嘈杂。
  大仙又说:“六姑的小少爷真是有趣,大老远还抱了一只猫来。”
  接着就有一声猫叫……
  门外聚精会神侧耳细听的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只听得又是窗帘声响。门内满房间嚷嚷起来,争说:“四姑来晚了。四姑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四姑的声音:“抱歉、抱歉,实在抱歉,让几位妹妹久等了。”
  又一个雅嫩的丫环声音:“家里有事,四主人差一点来不了了。”
  接着就是搬移座位声,吩咐添座声。几种声音交叉着一齐发出,满房间喧闹。不一会儿,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众人只听到房间内大仙咳了一下:“今天请几位姐妹,是因有一件事情相烦。这里主人的亲戚死而复生,身上附了鬼气,怕今后会招鬼引祸,所以我斗胆烦请各位姐妹前来驱邪。”
  九姑的声音:“把我这鸡毛掸拿去挂在门框上,可保她百鬼不侵。”
  大仙:“听说她还有重病在身,大概是痰痨一类的虚症,还请各位姐妹开一张仙方。”
  九姑的声音:“那就该用人参进补。”
  六姑的声音:“黄茂也是少不得的。”
  四姑的声音:“还有当归、白术、枸杞。”
  几位仙人七嘴八舌地商量了好一阵,就听九姑说快拿笔墨砚台来。立时就有裁纸头的嚓嚓声,拔笔掷铜套的铮铮声,磨墨的切切声……
  一会儿就听三个姑娘告别,三个丫环告别,小孩咿哑,猫儿咪呜。一时间同时响起。九姑声音清脆悠扬,六姑的声音娇嫩和婉,四始的声音缓慢苍老,以及三个丫环的声音也各有特色,一一分明。
  门外倾听的人群惊讶莫名,蒲松龄闭着眼睛。
  室内终于寂静下来,大仙开门走出。众人争相探头去看室内,室内空无一人。
  蒲母迎上去,递上一布袋铜板:“谢谢大仙费心,一点酬劳不成敬意。”
  大仙:“把这鸡毛掸挂在病人的门口,还有这仙方,照方取药没有不灵的。”
  蒲母千恩万谢。蒲松龄一旁闪出:“还请大仙借一步说话,不知可肯赏脸。”
  大仙:“既然这位先生有请,小仙敢不凛遵。”
  蒲松龄将大仙请进书房。大仙问:“先生请小仙来这里?”
  蒲松龄:“在下平生的一大嗜好就是喜欢搜神找鬼。今天既然撞见大仙,这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大仙不悦:“先生什么意思?先生似乎有一些藐视本仙。”
  蒲松龄:“那又怎么样呢?”
  大仙恼怒起来:“那就是对上界的不敬,对诸神的轻慢。”
  蒲松龄:“难道不能不敬,不能轻慢?”
  大仙几乎有一点气急败坏:“你说什么?你就没有看见刚才那个裤子掉下来的人吗?”
  蒲松龄:“看见了,我还看见那许多供品在灯火熄灭之后的一刹那间被诸位神灵抢食一空的情景。”
  大仙大声斥责:“既然这样,那又为何胆敢对本仙不敬?”
  蒲松龄:“因为我怀疑大仙身上有一把锋利的小刀,能把别人的裤带割断。”
  大仙:“你、你、你是这户人家的什么人?”
  蒲松龄:“大仙别急。大仙还忘记了该做的一件事情。”
  说到这里,蒲松龄提起一把水壶,另一只手已经扯起大仙的衣襟,将茶壶里的水倒进衣襟掩盖着的一只大口袋里。大口袋里装着供桌上的糕点果品。大仙急忙捂住口袋。
  蒲松龄:“大仙的口袋吃了东西,也该喝一点水吧。”
  大仙窘迫万分,忽然跪倒在他面前:“还请这位大哥嘴下留情,千万别将这事走漏出去。这事一旦走漏,我的招牌就倒了,饭碗也砸了。”
  她哆哆嗦嗦地拿出那袋铜板:“这钱我也不要了,全数奉还。”
  蒲松龄将钱袋推了回去:“拿上吧,看你在外弄几文钱混一口饭,也很不易。而且你还有一点真实的本领。你走吧。”
  大仙叩一个头:“谢这位大哥积德,小仙告辞、告辞……”一溜烟走了。
  蒲松龄望着她的背影,在稿本上写下《口技》的篇名……
  这时候忽听得卧室那边蒲刘氏在轻轻叩门:“雪倩、雪倩……”可是无人应声。
  蒲刘氏不觉起疑,又用力叩了几下。卧室还是没有动静。蒲刘氏知道不好,大叫起来:“他爹、孩子他爹。”
  蒲松龄奔出书房,也使劲拍门。里面还是没有人应声。蒲松龄退后几步,用肩膀往前一撞,将房门撞开。卧室里不见了雪倩,后窗户大开着。蒲松龄急忙冲进暗夜。
  野外除了秋虫唧唧,四山一片沉寂,哪有雪倩的影子?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寻找了一会儿,他走到一个树影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两个躬,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雪倩,我蒲松龄对不起你,是我蒲松龄害了你。如果没有我喜欢上你,你大概也不会喜欢上我。不喜欢上我,也就不会来我蒲家,也就不会有半夜被你爹逼迫回家的事,更不会遭到匪劫、嫁给土匪县令……这都怨我。可是我也爱我的孩子他娘,她是一个温顺贤惠的女人……”
  忽闻“噗哧”一笑的声音。蒲松龄睁开眼睛,面前有一条人影。细看竟是刘氏:“怎么是你?”
  刘氏在他额上一点:“帮你找你的雪倩啊。”
  蒲松龄又立显沮丧:“雪倩走了,不知到哪去了?”
  刘氏:“回家吧。回家再还你一个雪倩。”
  蒲松龄一听,拔步就朝家里奔去。奔进卧室,雪倩果然躺在床上。
  他抓住她手:“你病还没有好,到哪去啦?”
  雪倩:“我去了一趟玉溪庵。我把我身上仅有的一点银子首饰全捐给了庵里。”
  蒲松龄:“这虽是善事,只是何必急在一时?”
  雪倩想了想:“三哥,我倒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喜欢我吗?”
  蒲松龄郑重点头。雪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家里,如果让我做小,依我的性格,决不肯在人之下。如果让我做大,那又对不起嫂子的恩义。如果暗底里偷着来呢?那就是陷你于不贞不贤,坏你名声,这也是我所不愿意的,想来想去,唯有一死才可以了断。”
  “你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三哥,如果我死,你也会死吗?”
  “别净说傻话。”
  “你还没有回答。”
  “你死了,我想我也会去死的,这你还去死吗?”
  “死。有你这句话,我就格外要去死了。不求今生,但求来世。”
  “睡吧、睡吧。别净胡思乱想。”
  雪倩:“咱们可得说定,咱们明天都去跳河。”
  “这么说来,我今晚倒要坐在这里守着你了。”
  雪倩:“好吧,咱俩就在一起睡一个晚上。”
  蒲松龄苦笑着将她捺进被子里。这才吹了灯,带上门出去。
  第二天一早,卧室里果然又没有了雪倩。蒲松龄一惊,赶紧又出门寻找,在孝妇河边发现岸上有一双绣鞋。
  他捧起绣鞋,眼泪渐渐出来:“雪倩,你还真的这么做了?你这是何苦?”他也脱下鞋子,慢慢走进孝妇河。
  一步一深,一步一深……而雪倩却坐在附近一棵大树的树丫上。
  雪倩睁大了眼睛,她欲喊叫……蒲松龄又突然掉头上岸。
  他上岸盘坐在地上:“雪倩不会死,为什么要死?为康仁龙守节?那是浑话。为我蒲松龄殉情?我还活着。那为什么?选择一死,这不是雪倩的性格。”
  雪倩悄悄下树来到了他的背后:“假如我真的死掉了呢?”
  蒲松龄注目河里的影子:“我也不死。”
  雪倩:“真的?”
  蒲松龄:“我能与鬼相通,这是其一。其二,我活着可以用一支笔将你幻化成许多美鬼仙狐,让你倩影永在。”
  雪倩抓住他手:“三哥,我不会死,我是在试你。”
  “我没有真的为你去死会令你失望?”
  雪倩:“不,令我敬重。你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而且我也因此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雪倩:“当我有一天真的离开这个尘世的时候,你是能够泰然面对的,这不是无情,而是成熟。”
  蒲松龄:“雪倩,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雪倩:“咱们不谈这些了,你不是还要去济南赶考?”
  “是的。”
  雪倩:“就不能不去?我以前盼你考试高中,能够为官作宦,而且对你充满信心。现在则……”
  “现在失望了?”
  雪倩一把攥住他手:“我现在则反对你去参加什么乡试。就是考中了又能怎样?官场我看到了。三哥,要说成就,一个人一辈子能干成一件事情也就行了。你不是在写你的《聊斋》?”
  蒲松龄摇摇头:“雪倩,这我不能依你。”
  雪倩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数日后,当蒲松龄将要去济南参加乡试的时候,雪倩却从梁上取下他的考篮。她对考篮说:“三哥,你如果考上了,这世上多了一个官员,将少了一部《聊斋》。”
  “郢中三友”又聚到了一起,山道上三条毛驴走出一路脆响。
  当途经大王镇的时候,他们决定去王鹿瞻家暂住一宿。
  王家有一老汉在门口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
  张笃庆上前:“表舅,鹿瞻表兄在家吗?”
  老汉眼一亮:“你是笃庆?鹿瞻在家,在后院。我给你们通报一声。”说着披上破棉袄就走。
  蒲松龄:“刚才那人是王家的仆人?”
  张笃庆压低声音:“不,他是王鹿瞻的亲爹。”
  蒲松龄大感诧异:“这王家看样子也是殷实人家,他爹怎么……?”
  张笃庆小声说:“鹿瞻兄患有惧内症,俗话说怕老婆,他媳妇给他爹吃饭,他爹就有饭吃,他媳妇不让他爹穿衣服,他爹就没有衣服穿……”
  正说着,捉虱子的老汉领着王鹿瞻出来。
  王鹿瞻一身潇洒:“啊啊,不知三位年兄驾到,有失远迎。”
  蒲松龄:“王兄,我们想拜见令尊大人。”
  王鹿瞻咳了一下:“这这,家父偶染微恙,不便见客。”
  蒲松龄膘了那老汉一眼。
  王鹿瞻忙道:“三位请。”
  三人进入后院,只听后院有噼噼啪啪的责打声和一个女子的哀嚎声。“郢中三友”对望一眼。
  王鹿瞻连忙岔开:“三位这边请。”
  蒲松龄:“王兄,我们能不能拜见一下嫂夫人。”
  李希梅附和:“对,既然来到这里了,总不能不见见女主人。”
  王鹿瞻颇感为难,求援似地望着张笃庆。
  张笃庆:“见一见又有何妨。”
  王鹿瞻便将三友引入后院深处,只见花坛旁一个女人狠狠地鞭打着另一个女人。
  王鹿瞻着急地招呼大家:“蹲下,蹲下,别让她看见。”
  四人蹲在矮墙下,只见被打的女人一边在地上滚着,一边苦苦哀求,裤管里鲜血殷殷流出。
  蒲松龄:“王兄,那被打的女子是你家的丫环?”
  王鹿瞻叹了一口气:“不瞒蒲兄,那是在下的小妾,因为怀孕,被夫人发现,夫人不肯让她怀上张家的后代,一定要把她肚里的孩子打掉。”
  蒲松龄:“岂有此理,你就不去管管。”
  王鹿瞻:“这这、这叫我怎么办呢?”他只是搓手。
  蒲松龄:“待我前去替王兄将她们拆开。”
  王鹿瞻大急,小声说:“不可不可,蒲兄不可造次。”
  蒲松龄已站起走了过去:“请问这位是不是王夫人?”
  王妻:“你是谁?”
  蒲松龄:“在下是王鹿瞻的朋友。在下见过嫂夫人,不知嫂夫人为何动怒?”
  王妻:“这是王家的事,你别多问。”
  蒲松龄:“在下是读书人,生来心软,不忍心眼看着这位女子被打得死去活来。”
  小妾赶忙爬过来抱住蒲松龄双脚:“这位大哥救我,这位大哥救我……”
  王妻大怒:“你这小贱人,你这见了什么男人都敢去抱的小贱人。”鞭子又狠狠地抽了下来。
  蒲松龄一把扯住鞭子:“夫人息怒,夫人真想打得她流产?夫人就不怕世上又多一个怨鬼,一个怀恨在心的怨鬼?”
  矮墙后面。王鹿瞻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会儿扯扯张笃庆:“表弟,你去叫蒲兄不要多管闲事。”一会儿又推李希梅:“李兄,还是你去。”
  张、李都装聋作哑。那边王妻夺不回鞭子,跺脚大叫起来:“王鹿瞻,王鹿瞻,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存心叫来你的狐朋狗友欺负老娘,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鹿瞻慌忙从矮墙后奔了出来,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劝左不是,劝右也不是。
  王妻抛下鞭子,指着王鹿瞻说:“既然有你的朋友在这里,我现在不剥你面子。半个时辰,你来这里。”
  王鹿瞻唯唯诺诺,王妻恼怒而去。
  待夫人离远,王鹿瞻才说:“让三位见笑了,见笑了。”他将三友在客房安顿下来,连忙说:“三位就住在这里,我去去就来。”说完就走。
  蒲松龄这时摸出十几个铜板:“我们三个凑一点钱,给他爹买一件新衣裳吧,这事就请笃庆去办。”
  张笃庆取了钱出去。蒲松龄对李希梅说:“我们再去花坛那里看看。”
  花坛旁,王鹿瞻一个人跪在那里,头上顶着一双女人的鞋子。
  蒲松龄上前欲替他拿下鞋子。王鹿瞻连连摇手,脖子直直的,不敢稍动,生怕头上的鞋子掉下。
  蒲松龄道:“圣人说男尊女卑。我不认为男人可以欺负女人,但同样也不认为女人可以欺负男人。像你们这样还能算夫妻,还谈得上情爱?”他说到这里突然将一双女鞋从王鹿瞻的头上扫到地上。
  王鹿瞻望着地上的鞋子,左右看看,掩不住胆战心凉:“蒲兄,这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蒲松龄和李希梅掉头就走。回到客房,只见王父脱下破棉袄,身上露出一条条伤痕。张笃庆替他穿上新衣,王父掉下了眼泪。
  李希梅对蒲松龄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得治治那个女人。”
  “那就以其狠还治其狠。”
  到了晚上。王妻躺在床上,王鹿瞻直挺挺地跪在床前。忽然,闭着的房门有撬动声。
  王妻厉声大喝:“谁?”
  王鹿瞻:“一定是风吹的,别去开门。”
  撬门声又响了一下。王妻:“有人。”
  王鹿瞻:“我去开门。”
  王妻:“你给我跪着,老娘自会开门。”
  她一打开门,猛地尖叫起来,三个庞然大鬼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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