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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婚之夜


  这一次乡试的“恩科”三考一结束,蒲松龄便和张笃庆、李希梅结伴返回淄川。
  张笃庆问:“蒲兄考得如何?”蒲松龄不语。
  李希梅便道:“以蒲兄之才,这回应该可以独拔头筹,中一个解元。”
  蒲松龄仍是不语。张、李互相吐一吐舌头。
  蒲松龄忽然冒出一句:“人死会不会复生?”
  张、李齐道:“人死了变鬼,哪会复生?”
  蒲松龄自语:“宿介已经变成鬼了?不,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宿介没了。”
  张笃庆安慰道:“就当有鬼吧。”
  李希梅跟着附和:“就当他还会投生。”
  蒲松龄痛苦地摇摇头。
  眼看满井庄就要到了,张、李与蒲松龄告别分手。
  满井庄蒲家的门口这时已经挂了鞭炮。年老的蒲槃不停地在门口朝远处张望。
  两个媳妇出来。蒲槃:“馒头准备好了吗?还有祭品?”
  大媳妇:“爹以为老三这回也一准能够考上?”
  老人白了大媳妇一眼,继续朝远处张望。
  大媳妇:“既然爹这么着急,何必派一个老仆人去济南看榜?他别路上一个跟头栽了,爬不起来。”
  老人气得吼了一声:“给我闭上你的老鸦嘴。”
  大媳妇嘟哝:“我哪是老鸦嘴,我是跟爹一样高兴,老三考上了,当了官。咱这些做哥哥嫂子的还不跟着沾光?”
  老人不去理她。大媳妇撇撇嘴回屋。
  二媳妇眼尖:“爹,那不是老三?老三回来了。”
  蒲母等人也一齐涌出家门。蒲父迎上前急问考得如何。蒲松龄只是摇头。
  蒲槃倒很有把握:“我想一定是会考上的,我叫张老伯去济南看榜,过两天也该回来了。”
  蒲松龄仍是摇头。蒲母便换了话题,兴奋地告诉儿子,说儿媳就要过门。蒲松龄感到纳闷。
  蒲槃说:“朝廷要到民间征选大量民女进宫。凡是有几分姿色的,统统抬了就走。所以刘家姑娘他爹也急了,前天让人带信过来,说等您一回家,人家就打发姑娘上路,什么也别办,那晚上的事就算新娘出门回的娘家。”
  蒲母跟着补了一句:“今后再不要提那个傅雪倩,娘的儿媳妇是蒲刘氏。”
  蒲松龄说:“我如果和刘家姑娘成婚,也该去告诉雪倩一声。如果不是她爹,我和她现在就是夫妻。”
  蒲槃:“不必去了。听说她已经嫁人。”
  蒲松龄一惊:“已经嫁人?嫁给谁了?”
  “康家集康仁龙。”
  蒲松龄:“我得去看看。”说完夺门而出。
  这时康仁龙和康利贞也由济南回到了淄川。
  官道上一大一小两顶轿子飞跑。大轿里的康仁龙已是一身官服,他放眼朝远处一瞧:“他奶奶的,咱以前当山匪、收皮货,这山山水水,坡坡岭岭,哪没有到过。以前怎么没有觉得好?现在再一看。变样了,山也清,水也绿,真他妈都变了,连树也鲜艳了。”
  小轿上前掀开轿帘,里面的康利贞也换了看不出品级的官服。康利贞谄笑着说:“以前这山水不是你的,难怪大爷您看着碍眼。现在您是老爷了,这淄川的一草一木都是老爷您的了,您能不看着喜欢。”
  “说得对,现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了。真的都是我的了?”
  “不过县老爷下面,还有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小人这样的角色。”
  康仁龙望望自己官服上的补子,又瞅瞅康利贞的所谓官服:“你是什么角色?”
  康利贞:“漕运经承。”
  “奶奶的,你小子跟我那么多年,怎么叫‘照应京城’,那不是吃里扒外?”
  “老爷您听错了。漕运经承,就是经手承办漕运的事,包括征收税银皇粮,支应杂差等等。”
  “这么说,你还是大爷的账房先生,二狗子?”
  “老爷没有说错。但小的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我他奶奶的,一块偷鸡摸狗那么多年,还有什么屁不能直放?”
  “小的的意思,是老爷现在有官品了,老爷就要多一点官腔。”
  “什么叫官腔?”
  “至少说话斯文一些。”
  康仁龙哈哈大笑:“本老爷的那个二房雪倩太太整天不拿正眼瞧我,恐怕也是嫌我太粗。对,本老爷今后要斯文一些。要让雪倩看看,是本老爷强,还是那个蒲松龄强。本老爷当上官了,他蒲松龄当上官了吗?你们不是说,雪倩太太心里想的是蒲松龄,他有学问,会当官。本老爷现在就是官。”
  大拇指又一挑:“本老爷现在就是官。”
  就在两顶轿子快到康家集的时候,蒲松龄已到了康家集的康家。傅雪倩乍一见到蒲松龄惊喜万分,但慢慢又掉下了眼泪。
  蒲松龄紧急地抓住她的胳膊:“你已成家?”
  雪倩垂下脑袋:“三哥,能不能说些别的?”
  蒲松龄大声说:“不,我想问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嫁人了呢?你不觉得这事过于仓促?我们之间就算没有缘分,你也不能一眨眼就又嫁了另一个男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雪倩双手捂耳大叫:“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
  蒲松龄仍然在说:“你知道那个姓康的是什么人吗?我刚才在路上打听了一下他的为人,你为什么那么草率?”
  雪倩妙目圆睁:“蒲松龄,你给我立即离开这里!”
  蒲松龄骇然后退半步:“你、你……”
  雪倩突然泪如雨下,扑进他怀里:“三哥,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蒲松龄轻抚着她的双肩。
  雪倩抬起泪眼:“三哥,你相信缘吗?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缘分二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傅雪倩也会和他有什么缘分。”
  蒲松龄闭上眼睛:“我不信命。命太捉弄人了。”他也掉下了泪。
  雪倩替他擦泪。想了想,又慢慢把他衣服解开……
  远处山道上。康仁龙和康利贞两顶轿子正悠悠而来。
  这里蒲松龄告诉了雪倩他快要成婚的消息。
  雪倩手一哆嗦:“是刘家那姑娘?”蒲松龄点头。
  雪倩:“三哥,这是刘姑娘的福气,她比我贤惠。”
  蒲松龄摇了摇头。雪倩一愣。
  蒲松龄说:“这也是我的福气。我能娶她为妻,也是我几辈子修的。”
  雪倩咬着嘴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蒲松龄仰天叹道:“这世上就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世上有衣食夫妻,也有梦中情人。现实与梦幻的双重支撑,或许才是一种平衡。”
  雪倩:“祝你和刘家姑娘结成夫妻,我该送你什么?就送你一个梦吧。”
  蒲松龄:“这倒新鲜,这礼物也太别致了。”
  雪倩抚着他胸前的那个铜钱印胎记:“三哥,这是怎么来的?”
  蒲松龄:“胎里带来的啊。”
  雪倩:“不,这是我给你留下的,我在梦里给你留下来的。”
  她闭上眼睛讲述了这样一个梦境——
  某庄院一书房,极雅致。
  蒲松龄听到院外蕉叶下一曲《湘妃怨》的琵琶声如诉如泣。
  一个背影美人独自弹拨。
  蒲松龄走到门口张望,忽觉胸口奇痛,不禁呻吟出声。
  那女子转过身来,竟是雪倩。
  蒲松龄:“雪倩,你怎么会在这里?”
  雪倩将他扶到榻上躺在自己臂弯里:“哪里疼痛?”
  蒲松龄痴醉地望着她:“你身上真香。”
  雪倩佯嗔地打了他一下:“问你哪里疼痛?”
  “我倒想不起来哪里疼痛了。”
  雪倩解开他衣服,见胸口红肿一块:“都肿得这么厉害了,还不知道痛?你看人的眼光太坏,该生这样的病。”
  “那该怎么办呢?”
  “闭上你的眼睛吧。”
  蒲便闭上眼睛,鼻翅却连连翕张:“妹妹身上真香。”
  雪倩在他鼻尖上拧了一下。然后褪下玉镯放在患处,慢慢按下。肿疮突起一寸多,高出玉镯之外,周边的红肿全部收缩进了镯中。
  她取出一柄薄刀,贴着玉镯割下肿块。疤痕缩为胎记。蒲松龄躺在美人的臂弯里一脸幸福。
  雪倩:“好了,没事了。”
  蒲松龄:“这手术的时间太短。”
  雪倩嗔道:“世上有嫌动手术时间太短的吗?”
  蒲松龄又说:“原来生病有美人陪侍也是一种幸福的事情。”
  雪倩痴望着她的三哥,忽然掉下了眼泪。
  蒲松龄大惊:“雪倩,你这是怎么啦?”
  “三哥,我是一个怨鬼。鬼和活人不能长时间呆在一起。”
  蒲松龄急问:“可有什么办法?”
  “如果能借你一点鲜血……”
  “这有何难!”
  雪倩便躺下,露出肚脐。蒲松龄用刀割臂。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进她的肚脐里。她也幸福地依偎着松龄……
  忽听一声锣响,两人倏地分开。康仁龙得官归来。
  雪倩推开蒲松龄:“三哥快走,这是一个当过山匪的粗人。”
  脚步声近了,蒲松龄这才跨窗而去……
  蒲松龄回到满井庄,远远地便见到爹在门口张望。蒲槃老人在等待着去济南看榜的仆人。
  老人眼睛忽然一亮。老仆人张老头匆匆地出现在村口。
  蒲槃嚷道:“来了,来了。”
  蒲家人争相涌出门来。老仆神情十万火急,一脸兴奋。
  蒲槃急问:“怎么样?老三考中了吗?”
  老仆人不答话:“老爷子,你看这个。”他急急地在怀里掏摸。
  蒲松龄:“张伯,回屋慢慢再说。”
  老仆人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张榜文:“老爷子,三少爷,快,快看这个!”
  蒲松龄欲看榜。蒲槃抢先将黄榜抓在自己手里,双手颤抖着走到案前,将黄榜供在案上,点了香,然后率领蒲家男丁一齐跪下,整齐地拜了三拜。
  蒲槃这才紧张而又神圣地将很大的榜文慢慢展开。蒲松龄等弟兄几个都不敢近前。蒲槃将黄榜看了一遍,没有蒲松龄的名字。又戴上老花眼镜再看一遍,还是没有老三的名字。老人心慌地望着年老的仆人。
  仆人上前急问:“找到了吗?老三的名字?”
  蒲槃:“这榜你没有看过?”
  仆人:“晚上这榜一贴出来,我就请人另抄了一份副榜。我想这榜上肯定有老三的名字,可是我不敢看。我怕我真的看见老三在榜上,心里一激动,就会倒下起不来,于是夜里拿了榜,也不知有没有就连夜往回奔。怎么?没有?没有咱蒲家老三?”
  蒲槃叹一口气。蒲家几个弟兄这才将榜文都逐一看了一遍。整个蒲家静静地,没有一个人说话,连猫走进来也是蹑手蹑脚,将每人看一眼,悄没声息地就走了。蒲松龄望着香烛和门口的鞭炮发呆。
  好大一会,令人憋闷的沉寂过去了。蒲槃终于发话:“黄榜收起来。三年后再考。”
  蒲松龄垂下脑袋。气氛松动了。
  大嫂撇撇嘴:“我一早上起来就准备着给举人老爷弄饭,早知道考不上,也用不着起那么早了。”大哥朝自己女人直使眼色。
  大嫂视若不见:“我们大房二房给蒲家烧了那么多年的饭,老三也该娶一房媳妇回来服侍服侍咱们了。”
  蒲母叹了一口气,蒲父脸色铁青。
  蒲松龄:“三弟多蒙大嫂衣食照应,三弟当铭记于心。”
  大嫂:“什么铭记于心,三弟今后考上举人什么的,当了老爷。心里还会有咱大嫂!”她丢下这一句刺人心窝的话,转身回房。
  一屋子气氛又冷寂起来。没有谁说话,连想咳嗽的也暂时憋着。
  这时王婆进屋,左看看,右看看:“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成了一尊尊菩萨,看看谁来了。”
  刘家姑娘温柔大方地出现在门口。蒲母生怕儿媳妇再会逃掉似的,急忙将她一把抓住。
  蒲槃:“新婚小登科,没有白准备。屋里香烛点起来,门口的鞭炮放起来。”
  一阵喜气,冲散了沉黯。
  新婚之夜。一对新婚夫妇互相依偎着坐在床上。
  蒲松龄柔声说:“为那天晚上的事,我向你道歉,你不怪我吧?但那天晚上你让我找得很苦。”
  刘氏甜甜一笑:“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为了我让你找得很苦,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蒲松龄:“不过,那晚上我也做了个好梦。梦见你,也梦见了雪倩。雪倩是一个漂亮动人的山鬼,而你是一个美丽多情的狐仙。”
  刘氏十分惊讶:“那晚上回到家,我也做梦了。在梦里我是一个成精的香獐,你是一个多情的书生,喜欢放生。”
  “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刘氏:“不讲,羞死人了。”
  蒲松龄恳求:“讲给我听听,我爹说我小时候就雅爱搜神,好听狐鬼。我求你了,要不要我跪下来求你?”
  刘氏:“好啊,我想看看你跪下来是什么样子。”
  蒲松龄连忙就欲站起下跪。
  刘氏娇笑着急忙将他按下:“好,我讲,我讲给你听还不行吗?”
  蒲松龄就闭目聆听。刘氏略咳一声——
  深山中有古屋。屋后有接引山泉的竹笕,还有风碾,水碓。蒲松龄迷恋山中的原始和古朴。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猎人,猎叉上扛着许多野兽。他看见一只獐子拼命挣动着,就向猎人花钱买下香獐。
  他把那小兽放了。那小兽回头望望他,一溜烟走了。
  这时候天黑了。蒲松龄在山谷中迷路,心里不免慌急。忽然,他看见一箭地之外有两盏灯光,便急忙赶去。
  一眨眼,斜路上一个驼背老翁,拖着拐杖行来。他刚想问路。老翁倒先发话:“老弟是谁?要到什么地方去?”
  “晚辈蒲松龄,天黑迷路,那边有两盏灯光,想必是个山村,准备前去投宿。”
  老翁说:“那边不是安乐乡。你跟我走吧,我家有茅屋,可供先生住宿。”
  蒲松龄随老翁走了约一里多路,果见一座茅屋。老翁拍拍荆条门,开门的竟是刘氏。刘氏两眼水汪汪地望着蒲郎。蒲松龄也呆呆地望着刘氏。
  老翁说:“看你这丫头,客人来了也不去温酒。”
  刘家姑娘便去内室温酒。
  她只听外间蒲郎说:“刘家妹妹真是漂亮,眼睛能够传情,样子也很温柔……”这话很是受用,心里有些陶醉。忽然一声惊叫。酒沸出来,着了火。
  老翁进来:“这么大丫头了,做事还这么粗心。”
  席间,蒲松龄与老翁对饮。刘氏给两人斟酒。蒲松龄不时地望着刘氏。刘氏的目光并不回避,甜甜地微笑着,略感羞涩。
  一会儿,刘氏又进内室温酒。老翁说自己有一点不胜酒力,也自去了另一个房间。
  蒲松龄踱进内室,刘氏对他笑了一下。蒲松龄慢慢地抓起她的手,两人就这么双目生动地相望着。蒲松龄忽然一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又拦腰将她抱住。刘氏吓得一声惊叫。蒲松龄慌忙放开手,惭愧得要死。
  这时老翁出现在门口。蒲松龄局促不安。
  刘氏从容地对老翁说:“女儿不小心,酒又沸出来了,不是蒲郎赶到,就要着火了。”
  蒲松龄听得心里非常感激。
  那一夜,蒲松龄辗转反侧,怎么都不能入睡。正神思恍惚间,忽见刘氏进来,便欲挣扎坐起。刘氏按住他别动,一屁股坐在他床前。
  蒲松龄乖顺地依偎着她,忽然说:“你身上有一种冰片麝香的香味。真是好闻。”
  刘氏便在他身上按摩了一会。
  蒲松龄出了一身汗,爬起来说:“姑娘真神,我感觉到比任何时候都神清气爽。”
  刘氏笑道:“你也不谢谢夫人。”
  蒲松龄便抱住他欲作肌肤之亲。刘氏笑嘻嘻推开他,从绣花的衣袖里掏出许多蒸饼。蒲松龄吃得很香。
  刘氏说:“我这样对你,是为了报答你对我爹的救命之恩。”
  蒲松龄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救过她爹。刘氏扮了一个鬼脸,慢慢退出,茅屋也跟着消失了。
  过了几天,蒲松龄又来到深山寻找那间茅屋。但见原来到过的那地方只有绝壁悬崖,几棵老树还在,就是没有房子。天色渐渐晚了。蒲松龄又看见了远处的两盏灯光,便朝灯光那地方走去。那地方有个大宅院,像官宦人家。
  门突然开了,刘氏欣然地从里面出来:“蒲郎辛苦了,请进屋歇息。”
  蒲松龄随她进了后院:“刘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刘氏:“这是我舅舅家。”
  这一次,刘氏非常大胆,一到后院就突然勾住蒲松龄的脖子。
  蒲松龄忽然起疑:“你身上的香味怎么与以前不一样了?有一点刺鼻。”
  刘氏也不答话,急着欲用舌头舔他的鼻孔。
  这时候,蒲松龄发现刘氏脸色大变。蒲松龄回头一看,背后又站着一个刘氏。再看面前,原先的刘氏已变成了傅雪倩。
  刘氏:“你是蛇精,你虽爱蒲郎,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断送蒲郎?”
  雪倩羞愧无语,逡巡而退。
  刘氏这时又道:“蒲郎,我们该分手了。我爹说这一带猎人太多。”
  蒲松龄:“猎人太多?”
  刘氏:“不瞒蒲郎,我是山里的一只香獐。你曾从猎人手里救下我爹,为了报答你,我们才会有一夜相好。蒲郎保重,奴家走了。”
  蒲松龄大叫:“姑娘别走,你到哪里我会跟你到哪里?”
  刘氏恋恋不舍,也泪流满面……
  梦境讲述到这里,一对新人仍相拥着坐在床上,面颊都挂着泪水。
  蒲松龄替刘氏拭去眼泪,刘氏也替蒲松龄拭去眼泪。蒲松龄深情地望着刘氏。
  刘氏噗哧笑了:“说出来也真是羞死人了,我梦里还感觉到已经为你怀上了孩子。”
  蒲松龄神情严肃起来:“孟夫子认为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有仁义之心。夫人刚才所叙述的梦境使松龄非常感动。就蒙受别人恩德一辈子不能忘怀这一点上,比起禽兽,有许多人都是应该惭愧的,这一件事,我当记下了。”说着他就要起床握笔。
  刘氏轻轻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嗔道:“新婚之夜,都快天亮了。”
  蒲松龄这才将灯吹熄。糊窗纸已发出白蒙蒙的亮光。
  这一夜,蒲父坐在床上总是紧锁眉头抽烟。
  蒲母劝他:“今天是老三的喜日,该高兴一点,别总是苦着脸。”
  蒲父叹道:“这孩子,闲书看得太多,你还记得那年,在青云寺?”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青云寺大殿内,高悬的烛光幽暗。一韦驮手拄金刚杵怒立着。小小的蒲松龄高坐在韦驮的臂弯里,就着寺庙的长明烛看书。蒲父突然出现在面前。蒲松龄猛吃一惊,书卷掉到地上。
  蒲父拾起书:“你给我下来。”
  蒲松龄忐忑不安地滑溜下来。
  蒲父突然拧住他耳朵:“这是你耳朵?爹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全当耳边风。这是什么书?《搜神记》、《冥幽录》,都是闲书。爹要你看什么书?是‘四书’、‘五经’。”
  蒲松龄站立不动,眼眶里渐渐噙满泪水。蒲父将佛殿上的蜡烛拔了。
  后半夜,蒲松龄又来到了寺里。
  寺庙后的旗杆墩上插着一根数丈长竹竿。顶端托着一个灯盏。灯太高,看书不够亮。蒲松龄拔下竹竿欲想取灯。竹竿太长,稍稍一歪,灯盏就险些掉了下来。试了几次总是不行。僧人真不知是如何将灯盏放到竹竿顶上去的。蒲松龄忽有所悟,他小心翼翼地坚持竹竿来到井边,将竹竿顺下井去,终于取下油灯。他就着油灯捧起书本。
  蒲父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无声地立在他背后。老人拿出一根蜡烛在油灯上过了火,插在油灯旁边。蒲松龄非常感动,欲说什么。但这时爹已离去。
  ……想到这里,蒲父对老伴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就怕今后心力用偏。”
  新官终于上任,康仁龙搬进了县衙。
  傅雪倩凭栏远眺,地道的冷美人模样。
  康仁龙袍袖一拂,冲着傅雪倩就是几个大揖:“夫人在上,七品县令康仁龙大人有礼了。”
  雪倩的冷脸转了一个方向。康仁龙也跟着转了一个方向:“康仁龙给夫人作揖了。”
  雪倩仍旧不言不笑。康仁龙连忙袍角一提:“下官这就给夫人叩头。”
  雪倩终于说话:“你那头还是留给你向上司们叩去吧。”
  康仁龙一听雪倩开口,喜得什么似的:“啊,下官的头给那个按察使狗蛋大人都快叩破了。”
  他拉着雪倩的手去摸自己额头:“夫人你看,我这额头上都快起茧了。”
  傅雪倩抽回手,冷冷地刺了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头上不起茧能有官当?”
  康仁龙嬉笑:“夫人说得对。我康仁龙没有想到这辈子还真的当上官了,以前怕的就是官,怕给官逮着了。现在不怕了,现在我康仁龙也当官了。别说头上起茧,就是今后头上的茧子与脚后跟一样厚,也值。”
  傅雪倩露出几分鄙夷:“看你这出息。”
  康仁龙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这总比那蒲松龄好吧?他向人家叩头,人家还未必肯收。他当官了吗?他当官了没有?我康仁龙现在是这淄川县的县令。”
  傅雪倩:“人家不当官,人比你干净;人家不当官,学问比你深。”
  “这么说,本老爷倒要去会会那个蒲松龄。来人,传蒲松龄。”
  “没有公事,随便乱传算那一条王法?”
  “那就不传,摆轿。”
  “你摆着当官的威风去见人家,人家还未必就肯见你。”
  “那本官就微服私访吧,戏文里不常有微服私访一说吗?”
  雪倩冷笑一声:“微服私访倒是你的拿手好戏。”
  “难得夫人夸奖,谢夫人夸奖。”
  “盗匪出身,能不会微服私访?”
  “啧啧,又提旧事了。旧事不提好不好?康某现在当官了,堂堂的七品县令。”
  雪倩又冷了脸色。康仁龙就在她脸蛋上拍拍:“别生气,小美人,等本老爷私访蒲松龄一回来,立马就把那个黄脸大老婆休回娘家去,让你扶正。”
  雪倩不予理睬。康仁龙讪笑退出,他真的要去会一会蒲松龄了。
  这天下午,正巧蒲松龄在孝妇河滩头对着河水漫步吟诗。
  康仁龙“微服”来到:“喂,本老爷问你,前面那个庄子是不是满井庄?”
  蒲松龄一怔:“本老爷?”
  “对,本老爷康仁龙康县令。”
  “是不是柳家集那个皮货商康仁龙?”
  “正是本老爷。淄川县的七品正堂康仁龙康县令。”
  “大清律例,为官有籍贯回避法,康大人是淄川人,又当了淄川令?”
  康仁龙一怔:“你是谁?巡抚大人这么说,你怎么也会这么说?”
  蒲松龄道:“说错了吗?”
  康仁龙:“没有错。可按察使刘得厚刘大人一句话就过去了:这康仁龙虽是淄川人,可他的爷爷的爷爷是湖北人,就算他籍贯湖北吧。那刘大人真是英明,我都不知道我爷爷的爷爷是什么地方人。怎么样?咱湖北人,在这当一个县令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蒲松龄不觉将康县令又多看了几眼。康仁龙显得不耐烦起来:“咦,本老爷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那是满井庄吗?”
  “不错。”
  “那庄上是不是有一个蒲松龄?”
  “是有一个蒲松龄。”
  “听说他写诗作画写文章样样精通,学问很深。”
  “大人找他有事?”
  “本官想去见识见识。”
  “在下是他的邻居。他这一阵不在家里。”
  “不在家里?到哪里去了?”
  “到山里去了。”
  “一个书生到山里干什么去?他是山匪?或者和山匪有什么勾结?”
  蒲松龄摇头。
  “那他除了读书写诗以外,也兼做皮货生意?”
  “没见他做过什么皮货生意。如果他做皮货生意,那与大人不就是同行?大人能不知道?”
  康仁龙想了想:“那倒也是,我的上下家都没有这人。”说到这里,脖子一梗:“不和你闲扯了,本大人问你,那个蒲松龄是不是学问很深?”
  蒲松龄摇摇头。
  “那就对了,本大人也估计他没有多少学问。”康仁龙显得高兴起来。
  蒲松龄道:“大人错了,我说我不知道。”
  康仁龙突然压低声音:“喂,你告诉我,他到底进山干什么去了?说明白了本官重重有赏,是不是去和匪人接头?是不是去贩卖私盐?”
  蒲松龄:“蒲家是书香门第,蒲松龄更是清白之人。”
  “那他进山究竟干什么去了?”
  “去深山搜神找鬼。”
  “去深山搜神找鬼?”
  “他雅爱搜神,性好觅鬼。所以有人称他柳泉居士,又有人称他‘鬼狐居士’。”
  康仁龙忽然哈哈大笑:“这么说,那蒲松龄只和鬼狐交往,能有什么学问?”
  蒲松龄:“他有学问没学问我也不知道。前天我隔着窗户听他作一首诗,听不怎么明白,要么我背几句,大人就用棍子在河滩上写下来,看看是不是学问真的很深。”
  “好主意。”康仁龙便捡了一根棍子在手里。
  这时渔夫、牧童、樵子都围来观看。
  蒲松龄咳一声:“一进二三堂。”康仁龙在地上只划了个“一”字,棍子就停在地上了。
  蒲松龄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就又放声念道:“一进二三堂。”康仁龙的棍子仍在地上犹豫。
  蒲松龄:“大人写啊,写下来啊。”
  康仁龙:“妈的哪个进?什么进?”
  蒲松龄似也颇感为难:“我只是隔窗听他这么念,什么字也不知道。这样吧,不知道的字,或写不出的字,大人暂且画一个圈。等到写完了,我们再一块琢磨。”
  康仁龙便在地上写下“一○二三○”。
  蒲松龄又念:“床铺四五张。”
  康仁龙便写下:“○○四五○。”
  蒲松龄再念:“烟灯六七盏。”
  康仁龙再写:“○○六七○。”
  蒲松龄最后又道:“八九十枝枪。”
  康仁龙最后又写下:“八九十○○。”
  蒲松龄:“大人都记下来了吗?”
  康仁龙:“都记下了。不用琢磨,没有什么学问。”
  蒲松龄:“后头还有,一时想不起来。大人把前头的先念给我听听。”
  康仁龙犯难了,圈圈代表的什么字忘记了,不知怎么念。
  蒲松龄度知其意,便敦促说:“大人不妨怎么写就怎么念。反正还要推敲琢磨。”
  康大人便亮开破嗓门:
  一圈二三圈,
  圈圈四五圈,
  圈圈六七圈,
  八九十圈圈。

  蒲松龄:“大人好好琢磨琢磨,看那蒲松龄可是有没有学问。”
  康仁龙便围着地上的字踱圈,口中念念有词:“一圈二三圈、圈圈四五圈、圈圈六七圈、八九十圈圈……”
  众人一齐哄笑。康仁龙抬眼一看,那个蒲松龄的“邻居”已飘然远去。
  康仁龙似有所悟:“他、他是什么人?”
  一渔夫:“他是蒲松龄。”
  康仁龙一跺脚:“大胆,他敢戏弄本官,本官要去满井庄找他算账。那村子是不是满井庄?”
  牧童遥指没有人烟的远处:“满井庄在那个地方。”
  康仁龙满腹狐疑地望望这个又望那个。这时候,一个差役跌跌撞撞奔来:“大人,大人,衙门口有人擂鼓鸣冤,请大人赶紧回去断案。”
  康仁龙趁机下台,哼了一声,随差人回衙去了。众人在背后,一起哄笑起来。
  牧童舞手蹦跳:“圈圈官,只会画圈的圈圈官。”
  康仁龙回到衙门,上了大堂,将衣冠整整,端坐在公案后头。
  衙门外仍有冤鼓声声。康仁龙一拍桌子:“不要敲了。老爷知道了。”
  康利贞在一旁赶紧将惊堂木推到他跟前:“老爷,用这个。”
  康仁龙笑了一下:“他奶奶的,是这个,上回老子被逮住,人家也是用的这一个。”
  于是惊堂木在空中划了一圈这才拍下:“别敲了,老爷知道了。”
  康利贞上前小声说:“老爷,带原告上堂。”
  康仁龙苦笑了一下:“大姑娘坐轿,这还是头一回。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带原告上堂。”
  康仁龙惊堂木一拍,指着两班衙役:“你们都是干什么的?”两班衙役面面相觑。
  康利贞还想再说什么。康仁龙又一拍惊堂木:“你们是老爷?”
  康利贞再不敢多嘴。
  康仁龙嘟哝道:“带原告本老爷还不知道?”他这才把惊堂木又一拍:“带原告。”然后又整整衣帽。
  原告上堂是一个老头,他扭着一个丑恶狰狞的汉子。
  原告跪下:“请老爷替小民作主,这黑手柳二虎,见财起意,杀死了小儿,请大人替小民做主。”
  康仁龙:“慢慢说来。”
  老头:“小儿在外经商多年,昨日回家,这黑手柳二虎拉小儿去喝酒,见小儿布囊里有许多银两,就起了谋财害命之心,趁小儿酒醉的时候杀了小儿。幸亏被店里几个伙计发现,把他掀翻了捆绑起来。”
  康大人:“黑手柳二虎,本官问你,可有这事?”
  柳二虎白着眼睛企图抵赖。
  老头:“大人可以传问店里伙计,他们可以为小人作证。”
  柳二虎慌忙跪倒:“小人供认,小人服罪。”
  康仁龙走下堂将柳二虎看了看,捏住他衣袖:“杀了人连血渍都没有洗掉。你说你是不是混账?”
  柳二虎:“小的是混账。”
  康仁龙坐回公案,又是一拍惊堂木:“你们都听着,你柳二虎更要听着。”
  柳二虎叩头。
  康仁龙:“柳二虎见财起意,情有可原,谁见了银子不动心哩,包括上头的大老爷。但是你不该杀人。你杀了人家的儿子,人家就没有儿子了。好汉一人作事一人当,本老爷判罪犯认原告为父,原告老汉收凶手为子。两下里相安无事,不得再起纠纷。”
  柳二虎赶紧匍伏地上:“谢大爷明断。”原告老头张口结舌。
  大门口又响起了紧急的冤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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