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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在大伙房。

  “你说什么?从前的年月是金口玉牙封的一江风的好年成花大爷——我不是臊你,凭你上过多大阵势!也就跑到这儿三呲六哨瞎噗哧,唬庄稼人……别的就不用说了,就说马傻子拉大队吧,你可知道,义和拳烧慎兴昌大楼你可梦见个影,三十六年跑鬼子,你那时还打屈屈腻哪,你娘抱着你大哥当包袱往井里扔,你今个才赚个大爷的帽子戴,你,你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你也配!”
  “那可是真的,黄大爷喝成盐水也比咱们多喝一两缸,要说头三年六百代的,那你可得数着他老人家——”坐在黄大爷旁边的李二秃不清不楚地说。
  “这话像呵,什么猫的骚的我没见过,什么红的绿的我没经过!”
  花占魁虽然满心的不服气,但毕竟因为是德高望重的黄大爷,加之身边又没有多少人,所以还处之泰然。
  “黄大爷,你别吃了少东家的申斥,拿我捉邪狐气,那么让你说,过去的也就全都没个好年成了,那么人家书上怎说呢,(唱)……人道说龙歌凤舞升平日!这其间是凤舞龙歌大有年……这个,所谓大有年……你看好年头儿是有过的。”花占魁唱完了,忽然又记起了一个比这个更有力的根据,便提高了嗓门,“要不然人家门斗上怎么写着尧天舜日禹甸和风呢?那尧天就是——”
  “这可就对了,可是你能一刀子拉了两半吗?说昨天就是比天堂都好,今个咱们当庄稼人的就一个筋斗跌到屎窖子里去了吗?……哎,这就是了,这不又回到那老话去了吗?六十年一转哪,六十年是个花甲子呀……不过不管他六十年一转,不管他七十年一转,你小子可不用想翻身了,怎么说呢,你是罗睺星照命!”
  “哎,正是——穷人年年有,你我是穷人!”黄大爷又摇着头,悻悻地接了下去,“从古到今,就有为官作宰的,就有受饿挨饥的,你我……”
  “那可不然,穷人也有无饥日,困龙还有上天时,人家打柴的朱买臣怎还当过宰相呢!”
  “那可就得两说着啦,人家有那个书底儿呀,你,你怎样,你斗大的宇,认识了两口袋,你要考唱本呣,你是鸳鸯湖的状元,哈哈——”
  “黄大爷,这是怎么说的呢?少东家跟前没抽着个顺当烟,竟拿我撒酒疯……”
  “哎,我说话,不过也就是痛快痛快嘴罢了,像咱们这一堆这一块儿的,还能有什么说的呢,反正就得安分守己,凭命由天罢啦!还敢有什么妄想?人家让咱们过一天呢,咱就过一天,人家不让咱们过呢,咱们就不过……”
  “那要像你说,咱们就得辈辈受大穷了,是不是?”
  “不那么说呀,你打怎的,可也就差不多呀。”
  黄大爷把迟迟的眼光,空空地望着前方,脸上透出一种老年人脸上所特有的苦笑,寂寞地在沉思着。
  “那么,他们丁家的祖宗不也是一跨车子推上来的吗?”花占魁忽然想起了这句有力的反攻,便把鼻子狠狠地冲着黄大爷,毫不容情地问着,“怎么偏是人家就能有今日的势派呢?”
  “对呀,你这句话问的就算有心,都是一样的祖宗,都是一跨车子推上来的,怎么人家就脚踩着咱们头上呢,怎么咱们就是人家脚下的泥呢?——对呀,这是怎个景儿呢?”黄大爷又恢复了他清谈中的一切的兴趣,磕去了烟灰,重新装了一袋烟,便拿出老前辈的身分来,有斤有两地说道,“要论这个细情,那你可就是知其外不知其里了呵!……人家的祖宗是积过德行过善的,你的开山祖宗得的羊角疯,就是人家祖宗给治好的,这个你得知道呵。人家的阴宅阳宅,都是自己看的相口,那时候,这边新荒界,风水都没破,人家一包大揽一古脑儿把风水都给占去了,你小子眼气行吗?你有这个造化?人家的气脉多旺呵!一个四大爷就拔风水了,而且,而且……人家,人家还有胡仙财哪,胡仙财;你想想——胡仙财……”黄大爷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虔敬。
  “那可真是,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听说,听说这个奶奶就是个发猪财的呣……”又是李二秃的乌刺乌刺的声音,说完了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哎呀,我的二爷,凭人家那大的家业,还发什么猪财,你打就像咱们这个庄稼院的主呵,一年养活两口瘦客郎子,不长灾不长业的出息个半膘子,就算发猪财啦?……我的二爷,告诉你实说了罢,人家就是发猪财,也是个金母猪……你懂得啥?”花占魁正一肚子别扭没地方发落,便都出在他身上了。
  李二秃涨红着脸,退到炕头旮旯里,不再言语了。
  “这个奶奶我可没见过,从前那个奶奶,是黄大爷的姑娘——可不是我这黄大爷,是鸯鹭湖的那个,大山的爷爷……我见过,模样儿标致,心思忒灵,长得像灵精似的——那真是!”黄大爷使劲抽了一口烟,刚想接下去……
  “听说是抢亲呣!”花占魁又提起了兴头。
  “说起那话可长了,要论人家丁府上,说谁的,谁不得敞着口儿给,可是那时候,要论说莹姑娘的模样儿真算是全城的都督,就是现在的老爷,那时还是金花秧子,在戏台底下看中的,便托人非娶不可——”
  “听说是糟拌死的呣!”
  “那是!过门之后,顶得脸,挺占上风,是老爷的心上人……就是跑鬼子那年作贱死的……”
  “这个少爷就是她跟前的吗,怪不得那么牙爪!”
  “那呢,师长才是哪,这个是——”
  “他妈的,今个可让我掏着了,今个可让我掏着了!他妈的!”三缺嘴还没迈进门槛呢,便震山价喊,满脸的大汗。
  “你掏着啥啦!”花占魁好奇地问。
  “我就说呣,年前年后总得有他妈一道财气,这回算他妈的让我掏着了!”三缺嘴矜夸地向花占魁走来。
  “什么便宜的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看!”花占魁又向前移近了一点儿。
  “他妈的,我买了两双皮鞋,你说多少钱?”三缺嘴把两个灰色的纸匣,卖弄地从腋下拿出。
  花占魁这才看见那个奇异的匣子,自己埋怨自己的眼力不济。
  “你他妈穷小子还配穿皮鞋!”
  “你不用管了,你猜多钱?”
  “几双?”
  “两双!”
  “两双,两双还不得——六块钱,六块!”
  “什么?多少?六块!六块你买一双呣,许不大离了!”三缺嘴的神气颇有几分看不起他似的。
  “八块,再多一个子儿,你小于也动不起庄!”
  “我实告诉你罢,哈哈——”三缺嘴得意地笑了,露出一溜虫蛀的黑牙,“连鞋带匣,才他妈一块六毛钱,八块,八块,我他妈挫骨头渣子我买它!”
  “假皮子,假皮子!纸的纸的!那他妈的没冒,我吃过亏,我经过的,我经过的多!”
  “这个可不比那个,一不渗水,二不拖泥,三不打哧溜……”三缺嘴像藏着至宝似的,把匣子小心地掖在身子后边。
  “你别他妈秃露眼子光放屁,拿来,我看看……嗐,原来是橡皮呵,你搁那儿买的?”
  “呵,什么,象皮?那可是好东西,马下骡子猪下象,象要下出来,三月一拉皮子,一年就长一房多高——那结实呀,从前金銮殿前的一文一武……”黄大爷也俯过腰来,眯缝着眼不相信似的细瞧。
  “不是,这是橡皮,不是象皮。”花占魁瞧不起他似的急口地剖辩。
  “说的就是象皮呵,我知道,要是在从前,金銮殿前头皇上封的……”
  “不是,不是,这是日本货,什么?——太——阳——牌——自由——鞋!呵,劳——动鞋!”花占魁侧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着那灰色的软匣皮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读得很重,读完了,才又向大家很矜夸地扫了一眼。
  “呵,日本货!”二秃子也凑过来看。
  “日本货没好的,都是骗咱们清国钱的!”黄大爷像见了毒药似的那样害怕,一边摇手,一边就往炕里委。
  “可别说那个,你身上穿的就是日本货!”——看见大家已经不像方才那样的热心与激赏,三缺嘴便向着黄大爷大声地说。
  “放你娘的屁,我这是王家机房的真正的老机头!”黄大爷拉起了身上的浆捶的大褂,气得胡子都有几分发抖。
  “这可是大爷你说的,这可是大爷你说的呀,可别一个嘴拉出俩舌头来呀,王家机房去年封的纺车子,一直到现在让日本货顶得没开机!”
  大家伙听了也都哈哈地笑了。
  黄大爷脸上红了一下,方大声地说:“这是去年我陪送匾丫头出阁留的厚成,用你个杂种嚼舌根!”
  “嗯,这还有个八谱①,可是厚成完了呢,还不得也得给日本小鬼赶网!”三缺嘴得胜地端详着自己的鞋,二秃子拿起一只来,里里外外地看。
  
  ①八谱,差不多之意。

  黄大爷第一次受他的抢白,心中老大不快,嘴里拼命地吸烟。
  “你今个可真有点犯上了!三缺嘴!”
  “大爷不是我冒犯你,实在是实情。你看吧,慢慢咱们爷们的高粱米种也得用日本种了。怎么说呢?从前咱们谁家种白谷子,自从日本人一说白谷子好,是不是你我都种白谷子了,明年谁家要吃点黄谷子就得登天!现在咱们什么事就得跟着人家的屁股后头转。人家说是一,咱们就不能说是二。”
  三缺嘴一面满嘴吐着吐沫星子,一面把鞋子用纸包好了,放在行李底下,完了又着实按了一下,才郑重地回过头来。
  “不用说别的,就说人家日本鬼想的洋法子,配的猪种吧,元宝耳朵大身子,胖得像个牛犊子似的,浑身是膘,哈巴哈巴地都喘不出气来!”三缺嘴今天非常得意,口吻里很有点盛气凌人
  “那猪肉,我吃过,泄口,泄口①!”
  
  ①泄口,即吃了没滋味,甚至有邪味。

  “啥,你胡说,泄口,泄口不撑冒你眼珠子!”三缺嘴一看花占魁竟敢于驳正他的话,便非常地气恼。“泄口,泄口,人家使的是绝法子,咱们的小鸡子到人家的手里一摆弄,就出二百四十个蛋黄还有多,咱们他妈的怎的,咱们的铆个大劲,拉出蛋黄子来,才一百二十蛋,这不是绝法子?这不是绝法子?我在公主岭亲眼见过,你们,你们,哼!”
  看着三缺嘴这种瞎冒邪气的好笑,大家都有点不理他了。
  花占魁一看这小子今天买了一双便宜鞋,便把我花占魁都不放在眼里了,心里非常地气恼,便想当着人面给他个下不来台。
  “三缺嘴,你小子,你就拿日本人当祖宗去吧,你明个要有儿子,一下生便是两撇小仁丹胡!”
  “你妈拉个×,你他妈高颧骨,小矮巴子,才他妈像真的小日本哪!”
  “你——妈拉个×,你妈要不让小日本上炕,你他妈怎的就非得偏向着他说不可呢!”花占魁本来有几分说笑话的打趣他,可是看三缺嘴居然会骂到他的尊容上来了,便只有短兵相接了。
  “我向着他了吗,我向着小日本了吗,我向着他我天打五雷劈!他要灭良心,他今天半夜子时就得咽气!”三缺嘴很有点老羞成怒了。
  “你他妈说谁呀,你家里有他妈的什么样的阔嫖客?你便目中无人!——你三婶贴上了小日本啦,你就敢对我挺腰。”
  三缺嘴意外地浑身一抖,出了一通黏汗,但是更红着脸,直着脖子喊:“放你娘的屁,他家里狗屁的事,我管得着吗?”
  “你们都是一律的根种!”
  “你妈拉个×,你是什么根种?——杂种×的,我给你开瓢,我看看你狗肉包子包着的是什么揍的馅?”三缺嘴一看因为三婶和李翻译不清楚,便把自己也打到洋奴堆里,跳着脚劈手就打过来。
  “你动手,你动手,我把你的小腿子摔两截!”
  三缺嘴一听见是舅舅的声音,眼前便一黑,全身的强硬都酥软下来了。
  “杂种×的,我怎么会把你带出来了呢,给我丢人!”老田凤走过来,举起了烟袋便向着三缺嘴的头上打。
  三缺嘴一只手护着头,一面便吃吃地说:“他,他,他,他说我三婶——”
  “没的事,大家说闲嗑儿,人劝他别买日本货,他就吵了!”黄大爷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热心,夹在中间来劝解。
  “杂种X的,看大家都盼你好,你怎么都拿着好人当作驴肝肺呢?我就说呢,人家他妈的不买日本货,偏你他妈的买就犯款!”老田凤觉得花占魁背地里欺负三缺嘴实在太给他难堪,所以话一出口便带着火星子。
  “没有说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黄大爷一听老田凤话里有话,就连忙又横在中间给大家破解。
  “偏是他妈的出了你他妈这样一个大游杆子①,鸳鹭湖的人可都让你一个人给丢尽了,真现世,我都替你寒碜!你还恬脸活!”老田凤指着三缺嘴大声地骂,又跳过来要打他。
  
  ①游杆子,即二流子。

  老田凤本来就看不起花占魁的不尴不尬的鬼样子,又加今天在衙门口大堂前的照壁上被小捋给捋去三块钱,想不到在事情头上闯了几十年的他,今年也居然会在海水浪牙的大堂前栽了筋斗,真丧气——一年也不能顺当了……心里一想怒气便更盛了。
  花占魁一听话里骂的正是自己,可真火了。
  “我可告诉你,姓田的,咱们是祖上三代好几辈子,亲上接亲,戚上结戚,咱们人都有个脸面,你是高山点灯名头大,海里栽花有根恒,凤凰城上的得胜鼓,传你的名儿到九州!你是田四爷,你说我游杆子不假,你可得给我拉出边栏四至来,我是游了你的老婆了,我是游了你的闺女了!我姓花的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外号叫花大游杆子,托了我大哥的福,横草不吃,坚草不拿,坐吃山空,早就挂了号了,你小于怎的,你能把我怎的,你有多大脓水?你就当着大家挤咕挤咕,我就算叫了号了,我让你当着大家翻个白,让你看看!”
  花占魁说完了扔下了水烟袋就跑过来,向老田凤的怀里就撞头,嘴里乱喊着:“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就交代在你的名下了!”
  “你来,你小子,你来,我今个就跟你拚了,我今个就算听你胡了,你手把我怎的,我知道你老爷是刀笔邪绅刘铁笔,我看你能把我怎的,你今个敢动撼动撼我,你动撼我一根汗毛,你得跪着给我扶起来!”老田凤四叉腰子举起了烟袋就向他的头上打下去……
  “你们是怎的了,呵?你们都不顾颜面了,这是伙房小店吗?这是,呵!这是鸡毛房吗?呵,要让上房知道了可怎么办?呵,你们都疯了吗?”黄大爷破死命地相拉相劝,心里埋怨他俩的不知好歹。
  功了半天,幸而还是王发和万牛子他们从街上买东西回来,把他们强死巴活地拉到南园子去和解去了。
  屋里,黄大爷心里恼恨他俩的不给自己面于,在炕头上和老刘发不住地唠叨。
  “哎,都是没到火候,压不住五火呵,人活着还有舌头碰不着牙的吗,万般都得往开了想呵,没有过不去的呵!啥事要往开了想,一天云彩就都散了!”黄大爷喘息了一会,才对着坐在旁边的刘老爷对着了烟袋,感慨地谈着。
  “要拿昨天的事来说吧,要都像李大邪火那么办不就砸锅了吗?”
  “就是说呢,我昨天为了这事一夜都没睡觉,我就纳闷,少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刘老爷暗暗地笑了一下:“我想呵,少爷是这个意思——”刚说到这里,可是自己反而也觉得摸不清楚——
  “不过大山这小子太混蛋了,他们简直杆儿的骗咱们哪,他一口应声地说已经和少爷打通关。说咱们只要一推地,少爷便要怎么的就怎么的了。那成想,跟少爷一对证,怎么样?结果满不是那回事。人家就不怕你推,不推也不成。咱们本来的法宝都见了金钟罩了,让人拿着咱们的榔头打咱们的脑袋!这叫什么事呀?唉,真是人心大变,说不定大山这小子还是少爷买出来使托的呢!”
  “黄大爷,你可别说那个,那天不是你我都主张推吗?最后不还是由大爷的嘴出的公吗?——那么说咱们也吃了钱了吗?”
  “我不是说那个呀,我就是猜不开这个闷儿①!”
  
  ①闷儿,就是谜子。

  “哎,他们是血心对待咱们噢,你怎么还埋怨人家呢?”闯进来的是杨大瞎的声音。
  “什么,都是他骗了咱们了,现在他妈弄的非上江北不成,我的新捉的鞑子马往那销放呵——”是白老大带颤的声音跟在后面。
  “不能,那不能,大山不是那样人,不过,少爷——那小——子诡计多端,把他也制了!他也没想到——”
  几个青年小伙子,踢趿趿地先走进屋来了,如同没有看见这两个老头子似的大家又热烈地谈着。
  黄大爷刚想问问他们老田凤他们和解了没有,用不用我亲自出马?一想起田凤打架的时候他们并没在屋,便又把老眼一抹搭,又掉过头来和刘老爷低声地说话。
  “大白话,你得跟他说,是咱们对不起他。”杨大瞎要哭了似的又揉了揉眼睛在那儿痴想。
  “哎,我是刚强志气一辈子,想不到到了今个会变成了个不出火的炮仗!唉!”李大邪火自谴地摇着清癯的斑白的头颅。
  “昨天你怎不说话哪,今天才想起对不起来了。”白老大埋怨着杨大瞎,用脚无力地踢着一块砖缝。
  杨大瞎悲哀地耷拉下头,一声也不吱声。
  “昨天要有一个小子敢忍一个肚子疼,冒高地喊一句:‘呸,你不租就不租,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看他妈撂荒的是谁家的地!’他小子也不敢撑得那么硬了,他看咱们太软,他不硬怎的,要搁我我还硬哪,这年头儿就是这个,你越给他磕头,他越用脚卷你的下牙巴子!”白老大显然是太兴奋了,脸上泛起了一层发烧似的红晕。
  大家都无语了,杨大瞎暗暗地点了点头。
  “唉,什么也不怨,只怨咱们没小子骨头,没到房檐子底下就觉着脑袋疼。唉!咱们这一群算完了,就看着人家在咱们前门放火吧……唉,我们都不是人,连我也在内,要是在十年前,我要不掐着那小子的尾巴,把他摔死,我不姓这个李,我大头朝下来见你们,可是如今怎么样……完了,随着人家掐圆就是圆,随着人家掐扁就是扁了,唉……”李大邪火就像自己把自己宣布了死刑似的那样伤心。
  “我想呵,他是这样的,他先把咱们一下子都撵了,他知道咱们自然是非种地不可,庄稼人不种地干么去?要种地,不种他家的,这时候上谁家去租去?而且咱们谁不欠他的钱?然后他再拿起来,你们谁要想租地,就得听我的,把柄在我手里呢,让你怎的你就得怎的,要不然你就不租!你看,他岁数不大,他多狠呵……唉,可怜咱们都落到他手心了,连大山那小子也让他玩了……唉!现在我想起他来,我也不怨他了!”
  “老大,你还说这些干么?咱们抖搂抖搂上江北去就结了!”张大白话又提起了江北。
  “得了,你一个人先走吧!”白老大直着眼瞪他,张大白话惨然地低下了头。白老大也觉难过。“唉,能说走就走吗?也不是土皮上的蚂蚁呀!而且你走也得到上秋呵,这时到那边晒牙帮骨!”
  “我×他妈,真的他妈人家他妈的都起事了,咱们他妈的还睡在鼓里呢!”崔小虎满头大汗一跨进门槛就没好声地喊,“我日他娘,我们他妈的都是一团臭草包!人家他妈的都干起来了,咱们还挺着脖子挨刀,听人家的喝,我日他娘!”
  崔小虎两眼放着红光,怒张着要噬人。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刘老爷看着他眼睛有点害怕,眯缝着眼,不敢正视他。只是眼神在眼皮底下向他溜。
  “非起事不可了,分大家!”
  三缺嘴听得呆了,咧喝着嘴嘻嘻地傻笑。
  这小子疯了吧,黄大爷皱着眉头,脸色铁青的和刘老爷对看了一眼。
  李大邪火凑到他的跟前,摇着他的肩膀。
  “你怎的了?你说的是什么?小虎子!”
  小虎子红涨着脸,冷着眼看他。
  “你怎么的了?小虎子!”
  “他妈的,泰发堂的大管事让地户给插了!”
  “谁?”
  “什么?”
  “啊——”惊疑,兴奋,大家都咧开了嘴,半天半天合不起来。
  “好!插得好!”李大邪火的脸上凶残地大笑着,其实所谓笑,就是脸上的肌肉极其痛苦地极不自然地痉挛与歪扭。
  “是好娘揍的!痛快,插得痛快!”张大白话也转过颜色来,拊掌称快地大笑着。
  杨大瞎苦闷地摇着头。
  “可反边了……”刘老爷向里缩了一下,又看了黄大爷一眼。
  “非得这样治他们不可了,那干巴猫似的老太太更会弄得庄稼人非插他不可,插得好!”
  李大邪火也没心去听身后是谁说的话,便拉过来崔小虎的膀子拼命地摇着:“到底怎么一回子事?你说,你说!”
  “先是大家一齐下的手,后来邵越一个人报的官,一个人都顶过去了,嘎巴溜脆的好汉子!一个人没咬——他今个在大堂上,说话像钢梆子似的,他说人逼得没活路了,他们净指着穷人过年,非他妈一刀子一个不行,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杀一个够本,杀两是赚的……”
  小虎子的眼睛湿了!几乎像小孩子似的哭出。
  杨大瞎苦楚地沉思着。
  李大邪火眼睛瞪得像钢铃似的,他正在炕沿缝里拉出一根草来,使劲地团在手里,任着让草把手心都扎出血来,他还使劲地攥着。
  坐在炕头的黄大爷才在小虎子的话里听明白了一切,便拿着教训的口吻说:“我就不信这个,一个对一个,穷人能有多大脓水,人家有保甲,有警察,有大兵!”
  “怎么的,我们他妈有锄头,有二齿钩,摸着什么就是什么!”
  “枪都在人家手啦,奉天北大营一天出二百枝!”
  “你是谁买下的让你替他说话。”小虎子抹了抹眼泪就冲上炕头去。
  黄大爷衰老的神经不由得一震,全身的细胞,都像起了鸡皮疙瘩似的,脑袋立刻便缩进了腔子里一寸。
  “你这,你呀……唉;”小虎子小孩子似的看着他那害怕的样子,举起来的手不由得又颓然地落下来了。
  “哎——”忽然的一股子青春的热血,又奇异地在黄大爷的血管里流动,他像全身又注射了一针精力似的,感觉到又回复到青春,那时,他是两个肩膀扛个嘴,跑腿子给人家扛年作,也是因为天旱,大家推地,一下子说砸了,他一拳打倒了刘赈搭,结果,自己领了头,一家去了二石粮……不想,如今,唉……
  他看见小虎子一身栗子色的五花肉,在那带着汗漉漉的小布衫里,叽啦咕噜地乱滚,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怜惜……
  他看着小虎子的满脸复仇的光辉,他不但不再引起他的恐惧,他反而觉得有一种宏阔悲壮的感情在他的眼前闪耀!
  “唉——你们不知道我的心呵,我见过多少次了,我年青的时候没做过吗?——唉,你就瞧咱们鸳鹭湖大山的爹吧,你们还不知道吗?不服气了一辈子,结果能怎样呢……唉!我还能不想好吗?……”
  他喃喃地作梦似的自语着,老泪也不期地昏迷了他那双灰色而凄迷的老眼。
  刘老爷掏出了烟袋想抽烟,看见黄大爷的悲伤的神气,刚想说话,但是一转念却又不说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王发他们都从南园子回来了……
  “我说夫妻无隔宿之仇,你看……”先传进来的是万牛的声音。
  “人怕见面,树怕剥皮,还是田四爷有涵养,大度!”
  “都是父一代,子一代的,不能掉小脸子,明天咱们喝一杯合和酒,大家哈哈一笑,百事皆无!……他们还说快来请黄大爷来开解吧,我就说,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请他老来更显得是生分了!这个锅我这小人马也锔得上,你看两家都给了我面子!”拔尖了的大约是王发的声音。
  “宰相肚子能行船哪,仇疙瘩是结不得的。”
  大家伙前簇后拥地把两个口角的主角拉到大伙房里来了。
  于是伙房里腾的人多了,上街买东西的地户也都陆续地回来了,屋里搅起烦躁的噪声。
  大厨夫把馒头蒸好了,又在外屋添火熬菜,勺子敲在锅沿上不住地发出急躁的碎响。
  晚上。
  炕也特别地热了,炕席子都冒了烟了,崔小虎跳起来把它支起。
  黄大爷和刘老爷还靠着热炕洞子坐着一袋烟一袋烟地抽,老田凤躺在他俩跟前装睡觉。
  连二的大炕,炕头,现在已经空了,行李卷都卷在第四个洞的脚根底下。支起来的席子底下,都填满了汗漉漉的破鞋,发散着不可抗拒的奇异的恶臭,一个裸露的石印的女人,下半截,已经让篷起的席子给吞入,只剩下几个用画眉炭子写的字,还隐约地蜿蜒着几道粗鲁的字迹——“鹅字飞去鸟,日在正上高,主字无了头……大碗河拉一屯……”字迹又像是受了谁的呵责而被抹去了一些,所以旁边便都化作了几只毛烘烘的大手印了。
  手印伸张地往上爬,几个血红的臭虫血都在食指尖上抹着,一挂丝线样的塔灰,像从手上牵出来似的一端挂在锅梁上。
  梁上已经落满了一大钱厚的灰尘,两个虎头牌,峥嵘地在那里怒视着,两副半黑半白的军棍,精致地交叉着。
  再靠墙角那边的,是一个装潢秀雅的三弦,一个褐色的布袋里装着一面梨花大鼓……
  花占魁赞叹的向那两件奇特的东西,刚想要唱一句,但是一看见头向里躺着的是老田凤,便憎恶地看了一眼向外走去。
  “富的呀,富的呀,都得一个一个的咯崩咯崩地死了……腰斩三截……”张大白话不知在什么时候喝醉了,杨大瞎和李大邪火把他搀过来,放在炕梢上躺下。
  “穷人是男人托生的……富人是女的托生的……大粮户都是……都是兔子……托托生的……”张大白话浑身烧得滚热,翻了个身,“什么?……你有三碗吃两碗,有两碗吃半碗,你碗打了,手也砸了呢!……”
  张大白话又翻了个身,嘴里嚼了一些一点也不清楚的话,又似哭似笑地闹了半天,才像一滩泥似的睡下去了。
  屋里的人愈来愈多了,小半拉子送来一盏头号吊灯,挂在屋子中心,屋里多出一层雾一般的晕黄的灯光。
  王发今天觉着给老田凤说和了事,心里十分高兴,便搓着手凑到黄大爷跟前:“大爷,咱们也得研究个究竟呵,寡这么相着也不行呵,撇得大家都火龙了,干瞪着眼没法子想,这还行吗?”
  “可不是怎么的呢,我也是心急呵,今天早半天我就和刘老爷研究,也想不出个主意来呀——我到老猜不透少爷的心。”黄大爷觉着炕太热,向外慢吞吞地蹭了一蹭。
  “刘老爷呢……”
  “唉,我也寻思不出个道儿来。”刘老爷细想今天晚饭后偷空想去见丁宁,可是少爷没见,所以他的心里也飘忽的,不知道少爷还是另有机关呢,还是嫌他办事办得不好?
  “我看少爷是呒这个意思,少爷的手段是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完了你吃不了撑胀了你肚子,他再用小棍敲得你肚子疼。”
  “我看只怨大山那小子,那小子花言巧语把咱们卖了!”——刘老爷拍拍地磕着烟袋。
  “我不怨大山,依我看,怎么说呢,那小子倒是一片热心,想把咱们都逼上梁山,非和少爷牛上不可,到那时他丁家怎的,他丁家也没法,地都不种了,没有的事——你别看现在少爷这么说呀,少爷是端着架子等咱们去求他再租哪!——那时自然可以退点粮了,那成想咱们一出手就软,结果全砸了!”
  黄大爷惋惜地又不相信地把脑袋摇了半个圈。
  “现在怎么的,只有再软下去了,武大郎的家伙,硬也硬不起来了。”是刘大爷的声音。
  “哎!——”王发半歪着头,把眼看定他,“怎能这么说呢?别灭自己的志气——哎,道多得很哪——怎能那么说呢?”
  “那么你的高见,你说得怎么样呢?”刘大爷口气里十分的不以为然。
  “哎——”王发轻轻地摇了一摇头,似乎不满意他的说法,又似乎想摇出自己的议论来。
  “依我想呵,我们硬起来!我们就不租,就都推!你看现在这不都摆在这儿了吗?他的地不出租也不行,没的事,天底下没有三四十处窝棚撂荒一年的人家,天底下也没有三四十户的庄稼汉都推地不种的事,就打算有几份上江北的,像张大白话那样的吧,也没有都去的,这不是拍拍屁股就走的事呵!没那么容易,所以将来总得有一头打回头来不可,不是咱求他租,就是他求我们种……”
  “这倒是呀……是的,这料得很对。”黄大爷点了点头。
  王发刚想把头摇成一个圈儿自鸣得意,忽然老田凤卜扔家伙从黄大爷身旁跳起来:“哎,王九爷,你算说到我的心上了。”
  “呵,田四爷你还没睡着哪,哈哈哈!”王发高兴地大笑,自己觉着从这以后在鸳鹭湖畔也算出头露日了,不枉自己奔波了一辈子的心血了。
  “硬?……”刘老爷怀疑地嘲讽地念诵了一句。
  “硬!对了!”老田凤了边擦着汗,一边挺了挺腰,眼光又像从前似的光毫四射。
  “现在是非硬不可了,要是我们低三下四地再跪到少爷跟前去求情,哼,你猜怎么着呵?我们就都得听着人家的发落了,任凭人家叫咱们怎么的咱们就得怎么的了——他说按原租的到这里来画押,不按原租的滚蛋,那么,我们还是滚蛋还是画押呢?不滚蛋咱们就得按原租,按原租到上秋就得喝西北风,这是少爷给咱们摆的独门阵——你不着这头就着那头!”
  黄大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刘老爷刚想说话,老田凤便拍着大腿:“王九爷,从前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这么一套经纶,你说的都头头是道呵,如今咱们要撑起了呵,暗中托大管事一说和,两头心里明白,他少去点,给咱们作点面子,咱们就顺水推舟,一推六二五,退一升也租,退一斗也租,你说是不是?……”
  “沿有那段理,从前咱们拿退租吓唬他,人家还不退哪,如今晚,咱们上赶着人家去租地,人家还反过来给咱们退租,天底下有这段理?……”
  老田凤冷笑了一下:“刘老爷你可是老了,天底下的理就在这块儿,少爷的脾气你不知道,从前是咱们拿着他,所以不成,现在是他拿着咱们,所以就是一个字——成!”老田凤说完了就对着王发笑了一笑。
  “要按着你说的,那么我们要一个劲地软下来,那不更是他拿着咱们了吗?那不更容易成了吗?”刘老爷鄙夷地一耸肩膀,“这是什么理呀?”
  “唉唉!”王发对老田凤笑了一下,“这个理你可就不知道了,少爷这个人,哎——还就是怕硬不怕软,你硬点他才愿意给你个好看瞧瞧,你要软到底,他才。哎,一脚踩到你泥里去!”
  “我不懂!”
  王发和老田凤惺惺惜惺惺似的对看了一眼,便说:“看看他们别的户都怎样了吧!”
  “我们也推!”
  老田凤一回头,一看是杨大瞎不知是什么时候坐在他们旁边,在那里凄眯着眼。
  “好,你们也推,好!”老田凤又用眼睛向他扫了一眼,想看出他心里真实的感情。
  杨大瞎似乎又看见了大山的火炬似的怒眼:“你们还咬着牙推,再支持三天,那边就得跟你们说小话!……”
  “不过——”老田凤掂对着话是怎么开头,“不过是这样——咱们够个坎儿可就得撒手呀,别死搬庄,是不是?”
  杨大瞎还继续地沉思着。
  于是老田凤又和王发仔细地讨论怎样推……
  刘老二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坐在一旁偷听着,他想这回他们的主意可让我听来了,上回那个头功让程喜春抢去,结果闹得大得脸,把我都压过去了,这回我可……哼。
  刘老二记准了王发和田凤的话,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一出门,还暗暗地默背了一回,生怕到少爷跟前忘记。
  迎面来的大管事低着头走着。
  “大爷——少爷在那呢?”
  “你有什么事?”
  “不,不……”刘老二红着脸,“不,少爷吩咐的……”
  老管事也不理他:“你自己去找去吧。”便向伙房走了。
  二厨夫看见大管事的走来,便招呼大厨夫:“大爷来了。”
  “呵,大爷来正好。”大厨夫用手抹着围裙,“太太今个摔两遍家什了,怎么我这几天的菜味,就怎的也弄不对口味呢!”
  “唉,太太这些日子心情可大变了哪。哎,你就细着点心做吧,答对她个乐和……”
  大管事说着便转伙房里了。
  大家一看见大管事的进来,躺着的便都坐起半身来,坐在炕沿上的就都站起来了。
  “坐着坐着!”大管事连拱手带点头。
  坐着炕梢的李大邪火正捧着发烧的头在苦想,忽然听见大管事的来了,便憎恨地向他龇了龇牙,觉着脑袋一阵剧痛,又捧起了头。
  “没吃饱吧,太简便了,太简便了。吓吓。”老管事照例地客气着。
  “那呢——吃得饱饱的,在家里那里有馒头吃呵!”黄大爷的眼睛拉成一条线,眼角上堆满了笑意的皱纹。
  “哈哈,我知道黄大爷不能挑我,田四爷,刘老爷……哈,都没说的,王九爷,你自己抽,我刚拍过的。”老管事把烟接过来,又递还了王发。
  “唉,我是脚不点地的忙呵,没法子,一整天也没说过来看看大家,多包涵,多包涵……”
  “说那里话,说那里话……哈哈,能者多劳呵。”王发挂了满怀的得意。
  “嗐,反正见天是钱财地亩,来往人情,大门一开,就是这个……”
  “可不,大家有大家的事,小家有小家的事,反正都是为的活着。”
  老管事刚一张口,忽然看见南炕上的人们都像波浪似的一动,脖子都伸长了,眼睛喷出光亮,向老管事的身后惊视!老管事不解地向后一回顾,忽然看见丁宁立在那里,他全身一凉,神经整个地一抖。
  “呵,少爷……”老管事卑恭地低下了上半身,遮去了脸上的表情不让地户们看见。
  “你们的租粮今年统统的全免!”声音是庄严感动的洪响,打进了每个人的耳鼓。
  “你们听见了没有?”声音像狮子似的一冲,丁宁的头颈昂然地竖起。
  丁宁的眼又像火舌似的在大家身上扫了一过,便沉静地走出。
  突然的降临,突然的走出,大家的眼前都还有一个有强光的彗星的巨尾在闪烁似的,惊疑不定。
  刘老爷的耳朵像打雷似的嗡嗡。
  怀疑,不解,不安,大家都互相地惊视了一下,不知所措。
  “哈哈,你们都听见了吗?少爷今个——”老管事的干咳了一声,“今年早晨就和我商量,哈哈,我过来就是为的这个……哈哈……”大管事又在脑子里苦想了一下,“我和少爷商量,统统都免二成,二成,大家记住了府向来是怜贫恤苦的,亏不了你们,哈哈……方才少爷就说亲自出来对你们说,我就说,少爷不必,我一说他们也能听懂了,少爷呣,还自己走一趟,哈哈……你看少爷是郑重行事!”大管事一身狐疑,但忙着用一阵通畅的大笑给赶出去,又不露声色地坐定了和大家谈天,虑炼免二成的文书来由大家亲手画押。
  外边刘老二找了半天少爷没找着,一看少爷从伙房里走出,心便凉了。我刚听来的秘密这回又算白饶了。他垂着手立在南道上,等着少爷看见他,他好再图一个意外的机会。可是丁宁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迟迟地低着头在他面前走过,向二门里走了。
  刘老二不解似的望着他的背影,半天半天才想起了到伙房里去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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