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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一只魔手。

  继承大爷的呢,是小爷,小爷与大爷最相同的一点,是大爷踢过赵大人的供桌,小爷骂过马监督,结果,马监督一个气迷心,回到家里枕着四姨太太的手腕死去。
  小爷是父亲辈,盛朝的喜悦和末世的哀感正丛集于他一身。
  他有胆量在一个慵懒的春光里,和着自己的情妇走到郊原的绿野里,把自己的筋肉运动的音节吻合著麻雀的压着麻雀尾巴,发着瞧瞧的叫,金脖的鸭子把白翼的鸭子垫在水里去,水花郎郎地响。那一面却把自己交到老佛面前,作一个有光辉的弟子,崇拜宝剑,崇拜仙,崇拜蒙古高原。
  他每天带着打手,不管天,不管地,不管山乡,不管野,八九匹马并辔跑。半夜里“水子”上来了,下了马,布上阵势就开枪,两方打到天通亮,搭话一问,对方是剿匪回来的兵,这边回说是丁小爷,两边一笑又让路,赶过去,刚刚离开二丈远,回马打三枪,交情枪。
  这圈子还不够他转,父亲又突出了这塞北的荒寒,东渡扶桑,在那日出的瀛海里盘桓。那岛国之春哪,樱花香不过那异国的丽妹的腮,父亲在这里消受过多少美丽的时光……
  父亲,今天正在十分得意。
  三江口的斗秤局,缉私榷运局,印花烟酒税局,三个局都是肥缺,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微笑,把那张委任状仔仔细细地放在带簧的铁箱里,便急忙地坐在桌前,提起笔来:
  “义父大人尊前,昨由李五资来委任一纸,感激无已。交由富聚大汇上白银五百两,为义母寿。外汇二百两,打东洋来时,为之接风之仪。大疙瘩岭外放万余,万望大人代催,交马七带下,以现正收并银款,与广号对挤,并请外套数千,厚雄资力,必使广号凭帖①立成废纸不可。俄军②据闻不利,惟此地僻乡似党大城,尚称稳妥耳……”
  
  ①凭帖,清朝官营大商号所发的流通券,纸币的一种。

  
  ②俄军,指沙皇军队,当时是日俄之战。

  这时,马七睖目睖眼地进来便回:
  “爷,广号的刘老力已经知道咱柜上玩手法,出人要来调停呢——现在探子都回来了,说四乡都拼命望外推凭帖,专留现货,所以市面都见不着银子,人心一慌,一天的工夫,凭帖就更毛得不像样了……爷,咱们要再吃进三万来,市面一挤,八月节,往南往北的账都订不下来,信用一丢,广号可就非得倾筐倒笼不可了。那时咱们轻轻一盘,就是一个老满子。爷可别错了主意,现在,咱们已经把广号吞进一半了……”
  “呃,呃,知道了。”
  父亲把笔停下,看了一眼马七的一派慌慌张张的神气,便不耐烦点了一下头。
  一看不是风头,马七连忙机警地退出。
  这回虽然没落着香的吃,可是看样子小爷还不知广号慌到这个地步……
  一面下台阶,一面想着,哼,我马七到底是马七,于事都是清一色的马前课……
  忽然——是小爷怒冲冲地叫声:“马七——马七!”
  心里一冷,两脚又想慢,又想快的,不由自主地把个蹒跚的身于拖回。
  “耳朵呢,怎么越招呼越远。”
  一看是因为走得快了才挨骂,心里反而感到许多轻松。连忙站在一旁,嘴里闭住一口气,端起肩膀来,恭候着小爷的吩咐。
  父亲意外地并没生气,只是诡秘地用手摸了一下结实的下颏,微微地笑着。
  “你到二十八棵树,今晚让她等我——听见没有。”
  这回又得了美差,一定是方才这段话的效用。马七得意地向马圈跑去。
  不到一刻的工夫,又是一匹红鬃马,向着天空长嘶了一声,带着一个矫健的黑影,冲出门去。
  渐渐的,那黑影在夜色苍茫的晚景里,向着去二十八棵树的那条大道上迅捷地飞去了,不见了。
  一夜过去。
  早晨。
  西跨院里母亲在嘤嘤地啜泣。
  三姑姥姥拿着腔儿坐在旁边婉劝。
  “你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这就不对了,人有几分命,就有几分财。比方说罢,太爷活着是十六两命,所以年青的时候,一夜出门,听见半空里飕地一响,用马棒一扫,便扫下一轴子青钱来,要是换个人能行吗?你的命,算命打卦的,才足四两,哎,四两骨头四两筋,少年不足老来贫,这是作为贱命。如今你算挨进了这深宅大院,这是托了祖上的阴德……你怎么的还执迷不悟呢?不趁着热儿,把他哄得团团转,自己存点体己,留着一世的荣华呢。还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淌来怎么没有见水里漂钱,天上下钱呢?……”
  母亲本来是用一张手帕蒙在脸上,遮去那唠唠的老怪物的视线,听到这里,便像闻见了腐尸的气味似的把手巾扯起,向地上使劲地啤了一口。
  三姑姥姥噗哧地笑了一笑:
  “还是个小孩儿,你想不到没钱的艰苦,你要长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你姑姥姥说的全是金玉良言了……你想,你对我还是这个样子呢,你对他,还能有个香喷喷的吗?唉,傻孩子,你想想,你要把他哄好了,一千八百的你就不用吱声,他也就得跪着送到你的手里来呀。怎的长个好人样子,一点也不灵活……你别嫌恶,怕白拉的慌,嘿嘿,来,傻孩子,姑姥告诉你,黑价别穿小衣服,你往他那边,用脚……”
  呸,一口吐沫很清脆地吐在她的鼻梁上,羞辱的,机械的,在那鼻子头上极不自然地挂着。
  母亲把三姑姥姥手里的两朵珠花,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踏得粉碎,便悲哀地跑进自己的屋里去。
  泪水簌簌地流着。
  两只微弱的拳头,使劲地打在炕沿上。
  眼睛无告地向四面一看,一切都是使她吐不出气来的厌恶。红木的蛤蜊瓢镶的炕上,生硬地袒出它的无比的倔傲。宝色的大朱砂瓶,发出嘲笑的光亮。方砖不怀好意地在地上单调地排着……
  这一切都是和她不能调和的路人。一切都和她陌生,使她不能理解。没有一下轻微地抚摸,可以达到她的心坎,没有一句有含义的叹息能够体会到她心底的深切的悲哀。环绕着她周遭的,只是一种啮心的寂寞。
  她想起了儿时的梦境。
  月光从苞米地里筛下来,她和姑姑编毛毛烘①。姑姑说她编的是一条狗。她说她分明作的是一只猫。两人都说自己的对,都不让分。结果,自己也气哭了。后来还是姑姑改了口,说是猫,她们这才又和好了。
  
  ①毛毛烘,用狗尾草编的小玩艺儿。

  七月七夕,黄瓜架底下,湛清的盆水里,听织女今夜天河旁边的那幽抑的低诉呵。当黄瓜叶沙沙地响动的时候,有谁还会说那不是织女的软人心魄的哀哭呢……
  这样,她便长大起来。青春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爬满了她的双颊。
  青春带给她以不祥的命运。
  当着一个惨阴的晚上,外祖父的家被劫的时候,她的青春的幸福,便被土匪的欲求摧毁了。
  土匪在财物之外,还要贯彻第二个目的。
  “啊,你家还有个好姑娘哩,你的姑娘呢,说!”
  “老爷,饶了罢,昨天上她三姑姥姥家去了……老爷……”外祖母连忙地跪下。
  “那被里盖着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老孩子——老爷,可怜罢!”说着外祖母便向着被说:“别哭,我的好孩子,老爷不打你呢。”接着又把被盖严了一点。
  那时四舅还是小孩子,他向着那土匪跪着说:“老爷,别欺负我的小弟弟。”
  土匪看见这种有趣的局面、便嘲弄地说:“小孩说实话,别惊动了人家的老体己。”说着便站起来到架上去取包袱。
  这被里,便是现在扭转在炕上的母亲。
  那时,她听了这种问答,意外地竟忘记了自己是扮演这幕悲剧的主角。她天真地笑了,孩子气的好奇心,支配着她掀起了被边来偷觑着。
  一个包袱打在她的身上,母亲连忙地堵住了嘴,外边外祖母又苦苦地在哀求……
  但是,这不懂事的天真,却不容她存在得久远了。
  土匪去了,外祖父家的财产也光了,只新添了一身被抬到锅腔子上烤出来的燎筋大泡。
  大家在慰问外祖父的时候,便暗示着说宁姑是一笔好钱。可是外祖父却用正色把他们斥退了。
  黄昏里,有丁家小爷来拜访,老人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小爷连忙走过来按住。
  慰抚了半日,这边又掏出钱来:
  “不是因为你老被盗,才来帮衬,实在是伯寒了你的心。你想你老在太爷跟前,一条老命都舍进了。如今太爷过去了,你老的维持,不全仗着我们这后辈吗?所以今天特意来看望你老,免得你老多想……”
  忠实的老人,被这种含有甜味的话激动了,不由地心底展开了一片光明。唉,怪不得风水先生说,丁宅位居藏龙卧虎之格,数历千年不替,真是一字不差。
  辞出来,小爷便和门外的跟班,上马进城去了。
  晚上,有人送来五百元的飞鹰洋,外祖父辞谢的时候,来人便说:“爷有话,不许拿回。要拿回便是卷了爷的脸,说黄大爷要拿他当小孩子看待。”老头儿又叹息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唉,先留下一半吧,等我好了再还他,先借重一步。
  来人一半也不收,说爷有话,要带钱回去,小的不用想要命,老人怔了一怔,但一会儿又认为小爷说大口,也就罢了。
  可是第二天有四个穿着整整齐齐的妇人,来这里给宁姑说亲。
  老人的灵魂突然地一震,但是面孔又立刻地回复到往常的镇静。我能把我心爱的女儿送到火坑里吗,呵,你们丧德败俗的丁家呀!……
  “事到如今,已是无可挽回了,必是宁姑娘命中注定如此。铁铸的婚姻,棒打不回,月下老派定的……况且,就拿了府的势派来说,娶咱们一个乡下姑娘,还不配吗?要拿宁姑娘的人才模样儿来说,只要把他服侍周到,使他不找野食吃,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就是退一万步想,拿丁府那大的家业,吓,家称万贯,地上千天,尽着他量去糟蹋,一世也花不完,宁姑娘不也是一品的福人吗?而且,你老也得打算打算,宁姑娘这件事也真不好办,世宦人家咱们攀不上,乡下人家,咱们那里看得上眼。你老也这一大把年纪了,看着儿女个个都有挨有靠了,我不怕你老生气,万一有个‘黄金入柜’那一天,也省得你老阖不上眼了。而且,你老也得想一想,我们为的是啥,我们为的是你家和丁家。寻好处你老是明鉴人,要是碰见不懂事的呢,一下子把小爷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在这屋里的,谁能脱个清净去。你老是个明鉴人,这时候可要想一想呵……古语说得好,一错百错,别把好事往坏办了。我们呢,一不为财,二不为利,这也不是把个黄花女拖到泥里去呢,我们姐四个好从这里掏一把油水,这全都是为你两家结百世之好。往后你们是文人姑爷,我们还不是旁四路人,老太太吃咸盐,搁那边给人家后后,我们能得着啥?……而且不图着别的,也得恋着丁家那片厚成,吓,好大的势派……”
  四个妇人用枪戟似的长舌向外祖父包围了。
  外祖父的刚合口的疮疤,都绽裂了。
  “我在丁家四十多年了,我把老命都舍了,我什么不知道?太爷在世一天吃几碗饭,也知道。我用你们这些狗养的到我跟前来吹气冒泡……呵!”
  四个妇人看见外祖父动了气,便又掏出一张二十多天的红契文书。
  “人家小爷,也不是少思无义的,人家把你们下半辈的椅靠都给打算了,这是王爷出的大照,没有挟带藏掖,你老经过的多,你是认识的。这是南岗子一块玉的黑土地,二十天,嘿,好呣,二十天,二十天大亩地,后辈子的吃穿。是全家的性命要紧,还是一个人的身子要紧?人活着才五尺光阴,半世的荣华,碰到手掌子上,让它抹边过……二十天……而且,人不是说吗,宁姑娘,算命打卦,都是一品官太太。你想一想,说是官太太,要在咱们村子里,不是丁府还有那一家?你放着这一门子好亲戚不巴结,非得找个扛年作负大苦的,配咱们这一枝花!……宁姑娘是风丝吹破了脸蛋的人儿,非得找个知疼道热的,见天像一捧火似的哄着那才行。不瞒您说,小爷是女人堆里喂出来的,真是知疼知爱。不怕你老嫌我们年青,好说风流,小爷要得宁姑娘过门,要不是用手捧着怕碎了,用嘴含着怕化了,算我没说……只要宁姑娘说一声冷,来不及升火炉,小爷用嘴也得哈三口……黄大爷……放着这个主儿你不找,碰到门上,你还架脚踢!……哈哈哈……
  四个妇人越说越得意,寻思这一片话,一定打到黄大爷的心里去了,便都高声地纵笑起来。想借着势儿,再展开一点新的契机。于是便都把嘴咧喝得像个蜜桃儿似的,在等着老人的回话。
  外祖父可也心里一震,二十天地呀,下一辈子的吃穿,不用再当驴当马了。只当卖了宁姑娘一条身子。但是这话不好听嗅,我能贪图这点误我女儿的终身吗!可是,唉……两个相反的利害,在他的昏眩的脑海里热烈地交战着,几乎是二十天地遮住了他的眼。但是终于老人沉痛地对自己捶胸地骂了一句:“呵,你贪图了人家二十天地,你卖了女儿,要是四十天地,你就该……”好像全村的人,都用磨尖了的嘴,在向他骂了。病态的暴躁,爬满了他的全身,他像垂死的人似的大喊一声:
  “给我滚出去呀,你们损阴丧德的养汉老婆,必是你家的闺女都换了黑土地了。呵,你们是插成圈,要我的老命呵!……”
  老人气促地咆哮,操起一只枕头,便向几个妇人掷去。枕头半道里落了下来,正砸在刚剪出来的药碗上,“花喇”一声,药碗跌得粉碎。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地闯入。
  “你们是那里弄的假洋钱,跑到这里来虎我。我给黄大爷治病,是当归三钱,冰片二两的往外拿呵。我家里不出七厘散,那是真银子现钱买来的。那个方给你们的不是加大的剂子,百里挑一的好药,你们也有良心拿假洋钱还我这个直筒子的账。你们也说不出呵!我张拉匣子的①,从十五岁就给人家拉匣子。我要有一点儿昧心昧己,他就男盗女娼,可是,他要……他也……”
  
  ①拉匣子的,就是药剂师,一般不能做医生。

  旁的人听了怕他说过了分,便过来堵住他的嘴。说黄大爷还不知道那钱是谁家顶给他的呢!……
  四个说亲的,一看已经露了机关,便都你看我,我看你的觑了一眼,偷偷地溜了。
  四个人道上便都互相埋怨。
  “都是你男的那个王八蛋,五百元也没见过,硬死八活给顶过去了,害得我们露不了脸……”
  “那都是你先引的头呵……”
  “放你娘的屁,我才分四成呵。”
  “得了,太太奶奶们,都是我眼皮浅,见着白的就变红……”
  “玩手眼也别这个时候玩呀,他妈的放长线钓大鱼,如今你看他妈只有硬干了……”
  黄昏慢慢地吞没了四颗不自在的心,黑暗就更嚣张地遮去了落照里所余下的仅有的一点光明。
  晚上。
  大舅醉醺醺地走来,一跨进家门便大声地嚷。
  “他姓丁的,也太欺负我黄家没人了。他不想想,他那个个成器的脑瓜骨,也想娶我的妹妹。现在街上都传遍了,说老黄家倒了血霉,受了丁府的钱,卖了姑娘。爹,你受了他的钱,我们不能帮着担这个黑名。一名二声的卖了妹子,我还有啥脸在鸳鹭湖出头呢。这回我非跟他妈的他丁家的小活兔子排个一边儿大不可。”
  “你他妈的喝了两盅尿水子,又来气你老子,你快给我滚开。”老头儿心里虽然欢喜自己的儿子有骨头,但是为了保持父亲的尊严,又想把这件事情完全担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便隐忍地申斥了他。
  但是晚上嫁妆送来了,外祖父气得把东西抛到外边去。
  可是第二批又送来,第三批送来……每批都用二三十个挑夫,到了便聚着不走,嚷着要喜钱,钱给了一次,还要第二次……
  母亲的脸色,陡地惨白了。
  她叫过了小菊来耳语了一会,小菊出去一刻便蹬蹬地跑回来。
  “四面的人都满了,都是拿着家什的,前后门都有人截着,端定枪,许进不许出,不分男女。”
  母亲惘然地把一顶男人的帽子从头上取下,恨恨地向地下一甩。把头便埋在手里,幽幽地哭了,她的出逃的计划已经不能实现了。一会儿,她疯狂地跑到外祖父的炕沿边。
  “答应了罢,事情已经是不能挽回了,再弄就更糟了,爹爹……”母亲疯狂似的哀求,外祖父依然像往常似的镇定,看不出一点儿表情。外面产生了很大的骚扰,叫嚣声,械斗声,大舅的怒骂声,混成了一片。
  母亲失望了,她停止了一切的恳求,她死了似的木立着。外祖父惊恐震动了一下,旋又镇静,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父女互相注视了一眼,外祖父便凄然地说:
  “宁呵,你到那里,好好地服侍他罢,一切都是命阿……”母亲颓然地倒在外祖父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外祖父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外面传来大舅的呻吟声,老人家又悲哀地把眼睛闭上了。
  大舅在床上叫骂,说非报这个仇不可,又痛心自己雇的人太少了。但是这个已经太晚,现在,他仍然得看着自己的妹子,在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床上,痛心地反侧……
  记忆还明晰地印在她的眼前,好像就在昨天。但是命运却已经因为这个鸿沟而分为两截。前段是永远不能遗忘的幸福,后段是永远也不能补救的悲惨呵。于是她只得在床上疯狂地扭转了。生丝的衣料,发出刺人的声音……
  呵,她无力地把臂子一伸,一个无底的黑洞呵,一堆冰冷的枕头顶子碰在她的手上。
  拍!拍!五十多副枕头顶子,都被掷到地上了,呵,那消磨了她青春的光阴的可恶的方形的蠢物呵。
  一个小丫环看见了,便悄手悄脚地在地上捡……
  嘴里半欣慰半咕哝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一个花心就配了三十六样颜色……前天老太太要去看了,怕扫色,还要老管事到边里去要蛇皮呢……”
  忽然,扒察一声,一群更多的枕头顶子,都乒乓地打在自己的头上。连忙住了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不解地向上望了一望蜷曲在炕上的少奶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迅捷地捡了。
  “轰隆——隆——”
  似乎是远远的一声炮响。
  外边小鸡子从房顶上飞下来,钻在夹空里不敢出来。黄狗们也不吠了,都挤到伙房的炕上,打也不下来。母鸽,震慑地蹲在门里,把子雏压在自己身底,一声也不咕噜。
  边门外,是谁一点王法都不懂了,破死命地贼声拉气地喊。
  一个做粗活的小丫头,失色地跑进屋来,浑身抖战着,上牙得得地打着下牙。
  母亲一骨碌就从炕上爬起来。
  “什么事?”
  小丫头吃力地想运用痉挛的嘴唇:“黄……黄……”可是除了口吃之外,什么意思也不能表达。
  母亲奇怪地把眼睛一立,呵,当院也是乱哄哄的。她匆匆地跳下炕来,毫不踌躇地向门边跑去。可是她一看到穿衣镜里照出来的形象,头发凌蓬着,衣袂都松解开,她便颓然地扶在门把手上,用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焦躁的头。
  小丫头,却依然吓歪了眼,木然地还在地上抖缩。
  母亲把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你说呀……你是什么事呀?你说呀!”
  里院里,父亲正在账房里打着算盘,和马七计算自己的胜利。
  “现在人们都知道了,广号的资本,都是搁外边套进来的,咱们趁势儿再爬进一个整,要不然俄国兵一退下来,说不定又……”
  “不要紧,日俄的战争,是干拉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再松他一下子,到节边,卡察一下子,给他个黄鹰拿嗦……”
  呵,外边出了什么事,鸡飞狗叫的!
  父亲倒提了马鞭,一步就抢出门去。
  “啥事,你们他妈的都压不住场。”
  父亲站在花墙里的台阶上一望,东梁岗子,一冒烟的白马,平推地向下边来了。
  什么!
  胡子!
  不像呀,怎么都是一色的洋马,一律的装束呢!
  “爷,快跑罢,大鼻子上来了,人,都跑净了。”
  马七筛糠似的跑到父亲身边,浑身的细胞里,都膨胀着恐惧。
  “给我备马。”一道怒吼,在父亲的胸膛里迸出,“马七——”
  “不行噢,五爷,外国人……那外国人哪。”
  “放屁,外国人多了啥啦,快。”
  “爷,他们的人多,咱们的伙计年作都跑光了。”
  父亲用锐利的眼向左右一扫。可不是家里的人手,都已经不知躲到那里去了。愤怒立刻地燃烧起来,他捏住枪,走下台阶。
  又霍地站住了,他似乎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
  一转身,便向跨院走去——
  “宁宁——”
  “宁宁!宁宁!”
  凄厉喊声,一直地冲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小丫头,抖缩地从衣柜的后面爬出来,跪在地下,颤声地回:
  “爷,奶奶和黄,黄家的车,一块儿,儿,逃,淘鹿了。”
  “别人呢?”
  “大一点的姐姐们都跟小姐跳井了……别的……都跑。跑了……”
  父亲尖刀的眼,在那蛋形的脸上,锐利地一划,便大声地说:
  “你快逃——换衣服,上二十八棵树。”
  父亲往外一走,正和马七撞个满怀。
  “完了,马七快到大柜里,把家谱背出来,拣两匹马。”
  后厅里影影绰绰地传出来一种有声无字的骂署,是三爷,还在耍他晚年的酒疯。
  父亲悲凉地摇了一下头,穿过了月亮门,便闯进了大爷的厅前。刚一打开软帘,一个带血的身体,便倒在父亲的怀前,父亲连忙震心地用手抱住……
  “爹爹……”父亲悲恸地庄严地呼唤。
  痉挛的眼睑,微微地揭起。当年的大爷的龙虎生风的目光,又照明在他儿子的眼前。
  “畜生,千金之子,不……”
  全身一抖,父亲的每个神经,都紧张地一跳,他似乎比任何时,又都强健了。轻轻地肃然地把大爷的躯体放平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冰冷地倒在地上了。
  父亲痛心地向后一望,便沉静地退出。
  门口,马七焦躁地提过来马缰。
  父亲一跨上,便打马向边门冲去。
  “唉,”马七轻轻地喘出了一口气,“三个月前就有风了,我就回大爷快往城里跑。大老爷还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此乃大乱,不可住城。唉,想不到……”
  “住口!”
  马七习惯地一抖,背脊上的家谱,不祥地落在地上。他慌惊地拨回了马缰,匆忙地跳下马来捡起。
  “贱胚!”父亲低声地骂了,便狠狠地打着马。但是一看往日峥嵘显赫的跟人,都已经无影无踪。惟有这一颗忠耿的心,还像影子似的左右不离……父亲亲热地注视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去,到祖坟去辞坟去罢。”
  双亲的骨殖,不能入土,祖先的灵寝,不能守护,唉……
  什么东西,黑压压地围在祖坟上呢。
  呵,什么,俄国兵在坟上拉道木于。
  父亲的眼睛红了,恨不得一跃过去,把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撕碎了。但是他怎能为力呢,帝俄的军官围了好几重,而且,还有那出名的汉奸马会,骑在马上在引导。
  “唉,马会,你仔细想一想罢,你的祖宗也是埋在清国地上呵。”
  马会低了头。
  父亲贴在他身边,趁着势把他右腿向上一端。马会便很自然地从左边栽下去,摔错了骨环。父亲跨在马上,竭全力把身子贴平在马背上,下了岗子便跑。一个军官,端起了枪,对着他的背影,拍的就是一枪。后面马七全身一震,便从鞍子上滚下来,一匹马,从他身上踏过,追上前边的马,便转入了丛林里不见了。
  到了淘鹿,座下的马,也中了瘟疫死了。父亲一个人,打听得外祖父寄身的地方,便匆匆地赶到那里去了。
  院里,已经跑得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父亲转身出来,忽然,其实是老早,就有一种尖锐的激烈的呼号声,冲入他的耳鼓,声音从那儿来的呢。
  他跳过了一道断垣,他想,这一定又是大鼻子了。
  果然。
  三个俄国的酒鬼,在守候着一个门框边狂笑,喉咙里呼呼地抽送着异国的骂署。声音经不起酒精和色欲的燃烧,沸散着一种浓烈的腐烂的气味,“嗬啰嗦,嗬啰嗦!”
  门里,平行着门的四边形的,是银色的刀光的挥舞。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在呼救。
  女人有趣的自卫的方法,煽惑起他们一切的无耻的想念。装在肚子里的酒精,便更冲动地从喉管里向上喷涌。涌到口腔里,混合著腥臭的唾液,再咽到喉咙里去。于是这里便有三个抽脏水的卿筒了。污秽,靡汰,膻厉,脓溃,圣彼得教堂底下㱮烂了的猛妈的大肠呵。可耻辱的丑恶呵,被饥饿和战役所酿造的疯狂,便想把所有的报复,都倾泄在这小屋的门前了。
  从腿上提起了腿叉子,一个饿虎扑食就扑过去了。把矫健的臂膊,接连地挥动了三下,门前立刻冷落下去。只有一派痛楚的血液的汩汩声,间断了,又继续着。
  但是门槛的刀锋,却还机械地挥舞,并不因为对象消失而稍停。
  父亲用神经质的暴怒的音阶——
  “你不用砍了,他们已经都死了。”
  “死了!死了!”
  这个可怕的“死”字,唤醒了她全部意识中所潜伏着的恐惧,颓然地倒在地上了。
  “死了!死了!全家都死了!”
  父亲穿过了好几个屋堂,才艰难地寻到一勺冷水。
  冷水激在惨白的脸上。
  惊悸地怜悯地用手把摊在脸庞上的长发拢在两旁。
  “呵,是你吗,你怎么不早来呀?”
  父亲激动地把额角拍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好像什么都又忘却了似的,牙齿恨恨地咬出格吱格吱的声音,将头哀恸地俯在母亲的身上。
  “你赶快到马棚去看大舅媳妇去罢,她更惨了……”
  一个冰冷的炮弹,又打在父亲火炙的神经上。他睁大了两只失神的巨眼,一个箭步,便窜到门外去。
  一个颀长的人体在马棚的正梁上挂着。
  父亲摸摸心口,还有一口温气。连忙把她解下来,用被可怜和悲愤的情绪颤动了的手指,将自己所可能作到的种种救急的方法,都施展在这他也曾真挚地爱悦的女人身上。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他才昏乱地带过来一个啼哭的女人。匆匆的,下意识又恐怕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知的不幸的事情,慌张地惊喜地又跑到母亲躺着的这个屋子里。
  一张白纸,两个颤动的眼睑,牙关紧闭,下部完全是血污。血污凝成了固体的铅块,摆在两股之间……
  “呵,什么,又是大鼻子把她……”
  父亲悲惨地用眼泪来凝视着母亲无可挽救的命运,心坎上格格地吐着血腥……
  呵,这是什么东西,埋在那可憎的衣堆里呀,这血肉模糊的一团,她小产了。
  “呀……哇……”一个微弱的婴儿的哭声,从衣的折叠里流出。
  父亲连忙唤醒了让恐惧灌满了每一个纤弱的细胞的舅母,把这个刚落草的小骨血,给抱了过去。
  又挣扎着抹去了额角头上的极大的汗粒,来慌乱地无从下手地医治这血迷了的母亲。
  这该是多么苦楚的一生呵,幸福永远没沾过她青春的边沿。刚刚躲过一种人类最残忍的袭击,却又用另一个生命来打发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样,这女人完结了她的一生,抛下一个并不十分健康的小脑袋——眯缝着一双小得可怜的,几乎完全给精黑的瞳仁填满了的小眼睛。
  小眼睛无知地,也陌生地好奇地看着他高大的爸爸,不知是憎恨,还是爱亲。他腼腆地,也好像是很冷落地向父亲淡淡地笑了一笑,便又翻转身去。抚摸着舅母的伏伏贴贴的温软的乳,用着小手指,对着那乳头上一点点儿玫瑰色的紫圈轻轻地划着。又把小拳头浅浅地磕碰那两个乳峰中间的酥白色的山坳,好像试探着更畅快地往外流一点就好。
  父亲每一看到这可怜的情形,便浮出一种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他把一切往日的心情都收敛起来,只是用修道士的静默,来对付着一切。
  大鼻子上次只是顺水在淘鹿流过,一抹刷都到鸳鹭湖去集中去了。可是这些父亲都不知道,他,如今已经与从前变成两个绝对不同的人了,他已给一个不可消磨的阴影压碎。
  淘鹿大街,避难的人更多了。这院里,也都挤得风眼不透,只是父亲的屋子,依然没有人敢来。
  后来单身的姑姥姥跑来了,这样,这炕上便是四个人了。
  中;司是老太太,左边是舅母和小孩,父亲在炕头上囫囵个睡。每到夜里,都睁大了两只发光的眼望着房笆。
  院心里的人马声,叫骂声,彻夜不息。但是他并不听见,他只是睡不着。
  每天早起,他都到柳条沟去望那可怜的娇妻埋葬的地方,直到吃饭时才回来。
  他一天比一天地失去了神色。现在,他惟一的安慰,便是给小孩来买糖果。
  他毫不惋惜地把在十岁的生日那天,太爷亲手给他挂在脖梗上的二两八钱重的赤金项链——如今是整整二十四个年头了,从来没有摘下过那项链。可以记忆他一切的过去的浪漫的荒唐,或是豪迈的排场——毫无吝惜地卖掉了,就为了来添补这小孩前生带来的爱悦甜味的奇癖。
  在某一天的黄昏里,父亲发现了这个可宝贵的奇迹。便每天都像上课似的,来买各色各样的糖果。亲自送过来给小孩子去吃。看见那可怜的小孩,很吃力地含化了一块,自己便像作成了一篇杰作似的,抬起了有光的眼,又看他去吃第二块。直到姑姥想尽了方法,把他骗开去,并且还答应着一定继续着把糖果来给小孩来吃。他这才怏怏地走出去,临出门,还要回头看着,是不是她们把糖果给分吃了。姑姥姥聪明地装出很热心地侍候小东西来吃糖……可是一等到约摸着爸爸快到了柳条沟的时候,便惨然地叹了一口气,把糖果赶快地藏起。
  舅母的眼光,永远地罩定了孩子,也没有微笑,也没有叹息。孩子的水冷冷的小眼睛,也好像她眼睛的影子似的,灵活地,也静穆地随着她的转。
  这几天,出乎意外的,孩子有时候,是在试探着用喉咙“呀呀……”地作成有韵母的声音了。似乎是有着说不尽的前生的故事,都想奇秘地,倾吐地,对着用血液来培养自己的生命的舅母来殷殷地讲。可是,终于,却只能用怯弱的眼睛来沉沉地望了。
  而年青的舅母却更静默了,自从自己的小姑,妹妹死后,她是从来不用喉咙来讲话了。
  但是更多的话,却在窗外响了。有的说,她还腆脸活着,身子都让大鼻子占了。有的甚至于想说出她是在勾引着孩子的爸爸,而无耻地企望着了。但是又怕传进了父亲的耳朵;要他们的脑袋使唤,所以说了半截,又都噎住了。
  可是,舅母并不听见,她分明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惟一的能够了解她的,惟一的能够给她一种安慰的,只有这个可怜的想用糖果来冲淡了他的生命中的苦味的小生灵,和那个只知道用烟管来代替声带的功用的妹夫了。
  她知道她妹夫的性格,或者匆宁说是过去的生活。但是,在现在,她看清了他的灵魂了,她对他一点都不恐惧。分明的,在一年前,他向她轻薄地挑逗的痕迹,还很清楚地印在她的左腕上。但是,她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所以她对他也已经流动着信托以上的虔敬。
  每天在晌午的时候,人们又都聚在大门前谈论著这八九个月以来的经历,互相的悲哀,互相的感喟。
  但是。惟有在这小屋里,却仍然是死城。日头影子从窗缝里钻进来,在那于枯的地上画了两条平分线,像伸懒腰似的躺在地上,把屋子很均等地分成了三截。第一截是父亲的领域,苦着眉头,一句话没有,只是目光,却比前几天更亮了。中间的是姑姥姥,在慈祥而没有主张的面孔上,发疟疾似的散放着老年的幽郁。第三截的尾端,便端肃地闪着一双宁静的眸子,无言地在沉视着那条日影子,而一对小眸子,却又怀疑地又毫无矜持地看定这双大眸子了。
  但是,在舅母的肚皮里,却不能那样地安静了,自己的丈夫的踪影,不知道流落到那里去了。但是丈夫所栽种给她的生命,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发芽,长大,结实了。
  虽然她已经经过这样一次痛苦,但是在她对于这些,还是毫无经验的,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需要活着。许多种从极端相反的方向投来的箭镞,都以她的心来作箭靶,来开始放射。于是她的额角的汗滴,便一颗碾着一颗流了。
  姑姥姥心里明白,她准备了一切对她有益的事务,一点也不违背她的要求,也不征询她的同意。但是照情形看来,舅母对于这一切,却都无表示地拒绝。但是,惟有一桩事,她却永远拒绝不了的,便是这老妇人却开始的,每天都在她的背后里跟着了,装着很自然地丝毫没有破绽地跟着她了。如今,她后边又多了一只影子。
  她不知道怎样作,她脑子里一点东西也想不起来,惟有把腹部缠得紧紧的。这是她这几天,所以生存的全部意义。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为什么作这些,她连想也没想过呢。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她只觉得只有这样来作,对她自己才是最好的。
  那一夜,父亲被姑姥姥给推到门外去了。
  但是,经过却非常的恶劣,惨厉的喊声,从毛头纸的每一个透珑的地方向外针扎似的挤。父亲绷着脸,无可排遣地吸着烟。
  几个稍微有点亲谊的老太太们,望着他的背影,怕见怪地悄悄地溜进去。
  下屋里,几个年青的媳妇,便白起了眼睛,向着自己的丈夫矜持着说:“你看,哼,有好报啦,自己仗着有个好脸子,哼,前生没德呀,这回让大鼻子给祸害了,那是鬼种呵,要不然你看……出不来啦。”可是说到这里,又故意地装着红着脸,把后边的几个字囫囵进去。
  父亲,无所措手地在地下走着。
  在一种不可援救的状态之中,像垂死的人,吞食了不能消化的石块似的,只是一种单纯地无抵抗地惨叫。也没有呼唤谁的名字,也没有一丝衷心的控诉,只是一种人类最惨酷地哀号噢……
  隔着窗纸,父亲似乎看见了一个瞪着蓝眼睛,长着黄头发的婴儿。正很自在地坐在那里,一片一片地很细心地撕碎了他母亲的子宫腔。
  他分明地也看见了黑紫色的血饼在汩汩地向外喷流。而躺着的那个女人,却如同被捆缚了的羔羊一样,除了惨叫之外,忘却了一切人类应有的行为。
  哎哟——
  哎哟——
  那样单调的直线的声音,刺到人们的耳鼓里,就像有千万条蛆虫在脊椎骨上啮咬着,跳动着,蜿蜒着。突的,那千万条蛆虫,又都约定了在同一的时间之内,长出了同一的发音器,又都约定了,在同一的时;司,发出同一的音阶的一声无理性地怪叫。接着一切又都屏息了声音,地球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粉块向下沉,纷纷地,一块一块地,谁也碰不着谁地向下沉。
  父亲疯狂似的抢到屋里去。
  灯光摇曳着鬼影,一只尖嘴的老鸹在屋顶上挪揄地狞笑。
  姑姥姥和几个沉重的老太太,热锅蚂蚁似的在地上转。
  看见父亲走进来,便连忙举起了两只可怕的血手,贼声地喊:“快出去罢,不得好死的。”
  父亲一点没听见,不顾一切地直奔到炕前,一把便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
  姑姥姥,连忙把一个肥大的婴孩抢过去,她以为父亲的激动一定是为了要消灭这鬼种。
  “这也不是黄头发,蓝眼睛呵,这是老黄家的骨血……”
  但是父亲却不理会这些,他一直默立在炕前,一个依然晶莹的肉体,斜横在红色的被上。
  一会儿,他忽然的想起来了——
  “山山,山山……”
  “山山,山山,山山,山山。”
  终久,终久,在那白皙的面孔上,好像刚醒转来的似的,几乎是疑惑地不相信地轻轻地撩开了眼皮。又似乎在没睁开之前,就看见了是谁似的,用眼光轻轻地安慰地点了点头,便又阖上了。嘴角微掠着一丝近于苦笑的笑影,便倏地一下,只剩一片无告的惨白了。
  父亲悄悄地退出来,我应该作些什么呢,买棺材罢,卖单镯去,唉,两个孩子呢,一个叫大宁——那一个,也叫他妈的名字,叫大山吧……
  黑暗更加重了色调,好像画错了底稿似的,又用浓黑把父亲的背影给涂去了。
  远远的空旷的一步一步的,是一种孤独的脚步声……
  “嗒嗒……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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