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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十六

  乡下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收几次小麦,割几茬水稻,几年就过去了。舍儿成了老大不小的光棍汉了。
  革命还在一波一波地向前发展。批判了林彪批孔子,批完了《水浒》评《红楼》。一会儿山穷水尽疑无路,一会儿峰回路转又一村。一会儿莺歌燕舞,一会儿“不须放屁”。伟大领袖的艺术构思越来越进入随心所欲的境界,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江郎才尽”的时候。不过,和“大跃进”时一样,人民群众都没有能够真正进入这个伟大的头脑,在他的伟大而精妙的构思中,人民总是只扮演一个角色:勒紧了肚子跑龙套,而且要不停地跑。十亿龙套团团转,主帅自然显得威风,场面自然十分热闹,各种各样充先锋、扛帅旗的角色自然要陶醉了。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一个人称孤道寡,几多乐趣!
  但是,舍儿,顾家的唯一的男性后代,可不能称孤道寡啊!所以,在大世界的舞台还在紧锣密鼓地继续攻城陷阵,企图直捣黄龙,清除君侧的最后的威胁的时候,顾家人只能捂起了耳朵,懈怠了脚步,尽心尽力地找起媳妇来了。
  邓小平“棉里藏针”,“人才难得”,向伟大领袖作出了“永不翻案”的保证,又重新上了台。可是不到一年,据说他又刮起了“右倾翻案风”,和宋江成了一匠之貉,被推下了台。这件事在宝塔集也有点小热闹,艾书记又一次下到宝塔集,想按邓小平的指示,对宝塔集作一番“整顿”,可是还没等他制订好整顿方案,邓小平又消失了。有人想趁此机会“整顿”一下艾书记,给他个“右倾翻案”的罪名,“下放户”更是积极,想把这位艾书记推下去,可是终于因为抓不住艾书记的具体罪证而宣告败北。艾书记还是县里的一位好领导。他在宝塔集立下的种种功勋是不可磨灭的。
  所有这些,顾维舜都从广播喇叭里听到了。可是听到了就听到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如今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农民,和其他的农民一样,为找儿媳妇作难呢!
  难就难在舍儿想找个识字的姑娘。可是农村里有几个识字的姑娘呢?即使有,也都向往着嫁到城里去,舍儿又不可能重回宝塔集。进大学、参军、当工人,是农村人变为城里人的可靠通道,可是这些都没有他的份儿。舍儿有文化,又长得一表人材;舍儿的父母人缘好;舍儿还有个姊姊在上海,这些都是乡下人少有的优越条件,可是所有这些条件都被他的不光彩的家庭出身抵消了。如今选人只选“色”不选“才”,红的就好。
  舍儿只好宣布:我要打一辈子光棍,天仙下凡我也不要了!可是宣布归宣布,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的父母不敢问,只觉得这个儿子变得折磨人了。
  二十多岁的舍儿好像越来越小,喜怒无常,蛮不讲理。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向父母发火,向所有的亲人发火。最叫他的父母不能忍受的是,他和迎波和小孬子也计较起来了。一次迎波在灶洞里烧了两个红芋,想一个给自己,一个给弟弟,他却把它们扒出来吃了。迎波问他,他横眉竖眼地说:我吃了!你想咋着我吧!迎波说:我打你,坏舅舅!迎波不过是说个“打”字,当舅舅的却真的动手了,他打了迎波一巴掌,还说:看谁打谁!迎波哇哇地哭,叫着“舍儿”的名字骂,说:什么舅舅!舍儿!比四类分子还要坏!口齿不清的小孬子也跟着骂舅舅,说:“舍儿,你咋不死!”“死”字被他说成了“挤”字。舍儿被两个小辈叫着小名骂,大火了,居然要去打小孬子,还说: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滚回自己家里去!我们自己都挣不上吃的,还养活你们!眼珠子都没有了,还要眼眶子干什么?
  这一下惹恼了玉儿妈。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宝贝,谁也动不得一指头的,只是因为体谅儿子,她才忍了很久。现在从屋里跑到院里,站到儿子跟前,说:打吧!打我!两个孩子是我要领的!没吃着你的闲饭。迎波妈寄钱来,孬子爸送粮来,我把你养活了这么大,你中了我啥用?谁欠了你的了?你一天到晚发不完的火?顾维舜也看不下去。说:做长辈要有个长辈的样子,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孩子?亏你还念了十来年的书!你这样,非把我们气死不可!
  舍儿又羞又愧,又不肯认错。他不敢对他妈发火,便对他爸说:你要气死也活该!没有你我还不会到这个地步呢!可是没等他的父母辨出这句话的味儿,他就后悔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父亲脚下,声泪俱下,骂自己不是人,求父亲踢他几脚。顾维舜哪里舍得踢他呢?倒是忍不住老泪纵横,说:你说的不错,我还是死了好,死了就不连累你们了。吓得小孬子抱住他的腿,说:“姥爷不挤(死),舅舅挤(死)!”
  老两口实在被儿子磨害够了,便决定不顾舍儿怎么说,都要给他娶一个老婆。正好女队长托顾凤莲来提亲,要把她的娘家侄女说给舍儿。玉儿妈一直不喜欢顾凤莲这个“干闺女”,虽然顾凤莲对他们非常好,努力做得像亲闺女一样。玉儿妈嫌顾凤莲不安分。一四十来岁的人了,还喜欢跟男人打打闹闹,有时候背着丈夫偷鸡摸狗的。去年冬天,二呆串到这个庄上来,说是“行医”,三下两下,顾凤莲就跟他搭上了,干姊干兄弟叫得血亲。村上人对此说长道短,玉儿妈觉得自己丢了脸,几次要撵二呆,不许他再到这庄来,可是二呆脸皮厚得尖刀也划不出印子来,依旧是说来就来。
  可是现在顾凤莲来给舍儿说媒,玉儿妈却还是高兴的。几年下来,玉儿妈对女队长已经有了了解,觉得这女人不赖。风风火火、直来直去,没有坏心眼儿。女队长的娘家侄女也到这庄上来过,玉儿妈也见了,长得还可以,就是皮肤太黑,撂进炭堆里都不一定还能拣得出来。还有就是眼小,像手指甲划出来的细细的一条缝,看人的时候眼珠子在两条眼缝里滴溜溜转,像藏着多少心计似的。按说,不大如意。可是一想到儿子的情景,玉儿妈还是勉强作了主,叫顾维舜买了四色果子四色糖,准备下彩礼。
  总得让舍儿和那姑娘见见面呀!要不然我们不是包办儿女婚姻了?顾维舜说。
  当然要见面!玉儿妈说。她把儿子叫到身边,又是劝又是哄,又是哭又是啼,求儿子为当爹妈的想想。舍儿经不住这样的恳求,便答应去看看再说。于是玉儿妈特地到宝塔集给姑娘买了一套衣服,叫舍儿带着去当“见面礼”,并与顾凤莲说好,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去。姑娘不住在本庄,离这里有十几里。
  谁知第二天顾凤莲出了丑了。天还刚刚放亮,就听见她男人敲着瓦盆哇哇地叫:快来看呀!快来看呀!干姊和干兄弟多亲热呀!
  顾家人赶到顾凤莲家的时候,她的家已被庄上人团团围住,问出了什么事。
  顾凤莲的男人继续敲瓦盆:进去看呀!进去看呀!看看洞房弄得多漂亮!
  于是男人女人们一起朝屋里挤,原来顾凤莲和二呆都衣衫不整地在床上坐着,顾凤莲咧着嘴,笑不像笑,哭不像哭,二呆吓得浑身发抖。
  顾凤莲的男人跟进屋里,叫大家往墙上看,往帐子里看。
  墙上贴了许许多多的画纸,都是俊男娇女胖娃娃,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本来乡下人有用画贴墙的习惯,既实用又观赏,一举两得。不过这几年只能买到样板戏的画纸了。现在看到这样的画,就不啻以前看到春富图了,所以招来一阵“喷喷”之声。
  钱三文挤到前面掀开了帐子,蓝粗布的帐子上也贴满了画儿,还有一幅红纸剪成的鸳鸯戏水。帐沿上也有小玩艺儿,都是纸剪的,双飞的蝴蝶儿,嘴对嘴的燕子,小灯笼啦,小花朵啦,五颜六色。
  钱三文咂着嘴,说:喷喷,真个是男欢女爱,其乐无穷啊!噢,不,不!是腐化堕落,腐化堕落!亏他还是个瘸子呢!
  男人们哄笑,女人们咂嘴,问顾凤莲的男人:咋回事儿?咋回事儿?
  顾凤莲的男人说:这几天我去河北走了一趟亲戚,昨天天黑回来了,她不叫我进屋,叫我到场上去睡,我当她跟我怄气……
  男人女人一齐笑了,说:可不是跟你怄气!你没本事啊,连个瘸子也不如……
  顾凤莲的男人被激怒了,他冲上前一把抓住二呆,说:看我不打断你的那条腿!
  男人们说:打断腿没用,要朝要紧的地方打!打呀!打呀!顾凤莲的男人正要下手,顾凤莲一把把二呆拉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说:你敢!你敢!你动他一指头我就跟你离婚。她男人不敢再动,自己蹲在地上哭起来!
  钱三文说:这还得了!上人家家里搞腐化了,送公社!把二呆送公社会!
  一直躲在门外不敢进去看的顾维舜这时候站出来说情了,他向大家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说二呆有病,怪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亲戚。这一回就饶了他吧,下不为例。玉儿妈骂道:要你多管闲事!给他送到公社会!教训教训他!顾维舜说:这又何必,这又何必!
  钱三文又出来卖乖,他对几个真要对二呆动手的年轻人说:看在老顾的面子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不过要叫他买挂鞭炮在凤莲家门口放放,再买个公鸡杀了,把鸡血洒在凤莲门口,冲冲晦气。
  二呆从床上跳下来,在顾凤莲的男人面前跪下,叩头如捣蒜,说:都依,都依。可是顾凤莲的男人说,不要放炮了,也不要杀鸡了,只要把钱拿出来就行。二呆马上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一场风波就这么结束了。舍儿的亲事也给耽误了。本来女队长可以代替顾凤莲的,但是女队长有点架子,说求亲应该找媒人。舍儿也就顺势推托起来,说:我本来就不想去求嘛!拉倒吧!为这事儿,玉儿妈跟顾凤莲断绝了来往。
三十七

  高凡的劳动惩罚期早已满了,可是学校迟迟不召他回去,一直到一九七五年,邓小平上台整顿的时候,学校好像才想起还有一个高凡在乡下。把他召了回去。在高凡劳动惩罚期间,每月只发给他二十五元生活费,我们又添了一个女儿,双方的家庭又都要补贴一点,生活是相当清苦的。但是全家平安!高凡回校后没有让他上课,叫他管理学校那个小小的图书阅览室了,这正合他的口味。所以我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若是和村上的其他人相比,简直算得上富裕户了。几年文化大革命,给农村带来的贫困虽然不能与“大跃进”相比,却也够农民受的了。城里人却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就落到了农民头上,不但要种地,还要修水利,省里要挖一条新河,每年都要抽大量的民工到工地上去,而且都是无偿劳动。还有各种各样的非生产人员——宣传员、卫生员、民办教师,要农民养活。所以,农民辛苦一年,分到家里的东西却少得可怜,又到了饥饿的边缘。
  书元这个队长是不容易当啊!男人们为了吃饱饭,都愿意去挖河,因为上头有规定,河工的口粮不许克刂扣。地里活便只好靠女人和老人了。他几次想撂下担子不干,可是下了台的老队长不答应,说没有别人会比他干得更好。
  自从知道顾维舜一家的不幸遭遇之后,书元一直说,要去看看他们,也认认亲。可是一直抽不出空。还是舍儿先来了,并且带来了二呆的消息。听说二呆在舍儿他们那一带行医,书元两口子也不挂念了。二呆原来与书元同时被父亲卖掉,而且卖给了顾维舜的姨母当养子,这使书元很感到屈辱,他怎么能叫自己弟弟做表叔呢?如今二呆的养母早已去世,这一层障碍也不存在了。书元相信,二呆在顾家人身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可是冷不了地,二呆又回到张庄来了,而且带来了干姊妹顾凤莲。开头几天,书元夫妇听说顾凤莲是顾维舜的干闺女,便也不见外,以礼相待,还要将自己的房让给她住,自己夫妻睡厨屋。可是顾凤莲说啥也不肯,结果是二呆让出了自己的房,自己住到厨屋去了。可是过不了几天,书元夫妇就看出了蹊跷,原来二呆根本没有住到厨屋里。于是他们对顾凤莲下了逐客令。可是顾凤莲口里答应着,却一日一日地赖着不走。没奈何,书元决定亲自把顾凤莲送回去,顺便也看看顾维舜他们。
  可是没等到书元动身,顾凤莲的男人就找来了。他先找队长,等到知道队长就是二呆的哥哥时,便苦苦哀求,要书元放他老婆回去。书元觉得脸都没处搁!他对顾凤莲的男人又是赔礼又是安慰,叫他在我家里等着,他马上回家把顾凤莲弄来跟他回去。顾凤莲跟书元来了,可是,见到自己的男人就骂,说那男人没本事,跟着他活受罪,受人欺。她发誓赌咒不跟男人一起回去,宁可一个人去讨饭。那男人竟然被骂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苦苦哀求: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书元嫂子恼了,她对那男人说,我看你也就是没出息。女人是你的,不回去你就打。专打她的下半截,叫她站也站不起来,就再也不敢跟野男人跑了!
  二呆这时正好也来了,冷不丁地接过嫂子的话,说:嫂子,什么家男人野男人的?忘了你当年在郝庄和郝队长的事了?
  书元气得跳起来,抓住二呆的胳膊,抡起了拳头。可是不等书元的拳头落下来,顾凤莲就把二呆从他手里夺过去了。她的男人又忙着去拉她,二呆趁势往地上一倒,像是又要发疯。只见他脚踢手刨,口吐白沫。顾凤莲见他这般行状,竟然不顾自己的丈夫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众人站在眼前,扑倒在二呆身上大哭起来。还“心肝、宝贝”地叫着,弄得我和高凡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跑到院子里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由他们闹去。
  我和高凡都被这种场面惊呆了。我们头脑里关于男女关系的种种定义都难以解释眼前的现象。倒是站在我们旁边的两个老太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只听见她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没见过这样的,这就是广播里讲的什么爱情吧?另一个摇着头,咂着嘴,一脸的鄙夷,回答说:可不是!这么不要脸,不是爱情是什么!我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高凡也笑了。别的人看到我们笑,也笑起来。
  这么闹下去怎么收场啊?我忍住笑对高凡说。高凡耸耸肩,说:这种事儿,谁管得了?
  幸好,这时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不是常规的广播时间,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或者又有什么特大喜讯了。哭的、叫的、笑的、闹的,一齐停了下来,竖起了耳朵。
  真想不到!
  红太阳陨落了。一颗伟大的心脏不跳了。
  我和高凡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心里的情感是滑稽还是崇高。别的人呢,也一阵“哎哟!”说不出更多的话。
  叫他们别闹了,让女人跟那男人回去吧,这种时候再闹,要出毛病的,高凡小声地说。
  我走过暂时缄默着的人群,进屋对书元说:别闹了。谁知我这个人这么没出息了,不能听哀乐,一听哀乐就要流泪,不论它是为谁而奏的。所以,我一句话没说完,就泪下如雨了。哀乐不停地放,我的眼泪也不停地流。而哭是有传染性的,乡下人更是见不得别人哭。于是,在我的传染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哭声。顾凤莲的哭声最高,还抱着二呆一声一声地叫。书元向她大吼一声:还不快滚回家去!否则把你抓到公社去,说你破坏!顾凤莲终于被吓住了,她放开了二呆,但仍然哀哀地哭着。她男人趁机扯了扯她的衣袖,说。毛主席都死了,你还不回家吗?回吧!我不打你。她挣了两下,男人不松手,她也就不挣了,一步挨一步地和丈夫走了。
  二呆还在地上躺着脚踢手刨,大哭大叫。但是再也没有人管他了,因为听着哀乐看他这番表演,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别扭了。我头脑里还闪过了一个罪恶的念头:可惜现在上头对汇报不那么感兴趣了,不然我可以编一期生动的汇报了,全村男女老少一齐恸哭啊!高凡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摇了摇头。他这个人,一颗泪珠也没掉!
三十八

  一九七六年十月在中国发生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宝塔集人像往常一样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没有人表示意外,也没有人早就料到。没有人欢喜若狂,也没有人痛苦惋惜。更没有人想到要像上海的某些人那样准备动刀动枪去“誓死捍卫”。“假老婆”通知大家上街游行庆祝,大家也都去了,高呼“打倒四人帮!”和“坚决拥护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对华国锋有些猜测和议论,但都不得要领。只说他的头发和脸盘和故去的老人家有点像。
  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事,只不过提供了不少谈话的资料,使长期死气沉沉的人们一时又活跃起来了。
  在确信“四人帮”已经垮台之后,顾维舜又开始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了。乡下人不懂为什么“皇后娘娘”也是坏人,他就跟他们谈妲己,说褒姒,还摇头晃脑地背出两句诗经来,什么“赫赫宗周,褒姒灭之”。钱三文更不用说了,肚子里装满了女人祸国的故事,他又摆起了说书摊,在场地上说起《封神演义》来,单说那妲己和比干的故事。妲己长得实在美,如何美,请看:那是头那是脸,那是鼻子那是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等到男人们都被他说得心里痒痒的,痴痴地、哄哄地笑着,钱三文便把手一拍,说道:纣王得了这样的美人儿如何不终日淫乐?那丞相比干见纣王与妲己终日淫乐,不理朝政,谏曰:“不修先王之典法,祸至无日。”纣王不悦,妲己便乘机向纣王吹起了枕边风,她说: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个窍,比干是圣人,何不把他的心剜开来看看呢?纣王听罢,马上就把比干的心剖了。这之后就有了武王代纣和姜子牙钓鱼的故事。钱三文还会讲武则天和西太后,真叫乡下人大饱了耳福。不过,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会举一反三,将古比今,在他们的脑子里,江青和以往那些女人还是大不相同,说她不像妲己,因为没有把丞相的心剜去,她跟总理常常在一起;说她不像武则天,因为她没当皇帝,她只是“亲密的战友和学生”;说她不像西大后,因为她身边的男人都没割过。钱三文只能笑自己的听众太无知了。他说,要害丞相何必去剜心?像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比天子还厉害吗?现在的女人怎么能喜欢割过的男人呢?
  顾维舜去听过几次钱三文的故事,但终于不敢再听,也劝钱三文不要再说。他说:三文,现在的事儿不能和过去比呀!过去是封建社会,如今是社会主义社会,要比出毛病来的。十年前批判“三家村”和《海瑞罢官》为了啥?借古讽今!我们还是管管自己的事情吧!说那些闲书干啥呢?
  钱三文对顾维舜还是有些佩服的,所以不再说古了。再说,他也该管管自己的事情了。形势一变,上上下下都乱了,他的“毛泽东思想宣传员”也当不成了。吃饭成了问题。他便往公社跑,蹭上一顿饭,讨回几个馍,混着日子。而他的老伴,便只能半饥半饱地活着。
  顾维舜家里的事也不妙。舍儿又提了一门亲,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可是没有钱下彩礼,更没有钱迎娶。虽然女方一再表示,什么都可以从简,可是床总要买一张,被子也得买两条,两个新人也得做两件新衣服吧?可是看看顾维舜一家人现在吃的和穿的,住的和盖的,和叫花子差了多少?吃的不说了,就那么回事儿,一天两顿,凑合着。穿的更不能说,一家人从下乡到现在没添过一件新衣服,多亏玉儿妈手巧,缝缝补补,一家人才不至于露皮冻肉。床上的铺盖已经不能叫作被褥了,一张床上一条棉被,被面都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棉絮硬得像铁疙瘩。垫的,玉儿妈和迎波是一条破絮,顾维舜和舍儿则是一张破狗皮,是从顾远山老头的皮袍上拆下来的。
  不娶媳妇,凑合着也能活,可是要娶媳妇呀!到哪里弄钱去?几个闺女都帮不上忙了。大闺女孩子多。二闺女德儿去世了,她的丈夫差不多长年到外面出河工,省下粮食养活她抛下的儿子,够为难的了。玉儿拿工资,本来可以支持家庭,可是夫妻一直闹着别扭。她的丈夫隔离审查解除之余,她曾把迎波接去和丈夫一起过了一阵子,可是丈夫对她不和自己商量就把第二个胎儿流产这事儿埋怨不已,硬说她是故意气他的。两个人憋着气,玉儿赌气不要丈夫一个钱,自己养活孩子。最近准备将迎波接走,说孩子的中学不能还在乡下读了。
  要是在集上就好了,大家都会借钱给我。顾维舜常常说。每说一次,都要招来玉儿妈一阵唠叨: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当初我不让下来,你们谁也不听,你说可以多活十年,叫你去多活十年吧!弄得人不像人,家不像家!
  每逢听到妻子的抱怨,顾维舜就闭着嘴巴不说话了。他真后悔,当初真不该下来,硬挺,十年也不是过来?现在他只能等待,等到哪一天上头发善心的时候想到他们,把他们重新召回宝塔集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受这样的折磨,他恐怕已经活不长久了。最近他已经不只一次地作梦,梦见他的父亲点着他的额头说:谨防六十四!他认为这是父亲“托梦”提醒他,他的阳寿快尽了。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还有二年,他希望死在宝塔集。
  可是,他什么时候能回到宝塔集啊!
三十九

  艾书记又一次垮了台!作为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物,他不但被撤了职,而且又被隔离审查了。对宝塔集人来说,这个消息比“四人帮”垮台要重要得多。宝塔集上的一些人又忙于“站队、划线”了,被艾书记整过的人思谋着翻案,做过艾书记帮手的人,小心谨慎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假老婆”的情况特殊。他整过艾书记又受到过艾书记的提携,现在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儿,却也是宝塔集上的一个重要人物。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廖!他脑子灵,转得快,立即想到了“下放户”。他一个人悄悄地在各个有下放户的村庄串起来,告诉“下放户”们艾书记如何如何坏,“当初我为你们说话,不赞成把你们下放的,可是他一定要下放你们!”他对每一家都这样说。
  没有多少人再把这个“假老婆”放在眼里,艾书记都倒了,你个“假老婆”算老几?他不来解释倒还罢了,一解释倒让人记起他的许多行径来了,不肯给他一点好颜色。大年三十晚上,杨大傻子串通了几个下放户中的年轻人,扛着一个花圈和两挂鞭炮到了他门口,嚷嚷着:“假委员,我们给你辞岁来了!”“假老婆”满心欢喜地开了门,嘴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鞭炮响了,吓了他一跳,这一串响完,那一串又响。他更大声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他邀大家进屋去吃花生喝茶,杨大傻子说,不进去了,假委员,弟兄们送你一样礼物,希望你不要见笑。“假老婆”又说:“不敢当,不敢——”第二个“不敢当”没讲完,黑影里走出两个人,把大花圈放到他的大门边了。一色的白纸花扎的花圈,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假老婆”当时就吓哭了。他说:乡里乡亲的,这是干什么啊!老天爷有眼,不是我要把你们下放的。我要是背地里说过你们一句坏话,天打五雷轰,下到地狱十八层I哪有人听他!送花圈的人呼拉一下就走了,杨大傻子还扯开嗓门叫了一声“油果儿——热的!热的——油果儿!”
  消息传到顾维舜耳眼儿里,顾维舜连说:这何必!这何必!“假老婆”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宝塔集人,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事儿不能做!
  可是舍儿和爸爸不一样,他说:什么自己人?给他送个花圈算是便宜他了!要是我,给他送个死孩子去!
  顾维舜吓得脸色都变了,说:干这事要折阳寿的!你千万不能干啊!
  舍儿说:怕熊!折阳寿就折阳寿,我早就活够了!
  玉儿妈也害怕起来,她看管着儿子,不许他到集上去给熟人拜年。可是那么大的小伙子哪能管得住,舍儿在年初一下午溜了出去,天黑透了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人们都睡了,他却扯起嗓子唱起了“样板戏”:黄浦江呀,黄浦江,你千年流,万年淌,流不尽我们仇满怀来恨满腔!他爸妈问他上哪去了,跟什么人一起喝的酒,他不说,他要睡觉,明天还有要紧的事儿呢!
  第二天,舍儿睡到小晌午还没起来,宝塔集上就传来了消息:今天一大早,“假老婆”一开门,一个死孩子头朝里脚朝外地倒在他屋里,他当场吓得昏了过去。现在人醒过来了,可是不敢在家里住了,和老婆一起到老岳家里去了。公社革委会说这是反革命破坏,正要查呢!
  顾维舜老两口吓死了,他们断定是儿子和什么人一起干的,便推醒了儿子,进行盘问。
  哈哈!是谁和我想到一条道儿上了?舍儿听了哈哈地笑。
  不是你干的?爸妈问他。
  我?我上哪里去找死孩子啊!他回答。
  那你昨天在谁家?
  黄山老岳家。
  蹲半天吗?
  对,商量大事。
  啥大事?
  串连下放户,找领导算账,活不下去了。
  又要闹了啊?顾维舜问。
  又要闹了,舍儿肯定地回答,不闹不行,不闹没人理你。我们要凑钱,选代表到省里去,告状,上访。
  你可不能参搅!顾维舜说。玉儿妈也说。
  儿子反问他们:你想不想回到集上去?我已经跟黄山哥讲了,咱们卖裤子也要出一份钱,人家闹成了,咱有脸跟人家一起回去?
  要是闹不成呢?顾维舜问。
  舍儿跳起来:闹不成就死!死也比现在这样活着好!你们不要管我,要管也管不了!
  玉儿妈说:好吧!不管你。可是话先说明,要是闹出了事儿来,我就把你关在家里。顾维舜见妻子松了口,也就不敢再拦了。
  舍儿当天就上集找黄山去了。
四十

  这一次“下放户”上访,黄山成了挑头的。他已经一个人暗中作了许多调查和了解,满肚子都是“下放户”的悲惨故事了。这是许多人都没料到的。哑吧蚊子会咬人,不声不响的人才能干大事,人们都这样说。
  黄山要在宝塔集上召集“下放户”开会,商量有关上访事宜。这行动半是公开半是秘密,公社的革命委员们也不知道,文革中搞的下放运动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如今许多事儿都在翻个儿,谁知道哪些事儿该翻,哪些事又不该翻呢?
  宝塔集人对于黄山的突然出现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他们相信,只要是宝塔集人,不管走到哪里最后都会回到宝塔集来的。“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在他们的心里,淮河两岸是中国最好的地方,而在淮河两岸,宝塔集又是最好的地方。宝塔集的日子苦,别的地方一定比宝塔集更苦。
  没有人想到要问问黄山,你为啥要挑这个头?有人挑头就好,问什么呢?黄山说,先要凑起一份材料,统计一下宝塔集一共下放了多少人多少户?有多少是老弱病残的?有多少是有固定职业的?还要调查这些年“下放户”在农村的生活,有多少过得还可以的?有多少缺吃少穿的?生了多少死了多少?多少是老死病故的,多少人是投河上吊的?黄山说,把这些材料凑齐了,我们就写一份请愿书,让代表送上去。
  大家都觉得黄山这人很仔细,靠得住,信得过,所以说,你看着办吧,你叫俺们干啥就干啥。
  咱可要齐心啊!黄山说。
  那当然。大家回答。
  闹成了,大家都有好处;闹不成,大家也别怪我啊!黄山说。
  那当然。大家回答。
  黄山很高兴,他叫舍儿跟着他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调查,画表格,写报告。舍儿很起劲,好像当初和高凡一起了解“大跃进”饿死人的时候一样。可是顾维舜害怕,他说这又像造反的时候了,政府没有叫你们干,怎么可以于呢?可是舍儿如今更不相信爸爸了,他说:我豁出去了!
  黄山和舍儿熬了几夜的灯油写成了一份厚厚的调查报告和一份请愿书。为了核实材料,又一个村一个村地向“下放户”把材料念了一遍,很多人都觉得写得还不够苦,黄山说:行了,把事儿写清楚,诉苦的话就少说几句吧!
  到了大家在请愿书上签名的时候,谁也不肯把名字写在前头。黄山只好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第一,下面紧跟着杨大傻子和舍儿。叫顾维舜把名字写在舍儿下头,他却不愿意,说:我和大家不一样,我有问题,不要因为我一个人误了大家的事,一颗老鼠屎坏锅汤。杨大傻子说:这样说,我也该把自己的名字抹掉?他又说:哪里哪里,你没问题。玉儿妈戳穿他说:他是害怕!我不怕,我没问题,把我的名字写上吧!要是有人问我签名,我就说想回集上娶儿媳妇,该不该死罪?
  那时我正好在宝塔集,舍儿也来找了我,问我算不算“下放户”。我说我大概不算吧!我是因为当了右派被学校开除、遣送回乡的,到张庄,是我自己为了吃饭找去的。黄山和舍儿都拿不定主意。我说:不要管我吧!我和高凡现在过得还不错,如果高凡将来能甄别平反,我大概也可以调到县城去了。我说这些当然是为了安慰舍儿,其实我和高凡的生活也够苦的,三个孩子了。
  我看到了黄山他们写的那些东西,也很自然地想起周纯一来鼓动高凡造反的时候带来的那本印着“绝密”字样的小书。把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把一件件浸透了血泪的故事,都化成了简单的数字。我不知道这些数字能不能打动一些人,给宝塔集人带来新的福音。周纯一还关在监狱里,我的父母都断定这一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我和高凡却还希望着,并且不停地把希望送给可怜的大姊。
  黄山和舍儿动身去省城的那一天,几乎全体下放户都到汽车站去送他们,那情景真够动人。顾维舜原来不同意儿子当代表,现在看到这般光景,也高兴起来了。他大声地嘱咐着儿子:古人云,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要努力办事,切不可懈怠。钱一定要放好,都是大家的血汗钱,要一分一分地计算着花啊!
  钱三文也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来了。他没有交出他应交的一份钱,但是他对大家说,等卖了老伴的那只羊,他一定补上。他听见顾维舜嘱咐舍儿,便用更大的声音去教导黄山,他说:如今你捧了帅印啊!我钱三文要是年轻十岁,非跟你夺这颗帅印不可。现在只能学徐庶走马荐诸葛了。你能行,这几年我看着你,觉得你藏才不露,将来可成大器。他又把舍儿从顾维舜面前叫过来,说:舍儿,你好比先锋官。要注意遵从帅令。军令如山,不是儿戏。你若是大意失荆州,诸葛亮便要挥泪……
  钱三文还要吹下去,被呼叫而来的小群打断了。她披头散发地一把拽住黄山问:为什么不带我?为什么不叫我签名?杨大傻子把她的手从黄山身上拉开,叱责说:不是对你说过了,这一次是“文革”中“下放户”的上访活动,你不属于这一批。回家去!可是小群不听,她在大家面前跪了下来,苦苦哀求:我给你们叩头!我给你们叩头了!我挣不上吃的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也相信,永继是我逼死的?……
  小群发疯似的诉说,一张脸一张脸望过去,大家都把头扭开了,大家感到为难啊!
  顾维舜小声地对黄山说:能不能有个例外啊?孤儿寡母的。黄山咂咂嘴,说:其实,我也不是“文革”下放的……钱三文也不是
  钱三文马上接过话茬,说:这不能比!你是主帅,可以例外。我是老弱病残,也可以例外。可是小群不行。和她们一起下放的还有很多人,是不是都带上?眼下只翻“文革”的案,把你们也带上了,事情办不成,怪谁?
  小群大叫:那把黄山的名字也除掉!把钱三文的名字也除掉!
  钱三文害怕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家,说:小群咋这么厉害啊!
  黄山抓着头皮,说:大家说吧,不要我去我就不去。
  眼看着一场大事会“黄”了,大家一起对小群发起火来,说:你不要歪死缠好不好!汽车马上就要开了!杨大傻从地上拉起姊姊,柔声柔气地劝:等下一批吧,姊!
  小群挣脱了大傻子的手,大叫大喊着跑走了。那呼喊声中包含的愤怒和绝望,真像厉鬼,叫人颤栗。
四十一

  黄山和舍儿在省里整整住了一个月,也没能轮上接见的机会。告状的人大多,排不上号。钱却已经花光了。无奈,他只得退而求其次,不求接见了,把请愿书和材料交到接待处就回来了。
  那个接请愿书的人职位高不高?都说了些啥?他们一到家,附近的“下放户”就赶着来看他们,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提出来。实在难以回答。等了一个月,就见到一个不知道名姓和级别的接待员,就得到一句话:这个问题是全国性的,将来会有统一的政策下来,你们急也没用。谁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兴师动众地准备了那么久,费了那多精神,流了那么多眼泪,又咬着牙交出一笔钱,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不是太冤了吗?
  于是埋怨向黄山和合儿掷过来:
  你们为啥不对上头说,我们熬不下去了?你们为什么不把当官的拉下来,叫他们来熬熬?他们当官的捱了一回整,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官复原职,又是补发工资的,为啥轮到我们就该等了?你们真的去找过他们了?
  这是舍儿兴冲冲地当代表的时候所没有想到的。他受不了这样的责难。他对那些人说: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妈的什么世道!受了冤枉去告状的人简直像孙子!比孙子还不如!你求,你告,你磕头,你把头磕出血,根本没有人理你!人家说,全国都有这样的问题!都是“四人帮”造成的,你们应该回去好好批判“四人帮”啊!账都算在“四人帮”头上才对。我们老百姓认识“四人帮”是谁?我们又不是他们的大舅子、老丈人!我只知道“假老婆”和艾书记!我操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是他们坑的!
  顾维舜教训儿子:舍儿,这样说不对。大家凑钱要你们去办事,办成办不成,回来都要有个交代,要耐心地向大家汇报。
  舍儿不服,跟他父亲吵:他们问我,我问谁去?大家凑了钱,我们贪污了?乱花了?旅馆都不敢住,睡在火车站里,像叫化子,身上都要生蛆了!为了谁?才到家,气也不让喘一口,就像审贼一样审起来了,谁受得了?
  钱三文也来教训舍儿,他说:这就叫嘴上没毛,做事不牢。当初我就说,要掂掂自己的分量,没有金刚钻,莫揽破瓷器嘛!
  你——!舍儿一个箭步冲到钱三文面前,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可是他并没有动钱三文一指头,他只对钱三文跺了一下脚就从堂屋里跑出去了,他冲到自家的厨屋里,捧出一大摞碗来,大家以为他要让大家喝茶,哪知他把碗高高地举到头顶,用力往地上一摔,全摔碎了!大家慌了神,忙着出去看,出去劝,出去把舍儿朝屋里拉,可是舍儿朝前一扑,趴到地上哭起来了,还叫:我的妈呀!我咋想起来我管这个闲事!人是个什么东西!人是个什么东西!
  玉儿妈见儿子被逼成这样,受不住了,她说:谁叫你们选他当代表的?记得你们选他的时候说过的话吗?你们说,办成办不成都不怪你。咋哩?吐下的唾沫能舔干,说过的话也能收回?事儿没办成,怨他有啥用?家里就这么多东西,都赔上够不够你们的?她坐在儿子身边,去拉儿子,说:起来!哭啥?记住,从今以后不要多管闲事!你老子就是多管闲事才当上右派的……
  抱怨的人群被镇住了。钱三文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唉声叹气。他记起了自己还没交钱呢;羊倒是卖掉了,可是钱也花光了。他这一阵子病得不轻,又吐了血……
  问了半天的黄山这时才张嘴说话。他说:大家先回家好不好?让我跟舍儿歇歇。事情没办好,要怪就怪我,不要怪舍儿。不过,我劝大家还是等一等再说,请愿书递上去了,总有个回音吧!要是没结果,花了的钱,我慢慢地赔……
  你赔?凭什么?黄山的老婆又吵起来了。她自从黄山上访,一直老老实实等在家里。她拉起丈夫的手:走!跟我回家!谁有本事让谁自己去!给大家办事有啥好处?还不如为为自己。
  黄山甩掉妻子的手说:我这样做也是为自己。我要不争着当挑头的,还不是像杨小群一样被大家甩掉了?
  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叫不打自招。
  招?招了啥啦?偷了抢了?黄山的老婆吵道。
  顾维舜见吵吵个没完,说:算了算了,都别吵了,我看大家先回家吧!等他们两个歇过来了,再向大家汇报。两个年轻人做事说话不周到的地方,请各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大家也只好回去了。
四十二

  宝塔集人没有等到“下放户”上访的回音,却等到了周纯一!他像从天而降的飞将军似的来到了宝塔集。那是一九七九年的旧历腊月,人们都在准备过年了。
  这两年,每年春节我和高凡都到宝塔集来,陪父母热闹几天,解解他们的寂寞。
  周纯一的突然降临,使我们高兴都来不及。我们一家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来了?他还是那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说:放出来的!我还能自己跑出来吗?怎么,关了十来年,你们还嫌少?上头咋说呢?父亲问。咋说?你回家去吧!以后要老老实实做人啊!就这么说的。他说。
  回家了吗?我问。
  没有。我一直就关在这个县里呀!先来找你们办件事,办完再回去。他说。
  又有啥事啊?父亲担心他又出什么鬼主意。问他。
  他向我和高凡(目夹)(目夹)眼睛:过年啊!给你们拜年啊!
  这个不安分的周纯一啊!刚出了监狱他就要告状去,翻案去。他叫我和高凡替他写一份翻案材料。他说,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老子从小参加革命,结果坐了两次共产党的大牢!我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谁错了。
  高凡说:上头不是说过,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向前看吧,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什么宜粗不宜细?屌!老子坐了两次牢,是粗还是细?向前看?向前看我是什么?他大嚷大叫。
  好吧,你去申诉吧,我们给你写,我说。
  好!我不叫你们给我脸上贴金,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把我这一辈子都写下来,让大家评,我到底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毛主席说的,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友嘛!他说。
  他粗中有细。在让我们动手给他写申诉之前先找来这几年的报纸仔细地翻阅和研究。他说要“知己知彼”。几天之后,他说:翠儿,我说,你写。他把房门关起来,不让我的父母和孩子们进来。
  我看我这一辈子是功大于过,功和过是九个指头比一个指头。他叫我这样开头。
  那一个指头是指大跃进时抢粮和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我故意问。
  现在看,那是我的大功劳,我反极左,对不对?他已经掌握了“新精神”了。
  那还有什么“过”呢?高凡问。
  他对我和高凡看了半天,说:材料是写给党的,怕熊!对你们也不用隐瞒,我搞过一次腐化。
  什么?我和高凡都吃了一惊。一九五九年抓他的时候,他的罪状除了反对三面红旗之外,确实还有一条“男女关系问题”,但是除了大姊,我们都不曾把它认真对待。在我看来,全中国的男人都有了外遇,周纯一也不会有的。
  他见我提着笔,奇怪地看着他,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啥?就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这一辈子干了那么多不讨人喜欢的事儿,都是为革命,只有这一件事儿是为自己。我跟你说,翠儿,这事儿千万别对你大姊说,不能再叫她伤心了,以后我会对她好的。我点点头。
  写呀?咋不写?他急了。
  这是小节,不写了吧。把那些大事说清楚就行了。我说。
  不,小节也要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周纯一的大节是好的,只有小节问题。叫他们去调查去!他说。
  高凡向我挤挤眼,说:翠儿,先别写,先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他坦白交代清楚了才替他写。我把笔一放,说:对,你先老实交代!
  周纯一的脸居然也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他说,你们别拿我开心啊,我是认真的。
  高凡说:当然是认真的,说出来我们先帮你分析分析。
  我正想戳穿高凡的小诡计,周纯一却正儿八经地“交代”起来。
      ×年×月×日我当县里工业局长的时候,和一位
    女技术员出差到外地。我很喜欢她,但是因为我已经结
    了婚,所以头脑里那根男女关系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
    小狗骗你们!可是那一次出差……

  他脱掉帽子用手往光头上搓,左手搓过换右手,右手搓过换左手,搓了半天,又把帽子戴上了。说下去呀!我催他。他摇摇头,说:翠儿,你就替我编一段吧!反正,那一天我是不得已的。没等我回答,高凡说:我替你编。我早跟李翠学会编故事了。
  高凡果然编出下面一段故事来:
      我们迷了路,在深山野林里。前不已村,后不已店
    的。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瓜棚。天已经
    黑了下来……
      我看不行,便催着赶路,哪想到没走几步就下起了大
    雨,还打雷闪电,我们都没有带伞!
      只能到瓜棚躲雨了。我让她躲进瓜棚里,自己在外
    面站着,双手抱着头,几分钟就淋成了落汤鸡。而且我冻
    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听见了我的喷嚏,喊我也进去躲一会儿,我说不,
    不要紧,啊嚏!不,啊嚏!啊——啊嚏!一个、两个、三
    个,我又接连打了三个喷嚏……都很响,雷声似的……
      她伸出一只手来,说:你不进来,我只好也出去了。
    她真的出来了。啊嚏!这个喷嚏是她打的。我怕把她冻
    病了完不成出差任务,就钻进了瓜棚。

  哎哟,哎哟!我一边记一边笑得岔了气。高凡搞的什么鬼,他哪来的这种想象力?我放下笔,说高凡,停停,停停,我笑得笔也拿不住了。可是周纯一却听得津津有味,说:别打岔,高凡,讲下去,后来呢?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高凡扔过一本杂志给他,说:后来的事嘛,你就自己看吧!这时他才大笑起来。
  原来他在念一本杂志上的小说!这个坏蛋!可是周纯一偏偏还真的去看那本小说,还说那小说写的“有的地方像,有的地方不像。”
  闹了半天,周纯一的申诉也没有写成。我们认真地劝他,别闹了。这种事不是闹一闹就能解决的。他说:我懂,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大不了再坐一次牢吧!没办法,我们答应他忙过了年再写。
四十三

  我原以为,周纯一的到来会引起宝塔集人的轰动,春节前后会宾客盈门的。父亲还特别关照,见了人别乱说。可是我们多虑了,没有人来,只有“假老婆”来坐了一会儿,啥也没说。他去年春节被“下放户”搞怕了,现在谨小慎微的。
  直到三十的上午,舍儿和大傻子才来了。他们也不是专门来看周纯一的,说是来看戏。几天前公社广播站就广播了,春节期间,县剧团要到宝塔集来演几天戏,年三十晚上开锣。艾书记的闺女在这个戏团里,舍儿他们说,是特地来看这位艾小姐的。从舍儿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点恶意,好像他们要闹点什么花头似的。但是能闹出什么来呢?
  我们留舍儿和杨大傻子吃饭,他们不肯,说几个朋友约好了中午喝酒的。父亲叮嘱舍儿别喝醉了,舍儿说:醉不了。
  傍晚时分,我和妈正忙着烧年夜饭,在大街上转悠的喜潮来叫我们,快出去看,大街上一群人唱唱!还有舍儿舅舅!
  我们立即跑了出去,果然见舍儿,杨大傻子和一群年轻人摇摇晃晃地从南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唱一支古老的儿歌:
  年三十晚上,
  漆黑的月亮,
  瞎子看见,
  瘸子撵上,
  哑吧吆唤,
  聋子听见。

  这首儿歌是我们幼小的时候年年春节都要唱的。在没星没月的年三十晚上提着灯笼唱这首歌,我们感到一种神秘的欢乐,仿佛真有一轮黑色的月亮在冉冉升起,那是一轮所有人都能得到的月亮。可是,这首儿歌今天在舍儿他们这一批不大年轻的小伙子的嘴里却完全变了味儿。它是黑暗的、压抑的、烦躁的、荒诞的、绝望的,好像整个世界的黑暗,整个历史的黑暗,都被压缩在一团黑色的云雾中,笼罩在他们的心头。他们想干什么?
  我叫舍儿,舍儿不理我。我叫杨大傻子,他也不看我。一行人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漆黑的月亮”向北去了。
  我们买了晚上的戏票。爸说:别去了吧,说不定要出什么事。“下放户”恨透了艾书记,他的闺女到这里来唱戏真是不识时务。周纯一说:我多少年都没有看戏了,有好戏为啥不看呢?艾××这个狗日的,我拼命保他,他却把我卖了,如今不也下台了?我说:你们当时不是也把他抛出去过?他说:那是假的!被人抓住了信,不能不做做样子的,他却吓孬了。我和高凡也想去看个究竟,便让父母和孩子留在家里,和周纯—一起去了。
  戏剧在电影院演出。电影院门口的电灯比平时亮得多。看戏的人都是吃了年饭才来的,所以很迟,都带着满脸酒气。现在喝的都是红芋干子酒,容易“上头”,喝上两盅就昏昏沉沉了。昏昏沉沉地嗑着瓜子,叙着闲话,等待着好戏开锣,倒也充满情趣。
  直到九点钟,戏才开场。第一个节目,就是艾书记的闺女的清唱:大快人心事。这是郭沫若在“四人帮”跨台的时候写的一首“诗”,常香玉把它谱成了豫剧曲调,宝塔集人最爱听豫剧了。
  艾书记的闺女长得不像她爹,很俊,很甜,唱得也好。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宝塔集演出了,每一次都是“载誉而归”。这一次也是一出场就赢得满堂彩,不过喝彩声中夹杂着一些挤破了的喉咙。
  大快人心事儿。
  揪出四人帮。

  台上刚刚唱了两句,台下的气氛就不对了,十几个一起学唱,把唱词给改了:大快人心事儿,揪出艾××!
  台上当然唱不下去了。有人怕闹事,开始退场,剧团的领导出场,恳求大家安静。可是一阵甘蔗皮、花生壳向台上扔去,同时有人叫嚷:送给艾××,我们想念他,叫他想开点,千万别自杀!自杀不要紧,花圈我们扎!
  乡下的舞台没有聚光灯,看不清台上人的脸色,只见她一边招架着扔到身上的东西一边朝后退,退到了后台,并立即从后台传出了她的哭声。舍儿一伙乐了,又鼓掌,又狂叫,周纯一也乐得哈哈笑,说又造反了!又造反了!我和高凡硬把他拖出剧场。
  观众全走了,议论纷纷,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舍儿他们不管,又是一帮一伙呼叫着离开剧场。那天晚上,他们在街上游荡了半夜,一直不停地唱着“年三十晚上,漆黑的月亮”。
  第二天一早,剧团就收拾箱子,坐上卡车回城去了。据说还有人去送他们,向他们扔了许多砖块和黄沙。
  顾维舜战战兢兢地等待了很久,等着惩罚到来,可是这一回他没等到,因为艾书记再也“站”不起来了。
四十四

  仅仅过了半年,被赶出宝塔集的人又陆陆续续回到了宝塔集。但不是舍儿他们闹的结果。是中央的统一政策下来了。到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在宝塔集也算彻底结束了。那时候,宝塔集以外的世界已经非常热闹,各种各样的人都捋起袖子,甚至袒露胸怀地向世界哭诉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受到的伤害,而宝塔集人却只是惋惜他们心爱的宝塔不在了。
  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轨道。大傻子又喊起了“油果儿——热的!热的——油果儿!”他的姊姊杨小群没能作为“下放户”回收,他让她帮助自己做油果儿生意。
  顾维舜又回到了商店,为自己的儿子的工作问题忙着。像当了右派之后不提反右的事儿一样,现在他也不提文化大革命。生活对他来说就是过日子,而日子就像那淮河的水,不停地从上游流向下游,有时宽了,有时窄了,有时涨了,有时又落了。涨水的时候要拼命地游,以免淹死;落水的时候又得使劲地扒,别早在地上了。至于以往已经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啦!
  只有周纯一还死死地揪住过去不放,还在不懈地进行着他的告状旅行。什么时候“大跃进”不再是“红旗”的时候,他才可能获得胜利,而现在,还遥遥无期。但是他坚信,他的过去是光荣的!
               一九八九年元月十一日定稿于从化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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