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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有罪

作者:陈源斌


  天色好一些了,苏浦生睁开眼睛,光线从西边窗户射进来,照得床后一段空隙更加阴暗。他听见外婆还在叫:“未儿,你醒醒啊。”苏浦生说:“外婆,你别叫我未儿好不好?”外婆说:“未儿,你醒了没有?”苏浦生碰碰门说:“我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未儿。”外婆问:“未儿,你醒没醒?”苏浦生把门使劲一敲,说:“别叫我未儿,我有名字的,叫我苏浦生!”外婆侧耳听了听,说:“未儿,你醒啦,手脚放快些吧。”
  苏浦生穿好衣裤,看着在外屋摸摸索索的外婆说:“外婆,你倒说说,什么时候我才不做这个梦呢?什么时候别人才不叫我的小名未儿呢?”外婆说:“未儿,我听见你在说了,你说什么呢?”
  苏浦生拿眼看着半明半暗的屋子,单人木床依旧顺着东西方向斜放着,靠窗还是半截头桌子,隔着床后一小片空间阴影,就是朝南开着的小门。这是借着一楼阳台砌成的不足六平米的小屋。他从医院出生后不久,就被送进这里躺着。后来每次回上海,他都睡在这间屋里的木床上。大人们在这间屋里给他起了小名,“未儿”“未儿”的一直叫到现在。也是在这间屋里,他第一次做了那个梦。从此以后,这个该死的梦跟该死的“未儿”小名一道,无论走到哪里,都死死地缠着他。
  他穿过12平米的正屋,走进过道兼灶披间,大门与正屋之间有道门,里面是窄小得连身子也转不开的卫生间。他洗漱好,回到正屋,外婆睡的那张大木床现在紧挨北墙放着,靠床是褪了色的矮柜,过来是吃饭的桌子。老式五斗橱移到了西墙这边,上面是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再上面是缀了黑布的镜框,里面的老头儿是他的外公。苏浦生看着镜框里的外公,再看看在屋里走得摇摇晃晃的外婆,外婆朝他眯着眼睛瞅着,把耳朵往这边侧过来,仔细听着。
  苏浦生说:“外婆,看样子我是得找个地方看一看呢。”外婆说:“人家正等着你呢,你手脚快点,这就去吧。”苏浦生说:“我不是说去聚仙楼酒家,我是说找家心理诊所,找个心理医生。我看到报上登过文章,说过这种事情。”外婆瞅着他说:“我晓得未儿你在说,你就说吧。”
  外婆凑到跟前,提醒道:“好啦,未儿,你说的我耳朵听不见,心里都晓得。你听我一句古话:‘世上都是不如意的人。’你这个又算个什么呢?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也该把心收收,安定下来了——人家等着你,别忘了:六点半钟,军工路518号,聚仙楼,王老板——从上定线摆渡,几步路到了,你这就去吧。”
  苏浦生从定海路右拐上了黎平路时,有一滴凉嗖嗖的东西跌进他的脖子里。他猛蹬几脚,擦过设在路边的警察岗亭,天上又掉下一个大雨点,这次直接落在他面前的马路上,将厚厚的尘土砸得四散溅开。他一鼓作气到了聚仙楼,架好车子,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忙碌个不停的王老板。
  王老板过来说:“上次跟你舅舅讲是六点半钟,你很好,很准时。嗯,我还记得,你叫未儿。”苏浦生说:“王老板,未儿是我的小名,我的名字是苏浦生。”王老板说:“你舅舅不是外人,叫小名亲切,我们就叫你未儿吧。”
  苏浦生咽口唾沫,看见王老板比上次见时好像高了一些。老板娘也往这边来,穿了一身鲜红,显得矮了胖了,脸上倒还是一团和蔼。老板娘说:“现在吃晚饭的人吃得差不多了,八点钟的夜宵还早,不算太忙,你先把环境熟悉熟悉,跟大家也认识认识,回头我们还要谈一谈的。”
  苏浦生看了看大厅,大大小小十几张桌子顺序放着,是供散客点菜用的。靠北边是一溜儿长桌,正中放着写有“盒饭专用”的牌子。这些桌子一律铺有洁白的衬布。所有的椅子都是高靠背的。大厅南头是用玻璃隔住的窗框,明摆着十一二种冷盘,一个30出头的女子守着。对面北头是一个吧台,里面白酒、黄酒、啤酒全有,还有饮料、矿泉水、香烟等等,也是一个30出头的女子守着。靠里这面墙上开着的几扇门,都是小包厢,里面不过是配了沙发、空调、卡拉OK之类,并不算很豪华。把厨房也看了一看。再随着老板娘见人。女服务员一律20上下年纪,穿着红色员工服。男厨师都是老年中年,戴顶高帽子,跟衣服颜色一样雪白。都看过了,过来说话。
  王老板说:“话对你舅舅说过了,还是要再当面对你本人讲的:三个月的试用期,工资低是低一些,每月二百,中午、晚上、早宵夜三顿盒饭是我的。三个月过后,不出差错,你就跟别人同样待遇了。”老板娘也插话道:“这里地段不是很热闹,我们不做早点,只靠中午、晚上和早宵夜三档生意。这里中饭早是早一点,也得十点半钟往后才会有人,上班不用赶得太早。宵夜十点不到就收场,你回家不算很晚的。另外,你每月还有一天的休息——未儿,你从明天开始,九点三刻到,一定要像今天准时。”
  苏浦生答应了,出门往回赶。天色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雨飘飘洒洒下起来。一路过去,光影稀疏,看不见行人。到黎平路一段,雨点变成了硬币大小,泼头盖脑地砸下来。他把车子急蹬到路边的警察岗亭跟前,停下。拍了拍岗亭的门,里面没有回应。他伸头看了看,再看看瓢泼而下的急雨,往裤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岗亭门开了,苏浦生探身进去。他喘了口气,将湿透了的头发甩了一甩,这时他的脸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眼睛一
  亮,瞅见了挂着的那套警察制服。
  张尉松开警服领扣,蹲身仔细看着。死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性,嘴巴被黄色宽胶布贴着,脸上曾经有过极度的抽搐,眼睛里则凝固着惊怖的神情。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双脚也被捆住成蜷缩状歪倒在地上。很显然,她是跪在自己的床前,被人用绳子套在脖子上,往后猛拉勒断了气,再倒向地面的。
  现场保护得很好,案发后还没有闲杂人员走进这套一室兼带厨卫的房子。闻讯赶来的浦东新区刑警支队技术员开始拍照,张尉起身走进厨房。里面没几样东西,右边靠东墙放着简易煤气灶,两只灶眼上分别是铁锅和汤盆。正北窗下是切菜的案台,挨排是一瓶酱油,一瓶醋,一塑料桶色拉油,两只小瓷罐装的是盐和糖。散放有一串辣椒,几头蒜瓣,几棵青葱。地下有两只水瓶,一只热得快挂在墙钉上。一切都井井有条,十分整洁。
  张尉翻开手中的笔记本,找到“被包养的情妇?”一行红字,用力打了个叉。他用蓝笔在后面写道:“没有与他人共同生活的迹象。”
  他走进卫生间,目光从那些女性特征十分明显的物品上扫过,他找到了一瓶北京产大宝SOD蜜,拧开盖子看了看,用得只剩了一半。旁边放着一盒沙宣牌洗发膏,他用手掂了掂,似乎没有多少分量。他回头朝房间里看了看,死者上身穿了一件褪色的红夹克,拉链半敞开着,里面是尼龙衫。下身则是同样褪了色的灰布长裤。他摇摇头,翻开笔记本,用蓝笔另起一行写道:“不涂口红,不描眉,不化妆,衣着朴素。”然后,他将原先用红笔写在这一页上方的“鸡?”重重地打了个叉。
  那边终于拍照完毕,尸体也被搬运走了。张尉回到房间,拿眼四处看看。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床的这一边靠墙竖着一架简易折叠式衣橱,里面几件半新半旧的衣服。床头是一张三屉桌,抽屉没有安装锁。桌上摆了许多书,有一只价值低廉的微型收录机。对面是一只旧木箱,放了厚厚一沓旧报纸,再上面是一只21英寸长虹牌彩电。
  他看看笔记本,上面还剩有三行红字,分别是“因情杀人?”“报复杀人?”“抢劫杀人?”张尉把它们都用蓝笔划去了。他翻到空白的这一页,拧转笔芯,写下三个红色大字:“变态狼。”
  张尉让笔停在半空,犹豫了一下,又在后面加了一个同样大小的问号。他把笔记本丢在床上,果断地打开了微型收录机的外壳,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再伸进手指。他的手上沾了一些乳白色的液体。接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梅花状螺丝刀,打开电视机后壳,他俯下头去,嗅了嗅,这次他没敢用手指,而是拿螺丝刀往里探了探,螺丝刀顶端也沾有这种乳白色液体。他去了趟卫生间,将取来的沙宣牌洗头膏挤出一些在桌上,又把那半瓶大宝SOD蜜倒在上面,用手指搅拌了几下。桌上的液体开始变化,慢慢变成这种乳白色了。他低头嗅了嗅,又拿眼比较了一下它们的颜色,把头点了一点,松了口气,拿起放在床上的笔记本,划去“变态狼”后面的问号,加上一个红色惊叹号,又在下面画了两道横杠。
  最后,张尉重新把每扇窗户察看了一遍,窗销确实都是从里面插上的,没有任何被撬的痕迹。他再检查一遍门销,完好无损。又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局。凶手跟所有的被害人都不熟悉,每次却能顺利地登门入室,将主人残害在家里。这次稍有不同的是,凶手作案以后,把门重新锁好,带着钥匙从容离去。他疑惑地摇摇头,在本子上又写下一行红字:“本次作案的入室方式?”

  苏浦生喘了口气,将床下的纸箱挪出来。他用手往里面探了探,先摸出放在最上面的警帽,然后是警裤,上衣,束腰皮带。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摊放到小木床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警裤套好,系紧裤带。接着穿好上衣,仔细扣上纽扣。再接着是束腰皮带。他戴着警帽,稍稍整理了一下,用脚把纸箱推进床底,然后在床后面的这一小片空间里,挺起胸膛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
  外面正屋大床上传来了外婆熟悉的鼾声,苏浦生绕过床头,从半截头桌面上摸到了镜子,顺手将通向正屋的门掩上。小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并不担心,外婆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了,看什么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可是她对强光还很敏感。
  他转到屋的这一边,站好,左手举起镜子。他的右手是一枚挂在钥匙链上的微型电筒,他拧亮电筒,把黄色的光团打在自己脸上。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头像,熟悉的是那张他不知对着镜子端详了多少回的五官,陌生的则是嵌在庄严国徽和缀有金丝绒穗带的警帽。
  他把光团往下打在自己的胸部,看到了佩戴在左边的警号牌,一共八个数字,除了一个“8”两个“0”之外,其他数字在镜子里都是倒着的。他凑近瞅了瞅,觉得最后那个“0”不怎么对劲,有点像磨损了的“6”。
  光团从双腿滑落到脚上。原先穿着的运动鞋被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替换了。光团重新上移,这次他看到了白色的束腰皮带。他满意地笑了一下:有了警号牌和束腰皮带,这才是真正的在大街上执行公务的警察。
  他照了照肩头,上面三杠两星。这种衔位似乎跟他的年龄并不相符。嘿,管他呢,如果他是从初三考入两年制警官学校,毕业后一直干到眼下这个年龄,佩戴这种肩衔应该不成问题。
  苏浦生感觉自己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起来。他快步走到床的这一边,抓住朝南的这扇小门的握把一转,迎面一阵凉意从黑黢黢的小巷里袭来,浑身顿时无比的爽意。借着巷内的黑暗,他试了试想象中的警察走路的样子,慢慢放松着自己。
  出了巷口,不远处是路灯明亮的金桥路与浦东大道的交叉口,苏浦生在一家超市的大玻璃墙前停住了脚步。这面老大的镜子里站着一个执勤的警察,一米八三的个头,笔直的两腿,瘦削的双肩,还有那张脸,年轻、英俊、威武。这个人他很熟悉,名字叫苏浦生,不是被一个老太婆“未儿”“未儿”整天挂在嘴边叫个不停的苏浦生,也不是每天从上午九点三刻到晚上近十点在聚仙楼酒家端盘子的苏浦生,这个苏浦生是个威风凛凛的警察。
  有人在嚷叫什么。苏浦生回转头来,看到有个人冲着自己把头点个不停。路边有辆灰蓝色的2000型桑塔纳出租车,车门开着,这个人似乎就是从里面出来的。他有些不解地问:“你是在跟我说话?”
  出租车司机用手指了一指,苏浦生抬眼看到了闪烁着的路口红绿灯。司机说:“民警同志,真对不起,我闯了红灯,我知道自己错了。”苏浦生朝司机看看,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又回眼看了看玻璃墙上映出的警察形象,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了。司机继续说:“我这是侥幸心理作怪,以为这么晚了,你们民警都下了班,就明知故犯地闯了红灯——喏,我主动认罚,这是我的罚款。”
  司机把两张十元票子递着塞在他手里。苏浦生站在那儿没动,司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生出了一种怜悯之情。他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掏罚款单据。口袋是空的,他想了想,警服里原先装着的那本罚款单,让自己随手丢在床下的纸箱里了。他把二十元钱换用左手拿着,举起右手朝违章司机敬了个礼,吩咐说:“好吧,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个地方,你来取单据。”

  吴静怡弯腰在诊所门边换好鞋,站起身,有股湿热的气流一下子冲进了颈脖里,她全身皮肤一颤,随后感觉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呼吸声又粗又重,显然不是助手小姚。她转回头来,有个人差不多紧贴在身后站着。
  她往后退了两步,努力稳住神情,抬眼打量了一下。她有点意外,这是个青年,准确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一米八往上的个头,双肩瘦削,两腿颀长,脸色略显苍白,眼睛里有一种闪烁不定的光芒。青年开口说:“你很准时。你每天八点一刻到,另一位是九点半钟,你下班也比她晚三刻钟,六点半离开。”
  青年略显年轻稚嫩的声腔里,带有一种像是从什么地方划过的尖利哨音。她朝对方脸上看了看,习惯性地琢磨了一下这种声音,稍稍平静下来。很显然,对方是个需要帮助的患者。她微笑着招呼一声,试探着用和缓的口气发问道:“哦?你对我们诊所这么熟悉?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呀?你家住在附近?”
  青年没有回答,径自往下说道:“我每个月有一天的休息。每天上午九点三刻之前我也有空。我先去了市区,把能找到的心理诊所都跑了一遍,最后才是浦东。我隔着马路一眼就看见了你们的牌子,那天刚好出了太阳,上面‘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几个字,清清楚楚。后来我来过好几趟,总是站在旁边看,没有进门。”吴静怡一声不响地听着。青年继续说:“这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诊所,你就是我要找的医生,所以进来了。”
  吴静怡做了个手势,走进里面小间迅速换上白大褂,返回前厅。她又做了个手势,这次是请青年跟她走进咨询室。诊所租用的是一套一室一厅带厨卫的底楼单元房,面对马路的前厅做接待兼患者候诊的地方,正屋一隔为二,北边小一点的放衣物用,南边大一点的则是这间咨询室。阳光穿过窗户射得室内明亮,她拉上淡蓝底色的帘布,室内光线顿时柔和多了。她再次朝青年做个手势,请他坐到沙发上,自己隔着桌子也坐下来。她拿起笔,翻开专用咨询簿,尽可能用温和的目光扫视着青年,说:“好了,我们现在开始吧。哦,对了,首先我们得例行公事登记一下,你的尊姓大名?”
  青年在沙发里好半天没有吭声,她注意到对方脸上犹豫不决的神情,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青年从沙发里站了起来,问:“我必须告诉我的名字吗?”吴静怡说:“请相信,我们会严格为每一个患者保密的,包括姓名、年龄、住址、工作单位、家庭情况等等,以及一切患者要求保密的内容。”她停顿了一下,青年还站着,她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些东西,接着改换口气补充说:“——当然,如果真不方便的话,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代替。你不愿意登记自己的真实姓名?”
  青年坐回沙发,把头点了一点,说:“其实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名,但是我不喜欢这两个字,我讨厌别人叫我的小名,不管是谁,我都讨厌。”吴静怡说:“好的,我明白了。”青年朝她看看,问:“这么说,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名字了?”吴静怡点点头。青年又问:“用两个字的名字,行吗?”吴静怡又点点头。青年又问:“用一个字的行吗?”吴静怡把头点了点。青年嘟囔了一句:“用什么呢?”吴静怡说:“不妨用你最想用的字吧。”青年苍白的脸上笑容一绽,再次问道:“那么,用不像人名的名字呢,比如动物,只要是我想用的,也行?”
  吴静怡看到了青年脸上躁动的神情,她想了想,依旧肯定地把头点了一点。青年眼睛里突然光芒一阵闪烁,说:“大夫,你就登记这个名字……”青年喉咙里发出混沌的噪响,迅速说出了一个字。
  吴静怡手里往纸上滑落的笔在半空中打了个停顿,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她感觉到自己作为心理医生,这种举动不免失态,她稍稍调整一下呼吸,平静下来,再度用温和的目光扫视着青年,想让对方紧张的情绪,能够慢慢松弛下来。
  她的努力显然未能奏效。青年举起双手向她做了个扑过来的姿势,继续用带有尖利哨响的声音说:“对了,一点不错,就是这个字——‘狼’。”
  苏浦生走出街口,那边灯火明亮,灰蓝色2000型桑塔纳出租车已经停在路边,车门也像昨晚那样打开着,司机站在车门旁正往这边探头张望。他看了一下表,这时司机看到他了,主动往这边迎了过来。
  苏浦生朝对方敬了个礼,说:“你很好,很准时。”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他想起来了,第一天去聚仙楼酒家报到,王老板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今天上午九点三刻他跨过酒店大门时,王老板说的还是这句话。他回过神来,看到站在面前的出租车司机咧开嘴满意地笑了。他也笑了笑,掏出口袋里的罚款单据,再取出圆珠笔。这本单据前面有几张开过的底联,他在此之前将它们看了好多遍,对每一栏怎么填写非常熟悉。他又敬了个礼,接过司机递来的驾驶证件,俯头看了看桑塔纳的车牌号,在单据上迅速写下几行字,撕下这一页,又仔细核对一遍,递了过去。
  司机伸出来的手在半途停了下来,喊道:“民警同志,你看——嘿,你是怎么回事?喂,说你呢!”苏浦生顺着对方叫嚷的方向看去,交叉路口的红灯仍然闪烁着,有辆雅马哈型摩托车笔直地从当中一冲而过,驶进这边的金桥路。
  出租车司机嚷道:“民警同志,您快点叫他停车呀!”苏浦生碰碰腰间白色皮带,两脚一靠直拢身体,挥臂向那个夜晚闯红灯的违章者做了个手势。出租车司机跟着吆喝了一声,摩托车打了个趔趄,放慢了速度。苏浦生伸手往路边指了指,走了过去。前面是高楼投下的一大片阴影,将停在那里的摩托车和车手笼罩在里面。他举手正要敬礼,没有熄火的摩托车突然一蹿而起,向前方急驶而去。
  苏浦生被激怒了,他右手往腰间做了个掏对讲机的动作,这是每一个正在执勤的警察必备的东西。他摸了个空。他记起那天从黎平路警亭顺手牵羊拿身上这套警服时,就没有这玩意儿。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将手停在了那里,就在这时,他看到出租车司机已将桑塔纳发动起来,正向自己招手。
  他跳上车去,出租车司机说:“这小子可够胆大包天了!您不用呼叫前面堵他,看我今天来把他搞掂。”桑塔纳差不多咬着雅马哈摩托的屁股,不断加大油门,紧追不舍。
  雅马哈猛地在路口向左打了个弯,桑塔纳措手不及,一阵急刹,轮胎从地面上擦过一道道四溅的火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出租车司机骂了一句,掉转过车头,跟着驶入张杨路。出租车加速前行,又咬住摩托。现在是由东而西行驶,两辆车的速度都接近了极限。这是条开拓不久的路,已近午夜,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出租车司机索性把车灯大开着,嘴里骂骂咧咧,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一般。
  过了内环线罗山路口,桑塔纳终于贴在雅马哈的腰上。出租车司机猛揿着喇叭,摩托车手仍旧不肯停车。出租车司机朝这边连连做着手势,苏浦生明白了,他摇下车窗,往外指着喝叫,雅马哈油门一加,又朝前一阵疾驶。气得出租车司机说:“反了,反了,这小子真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倒看他今天怎么收场!”
  穿过源深路时,他们第一次超了过去。桑塔纳朝路边一拐,将雅马哈前方去路死死地压着。出租车司机不再骂咧,而是不时发出嘿嘿的冷笑。两辆车继续贴紧前行了一阵,大车的速度一点一点在减速,摩托也不得不随之慢下来。到了东方路和世纪大道交叠的路口,出租车司机似乎不愿再玩耍猴的把戏,将车子往路旁一个刹靠,摩托打了个停顿,歪在人行道旁边。
  苏浦生跳下车,怒不可遏地冲到摩托车手跟前。他朝身上的警服看了看,举起的拳头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圆圈,停下了。他松开拳头,并拢五指,靠在帽檐上,敬了个礼。出租车司机捋着袖子从那边冲过来,到了近前叫道:“民警同志,真正不得了,这小子不仅闯了红灯,还是酒后驾驶呢!”
  苏浦生凑近摩托车手那张吓得煞白的脸,嗅见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他把掏出的罚款单据又放了回去,举手再敬了个礼,说:“嗨,今晚你不能再骑车了。车子我先替你保管着,明天你酒醒以后,还是你闯红灯的地点,还是那个时间,我等着你来接受处罚。”
  现场三死一伤四人受害。三具尸体已被运走,重伤者正在医院接受救治。张尉首先检查客厅。沙发上有坐过的痕迹依稀可见。小茶几上放有两只杯子,里面的茶水色泽尚浓,都喝去了大半。其中一只杯子被人仔细揩拭过了,上面没有留下任何指印。
  张尉给何志远打了电话,对方正往这边赶。关于变态狼作案的推测,引起了上面的重视,增派这个年轻人来当他的助手。虽然没有明确宣布他俩专门负责这个假想中的变态凶手的案子,但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
  张尉站起身,走进西边这道门。这是书房兼客房,也是这套三室一厅套房里面积居中的屋子。张尉拿眼估算了一下,大约在12平米左右。南面的窗下放了张写字台,过来是一张单人床。床上有套相对简陋的被褥。他的目光在迎面靠墙的书橱前停留下来,书橱正中竖着放了一幅尺寸放大成16×12的彩照,正面背景是蓝天下远近浓淡相叠的山峦,右下方是雾气空蒙的平原,一条白线似的河流从原野上弯曲划过。男主人站在巨岩旁的一株老干虬枝松树底下,惬意而笑。
  已经能够认定,男主人是面对着照片上自己的这张笑脸,被剥夺生命的。死者倒地姿势和脸上在刹那间凝固的神情,证明了这一点。依照推测,男主人把凶手请进了书房,走到这幅放大了的彩色照片跟前。这时,凶手乘主人猝不及防动手了。凶手肯定是先用一只手扼住了男主人的咽喉,另一只手捏着锋利刀片迅速划过,干脆利索地切断了右边颈动脉,接着又是一刀,割裂了他的气管。
  张尉走出这间似乎还能闻见血腥味儿的屋子,穿过客厅,走进正北的半间小屋。这儿是被推定的第二个死者被杀的现场。被害人是这家年仅12岁的独生女儿,当时她正端坐在电脑桌前的高背椅子上。还是依照推测,凶手以快捷无比的手法杀害了她爸爸以后,不动声色地过来敲了这间小屋的门。女孩坐在椅子上说了声“请进”,凶手拧开门进到屋内。往下的场面相当残忍,凶手将小姑娘按在高背靠椅上,用手里的刀片在她稚嫩的脸上接连划了三刀,然后用手,而不是用刀片,扭折了这位花季少女的脖子。
  第三个死者女主人是在卧室遇害的。这是最大的一间房子,足足有18平米左右。到处都是搏斗的痕迹。张尉注意到挪动过的电话话筒。可能是女主人听到了女儿的惨叫,立即抓起电话准备打110报警,但是凶手冲进了卧室。作案者不但是有备而来,而且其杀戮计划极其周密精确。凶手进入卧室第一个动作,是揿住女主人抓起话筒的手,接着用预备好的宽胶布贴住她的嘴巴。女主人是在无法叫喊的情况下,跟歹徒进行殊死搏斗的。她身上的衣服破绽累累,两只手掌不止一次抓住刀刃,掌面上被拉出道道深痕。她的手臂、双腿、前胸和后背上,遍布刀伤。卧室内的每件物品都被挪动过,扔得到处都是。地下拖拉过的血痕清楚可见。女主人死于当胸一刀,从现场迹象看,她抓着卧室门框站起身来,凶手随即举刀从正面发出了致命一击。
  张尉回到客厅沙发上,把刚才的观察和推测详详细细记到本子上。他看了看表,何志远到达还得一会儿时间。他顺势朝大门旁边扫了一眼,这是凶手第四次下手的地方。但是受害人还活着。伤者是住在二层来串门的同事,他登上六楼后先是按了一下门铃,然后,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拿手摸了摸防盗门,铁门自动开着。这时,里面的木门突然打开了,有只手猛一下将他拉了进去。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后便遭到了重重的一击。
  张尉把本子翻开到“变态狼”这一页,摊放在小茶几上,然后掏出带在身边备用的螺丝刀。他径直走向放在客厅里的电视机,打开后盖,将螺丝刀头往里探了探,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又打开放在电视柜下层的科威牌VCD,还是没有。
  他稍感意外地坐回到沙发上。直觉告诉他自己是不会错的。他开始重新浏览刚才记下来的内容。看到第二遍时,有段话让他的心头怦然一动。这是刚才往医院打电话时,何志远转述的受伤者醒来后说的话。伤者回忆说,他被打倒在地后,迷迷糊糊地有种印象,凶手下楼不久,又重新返了回来,在卫生间和北边女孩的房间来回走了好几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差不多是一跃而起,张尉冲进了女孩的房间。他走到电脑桌前,动作熟练地打开显示器后盖,里面仍然没有。他想了一想,接通电脑电源,打开光盘护盖,揿一下按钮,光盘托架滑了出来,他眼睛一亮,看到了涂抹在上面的洗发膏和化妆品的混合液体。

  吴静怡感到了身后那阵急促的呼吸,随后是冲进颈脖里的一股湿热气流。她头也不回地招呼一声:“你很好,很准时——请直接进去吧。”
  她去小间换上白大褂,走进咨询室。那个代号叫“狼”的青年,已经等在沙发里。她坐下,微笑着问:“今天怎么样,能说有关你的小名的事了吗?”青年坚决地摇了摇头。她又微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继续上次的话题,说说总是搅扰你的那个念头吧。”
  青年往下说道:“我把它概括成了这么两句:人是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是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青年停了停,又说:“我敢肯定你误解我了。这里的‘干什么’,绝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意思。比如后面这句‘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喜欢整洁的环境,便在马路上随手捡拾碰到的垃圾;我向往光彩事业,便捐款给希望工程;我反对交通违章,便义务上路维持秩序……这样的话你就错了。它必须具有一种强烈的轰动效应。对了,它还有个即时性:想到,马上就能兑现——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可我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表达了。”
  吴静怡琢磨着这番晦涩难懂的话,建议道:“你能不能换个方式,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呢?”青年想了想,选择了第一句来回答说:“比如说,我想干这座城市的市长;比如说,我想当美国总统;比如说,我想当联合国秘书长……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绝不可能在一天、一周或一个月内实现——这下你明白了吧?”她点点头说:“很好,你再说第二句‘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青年打了一个手势,犹豫着开了口:“比如说,我想……”吴静怡听见青年声腔里又发出了那种熟悉的口哨般的噪音。她等了一会儿,鼓励说:“说下去,说吧。”
  青年说:“比如说,我想当个死刑犯被押去枪毙,只须拿刀上街逮谁是谁使劲猛捅直到把他捅死;比如说,我想当个轰动全市全国的杀人犯,只须抢夺一把枪往南京路上一阵扫射;比如说,我想当个既轰动全市全国,又让警察头疼、市民惧怕、这座城市永远忘记不了的凶犯……”
  青年的声腔里再度发出那种极为刺耳的尖利噪响,吴静怡打了个冷颤,她举手欲打断对方,又改变主意放了下来,决定让他说完。青年喘了口气,继续说:“……只要做到既不被警察抓到,又连续不断地杀人——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杀各种各样的人!”
  吴静怡记录下这段话,拿不定这是不是眼前这位代号叫“狼”的青年的真正病因。她稍作沉默,用和缓的口气说了一句:“我很高兴你能把它们都说出来。”坐在对面的青年把身子完全陷在了沙发里,两眼紧闭,脸色更加苍白。她注视着青年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无法断定患者是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解脱,还是坠入到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吴静怡继续等待着,青年终于睁开了眼睛,用带着哨响的口音问:“你遇到过比今天更危险的话题吗?”吴静怡肯定地点了点头。青年又问:“你遇到过比我更危险的人吗?”吴静怡毫不犹豫地说:“是的,不止一个。”
  青年把目光从正面扫视过来:“假如纠缠我的这个念头,就是你所要寻找的真正的病因呢?”吴静怡反问一句:“你认为是吗?”青年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青年还是没有回答。吴静怡放慢语气说:“也许我们过于着急了。我们不应该让循序渐进的治疗过程,一下子变得太快太激烈,超越了我这个救治者和你这个被救治者的瞬间承受能力——”她打个停顿,又追问一句:“真是它每天都在搅扰着你吗?”青年摇了摇头,承认说:“也许你是对的,它并不是让我感到最最烦恼的东西。”
  吴静怡松了口气,看了看表,青年总是在助手小姚到达之前离开,现在还有五分钟时间。她尽可能保持着温和的目光,试探着说:“人无法遏制自己的幻想,但总有回到现实的时候。”她让自己的声腔打了个转折,又说:“你回到现实环境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呢?”青年在沙发里抬起了苍白的脸,有点答非所问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指我手头正在干的工作,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吴静怡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如果你自己选择呢?”青年抬起头来,她看到他在一瞬间脸色突然松弛开了,青年说:“我想干的是——”青年声腔里的那种尖利哨音,也随之消失殆尽:“——警察。”

  王老板说:“未儿,你去招呼一下。”苏浦生咽口唾沫,答应着回到大厅。十点三刻刚过,已经有不少散客开始用餐。一个有张首长脸的中年男子晃荡着走进门来,他迎上去微笑着问道:“先生是吃盒饭吧?请随便坐。”中年男子有点心不在焉地把身子晃晃。苏浦生走到近前,介绍说:“盒饭分5元、8元、10元、15元四种,配给的两种素菜是一样的,五样荤菜品种和数量各有区别。我们还另备有清真餐。请问先生要哪种规格?”中年男子回过神来,向身后看了看,有些恼火地问:“你说什么?你说谁吃盒饭?”苏浦生马上改口说:“对不起,先生您是点菜?请问几位?”中年男子径自往里走着说:“你自己有眼睛,数一数不就得了?”苏浦生把头低了低,又问:“先生,请问在大厅,还是在包厢?”中年男子停住,反问了一句:“你看呢?”
  苏浦生拿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年男子穿一身差不多褪尽了色彩的老式士兵服,脚上也是一双洗得发白了的旧解放鞋,头剃成个平顶,两只手里什么也没拿。他再看一眼,惊讶地发现这人身上衣服和脚上鞋子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有两个年轻人走进门,站到了中年男人的身后。这两个人一律西装革履,头发锃亮。苏浦生用目光扫了一下两人手里拎着的褐色皮包,上面缀有十分醒目的金色蟾蜍商标。他注意到这两个人脸上那种诚惶诚恐的神情。他顺着透明的玻璃门向外看了看,一辆乳白色99型奔驰车停在那里,他立刻明白自己惹得对方恼火的原因了。
  他再次道歉,将客人请进最豪华的包厢。王老板进来招呼,居中坐着的中年男人敲敲桌子说:“你们的服务员都像他这样吗?”王老板“哦”了一声,问:“怎么回事?”苏浦生说:“对不起,我不会看人,说错了话。”王老板说:“还不快向人家道歉!——哎,郭惠妹,你跟未儿调换一下,过来照应包厢的客人。”
  苏浦生退到大厅。迎头而过的郭惠妹碰碰他,走进包厢。苏浦生将7号桌上郭惠妹丢下的三只空不锈钢盒饭盘捡起来,叠在一起。又有两位吃盒饭的客人走了,他顺手把16号桌上的这两只沾着残汤剩菜的空盒饭盘加上去,一道送回后面的洗漱池那儿。老板娘停住手里的活计瞅瞅他,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苏浦生笑着摇摇头,准备出去。老板娘说:“未儿,我在问你话呢!”苏浦生咽口唾沫,答应一声,说:“对不起,我的眼睛不会看人,说错了话。”
  他回到大厅,招呼着刚进来的客人。现在他小心翼翼地等着客人先开口。这些人大都是来吃盒饭的。包厢里很快开了席,郭惠妹端着菜盘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卡拉OK声从门缝里飘进大厅,钻进了苏浦生的耳朵。能听清一直是那个中年男子在唱,后来是别人唱,又是中年男子唱。他看见匆匆走过的郭惠妹抬眼朝自己瞅了瞅。大厅里听不见卡拉OK声了,郭惠妹这次进去带紧了包厢的门。
  墙上的挂钟指向12点,大厅只剩了两位吃盒饭的客人。这两个人也吃好,起身走了。苏浦生看看挂钟,像往常一样将脏桌布收拢起来,去贮藏室领了干净的,铺换到每一张桌子上,顺序放好一次性卫生筷、餐巾纸。这时他看见郭惠妹打收银台那边过来,朝他做了个手势。
  苏浦生退到后间,包厢里的人出来了,他忽然改变主意,回到了大厅。他快步走到近前,向边走边打手机的中年男子致歉说:“今天真是对不起,我眼睛不会看人,说错了话。”他转向其他几位客人:“请各位先生走好。”他把两句话连起来,对簇拥着中年男子的这帮客人重复了一遍,接着,他跟着走到外面,抢先一步拉开乳白色99型奔驰车门,弯腰恭请中年男子上了车。
  他一直目送着奔驰车在拐弯处消失。他没有到后面厨间吃午饭,而是走进了换衣室。他往挂在墙上的衣服口袋里一阵摸索,手里多了一支圆珠笔,一张白纸。这时他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找地方坐了下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又粗又重了。他喘了口气,铺开白纸,提笔开始往上面写字。
  第一行是阿拉伯数字。中年男子打手机报自己住宅电话时,说的是“前面518,后面五个零”,现在他把它们合并在一块,完整地记录到面前的白纸上:51800000。这个号码谁听了都不会忘记。
  第二行也是阿拉伯数字:99188。他核对一遍,提笔在前面加上“沪A”字样,这是他从那辆乳白色奔驰车的牌照上默背下来的,它也是个看一眼就能牢牢记住的号码。

  苏浦生穿好警服。他像往常一样轻轻掩上通往正屋的门,走到墙角,打开钥匙扣电筒,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接着,他绕到床的另一边,在黑暗中摸索到放在那儿的雅马哈牌摩托车,将它倒转过头来,拧开南面这扇小门,将车子推到外面。
  他侧耳听了听,关好小门。他推着雅马哈在小巷里走了大约30米左右,停住,将车子发动起来,骗腿儿骑上去。他握紧双把,挂好挡,一加油门,车子从巷道里急促而过,转到灯光明亮的金桥路上。他在超市的大玻璃屏幕前减慢了速度,里面出现的是一个与往日迥异的形象:那个年轻英俊的警察,现在骑了一辆摩托车,在夜间执行公务。
  他把雅马哈停在大厦落下的阴影的边缘上,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到昨晚那个摩托车手。他抬腕看了看表,离昨天雅马哈闯红灯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往浦东大道那边溜达过去,随着交叉路口红绿灯的转换,注视着两条路上有没有违章行驶的车辆。
  一刻钟过去了,他转回原地,违章的摩托车手仍然没有出现。他站在那里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有人从大厦的阴影里朝跟前走过来。苏浦生左手掏出罚款单据,右手五指并拢,准备在执行处罚前向对方敬礼。那人走出阴影,他发现自己认错人了,对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地乡下老儿。
  外地老头儿语气有点惶急,说:“民警同志,我恐怕走错路了,能帮帮我吗?”苏浦生敬了个礼,操起普通话说:“老人家,您慢点说,把事情说清楚。”老人说:“我是坐船来上海的,我儿子今天加班不能接我,让我到十六铺码头下船,自己乘摆渡过江,再上轮渡口那班公交车一直往前,穿过大桥再乘两站下来,他在站台等我——可我下车没看到儿子他人。”
  苏浦生扭头看了看,浦东大道上85路站台那儿空空荡荡,他转回头问:“我看见您刚才是从这边过来的呀?”老人解释说:“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估计等不着了。我以前来过,儿子住在站台后面这条马路上的第一个巷口内,我等着急了自己就来找,可小巷子不见了,倒多了一座大厦。”
  苏浦生想了一想,在自己的记忆里,这座大厦建成之前,似乎并没有老人说过的巷子。他请乡下老人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询问道:“老人家,轮渡口有两班公交车,一条是85路,一是86路,您儿子叫您上那一路呢?”老人摇摇头:“我只晓得有个8字头,详细记不清了。”苏浦生又问:“您以前上车是一直往东走,还是往南走呢?”老人摇了摇头,说:“我一到上海,就转向了,东南西北,根本分不清。”苏浦生又问:“公交车穿过的大桥,是哪座大桥呢?”老人说:“是黄浦江上的大桥,有个‘浦’字。”苏浦生再问几句,多少有些明白了。
  苏浦生说:“老人家,轮渡口公交车有两班,我刚才说过的,85和86是两条不同的线路;桥也是两座,一座叫南浦大桥,一座叫杨浦大桥。您弄反了方向,错上了85路车,走到东边的杨浦大桥这边来了。”他叫上老人,穿过浦东大道,在另一边的85路站台前停下来,吩咐说:“老人家,您还上这班车,乘到终点站轮渡码头,换上另一班公交车,就是标有86路字样的,再按您儿子说的,过南浦大桥两站下来,就是了。”
  他回到原地,雅马哈依旧停在那里,违章摩托车手仍然未来交罚款取车。他不停地看表,突然发现那个乡下老人又回来了。他问:“老人家,您干吗没上刚才那班车?”老人可怜巴巴说:“民警同志,我找来找去,把头转晕了,心里实在害怕,再不敢上车了。”
  苏浦生拿眼扫了一下四周,还是看不到违章摩托车手。他看看乡下老人,老人惶地站着,腰越发佝偻了。他再次看表,打定主意。他举手朝老人敬了个礼,说:“老人家,我送您过去吧。”他将雅马哈发动起来,让老人坐到身后抱紧他的腰,然后加大油门拐上浦东大道,由东向西疾驶而去。
  他们在路上走了将近三刻钟,在南浦大桥过后两站的86路站台上,终于见到了等在那里焦急万分的老人的儿子。苏浦生朝团聚了的父子俩敬了个礼,掉转车头往回走。
  他改换路线走到张杨路上。不一会儿就是东方路、世纪大道的交叉口,昨晚他就是在此处追上摩托车手,扣下这辆雅马哈的。他有点拿不定,违章者是不是将取车地点错记在这儿了。时间已经接近凌晨12点,他将车子停在昨晚扣车的地方,等了一会儿,摩托车手还是不见影儿,他无聊地朝四周看着,目光停在附近的一个磁卡电话上。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近前,往磁卡电话里插进卡片,抓起话筒等来拨号音,然后拨动了键盘。他先拨“518”三个数码,接下来一口气拨了五个“0”。
  电话那头有人在问:“您好,请问是谁?”他握住话筒不吭声,那头又问了一句,他顿了一下,把话筒放下了。他发动雅马哈往回返,半路上他又停在一只磁卡电话前,插卡拨动刚才的那个号码“51800000”。他再次听到了刚才那人的声音,随后放下了话筒。
  在金桥路街口,苏浦生又打了磁卡电话,没有人接。他放下话筒等待了一会儿,继续拨动键盘,这次传来的是忙音:那头把电话挂上了。

  吴静怡翻开专用咨询簿,说:“我们不妨总结一下。首先是你想当警察的强烈愿望:你自打懂事时起就想当警察。后来你上学认识了这两个字,从此一听到和看到它们,就控制不住浑身激动。你在路上看到警察,就会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走。你不止一次放学不回家,在警亭旁边久久逗留,为此曾经受到老师批评,遭到继父殴打,可事后你还是忍不住去了那里;其次,是你想当警察的真正原因:你认为自己当了警察,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可是你又说,正是那个死死缠住你的梦,使你没有当上警察——好了,我们可以谈谈那个梦了吗?”
  青年摇了摇头。吴静怡说:“好的,那我们继续第三点:你为当警察所做过的尝试。最近的这一次,是你想报考巡警,可招收对象是退伍军人,你的硬件不符合而未能如愿。这些我都记下来了。往下,你可以说说你认为至关重要的,也是差点成功的一次,就是你回到上海之前,在当地报考警校的那次。”
  她注意到对方脸上涌动的激情,青年回忆说:“那次是应该成功,也是绝对能够成功的。我每天复习功课到夜里两点,每门课准备得相当充分;我把志愿表的每一栏都填写了警校;我还特地报名参加训练班学会了开摩托车,以应付警校附加考试——”青年的声腔搀进了忧伤的调子:“可是,功亏一篑,一切就这么毁了!”
  吴静怡顺手记下了青年的情绪变化。她问:“能说说那次考试的具体情况吗?”青年说:“前面政治和数学两门考得非常顺利,后来也得了高分。第二天大早起身,我觉得头脑昏沉沉的,特地用冷水洗了头,才稍稍好了一些。可走进考场拿起试卷,浑身就又不对劲了!”吴静怡问:“这天上午考的是什么?”青年说:“语文。”吴静怡问:“后来公布分数时这门课是多少?”青年说:“没有及格。”吴静怡问:“后面几门怎么样呢?”青年摇摇头:“我全部放弃了。”吴静怡“噢”了一声,青年接着说:“从那天上午走出考场开始,我就怎么也没法控制自己了,中午休息躺在床上,我只要闭上眼睛,要么做噩梦,要么脑子里就会出现那篇作文题目。”吴静怡恍然问道:“是作文没考好?”青年点点头。吴静怡问:“是什么样的体裁呢?”青年说:“是一篇外国寓言的缩写,我把题目弄颠倒了两个很关键的字,结果走了题,意思截然相反,分数全被扣了。”
  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重重画了两道杠,她绕着圈子说:“你是不是作文这门最差?”青年说:“不,它恰恰是我的强项。从小学到高三,我一直是语文课代表。”她问:“那么,考语文的头一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吗?”青年想了想说:“我舅舅打了个长途电话来。”她接着问:“然后呢?”青年说:“当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该死的梦……”
  吴静怡不失时机地打断了对方:“是的,确实是那个噩梦搅扰了你——现在可以谈谈它了吗?”青年把头摇个不停。吴静怡稍作等待,放缓语气说:“好的,我们还是绕过这个梦,谈谈你的舅舅吧。”
  青年陷在沙发里不说话。她等了一会儿,青年还在沉默。她翻开专用咨询簿的前几页,又翻了回来,挑起话头说:“现在我要重提与你舅舅有关系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母亲比你舅舅只小一岁,两人都是1970年初中毕业,按当时政策,兄妹俩只能一人留在上海。为了让你舅舅进本市工矿,你母亲不得不选择去外地农村插队,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坎坷经历,而且没到50岁就不幸去世了;第二件事是,按知青子女回沪政策规定,你的户口应该迁放在外公外婆处,可是你舅舅为打父母房子的主意,从中做手脚调包,将他儿子户口迁到你外公外婆名下,将你入了他自己的户头。这两件事严重伤害了你母亲和你,结果,当你在电话里听到令人讨厌的舅舅的声音时,噩梦出现了。”
  青年摇摇头:“我从来没有为这两件事恨我的舅舅。”吴静怡说:“那么,他在电话里说了伤害你的话?”青年说:“没有。”吴静怡问:“你舅舅那天说了些什么呢?”青年咽了口唾沫,说:“他还是老样子,张口闭口‘未儿’‘未儿’的叫个不停……”
  吴静怡再次打断话头问:“因为这个令你厌恶的小名,才有了那个总是缠着你的噩梦?”青年犹豫着没有回答。她问:“小名是你舅舅起的吗?”青年说:“不,是外公。”她接着问:“你恨外公吗?”青年摇头。她问:“外公在世时叫你的小名,你做噩梦吗?”青年摇了摇头。她又问:“你外婆叫呢?”青年说:“过去不,现在常常做梦。”她紧接着说:“那么,想想看,噩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青年没有回答。吴静怡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对方脸上随后出现了她非常熟悉的那种拒不合作的神情。她等待着沉思了一会儿,明白胜利或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必须见好就收,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她在专用咨询簿上写下青年的小名“未儿”,又写下“噩梦”字样。她想了想,在后面写下“作文”两个字,打了个问号。她用笔将三者连在一起。她抬腕看看表,拿温和的目光扫视着青年,然后用轻松的口气说:“好了,我只问今天最后一个问题:缩写的外国寓言,你还记得吗?”青年说:“就是初中上过的一篇课文。”吴静怡问:“标题是什么?”青年嘴巴蠕动几下,举起双手做个扑过来的姿势。吴静怡仔细辨认着手势,明白了。她问:“你不愿意说出它的名字?”青年把头点了点。她问:“你喜欢读它吗?”青年说:“不。”她又问:“你讨厌它吗?”青年说:“非常非常讨厌!”
  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写出那篇外国寓言的标题,然后用笔将“羊”“狼”两个字圈出来,前后调换了一下位置,她举着让青年看了看,询问说:“你把它们给写颠倒了——我说得对吗?”
  青年坐在沙发里,嘴巴紧闭着。

  张尉把头点点,何志远立即拧动手中的钥匙,门开了,张尉跟着跨过门槛,目光往屋内一扫,随后急步冲向厨房。里面没有人。他转回身子,跟查看完卫生间的何志远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一起逼近靠西墙放着的折叠式简易衣橱,拉链是开着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俩转到床边,合力掀起席梦思垫子,看到了床框底板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碎木屑,里面也是空的。
  张尉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感觉不到久无人住的房屋所应有的那种窒息气味。他默默计算了一下,年轻姑娘是四个月前,被凶手残害在这套一室兼厨卫的房子里的。他示意何志远重新查看一下厨房,自己走近阳台门,仔细看了看插销,上面的灰尘果然有轻微碰落的痕迹。他挪过头来,再看旁边窗户上的插销,上面的灰尘也被碰过了。他走进何志远刚才查看过的卫生间,感觉到了里面的异样。他站着回忆了一下,目光停在沙宣牌洗头膏和大宝SOD蜜上。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点不错,上次是他亲手将它们拧紧的,可现在上面的盖子全都半松开了。
  他退到房间内,何志远掏出香烟正准备点火,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拿起桌上丢弃不用了的旧微型收录机,打开外壳,果然不出所料,他看到了还保持着湿润的那种乳白色的混合液体。
  张尉朝何志远说了句:“我们可能真抓住这条狼尾巴了!”他们不再耽搁,锁门下楼,叫上等候在巷口那儿的社区警察,一道赶回辖区警署。他们换上放在警署里的警服,一起吃了晚饭,顺便将相关情况重新核对了一遍。
  张尉接通了市指挥中心的电话:“是的,我们的判断基于以下四点:第一,那套房子确实连续两晚亮过灯。社区民警前天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无意中看到了灯光。据昨夜观察,亮灯是十点三刻左右,熄灯是凌晨一点整;第二,社区民警跟死者家里、单位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都联系过了,房子确实是一直空锁着的;第三,只有两套钥匙,一套在我们手里,一套凶手作案后带走了。这就是说,除了我们和凶手,别人根本不可能这样打开门锁自由出入;第四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往电器里灌洗头膏和化妆品混合物的这种变态小把戏。”
  他们留在警署等到天完全黑透了,跟着社区警察来到那套房子对面楼下的观察点。十点一刻刚过,市指挥中心一位副队长率领八名全副武装的特警赶到。他们继续守候了半个多小时,对面楼上的窗户里有白光一闪,随即亮起了一片淡淡的荧色灯光。
  副队长发出了出击的命令,张尉退到这幢楼的另一面,挥了挥手。何志远跟八名特警正在那里待命。他们在黑暗中沿着巷口冲到对面楼下,在楼梯口处停顿下来。按照事先商定,副队长和两名特警守在一楼,张尉朝何志远打个手势,领着另外六名特警迅速向顶楼冲去。
  在五楼和六楼楼梯转弯处,张尉让何志远和六名特警停留下来,他登上六楼,举手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他贴着耳朵听了听,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他退到一边,示意了一下。何志远快步上楼,掏出钥匙打开外面的防盗铁门。就在这时,里面的木门突然开了,灯光已经熄灭,屋内一片黢黑。完全凭着感觉,张尉叫了声“小心”,拉着何志远一低头,差不多就在此时,“哒哒哒”一梭子弹,从两个人头顶扫过。
  他俩退了下来,特警在楼梯转弯处开始举枪朝楼上猛烈射击,子弹撞到墙壁上,弹转回来,又撞在另一堵墙上,不时发出“噗噗噗”划破夜空的声响。黑暗中身边有人发出“哎呀”的叫声。有样东西从上面扔下来,滚落在楼梯上。
  他们赶快退到四楼,伏下身子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爆炸声。六楼传来“咣当”一声重响,像是防盗铁门被拉关上了。张尉借着光亮看了看,滚落在地上的是只空塑料瓶。他回头检查一下,有两名特警受伤,一名特警的头盔被从墙壁碰撞回来的子弹射穿,头部受了轻伤。另一名特警左胳膊也被飞弹擦伤。
  张尉让何志远和四名特警留在原地封锁楼道,自己随着伤员一道下楼。副队长正指挥着赶来增援的辖区警察包围这幢楼。张尉将两名受伤特警搀扶到“嗷嗷”叫着的警车上,返身朝回走。这时,有个警察从西边楼道那儿朝这边迎面过来,边走边问:“哎,那边怎么样,凶手抓住了吗?”
  张尉回答说:“没有,这家伙作案总是用绳子和刀,没提防他手里有枪,突然开了火。”他停了脚步,这人一身警服稍稍小了一些,年纪二十五六岁,个头一米八往上,长腿瘦肩,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他问:“你那边的情况呢?”擦身而过的年轻警察说:“很正常,中间隔着个楼道呢。”
  张尉回到副队长那儿,很快商定了行动方案。这次往北面窗户里投进两颗催泪弹,张尉和何志远戴好防毒面罩,抓着手枪跟四名特警一道冲了进去。屋内没有人,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冲进阳台,发现了凶手往西边攀越的痕迹,他们也翻窗进了隔壁住户。
  这家人是对年轻夫妇,此刻都被堵住嘴巴绑得结结实实,身穿内衣蜷缩在地上。张尉走出半掩着的屋门,下到一楼,整个楼梯过道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明白了,原来这边楼道里并没有布置警察。他心里顿时打个激灵:凶手就是刚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溜走的。

  外婆问:“未儿,姑娘约好几点来?你该去路口迎了吧?”苏浦生说:“外婆,我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未儿。”外婆说:“未儿,你该去啦。”苏浦生说:“外婆,今天有客人,我对着您耳朵喊过两遍,您还是这么叫。”外婆说:“未儿,快去吧。”
  苏浦生关上通往正屋的门,外婆的唠叨声变小了一些。他取出垫在枕头底下的塑料布,走到床里边,站着把它抖开盖到雅马哈上。他拉开电灯,在明亮的光线下将印有碎米花朵的塑料布整理了一下,回到床的这一边再看,凹凸不平的轮廓还是能看出是辆摩托车。他收起塑料布,坐在床上想了想,俯身先把放警服的纸箱拖出来,他绕到另一边把雅马哈斜着推进了床下,他捧起纸箱试了几下,竖着把它塞进了床头夹缝里。
  他退几步看了看,把门打开。外婆在正屋里摸摸索索个不停。外婆说:“未儿,你在收拾你的窝吧?是该收拾收拾,别让人家女孩子笑话。”苏浦生说:“外婆,您就别操心啦。”外婆擦着眼睛说:“你外公先走了,你苦命的娘也刚刚走了,未儿都长成大人了,外婆怎么不老呢,眼睛怎么看得清耳朵怎么听得见呢。等未儿你娶过媳妇,生下个小子,我抱一抱,亲一亲,也该去找他们啦。”苏浦生说:“外婆,客人来了您别这样唠叨好不好?”外婆说:“未儿,该去啦,去吧。”
  苏浦生碰碰外婆的手,出门穿过巷道来到街口。阳光泼洒在金桥路上,对面大厦的墙壁反射出一种耀眼的墨绿色彩。超市的玻璃墙现在处在背阴位置,里面五颜六色的货架和挑挑拣拣的人群清晰可见。他穿过浦东大道,放慢脚步,用十分钟走完通往轮渡这段路。他等了十几分钟,有只轮渡靠岸了,他拿眼睛搜索了一会儿,看到了人流中的郭惠妹。
  苏浦生招招手,郭惠妹也看到他了,走到近前。苏浦生说:“你很好,很准时。”郭惠妹笑起来了,说:“这是王老板每天对你说的话。”他笑笑朝郭惠妹看看,她把一头短发洗得湿漉漉的,上身改穿了件白底蓝色细纹衬衫,下面是海蓝色的裙子,脚上一双深咖啡色皮凉鞋,手里提着一只浅咖啡色坤包。他绕过她的眼睛,目光落在衬衫上。那些蓝色细纹是一圈一圈横着的,衬衫中部稍稍收勒了一下,所以她的腰比往常见到的更细了,胸脯也高了一些。郭惠妹问:“你说晚上要出去办事?”苏浦生说:“有样东西要还给别人,本来约好过时间,可那天他没来取,这些日子我只好跑来跑去到处找他。”郭惠妹说:“你着什么急呢,总有一天他自己会来取的,等着他来找你不就得了?”
  苏浦生把头点点,两人随着下轮渡的人群往外走,不时有人往身上碰碰撞撞。郭惠妹说:“下轮渡的人总是不守秩序,要是有个警察,就没人敢这样乱挤了。”苏浦生点头说:“是的,我要是个警察,就没人敢这样乱挤了。”有人推了辆摩托车从身边擦过,郭惠妹说:“你每天骑自行车,要是有辆摩托,上班路上还要快一些了。”苏浦生点头说:“是的,要是有辆摩托我上班就更快了。”郭惠妹说:“苏浦生,你不能总是重复别人说的,你得说说自己的话才是。你听见没有?”苏浦生说:“好吧。”
  两人跨越浦东大道,走进阳光灿烂的金桥路,穿过巷道进门。外婆觉着了动静,朝跟前摸摸索索过来。苏浦生说:“这是我外婆。”外婆摸住了郭惠妹的手,说:“姑娘,你是在叫我外婆吧?”苏浦生说:“外婆,人家还没有开口哩。这是郭惠妹。”外婆把郭惠妹的手摸了又摸,说:“姑娘,我知道你在说,你就说吧,你在说什么呢?”
  郭惠妹叫了声“外婆”,苏浦生说:“她听不见的。”郭惠妹随着外婆摸索的手,把头凑到跟前,说:“外婆是要我把脸给她看看。”苏浦生说:“她看不见的。”郭惠妹问:“你平时怎么办呢?”
  苏浦生笑笑没有回答。他碰碰外婆,外婆把手松开了。郭惠妹仔细把大房间看了看,走进小屋问:“这是你住的屋子?”苏浦生看到外婆往小屋摸过来,鼻子像往常那样一嗅一嗅的。他绕过郭惠妹的目光,没有说话。外婆说:“姑娘,你别嫌弃,这只小羊羔的窝里有股气味,让你受不了吧?”
  郭惠妹摇摇头,回到大房间,找地方坐了下来。转悠个不停的外婆忽然嗅嗅鼻子说:“是你舅舅来了。”苏浦生看见舅舅穿了一身更旧的衣裳。舅舅进门主动打招呼说:“你是郭惠妹吧。我跟你们王老板同年进的工矿,他早一步,下了海,现在大大发达了。我晚了一步,下了岗,一天不是一天,我跟他是天上地下不好比了。”郭惠妹叫了声“舅舅”,舅舅说:“我这个外甥跟他的属相一样,人很温顺,就是恨人家叫他的小名,你可千万别这么叫。未儿,我说的对吧?”
  苏浦生咽口唾沫。舅舅说:“未儿,我打听到确凿消息,这几幢楼的拆迁,一两个月内就要开始了。”郭惠妹插话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呀!”舅舅说:“我正要说给你听呢:未儿的户口不在他外婆这里。”郭惠妹奇怪地“哦”了一声,等苏浦生说话。苏浦生低头不语。舅舅解释说:“未儿跟他娘一样,不肯多说话。他娘从来不说未儿亲生父亲是谁,跟家里人也不说,直到临死也没说。未儿跟他娘这一点特像,嘴巴紧哩。”
  舅舅继续解释说:“这是未儿他外公在世时的主意,老头子坚决要把自己的孙子户口调换过来。其实我儿子才七八岁,未儿是可以多住几年的,突然冒出拆迁的事,麻烦就来了。”郭惠妹问:“怎么办呢?”舅舅说:“惠妹,你跟未儿谈朋友,算是自家人了,我今天来,就是把该说的话,当面对你说的。”苏浦生朝郭惠妹看看,她正回头往这边看,还是等着他说话。苏浦生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舅舅继续说:“未儿他是不会说的——我只恨自己下了岗,人灰溜溜的,在家里说话不能算数——未儿,你也听见吧?”
  苏浦生咽口唾沫,把头点了点,看着舅舅走出门去。外婆嗅着说:“未儿,你舅舅怎么来了就走了,连饭也不吃?”苏浦生目送着舅舅在巷道里越走越远,他回过头来,看见郭惠妹在收拾手里的坤包。郭惠妹叹了口气说:“苏浦生,你要是有个地方住就好了。”
  苏浦生把头点点,没有说话。外婆有些奇怪地问:“姑娘,你怎么也是来了就走,连饭都不吃?”苏浦生碰碰外婆,外婆紧紧抓住的手松开了,郭惠妹起身往门外走去。外婆叫道:“未儿!”苏浦生说:“外婆,我知道了。”外婆摸索着跟到门口,嘴里疼爱地嘱咐说:“未儿,你这只小羊羔长大啦,该懂点男女之间的事情,送送人家姑娘,去吧。”

  吴静怡听见助手小姚说:“您好,欢迎来我们诊所,请登记一下——您找吴医生?哎,她正忙着呢,别直接往里闯呀!”她起身出门看了看,招呼被小姚阻拦着的青年说:“别着急,我这里马上就好了。”
  她送走诊治完毕的患者,把青年请进咨询室,为他倒了杯水,说:“请稍等,我去去就来。”她关上门,回到前厅,看到了小姚询问的目光。小姚压低声音问:“这就是那个给自己取名叫‘狼’的人?”吴静怡点点头。小姚说:“嘿,他终于在我上班的时候来诊所了。”吴静怡问:“你的感觉怎样?”小姚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吴静怡说:“我问的不是这个。”小姚说:“你是问他的治疗效果?”吴静怡摇头说:“我问的也不是这个。”小姚说:“哦,你是说,他是不是个危险人物?”吴静怡把头点点。小姚沉思了一下,回答说:“至少,这人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情绪。”
  吴静怡回到咨询室,朝青年仔细看了看,明白小姚为什么会这样判断了。青年脸色浮肿,眼神散乱,深陷在沙发里的身子十分躁动不安。她猜想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她对付他已经稍稍有经验了。她起身为青年的纸杯里加了水,绕着弯子开口问道:“今天是你每月一次的休息日?”青年说:“我昨天休息。”吴静怡“哦”了一声,等着。青年说:“今天我是特地请假来的。”她问:“你经常请假吗?”青年回答说:“不,这是上班以来第一次。”
  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作了记录,继续兜着圈子问:“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青年很快地说:“昨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它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吴静怡十分惊讶他的直截了当,她稍作斟酌,决定直奔主题。她说:“你特地请了假,而且不再回避我的助手小姚,说明你很想说说它了,是吗?”青年点头说:“是的。”她不急不忙地又说了一句:“你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说它了吗?”青年说:“是的,我准备好了。”吴静怡起身拉下窗帘,室内光线暗淡下来,她说:“好的,我们开始吧。”
  青年说:“我跟我母亲一道在走。母亲拉着我的手。我们头上的天很蓝,天上有太阳。我们脚下有路,路边有流水,有五颜六色的花,有各种各样的草,有树林。我们快快活活地走,走到了草原上,前面的草地望不到边,树林就在旁边。这时听到很多人嘀嘀咕咕的声音,听到磨刀声,‘咔嚓’,‘咔嚓’,听到动物哀嚎。这时人从树林里出来了,不是人,全是些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这些黑影在追,动物在逃,不是人在打猎,是黑影们在追杀羊群,全是些温驯的洁白的可怜的羊,黑影追上一只拿刀捅倒一只……我好像听到谁在‘未儿’‘未儿’地叫唤。母亲拉着我拼命跑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太阳早就不见了,天不再蓝了,脚下的路没有了,流水和花没有了,草由嫩绿变成枯黄,草地没有尽头,树林还在旁边。跑着跑着,又听到磨刀声,‘咔——嚓’,‘咔——嚓’,一声接一声钻进汗毛孔里。听到了‘咩’‘咩’的哀嚎,是从我母亲嘴里发出来的,母亲变成了一只温驯洁白可怜的羊,我也是羊,那些黑影是在追我们,我们逃进树林,黑影在追。我们逃进草原,黑影在追。我们逃进一片齐腰深的草丛里,黑影在追。我让母亲别再‘咩’‘咩’地叫了,我却听到自己‘咩咩咩’的声音。这时候我想,要是黑影认为我们不是羊,就不敢追了。这时我手中有了两张狼皮,我把一张披在母亲身上,用另一张将自己裹好。我们伏在草丛里,黑影们追到近前,停住了脚步。我突然发现母亲披着的狼皮没有裹好,露出了羊的身子,黑影们也看见了……在一刹那间我想,如果我们不是披着狼皮而是真正的狼——这时,我竟然真的变成了狼,我龇开牙齿‘嗥嗥’地咆哮起来,朝我扑过来的黑影吓得立刻转身逃跑,我继续‘嗥嗥’嚎叫着冲过去救母亲,可是晚了一步:母亲身上的狼皮被揭开,成了一只羊,黑影恶狠狠地扑过去,捅下了血淋淋的刀子——这时,我醒了,一身冷汗,嘴里狂叫不止。”
  吴静怡看着青年汗津津的脸和扭动着的身子,她问:“这个噩梦,是不是每次都这样?”青年擦了把汗,停止扭动说:“是的,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几乎从来不走样。”吴静怡说:“好的,下面我们来试着对付它。”
  她起身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直射进室内,她为青年加了水,再把帘布拉拢,光线又暗了。她坐回原处,提笔在专用咨询簿上做了个记号,发问说:“记得你母亲在梦里的衣服颜色和式样吗?”青年说:“是大红的,衣服上绣了花,还镶了边。”吴静怡问:“你回上海以后,在马路上看见别人穿过吗?”青年摇头说:“没有。只有母亲插队地方的人才这么穿。”她接着问:“那儿的人平时都这种打扮吗?”青年说:“不,不是这样——对了,这是当地新娘子出嫁时才穿的衣服。”
  吴静怡转向第二个话题:“梦里‘未儿’‘未儿’的叫唤,你觉得像谁?”青年说:“声音非常熟悉,差不多所有叫过我小名的人,都有点相似。”吴静怡突然问了一句:“‘未儿’小名是你外公起的,他说过是什么意思吗?”青年回答说:“外公在世时我问过,他总是说:‘很简单,你将来上学识字,就知道了。’”吴静怡问:“到底代表什么呢?”青年说:“后来没等上学,继父就告诉我了,其实就是我的属相。”
  吴静怡提出了第三点:“现在想想那些黑影,它们像谁?”青年回忆说:“也是一些很熟悉的脸,但是它们总是影影绰绰的,一直看不真切。”吴静怡问:“是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老师、同学?聚仙楼王老板、老板娘和同事?甚至还有我?”青年点头又摇头。吴静怡说:“仔细想想,是不是有哪一次特别像过谁,慢慢想,别着急。”青年停在那里回忆了一下,犹豫着说:“对了,只有一次有个黑影的样子在眼前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模糊不清了。”吴静怡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问:“是你继父吗?”青年点了点头。
  吴静怡将专用咨询簿翻开新的一页,问:“你母亲跟你继父结婚那天,穿的是不是梦里的红衣服?”青年想了想,回答说:“是的。”她问:“继父打过你吗?”青年说:“没有,当初母亲跟他有过协议。”她问:“母亲跟继父结婚那天,你在哪里?”青年说:“我是晚上被送回上海外公外婆家的。”她说:“就是那天夜里,你在外公外婆家小屋里第一次做了噩梦?”青年说:“是的。”她加快语气问:“结婚那天白天你继父忙什么?”青年说:“他当然张罗着结婚的事。”她再次加快语气问:“那天他和你单独在一起过吗?”青年点头,她放慢语调说:“想想看,他在做什么。”
  青年语气也缓和下来:“他亲自动手杀羊准备招待客人。哦,对了,就是这时他告诉我小名的事的。”吴静怡耐心等着,青年继续说:“他一边捆绑着羊一边问我想不想知道‘未儿’的意思,我说想,他说,‘未’代表我的属相。他念了一大串代表属相的字,我当时听不太懂,但是过几年上学后查对过,‘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当时他就念到这里,告诉我说,‘未’,就是羊,就是他手里正要宰杀的这东西……”
  青年到这里声音噎了一下,吴静怡命令道:“别停顿,一直说下去!”青年喉咙里今天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磨砺声响:“……是的,一点不错,他说完这句,就顺手一刀捅进了那只羊的咽喉,然后……活剥掉了它的皮!”
  青年戛然而止,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画了个句号,慢慢将身子松弛下来。她朝沙发里的青年看了看,一字一顿地说:“知道吗,你回到了上海,永远不会再到那地方去了,永远不会回到你继父身边了——那个梦将从此不再出现了!”她起身拉开窗帘:“是的,噩梦已经结束。现在,让我们看看窗外,看看窗外的太阳。”她在明亮的光线里朝青年看了看,接着问了一句:“你的感觉好点了吗?”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青年仍然紧抱着头,全身抽搐着,没有应答。

  隔着马路,张尉一眼就看到木牌上的白底黑字:“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他等街口亮起绿灯,快步穿过浦东大道,走进门去。诊所前厅坐着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姑娘,他看到她迎面扬起了笑脸。姑娘说:“您好,欢迎来我们诊所,请登记一下吧。”
  张尉近前递过证件,姑娘扫了一眼,看看他身上的便装,又回头看看证件。他解释说:“有个非常棘手的系列重案,需要向你们查阅一些患者资料。这些日子我把市区每家心理诊所都跑了一遍,最后才来浦东。哦,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姑娘起身说声“叫我小姚吧”,随后拿着证件走进标有“咨询室”的里间。他坐到沙发上等着,姑娘回来了,说:“很抱歉,吴静怡医师现在脱不开身。”张尉说:“那好,我跟你谈也行。”姑娘摇头说:“我只是吴医师的护士,帮不了您。”张尉问:“没有其他医生了?”姑娘把头点点。张尉问:“你说过我的身份吗?”姑娘回答说:“说了,还给了您的证件。吴医师正在接待一个症状十分特殊的患者,而且处在非常关键的治疗期。她问您能不能稍等一会儿。”张尉问:“大约多长时间?”姑娘说:“二十分钟左右。”
  张尉决定等。他收回证件,从小姚姑娘这儿很快弄清了这家只有两个人的诊所的大致情况。他开始怀疑,在这个简陋的地方能否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他看看表,时间刚过去十分钟,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拿不定该不该先去别处看看,这时拷机再次响了起来。
  荧屏显示的回电号码还是“51800000”,这是连续第三次收到这个陌生的电话了。他复述着这个很容易记住的号码,拨过去,那头传来的是何志远沮丧的声音。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听见何志远说:“他又下手了。是的,这就是现场,一个小时你能赶到?我离开一会儿马上赶回,对,没错,就是天籁家园。”
  张尉跟小姚姑娘打声招呼,出门乘出租车往那边赶。他在天籁家园大门口受到了阻拦,保安没看他递过去的证件,指指窗台说:“你先去登记好,再拿证件过来。”他走过去,往登记单上依次填写自己姓名、性别、年龄、单位、职务、事由、进家园时间。下面是拜访对象,刚才他只记了楼号单元。他想了想,将户主姓名一栏空着递了过去。保安看了登记单,再看看证件,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您穿了便衣,我们不知道您是警察,请进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等着。不一会儿何志远穿着警服过来了,张尉看见保安把手挥挥直接放了行。他招呼一声,两个人一道往里走。到了家园里面的豪华小区跟前,张尉再次被保安阻拦,何志远说声“我们是一道的”,保安做了个表示歉意的动作,恭请两人直接进了大门。
  他们登上B座A幢8屋,走进发案现场,辖区警署的两位警察和家园的保安主任正等候着。这是一套四室两厅两厨两卫装潢考究的豪华住宅,死者已被运走,室内的物品一律保持着原样。张尉穿过小型会议室一般大小的宽厅,在南面这堵墙跟前停了下来。他拿眼看了看,放在那里的索尼牌原装进口巨碟被撬开了,里面涂抹着十分眼熟的化妆品与洗发膏的混合液体。接着,他把卧房、写作间、娱乐厅、阳光室挨个看了一遍,所有的高档电器都塞有这种东西。他朝何志远点点头,告诉另外三个人说:“是的,一点不错,是这条变态的畜牲干的!”
  他们在厅正中深紫色的鹿皮沙发上坐下来,警署的社区警察开始介绍被害人情况:“死者的姓名叫李南盛,32岁,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文学博士,也是位非常著名的电视晚会总策划人……”社区警察停顿了一下,接连报出几台大型综合电视晚会名称,说:“都是他的杰作。”张尉点头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住在这个地方。”
  社区警察继续说:“据了解,死者在影视圈有极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所有的当红大牌名星,跟他都随时保持着热线联系。经他策划的电视晚会,谁上谁下均由他敲定。甚至说他既能把炙手可热的顶尖大腕儿立刻锁定封杀,也能让默默无闻者一夜成名……由于此人社会交往极为复杂,如果不是小何闻讯赶来,说起变态狼的作案特征,随后当场找到了这些变态的小把戏,怎么也不会联系到他的身上。”
  张尉转向天籁家园保安主任:“你们知道些什么呢?”保安主任说:“李南盛目前是单身一人,这套B座A幢8室,建筑面积278平米,也是他一个人居住。他刚进来时,曾经跟家园和小区两处大门口的保安关系十分紧张。”张尉问:“为什么呢?”保安主任说:“李南盛的经纪人西装革履派头十足,他自己却总是穿一身很不起眼的旧军装。据反映,他喜欢步行,而且速度很快,常常提前下车独自走进大门,值班人员开始不熟悉,坚持要他登记并出示证件,碰到这种情况,他就立刻大耍威风,恣意羞辱阻拦他的保安。”
  张尉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放大彩照,上面的人几乎跟真人一样大。他起身走到跟前,照片里的李南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只有两个上袋的老式士兵服,剃了个平平的板寸头,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琢磨着这张脸上的倨傲神情,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警署负责治安的警察补充说:“大约半个月前,李南盛曾报案说深夜接到骚扰电话。由于他家电话具有来电显示功能,我们根据记录进行了核查,这些号码都是路边卡式电话,时间在深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地点很分散,浦东新区两处:新世纪大道与东方路、杨高路交叉口,金桥路近浦东大道街口;南市区一处:十六铺码头;闸北区一处:新火车站。对方没有留下声音。骚扰电话持续了三个晚上,然后消失了。李南盛被害后,我们对骚扰电话与作案凶手之间的关系做过分析,哦,对了,变态狼以前这么干过吗?”张尉回答说:“从手头掌握资料来看,还没有过。”
  治安警察提出一个疑问:“从发案现场看,死者是突然遇害的,假如真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变态狼干的话——这家伙会不会是李南盛的一个熟人呢?”张尉摇头说:“综合前几桩案情来看,不像。”他补充说:“变态狼动手杀人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就跟他上次莫名其妙地溜回四个月前的作案现场而遭到围捕一样,极有可能都是受一种变态心理驱使。”治安警察接着问:“那么,凶手是怎么绕过两处保安,在天籁家园随意进出的呢?”张尉朝何志远看看,承认说:“你说得对,这正是我们接手这桩系列案以后,一直无法解开的谜。”
  他们继续议论了一阵,动身往外走。在家园大门口,保安再次向张尉表示歉意,张尉也把手挥挥。他突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问:“除了这里的住户,是不是所有的来访者都得登记?”保安点头说:“是的。如果进豪华小区,前后要登记两次呢。”张尉朝身着警服的三个人指指,问:“如果是他们呢?”保安说:“我们当然直接放行呀。”
  张尉向何志远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手势:“记得那次抓捕行动吗?那家伙就是穿身警服,在我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逃走了——我明白了:他自始至终都是假扮成警察,畅通无阻地登堂入室,在受害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行血腥屠杀的!”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又被关上,吴静怡问:“小姚,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人应答。她正要把白大褂脱换下来,有股湿热的气流冲进了颈脖里,随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她顺口说了句:“是你吗?”随即感觉到身后的呼吸并不一样,她吃惊地转头来看,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揿倒了。
  吴静怡感到右膝盖撕裂了似的,疼得直吸冷气,跟着右肩也猛撞在水泥地面上。她再次吸口气,挣扎着说:“你是谁,要干什么?”那人一声不吭地扭住她的臂膀,反转到背后,疼痛顺着手臂下移到腕部,她的双手被绑得结结实实,绳子紧紧地勒进了肌肉里。这人腾出手抓住她头发,试图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吴静怡仰头努力配合着,嘴里说:“我们可以谈谈吗?哎,你别……”说到这里断掉了,她的嘴里被一条宽胶带封得严严实实。
  那人在背后发出命令:“到那边屋里去。”吴静怡被抓着头发拎起了身子,她迈了一步,右膝疼得打了个趔趄,那人猛地一阵推搡:“快走。”她走进咨询室,抬眼看了看,透过窗帘,暮色正在徐徐降临。突然有样东西蒙在了她的双眼上,她的身子被推着打了一个旋转,跌进沙发里。
  吴静怡蜷起身体,那人用短促的语气说:“好好呆着,别想乱动!”她听见那人走出咨询室,进了前厅。她猜想他一定在找放钱的地方。她侧起耳朵注意着抽屉方向,那边没有传来撬拉一类的动静。脚步声开始移动。她以为他要改去换衣室翻找了,脚步声径自进了卫生间,停在了那里。传来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又传来了又粗又重的喘息。那人不是在排泄,是找着了什么东西。脚步声回到了前厅,有种混合化学物品的味道飘进了鼻子,她使劲嗅了嗅,有点像她用的梦娇娜牌面霜,又有点像小姚用的佳洁净润肤宝。紧接着她还嗅到了类似洗头膏的气味。又传来了响动,她肯定他不是在拣翻抽屉,而是拨弄某个物件。她猜测不出对方正在搞的名堂。喘息声越发急促了,她肯定那人已经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明白这是自己没有按时回去,家里打来的。她思索着那人会不会拿起话筒。最后一声铃响过,那人没有碰它。但是那人不再拨弄手里的物件,走进了卫生间,传来哗哗流水响,那人在洗手。脚步回到前厅,稍作停顿,走进了咨询室,那人坐在她平时坐的椅子上。恐惧朝她袭来,她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马上对自己动手。她发觉对方喘息声平静下来了。那人说:“天没黑透呢,我们还得等一会儿。”她的耳边多了个东西,她一听就明白这是放在小姚面前的那只闹钟。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嘀嘀嗒嗒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撞进她的心里。她听见他说:“他要是太着急的话,我就数一数它,半个小时足够,你跟着秒针在心里数到1800下,天就肯定黑透了。”
  那人开始1、2、3……地数着,恐惧一次又一次袭来,吴静怡感到无能为力。她决定听天由命,按照他说的在心里也开始数秒,数着数着她竟然觉得好受一些了。那人真的数了半个小时,1800下,停了下来,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帘布又拉上了。那人说:“好啦,天黑透了,我们走吧。”
  她在他的推搡下,一步一步挪下诊所门口的台阶,她往前再走几步,估计到了浦东大道边,她停住,听到了钥匙串响,有辆车门被打开,她跟着被推了进去。车门关上,那人绕过去坐上驾驶位。那人边发动车子边说:“你得听话,必须老老实实跟我配合。现在你嘴被堵住,眼睛蒙着,我俩得弄一个新的沟通渠道。是这样的:你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可以听。不能说话,可以用鼻子哼,‘唔’,‘唔唔’,就是这样。我们来试试,快点!”
  吴静怡在后座“唔唔”了几下,那人说:“很好。听着:‘唔’代表‘是’,‘唔唔’代表‘不是’——我们是往东走吗?”吴静怡“唔”了一声。那人重复试了一遍,说:“很好。”车子行驶了一阵,减速拐了个右弯,那人问:“是向北边拐?”吴静怡哼出“唔唔”,那人说:“对,不是往北,是往南。我们今天改换个方式,就这么交流吧。”
  她明白了,自己肯定在跟某个患者打交道。她把刚才发生过的每个细节认真筛选了一遍,没有发现破绽。下面她试图从口音中找到什么,但是对方混浊不清的腔调掩饰了一切。她稳定一下情绪,将来过诊所的患者排了排队,她一共筛选出了八个人的名字,她把他们分别对号入座,依旧无法确定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汽车往前疾驶了一个多小时,吴静怡估算着已经下了内环线,处于龙东大道附近。车子开始连续拐弯,停住。那人下车,把她从后座拉出来站在地上。那人问:“现在车头朝东?朝西?朝南?朝北?”她哼着回答了他。那人从背后将她两只手松了绑,命令说:“趴下。”她愣着没动。那人又说:“趴下!”
  吴静怡做了个下趴的姿势,她突然往前一跳迈步就跑,随即拿手猛扯蒙在眼睛上的布。她脚下被重重一绊栽倒在地,脸碰到了地上毛绒绒的草叶。那人踩住她的后背,将蒙着她眼睛的布外面再裹上一层宽胶布。那人说:“你把它扯下来。”吴静怡试了试,怎么用力也拉不开。那人命令说:“别打逃跑的主意,按我的吩咐做:四肢着地,按顺时针方向绕圈子爬行。”她咬牙照着做了,那人说:“我得去把汽车掉转个方向,你继续进行,对,加快速度,一直就这么爬,不要停!”
  她听到了发动汽车的声音,再次起身往前猛跑,那边汽车还在掉头,她继续跑。汽车声停住了,她还是跑。她估计自己至少跑出了100米,觉得黑暗中这段距离足够挡住那人视线了,她喘了口气,打算找地方躺下先弄掉眼睛上的东西。就在这时,她迎面撞上了铁网,她被弹得连连退了几步,倒在草地上。
  那人走到跟前说:“知道吗,这是一片四周圈了铁网的草坪,你蒙着眼睛怎么能跑出去呢?”她躺着不动。那人俯身问:“你想我在这里马上结果了你?”她摇头“唔唔”了两下。那人又问:“你愿意按我说的做了?”她点头哼了个“唔”。那人说:“那好,你继续爬,先按顺时针方向三圈,再倒过来,按逆时针爬三圈。”
  吴静怡爬完了,被那人拉着踉跄着脚步塞进车后座,汽车行驶一阵,再次停下。她又被带到草坪上。她拿不准这是不是刚才的地方。这次那人牵着她手,按正反方向在原地猛转了十分钟,她的头脑连同整个身子和五脏六腑,也跟着一直旋转个不停。那人拉她站好,松开手,她不由自主地又摔倒了。那人扶着她到汽车跟前,打开车门让她抓紧,说:“好,我们来试试,你指指东边给我看。”她竭力稳住身子把手一指,那人在黑暗中摸摸她的手臂,说:“好的,现在指指南边。”她举起手臂,那人又摸了摸,说:“好了,可以了。”
  那人抓住她的双手重新绑好,推她进了后座。她听见那人边发动着车子边说:“知道我要你在草地上爬来爬去绕圈子的原因吗——我得让你丧失辨别方向的能力。好了,现在可以回我住的地方了。”

  苏浦生停住雅马哈,朝飞奔过来的人敬了个礼,问:“你说什么?”那人喘口气说:“民警同志,快,那边出事了!”他问:“哪儿?”那人回手一指:“就在我的大排档跟前。”他发动摩托调头赶过去,看到地上有个年轻姑娘蜷着身子,哎哟哎哟叫唤着。
  他停车过去,蹲下身子问:“你怎么了?”年轻姑娘指指紧捂着的下腹,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大排档老板这时赶过来了,解释说:“她骑车刚刚走到这里,突然车子一歪跌倒在地上,估计是犯什么病了。”苏浦生问:“报警了吗?”大排档老板说:“我去那边就是想找电话打110,恰好一眼看见您了。”
  苏蒲生扶起地下的姑娘:“别担心,我来帮你。”他命令大排档老板:“你快去打120急救电话,要辆救护车过来!”大排档老板答应一声,拔腿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说:“民警同志,这儿离东方医院很近,是不是拦辆车直接过去,反而更快一些?”
  苏浦生觉得这办法很好,他点点头,将姑娘交给大排档老板扶着,自己整理一下身上的警服,走到灯光明亮处。有辆标有“大众”字样的桑塔纳急驰而来,他做了个示意,出租车一个急刹停住。他敬了个礼,对后座上的乘客说:“请你下来,改换别的车子。”乘客在车里迟疑着不动,他再次敬了个礼,厉声说:“请动作快点,这里有紧急公务!”乘客伸头看看他身上的警察制服,无奈地下了车。苏浦生招招手,帮大排档老板一道将年轻姑娘搀进车里,随后发动起雅马哈,到桑塔纳跟前向出租司机发出命令:“去东方医院,走吧。”
  他在前面开道,沿着民生路往北驶去。他把摩托车的两只方向灯一齐打开,以此向过往的其他车辆示警。后面的出租车也仿照着让方向灯闪烁个不停。路上的车辆纷纷靠边避让,他们直接在快车道上疾驶了一阵,再往前就上浦东大道了,这时有辆车子从后面发出了超车的信号灯光。
  苏浦生决定不予理睬,他领着出租车继续占着快车道加速行驶,后面的车辆似乎失去了耐心,呜呜呜地把喇叭反复揿着催促他们快点让道。苏浦生朝骑着的雅马哈扫了一眼,觉得它若是一辆配有警灯和警铃的警用摩托,后面的车就不敢这样张狂了。他把两只大灯开闭了几下,向后面发出警告,与此同时加快了速度。后面那辆车停止了揿喇叭和打灯光信号,苏浦生忽然发现身边有什么东西悄悄逼上来,他转头看了看,是一辆乳白色的99型奔驰,原来它竟然顺着慢车道,从右边径自往前闯过载着病人的桑塔纳,到了雅马哈旁边。苏浦生转动车把,稍稍往它靠了一靠,想让对方看清楚自己身上的警察制服。那辆违章超车的乳白色奔驰现在处在并肩行驶的位置了,苏浦生正准备举手示意,对方这时猛地一加油门,往前急驰而去,就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苏浦生似乎觉得在哪儿见过它。他抬眼又看,那辆车越走越远,尾灯隐隐约约映照出“沪A99188”字样,他再次感到它们依稀眼熟。
  雅马哈和桑塔纳一前一后左拐上了浦东大道,很快到了东方医院门口,苏浦生揿揿喇叭,直接开进大院,在标有“急诊室”字样的门口停下。他跳下车,帮出租车司机一道将疼得大汗淋漓的年轻姑娘交给急救医生。他回到雅马哈旁,从坐垫下取出一只黑包,拿出30元钱递给出租车司机:“喏,给你车费。”对方连连摇手坚持不肯收,苏浦生想了想,拿笔记下车牌号码,他举手敬了个礼,说:“好的,那就非常感谢了——你还要做生意,可以走了。”
  出租车司机揿声喇叭开车离去,苏浦生返身回到急诊室门口,有位中年医生正在那里大声询问着找病人家属。他走过去问:“有事吗?”中年医生说:“诊断结果出来了,是阑尾炎急性发作,已经出现了粘连和穿孔症状,必须立刻进手术室,迟了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苏浦生说:“那你们还等什么呢?”中年医生解释说:“按规定,患者手术之前,一是得交足2000元押金,二是必须得到家属签字表示同意。民警同志,您是家属吗?”
  苏浦生摇摇头:“这个姑娘是猝然发病倒在路边,被一个大排档老板发现后,向我报警的。”他建议说:“你们问一下她家里的电话,通知快点来人。”中年医生说:“患者有点神智不清,时间也来不及了。”中年医生看看他身上的警察制服,用商量的口气说:“患者的病情十分危急,惟一可行的办法,是请民警同志您出一下面:一是代替家属签字,二是担保一下押金的事。”
  苏浦生点头同意了。他想了想,说了声“稍等”,然后打开黑包,数了数里面的大大小小的票子,大约有五六千元左右。他从黑包里取出20张百元票面的,去窗口交了费。他把交款单其中的一联递给中年医生,跟着一道上到二楼。在手术室前,他把需要签字的表格仔细读了一遍,要过笔,在家属一栏内写下“苏浦生”三个字。他看了看,又在后面加上“情况紧急(代)”字样。他把手中的表格和笔还回去,敬了个礼说:“好的,病人就拜托你们了——我还有任务,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候,我再来一趟。”
  他下楼发动雅马哈,从浦东南路左拐上了世纪大道。在东方路和张杨路交叉口,他减缓了速度,在北边一侧停住。那天就是在这儿,他追上了那个违章闯红灯的醉酒摩托车手,扣下这辆雅马哈的。摩托车手第二天没有按约定时间来取车,而且从此杳无踪影。他有点拿不定,到底是对方醉酒忘了取车地点,还是这辆摩托本身就是偷来的。他看了看表,时间接近12点了,他重新发动车子,顺着张杨路往回赶。在巨野路口附近,有辆车从身边急速超了过去。他顺眼一扫,发现正是刚才见过的那辆乳白色的99型奔驰车。
  苏浦生加大油门,赶到跟前,看了看牌照上的“沪A99188”字样。现在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在聚仙楼酒家,那个穿身旧军装满脸横傲的家伙,就是从这辆乳白色奔驰车里钻出来,朝他颐指气使的。他甚至还想起了那个谁听了都不会忘记的电话“51800000”,嘴里跟着念叨了一句:“前面518,后面五个零。”他侧过车身用前灯扫了扫,奔驰的身上和车轮沾满了泥土和草叶,他记得前面有家洗车站,估计它是往那里去的。果然不错,乳白色奔驰尾灯一闪,减慢速度往路边拐了进去。
  他把雅马哈停在洗车站出口处等着,大约一刻钟左右,乳白色奔驰浑身锃亮地驶了出来。苏浦生立刻打个手势示意停车,乳白色奔驰慢慢滑到他身边,突然一加油门,朝前面急冲而去。
  苏浦生紧追了上去,他在雅马哈上听到了自己“嘿嘿嘿”的刺耳冷笑声。刚才他让奔驰停下,不过是对它在民生路上的违章超车,进行一般性处罚。现在不同了,根据对方拒绝停车的恶劣情节,他将扣留司机的驾照。他边追边想,假如那个穿旧军装的人此刻坐在车里,或者索性就是这人亲自开车的话,这家伙面对一位执行公务的警察,和面对一个端盘子的饭店服务员,会有怎样不同的嘴脸。
  他感觉到身下的雅马哈不时离开地面腾飞起来,很快跟99型奔驰在并肩位置上了。雅马哈再次腾空,超了过去。苏浦生想起第二次穿着警服上街那天深夜,出租车往路旁压迫醉酒摩托车手的情景。他将雅马哈不断向右挪靠,一点一点往路边挤逼着乳白色奔驰。奔驰的右轮差不多快要触到高于路面的人行道边缘上了,雅马哈又是一个腾跳,苏浦生努力稳了稳车把,回过头来,看到奔驰车的前窗摇下了玻璃,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陌生人右手似乎抓住什么往外指着,他拿眼一扫,在车灯光亮的映照下,对方握在手里正朝自己瞄准着的,是一支乌亮的手枪。
  完全凭着直觉,苏浦生在雅马哈腾跃之际松开了双手,他的身子在半空中连连打旋,随即重重地栽倒在水泥路面上。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间,他的眼睛余光瞄见那辆乳白色99型奔驰在雅马哈的碰击之下,跟着弹起冲上人行道,迎头撞在一根粗大的水泥杆上,发出了轰然巨响。

  张尉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看了看那张脸,死者面部肌肉已经僵硬,五官稍稍扭曲变形,在荧色灯光下,有点儿面目狰狞。他回忆了一下那天在抓捕现场从自己眼皮下大摇大摆逃走的那人的脸模样,问:“他的身份证呢?”站在旁边的巡警分队长递了过来,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对着死者脸部比较了一下,做了个肯定的手势:“没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确实是这家伙!”他再看一眼,抬起头问道:“你们从一开始怎么敢肯定,他就是行为怪诞凶残狡诈的变态狼呢?”
  巡警分队长说:“肇事现场撞毁的是一辆乳白色99型奔驰,跟市指挥中心内部通报上所说受害人李南盛的失踪轿车车型和色彩完全相同,后来对照车牌号码,果然也是‘沪A99188’;这家伙是当场丧命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尸体从车厢里拉出来,抹去头部的血迹,拿手电照了照,觉得这张脸跟内部通报上的变态狼模拟头像十分相似。后来从现场翻检物品时,又找到了未遭损坏的身份证,对比上面的照片,觉得更加像了;紧接着是车里的那支手枪,今天大早验枪有了结论,那天从抓捕现场搜集到的子弹,有几粒就是从这支枪里射出来的——上面这几条线索,全都集中到一个方向上,所以就打你俩传呼联系了。”
  他们一道跳上警车,赶到事发地点。太阳斜照在张杨路上,几个工人正在那儿埋设新的水泥灯杆,损毁的车残骸已被拖走,满地的金属碎片和米粒状的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张尉拿眼看看水泥路面上乌黑的紧急刹车辙印,想了想问:“对了,变态狼这次也是假扮成警察了吗?”
  巡警分队长摇摇头说:“没有。”张尉问:“那么,这家伙是怎么被盯上的呢?”巡警分队长说:“目前还没弄清楚。大约凌晨一点左右,有人打110报案,说张杨路上有个骑摩托的警察,在追赶一辆形迹可疑的乳白色的奔驰车。我马上带人往那边赶,前后不到十分钟,这里已是车毁人亡了。”张尉问:“那位警察呢?”巡警分队长说:“摩托车当场报废了,人也昏迷不醒。”张尉问:“有生命危险吗?”巡警分队长说:“我们当时以最快速度将他送往离这儿最近的东方医院抢救,早上有消息说,几位专家连夜会诊后得出结论,说昏迷是暂时性的,不会危及生命。”张尉点点头,又问:“他是哪个警署的?”巡警分队长说:“具体身份目前还不知道,市指挥中心已经着手查寻了。”
  张尉说:“好的,下面的事就交给我俩吧。”巡警分队长带人上了警车走了。他俩乘出租车朝东南方向驶去,在位于川杨公路旁的一片住宅区停下。张尉掏出刚才的身份证,看了看上面的单元楼号,很快找到了位于底楼的那套房子。他们打开门走进去,屋里飘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用鼻子嗅了嗅,说:“动手吧,看看狼窝里藏着些什么?”
  他们在屋里找到了三套冬夏两季的警察制服和作案现场留下过痕迹的匕首、手术刀片、绳子、子弹和黄色宽胶带。张尉走到靠窗放着的一只中型保险柜跟前,蹲下身子观察了一会儿,他掏出万能钥匙,探进锁眼,耳朵贴紧一点一点转动着密码圈,柜门“咔嚓”一声打开了。他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放的是现金和存折票券。他拉开第二只抽屉,里面是一架微型相机。他拿起旁边的说明书读了一遍,原来这是尼康牌的原装进口货,具有瞬间成像功能。他再拉开最下面这只抽屉,是一本八开纸大小的软胶面簿本。
  张尉随手把它打开,里面一张张贴着的,原来都是受害人照片。他把软胶面簿本合拢,按顺序从头开始翻看,前面两页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两张脸都很陌生,他对着这两个冤魂仔细看看,叹息着把头摇了几摇。
  他翻开第三页,是张熟悉的青春脸庞。这是他从黎平路警署调到浦东新区后,接手的第一桩案子。死者是个十六岁的高三女生,父母前几年移民去了加拿大,她的出国手续刚刚办好,就惨遭了毒手。他就是在这桩血案现场,无意之间找着蛛丝马迹的。当时他随手碰了一下桌上的电视机开关,顿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电线短路的声音,电视机后座还冒出了白色烟雾。他赶紧关掉电视,出于好奇打开了后盖,立刻看到了塞在里面的洗头膏与化妆品的混合物。他挑了一点出来,这些东西尚未干涸,从时间上推算,显然是歹徒离开前干的。他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这条变态的恶狼!”从此以后,“变态狼”便成了这个系列重案杀手的代称。
  张尉继续往下看,这些照片都是在死者遇害的一瞬间摄下的,那个跪在自己床前被勒断了气的姑娘,身子保留着一种晃动的感觉,而一家三口外带同事的四个受害人,身上的血迹则十分鲜艳。他的目光在李南盛这张停留了下来,那天他赶到现场时,死者已被运走了,从这张照片上看,李南盛也是被跪着勒死的。这位著名电视晚会策划人两只瞪大了的眼睛里,不再是客厅里放大照片里的倨傲神情,而是充满了茫然不解和极度恐惧。
  张尉正准备合上软胶面簿本,下意识里忽然感觉到什么,他往下又翻了一页,果然如此,后面竟然还有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了身白大褂,看模样是个医生。女医生双臂朝后被绑在一张木椅上,嘴和双眼都封了黄色宽胶带,封住眼睛的胶带底下,露出了遮在里面的黑布眼罩。
  他重新翻看了一下前面的照片,发现它们就是刚才那架具有瞬间成像功能的尼康牌相机拍的,每张照片上自动标有日期。他翻到最后这张,俯身看了看照片下方,招呼何志远过来。何志远把上面的时间念了一遍,说:“嗬,这是昨天晚上11点40分拍的呀!”
  他们拿眼向屋里四处望了望,照片里绑人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保险柜旁边。他们起身继续搜索,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张尉摇摇头,回到卧室坐到席梦思床上,他突然又感觉到了那股味道。他屏住呼吸,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嗅着,目光慢慢停留在身下的席梦思上面,他俯身深深一嗅,觉得十分有把握了,随即朝何志远做个手势。
  他俩合力把床盖掀开,一股更加浓重的腥骚味儿冲了上来,照片上的那个女医生四肢被绑蜷躺在床框里,味道就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张尉伸手碰了碰,身子是软的。他低下头,清楚地看到了印在白大褂上的“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字样,他说了一句:“原来是她!”随即探出手指,往对方的鼻子底下试了试,他赶紧朝何志远打了个手势:“还有呼吸呢,我们动作快点,也许来得及。”
  他们出门拦了辆出租车赶到东方医院,把昏迷不醒的女心理医生送进急诊室。两个人回到门口等着,张尉看到何志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全身在一瞬间也松弛下来。他朝何志远耸耸肩说:“谢天谢地,这桩棘手的活儿总算完了。”何志远问:“是不是该跟头儿打声招呼了?”他点头同意说:“好吧。”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分局局长室。是局长接的电话,局长的口气似乎有些意外:“你说你是谁?”张尉又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听到局长用十分奇怪的声音说:“张尉,刚才医院还说你昏迷不醒,我们正准备往那边赶,怎么放下电话你就好了?”
  张尉被这话吓了一跳:“局长,您说什么呀?”他听见局长在电话那头很认真地说:“张尉,不是说你今天凌晨追捕变态狼受了重伤,还没有苏醒吗?”张尉说:“局长,您说有人说我是那位受伤警察?谁说的?”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局长说:“张尉,电话是市指挥中心打到分局值班室的,你直接联系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尉接通电话,值班人员问:“你原先工作过的警署,是不是还有个跟你同名的人?”张尉说:“没有呀。”值班人员解释说:“那就对了,市指挥中心是根据受伤警察衣服上的警号,先查到了你的名字张尉,再打电话到黎平路警署,接着又辗转通知我们浦东新区分局的——哦,指挥中心还问,你干吗要用那个早已报废过的警号?”
  张尉站着把对方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刚办好从黎平路警署调浦东新区的手续时,曾经在值班警亭里丢失过一套警察制服,上面的警号后来确实报废了。他大吃一惊,脱口说道:“难道……等等!”他拿手机直接要通市指挥中心,问清楚那个警号,然后拔腿往医院楼上冲去。

  苏浦生走到跟前,外婆摸索着他的手腕说:“未儿,你舅舅全告诉我了——外婆做梦也没想到你会伤了人命,镣铐加身哪!”苏浦生说:“外婆,我不是为这个戴手铐的。”外婆说:“哪怕去讨去骗去偷去抢,也不能伤人性命,人命关天哪!”苏浦生说:“外婆,您别这么说好不好?”外婆说:“未儿,我听见你在说,你在说什么呢?”
  苏浦生看见了法警催促的目光,法警说:“走吧。”苏浦生挣脱外婆朝法庭走去,进门他看见舅舅在旁听席那儿把头伸了一伸,他加快步子,走到标有“被告”字样的栏栅跟前停住,法警过来松开手铐,他走进栏栅内站好。
  他稳住身子把心静下来,听见坐在正中的法官咳嗽一声宣布开庭。法官先查明他的身份,又核对了公诉席上的两名检察官、辩护席的律师,接着宣布本案案由和法庭组成人员名单,原来就是这位法官担任审判长。审判长问:“被告苏浦生,你是否提出回避?”苏浦生把头摇摇。审判长朝身边两位法官看看,宣布法庭调查开始。
  靠里坐着的检察官起身将起诉书读了一遍,苏浦生听清楚了,自己的罪名仍然是冒充人民警察招摇撞骗,内容也是先前看过的,没有任何改动。检察官坐下来要求发问,审判长点头应允了。检察官发问道:“被告苏浦生,今年3月12日晚上七时半左右,你从什么地方出来,回哪儿去?”苏浦生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回答说:“我从军工路上的聚仙楼酒家往家里走,走到黎平路下大雨了,我想进路边的警亭躲雨,门锁着,我拿自制的钥匙撬开,进去看到挂着一件警服,我顺手牵羊带走了……哦,警服上的警号是……”检察官打断他说:“等等,下面我还没问到呢?”苏浦生赶紧停住。
  检察官问:“警号是什么?”苏浦生回答了。检察官又问:“今年3月14日晚上十一点一刻以后,你在干什么?”苏浦生说:“我穿上警服走到金桥路跟浦东大道交叉口附近,有辆灰蓝色2000型桑塔纳出租车闯红灯,我收了他20元罚款,当时没带罚款单据,我让他第二天还是这个时间再来。第二天他准时取走了收据。接下来……”检察官说:“好了,我还没问呢!”审判长提醒说:“被告,你要针对公诉人的提问回答。”苏浦生把头点点。
  检察官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苏浦生说:“有个青年酒后开雅马哈摩托闯红灯,我跟桑塔纳出租车司机顺着张杨路一直追到东方路跟世纪大道交叉口,扣下摩托让他第二天来取,他一直没有来,我也没有找到他,这辆雅马哈至今还在这里被我骑着……”检察官喝着打断道:“被告,你又这样了!”审判长敲敲桌子说:“被告苏浦生,公诉人问到哪儿你回答到哪儿,不要超前回答,听清楚了吗?”苏浦生说:“听清楚了。”
  坐在外面的检察官接着发问:“被告苏浦生,今年5月13日晚11点过后你干了什么?”苏浦生回答说:“我穿着警服来到金桥路街口。”检察官问:“后来你听说有人赌博,你是怎么做的?”苏浦生说:“我就过去抓赌。”检察官问:“后来你看到了赌桌上的赌款,你又是怎么做的?”苏浦生说:“我让他们把钱收起来。”检察官冷笑道:“是吗,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苏浦生说:“我说:‘民工兄弟,你们钱来得不容易……’”检察官厉声说:“我不是问你抓民工赌钱,是问当晚你后来的那次抓赌。”
  苏浦生说:“是一个民工告诉我的,说桃源里32幢103室有一桌大赌。”检察官问:“后来呢?”苏浦生回答说:“我就去抓赌了。”检察官问:“后来呢?”苏浦生说:“我到了桃源里32幢103室。”检察官说:“再后来你看到了什么?”苏浦生回答说:“我看到了几个参加赌博的大款。”检察官问:“我问你后来看到桌上有什么?”苏浦生说:“一大堆钱。”检察官问:“后来呢?”苏浦生说:“我说:‘不许动……’”检察官打断道:“不是问你怎么说,是问你对钱怎么做的?”苏浦生回答说:“我没收了赌款。”检察官火儿了,严厉斥责说:“被告苏浦生,你必须老实回答,不要像挤牙膏似的,问一点答一点想蒙混过关——我问你:你胆大包天冒充人民警察招摇撞骗,你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
  苏浦生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他看了看辩护席上自己聘请的贾律师,贾律师开口说:“被告注意,按法律规定,你可以回答公诉人的问题。如果你觉得不愿意,或者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苏浦生朝法庭上看看,审判长把头点了一点。苏浦生心里有了数,就按照贾律师说的方式,往下应答了。
  检察官问完了,下面轮到辩护人提问。贾律师问:“被告苏浦生,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苏浦生回答说:“当警察。”贾律师问:“你努力过吗?”苏浦生说:“我报考过省警校,没有考取;报考过巡警,因为不是退伍军人,未能参加。”贾律师说:“你从读小学时起,常常跟在别人后面走,或是看别人工作忘了回家和上学,因此受到老师批评和家人责罚,你看到什么人会这么做呢?”苏浦生说:“警察。”
  贾律师打了个停顿,说:“我再问你:今年3月14日晚上,是你主动拦住闯红灯的出租车罚款的吗?”苏浦生说:“不是。当时我没看到他,是他主动走过来,把罚款硬塞在我手里的。”贾律师说:“3月15日晚上,是你提出追赶闯红灯骑摩托车的人吗?你扣下雅马哈出于什么动机?”苏浦生说:“是出租车司机叫我追赶的。我担心那个青年醉酒骑车出事,就扣下摩托约他第二天来取。”贾律师问:“你按时去约定地点等了吗?”苏浦生说:“等了,他没有来。后来我一直找他也没见着。”
  贾律师又打个停顿,说:“好的。我再问你:你私人可动用过罚款和赌款?”苏浦生把头摇摇。贾律师说:“那你动过这些钱吗?数额多少?用到什么地方了?”苏浦生说:“动过5次,大约5000元多一点,有两次是帮外地民工买返乡的车票,合计不到500元;两次是帮病人治病,一多一少,多的是2000元手术预付款,少的只有几百元;一次寄给了希望工程,2500元。”贾律师问:“受你资助和救助过的人的姓名、地址,你清楚吗?”苏浦生说:“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贾律师把头点点说:“好的,我问完了。”
  审判长宣布由双方举证。仍然由公诉人先举,说的还是前面说过的内容,苏浦生有同意的,也有持异议的,也有贾律师表示异议的。接着是贾律师举证,两位检察官也有同意和持异议的。举证完毕,进入辩论阶段,控辩双方分别读了公诉辞和答辩状,唇枪舌剑较量起来。两边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审判长让双方停住,宣布说:“被告苏浦生,按法律规定,你有最后陈述的权利,开始吧。”
  苏浦生拿眼朝两边看了看,他看到了靠墙坐在旁听席上的舅舅。舅舅嘴巴往这边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从口型上看是在“未儿”“未儿”的叫个不停。他咽口唾沫。舅舅嘴巴还在翕动。审判长催促说:“有什么话,你快说呀。”苏浦生把头摇了一摇。审判长提醒说:“被告苏浦生,这是你的权利,有话就说吧。”苏浦生再次摇头。审判长站起身来,宣布说:“本案的所有程序已经完毕,基本事实亦已查清,合议庭评议后,将予以当庭宣判。现在休庭20分钟,请法警把被告人送回羁押室。”
  法警说声:“走吧。”苏浦生走出栏栅,他听见有人往这边“未儿”“未儿”地叫着,他转过头去,看见舅舅朝这边招手。舅舅喊着说:“未儿,房子开始拆迁了,你外婆住在我那里呢,判多判少你都放心去吧,外婆这边你不用挂念的。”苏浦生把头点点。舅舅喊着又说:“未儿,你外婆在外面还没走,已经恳求法官同意了,等一会儿她还要跟你说话呢。”
  苏浦生在羁押室待到铃声响起,回到法庭。审判长起身宣布说:“经合议庭认真评议认为,公诉人列举的被告犯罪事实清楚,所指控的罪名成立。”苏浦生朝辩护席上的贾律师看了看,审判长继续说:“……本庭对辩护人意见不予采信的有:说被告身穿警服招摇系出自对警察的热爱;说被告假冒警察擅收罚款赌款系他人误导;说被告追赶撞死歹徒变态狼系重大立功行为;说被告患有心理障碍不能对自己行为负责。本庭对辩护人辩护意见予以采信的有:一、被告私人没有挥霍罚款和赌款;二、被告假冒警察做过一些有益于社会的事,且有证人证言能够证实;三、被告能够主动坦白,认罪态度较好。”
  审判长宣判道:“依据《刑法》第279条第2款之规定,决定对被告苏浦生以冒充人民警察招摇撞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并收缴其全部非法罚没款。”
  审判长宣布退庭。法警说:“走吧。”苏浦生走出栏栅,看见舅舅在门口那儿一闪。他随着法警朝外走,又听见了“未儿”“未儿”的叫声,这次是外婆的声音。他朝法警看看,法警用手指指羁押室,他走了进去,看见了正在里面摸摸索索的外婆。
  苏浦生走到近前碰碰外婆,外婆抓住他的手腕一把一把捋着叫道:“未儿!”苏浦生说:“外婆,往后别人不会再叫我的小名未儿了,可是我还会做梦——昨晚我又做了那个该死的梦了!”外婆问:“未儿,你舅舅刚才跟你说过了没有?”苏浦生把头点点。外婆说:“未儿,你伤了一条人命,判你几年就是几年,你只好都随它去吧。”苏浦生说:“外婆,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外婆说:“我晓得未儿你在说,你就说吧。”
  苏浦生看见了法警再次催促的目光,他对着外婆耳朵大声喊道:“外婆,我不是为了撞死那个人被判刑的!”外婆说:“未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人家活生生一条性命啊!”苏浦生叫道:“外婆,那是个该死的家伙!”外婆摸索着说:“古话说‘欠账还钱,欠命还债’,你欠了一条人命,就要认罪服法坐牢受苦——未儿,未儿,你到底听见没有啊?”
  苏浦生咽了口唾沫,他碰碰外婆的手,朝门外边走边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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