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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薄荷是AB型血,两种性格主宰的她总是让人摸不透。况且,她自出生以后,就被两种文化激烈地争夺着。姥姥家在一个大杂院里,她小时候一星期里有一半时间在那里度过,吃大碗的炸酱面,和院里的小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拍洋画儿,听着大人们劈里啪啦地骂街。
  另一半时间她要回自己的家去接受高等教育,爷爷像个私塾先生,精通唐诗宋词和西洋文艺。昨天她还上街帮姥姥打豆汁,今天就要学会怎样用刀叉,怎样眯着眼欣赏莫奈和塞尚的油画,和莎士比亚一起跳舞,心想美丽善良的苔丝狄蒙娜怎么会爱上又黑又丑的奥赛罗。爱情在她的脑瓜里像一架古老的电影放映机,它总是以悲剧结尾,无论是埃及艳后,还是安娜与渥伦斯基,没有一个好结果。
  爱情在姥姥家的院里无迹可寻,人们在劝孩子好好读书的时候,又要对臭老九的酸劲骂上几句。“搞对象”这个词比爱情来得更直接,什么爱不爱的,头一回见面不烦就有戏,男的得给女的家干活,女的得给男的织围脖,然后就登记、办事、生孩子,哪儿有那么复杂呀。知识分子把书读厚了,劳动人民把书读薄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正在日益融合,知识分子谦虚地向人家讨教如何挣钱,劳动人民则不断提高生活品位。至于薄荷本人,最终还是高雅文化胜利了,她从七岁以后就不住姥姥家了,心里时常怀念那种胡同的朴素情调。童年的经历使她更能适应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见着有学问的人就形而上学,聊聊易经和世界文明史;遇到画商就侃侃烟和汽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有时候则故意相反,那是为了拿别人和自己开心。
  薄荷喜欢坐地铁,平常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里都能变成一桩奇遇。她在地铁口上买了一杯“新南洋”的草毒酸奶和《北京青年报》,然后如同所有忙碌的人们一样,飞快地冲下那多得数不清的台阶,简直像个牵线木偶。
  她跑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车门已经快关了,司机通常会和性急的人们开个玩笑:等你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时,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列车呼啸着从你身边飞驰而过,甩给你一个点背的遗憾。
  薄荷迟疑了一下,司机却友善地朝她招招手,重新打开门,几个中老年妇女也跟着蹭了进去。有人说年轻的女孩只要冲男人微笑一下,他们多半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瞎扯,哪儿有那么美呀,女人的优势也就是趁年轻搭一班地铁。
  今天车特别挤,车票涨价的时候空过一阵子,现在人们又逐渐适应了。污浊的热气熨贴着脸颊,周围有几个一动就掉土渣的小子,薄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扶手,同时脚尖点地,尽量离他们远点,这个动作使她头晕眼花,差一点摔倒。耳边回响着美术出版社那个老编辑说的话,你这个年龄千万别浮躁,别老想着一夜成名的美事,踏踏实实地积累吧。老兄,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现在是新面孔刚一露头马上就面临淘汰的时代,谁敢像马克思那样整天在家胡琢磨事啊,况且,他有恋人一般的恩格斯痴情地支持他。
  车越来越挤了,人们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大都市的人总是处于一个又一个的怪圈中,没有物质文明就没有精神文明,薄荷觉得如果有恩格斯支持自己,还有可能投身艺术,一旦失去了这道屏障,她就得无可奈何地向通俗化的东西低头。不管怎么说,她首先得养活自己,等到钱攒够了,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这就是用实用主义来确保理想主义,也叫“曲线救国”吧。
  到复兴门站了,很多要转一线地铁的人拼命往外挤,外面的人则密压压地一拥而上,人们不考虑别的,只相信本能。他妈的,薄荷暗暗咒骂着。这一刻,她的骄傲已荡然无存,飘逸的长发卷在一个中年男子羽绒服的拉链上,仿佛要连根拔断似的。
  座位上空出一块地方,尽管车里挤得要命,但谁也不敢坐在那里。原因是那上面放着一个用旧毛衣包裹的圆球,人们竭尽想象揣度着里面是什么东西。某人为了躲避围追堵截而留下的财宝?
  不,那旧毛衣感觉很难受,也许是一触即发的炸药?也许是同伙才能认出的毒品?需要脑筋急转弯,日本奥姆真理教策划的爆炸事件就是在地铁里发生的,现在的人都精得要命,宁可吃苦也不愿上当,不过智慧多了烦恼也接踵而来,所以“活得真累”是使用频率最高而且最能表达内心感受的一句话。
  如果在高科技时代还有田园牧歌式的爱情就好了,但文明的进步总要以滤除一部分美好的东西为代价。
  在地铁里由于拥挤,一个小伙子偶尔碰到了你的胳膊,在他慌忙说抱歉的时候,你忽然发现他正是你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白马王子,他恰好也觉得你是个白雪公主,于是四目而视,两心暗许,生活就是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不过宝贝,千万别上当!当你晕晕乎乎、感觉良好地走出地铁时,小伙子会笑吟吟地递上一张烫金飘香的名片,他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样美丽,你还在欣赏他的明眸皓齿,他却利索地抖出一句:我是保险公司的,欢迎你参加本公司的人寿保险。啊,干得漂亮!竟然把公关做到地铁里了,而且打着爱情的幌子,算啦不怪你,这是我自作多情。故事没完,它还有一个更加绝妙的结尾,一个欧·亨利小说的结尾:姑娘同样笑吟吟他说,啊哈,原来你也是保险公司的呀,请多关照。然后像个女王似的轻盈地扭动腰肢,乘风而去。
  这就是“现在进行时”的爱情,谁也别认真,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有迪厅有鲜花有微笑,却唯独没有真爱,人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只是在找感觉,那是对“过去完成时”的一种回忆。算啦,本来就够累的,还演这出戏干什么!
  再说,现在谁也不比谁傻一分钟。
  薄荷不再做自己身体的主宰,一任他们挤过去,广告随处都是,甚至占有你的视线,扶手上是花花绿绿的豆奶广告,有十余个品种。一个愣头愣脑的外省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奔着旧毛衣包裹的圆球坐过去,一拨拉就把那个神秘的、困扰人们多时的东西摔在地上,在旧毛衣落地前的一刹那,车厢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毛衣受到惯性的驱使,似乎还迟疑了一下,才无声无息地下滑,抖出里面的谜底——半包“舒而美”卫生中,既没爆炸,也没让人瞠目结舌。嗨,早知道我就坐了!旧毛衣是诸葛亮,给大伙玩了个空城计,小伙子像司马懿的儿子,别管那么多,先冲上去再说,大伙却像足智多谋的司马懿,到底谁聪明啊?
  车站上的景物在地铁匆匆飞驰中变幻着图形,小时候,薄荷能将所有的地铁站名按顺序倒背如流,她上三年级那年,有个小孩被坏人推下轨道,一位美丽的女警察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把孩子救了上来,自己却受了重伤。
  就像旧毛衣包裹的圆球,人们丰富的想象力高估了它,结果却是令人尴尬的现状,没有任何意义。薄荷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怀疑,那天晚上她简直像个小媳妇似的,一心想着肖汉是不是出事了。
  要想玩恋爱游戏就上Internet吧,网虫们可以虚拟身份,你带着假面上网,得到另一个假面人发出的信息,“在Internet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真是句伟大的名言。劳伦斯批判工业文明使人们日益丧失原始动力,信息时代的人更加冷漠,有时侯简直懒得动,往电脑前一坐,索性都改意淫了。
  薄荷不能忍受沉默,她一直在给肖汉打电话。他活着,而且他妈的活得很快乐!这一切在昨晚有了结果,高科技使任何事都不会具有永恒的神秘性,你想知道芝加哥有多少美女等着你吗?只要点一下鼠标就行了。
  昨晚八点一刻,他的手机嘟嘟响了两声之后终于有人接了,而且是个声音很有磁性的女郎,你找肖汉吗?他这会儿正忙着呢。天啊,薄荷遭到猝不及防的一击,这句话把她噎得够呛。他正忙着呢,忙什么呢?做什么高难动作呢?你是谁呀,薄荷禁不住问,女郎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上了,她觉得自己一点风度也没有。
  这回可栽了,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狗吃屎。就在十分钟以前,她还在肖汉的呼机上留了一句“你能来吗?”唇边仿佛还留着他温润的呼吸,单单想起肖汉这个名字就能使她浑身发热,经历了那个晚上以后,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沐浴之后那么鲜艳,街上注意她的小伙子多起来了,回头率达百分之三百。说来奇怪,她并没有刻意修饰,但通身散发着一种美,显得格外出众,这是她一直追求却总也找不到的感觉,可能是人们通常说的女人味吧。
  不过这迅速升起的欲望被女郎的声音迅速浇灭了,薄荷和小羊不一样,一旦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乱撒风流种子的东西,爱情顿时失去了意义,欲望马上就没了,身体里好像有个自动开关似的。
  薄荷上当了,大家都说她目光像利剑,思想像电脑,这回却犯了个低级错误,失败在所难免,可这么轻易就被人涮了也太傻了。现代人说破戏中戏,原来一切这么可笑。算啦,反正我还把他衬衣扣解开了呢,赚了。玩过了就算啦,谁会认真呢,不都是玩玩而已吗?哼,可惜没玩够。
  她潇洒地自我解嘲,可随即又变得灰心透顶。他走南闯北一定认识好些漂亮妞,才女算什么呢,也许小腰一把攥的模特儿才配得上他。男人只要有潜力就能立足,今天还是穷光蛋,明天就可能是让人心悦诚服的大亨。而女人的美不可能再向前发展了,往后的路越走越窄。刚上大一的女生美着呢,四个年级的男生都盯着你,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就没戏了,新来的女生顺顺当当地取代了你的位置,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男生却正好相反,越老越值钱。
  具有超凡的想象力是成为艺术家的前提,一点简单的信息传入他们的大脑,眼前就像过电影一样,薄荷看到了肖汉和那个穿高弹力超短裙的女人在一起,他斜着眼把烟灰弹在她的腿上,他们躺的床很舒服,是那种可调温度的水床。
  她被人给用了一回,而且是个滚烫的砝码,只是那孙子的耐性太差了,或者说她的魅力大小了。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口香糖、爱神之灯……全是骗人的把戏,女人真得用鞭子抽才能聪明一点吗?她在乎的不是接吻,照蒙田的话说接吻是一种礼节,就像握手一样自然。她在乎的是那个夜晚,以及她付出的全部真心。
  在那种激动人心的时刻,两个人都需要沉迷其中,如果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并且暗自发笑,整个这件事就变得极其荒谬可笑。
  真是这样吗?心里的一个自我产生疑问,而且冒出一丝啤酒沫般的希望,另一个自我马上把它压下去,认定这是千真万确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必须听到他本人的声音。尽管薄荷看上去是一派淑女气息,但骨子里有很多坚硬的东西,如果她失败了,那绝不是缺乏勇气。很多好面子的女孩会就此打住,那不行,一定要问个明白!爱情不像婴儿尿床那样说来就来,同样也不能说算就算。对玩弄感情的孙子要手起刀落、绝不留情。
  她很快又给他打了电话,起先还是那个女人接的,但很快被他接过去了,他的声音不再使她感到亲切,有一种和“澳柯玛”冰柜里的冷冻猪肉谈判的感觉。“你不打算和我交往了吧?”她直截了当地问,这时候求他就大没脸了,他却有点支支吾吾的,薄荷抓住他的弱点进行一连串的反击,“你说吧,不想和我好就算啦!”
  他听了这句话仿佛遭了致命的一击,“明天跟你说行不行?”他一连重复了两次。“不行,你现在告诉我!”
  你怎么那么烦呢!他低声咒骂着,简直有点咬牙切齿。薄荷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她属于那种人:一种办法一旦失效,她就不会死缠着不放,马上再从新的裂缝突破。
  她像乒乓球运动员判断上旋和下旋一样精于算计,肖汉的做法有点怪,不过语言有一种游戏功能,判断一个人说的话要根据当时的环境和气氛。昨晚肖汉的声音显得陌生极了,不是那个她曾经爱抚过的男孩。爱情只在记忆的篇页里留下短暂相思的字行。
  那天晚上,她涂的是最流行的“热吻不留痕”的口红,一切如同广告上说的,真的是热吻不留痕,她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地铁在幽黑的隧道里飞奔着,玻璃上映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她简直懒得看上一眼,报上还在大肆宣扬着克隆技术的突破,说它将成为一项革命性的动物育种手段,克隆人可能会在未来千年中出现,但愿爱情也能复制。可惜有三件东西上帝创造不出来:不尿床的婴儿、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始终坚贞不渝的丈夫。
  列车停在积水潭站,外面有个男人殷勤地冲薄荷招手,是那个好心的司机,发白的牛仔裤配黑皮夹克,居然还有点小白脸的架势。薄荷这才发现她坐的是紧挨驾驶室的第一节车厢,她不明白司机的意思,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上去一定很冷。也许那是一种挑衅吧,她忽然开始怀疑一切,眼睛有点轻度近视,这倒帮了大忙,让人感觉她冷若冰霜、不解风情。
  其实女人也喜新厌旧,可是没有男人那么快,谁慢一拍谁就傻冒,看来是得搞女权,乔丹说的没错。酸奶挺好喝,眼前是香港影星杨采妮为力士香皂做的广告,“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是的。
  驾驶室的后门打开了,仿佛是阿里巴已在念“芝麻开门”,薄荷坐了这么多年地铁从来不知道这个门会打开。好心的司机冲她招手,这回她明白了,小白脸邀请她到驾驶室里去,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此刻拥挤的车厢里却不失为一项殊荣。青春的优势使薄荷恢复了一点自信心,在众人惊诧和嫉妒的目光里她一闪身进了驾驶室,这感觉好多了。
  “谢谢。”
  小白脸把他的座位让给薄荷,旁边还有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他是开车的,开地铁真够刺激的,漆黑的隧道边上每隔两米就有一盏亮晶晶的提示灯,窗外繁星点点,辐射状的玻璃让人感觉像在夜空中邀游。
  “你看,前边如果是绿灯就可以直接通过,红灯就得停一下,”两个男孩里,薄荷更喜欢那个戴棒球帽的,他的话很少,眼神有点像……酸奶还没喝完,可是在小白脸热切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再喝了,他把两个人的名字和呼机号码写在纸上,递给薄荷。挺有心眼的,他们俩都比薄荷大,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四,肯定还没结婚呢。
  “你多大呀?”小白脸问她。
  “问女孩的年龄不礼貌。”戴棒球帽的男孩忽然冒出一句。
  “顶多十八,上高三吧?”
  薄荷笑而不答,这小哥俩真不错。中国男人从宋朝就开始压抑,也该放松一下了,小白脸问她的电话,她说经常坐地铁,以后还会碰到的。
  “Bve——”
  她笑着喝完最后一滴酸奶,迈出车门。女人们的目光分外敏感,她们在悄悄地进行竞赛,竭力从别人身上发现不足之处,以此来弥补自己那无底洞似的唯美之心。此刻,这种感觉抓住薄荷,她无比艳羡地望着那些美神之丘,希望用目光把它们缩小,同时,猛吸一口气,使曲线达到一个最大值,唯其如此,心里才能稍稍感到安慰。
  这两天,肖汉的车像一条被压碎的狗,开第三挡时齿轮总是有声音,虽然问题不大,可闹得人心烦。手机又响了,他心里格登一下,记不清薄荷给他打了多少回电话了,她真够可以的,时而暴躁,时而温柔,像医生那样轮流把毒气和氧气输入病人体内。
  他完全低估了一个女孩的能量,这会儿曼妥思薄荷糖不再使他感到清凉舒适,倒像一块热烙铁揣在心窝里,其实把手机关上就太平了,可他却屈从着一种惯性,随时准备遭一顿痛骂。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被劈成两半,谁也控制不了谁,使他接电话时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面性。
  薄荷比威哥的老婆阿兰好,她能挑起你的火,劈里啪啦地和你对骂,这会儿他只想骂人,就怕那圣洁的女神噎得你出不来气。
  最初的两天,薄荷没来电话,他挺安静,死一般的宁静迫使他的思维异常清晰,爱情连同那个美丽的夜晚一同被寒风卷走,也许她只是一时高兴,搞艺术的人都需要灵感。他心里结了个冰疙瘩,尤其在深夜蒙上被子以后更是一直凉到脚心,懒得干一切事,甚至不想再喘气,莫名其妙地在等待什么,等待耗子啃啮他的孤独。
  后来她的电话来了,感觉真够灵的,咄咄逼人的节奏让他右眼一直发跳,那滚烫的爱在他将被烫伤的同时,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想不到她这么在乎我。”
  肖汉摇摇头,望着身旁的副座,她的妩媚瑰香依然索绕于此。
  他轻轻抚摸着细羊皮的椅背,回想着她温热绵软的身体和饱含爱意的舌头,微微卷曲的睫毛擦着他的脸,含糊不清的呻吟仿佛一阵魔笛缓缓飘来,却越来越响,倏地穿透他的全身,肌肤相亲的力量居然如此强大,好像一根猴皮筋勒在太阳穴上,多年来盘旋在脑海中的梦想,猛然在一种幻觉里变成了现实。
  钻人肌肤的寒风应和着他的呜咽。蓦然间,沉默的捷达在辽远地展开,仿佛一个相亲相爱的人溢然长逝,人们在他的棺木上轻轻地放一枝玫瑰,然后分头离去,从此只有满地的青草年复一年地分享他的孤独。
  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头疼得厉害,胃里仿佛顶着一根金属棒,持续的热力伴着不可阻挡的气势迅速上升,掐住喉咙,非要把眼泪顶出来不可。焦渴的眼眶急需泪水冲湿,那样会感觉好一点,可他偏不让它流出来。他长大以后也哭过,再说这会儿周围又没人,干吗要和自己较劲呢?整天抹眼泪的男人太恶心,从来不哭的男人是可怕的。这会儿,他就是要和自己较劲,虽然这样做毫无意义。
  心烦的时候,他总是把车开到郊外的一个僻静角落,在这里能闻到爱的清香滋味,落叶在被风卷走前的一刹那对树枝说,“亲爱的,现在我很丑,你应当记住我最美的样子。”一只小鸟费力地把落叶衔到树枝上,风马上将它刮跑,小鸟继续衔地上的落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总是徒劳无功,又总是楔而不舍。
  薄荷还在呼他:“你难道不记得那个夜晚了吗?”
  手机和呼机像绑在身上的雷管,随时都会爆炸。他盯着那些古怪的方块字,一横一竖跟竹签子似的扎进指甲缝里。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仅仅隔了几十秒,手机又开始尖叫!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心头一震,头疼得更要命了,好像有一把老虎钳子敲击着头骨,手机像黑洞洞的枪口,突突地顶着太阳穴。
  “告诉你多少回了,我想自由,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他拼出浑身力气喊出这句话,结束这一轮的较量。从昨晚开始,他们一直在互相伤害,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他在别人面前还能保持常态,可对她……刚才那一嗓子不知能达到多少分贝,估计她会老实一会儿了。
  好一个淑女呀,男人可千万别干坏事。他想听她的声音,可她的声音又要他的命!头疼虽然把他折磨得够呛,可幸亏他还能感到疼,心里的疼是无形的,那会把他逼疯的!
  他不想再让她问下去了,可又想让她问个底儿朝上。当初干吗要认识她呀!林中苍白而细碎的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心里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并不想冲她发火。
  “原谅我吧,成吗?永远别忘了我,不管怎么说我是爱你的,不,还是忘了我吧。这又有什么用呢。”
  明天还得跑合作项目,过去他常劝刘军,为了女人不至于。别再想了,没用,根本没用!事情赶上了,说什么也没用。他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儿财经报道,股市上某些上市公司为讨股民欢心做出种种不计后果的短期行为,他们包装自己常用两种道具:一是财务报表,二是传播媒介。她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男朋友!是的,他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
  肖汉一心想的就是他俩在一起的感觉,舌头合而为一的滋味,那股力量像钳子似的紧紧拽着他的心,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去找她。不行,他不能朝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永远没个够!一辈子都没完!估计犯了毒瘾就是这个滋味,他简直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前就晃动着她亢奋的红唇,温热的呵气像水蒸气一般迅速包容着他的脸和耳朵。“宁可死也要去找她,哪怕是短短的几秒钟!我要她,她也要我!我要她!我要她!我……”车窗没关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嗖嗖的西北风钻进来,湿冷的气息舔着他的脸,使他渐渐冷静下来,就这样吧,别管多难走的路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想了,不能再想了,没用的事一件也别办。车里的散热器冷却剂不够了,他知道它们跑到哪去了,全流进他的心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了车坐到后座上,下辈子穿越时空隧道也要与你相拥而眠!他把头斜靠在椅背上,用脸上下摩擦着,那里居然盘旋着一根长发,一定是薄荷的!单单一根头发就能使他的心狂跳不已。
  手机响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来,在千分之一秒的等待中,他希望能听到她的声音。
  “咱们别吵了,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薄荷心平气和他说着,像一团袅袅的炊烟,没有一丝激情。说真的,这种冷静的态度更让他害怕,早晚得告诉她,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现在好好跟你说,”肖汉的声音像耳语一般,“你是个好女孩,能结婚的那种,可我是个坏男孩,我对自己没信心。”
  “坏男孩?你把哪个女人弄怀孕了?”薄荷以挑衅的口气问。
  “哪儿有这么个女人呢。”
  “吸毒了?”
  “上哪儿吸呀。”
  “搞同性恋?”
  “跟谁呀?”
  “有你这么耍人玩的吗?”
  “你好好想想,我是耍你玩吗?好吧,你就把我当成个骗子吧。
  如果你还生气,你现在骂吧,我决不挂电话。”
  薄荷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问:“到底什么事?说出来也许我能接受呢,是男女问题还是经济问题?”
  是啊,不过是这两个问题,她还挺能概括的。
  “这不好说,别逼我!”他的声音有点哑,是直接从胸腔里顶出来的。
  薄荷很了解他的轻重缓急,换了一种语气问:“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肖汉五脏里好像有根烧红的铁条翻搅起来,热辣辣的东西直往嗓子眼里冒,爱情之外的世界是不可名状的。
  “我现在不考虑交女朋友的事,我们不就见了三次面吗,就这样算了吧,没必要再见了。”
  他使劲皱了皱眉,下巴颠儿哆嗦不止,不在大夏天喝下整整分析的人,她判断一件事情总是从三方面考虑:直觉、人之常情和逻辑推理。直觉往往是最灵的,但往往也是最误事的,必须考虑其他两方面因素。如果从三方面考察得出同一结果,那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换了小羊她们,要不苦苦哀求,要不继续报复他,或者干脆抛开这事。
  薄荷的思路很清晰,她首先要找出原因,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么OK,她马上会丢开所有的胡思乱想。她就是这样一个干脆的人,如果你真的不爱我,那我决不会掉一滴眼泪。
  事情明摆着,要想忘记他,就得证明他有问题,还得使自己相信。就像数学题的反证法一样,如果这样推不下去,那就是冤枉了他。在经历了那个如梦如幻的夜晚之后,再像肢解一头烤全羊似的分析他,实在有点残酷。不过,只能这样,眼泪就像垃圾堆里的可乐,一想到在你付出真心的时候,却上了别人的当,你还能跟着叫好吗?
  她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但是现代人谁也不能太自信,她首先得怀疑他,然后才能放心大胆地爱他。看来,她一向信奉的以实用主义来确保理想主义的原则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件事情决定着另一件事情,归根结底都是由于最初的第一眼,爱情的惯性推着人不断向前,薄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都要再见到他,越决越好。
  薄荷瞥了一眼画架,最近画的这几幅素描都不怎么样,仿佛用脏兮兮的手掌抚摸过一遍。从去年开始,她就想为将来的画展准备点东西,习作画了不少,可总是没有那种抓住一切的魂。
  日本正流行一种可怕的病菌0—157,使那些刚刚摆脱奥姆真理教的人们再度恐慌,薄荷这几天也有点疑神疑鬼。她属于那种一盆水煮牛肉的汤,你就永远不知道辣椒的滋味。
  准是鬼魂附在她身上了,她对着肖汉的耳朵尖锐地喊:“你嘴上说不想见我,其实现在正是你最想见我的时候!”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他咆哮着,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怎么回事?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像热烈的暗示,这是上辈子的事,否则无法解释!跟其他人永远都不会这样,他见薄荷第一眼时,就有一种隐约的冲动,只消看她一眼,听听她的声音,甚至单单想到这个名字,天地交合的绝妙韵律就像亢奋的电流一般穿透全身,肉体深处的震颤摇晃着每一块骨头。他觉得手指头很疼,低头一看,那根长发紧紧缠住食指,一时竟无法摆脱。
  干燥的寒风卷起沙粒敲打着车窗,膨胀的热情与季节不符,完全不像冬天里发生的故事。他忽然想起怀旧节目里放的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民歌,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雪野,精疲力尽的车夫将要冻死,他挣扎着坐起来,拜托朋友告诉他老婆,千万莫悲伤,若有知心人,干脆嫁给他。
  他望着手里簌簌散落的烟灰,屈从着固执,然而滚烫的液体还是不顾一切地冲出眼眶,“别恨我,我是爱你的。”一段旋律轻轻划过他的琴弦:“心中永远悲伤,因你离我而去……”薄荷的头靠在转椅上,腿支着桌沿,同时把椅子腿翘起来,这个动作具有一触即发的危险性,她妈已经呵斥了三回。
  脑震荡,粉碎性骨折,高位截瘫……去他的!她正在津津有味地读杂志上那篇《女权主义和女人的性权利》,整整一盒“华贝康橙”都快喝光了。
  哼,见一个爱一个,累死他!这么说她绝不相信,哼,说穿了,男人那点精力是很有限的。薄荷是一个既有激情又善于逻辑浪漫起来比谁都浪漫、现实起来又比谁都现实的人。
  必须查出原因,她边嚼薯条边想,别把我当成个只会哭的酸妞。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如果一个人正想上厕所,你却端给他一碗元宵,并且绘声绘色地告诉他是什么馅的,他不把元宵扣在你脸上才怪呢。
  他有苦衷,王朔的《过把瘾》和《永失我爱》使女人们变得聪明起来,其实这些事并不难分析。他一会儿说自己是个坏男孩,一会儿又说他从来不想玩人,其中必有隐情。回想他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如果他存心折腾人,演技也太高了,不过那是直觉,她暂时不考虑这个。
  如果一个女孩说她有三个男朋友,那说明她一个也没有,所以,当一个人说了两条以上的理由,那他的话全都是推托。
  他要真是个花匠,不能玩三回就够了,再说也不能那么文明,不骗到一定地步就不能称其为骗子。男人能花五毛绝不花一块,这不仅仅表现在钱上。
  她对付肖汉的办法够绝的,热恋中的女孩艰难保持这种清醒。
  一会儿是能褪猪毛的热水,一会儿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凉水,完全摸不着头脑,有时连她自己都绕进罢了。
  干吗那么认真呢?现在好多女孩不都是自负盈亏吗?收音机里热线节目聊得正欢,大伙在讨论为什么白领丽人都爱独身。
  “中国女人是全世界最棒的,可中国男人是全世界最差的。”
  一个挺冲的小姐,主持人挑起了她说话的欲望,她显然是被男人害苦了。
  “很多白领丽人都特吓人,给人一种性别模糊的感觉。”一位男性听众马上反击。
  “你的意思是她们变得有点像男人了?”机警的主持人立刻见缝插针。
  “哼,有的比男人还男人,反正我不敢找那样的老婆。”
  薄荷把素描收进画夹里,这阵子灵感蒙着头呼呼大睡,当你为烙饼奋斗的时候,很难静下心来搞纯艺术。
  “我是个坏男孩,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这些话像“阿香婆”香辣酱一样追逐着她,虽然不信,但又不得不信,连他自己都说了,你还能较真,证明他是“娃哈哈”纯净水?
  “卑鄙是高尚者的通行证,高尚是卑鄙者的墓志铭。”有人篡改了北岛的诗。
  倒霉催的,从明天起好好画画!这是她激励自己的老法宝,画是永远的情人,可现在却一丝一毫挑不起她的欲望。通俗的东西不能使她感到满足,纯艺术又让她变成舞场上寂寞难耐的墙花。
  她翻着一本美容杂志,如今性学知识占据越来越多的篇幅,有一篇《还性病患者以清白》写得挺吓人的,好像那些可怕的螺旋体弥漫在空中,一喘气就能招上似的。他到底为什么呀?风把窗帘卷起来,仿佛迎面扑来的恶鬼。爱情的惯性就像静电吸附在尼龙袜上的头发丝,挥之不去。
  “傻妞。”
  电视里的男人嘲笑着喜欢他的姑娘。
  薄荷变得疑心重重,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令她惶恐不安,性病!
  可怕的念头像针尖扎心里,见一个爱一个,一天玩一个女人……她感染上了小羊那种强迫观念症,忽然觉得有关他的一切都那么可疑,他的暴躁,他的难以启齿。
  一股邪恶的力量充斥着整个房间,虽然很荒唐,可她又莫名其妙地相信这是真的。胸膛里溢满想要尖叫的冲动,可她却一声不吭。她妈在厨房里剁饺子陷,这事能怪谁呢,她就像刚刚偿过禁果的夏娃,在体尝快乐的同时,又感到了钻心的羞耻。
  一想到那种亲密关系,她浑身就像筛糠似的,巨大的恐惧把她变成个机器人。快去查查书,眼前晃动着爱滋病人痛苦万状的脸,一夜风流却带来致命的后果,世纪末恐怖的两性关系!
  她这个人属于跳跃性思维,比如,脑瓜子一热想去上海玩,还没决定去不去,她就想着到了上海该穿什么衣服。这会儿,她想的是到时候让乔丹帮她想办法,小羊不行,她太爱冲动。
  六册一套的《医学卫生普及全书》是她的法宝,但也给她惹过不少麻烦,有时一点小事就会让她疑神疑鬼。她妈还在剁饺子陷,咚咚的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螺旋体侵入人体后约两三天,就进入血液循环,传到全身各处,这时机体还不曾发生反应,所以没有症状。一直到传染后两三周,才开始在当初侵入的地方产生损害。”
  他的锁骨上就有一粒小包!而且他经常头疼!
  完了!表盘上的指针像个偏执狂直挺挺地悬在墙上,头发根根竖起,中午他打电话时简直都要哭了,什么事逼得他这样?也许他曾经放荡过,后来想重新抓住幸福,可为时已晚?当幸福来临的时候,我们有时却要为往昔的过失还债。
  我又没惹他,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他遇上什么事了?肯定不是经济问题,要是那样,他哪儿有工夫接电话呀。薄荷暂时还能理清思路,一个一个地来,同性恋、吸毒、乱撤风流种子都不是,最初想的那七八种可能已经被否定了不少,这是不掺杂直觉的逻辑判断,因此绝对正确。
  她想洗个热水澡,这似乎是一种本能,“舒肤佳”香皂上印的那个显微镜让她感到不舒服,胳膊在痉孪地颤抖,空气里充满细菌。
  “现在爱滋病越来越多了,在外边真得小心点。”她妈从厨房里走出来说。
  活见鬼了!
  什么意思?倒霉催的,这会儿连佛爷都懒得看她一眼,她的脸像做了局部麻醉似的,表面显得挺平静,心里却像瓦斯遇到了火星,顷刻之间就要爆炸。
  “不过爱滋病早晚也能解决,就像有了阿斯匹林就不怕梅毒一样。”她妈说着,把菜刀收进厨柜里。
  天啊!阿斯匹林!全都对上了。
  “一对男女说过几句话会不会得上呀?”她小心翼翼地问。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虚得要命,随时准备接受致命的一击,可又盼着她说没事。
  “那不会的,只要没接吻就没事。”
  哎哟!
  薄荷脚底下打滑,好像踩上一根泥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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