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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说从此我就成了那小酒馆的常客。不过,一个月去那么一两回,总是免不了的。
  与其说是为了“喝”,不如说是为了“品”。
  这小酒馆特有味儿。在此之前老是从这儿经过,可不知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门脸儿不大,一丈来宽、两丈来深的铺面,摆了两溜方桌。不管白天黑夜,老是开着门,还老是满满当当的人。也不管什么时辰,总有奔饭来的,也总有奔酒来的。就说早上八九点那会儿吧,你一准儿能从这里揪出俩“酒腻子”来;到了半夜11点呢,兴许就闯进来个没吃晚饭的。当初被秦友亮和苏五一领着一走进来我就明白,这是到了“引车卖浆者流”中间来了。
  特别是晚上,进来的好像大多是熟脸儿,这哥那哥的,谁都得打几个招呼。喝着喝着,隔着桌子就扔开了烟,远远的就拼上了酒。我第一回进来那次,秦友亮就和隔桌的划上了拳,两人相隔足有半间屋,吆三喝四,唾沫星子乱飞,观战的人一边喊着“掌柜的,拿伞来吧!”一边又添油加醋,惟恐没有人出溜桌子。有时候不拼酒,幽幽地唱歌,一个人唱,全饭馆的人听。没人说话,只有顺着手指头,顺着鼻眼悠悠飘升的轻烟。有时候又不唱,三五一伙儿地侃,侃的净是哲学:“……这地球,这地球我盼着丫挺的爆炸!没劲,忒劳神!爆炸了,都清净!……什么什么?问我干吗还造儿子?没劲才造儿子呢,造儿子不劳神啊……造出来?造出来就后悔啊,造出来就明白啦,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更觉得没劲啦!连他妈造儿子都是个麻烦,这地球上还有什么劲?你说,有什么劲?”“……好人,坏人?扯蛋吧。他下台,你上台,一个比一个操性。我?我也一样,兴许比别人还恶呢!有权不使,过期作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什么招儿?有招儿啊,甭下台了,也甭上台了,上台一拨儿,喂肥了不是?您就踏踏实实待着吧,您肥了,就不那么咬了不是?可你想吧,这拨儿刚肥了,咱又换一拨儿,好嘛,这新来的饿得正瘪呢,上来了,咬吧!你能踏实了?……所以,依我,给中央提建议,甭什么二梯队三梯队的,一梯队,足够!”
  你不能不来,听听他们的哲学,当然,也听听他们那幽幽的歌。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发现,秦友亮是这儿的歌王。
  我知道旧北京的饭馆里有那么一家,可能是“致美楼”,那老板爱听,也爱唱,所以他准备了胡琴,供有同好者用餐之余一展清音。
  我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衰颓拥挤的小酒馆,居然也可以边喝边唱。
  这里准备的,是吉它。
  那次和秦友亮、苏五一喝得微醺,秦友亮回头朝柜台那儿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就心领神会,立刻递出一把吉它来。
  秦友亮低下头,旁若无人地唱《橄榄树》。曲子和歌词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可是我从来也没听过有哪一位歌手这么唱《橄榄树》。
  那是一头狼在悲凉地嚎。
  我盯住了他那铁青色的两腮,我想他如果能到舞台上去唱,一定能风靡京城。当然,他未必会作曲,会作词,他只能唱人们耳熟能详的歌,可是,他能把所有的耳熟能详唱得陌生。
  唱完了《橄榄树》,苏五一说,唱《十二郎》。
  我知道,这首歌,是为我点的。
  秦友亮唱这首小调的时候,我开始丢掉戒备,忘情地喝酒,一直喝到晃晃悠悠。
  我发现,每次从这小酒馆回去,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我的心就像鼓满了风的帆。
  秦友亮不光在酒馆里唱,有时又在酒馆外边的小树丛里唱。那时候,小树丛里坐着很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黑乎乎的看不清他们的眉眼,你只能听到从他们中间传出来一把吉它的弹拨声,继而听到一头狼在嚎,或者是一群狼一块儿嚎。我知道他们都来自兴华里,那个又窄又闷的屋子把他们逼出来,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大口地喘气的地方。
  这使我激动不已的路边吉它队,后来被我写进了和赵大年一块儿合搞的室内剧《皇城根》,可惜拍摄时,这一段被删去。
  来的时候多了,我发现,秦友亮来到小酒馆,不仅仅是为了唱,更为了那个老给他递琴的姑娘。
  那姑娘不能说有多么漂亮。不过,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饱满的成熟的身材,就已经足以使小伙子心驰神往了。在我的印象中,和秦友亮一起喝酒的时候,除了要吉它,他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然而我凭着直觉,一眼就认定,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场”。
  “……‘场’?什么意思?”
  “想娶人家当媳妇的意思。”我冲秦友亮笑着。
  “没错儿,我想娶仨媳妇哪,这算一个!”他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等着,等我发了财……”
  我只好作罢。
  此后不久发生的事,至今使我怀着深深的歉疚,尽管秦友亮不知道我竟在这中间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
  我是无意的。不过我知道,这哥儿们后来受的伤害,皆因我的冒失。
  不知道秦友亮有没有机会看到这部作品,虽然我写的时候,已经把他的真名隐去,但我相信,个中奥妙,他一看便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使我把兴华里的这家小酒馆介绍给了我的芳邻,602的那个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了,他也姓陈,和我同姓。
  一天晚上,大概又是从城里开车过来开“派对”?那位“小陈”很突然地敲开了寒舍的门,说有一些朋友来他家玩,很偶然地说起您住在这里,其中有两位小姐是读过您的作品的,很想结识,唯不知是否在忙,能否给个面子,到楼上来坐坐。
  人的弱点是不必讳言的。如果我听说对我感兴趣的是两位男士,或许也没有这么高的热情。虽然并不报任何非分之想,但觉得能让两位小姐有请,是很愉快的事。随后自然是随他上楼,到那套装修华美的屋子里去会那两位小姐。
  屋子是来过的,来这里收过房租水电费。这屋子的别致之处是:除了沿墙而设的一圈没有扶手的沙发外,几乎没有更多的家具。看得出,这是他们为了开舞会、办“派对”的方便。我在进来时,几个男士和几个小姐正坐在沙发上聊,一对舞伴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在这个屋,一会儿转到了那个屋。寒暄过后,我客气地请说得正上劲的男士继续聊,原来他在讲一个“荤故事”。
  “……通讯员过来了:‘连长,首长命令:出击吧!’连长说:‘好!全连注意,越军上来了,全是女的,出击吧!’……”
  小姐们在吃吃地笑。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傻蛋,只好也笑笑。
  小姐们开始把话题扯到了文学,问这个作家那个作家,问这桩离婚那桩离婚,敷衍来敷衍去,说到了流行音乐。
  谁说的?“女人的肤浅会大大削弱她们的美貌?”哪儿啊,恰恰相反,女人的美貌会大大掩盖她们的肤浅。这就是为什么在明知她们肤浅以后,我还要和她们滔滔不绝的原因。女人的美貌岂止能遮掩自己的肤浅,她还会勾出男人的肤浅呢,我,便是这理论的最好注脚。我在鬓影衣香的包围下灵魂出窍,惹祸的根苗便在这滔滔不绝中种下。我告诉她们真正的好歌手或许在民间,不信你们不用走多远,就在兴华里的小酒馆,你就能听到从别的歌手的嘴里听不到的声音……回想起来,这纯粹是一种自以为高明的炫耀,或者说,是为了在小姐们肤浅的男友们面前,显示自己的深刻。
  小姐们被说得意兴道飞,她们说要去听,要去唱,甚至要去一起喝。我心里暗暗地一笑。我知道她们不过是想换换口味。我说我很忙恕不奉陪。其实我在那一刹那觉得她们如果真的由我陪同踏进那酒馆,我会在所有熟悉的目光中读出惊诧。
  我没去,却有人陪她们去。
  这也罢了,去了不说,竟又把柜台后递琴的那姑娘勾了走。
  我的罪过大了去了。
  消息是苏五一告诉我的。这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那天夜里,他巡逻完了,没什么事,从兴华里过,看见了我屋里的灯光,上楼来和我聊天。
  “你不知道吧,你们楼上,602那小子,把兴华里小酒馆那个妞儿,勾上啦!”
  “什么?”
  “您犯什么愣啊,净来您这楼上跟他们一块儿跳舞,您就没见过?”
  我说,没有没有,我这写着东西呢,天天不出家,我哪儿就碰上了。
  “好嘛,挺热乎的,我还见着她和他们一块儿坐车走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您楼上那哥儿们,带了男男女女的几个,去酒馆喝过一次。那次小秦子也在,一块儿唱歌儿来着。后来,他们又来了几次。再后来,就看见那妞儿和他们一块儿啦……”
  我的话都到了嘴边了,最后还是没勇气告诉他,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那……那小秦子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
  “嘿,小秦子没找他们玩儿命?”
  “找谁玩儿命?”
  我指了指楼上。
  “嘿,瞧您说的,那妞儿和小秦子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小秦子跟我这儿都承认了,那是人家想娶的媳妇。
  “您可真逗!他想娶,他想娶的妞儿多了,娶来了吗?他连说也没跟人家说呀!天天去那儿唱,就算你有那心,你倒说呀!再说,那妞儿跟602那位玩玩,谁管得着啊,咱知道人家怎么个玩儿法?民不举,官不究,我他娘的就是想帮他小秦子一把,都不知从哪儿下嘴!”
  第二天晚上,鬼使神差一般,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到了那个小酒馆。
  那个姑娘还在柜台后面忙碌着。
  酒馆里没有秦友亮。我退了出去。
  我到他家找到了他。
  我说我请他去喝酒。
  他说不去。
  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他妈的就那么熊?就没本事把自己喜欢的妞儿弄过来?
  他说我压根儿就他妈的没喜欢过她。
  我说那更好办啦,那就不耽误到小酒铺喝酒啦。
  他说可我不想喝,我反胃。
  我没办法。我回家了。
  回到家,想趴到桌上写我的小说,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站到窗前,望着灯光熠熠的兴华里愣神。忽听楼下传来汽车的刹车声,男男女女的喧哗声,随后又是带有几分优越的,砰砰地甩车门的声音。
  又跳舞来了?
  我走到自己的屋门口,差点开门出去。我想看着那酒馆的小妞儿是不是也跟了来。
  想到自己全是多管闲事。我又回到了北屋的窗前。
  “砰砰”的舞曲响起来了,天花板上,还传下来沙沙的脚步声。
  忽然,隐隐地,听见楼下传来了一阵凄清沉重的哀乐声,那声音先是远远地飘过来,渐渐地,越来越响,响得人心里凄凄惶惶,没着没落。
  楼上的舞曲也戛然而止。
  我忙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四个频道,没有任何一个频道在播哀乐。
  我又回到了北屋的窗前,哀乐仍在继续。
  楼上的舞曲也继续。
  我把笔掷到桌上,回卧室睡觉。
  忽然间我想到了这哀乐响起的因由。我下了楼,到了秦友亮的家门外。
  哀乐确确实实是从他家里传出来的,在哀乐声里,还听得见他奶奶在咿咿呀呀地骂。
  第二天中午,苏五一到我家来了。
  “找小秦子来了……这小子,喜欢音乐,你喜欢什么不好,买了一盘《哀乐》,昨儿放了一宿。你这儿听见没有?嘿,今儿一大早,好几家找我去啦,说让这哀乐闹得,心里没抓没挠的!……我劝他,他小子还跟我贫,说他就喜欢哀乐。是黄色歌曲不是?不是。国家禁止不禁止?不禁止。完了,他倒有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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