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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保鸡丁的滋味


曹志涟

  滚热的油烟直冒,一铲子,黑亮亮的鸡丁争相落入油中。爆炒数下,冷热生熟瞬间代换;再俐落几铲炒进各色佐料,顿时香味喷面而来,全身神经为之颤奋,毕生期望系之一尝--境界!这就是境界!
  “好……”香字还没出口,他就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心还流连在未起锅的鸡丁,身却已无情地处在无声无味无伴的黑暗里。
  双手捧着脸,他长叹一声。已经是第三夜了,连续的宫保梦。每个程序,从下锅到喷香,没有一步漏的,可是就是吃不到,吃不到!
  他颓丧地倒回枕上,发现枕头又湿了半边。想必是馋得紧,嘴巴都封不住水汪汪的馋劲。翻了个身,挨着半面干枕,半睡半醒地想着宫保梦的原因。是工作的煎熬导致自己下油锅的联想?还是生活的单调乏味,使他渴望一种大辛大辣的痛快?
  两条死路,引得他来回碰壁。
  痛苦不堪。
  睡不着又醒不了。
  彷佛在水中半浮半沉,一会儿看到水面上的世界,一会儿见到水面下的世界,二者硬是溶不到一起;泳者既游不到彼岸,也踩不到水底,只有在界线上下挣扎着。
  就这样,他挣扎到天明。
  宫保鸡丁又反覆炒了几回,可是他还是没吃到。
  一、
  人群在灯号和车阵的牵制下,忽聚忽进忽散。偶而一两个性急的,等不到人群结集就只身投入车海中,居然也能全身而过。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习惯性地看着人群的流动。
  平时他总是暗骂独行者的玩命愚勇,可是今日却一改嘲讽,大大地为每个冲锋者喝采,视他们的成功为自己的慰藉。
  精神关照了几个不要命的安全上路后,他忽然停止了这个活动。一回身,他跌坐到椅上,开始为自己的无聊行为感到惭愧。
  说穿了,他只不过是想把梦中吃不到的赶快在现实中吃回来而已;因此他在主人点完菜后,突然又要求加一道宫保鸡丁。
  主人一听,发起急来直说:“这是广东馆子,哪来的宫保鸡丁?早知道你要吃辣的,我们就换个地方了。”
  香港经理不以为然地眉头一皱,大广东式地拍着胸脯说:“你们客人要宫保鸡丁,我们也做得出来,这是小菜,没什么难的。”
  主人见经理成竹在胸,就顺着点了一道鸡丁。经理走后,全桌人不禁取笑起他来,所幸他心有所寄托也不甚介意,而且还自我解嘲地扯了一个不相干的淡,逗得大伙乐得很。
  一笼笼的点心陆续端上台面,蒸的,炸的,甜的,咸的,罗列一桌。众人举着狂啖,只有他浅尝即止虚腹以待宫保。终于一盘热腾腾的菜自天而降,落在蒸笼之上。“宫保鸡丁!”香港经理郑重宣布。
  他定睛一看,脸色一变,猛回头,拉住经理问:“这是宫保鸡丁?”
  “是宫保鸡丁!”经理毫不迟疑地说。
  他很不满意地转回身,指着鸡丁跟大家说:”这哪是宫保,你们看,白的。”
  众人放下碗筷,审视着这盘鸡丁。
  “是白了一点。”
  “白一点无所谓,够咸就好了。”
  “黑才香!”他不悦地说。
  “黑白一样香,别挑了,吃吧!”主人打圆场道。
  一个客人安慰他:“宫保就是花生嘛,你看有花生,有鸡丁,这就是宫保鸡丁了。”另一个立刻反驳说:“什么,宫是指红辣椒,宫保鸡丁应该是宫爆才对,就是用红辣椒来爆的。”二人正要相争,主人劝住了:“不管怎么,这盘鸡丁有花生,有辣椒,是真的了,大家吃吧。”
  他被众人说得满肚生火。一向无人敢跟他唱反调的,今天才略表意见就遭全体的一致否决。这或就算了,可是同桌的人不但迅速瓜分了鸡丁,而且还同声大赞好吃。如此一来,他倒是骗子了。
  至席终,他还是拒尝宫保;主人请客相托的事,他也赌气拒绝帮忙。
  他翻了翻记事本,发现往后几天的应酬没一家是在川湘馆的。看来川湘馆已不是主流了。
  有段时间,他自己也很排斥这些家乡菜;吃了一辈子了,想换换口味。所幸大都市小世界,各方菜系说得出的都有,他也随波做了几年世界食客,对自己胃口的国际开放十分满意。不料近日口味日蹙,常念辛辣;再加上梦中老被吊胃口,引得异发嘴馋。他等不了川湘馆了。
  连下几日,他尝遍了南北馆子的宫保鸡丁。累积的经历,比梦境更荒谬。梦中吃不到的,感觉上是真的;可是现实中吃到的,却都是假的。江浙馆的黑却过甜;北方馆子蒜味太浓;台湾小吃是用辣椒酱炒的,完全走味。在他屡败屡尝之际,他的宫保狂渐在朋友中传开,往往不待他开口,宫保鸡丁已和鱼翅并列菜单,在国宴的排场上,小家碧玉地客串一角。后来,人们为了讨好他的宫保癖,干脆一律请他上川湘馆。这一来,他的挫折感更深了。
  二、
  “宫保已死!“他沉痛地告诉自己。此刻他刚走出大都市中最后一家川味小吃,站在骑楼下望着自天而降的毛毛雨。
  他是一个不善回忆的人。而这家小吃店,那怕是屡次迁移,外貌全失,仍难忍地勾起他许多回避多年的影像。不忍怀旧与惧怕怀不了旧的心情,使他延到最后才单独来到这儿。
  “开堂”二字,的确熟稔地令他的心狂跳一阵。兴奋地推门进去,里边依旧是清雅的小桌摆设,巴掌大的蒸笼摞得山高,在屋的一角喷着烟,满室麻香。
  一坐下,一个年轻女侍就殷勤地捧着小菜托盘走到他面前。
  左右挑选要了几样后,他忍不住问起:“你们老板就是二十几年前中华路那家的吧?”小姐没好气地回他:“先生,没想到你那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居然也会问这个问题。二十几年前我还没生呢,怎么会知道?”他听得扫兴,赶快点了鸡丁,就别过脸无聊地看着店外世界。又是小巷风光,人车相争的情景。若是自中华路二楼看出,正好可对上新声西片的电影看板。川味和西方的象征奇怪地混成一个感觉;就好像母亲带着川音说英文,特别动听一样。
  --他的思绪停了数秒。
  重新流动时,他小心地把任何导向过去的可能性一一消灭。自从数年前母亲毁形而逝之后,他为了保持情绪的持续高昂,常须做这种思想消音的工作。后来,回忆在努力的抑制下,已不再自然重现。然而在这家店里,往事硬是像那股麻香,管你坐在哪儿都笑嘻嘻地朝你扑来。所幸的是店子一角传出的流行梦呓,倒是有助抵挡思潮的。他回头去找音源,声量不大也不小,恰巧在穿透思绪的波段上,难以忽视,进而难以忍受。
  两个小姐聚在角落守着录音机笑闹着。第三个则对着镜子挤压面部。他想叫小姐把音乐关小点,但又怕惹了她们,只好叹了口气转回头来。才转到一半,他注意到在他侧后方坐了一个年轻女客,也正偏着头看着录音机的方向。她面前放了几个蒸笼,细长的手中持了一个汤匙,里边又盛了一个抄手。她皱着眉,心里像是在盘算什么,继而摇摇头,垂首把抄手吃了。
  他发现她的吃像特殊斯文:一个个抄手慢慢挑起,再缓缓地放入口中。嘴唇被辣椒刺激得泛红,悬胆鼻不断地抽搐着。她拿起纸巾,按着鼻子,忽然眼睛一抬,黑白分明地瞪着他。他吓了一跳,警觉到自己是转着脸看她,太过昭然了。他赶快抱歉一笑,头归正位。虽然看不见她了,他还是想听她的动作;可是那不大不小的音乐偏偏干扰着他接收她动作的讯号。而此时,他的宫保鸡丁来了。
  他把小菜挪到一旁,置宫保于正中央,以虔敬的心审视着:色是正的,香是对的,至于这味儿……他迫不及待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都准备好开口称赞的,却实在失望地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明白全市上千的川湘馆,为什么炒出的宫保鸡味儿完全一样?那怕是路边的葱油饼铺都是各有个性;宫保鸡丁集甜酸咸辣麻为一体的复杂滋味却一点劲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
  他带了三分火地把小姐叫过来问:“你们厨子是不是四川人?“女跑堂当下顶了回去说:“先生,什么时代了,哪里去找四川人?这些菜食谱上都有的,谁不会做?”他气得无言,含糊支走小姐,继续埋头无味地吃着。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轻笑,方向是来自右后方的女客。他回头看去,发现蒸笼碗碟仍在,可是人却不知去向了。
  三、
  “人类社会想必是定型了……”他躺在床上思考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势。原先的毛毛雨已转成暴雨,大力地打在落地窗上。累积的城垢被雨水冲刷下来,到地时无色的天水已成污水。
  下大雨时能即时回到干而温暖的家,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可是他在享受之余仍不忘检讨刚才发生的痛心遭遇。“可真是没别的好奋斗的了,居然为个宫保鸡丁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他自嘲地苦笑。数星期的搜寻里,他突然意识到游走其中三十多年的社会,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样了。其他的社会,传统都是珍贵地保留在集体记忆中,只有自己的社会,十年一代,前一代的感觉到下一代没几样是保留下来的--变味的宫保就是他的证据。
  人人都吃过宫保,家家都会做宫保,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宫保,只有他知道。要他说出个道理来,他却又说不出;而那些不知宫保的,倒是个个有一套宫保观。“真是疯了。”他舒服而难过地想着。
  天越来越暗,光线越来越弱。可是奇怪地眼前的世界反而呈现出一种灰质的清晰;明暗和光影对比的增加,使事物的轮廓反而更明显。他还是想不起那位女客的样子。记得是耐人寻味的;可是数秒之中,实在很难鉴定出是个什么味儿。
  他想她是鬼。明明没看见她出门,她却走了;明明听见她的笑声,她却消失了。怪物。忽然,他感到一阵寒意,立刻伸手把灯打开,顿时房间大亮,光影全失。
  四、
  她在大雨中跑下公车后,才发现伞忘在车上。心一横,一路顶着雨跑回家去。换上干衣,盘坐在床上读着买回来的书。没两页,电话响了。是晚香。说要来找她。三个月没说话了,突然摆下脸登门求见一定有要事。她暗想。挂了电话,她想起了小吃店碰到的那个疑汉。
  孩童般的羞涩和渴望错了位地挂在六尺之躯上。才看第一眼,她就判定这个人是远方游子回来寻根的。他和小姐的对话更肯定了她的判断:“嗯,还想这个馆子为你二十年不变吗?”她暗笑他。她一向喜欢占着角落位置观察众生;读脸是她独行多年培养出的乐趣。她总以为自己是隐形的,高姿态掌握一切生肖,可是今天却这个疑汉反将一军。
  这个人看人也太没技巧了,她不高兴地想着。尤其是在她想努力止住鼻涕的时候;太不给面子了。不过,他惊惶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
  离开小吃店时,瞄到他疑疑地打量宫保鸡丁的模样,那架势,颇有格物致知的精神。她不禁又暗自偷笑。推出门去时,听到他问的第二个问题,引得她回头再看他一眼,想看看和社会脱节的样子是如何的。失望的他让自己同情心大作,合上门时,突然觉得寂寞起来了。
  晚香来时已经十点了。姊妹俩无言地坐在客厅,电视的青光在脸上一闪一变。晚香耐不住僵持,拿起摇控器,用力把电视关上;她立刻拿起音响的摇控器用力按开扩大器,顿时聊天节目的愉快笑声尴尬地流动在空气中。她最讨厌妹妹凡事不尊重她的态度。
  晚香翻了个白眼,忍住情绪对她说:“暗香,拜托,我有话要跟你说。”暗香又一按摇控器,换了个音乐台,可是音量并未减小。她转过头看着晚香等待着,后者没好气地陈述道:“最近又有人要为我介绍朋友,日期还没定,我希望你到时候帮我去鉴定一下。”暗香一听,翻手就把音响按关,迅速回道:“何必要我的意见,你听过吗?”晚香不理她,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或许这次会啊。”说罢,她走了。
  才关上暗香的大门,晚香的僵脸立刻变成笑脸。她知道暗香会去的,因为她对人有不可理喻的好奇心;况且多年经验,只要自己开口,姊姊没有不依她的。
  其实她当然不需要暗香的建议。自十八岁起,她就没听过暗香的。她要暗香做的是她的陪衬而不是军师。
  每次这种情况她都拉出她来坐在身旁。暗香人直,常说些不动听的真话,她只须在一旁低声浅笑,对方立刻顺势慑于经营过的娇美,自然倾倒。朋友还须套招,暗香生来就是她的绿叶:暗香刚,她就柔;暗香淡,她就浓;暗香严,她就随和;暗香丑,暗香丑,暗香倒不丑。三十几的女人了,脂粉不施,也能动人。可惜就是个性太烈,没有男人敢近身。
  所以她不把暗香放在眼里。
  要见面的这个人物,她早有所闻,只是苦无见面的机会。这次终于获得辗转推荐,更不能轻心。她一路盘算着如何营造相见时的气氛,想得兴奋,差点撞上一个没头没脑奔出来的过路人。
  五、
  抢过快车道确是一种艺术。他从亲身的实验中体会到。
  时机要算得准:不只是自己步行的速度,以及垂直方向行车的速度,还得揣测驾驶者和自己的决心何者为强。当然方向盘的操纵者对行人是不会有好感的。自己开车多年对此甚有把握。所以在尝试做行人时,必须高估开车者置人于死地的潜能,胆大而心细才能平安渡过并享受到玩命的刺激。他注意到一些道行高的,能无视车辆的速度,以持一的步伐轻松渡过。这该是境界了。至于他,还停留在瞻前顾后的阶段--实在是,留恋太多,难以超脱。
  宫保癖已够怪了,现在的马路经更引起朋友间的议论--他疯了?虽然在事业决定上,他的表现依然正常:料事如神,英明果断。可是在人生态度上,他变了。
  以往,他的座右铭是志在必得,手段上常在所不惜。难怪有人说他狠。现在呢,却变成可有可无,方法上也改为水到渠成,不再勉强。由操切到和缓,所以有人说他成熟了,有人说他老了,有人说他该成家了。最后一个的看法倒是引起不少回响。他的工作狂常留不住女朋友,现在步调慢下来了,大伙心里想,时机该成熟了吧?借用一下他的马路经:垂直方向行进的两点终于可得出一个速度使彼此在一点交会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一样了。原有的价值观忽然被尝不到的家常口味给打乱了。
  到底宫保鸡丁对自己的魔力在哪?到底自己想吃的滋味是什么?他茫然。老实说宫保鸡丁四个字所代表的已没有任何具体意义了;好像一个字看久了之后,就不知道是什么字一般。唯一可凑得出的,就是提供他自信人生一个可笑的挫败,或者说一个了悟的机会。过去天下事自他看来只有一种,就是可求的;现在多了一类:不可求的。可求的至终多是可舍的,而不可求的常是永恒珍贵的。
  以此类推,求不到的宫保也因此莫名地成为一种抽象的珍贵象征。一旦抽象起来,更没有什么实际的味道可以定义的了。所以他也只有老吃不到,永陷在失望的轮迥中。
  周围的朋友体会不出他内心的变化,依然为他点着宫保鸡丁,鼓噪着要他吃。而他,既然无所谓期待,也就将就。这在朋友眼里是随和的表现,于是他们就开始积极地贯彻他们的决议,为他物色对象。之后,聚会上的两项公式就是一个了无味道的宫保鸡丁和一个典型女子。他已麻木了。他开始沮丧。他想起她。如果宫保鸡丁的滋味是抽象的,则她根本是无相的。他尝试在各个女子的身上寻找她可能的样子,却只能找出她不可能的样子。有时他想,何必为一个印象否定所有眼前可及的女子?可是这个无“有必要吗?”开车的晚香谴责地问她。
  是没有必要。完全没必要。你们可以吃一辈子的假货,然后说那是真的。
  “可是我不行,”暗香告诉晚香,“而且我无法容忍。”
  “你跟姓杜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故意出我的丑?”晚香吼道。
  “沈晚香,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就放手!”暗香下车后回头对妹妹说。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别想了!”绝尘而去之前,晚香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她找出杜甲的名片,端详着。什么名字,像是一个代号,等于一对不想花心思想名字的父母。眼前又看到杜甲诚惶诚恐地递名片的样子。“沈小姐,你的电话号码…………”他轻声地问。温柔的态度和吃饭时呼风唤雨的霸气全然两样。当时她心一软,就告诉了他。现在,她后悔了。
  突然间,她手一合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书桌边的字纸篓中。
  凡是晚香碰过的东西,她都不要。
  在妹妹出世前,她是父母宠爱的焦点。晚香出生后,五岁的她惊于关切的转移,慢慢地才适应了减半的爱和迅速长大的妹妹。往后的日子,她的东西只要晚香要,母亲就会仲裁给妹妹。她永远得让,得给。时间一久,只要晚香眼光注视的,暗香就不愿再接触,她要属于自己的东西,剥夺不了的东西。
  奶奶的爱就是。奶奶永远是自己的。
  她走进卧房,在衣橱里翻出一本旧照像簿。第一页,贴着奶奶和小暗香的合照。尘封多年,今日想念,是因为跟晚香“夺”一件东西的感觉又回来了。成年以来建立的世界是晚香绝不踏入的,今天的事件,使她必须找出一件晚香得不到的来安慰自己。
  看着奶奶的笑容,想起了多少次自己被爆红辣椒的烟呛得直往外跑,一会儿又被宫保鸡丁浓烈的香味给诱回。奶奶混身熏成宫保,笑着叫她来尝。才五岁的小孩,已训练出吃辣的本领。这是晚香一直练不成的。眼前忽地浮起刚刚晚香被宫保辣得眼泪直打转的样子,深红的唇彩也被油给渲花了。她把相簿放在床上,小心地把合照撕下。所幸妹妹不吃辣,带辣的菜她都可以独享,因此她就更喜欢吃辣了。
  暗香把照片拿到客厅,倚在茶几台灯座上,专注地看着。小时候有大人顶着的安全感又回到了她孤独的心。“你不要只会批评,有办法就做一盘真的!”晚香在车中叫道。
  她转过头,潜意识里想避开晚香的舌锋,可是思绪却摆脱不开。晚香数落着多少年她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你最有品味,好坏只有你知道。有本领就把道理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艺术又不是玄学,为什么不公开?”正纠缠得紧的时候,电话响了。暗香一惊。又是她。还不肯放过我,要怎么样你才够?暗香自沙发上弹了起来,伸手就把电话线给拔了出来。
  响了五声,杜甲赶快挂电话。或许睡了吧,他看着沈暗香的号码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宫保鸡丁根本不对……”她说。大家还正交相赞美时,被她一盆冷水泼得目瞪口呆。
  事隔两小时,杜甲心里还在叫好。痛快。他拿出一张纸,准备把沈暗香的谈话抄录下来。
  --宫保鸡丁的滋味
  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说宫保鸡丁虽有糖醋却不该酸甜,麻辣才是正味。这盘又甜又酸又辣的鸡丁入口之后只觉得口腔先甜后辣两颊发酸,完全没有整体的滋味,了不起只是测验味觉的工具而已。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说。
  唉,沈暗香。我想再见见你。我想见见你。我想见你……杜甲把多余的字一个一个贡掉,最后只保留下“想你”二字。这是他今夜心情最真的写照。
  七、
  三角形,方形,圆形,直线的“沈”,“暗”,“香”,三字图案陆陆续续出现在各类杜甲用过,看过的纸张上。他甚至找人印成浮水印嵌在自己信笺的一角。他喜欢她无所不在的感觉。可是实际上,她却失踪了。电话永远没人接,而且他竟然没有她的地址。
  杜甲以为只要有电话号码,人就在他的掌握中生了根。现在他可是彻底地慌了。他除了沈暗香三个字和一连串的七位数字,以及一张迷人的笑脸外,他对这个女子事实上是一无所知。他去问当晚在座的朋友,可是大家只有猛夸晚香的好处,却不肯透露暗香的行迹--除了暗示他们是不会合得来的。可是外人懂什么呢?沈暗香是他的亲人,天下只有他知道,没有人能否定他。这不是一盘宫保鸡丁,每个人都有说话的份。
  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择手段,他找上沈晚香。
  沈晚香明艳动人,见多识广,的确是干记者的好材料。只可惜,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跟记者做朋友:今天的知心话,明天的访谈内容。这种人的职业道德似乎永远大过朋友道义。杜甲隔着桌子审视着晚香。
  昏昏然的烛光闪烁在二人的脸上。实在是太暗了。他又一次在心里抱怨。该去一家大亮大闹的,或许话也就自然地说出来了。现在被情调压着,只好委曲晚香继续描述这两天采访上的趣事,自己则陪着胡里胡涂的笑脸。
  晚香早想住口了。可是整晚杜甲噤若寒蝉,满脸“无可奉告”,使她只好咬着牙撑着这场独脚戏。她虽然口里滔滔不绝,心里则飞快地打转,不断地根据杜甲表情的些许变化来修正自己的故事。可是她真累了,而且越来越不高兴。忽然,一句子还没说完,她停住了。
  只有烛光还热闹地闪在两张陌生的脸上,代他们表情着。杜甲的目光自始就集中在晚香的右眼下眼线,以避开她的眼神却又不致失礼。这会儿,一股难忍的寂静沉淀出晚香的强烈不满。他不能再逃避了,她在逼他打破僵局。说吧,现在说?等一下说?怎么说?他还在盘算着,晚香可耐不住了,搜寻到杜甲目光的焦点,单刀直入劈头就问:“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杜甲以为她真心要听实话,于是乎他脱口而出想了一晚的话--你姊姊好吗?
  八、
  盛怒中,沈晚香一路拼过三辆计程车,以破记录的时间冲到了暗香住处。顾不得什么禁止停车的标示,一车头栽进大门口的空位,甩了车门就上楼找暗香。
  在数秒电梯旅程里,她匆促地反省了自己二十八年来的生命,肯定今日是一生中最大的侮辱。她直觉上认为必须找暗香理论,因为这是她的习惯,一有不如意就找姊姊吵,沈暗香没有不让步的。
  她踏出电梯,猛按暗香门铃。屋内人惊得自书房奔了出来,惶惶不安地看着大门。谁?还会有谁?除了晚香外,天下还有谁能按出更急的电铃?她镇静下来,走到门口自鱼眼镜看出,果然是一个扭曲的晚香铁着一张脸,十分骇人。她慢慢松了锁,撤了链,转身就往里走。晚香自己开门进来,一脚将门踢关,正要大步随着暗香进书房,就发现暗香家多了什么。
  零乱如昔。书籍杂志落得到处都是,可是在原有的陈年纸味之上,有一股新的气味游动在空气中。说不上来的。晚香一时没有心情去研究,开步追进了书房。
  沈暗香端坐在书桌旁,听到晚香进来也不回头。晚香瞪了她的背影一眼,拉了一把椅子,在数步之外坐定。她侧眼打量暗香,长发盘起,手肘支着桌,一双手搭在颈背上。又是一个不说话的。晚香想到杜甲那张紧闭的嘴,火立刻烧上心头。开口就要责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说什么呢?骂什么呢?凭什么?暗香目前根本是局外人,我能要求她什么?叫她别碰那个姓杜的?可是我也不要再见他了,所以碰不碰我根本不在乎。如此一想,沈晚香忽然发现自己目的全失,满心的不平和愤怒也顿时瓦解。张口无言,欲恨无因。她开始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可笑。为了保住面子,口一闭,起身就走。
  才走出书房,那股味儿又出现了。她耐不住疑心嗅着味儿走。最后在厨房门口站定,发现原来晶亮的厨房已蒙上一层油垢,可见近来炒菜动作的频繁。炉台边放了七八样大小瓶罐--薄盐酱油,陈年酱油,生抽,老抽,白醋,黑醋,米醋,浙醋,工盐醋,镇江醋;罐子里贮着长胖的干辣椒,红圆的花椒和饱满的花生。她来回观察着这些暗香的新玩具,忽然大悟,转身拉开冰箱上层,三盒冷冻鸡丁,再开下层,果然一盘剩下的宫保鸡丁端端正正地供在中央。
  晚香一连倒退了几步,站定,“砰”的一声,把冰箱门狠狠关上,她明白了。
  暗香倚着门带着羞涩对她说:“还不太成功,等味道对了,请你来尝尝,看像不像……”话还没说完,晚香当下就把发言者易了位,一股劲地把心中的结论全抖出来:“算了吧,是为了他吧,”她指着暗香,“亏你想得出,要我混身油污跟你抢杜甲,我才不干呢!”她疾步擦过错愕的暗香,口中不忘继续:“去啊,去找他啊,他还在找你呢。牛郎织女,快去会面啊!”
  沈暗香气得无可忍,伸手扯回晚香,混身发抖地对她说:“沈晚香,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要赖到别人头上,你懂吗?”沈晚香用力甩开不过,目前杜甲的私定亲人还困在亲情的取舍中,难以超脱。基于知识分子的习惯,大小事情她都像做学问般左右思量,内外推敲,心情也随之起伏,耗神至大。今晚,晚香是她难以成眠的原因。
  她坐在床上,看着床头台灯光线所及的边缘。明与暗,黑与白,取与舍,对立的词组,两异的姊妹。做宫保,都是晚香激起的;做后,的确,另一种情绪取代了要向晚香证明的原始动机。
  原以为历史是无法重建的,过去也是无法追回的。可是自他开始试做宫保后,她发现滋味是可以复生,回忆也是能重温的。她是在模仿奶奶。记忆中奶奶先下鸡丁过油,她也泡制;下辣椒,她也下。但是她的模仿终究是凭空学字,只能得其大概,难得其真象。因此多日来数十次的演练,总是差一点。难以克服的挫折,使她渐渐对重游过去感到灰心。今天,晚香更令她加倍失望。
  亲情,是她想自宫保的滋味中拾回的;奶奶已逝,她指望晚香。或许尝了一盘奶奶的鸡丁后,晚香和自己就能跟小时候一般亲近了。
  毕竟血浓于水,杜甲不但是外人,还是个陌生人。何必为他坏了手足?
  现在,她渐有所悟:又何必为强求不了的亲情舍去可能的感情?
  想到此,她掀被下床,跑到书房,开灯看到了满而溢的字纸篓,松了一口气。熄了灯回到睡房上床再想。夜已死寂,脑力已不济,昏然之间,她坐着睡着了。
  十、
  沈暗香步出校门往车站走去。四颗止痛药都压不住的头痛,正自左太阳穴上下延伸,一张一弛,一张一弛,她已经快裂成两半了。
  杜甲此刻正卡在车阵中,无聊地四处张望。他左手支着窗沿,烦燥地顺着头发,继而开始使劲地摩挲脸颊下颚。这车阵再不行动,他迟早会把自己的脸给磨平的。
  他看到一个身影,一个在反方向等车的女子,左手压着太阳穴,痛苦地看着来车方向。他的心停住了,眼睛还盯着对街女子,右手已迅速熄了火,扯出钥匙,拉上刹车,左手同时开了门,人跟着跳了出去。
  他穿过邻车跃过安全岛,毕直地往前冲。顿时行车鼓噪,刹车喇叭齐鸣,叫声不断:“你找死啊!”“你不想活啦!”杜甲凭眼角余光和经验,前进,闪躲,正眼不离等车的女子。她转过头来了,就是她!“沈暗香,是我!”杜甲挥着手,高声地叫道,又连闪两下,三级跳跃般来到了沈暗香跟前。
  寻人终结,杜甲高兴地松了一口气;沈暗香则还被他惊险的行为吓得虚脱。眼前的杜甲,当街的叫唤,在头痛的影响下,她真搞不清是幻是真。可是,自然地,她笑了起来。两人虽然见面不过三次,话说不过三句,却因多日来的一方想念和一方思考,竟搞得像天天见面,十分熟稔。
  “回家?”他问,“嗯,”她答。“我送你,”他说,“嗯,不必了,几站就到了。”沈暗香习惯性地客套回绝。
  杜甲掩不住内心的失望,初次意识到彼此陌生的事实。这时车阵松动了,杜甲的无主车卡在路当中,其后数十辆驾驶叠声叫骂,金声震天,听在杜甲耳中是在催他快点突破人生行的僵局。他看着沈暗香,觉得两个成年人不该再浪费时间玩年轻人的恋爱游戏了。心一横,抢起暗香的手就把她往车那儿带,边走边回头告诉她:“别说了,沈暗香,跟了我吧!”
  这一扯倒把沈暗香扯出了矜持的壳。在过到车旁的短暂时间内,她在庞大都市噪音的鼓噪下,有了一桩感悟:既然两不相厌,何不放胆跨出一步?感情的可能性不是分析可得的。
  待杜甲重新启动车子,再度入行的阵容时,她看他已大不同了。等到来到家门口,她下车的地点时,竟有些依依。杜甲虽感不舍,但这次轮不到他主动了。沈暗香若无言下车,这场默契之恋就算是结束了。两个人枯坐车中,谁也不想先说开口。
  终于,沈暗香叹了一口气,左半边脸强忍着痛,右半边强忍住笑,慢慢转过头对杜甲说:“上来坐坐,好吗?”
  十一、
  他站在她的客厅里,面对着她满壁的书,专心地听着她在厨房的动静。
  她开冰箱,她翻找,她关冰箱,她洗菜,她切东西,脆的,软的……她在圆他的梦。每一个步骤,梦中梦到的,现在都配上了音。
  他突然发现这些声音都是他听过的--在几乎遗忘的慵懒黄昏,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母亲准备晚饭。
  他吃惊地屏住了呼吸,颓然地坐到沙发上。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一直都梦到他该梦到的:是那温馨的过程,而不是入口的滋味。
  他走进厨房,看到她满脸汗珠地切着葱姜蒜,感动藏着歉疚,他凑近她的耳鬓,轻声告诉她别忙了,因为他已尝到了宫保鸡丁的真滋味。
  她停了手看着他,嫣然一笑,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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