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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平原一家的行李辎重卸在小院里。没有人去注意苏羊精心绘制的小雨伞和请勿倒置字样,箱笼东倒西歪地堆放着。苏羊原本想把它们扶正,一想一路上车水马龙早不知颠了尖忄个了,也懒得再动。
  他们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填转业干部表时,苏羊原主张写上“无住房”,桑平原思忖再三,不肯。写上有住房,就好找接收单位。若是以住房为先决条件,就会把许多接收单位吓跑了。
  这想法自然机警。现在,组织上终于为他们安排好了工作,但房子可没有着落,只有挤住在妈妈家。
  妹夫拿来老虎钳和钉锤:“把行李打开吧。”
  桑平原说:“打开了反倒没地方放,不如就这样搁在院里,还好保管。”
  桑九妹说:“也好。不然哪天哥搬楼里时,还得重捆,多费一道功夫。”
  桑大妈说:“万八千里路颠回家,总得打开瞅瞅,有没有磕了碰了的,也好抬掇拾掇。”
  苏羊叹了一口气说:“我来吧。有几个箱子装的是现穿现用的衣服被褥,得打开。有几箱子书,暂且用不上,又没地方搁,就扔院里吧。”
  先用老虎钳把铁丝铰断,然后把箱子外层包裹的木夹板和烂棉絮撕开,最里面还有一层塑料布。斗转星移,最后才象剥粽子一样露出漆皮斑驳的一只红箱子。人们凑过来,很想看看荣归故里的桑平原有什么家当。
  苏羊慢慢地把箱子盖打开了。草绿色的军装、军帽、军用胶鞋;白粗布敞衬衣、衬裤;黄色尼龙夹底的线袜子……
  “军装前两年时兴,如今早吃不开了。赶紧送委托去,要不越放越不值钱了。”妹夫翻动着军装,很内行地说。“这双毛皮鞋拿到自由市场,给那些练摊的,没准能卖出个好价钱。三九严寒的看堆,还是这个暖和。”妹夫的手从鞋窝里褪出来,夹带出了一副毡垫:“还是军用品实在,连鞋垫都絮两副。哥,我拿一双了。要不,也便宜了那帮倒爷。”
  九妹说:“哥的脚比你大,你穿也不合适呀!”
  “小改大不易,大改小还不简单吗?剪剪就是了。”妹夫说。
  苏羊抽出一块极鲜丽的绸子给九妹:“我们也算是从丝绸之路那儿回来的,就送妹妹一块绸子吧。”
  桑平原托起一块九道弯的滩羊皮:“妈,您缝件皮筒子吧。”
  桑大妈别过脸去:“妈啥都不要,只要你日后总在妈身边就行了。”
  一家人迁回来,要办的事很多。转各种关系,到单位报到,给丹丹联系学校……
  “你知道最要紧的事是干什么?”苏羊问桑平原。
  “最要紧的?”桑平原搔搔脖子,看苏羊一脸诡橘的神情,便说:“带丹丹到公园去玩。这是早就答应她的。”
  “公园又不会跑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最先要办的,是给你买一身便衣。”
  桑平原至今还穿着军装,领章帽徽齐全。从理论上讲,他已经不是军人了。军队转业干部脱下军装的具体时间,并无明确规定。性急的,一听到正式通知,便把领章帽徽取下,穿一一身草绿军服当做便装了。也有的象桑平原这样,一直穿到回家。
  便衣这个词,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特务。其实不过是针对军衣而言,取方便之意。
  “买什么样的便衣?”桑平原征询地望着妻子,在这方面,他完全是门外汉。
  “买夹克衫吧。又精干又潇洒。”苏羊与桑平原漫步在S市宽阔的街道上。
  “夹克衫太随便了一点。我要到厂里当支部书记兼行政科科长,一定要有一套很严肃很有气魄的衣服。”
  “那只有买西服。”
  “对!买西服!”
  “这路旁正好有一家服装店。”
  “不。我们上最好的西服店去。”
  S城对苏羊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街面上人声鼎沸,她不由自主靠近桑平原。
  “晤,离远点。注意军容风纪。”桑平原小声嘟嚷了一句,与苏羊拉开单兵行进的距离。
  最好的西服店很远很大。衣架上排着套套西服,彼此靠得很近,象一队队很守规矩的绅士。
  “您看他这个头,穿多大号码的衣服合适?”苏羊赔着笑脸问售货员,希望她能给予特别的关照与热情。
  售货员扫了一眼桑平原,隐含着对土包子开洋荤的那种不以为然。不过她的职业道德挺好,随口报出一个尺寸。
  其实苏羊对桑平原的身材是有数的,只是这套西服意义重大,不得不慎重。
  这是一家高档的自选商场,门庭寥落,更衬出华贵。
  “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好?”在四面都是镜子的铁壁合围之下,桑平原不自在得想躲藏起来。
  苏羊为他挑选了一套银灰色的,有开国大典般的庄重。
  “怎么这么小?盖不到屁股。”
  “你穿军装宽敞惯了,西服讲究的是线条和体形。你穿这个号没错,人家售货员都说了的。”
  “是她穿衣服还是我穿衣服?”
  “好好。我给你找大一号的。”
  苏羊拗不过,便在衣架上翻找。可惜大一号的没有银灰,苏羊便取下一件铁锈红的。
  “我怎么能穿这个颜色?”桑平原大为骇怪。
  “为什么不能?这是今年的流行色。”苏羊不由分说,便把铁锈红往桑平原身上披挂。于是四周镜子里挤满了风流惆傥的红衣男子。桑平原多少年里只穿过绿,色调的突变使他倘若成为另一个人。
  “哎呀,太提神了!想不到你穿红的这样漂亮!”苏羊忘形地叫了起来,惹得服务小姐直翻白眼。
  “不好!不好!”桑平原左右腾挪,想躲闪镜墙里那个红彤彤的身影。“我是要穿着去上班,又不是去斗牛!”说着就往下甩衣服。
  “好了,我不管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苏羊赌气不理他。
  桑平原自己钻进衣架另去寻找。茂盛的西服象青纱帐遮没了他的身影。苏羊想这还不挑花了眼!不想桑平原片刻之后就出来了。
  “这套颜色多正派,我一眼就看中了!”桑平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苏羊看了看号码,大小对头,便说:“既然这么喜欢,就穿上走吧!路上还可随便些。”
  “急什么?以后随便的日子还多着哪!”
  回来的路上,桑平原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在路上行走了,腰杆笔直,目光平视,双臂微微摆动,好象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检阅他。
  苏羊挟着硕大而华贵的包装盒,知趣地与他拉开距离。
  “哟,这可是名牌!到底是哥有气魄。”桑九妹忙不迭地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揉在一旁的捆扎绳拿过来:“别动别动!照原样绑起来,赶紧去换!”
  桑妈妈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买的时候怎么也不挑挑仔细,这么贵的东西!”
  妹夫抱着膀子走过来凑下身去看了看,说:“是不是处理品?你们图便宜?”
  桑平原奇怪地一把抖落开衣服,三下五除二披挂停当,把所有的钮扣系好,原地转了个圈:“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
  西服的质地很高级,纯毛花呢,细腻笔挺。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说得过去。桑平原穿在身上,大家觉得很正常,很顺眼。但问题正出在这里:这是一套草绿色的西服,几乎同军装色泽一模一样。
  妈妈对苏羊说:“还没穿够哇?你也不拦着他!”
  九妹说:“你要是早说就要这色的,哪用花钱买呀?我用你的军装给改一件,不就全有了?”
  桑平原不理睬众人的非议,十分得意地穿着走来走去。
  桑平原和苏羊都打扮得又清洁又整齐,双双到那家接收他们的工厂报到。
  苏羊接管全厂的计划生育工作。这是中等规模的重工业企业。烟雾缭绕,音响铿锵,因而女工少。女工少,计划生育的工作量就轻,这是个闲差。原来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女同志叫金茶,名字挺娇艳,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横眉立目,满脸阶级仇恨。
  “计划生育的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不是搞过多少年了吗?自己看吧!”一大摞帐本卡片象练气功时用的砖块,劈里啪啦掷了过来。
  苏羊是温顺的女人。她想金茶一定是在家里碰上不顺心的事,或是赶上女人的生理周期,不然不会向素昧平生的人发这么大火。不过计划生育是婆婆妈妈们的事情,她怎么也该领苏羊到底下走走,同大家伙见一面,工作上也好有个衔接……苏羊正想着怎样委婉地提出请求,金茶说:“咱们两清了。”就开始从办公室清理杂物。
  她把拖鞋、钢丝刷、洗发香波装在脸盆里(脸盆白色无花,很象是公用品),临走又扯去了脸盆架上的毛巾。最后一瞥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电子计算器,抄在手里,预备拿走。
  苏羊环视了一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办公室,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电子计算器肯定是公用品,应该列为移交。计划生育是同数字打交道的行当,这玩艺须臾不可或缺。
  “这是你的吗?挺精致的。”苏羊力求不引人注目地问。
  “这不是我的。可这是我领的,现在我要把它交回去。你不是很有经验吗?一定会心算,跟史丰收似的,那就更用不着这东西了。”说罢金茶扬长而去。
  S市的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苏羊无力地靠在桌子上。西部边民们绝不会这样,他们生性好客,肝胆相照,绝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刻薄非礼。
  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不顺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S市是一个冷酷的地方,我们不该回来!苏羊胡思乱想着,随手翻开一本育龄妇女登记簿。她猜想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一定把一切搞得混乱不堪。不想帐簿井然有序,无可挑剔。她失望地又翻开一本,也是眉清目秀。
  晚上一家人围在饭桌边,这真是最幸福的时刻,热气蒸腾,虽都是家常便饭,却令人陶醉。
  “今儿头一天上班,好吗?”老母亲关切地问。
  “主管厂里后勤工作的副厂长出差去了,行政科的一位老李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明天到底下转转。”桑平原象给上级汇报一样,说得挺详细。
  “我还好。”苏羊蹙着眉头说。
  “爸爸妈妈,我要上学。”桑丹嘟着小嘴,不肯吃饭。因为转业安排工作耽误了时间,暑假已过,寒风骤起,孩子上学的事还未联系妥,以致发出类似高玉宝的呼声。
  “快吃饭。吃完了妈妈给你补课。”苏羊哄孩子。
  “这丹丹,说是个女孩,比个小子都淘。到处野跑,可把我给累坏了!”桑妈妈敲着自己的胳膊腿。桑平原赶紧放下饭碗去帮着捶:“妈,你可千万别累坏了!”
  “别说外带着看孩子了,就是忙活这一大家人的饭菜,也够一呛!”妹夫最先停了筷子,点起一支烟。
  大家再没有人说话。
  晚饭后,苏羊要去洗碗,丹丹非要马上补课,说着便要哭,苏羊只得丢给丈夫一个眼色。
  桑平原没洗过这么多的碗。虽说小家小户,饭菜也不是宴席,无奈一块酱豆腐也占一碟,拢归到一处,也有满满一大盆了。桑平原以前在家时,是妈妈洗碗。当兵回来探亲时,是妹妹洗碗。结婚成家,是苏羊洗碗。当然在站上当教导员,平素通讯员洗碗,偶尔也有自己洗的时候,但碗少,油腻也不多。
  家里没自来水,洗碗要到公用龙头。水花飞扬,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洗着洗着,来了一位刷尿布的,桑平原好不晦气。
  当他终于扶着一摞颤颤微微的碗筷回到自己家门前时,听到妹妹和妹夫在小声嘀咕。
  “你咋不去刷碗?我哥没干过这个。”
  “为什么就该我去?今晚上吃的饭,说是老太太做的,其实一大半是我张罗的。都是一样上班,谁不累个臭死!”
  “你比我哥下班早,你就多干点嘛!”桑九妹的口吻中充满恳求。
  “一天两天可以,老这么下去不行。侍候你妈我心甘情愿,谁叫咱俩有这缘份。半路上搀和进这一家子,我可侍候不着。”
  “你不愿意干,我干!”九妹赌气了。
  “你干也不成。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我的孩子呢!我是为咱家好。”
  “那你说怎么办?”九妹没了主意。
  “你委婉点,劝你哥在外租间农民房吧!离着厂子近点,也省得来回这么跑。反正他有钱,也不在乎房租贵。”
  “不成。这不等于往外撵我哥一家吗?我说不出这话。”九妹拒绝了。
  “那咱就分出来单过。不然你一生孩子,这么一大家人掺和在一块,吃没吃,睡没睡处,这日子可怎么过?迟分不如早分……”
  桑平原手中的碗摞晃动起来,一个碗侧身跌落,桑平原急忙用膝盖、脚面去挡,碗跌跌撞撞几经顿挫,终于没有碎,倒扣在地上。
  “看你!新买的西服裤子,淋这么多水!”回到屋里,苏羊嗔怪他。
  桑平原枯燥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苍老的妈妈和娇小的女儿挤在小床上,祖孙俩将这样过夜。一套铺盖卷斜靠在床边,晚上铺在地上就是席梦思。只要把铺盖卷拎走,这房里就没有他们的痕迹了。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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