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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伟白和甘平都觉得此刻的张文与大红,与刚才判若两人了。
  “这些钱,都是你们的吗?”这是伟白要弄清的第一个问题。面额巨大,不得不多加小心。
  “是的。”张文不经意地回答,并用脚踢了踢提包。
  甘平毕竟是大家闺秀,她不失身份地说道:“放在这儿可以。不过,请把数目清点一下。”声音淡漠而沉静,世家子弟的骄矜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张文淡淡地说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还信不过吗?”说完,和大红打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伟白和甘平没有了为之持重的对象,颓然倒坐在沙发上。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其实伟白已经不怎么急于知道以前的事了。无论那个大外甥是什么来历,唯有眼前这个提包才是最真实要紧的。
  但对甘平来讲,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她对伟白讲述起来。
  母亲是胶东人,很小就参了军。十里八村出了妈妈这么一个女八路,乡亲们一直都挺荣耀。妈妈呢,也颇有点自得,虽说老家没什么亲戚了,但她很爱回去访视。家乡的人托她办事,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副法力无边的样子。其实呢,多半是借助父亲的姓名。无论爸爸的官职怎样升迁,无论妈妈在她那个圈子里怎样高贵,对待故土的乡亲,妈妈总是热心好客,绝对不像小说里的官太太那样冷酷无情。也许,这是山东人的特性吧。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这种成瘾成癖地为家乡人操劳的劲头,也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别的不说,要不是家里雇着一个上海保姆,那些乡下人带来的虱子少说也有一个团的编制了。
  “老甘!老甘!我给你带回来个干女儿,我就是她亲妈!”
  妈妈又一次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一进门就喊。
  我们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妈妈训练得颇通胶东话了。妈妈家乡一带,很兴认干亲,干儿干女干爹干妈,有的人还不止认一个两个,乡邻关系盘根错节,非常热闹。更为特别的是,认下的干妈要被称呼为“亲妈”,这方显得格外亲热。
  爸爸稳坐着没吭气。人都说爸爸打仗时是一员虎将,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真正的虎将是妈妈。
  “二花,进来呀,来见见你亲爹跟你妹子。”妈妈回一趟老家,胶东话就明显加重,侉里侉气的,听着挺有趣。
  二花怯生生地进来了。
  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妈妈还老!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低着头哼了两声,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就被上海阿姨领下去休息了。
  爸爸不动声色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解释。妈妈却跟没事人似的张罗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哼!这是避着我呢。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乡下人有时候也傻着呢。好容易捱到妈妈不在家,我拐进为二花母子专门预备的房间。
  二花正敞着怀在奶孩子,扣子一个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个菜青色长着稀疏黄发的小脑袋,将乳头叼得老长,好像一只贪婪的小狼。
  “是妹子来了,炕上坐。”她用腾出的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雪白的床单。
  想起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离她老远坐下了。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也不知从哪儿问起,我笨拙地搭讪着。
  “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赶忙把奶头硬从小狼嘴里拽出,把他的脸别向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长辈。我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没想到小狼在片刻的惊愕之后,昂起头,弓着身子四处寻找,寻找不到,就突然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凶狠地大哭起来,我看到他嘴里没长一颗牙。
  “他会叫姨吗?”我有点吃惊。
  “还不会呐……俺是想……他跟你亲,没准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这叫什么话!我抬腿想走,记起秘密还没探听到,又强忍着坐下。这一回,索性不绕什么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她:“二花,你这次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我没叫她“姐”,认这么一个姐,怪败兴的。
  她把乳头更深地填进小狼嘴里,然后对我说:“来寻个人家呀。文文他爸殁了,撇下俺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哩?人家都说你妈妈——这会儿就得说是咱妈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萨,听说她家来,大伙给俺出了个主意。在场院上,俺当着众人给她跪下了,认她做俺亲妈,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妈初起说啥也不肯,我就长跪不起,最后把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磕头,认她做个亲姥娘,咱妈这才……”
  我起身走了。
  我那好心而又糊涂的妈呀!一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一没户口二没文化,想在北京的部队里“寻个人家”,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几天,我正在看这本有名的童话)?爸爸纵是统领千军万马,这件事也是断乎办不到的。
  一天夜里我去厕所,回来时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说了几个都不成,你看这事怎么办哪?”妈妈的声音透着焦急。
  “没办法呀!谁叫你领她来的。这样吧,让她们母子回去,你按月给她们寄些钱,让她们维持个生活,数目多少,你看着办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揽这类事情了。”
  妈妈没说话。
  看来就这么定了。走廊里有点冷,我打算走了,忽听得妈妈说:“这不行。我带她出来时,就说是给她找个对象成家。如今这样打发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钱,我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办成。”
  “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
  “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
  “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
  “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
  “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
  “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
  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
  “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
  “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
  “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
  “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吗?”
  “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
  “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
  “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
  爸爸没有答话。
  “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
  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偷听!
  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报了喜讯。
  “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
  “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
  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
  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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