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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防区作战室里的会议,已经开了整整一天了。
  摆在铺着墨绿色军毯会议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满了烟蒂,象富足好客的乡下人端上来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烟灰,薄白细腻,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货色。
  丢下第一支烟蒂的人,此刻却睡着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严,作为昆仑防区最高军事指挥官,他的名字被“一号”所代替。一个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数字,又是一切天文数字的开始。谁能逾越过“一”呢!
  他也实在太累了。急电之下,以一个连的兵力清雪开道,将业已封山的道路打开;两个司机轮番开车,昼夜兼程,才得以赶到军区,领受了总部关于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的最新指令。之后,飞驰上山,赶到这座赫红色花岗岩造的石屋里,就这样也已经晚了。内地部队,闻风而动,为摘掉“老爷兵”的帽子早已离开温暖的营房,“拉”到野外“练”去了。唯有高原部队因拉练一项尚无先例,还在举棋不定。副统帅提出必须做到“四会”:会吃饭——必须自带生粮野炊;会宿营——意味着甩开帐篷,露宿在冰天雪地;会走路——摒弃不多的现代化运输工具,徒步负重行军;唯有最后一条容易:会做群众工作——防区内几乎没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条已经足够了,严酷的自然条件加上苛刻的人为要求,昆仑将上以血肉之躯和昆仑相撞,后果将难以设想。
  空中,弥漫着烟雾。起初,它们是柔弱的,若有若无地积聚在房屋的最高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无声元息地卷曲重叠增厚,一寸寸蚕食着清朗的空间。然而一股又一股粗重的气流,依旧汹涌喷出。烟雾象帐幔一般使得所有军官。们的面目都变得朦胧了。但,他们的意见仍大们径庭。
  会议陷入了僵持。
  记录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战参谋郑伟良迅速浏鉴了一下自己的会议记录簿,随手改正了几个错别字。还好,纸面清楚整洁。语句有的地方不很连贯,个别处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这不是他的过失,发言者水平如此。记录唯其原始,才有价值。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对赞同拉练的意见,记得简略些,对主张灵活变通的意见,则详尽条理些。记录时不觉察,现在通篇观来,倾向性就明显了。他有点儿惶然,作为一个参谋,他是无权在这种场合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的。
  司令员醒了。反常的寂静惊醒了他。他从略显宽大的座椅里站了起来,舒适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伸了一个懒腰,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烟雾里,他嗅到了迟疑、悲哀、痛苦,以至怯懦。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属们所经历的心理历程,他在军区的会议桌旁,全都经历过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听到“四会”的一刹那,倏地火了。“四会”,“四会”,这么说,我们现在是“四不会”了!我们守在昆仑山上,是一伙吃军饷、拿烧火棍的饭桶喽!哈!连饭桶都算不上,饭桶好歹还会吃,可我们连吃——都不会!真是岂有此理!这念头象闪电一样划过脑海,跟着传来闷哑的雷声——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禁不住用余光睃了一下四周。惊惧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马倥偬,到了他这一级的军人,脸色已不再能显示心绪的变化。
  震惊过后,他表示服从,并竭力使思绪纳入指示的轨道。这是军人的本能,也是形势的要求。自从“天下大乱”以后,军队格外要求服从。
  如果不服从会怎么样?撤职?回老家种地去?昆仑防区将换上一位新的司令员?昆仑部队依然得去拉练?……这些十分可能,但他没有想过。要是他对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命令都想那么多的话,别说当“一号”,他连排长都当不上。别以为只有士兵才需要服从,其实军官具有更强烈的服从意识。因为他们是从最优秀的士兵提上来的,而最优秀士兵的最要紧的素质就是服从。新兵身上的服从象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从象一棵大树。
  一号如今面对不同意见如同面对着一片杂芜的丛林。他从郑伟良处要过记录,很快扫了一遍,鹰隼似的目光,又从到会者脸上缓缓掠过。他要将所有的林木从根上砍掉,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然后,树立起统一的意志来。
  “同志们!”他的声音十分暗哑,这使刚才怀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确实是睡熟了。其实呢,包括这场睡眠都是他预先计划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给个说话的机会。他何不借此养养神呢!
  “地图。”他头也不回地说。依旧嘶哑。他没有咳嗽清清嗓子的习惯,再暗哑的命令,也是命令。
  郑伟良揿动机关,石墙的岩缝自中央裂开,无声地滑向两侧。一幅顶天立地的防区军事地图,满布蛛网似的符号和数字,呈现在人们面前。
  “我要的是全国地图。”一号略有不快。最优秀的参谋,应该听到指挥员没有说出来的话。
  很快,一张全国地形图挂在合拢了的高墙上。图太小,显得有点儿局促。
  郑伟良递上一根木棍,一号接在手里,却不再理会地图,随便聊天似地开了头:
  “在座的同志们,当然首先是我喽,荣幸得很,都有两套档案,一套在军区干部部,记载着你何时入党,何时作官,官至几品,受过什么嘉奖立过什么功等等。也许呢,还揣着你的处分决定,记录着你犯过不想要乡下老婆之类的错误。”
  很可笑,然而无人笑。
  “还有一套,在那边。”一号用细木棍点了点窗户。这不是命令,人们却不由自主地把头摆了过去。想到暗中有对手的两只眼睛在评价着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这也是荣誉喽!别说一般人享受不到,离了昆仑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没这待遇。那上面写点儿什么,我们将来总会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来,到时候翻出来一看,吓,某某稀泥软蛋,带兵最差劲,他防守的地带最易攻破。你就是战死在疆场,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号的口气,并不严厉,听的人却为之一震。
  “别人的记录,咱们暂且看不上。郑参谋的记录,我数了数,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十四次提到零下几十度,至于海拔高多少米,简直是无人不谈,我也懒得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你们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我命令,从现在起,谁也不许扯这些没用的数字!说那么多,无非是昆仑山苦。不苦,要我们这些人干吗?!我问你们,在座的,谁能用两匹不带鞍子的光背马,倒替着骑,换马不换人,马歇人不歇,能骑着马睡觉,在高原上一跑几天?”
  有几个想回答,一看势头,又忙象大家一样低下了头。
  “我再问你们,谁能怀揣一条生羊腿,鲜血淋淋,不烧,不烤,不煮,不炖,充饥解渴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进,枪一响,照样打仗?”
  无人回答。
  “我们的对手能做到。”一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烟雾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我们原来也是能做到的。”一号有资格讲这个话,他是当年进军昆仑的先遣部队成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得娇了,阔了,蠢了!住要帐篷,吃要高压锅,走路得坐汽车,一副老爷兵的派头。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剥了皮也装备不出我们一个班。这个样子,还怎么打仗!我当司令员的,耻辱啊!”一号的目光流露着真正的悲哀。
  哀兵必胜,哀帅的力量就更大。军人们被感动了。
  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年轻轻的郑伟良就觉察到一号的描述并不准确。茹毛饮血骚扰国境的,并不是对手,而是被他们收买利用的土著边民。是有意疏漏,还是……未及郑伟良分辨,一号索性自己点透:“当然啦,他们也不乏少爷兵,我就碰见过一位。边境会晤,他穿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军装,满身香气,很年轻,官阶可是和我相当的……”一号突然一顿,连最敏感的郑伟良也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酸味,一号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对我说:‘请问阁下,你们那里出产些什么?’我一愣,出产什么?出产石头和大风!只是这话是不能说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译点拨了我一句:‘反问他。’我赶紧照办了。”
  一号停下来,等着人们发出的轻微笑声。殊不知,当时的情况是一号并未经翻译提醒,旋即反问了对方。为了缓和过于严峻的气氛,一号撒了个小小的谎。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饰地回答我:‘很抱歉,阁下。我们这边什么都不长,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们那边也是这样,对吗?’尽管是对手,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坦率。于是,我点了点头。心里可怪不是滋味,好象把什么国家机密给出卖了。他倒没一点儿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凑近我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国家与国家之间,竟然为了仅仅几平方英里如此贫瘠的土地,要彼此扑上去紧紧扼住对方的咽喉?’这一次,我可没迟疑,面对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我告诉他:‘先生,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出产一种最主贵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尊严!’”
  说到这里,一号严肃起来,他用手中的小棍在地图上棕黄斑驳夹杂白晕的区域,勾勒了一个不规则的圆:“这里,就是我们的防区。”小棍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凝聚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寂静无声。只有屋内的烟雾呼地抬高了尺许,下缘颤动着,久久沉阵不下。
  一号再没有说什么。缓缓地、缓缓地将细细的木棍轻轻移开了。
  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和自然。进行拉练的决议一致通过。作战室里的空气热得要燃烧,一号反倒淡淡地说:“刚开始有些同志谈了些不同意见,我看很好。怎么吃,怎么走,怎么住,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练没有现成经验。我带着部队先走一步,摸索成功了再全面铺开。你们看呢?””
  没有人反对。争挑重担也需职务相当。政委因病到内地休养去了,大家尊崇地望着这位瘦小的老人。
  紧闭的门一打开,烟象爆炸似地散了出来。郑伟良挟着会议记录簿,怅怅地离开了作战室。
  会议一结束,柴油发电机就停止了转动。整个营区堕入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星星点点的烛光亮了。
  确信不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内,一号放松了对身体各部分的控制,顿时,他几乎瘫倒在地。骨和关节的每一个接触面,都又涩又糙,渴望着一种温暖柔滑的液体滋润。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骨茬间的摩擦,好象还带着轻微的声啊。并不很疼,却令人恐惧——不定哪一下会突然闭锁住,以至关节永远不能打开,如果这结局一定要出现,最好等到拉练后。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会允许他在山上呆太长的时间了,这最后一次,他要干得漂亮些。
  脚不争气,得歇一歇才能走。他把身子倚在一扇窗户旁。昏黄的烛光透过双层玻璃上的冰霜,变幻了大小不等的圆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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