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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惊了。
  朝圣老人病了。摸到了圣山上的圣石,他已经功德圆满,却没有得到神的保佑。极度劳顿加营养缺乏,他染了重病,自身完全不能造血,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他,只有靠输血。
  输血,谈何容易!高原输血,昆仑支队从无先例。每人那一腔子血,对自己是宝贝,对他人则可能是剧毒。能不能输,全在化验员的一双眼睛。血型一致,病人就从健康人那里借得了生命的活力。输错了,当场毙命,连抢救都来不及!
  朝圣老人的命,就这样交到朱端阳手里。
  真想拒绝这件事啊!但愿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种棘手的选择。不具备这种能力,却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朱端阳的腿脚一阵发软。从未做过的试验,你可以一试,但这是人命啊!万一出差池,你的手上将沾染病人的鲜血!不伸手去接吧,明摆着病人死路一条。也许没有人当面指责你,但良心上的谴责,终生难以逃脱!
  到处都是死亡的荆棘。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若明若暗的前方。这就是,在无数次操作之中,不出一丝一毫差错,老人的生命或可延续。
  你有这个把握吗?你从未操作过一次!
  朱端阳无法回答。“让我想一想。”她对袁镇说。信步走到河边。她已经有些昆仑山人的脾气了: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只能成功。
  河的变化之大使她猛吃一惊: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大河在一夜之间凝固了。唯有昆仑山才会出现这种奇观,腾起的波浪尚来不及落下,便在半空中冻结,却依然保持着前赴后继的身姿。远看,它一如平日汹涌澎湃,甚至更为壮观。因为水接近冰点时的冷膨胀,河水居然漾出了宽阔的河床,显得比夏日还要狂放不羁。每一朵浪花,宛如雪莲般昂首怒放着,唯有洪荒一般的死寂,才证明大河业已死去。
  不!大河没有死!高山上的雪水,还会给它以活力。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朱端阳折身赶回病房,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没有权力浪费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朝圣老人颜面极为苍白,朱端阳几乎不认识他了。唯有那双洞穴一般的眼睛,冒着嗖嗖阴冷的死亡气息。
  老人的神智已不清醒。
  你能救我吗?
  不能……不不……我……能。
  你为什么如此迟疑?是不愿意救我吗?
  不!我愿意。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延长你的生命。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条生命的路。
  不用到别处找。路就在我脚下。
  那你还迟疑什么?是它太苦吗?
  我不怕苦。是它艰难而陌生。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不会可以学。每个人的路都是这样走出来。
  我没有老师。
  老师?你的老师哪里去了?
  你不是结婚去了吗?还来问我!
  不要提结婚的事。它和我们现在要商量的问题毫无关系。你必须救活他。你应该学会。
  我跟谁学?谁来教我?除了你,军马所还有化验员。可你见过把一匹马的血抽出来,输给另外一匹马吗?
  向书上学。书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书太难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不行!小小的黄毛丫头!你想同我较量?神山圣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无边的法力,统治着永恒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么时间到来,谁也无法阻止!让你和你的病人见鬼去吧!不,我说错了!不是见鬼,而是见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内,请不要打扰我。”朱端阳面无表情地对科长说。袁镇想再鼓励她两句,见她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大勇若怯,已经足够了。
  朱端阳将自己反馈在化验室内,身边放着压缩饼干。
  雪白纱布做成的窗帘,挽帐似地低垂着。太阳金色的羽毛透过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象一堆金树叶,洒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扫帚缓缓收去。朱端阳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间缟素静谧,象一个远离人世的蛋壳。
  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场特殊战斗的指挥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礼。
  朱端阳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首长的指示。从黄土地的操场开始,她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无论怎样阴差阳措,无论怎样鬼使神差,她义无反顾地成为祖国的保卫者。现在,重大的责任落在她的双肩,已别无选择,做为一个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队列之中,履行过这种礼仪,她知道这不过是惯例。但此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以一个女兵的身份,在这昆仑之巅,接受一个方阵男性军人的致意时,她感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信任地将自己的鲜血交给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条素不相识的生命,这是何等宝贵的托付。
  也许是过于激动,朱端阳忘记随后应发出“请稍息”的口令。于是,整个方阵在越来越清朗的曙色当中,始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象一只乍起羽翼的苍隼,随时准备飞赴蓝天。
  袁镇一次次进化验室观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可惜谁也帮不了朱端阳。她缄闭着口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需要。周围是一个鲜红的世界。
  “袁科长,朱端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安门栓跑去告诉袁镇。
  “吃饭!”袁镇佯装发怒。
  “放那吧。”朱端阳头也不抬,简慢地说。
  “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累病了,两条命就一块玩完!”袁镇不客气地说。只有对最亲近的部下,他才如此随便。
  “我吃。不过请您离开。有人盯着我,我吃不下。”朱端阳搪塞地说。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个团端着枪瞄着我,我也照吃不误。”袁镇走出去。
  当他再次走进时,饭已冻成冰坨。为防止焦炭扬起的灰屑挡住显微镜视野,朱端阳把炉子熄灭了。
  “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这一次,袁镇没有发火,心疼地说。
  “想吃糖。奶油糖。”这是真话。一连多少小时连续工作,她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停下来吃饭。极精细的操作,中断了再续上去,易出差错。
  这一次,袁镇回来的很慢。昆仑骑兵支队不是幼儿园,没有奶油糖。
  “吃吃这个怎么样?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镇递过一筒打开盖的甜炼乳,带着哄孩子的讨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里填这玩艺!”朱端阳一摆头。
  当袁镇终于从首长处找到招待内地慰问团剩下的奶油糖时,朱端阳忍不住为自己的任性和馋嘴懊悔了。她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懊悔也需要时间。时间于她,实在是太可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朱端阳才象被抽了筋一样,疲软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万籁静寂。一盏孤灯。满地糖纸,这都是我吃的吗?朱端阳一时有点想不起。她蹲下身,将糖纸一张张扯起、抚平。
  糖纸很漂亮。大红底色上印着金黄的双喜字。许许多多双喜字重叠在一起,喜庆得令人触目惊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鸣结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报警?
  她惊讶地停下手。糖纸一片片飘落,孤独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候,容得想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纸揉成一个巨大的彩球,抛进没有火的炉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世间一切感情中,唯有责任,最能给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还很虚弱,脸色却红润多了。
  “谢谢你!女解放大军!你一定是菩萨派来的兵。前世修下过无边的善果。看在神的面上,原谅我的冒犯。我以为共产党的女兵,也同他们那边一样,愚蠢地想教喻你们……”
  “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您身上既然流着中国军人的血,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朱端阳沉着地应答着,严然是个老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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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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