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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石


作者:巴兰兰


  相信命吗?我信。冥冥之中那只无形的大手随时摆弄操纵着每个人。如同孩子游戏提线木偶那般。喜剧悲剧正剧往往是顷刻之间漫不经心的事情。相信男人吗?不信。不要相信男人,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训。母亲咽气之前,两只枯眼执拗地盯着我,似在询问。我回答说:记住了。母亲长吁一口气,撒手西去。
  我叫紫玉,祖籍苏州,学国际金融专业的。我的名字是外公早早定下的,那时母亲还未嫁人。外公说生男孩叫“璞”,生女孩叫“紫玉”。此刻,我正坐在由昆明飞往版纳的班机上。感觉得出周围的目光,有惊艳有探究也有妒忌。对此,我习以为常,以更自信的神态支配更优雅的姿式。当初在公司见到建国时,我就是这副模样,他就是那种复杂的眼神。其实,我并非皇亲国戚或者富商千金,我4岁丧父9岁丧母,姑妈养我到18岁,从跨进大学的那天起,我便开始自己养活自己。我干过家教、钟点工、化妆品直销员,还当过陪酒女郎。除了养活自己,我还要支付9年的生活费用,以了断姑妈的养育之情,姑妈开的价是5万。所以,我需要钱!眼下这份工作是曹先生介绍的,薪水不低,一次性付给20万,但必须在事成之后。为什么说是“起初”,因为如今事已办成,钱已到位。以后,办成的事依旧在进行之中,那就不属于曹先生吩咐的范畴了。
  曹先生是个阔佬,然而,优秀企业家的头衔使他在黑天鹅大酒店的包厢内仍不失君子之风,只动口不动手。他每次去喝酒,只要我在班上,都点名要我作陪。丝毫不奇怪,我的容貌无人匹敌,而那天成的端庄与羞涩更使许多女孩自惭形秽望尘莫及。曹先生曾感叹过:美人易得,羞态难寻喽,时下的女孩子未经历情窦初开的阶段便急匆匆偷吃了禁果,实在是可惜。与曹先生把盏对酒不是件难事,只需几杯酒佐以几样小菜,再扯些个舒伯特雨果莎士比亚什么的,只要不谈生意就行。我知道这叫做放松。曹先生欣赏我的善解人意,笑着说:“可惜喽,可惜了你这块好材料。”这话不受用,我正色答道:“你说错了,陪酒又不是陪寝,赚了钱熟悉了社会,何乐而不为。”曹先生一击掌道:“好,有胆识,要的就是这句话。”我不解地盯住那张保养得法让人不讨厌也不喜欢的脸,曹先生压低声音说他相中一个赌局,问我愿不愿入赌。我当然好奇,曹先生说他的一个朋友从不近女色,另一个朋友打赌:若能叫这人跪倒在石榴裙下,愿放血掏一笔钱。这赌局听来老套得近似无聊。我笑问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曹先生竖起两个指头一摇。我说200万?曹先生咂舌道:“那不叫放血,简直叫杀人了,是20万。”我问那人是同性恋自恋癖阳痿还是婚姻破裂,曹先生说都是也都不是,这纯属个人隐私。我笑道:要我充当的角色是妲姬貂蝉呢还是西施?曹先生嘿嘿了两声说是女特工,特殊的工作。“以我的卖身换取他的落水,你与另一个赌家从中想得到点什么?经济情报……”“不对,你不附带任何其他任务,事成之后即刻走人。”曹先生表情严肃起来,倒像是我成了引诱那人的主谋。这种简单的强调反叫我品出其中的不简单来,我决心一赌,哪怕其中有诈,我迫切地需要钱。我迅速冷静地理清头绪,提出先付定金后追加余额的要求。曹先生点头同意,当即拍板成交。
  事情基本顺利,不知应该归功于我的聪明才智,还是感谢我那拒男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已经记不得半年前哪一天委身于建国,只记得是寒假结束时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约我去他的住处,说是给我打工的薪水。我的心狂跳起来,一百多天的辛苦没有白费。然而我脸上毫无表情,我说会计已给了。他说这是额外的奖励,是老板行使的职权。我意识到期待之中的事情即将发生,去时带上该带的东西,并给曹先生挂了电话,请曹先生务必在建国的屋外候上一夜,以明了赌的输与赢。也不知曹先生是否真的守候在屋外,反正那笔余款划拨到了我的名下。曹先生在酒店已找不到我的身影,他约我在校园见了一面,他说:“你是赢家,不简单啦。”我说:“我不过是你的筹码。”他说:“见好就收是赌场的规矩。”我说明白,但不明白这赌局设得过于简单。曹先生说不明白就好,抽身出来才是明白之举。
  舷窗外,云海翻卷,到云南看云果然不假。这次暑假旅行是建国安排的,他要去昆明开会,说会议结束后抽3天空档去版纳透透气。对于版纳,我自幼拥有一份神秘。听母亲讲起外公早年做过玉石生意,曾多次去版纳和缅甸,外公的发迹和破产都与那个叫“赌石”的买卖直接相关。什么叫赌石,我问母亲。母亲叹了口气说,赌石呀,就是要猜一猜赌一赌石头里面是否有玉。再问凭什么去猜去赌,母亲又叹了口气,很是伤心地说凭经验凭直觉凭身家性命……记忆中搬过两次家,该扔的都扔了,但是柜子里一块毫无看相的黄褐色石头始终留着,母亲说那是外公所有的家产,只因赌垮了,就剩下这块石头。我想,外公早早地给不曾见面的外孙起名,正是缘于这未解的赌石情结。
  建国是个精明缜密的老板,高干子弟的背景加上他的才干,使得公司如日中天。他给我一笔钱以及出发到达的日期,说好在版纳机场接我。
  版纳到了,刚出舱门,一股亚热带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其间混杂着草青气和牛粪味。天色将晚,四周的群山只剩下一抹黛色的剪影。铅灰色天空上片片狸红的残霞宛如美人卸妆时忽略了的脂痕粉印,很有凄艳之感。人流之中,我一眼认出了他,他的确是个出众的伙伴。他急步上前,一手接过背包,一手搂住我的腰,只有在远离居住地的时候,他才敢如此放肆。我妩媚一笑,将头靠住他的宽肩。在众人眼里,我们像父女?兄妹?还是情侣?让他们去猜测吧,人生本来就是个无底的谜。
  建国把我带进泰国人开的五星级酒店,一进房门,我甩掉脚上的鞋,赤足走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哇!真想翻个跟斗打个滚。”我开始撒欢,当真来了一个前滚翻。建国在屋子的另一头定定地望着我,低沉的嗓音有点沙哑地命令我过去。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顺从地走到近前。他拥我入怀,急促热烈地说要把我一寸一寸地吻遍。我挣脱出身子,清楚地告诉他这完全办得到,但是要讲好每一寸主权出让的条件。他先是一愣,尔后仰头笑道:“去他的主权与条件,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你!”
  记得那个寒夜,当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之时,我提醒他为了安全稳妥,要带上那玩意儿。他惊呆了,说看不出我是老手。我冷冷地回敬说我是处女。当然,我的话立即得到了验证。他颇为感动地问我为了什么,我认为这是明知故问,我说:为了钱。他没有反感,吻着我的耳轮说他一定会保护我照顾我,一定。裹着黑暗与温暖,我反复体验着刚才刹那间由于尖锐的刺痛所带来的刻骨耻辱。麻木了的心在骄傲地宣称:母亲,我已经是个女人,一个不为情所惑的女人。与此同时,被忆起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亦是做爱时的信誓旦旦……于门缝内,我窥见不该知道的场景,那个被压抑过后突遭释放的欲望燃烧的场景,如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地烫伤了我,那年我8岁。我终于在床单下整齐地摆放好20枚图钉,朝上的钉尖个个挑着敌意。事后母亲训斥了我,说图钉差点扎着她。我说要扎的人应该是他。“谁?”母亲的脸渐渐发白。“我恨他!”在我的目光下,母亲的脸苍白如纸。我极力去回忆父亲,然而,父亲留给我的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沉沉地发出呻吟,如垂死的动物。往事与此时究竟有多少相同又有多少不同?我忍不住想哭。建国慌了,以为弄疼了我。我说不,“我……害怕……”建国温柔地拥着我说:“没人敢欺负你,我会使你幸福。”建国的手深情地在我身上移动,像孟加拉湾温润的季风抚弄婀娜的凤尾竹。这些没有唤起我的激情,我的思绪停留在门缝内,母亲那双秀美的杏眼闪射着饥渴幸福陶醉的光亮。可是,出了那扇门,交错呈现在母亲脸上的除了期盼便是焦虑不安。母亲的快乐被那人攥在手心里。果真有幸福的碎屑掉下来吗?那只是一种肉欲满足过后自欺欺人的把戏。因此,我恨母亲,“我恨你!”我稚嫩的声音令母亲浑身一颤,母亲煞白着脸嘴唇哆嗦着申辩道:“你太小……还不懂……他要娶我……”“你会像那块赌输的石头被扔在一边的。”猛然想起的外公的石头叫我采用了恶毒的咒语,那块石头象征着破灭的梦想。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原谅母亲,是她彻底摧毁清除掉我心中任何可能萌生的情爱种籽,我成了一具掏空了内脏的皮囊。“你好点了吗?”这是建国关切的问语,他灼热的肢体炙烤着我,提醒我该进入角色了。
  事后,我与他懒懒地躺在那里,似睡非睡,听着屋外各种树叶在风的指挥下发出的声响。一片脱离枝头的叶子在窗前幽幽起舞,古典芭蕾美人一般,尔后,贴附于玻璃上,静静地与我对视。此刻,我贴附在建国的臂弯里,感觉得出他的健壮与关切。他当真如此钟情?我想探索他的内心能容纳多少情感,好比测量衣橱可以挂多少件衣物。突然,我说了句令他吃惊的话:“你的太太一定高贵贤淑母仪天下。”我从不问他的家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一只手撑起头,问:“凭借什么作这番猜测?”“凭你的身体。”我小心试探着前进,像清扫地雷的工兵。“她如果像我,你就不会偷情了。”“像你?你……”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我接着说:“我性感媚人,是只五彩缤纷战斗力强的鸡。”我咬牙切齿将自己放于被动挨打的位置,如此反倒形成一种保护。“你的欲望在她那里找不到宣泄的通道,便去找另外的女人。但是这种买卖关系并不妨碍你对妻子的爱。对不对?”我很得意,他脸上分明有了几分惶惑。可没过一会儿,建国恼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少来这些个腔调,我不是嫖客,你也不是娼妇。我爱你的身体,更爱你的真实与活力。”我用力抽回被捏痛了的手,甩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你这是典型的饱暖思淫欲的爱。不然,你如何为我正名?”这招果然很灵,建国马上搭拉下脑袋不再吭气。黑暗中,我笑了,笑得很开心,我的确真实,他却虚伪。我安慰他,说用不着为难,我是个安全的女伴,什么时候倦了厌了,一手交钱,马上走人。建国摁亮台灯,默默地看了我许久,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建国,你不再是紫玉,我们仅仅是互相爱慕走到一起来的男女。忘掉以前……忘掉!”这一刻,我被他的神情所感动,抬手抚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是我的第一个男友,遇上他算是我的运气。我轻轻对他说:“你很善良……”下面的话被咽了进去,我想说:但是,我不相信你。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碧空如洗,蓝得透亮。道两旁的棕榈风姿各异,尽显南国情调。昨夜的谈话没有影响我与建国的情绪,一大早我们几乎是跑跑跳跳地去餐厅吃了早茶。建国穿了件月灰色T恤衫和同色长裤,人显得年轻帅气。我说:“嗨,老板,你今天看上去像个帅哥。”“是吗?”建国仰脸一笑,他承认结识我之后,他变得年轻热情。我说看来我并非聊斋里的红粉骷髅,而是一剂补药。建国两眼神采飞扬地看着我,看得很动情,我赶紧侧过脸去,这种过于情感化的目光实质上是陷阱,诱惑人误入不能自拔。
  出了餐厅,建国说待会儿要给我一个惊喜。我猜想准是一只印度恒河小猴或者一只吉祥如意的花孔雀。建国笑着否认说那是国家保护动物,岂能轻易送人。他揽住我的肩朝一辆白色卧车走去,说很快就会知道了。
  车是旅游公司专门为建国准备的,开车的小伙子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长得挺拔英俊,一头短发却在颈窝处揪起一个小小的短辫,颇有点先锋意味。带车来的旅游公司经理掏出一个红绒首饰盒递与建国,建国打开后笑问:“喜欢啵?”我接过来一看,不禁吸了口气,原来是一副有翡有翠的缅甸玉镯。我小心拿起一只,阳光下,世人常讲的珠光宝气立刻逼入眼内,果然是个价值不菲的惊喜。“喜欢吗?”建国又问了句。我不懂玉,一时不置可否。没想到一旁的司机开了口:“这手镯太俗,不适合你戴,你该戴玻璃种的翠,那才叫清雅。”“你这家伙就喜欢开黄枪。”经理苦笑着拿手指指自己的部下。“真的,我劝你别买,我帮你物色一副绝对顶尖级的。信不信,经理。”司机嬉皮笑脸地拢到上司跟前,递上一支烟,接着掏出打火机。我从小很少得到礼物,也就不欢喜别人的馈赠,视那为施舍。对建国更是如此,当然钱属例外,那是该得的工资。我说算了吧,多看看再说。建国没有坚持,颇带歉意地退回玉镯。这时,司机又开了口:“小姐好像带了块石头?”我一愣,惊讶这种洞察力。我的确带着外公的石头,装在塑料袋内拎着。我带着它是打算找行家再鉴定一番,这才是我来版纳的本意。“我叫璞……能看看你的石头吗?”璞的请求听来像是命令。当我还在惊讶璞的名字的时候,璞已将石头掏了出来。于是,只见璞的两手轻轻地把石头来回抚摸,脸上渐渐呈现出专注神往陶醉之感。公司经理说:“璞见了好赌货就忘乎所以,看他那样子就像在抚摸女人。”建国哈哈大笑,璞如梦方醒,连呼好石好石。璞认真地问我石头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外公留下的。璞“哦”了一声,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干吗留到现在?”璞不理解这种长久引而不发的做法。我不愿说那个“输”和“垮”字,含糊地告诉说它是外公的全部家产。璞听后眼里的光彩顿时减弱,喃喃道:“明白了……”公司经理截住璞的话说快开车吧,等买到好手镯,才算得你的本事。
  上路了,一出景洪城就是崎岖的盘山公路,一道弯紧跟着一道弯,不长的50多公里地段,便有几百个盘旋。璞开了近10年车,路熟得很,车开到了崖边上,他照样谈笑风生。我一路身体僵直表情肃穆,建国也是如此。璞从反光镜里瞧见这些,笑道:“二位愿意打赌吗?车翻了我倒付帐。不翻,你们加倍给钱。怎样?赌注下多少?”建国讪笑道性命哪能作赌。璞一脸正经地说:“性命青春爱情婚姻哪样不能作赌,只要你愿意。”听此话我心里一扑腾,忍不住瞟眼过去,看见建国正望着窗外急速后退的大片绿色,眼中溢出我未见过的孤独与迷茫。他经历过什么,他思考些什么,我全然不知,需要认真去读懂他么,值不值得?我也感到迷茫。
  中缅边境上的小镇打洛到了,按惯例在这里需要逗留一小时,吃午饭和办理出境手续。吃罢饭,璞带着建国去办手续,我无事可干,拣着人多的地方站。那是间挨着饭馆的大厅,空荡荡简易得四壁空空。但是两个赌局使得这间大屋子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一个赌大赌小,一个赌多赌少。前者是电动骰子,所谓科学公正。后者是人工操作,以贝壳替代骰子,靠的是眼疾手快。我凑到小方凳前,瞅着一堆黄灿灿的小贝壳被指端下的瓶盖瞬间分割罩住,“几个?快猜?”设赌的老板30出头皮肤黝黑,生着一副田鼠般机警的尖脸和眼珠。“3个!”一人拍下200元,“4个!”一人拍下300元,“6个!”又一人拍下500元。“见利勇为,手快不如眼快,快猜快猜!”老板两眼飞快地扫视着众人,嚷嚷着怂恿更多的赌家。“快看,起盖了!”随着一声喊,瓶盖掀开,“呀,6个!”人群一阵躁动,赢家含笑把自己连同他人的赌资一把撸走。输家不服输,满头是汗地盯住又罩下去的瓶盖,拍下一叠票子外加一只精工牌手表。此刻有精明者自以为瞅准瓶盖罩下去时贝壳的个数,大叫着:“5个!”拍下1000元。在场的人死死盯着那个罩住财运的瓶盖,全部屏住了呼吸。结果一揭瓶盖,下注的两人立即呆若木鸡,两个贝壳如两只眼睛讥讽地看着他俩。方凳上的钱物全归了老板。“我还要赌!”输红了眼的输家又摘下手上的戒指。老板捏住瓶盖的手飞快地在贝壳之间穿梭滑动,造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效果。“几个?几个?”瓶盖骤然停下,“8个!”一输再输的输家声音发哑。这时,我已经按捺不住,掏出已在裤兜内捏出了汗的手朝凳上一拍,说:“6个!”我早被这种原始得毫无技巧可言的赌局撩拨得浑身热燥。此时的我绝非彼时的我,那种渴望冒险的遗传基因此时在我身上充分体现出来。我想当年外公那生死一赌,也一定基于这最初的冲动。正当我拍下500元之际,就听见身后又有人喊:“我赌3000!”声音有点耳熟,一挪头,竟是璞,璞朝我顽皮地眨眨眼皮。老板看见璞,笑道:“璞老弟,你这赌石的手何必要来抢我的生意呢?”璞抬脸打了个唿哨,笑道:“老三,我是在给你捧场咧……”不等璞的话音落地,老板马上说:“不赌了不赌了,我要回家吃饭。”说罢一眨眼把贝壳全装到裤兜里。
  赌局散了,璞把我的钱递给我,说:“真看不出,你也好赌,不过这种玩意儿沾不得。”我笑笑没作声,心里颇感遗憾。这时看见建国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我,我走过去,他满脸不悦地说:“你以前也赌?”我被他的表情激恼,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是啊,我天生一个赌徒。建国一把揪住我站到一旁,低声咆哮道:“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毫不示弱,龇牙咧嘴地回答道:“凭什么教训人,你没这个权力!”“我有这个权力!”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以为他会说他花钱雇我来的,当然有这个权力。可是,他说的是“我爱你……”他示威似地摇晃着我的肩,我感受着他的力量的同时感觉到心理上的防线出现了危机。
  小车继续前进,10来分钟就过了国界。璞说他几乎每隔3天出一趟国,“现在各位都是外宾了,在老缅眼里,各位类似去中国旅游的老美老英。”璞觉出车内的沉闷,讲两句笑话想调节一下气氛。但是,建国不领情,避开我的目侧脸望着窗外。我也懒得搭腔,他忘不了他是建国,难道我就应该忘掉自己是紫玉。紫玉不是靠卖笑为生的青楼女,不想处处讨得男人的欢心。璞仍不罢休,又无话找话,说:“小姐不用失望,如果想豪赌,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话说到这里就断了,显然在卖关子。以我的聪明,已猜到是什么赌局,便说:“是赌石。”这两个字早嵌进我的记忆,而且巴不得璞带我去那个地方。璞很高兴我的一点即通,说:“对对对,你随身就带了块好赌货。见过赌石?”我摇摇头,说:“你是赌石里手,快快讲来听听。”我有意让自己的笑声鸽子似地在车内飞翔,企图激一激建国。然而未能奏效,建国还是保持原有的姿势,木雕一般。璞说:“我哪敢赌石,一是没那个胆二是没那份财,他们说的是玩笑话。赌石不是一般的赌,打个比方吧,赌钱赌物好比饮茶。而赌石好比喝酒,而且是烈性酒。那解石的刀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要么平地暴富要么倾家荡产……”听到这里,我的心揪了起来,正一点一点咀嚼出外公顷刻间由富变穷的绝望与惨痛。看见我急剧变化的表情,璞更加来劲儿,说:“赌石是赌玉石的毛料,其实你们汉人老早以前就有赌石了,春秋时楚国的卞和不就是为了那块著名的和氏璧赌掉了两只脚么。那和氏璧是软玉,而老缅赌的硬玉,是翡翠。你那块石头像是缅甸老场区的石头……”璞说一句两句难以讲清,等逛完商业街再接着讲。说着车即停稳。
  缅甸境内的商业街专卖玉石工艺品,铺面不同,价格不同,老板国籍不同,玉石产地不同。总之,翡翠玛瑙琳琅满目,软玉硬玉真假莫辨。逛了两个小店我就不打算再往前走了,我惦记着那神奇的赌石。我拉住建国的手说想去看赌石,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他赌气是犯傻。建国问璞赌场在哪里,璞回答在不远的村寨里,逢上有石头才能赌。“去不去?”建国反过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发觉他脸上的冷漠正在减褪。“去!”我欢喜雀跃着冷不防在他腮帮上啄了一口,这半真半假的浪漫之举闹红了建国的脸。璞吹了声唿哨,说:“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璞说的村寨掩在凤尾竹与棕榈树的浓荫里,红色的土路褐色的房舍与湛蓝的天空亮丽的绿色植被构成颇带异国情调的画面。“赌场为什么设在这里?”我问璞,难以看出这不起眼的农户中能摆设下气贯长虹的擂台。璞笑道:“因为最有名的切石大王住在这里。”不等我再问下一句,璞自顾自地讲起来。这是一个口头流传的故事,它竟有无考证价值,不得而知。但是,它像药引或者佐餐酒那般,慢慢诱人进入神奇虚幻的境界。
  璞说,杧是他的表亲,50年代初从版纳到的缅甸。杧很穷,人也单薄,几经辗转,在产玉的大马坎场区找到一份差事,专管使锯切石。大坎场区的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那黄沙皮、黄红沙皮的石头能够卖到1000元一公斤,若是遇到有赌色的石头,那就是天价了。每天一筐一筐地切石头,挖出来多少他切开来多少,这当中自然而然积累了经验。一旦发现有的石头根本没有切开的必要,干脆扔在一边。老板见了,说杧偷懒,要解雇他,并不给当月的工钱。杧不服气,声辩自己并非偷懒,而是有一双慧眼。老板说那好,就借你的慧眼来赌石头,赢了,我付钱给你。输了,按价折算,你白给我干10年20年。不一会儿,老板取来石头,还带来场上的老师傅。那是块约6公斤的水石,皮呈蓝色,细看有3指宽的蟒带。蟒带是指石头上的花纹,是判断是否含玉的重要标志之一。这水石一眼看去是块好赌货。老板说你们两个看这石头该不该切,怎样切。石头是老师傅选的,老师傅在上面划了解线。杧把石头左看右看之后,说照此线切开,石头一文不值,如果向下偏一公分,石头可赌30万。这个价几乎是杧今后40年的工钱。老板听了忙说不许反悔。结果照老师傅的解线切下去,两边见白。照杧的解线切下去,满眼是绿!杧拿着赢来的30万从此开始自己的切石生涯。
  故事听完了,建国的精神勾了上来,他说像这样瞬间获利,实在是刺激。璞说这还不算,赢与输相比较,输更加惊心动魄。3个月前,两个玉石商合伙买到一块大马坎水石,卖主要价650万,后来还价要500万。这石头处处见绿,而且是高绿、玻璃种,按理再赌再涨的可能性极大。玉石商兴奋不已。当即请人来解,谁知一刀下去,石内色薄如纸,500万的身价猛跌,眨眼损失400万。“哎呀,太刺激了!”我大叫?起来,我对璞说:“我外公的石头我还想再赌一盘,输了,我留下抵债。”璞大笑不止,杧曾经有4个老婆,后来都因受不了赌石的大起大落生死难卜,先后弃家而逃。从此杧不近女色,说女人折运。璞侧脸看了看我,做了个鬼脸说:“你这么漂亮,要留下来,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我知道璞的话是戏言,但听了仍不免心悸。我陡然记起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看她那狐眼蛇腰的样子,没有半点像我家的人……肯定是她那扫帚星的妈怀的野种。”天啊,难道出了国界,走到这几万里之外的异域,世俗的偏见依然一样。悲愤使我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时,建国挨近我,一只手压到我的手上,抚摸道:“都是些无稽之谈,我是不信这套的……”“可是我信!”我的声音之大,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本来还想说我信母亲的话,还想说我是为赌20万才与你上床的,还想说我就是要你们这些男人折运。然而,璞的道歉抢在了前,璞说没想到得罪了小姐,实在是句玩笑话,不要往心里去。我稳住神,尽量做出轻松状说不关他的事,是嚼口香糖不小心咬着了舌尖。再侧脸看建国,他正关心地看着我。我一阵鼻酸,有哭的念头,就在这时,刚才欲说的话顽强地脱口而出:“我与你本来也有一赌……”“赌什么?”建国两眼定定地望过来,似明白又似浑然不知。就在这时,车停住,璞说快下车,一小时之后一定要返回,不然作非法滞留论处。

  杧坐在我们对面,面容清癯,神态安详,说是个僧人或者道人更加恰当。年近古稀的杧已显出老态,一双老眼提不起神来,丝毫没有明察秋毫的光芒,这令我大失所望。璞讲明来意,杧淡淡一笑,说他近来连赌连输,无力偿还债务,已少有人找他切石论赌了。杧的汉话说得还流畅,他伸出手指,说:“我已经切垮了8块石头……老话讲神仙难断寸玉,我与玉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没有摸透它的秉性哟。”一番话说得平和从容,颇带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将帅之风。璞可能听多了杧的各种感慨,坐到一边去打盹,说是蓄足精神晚上才好开夜车。
  瞟眼房内简陋的陈设,建国不解地问明知赌石的风险,为何连赌8块,是否像赌钱那样输急了想把本金捞回来。杧笑着摆摆手,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不是,不是,赌钱满眼看的是钞票,而赌石看的是石头中的翠,那绿得像嫩叶透得像蝉翼晶莹闪烁的翠哟,可以让你看到儿时的梦幻,感受到阳光月色的美妙……这不是赌钱不是贪钱,而是赌眼力赌魄力,赌自己的人生经验。”说到这里,杧话锋一转,问建国:“你是商人吧?”建国点点头,杧接着说:“还是个儒商哟。”建国一笑,说替公家打工。杧说:“商海瞬息万变,输得起才能赢得起,才是真正的赢家。”看得出建国脸上飞快滑过的惊愕。早听曹先生说起建国追求至善至美,典型的宁做项羽不做韩信的倒驴不倒架。在公司打工那阵子也目睹过他威严有余的管理方式。“他有花边新闻吗?”这是公司女职员私下议论的一个话题,建国在她们眼里不苟言笑,是个缺乏温情的老板。“听说他的太太在北京,那么,他的情人就在东京了。”这是她们得出的结论。原以为曹先生打赌,是为了败坏建国的名声,这是古今中外击败对手的惯用技法,岂不知事成之后,曹先生反倒劝我赶快脱身。觉察不出建国有什么变态或者设下什么圈套,干脆横下一条心继续赌了下去。
  我掏出外公的石头,请杧过目。就在杧接过石头的一瞬间,我被那双老眼里骤然闪烁出的光亮所震撼,那是神奇的生命光彩。杧沉吟了片刻,说:“这是块险石呀……”我的心当即往下一坠,告诉杧说这块石头害得我外公家破人亡。杧脸色一变,急问:“你外公呢?”我说投江自尽了。杧长叹一声,说:“这种险石若要论赌,是千万切不得的,只能用砂纸擦,少擦一分不见绿,多擦一分绿也全无,全靠手上的功夫。”正说着,一伙人嚷嚷着走了进来,是5个男人。璞赶紧起身对我们说有戏了有戏了,说着他给我们当起翻译。为首的一个30出头,还未站稳就喊杧:“老伯,我有块石头要卖,他们开价太低,你若想要,就喊个价吧。”卖主显然是想请主持公道。拿出的石头是半山半水石,梨皮壳,2公斤大小,敲了一个碴口,露出豆青色。杧盯着石头,两道穿石而过的目光在碴口处碰起火花,杧平静地开了价:“8万。”卖主兴奋地对其他4人说:“听听,切石大王比你们高开3万。”那4人笑笑,说杧前不久切垮了8块石头,没准这是第9块。杧不言不语,拿来机器,转过脸就切一刀。“涨了!”璞见到豆青色转豆绿色,立刻激动地大叫起来。4人当即有一人出20万买,杧不卖,再切一刀,豆绿转艳绿!绿得如一汪春水的翠面让所有的目光发直,整间屋子的空气像被火点着了地叫人亢奋难挨。又有人喊价50万,最终这块石头以80万成交,整个过程不过30分钟!建国小心地问杧这下债务可还清了,杧淡淡一笑,说:“我切垮的8块石头共值600万元,这才是几分之几。”杧心平气和,目光似入了鞘的刀剑没了锋芒,恢复到先前的样子。
  璞催着上路,出门之际,我将先前的不快和盘托出:“您既然认为女人折运,可为什么曾经有过4个太太。”突兀的直率无疑等于揭人疮疤,但是杧并没有因此而不悦。杧以老眼看了我一会儿,像端详一块大马坎的石头,他慢悠悠说道:“情爱一旦与金钱达成协议,它就变得一文不值,像那切垮了的石头……”杧的目光扫向屋角,屋角静静躺着一堆石头。然而,开切之前,它们是那样充满着诱惑,使多少人热血沸腾浮想联翩。“美丽的姑娘,我这样回答,不知是否使你满意。”杧望着我笑了,笑得慈爱安详。我咀嚼着杧的话,像嚼槟榔满嘴苦涩一直苦到心里。我默默无言地挥手与杧告别,建国牵起我的另一只手,像是牵着一只迷途羔羊。杧的话击中了我与建国的痛处,这点我已经正视,而建国却是不愿承认的。正要上车,身后追来杧的喊声:“喂,姑娘,你外公的石头可以擦出个好品相来,你愿意把石头留下来吗?”我回转身摇摇头。“难道不想圆你外公的梦?”杧脸上满是期待。我坚决地接着摇摇头,那石头在手里沉甸甸的,外公的梦在我心里也是沉甸甸的谜团一般,留着它吧,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无需重写。
  回去的路上,璞把车开得飞起来,说要赶在天黑之前跑完那段山路。我心里没有了对山高路险的恐惧,有的只是对自己模拟性的审讯。我紧张地望着窗外绯红的残阳,那色调让我一下子想到了血……血呵!母亲的下身几乎全泡在血里,她所有的精气神都被血带到孕育梦想的子宫里。然而,梦想破灭了,她欲刮空留有悔恨的子宫。刮宫后的大出血夺去母亲的性命,她为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献出自己的一切,所有的承诺到头来是一句空话!我没有泪水,站在母亲跟前,母亲的痛苦屈辱与绝望正一点一滴渗入我的骨髓。我想嚎啕想嘶喊想说一声:妈妈我爱你!可是,我紧咬住下唇,眼前是一片血腥的绯红……“紫玉紫玉。”我被建国的喊声惊醒,原来我的手正抓住他,手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抓痕。“你累了,睡一会儿吧。”建国抬手搂住我,我靠进他怀内,疲惫地闭上双眼。
  璞打开音响,提醒说听听音乐,最好别睡觉。乐声渐起,很空旷很原始很放纵感情的乐声,是郑钧的那首《回到拉萨》,“……拉……呀伊……萨……感觉是我的家……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呀伊呀伊呀……”泪水终于沿着鼻沟淌了下来,透过水雾,我看见了车外的天空,被暮色包抄得仅剩下山尖上一块蔚蓝的天空更显得高远深邃,那里是否就是天堂之门?是最后的归宿。什么叫归宿,保罗·克洛岱尔说:“那就是达到完全无法回返的境地。”克洛岱尔曾经是罗丹的情人,罗丹抛弃了她,她最后归宿在精神病院。一群叫不出名的鸟儿从天上掠过,宿鸟归林了,可是我到哪里去?郑钧还在咏叹:“拉……呀伊……萨……感觉是我的家……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呀伊呀伊呀……”泪水又淌了下来,一只手正在那里等着。建国笨拙而万般柔情地替我擦泪,我的心不禁开始呻吟:哦,妈妈妈妈妈妈……
  天擦黑下来,白天看得还起眼的公路此刻像条被山风吹得直抖的丝带。璞安慰我们不要紧张,说他闭着眼也能把车开回景洪。但是,他要求我们一定不要睡觉,以免急刹车时磕着鼻梁或者碰了眼睛。“最好讲个故事,要么说个笑话。”璞明确提出要求,我心里很乱,无法去响应。车内一阵沉寂,听得见山里隐隐传来的一两声凄厉的鸟叫。“我讲个故事。”没想到建国开了口,这对于平素寡言的他来说不能不算作意外。我当然吃惊,可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就是他讲的那个故事。
  “我有个朋友叫拴,名字很土,心气却很高。”建国语气平淡,我听了心里又一跳,记起曹先生曾无意中讲起建国的小名叫“拴”,意思是拴牢了,别丢失。那时他爸妈正在南下大军的队列中,将出生不足两月的建国托负给了一户农民。建国继续讲着:“拴的父母都在部队,战事紧张时把拴寄养在农民家……后来因失掉联系,直到拴7岁,才回到父母身边。进了城的拴十足放牛娃模样,不识字不懂得城里人规矩,因此受过不少嘲讽,因此拴下决心要使自己成为上等人。拴的父母都是高干,他的理想没费什么周折便得以实现:从名牌大学毕业,在政府机关工作。到了该谈恋爱的时节,也有姑娘爱慕的眼光盯上拴,找谁呢,拴举棋不定。从内心讲,谁都想找个柔情似水倾心相爱的姑娘,可是理智要求他务必为前程仕途着想。就在这时有人出面做媒,媒人是拴母亲的上级,提的是拴父亲上级的女儿。于是,父母先乐意,回头再找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促成这桩婚姻。新娘是主谋,自然对新郎十分满意。新郎看重的是权势,对新娘也就爱屋及乌。这个不咸不淡不苦不甜的婚姻维持了20来年,直到长大成人的儿子即将出国留学。”
  建国停了下来,夜色中我看见他眼里有跳动的光点,难道是泪光?建国接着说:“拴功成名就,黑发中掺杂了白发,有一天他突然感觉自己半辈子当中还缺少点什么。思来想去,觉出是缺乏真爱,也就是长相知勿相忘的铭心之爱。促使拴回首往事思考人生的原因之一,是他还在刚满40的黄金时节便患了阳痿症。他不愿就医,因为难以启齿。他离开京城,去到南方,他要逃避,面对强人似的妻子,他时时感到自己是员败将。”听到这里,璞扑哧一笑,说:“嗨,这叫男人吗?这还算是男人吗?这人就该当太监!”建国喘了口气,说:“拴的妻子的确太强,她像元帅训练士兵那样操练自己的丈夫。起初他们配合默契,同心协力攻克仕途上的明碉暗堡。后来,随着职位的不断升迁,拴心中的那份喜悦日渐褪色,他更多体验到的是疲倦和乏味。但是,妻子却相反,认为拴正处于长跑运动员冲刺前的疲乏调整阶段,她给拴订的目标是市级领导。拴当时官至委办级,就差一步,加油!鼓劲!妻子如同啦啦队员,狂热绷紧她的每根神经。对于拴身上出现的生理病态,妻子不以为然,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在乎那玩意儿,要紧的是建功立业。她恨不能拴当上国家总统,她就是那第一夫人。”这时,璞打断建国的话说:“你那个朋友算是彻底被老婆埋葬了。当官就那么重要?人家温莎公爵还不爱江山爱美人呢。我要是遇上喜欢的女人,莫说是官,就是搭上性命我也情愿……”话音未落,只听见璞一声大喊:“不好……”随之而来的是骤然亮起的光柱,像闪电亦像极光,强烈地令人恐怖和窒息。紧接着,我的身子重重向前撞去,我意识到是车祸发生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建国扑过来严严实实抱住我的脑袋。一声沉闷的轰响过后,我仿佛坠入深渊,四周漆黑一团,静得叫人发怵。“我死了吗?”我问自己。所有的赌局都已结束,输家也成为永远的赢家。建国呢?他无比果敢地保护着我,他若健在,肯定会替我掬两行清泪。我想睁开眼,在赴阴曹地府之前再看他一看。我讲不清想看看他的原因。
  我撑开眼皮,感觉出建国的手还紧抱着我的头,我用力抽身出来,两手摸索着建国的脸,有鼻息就证明他活着。突然我触到粘乎乎的液体,当我把手颤颤地移到鼻尖下,浓烈的血腥气叫我陡然感受到死亡的恐惧。我“啊”地大叫一声哭了起来。璞呢?我想到了璞。正当我分不清生死之界的时候,漆黑之中车门哐当响了一下,随后车外响起璞有气无力但仇恨万分的骂声:“我操你八代祖宗……你的眼睛做什么去了,剜下来喂狗吃了?”接着又有一些声响发生,有走动声说话声。这些告诉说我还活着,可是建国呢?顿时悲从中来,我抱住建国开始了嚎啕,血从他额角沁出,可能是撞到车窗上所致。不知过了多久,车外还响着璞没完没了的骂声,建国突然轻轻哼了一下,并且掀了掀眼皮。尽管黑,但我看得真切,我惊喜地喊道:“醒醒呀你醒醒呀我是紫玉我爱你你千万别死……”在我声嘶力竭的召唤下,建国清醒过来,他费力地咧咧嘴,算是一笑,说:“你没事吧。”我满眼是泪地点点头,头一回动情地看着他。他又说:“刚才我做了个梦,好像听见你在宣誓,说你爱我……没听你说过爱字,请再说一遍……”这时节,理智没能管住我,重复了一遍“爱”后,我俯身长吻建国。突然,手电光惊扰了我与建国的缠绵,是骂够了的璞想起要查看他的乘客是否健在。发现我们安然无恙,璞高兴地打了个唿哨道:“我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璞的车被迎面驶来的吉普撞坏,之所以没被撞下山去,全在于璞的反应敏捷技高胆大,他在情急之中硬将车碰到山壁上,才避免了一场坠崖的悲剧。肇事的司机对璞千恩万谢骂不还口,并掉转车头把我们连同小车一起拖回景洪,当然还得赔上一大笔修车费。回到宾馆已是半夜,找医生给建国作了检查和包扎,死亡的恐吓让我们全无睡意。建国叫侍者送来一对红烛,我关掉顶灯,柔柔的烛光里,我们静静相视而坐,像素昧平生的路人,也像是喜迎金婚的夫妻。“看着我,”建国说,他伸过来他的手,又说:“我要娶你。”我没有去接应他的手,说这是不可能的。这句话叫我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理智到底战胜了脆弱。我要告诉他由于那个赌局导致了那个寒夜的骗局,我不值得爱,我是冷血动物。“什么都不要说!”建国制止我要坦白的冲动,他起身拥我至床前,轻轻地替我解开睡裙的绊纽……
  起风了,季风带着百年相思,急切地一回回穿隙而过,抚弄摇曳玉树千姿百态欲罢不能;下雨了,骤雨饱含不尽情愫倾泻而下声声不断,滋润催发花枝挺秀含苞待放。风雨交会,天地浑然一体。古老的情爱,被世间万物演绎得永远新鲜。此刻我的防线已经崩溃,抵御不住建国火炭般激情的进攻,那是与死亡抗争的生命激情。我在心底呼救:母亲,我该怎么办?然而,没料到建国却伏在了耳边,梦呓似地喃喃道:“紫玉……救救我……”当看清楚他脸上交织的幸福与痛苦,我闭紧了双眼,任泪水肆意流淌。
  曙色映亮窗帘,我轻轻把建国的胳膊从胸前移开,他翻了个身继续酣睡。看着眼前这个有过多次肌肤之亲的男人,我仍旧无法决定能否将心交给他。我起身去到门外,需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一下。刚走出电梯,一个侍者上前来礼貌地告诉说有人等我,就在一楼咖啡厅内。我以为是璞,但记得昨晚说好今天吃罢午饭再出发游览。侍者带我进了咖啡厅,手指临窗处说:“那位女士就是。”
  落地窗前,一位盛装女人正在品尝咖啡,那姿势很规范很高雅,显出身价和教养。“您找我?”我上前问道。就在她抬眼看我的一瞬间,本能告诉我,她是建国的妻子。那一眼降贵纡尊,包含着鄙夷。“你叫紫玉?”“您是建国的太太?”我们的相互一问,道出各自的身份。她笑了,白皙的脸盘上笑出几道抬头纹,“你很聪明。我叫胜利,南京解放那年出生取的名……我的儿子和你一般大。”胜利的语气随和像拉家常,但掂量得出其中的分量。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偶尔从小说或者电视中瞧见一两个类似情景,可那些台词岂能套用。我的紧张不言而喻。胜利当然看得明白,所以她一直在微笑,“来,坐下来聊,你还没有吃早点吧。”她做了个手势,让侍者送来一份咖啡和糕点。“我来得太突然,是昨晚到的,这次专程来见你,没想到吧。”她的目光由小巧的杯盘移到我脸上,这目光叫我立即想起一个成语:杀机暗藏。一时间,我来不及调整好思绪,只得点头承认。“不用紧张,我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来见你的。”胜利那张略显松弛但仍留有美丽痕迹的脸看上去像个谜。胜利很快接着说:“我以20万买到丈夫的健康,我很高兴。你这剂药不仅管用,而且值得。”胜利笑出了声,她以手帕掩着嘴,笑声轻巧,一副贵妇派头。
  我想我的脸一定惨白,因为胜利的话叫我想到与曹先生的那个赌,难道她也是赌方?胜利又看出我的疑窦,她说:“也难怪,你太年轻,怎么会猜想世上竟有妻子出钱让丈夫去玩女人的傻事。”胜利的语音在“玩”字上加重停留了几秒钟,她说:“可是,这事情我做出来了,而且很成功。前两天在昆明时我观察到我丈夫明显的变化,当然,他不知道我离开北京。你能猜出我这样做的原因?”胜利严肃起来,眼里透出猎手遇上猎物时的异样神采。这时,我已经镇定。这个女人虽然在情爱上败给了我,但我承认自己不是她的对手。我说:“因为你爱你丈夫。”说这话时,我觉出心里一阵钝痛。“对喽,我丈夫经我一手调教出来,是个优秀的男人。为了治好他的病,我特意请老曹物色一个品行端庄的女孩……今天一见,果然如此。”胜利眼里又有了笑意,但那笑眼分明像在打量一只供她驱使的猴子。所有这些不亚于给我当头一棒,从头一直麻到脚,原来在这场赌局当中,被蒙骗者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抑止住想呕吐的晕旋,我谴责自己不该做出懦弱的反应,当初入赌的本意不为情而是为了钱。我艰难而轻松地笑了笑,说:“您应该感谢我,因为我们不是情敌,而是交易伙伴。不等离开版纳我就会离开你丈夫。”“很好!”胜利非常满意我的明白,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是一只鸡血红玉镯,那绯红带着血丝般玉纹的手镯叫我感到恐怖,它的色泽与形状象征着流血的伤口,而此刻,伤口就在我心上。于是,我明确告诉说我不要。胜利先是诧异,继而叹了口气道:“这算是我给你的酬劳,你离开版纳要巧妙,一定不要让我丈夫知道今天的会面。”说完,她起身要走。我冷不丁的一句感叹拖住了她,“如今真的只剩下物欲的爱了,古典爱情是编书给你看的……”她缓缓转过身,说:“古典爱情只属于物质匮乏的时代和共产主义社会。之所以敢于把你当药,是因为我与他的婚姻牢不可破,懂得权钱联姻这个词吧……丫头,你记住: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愚蠢到放弃权、钱去追逐漂亮脸蛋和所谓的爱情。”胜利又笑了,是胜利者冷酷的笑。这一刻,我竟也笑了,我笑这位女强人洞察一切,却未能洞察到自己丈夫心里,未能弄清楚最终的病因。“你笑什么?”胜利不满了,我汇聚起满腔的怒气怨气,企图造成一种错觉,破坏胜利者的好心情。我说:“怎样,再来一盘赌。”“赌什么?”“赌你的丈夫会不会抛弃你。”“你……”我不去理睬胜利的愤怒,我的目的达到了,调头便走。边走泪水边夺眶而出,我哀叹道:呵,我可怜的目的……
  我很快带上物品离开饭店,我要履行协议,走得人不知鬼不觉。机票需要预定,我便放弃空中通道,坐长途汽车回昆明,再改乘火车回了学校。
  我剪掉一头油黑的长发,剪成那种短得不能再短的板寸头,仗着头型好脸型好,反倒成为少有的俊秀。同寝室的伙伴说,真舍得,是想当光头模特儿,还是为悦己者而容。我在内心回答,是要剪去一段不再忆起的光阴剪去不再会有耻辱和烦恼。此外,我改变发型,甚至改变装束的潜在原因还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我害怕他突如其来的登门造访。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紧张,写毕业论文联系工作单位参加一个又一个招聘庙会。没有任何局外人来打扰,就连曹先生也不曾露面。随着满头发桩重新抽出齐耳的青丝,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冷峻自信的紫玉。我笑了,但笑得太冷,不亚于那个胜利。4月刚过,已有两家银行和一家大公司先后相中了我,无论是笔试还是目测,他们都很满意。按道理,去银行与专业更对口,可是,我相中了那家外地大公司的跨国业务。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我提出来出国工作的要求,公司居然同意,并明确告知将派去德国。我郑重地签下一纸合同,将自己今后的人生与幸福统统押在了上面。它会像切垮了的大马坎石么?我感觉这才是真正严酷的赌石。

  我所在的公司是股份制公司,国有股地方股和外资股各占三分之一,科学管理造就的高效率高效益使得公司的触觉伸向20多个国家。如合同所言,我在公司总部实习一年即被派往德国。
  登机之际,我深深叹了口气,回头眺望生我养我的地方,心头荡开愁喜掺半的涟漪。一路同行有3人,其中一人在中途取道法国。这时,一排3个的座位还空着一个,我问去法国的同事会不会误了登机,那人是谁。同事说没见过,只听说是个自己炒了自己鱿鱼不当老板当马仔的怪人。我轻轻一笑说开放搞活的年月无奇不有,说不定是破产后的改换门庭。同事一摆手说错了,据说是主动让出价值两个亿的公司。我问让给谁?同事说让给老婆。我好笑,说这不明摆着是换手抓痒的招数。同事说又错了,那人是以两个亿的代价换来离婚的权利。我作惊讶状啧啧道:以前只晓得好莱坞明星的婚姻聚散以金钱开路,如今此举已风靡全球了。
  班机即将起飞,空姐轻巧地来回为乘客整理好行李,机舱内游走着若有若无的歌声,仔细一听,那爱得情意绵绵死去活来的歌声出自情歌圣手胡里奥之口,歌名很动人:《当你对我说你爱我》。我系好安全带,靠住椅背闭目养神,胡里奥的爱只有月球上才有。“对不起,打扰了。”有人想在临窗口的座位坐下,同事问这是你的位置吗?我懒得睁眼,收拢双腿,感觉那人在身旁坐了下来。“我叫建国,和这位小姐一起去德国。”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犹似晴天霹雳,炸得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是同名者吗?不,这嗓音太熟!联想到刚才同事介绍的情况,此人必是建国无疑。我犹豫地睁开眼,闯入眼内的那份苍桑竟叫我胸口发堵。“你又赢了……”他的笑似乎积蓄了很久,笑出两眼的泪花。我的大脑这一刻木木的,不知如何措辞,傻傻地问什么赌。“在你离开版纳的那天早上……咖啡厅内的那个赌……”建国的语气沉缓,巫师般启发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终于记起与胜利打的赌,可是,这个赌现在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惊讶自己的冷酷,它使我在片刻的慌乱之后迅速理清头绪抓住问题实质。我别无选择,打算说一句客套话暗示以前那种关系的不复存在。不料他将一块石头塞到我手里,说:“愿意与我赌一赌这块石头的成色吗?”
  坐在一边的同事被这番对话弄蒙了,说你们?这是……建国平静地回答说:“你马上就会明白,我们是……”话未讲完,建国那张带着不可违抗意志的面孔已经逼了过来,我无法躲藏,只感觉一阵晕眩。是幸福还是惶惑,好像兼而有之。
  这时,班机在激情的气流中颠簸了一下……
  (原载《芳草》199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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