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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到了家。房门半掩着,他推开门进去。母亲立在方桌前洗衣服。他一看便知道旧洋磁脸盆里面泡着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来了!”母亲惊喜地说。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着他苦笑地对她说:“妈,你还在给我洗衣服!我不是说过拿给外面洗衣服的大娘去洗吗?”他把书桌前的藤椅掉转方向在它上面坐下来。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个月,太贵了!横顺我在家里没有事做。我不比树生,她可以到外面去挣钱,”母亲发牢骚地说。
  “树生回家来过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母亲马上变了脸色,不高兴地回答:“她没头没脑地发了一顿脾气又走了。我看她越来越不象话。你也得管管她。象她这种脾气,我实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体好一点,我要回昆明去住一个时候。唉……”(她改换了语调叹一口气)“我离开云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们不晓得老到什么样子……”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着泪光。
  看见母亲的眼泪,他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连忙安慰她说:“妈,你不要伤心。我不会偏袒她,我是你的儿子——”
  不等他说完她便插嘴说:“是啊,她不过是你的姘头。她动不动就说走。其实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给你接一个更好的来。”
  母亲的这句话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驳,却用不安的声调说:“我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钱来结婚?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会有人嫁给我?”他苦笑了。
  “养不活,怕什么!这个年头哪个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们总要活下去。我们不能因为没有钱,就连妻子、儿女都不要了!”母亲愤慨地说。
  “不过我实在离不开树生,结婚十四年了,我们彼此相当了解……”他痛苦地说,话还未说完,他觉得一阵头晕,就把藤椅放还原,将头压在书桌上。他象睡着了一样,半天都不出声息。
  母亲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满慈爱和怜悯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低声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她又唤道:“宣。”他应了一声,却不抬起头来。
  “你到床上去躺躺罢,”她柔声说;“她会回来的,你何苦这样难过。”
  “我不是为了她的事情。”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她会回来,我知道。我先前还看见她。”
  “你看见她?她去公司找过你吗?真不要脸!还好意思向你告状!”母亲气红脸,离开他走一步,大声说。她恼怒地想:这个女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她没有讲什么。她……她不过说时局不……大好。”
  “时局好不好,跟她有什么相干!”母亲气愤地说:“她要走,一个人走就是,做什么还要来害人!”
  “妈!”他不能忍耐地叫起来,“这太过份了!为什么她要这样恨树生?为什么女人还不能原谅女人?”她不走,她说过,她不走。她就要回来。
  “她回来?她还有脸见我?”母亲又惊奇又愤恨地说。
  “是我要她回来的,”他畏怯地说。
  “你还要她回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两手蒙住脸,好象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来,自语似地说:“我什么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气!我宁肯死,宁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见她!”她咬牙切齿地说,仿佛就在咬那个女人的肉似的。她说完并不理他,马上走进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脑子里杂乱地响着各种声音。他呆呆地望着她,仿佛在做梦。声音渐渐地静下来。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来,走进母亲的屋子里去。
  母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
  “妈!”他大声唤道。她应着,翻身坐起来,泪珠从她的起皱的眼角落下。
  “你还有什么话?”她哑声问道。
  “妈,你不要难过,我不让她回来就是罗,”他立在床前,温和地说。
  她用手帕揩了眼泪,脸上露出了一点喜色。“你这是真话?”她问道。
  “妈,是真话,”他不加考虑地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不放心地再问一句。
  “我答应你。你放心罢,”他望着他母亲的受苦的面颜,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过去和将来。
  “只要你肯答应我,只要我不再看见那个女人,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了!”她带着欣慰的口气说。她站起来。“其实她哪里会回来啊?我看她一定会跟着她的什么主任飞兰州的,”她露出一点得意的口气说,她觉得自己得到胜利了。她的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气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脸盆前面,把她的一双变得粗糙的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去。
  他带着苦笑跟在她的后面,默默地望着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觉得头发晕,眼睛发黑,心里难受得很,他差一点跌倒在地上。他连忙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养神。
  母亲埋着头,看不见他这情形。她还在对他讲话。她说:“家里少了那个女人,什么事都简单多了。……小宣这个星期一定要回来的。这个孩子很可怜,他妈从来不管他。……今天外面谣言更多,人心惶惶,好象大祸就要临头。我却不管。这些年头什么日子我没有过过!未必还有更苦的在后头!……你公司里有什么消息吗?”
  “啊,”他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地应道:“没有,”他摇摇头。
  “那么不会搬兰州……”她又说。
  “好象要搬,又好象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连咳了几声嗽。
  “怎么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罢,”她关心地说,她抬起头来看他。“你快去睡!你脸色这样难看!你的病刚刚好一点,现在怕又要发作了,”她惊惶地说。
  他一直咬紧嘴唇在支持着。但是他听见母亲的这几句话以后,他的精神的力量马上崩溃了。他并不回答她,却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惊问道,连忙走到床前来。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说。
  “宣,你要当心啊。时局这样坏,你又病倒,叫我怎样办?”她有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嗽,他的咳声空虚无力,很可怕。
  “你还要说不是病!还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来,你怎么受得住?”母亲着急地责备道,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妈,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种贱骨头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他吃力地、感伤地说。而其实他所想的正是这个“死”字。“死”使他悲观,使他难过。
  “你不要说话,你先睡一会儿罢,”她忍住悲痛说,她给他盖上了棉被。
  “其实死了也好,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生活的地方,”他自语似地说。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没有偷人,抢人,杀人,害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母亲愤恨不平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大开,树生回来了。
  “怎么,宣,你又躺下来了?”她顺口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累了,现在躺一会儿,”他连忙撑起半个身子答道。
  母亲看见树生进来,大吃一惊。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羞和愤压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来。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独山克服了,”树生望着他高兴地大声说。“这是晚报。”她把手里捏的一张晚报递给他。
  “我们可以不逃难了,”他读完了那条消息放心地说;他想下床,可是他刚刚移动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叹了一口长气。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就板起脸孔躲进小屋去了。“妈,”他在床上唤她,可是她连头也不回过来。
  “让她去,让她去,”树生低声对他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
  他摇摇头恳切地说:“这样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对妈客气点。你们和解罢。”
  “她一直恨我,怎么肯跟我和解?”树生说,她仍然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都离不开。你跟妈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把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受得了?”他开始发牢骚。
  “那么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一个就成罗,哪个高兴哪个就走,这不很公平吗?”树生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对你这自然公平,可是对我你怎么说呢?”他烦躁地说。
  “对你也并没有什么不公平。这是真话:你把两个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树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说,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一阵咳嗽,咳声比他们的谈话声高得多。
  妻连忙走到床前,母亲立刻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他的身边,齐声问着:“怎么又咳嗽啦?”
  他侧起身子,咬着,喘着气,喉咙痒,心里难过。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
  “你喝点茶罢?”妻说,他点点头。母亲却抢着去端了一杯茶来。妻看了母亲一眼,也不说什么。
  他咳出了两三口痰,缓了一口气,接过了茶杯,喘吁吁地说:“我要死了。”
  “哪里的话?你不要怕,过两天就会好的,”妻柔声劝他道。
  “我不怕,”他摇摇头说。“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好了。我满嘴腥气,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里看了一眼。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没有多大关系。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几付药就好了吗?”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说:“你自己就不相信中医,我这个病哪里是随便几付药就可以医好的?”
  母亲不说话,埋着头在揩眼泪。妻似乎还保持着镇静,她继续温和地劝他;“就是肺病罢,也可以养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里还包着泪水。“养?我哪里有钱来养病?偏偏我们穷人生这种富贵病。就说要养罢,一睡就是三五年。哪里来的钱?现在你们大家都在吃苦。我还要乱花钱。”
  “我可以设法,只要你肯安心养病,钱总有办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恳切地说,显然她一面说话,一面在思索。她两只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陈主任刚才对她讲的那句话:“我们搭伙做的那批生意已经赚了不少。”她有办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只管放心养病,钱绝不成问题。”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处却不少。就说你能找到钱,我将来拿什么来还,我不能给你们留一笔债啊!”
  “你的身体比钱要紧。不能为了钱就连病也不医啊!”妻劝道。“只要你能养好病,我可以筹到这笔钱。”
  “万一我再花你许多钱,仍旧活不了,这笔钱岂不等于白花!实际上有什么好处?”他固执地说。
  “可是生命究竟比钱重要啊!有的人家连狗啊、猫啊生病都要医治,何况你是人啊!”妻痛苦地说。
  “你应该看明白了:这个年头,人是最不值钱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良心没有丧尽的读书人,我自然是里面最不中用的。有时想想,倒不如死了好,”他说着,又咳起嗽来,咳得不太厉害,但是很痛苦。
  “你不要再跟他讲话,你看他咳得这样,心里不难过吗?”母亲忽然抬起头,板着脸责备妻子道。
  妻气红了脸,呆了半天才答道:“我这是好意。他只要肯好好养病,一定治得好。”她接着又加一句:“我难过不难过,跟你不相干!”她把身子掉开,走到右面窗前去了。
  “他咳得这样,还不让他休息。你这是什么居心?”母亲带着憎厌的目光瞪了妻一眼。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仍然被妻听见了。
  妻从窗前掉转头来,冷笑道:“我好另外嫁人——这样你该高兴了!”
  “我早就知道你熬不过的——你这种女人!”母亲高傲地说。她想:你的原形到底露出来了。
  “我这种女人也并不比你下贱,”妻仍旧冷笑说。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母亲得意地说,她觉得自己用那两个可怕的字伤了对方的心。
  妻变了脸色,她差一点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她在考虑用什么武器来还击。但是他,做着儿子和丈夫的他插嘴讲话了。
  她们究竟为着什么老是不停地争吵呢?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家庭,这么单纯的关系中间都不能有着和谐的合作呢?为什么这两个他所爱而又爱他的女人必须象仇敌似地永远互相攻击呢?……这些老问题又来折磨他。她们的声音吵闹地在他的脑子里响着,不,她们的失声在敲击他的头。他的头发痛,发胀。他心里更痛。那些关切和爱的话语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现在两对仇恨和轻蔑的眼光对望着,他的存在被忘记了。这争吵要继续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得到休息?
  “妈,树生,你们都不要说了。都是一家人,彼此多少让点步,就没有事了,”他痛苦地哀求道。他心里想说:“你们可怜我,让我休息罢。”
  “是你母亲先吵起来的。你亲眼看见,我今天并没有得罪她,她凭什么又骂我是你的姘头?我要她说个明白!”妻把脸挣得通红,她的心的确被刺伤了,她需要着补偿。
  “你是他的姘头,哪个不晓得!我问你:你哪天跟他结的婚?哪个做的媒人?”
  他绝望地用棉被蒙住了头。
  “你管不着,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妻昂然回答。
  “你是我的媳妇,我就有权管你!我偏要管你!”母亲厉声说。
  “我老实告诉你,现在是民国三十三年,不是光绪、宣统的时代了,”妻冷笑道。“我没有缠过脚,——我可以自己找丈夫,用不着煤人。”
  “你挖苦我缠过脚?我缠过脚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是宣的母亲,我总是你的长辈。我看不惯你这种女人,你给我滚!”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觉得头要爆炸,心要碎裂。一个“滚”字象一下结实的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胸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立刻掀开被头,疯狂地用自己两个拳头打他的前额,口里接连嚷着:“我死了好了!”
  “什么事?什么事?”妻惊恐地叫着,就跑到他的床前,俯下头看他。
  “宣,你怎样?”母亲惊惶地问道。
  “你们不要吵……”他抽泣地说,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就蒙着脸低声哭起来。
  “你不要难过,……我们以后再也……不吵了,”过了片刻母亲悲声说。
  “你们会吵的,你们会吵的……”他病态地哭着说。
  妻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她咬着下嘴唇在想什么。她怜悯地说:“真的,宣,以后不会再吵架了。”
  他取下蒙脸的手。一双泪眼看看母亲,又看看妻。他说:“我恐怕活不到多久了。你们让我过点清静日子罢。”
  “宣,你不会的,你安心养病罢,”母亲说。
  “你只管放心罢,”妻说。
  “你们只要不吵架,我的病也好得快些,”他欣慰地说,他差不多破涕为笑了。
  可是等他沉沉睡去,母亲出去请医生,妻一个人立在右边窗前看街景的时候,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忽然感觉到象被什么东西搔着她的心似地不舒服。一个疑问在她的脑子里响着:
  “这种生活究竟给了我什么呢?我得到什么满足么?”
  她想找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是她的思想好象被困在一丛荆棘中间,挣扎了许久,才找到一条出路:
  “没有!不论是精神上,物质上,我没有得到一点满足。”
  “那么我牺牲了我的理想,换到什么代价呢?”
  “那么以后呢?以后,还能有什么希望么?”她问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她的脑子里装满了近几年生活中的艰辛与不和谐。她的耳边还隐隐约约地响着他的疲乏的、悲叹的声音和他母亲的仇恨的冷嘲、热骂,这样渐渐地她的思想又走进一条极窄的巷子里去了。在那里她听见一个声音:“滚!”就只有这一个字。
  她轻轻地咬了一声嗽。她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脸带一种不干净的淡黄色,两颊陷入很深,呼吸声重而急促。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任何力量和生命的痕迹。“一个垂死的人!”她恐怖地想道。她连忙掉回眼睛看窗外。
  “为什么还要守着他?为什么还要跟那个女人抢夺他?‘滚!’好!让你拿去!我才不要他!陈主任说得好,我应该早点打定主意。……现在还来得及,不会太迟!”她想道。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的脸开始发红。
  “我怎样办?……‘滚’你说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着!为什么还要迟疑?我不应该太软弱。我不能再犹豫不决。我应该硬起心肠,为了自己,为了幸福。”
  “我还能有幸福么?为什么不能?而且我需要幸福,我应该得到幸福……”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孩子的脸,一张带着成人表情的小孩脸。“小宣!”她快要叫出声来。
  “为了小宣——”她想。
  “他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对我好象并没有多大的感情,我以后仍旧可以帮助他。他不能够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连宣也不能够。”
  她又掉转头去看床上睡着的人。他仍旧睡得昏昏沉沉。他不会知道她这种种的思想,这个可怜的人!
  “我真的必须离开他吗?——那么我应该牺牲自己的幸福来陪伴他吗?——他不肯治病,他完结了。我能够救他,能够使他母亲不恨我,能够跟他母亲和睦地过日子吗?”
  她想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出来:“不能。”接着她想:没有用,我必须救出自己。……
  飞机声打岔了她,声音相当大,一架中国战斗机低飞过去了。
  她得到结论了:找陈主任去。他可以帮忙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兴奋地把头一昂,她觉得浑身发热,心也跳得很急。但是她充满勇气,她不再踌躇了。她从抽屉里拿出手提包,走出门去。她已经走到门外廊上了,忽然想起他母亲不在家,他一个人睡在床上,她不放心,便又推开门,回到房里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很好。
  她刚走到他的床前,忽然他在梦中发出了一声哭叫。他唤着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连忙问:“什么事?什么事?”她俯下头去。
  他向外一翻身,伸出一只手来抓她的手。她把右手送了过去,他抓到她的手便紧紧捏住。他低声呻吟着。再过三四分钟,他睁开眼来。他的眼光挨到她的脸,就停住不动了。“你在这儿!”他惊喜地说,声音软弱无力。“你没有走?”
  “走哪里去?”她问。
  “兰州去,我梦见你离开我到兰州去了,”他答道,“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多寂寞,多害怕!”
  她打了一个冷噤,说不出一句话来。
  “幸而这是梦,”他无力地嘘了一口气,“你不会丢了我走开罢?”他的声音颤得厉害。“其实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会多了,我看我这个病是不会好的了。”不仅声音,连他的眼睛也在哀求。
  “我不会走,你放心罢,”她感动地说,她的心冷了。刚才的那个决定在这一瞬间完全瓦解了。
  “我知道你不会走的,”他感激地说;“妈总说你要走。请你原谅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有点怪脾气。”
  这个“妈”字象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惊呆了,她脸上的肌肉微微在抖动,似乎有一个力量逼迫她收回她那句话,她在抗拒。
  “谢谢你,谢谢你啊,”他很兴奋地说。“我不会久拖累你的。还有小宣,说起来我实在不好意思,我并没有好好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你不要再说了,”她抽回她的手,略带粗声地打断了他的话。他那些话似乎是故意说来折磨她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畅快地哭一场,她仿佛受了多少的委屈。结果她还是坐在床沿上。
  他半天不作声,后来忽然叹了一口气,柔声唤道:“树生。”她侧过头看他。“其实你还是走的好。我仔细想想,你在我家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啊,我真对不起你。妈的脾气又改不了……她心窄……以后的日子……我不敢想……我何必再耽误你……我是没有办法……我这样的身体……你还能够飞啊……”他的喉咙被堵住了,他的声音哑了。
  她站起来,短短地叹一口气,说:“你还是睡一会儿罢。现在多想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你应该认真治病啊。”
  他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咳嗽。他接连咳着,好象有疾粘在他的喉管上,他在用力要咳出它来,可是他把脸都挣红了,却始终咳不出什么。
  她轻轻地替他捶背,又给他端来一杯开水。他喝了两口,又咳起来。这一次他咳出痰来了。痰里带了点血丝,不过她没有看见(他也不让她有机会看清楚)。
  “医生快来了罢,”她为了安慰他,顺口说道。
  “其实何必再看医生,白淘神,还要花钱,”他叹息说。“我是为了妈的缘故。”
  “你到这种时候,还只想到别人,你太老好了,”她关心地说,但是关心中还夹杂了一点点埋怨。“你真不应该为了妈反对,就不进医院,就不用我的钱认真治病。你自己身体要紧啊!”她短短地叹一口气:“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
  一阵脚步声打岔了她。她知道母亲回来了,一定是跟医生一块儿来的。她便走到方桌前在一个凳子上坐下。
  于是门被推开,母亲伴着张伯情医生走进来。医生向她和他打招呼。仍旧是那张和善而又通世故的脸。仍旧是那样近于敷衍的诊断。
  “他不过是在拖着他捱日子啊。他哪里能治好他的病?”她想道。她略略皱着眉头。
  “不要紧,不要紧。多吃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很有把握似地说。
  “我看这是肺病罢,”他胆怯地说。
  “不是,不是,”医生摇头道。“是肺病还了得。肝火旺。吃两付药,少走动,包你好。”这个老人和蔼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送走医生时,母亲还接连地感谢道。妻一句话也没有说。
  “妈,我看用不着去拿药了,”他忽然说。
  母亲正拿着药方在看,听见他这句话,便惊问道:“为什么呢?”
  “我看吃不吃药都是一样,我这种病不是药医得好的,”他断念似地答道。
  “哪有药医不好病的道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她折好了药方。“我去给你拿药。”她拿着手提包,预备走出房门。
  “你身边钱不够罢?”他问道。
  “我这里还有钱,”妻马上接嘴说。
  “我有,”母亲望着他说,并不看妻一眼,好象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妻红了脸,眉毛一竖,但是哼都不哼一声,就走到窗前去了。
  “妈,你拿一千元去罢,我今天借支了薪水,”他说,一面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钱。“你把伙食钱扯了,还是要填补的。刚才请医生已经扯过钱了。”
  “你放心,我有钱,我另外找了点钱,”母亲说。
  “你在哪里找的钱?……我知道,你一定把你那个金戒指卖掉了!”他说。
  “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着它也没有用处,”母亲解释地说。
  “那是爹送给你的纪念品,你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卖掉啊,”他痛苦地说。
  “横竖我跟你爹见面的日子近了,有没有它都是一样,”母亲装出笑容回答道。
  “不过你就只有这一件贵重东西,现在连这个也卖了。这是我没有出息。我对不起你,”他带着悔恨地说。
  “事情既然做过了,还说它做什么?你好好地养病罢。只要你身体好,我就高兴了,”母亲说罢,不等他讲话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妻仍旧立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屋子里只有老鼠啃木头的声音。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脑子不肯休息。他睡不着,他感动地说:“妈也很苦啊。她为了我连最后一件宝贝也卖掉了。”他的话是说给妻听的。可是妻静静地立在窗前,连头也不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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