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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民写信给住在上海的觉慧说:
  “均社已经正式成立。你也许想不到我会加入。但是我现在和从前不同了。我从前对旧的制度、旧的人多少还抱着一点希望,还有着一点留恋。如今我才明白那是大错特错。我如果还不把这错误改正,那么我自己除了跟着这个家庭灭亡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你记住:你的二哥的确和从前不同了……“一块铁石可以磨成针。一个人的性情也可以锻炼成钢铁。啊,我这个比喻不对。我的意思是:忍耐也有限度,像我这一个稳健温和的人也会变成勇往直前的激烈分子(你不要笑我,家里的人从三叔起差不多都把我看做‘过激派’。自从四婶和我闹过以后,他们就给我取了这个绰号)。
  “不错,我现在是‘过激派’了。在我们家里你是第一个‘过激派’,我是第二个。我要做许多使他们讨厌的事情,我要制造第三个‘过激派’。……“二妹是有希望的。她又有志气。我不能够让她白白地做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品。我和琴都要帮助她。我们还要逼着大哥也帮助她。她愿意照你提出的那个计划做。做得到做不到,目前还难说。不过我是抱定决心了。我不会使你失望。
  “我们的新的工作就要开始了。我以后会告诉你许多新奇的经验。我们要排演《夜未央》,我们要翻印小册子,我们要开演讲会,还有许多事情……你可以把这些消息告诉你们那里的朋友……“还有一件事情。你要我代你问候黄妈,我已经把你的话告诉她了。她很高兴。她很关心你。她说,你有出息,走得好。她还是那个老脾气,爱发牢骚,总说住不惯浑水,要回家去。不过我们留她,她就不会走的。这个好心肠的老人家。……”“还有,你来信责备我没有告诉你今年五一节我们在街上散发传单的情形。说句实话,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我很兴奋,也有点紧张。但是我做得好,我们都做得好。传单的稿子是继舜起草的。我和惠如管印刷事情。头一天晚上我和惠如从印刷局把五千份传单拿到周报社里。我们几个人商定了散发传单的办法。我们把参加的人分成几队,约定散发完毕以后到社中集合,各人报告散发传单的经过。我们恐怕在路上发生事情,所以加派了几个空手的人在各段巡逻。倘使某一段有什么事故,巡逻的人连忙把消息通知另一段的负责人,再设法通知各队以及社中的留守人。商业场后门口也有我们的朋友在担任守望的工作。要是社中发生事故,那个朋友会告诉我们。这样决定以后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我和惠如负责在北门一带散发传单。当天早晨我还在学校里上了两堂课。我和惠如一起出来到周报社去。我把上课用的书放在社里。我那天特地借了大哥的皮包来,就把传单放在皮包里面,我另外拿了一束在手里。我和惠如从社中出发,到了北门的地带,便分成两路。我担任的地带离我们公馆并不远。我一手挟着一个皮包,一手捏着一束传单,在那十几条街巷里走来走去,见着一个仿佛认得字的人便把传单递一张过去。有的惊疑地看我一眼便伸手接过去埋头念着。有的却摇摇头,大模大样地走过去了。也有几个人爱问一句:‘这是啥子?’我便含笑对他说:‘你看看,很有益处的。’他或者以为这是什么救急良方罢。有一回我正在街上走着,我刚刚散过大批的传单,皮包里还剩了一点。我忽然发觉一个兵在后面追来。我有点着急。不过我又不便逃走,只得装出安闲的样子继续走着。那个兵赶上来了。他还很年轻。他很客气地对我说:‘给我一张。’我给了他。他高兴地拿起走了。我想不到他倒高兴看这种东西。又有一回我碰见三叔的轿夫老周。他看见我走来走去,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幸好他不识字,所以他也无法看见传单。否则他回到家里一说出去,给我们几位长辈听见了,又会给大哥添麻烦。不过我并不害怕,任是三叔、四叔、五叔或四婶、五婶对我这个人都无法可想。他们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还要来管我。五叔公然把喜儿收房做姨太太;近来又有人说四叔和带七妹的杨奶妈有什么关系,所以杨奶妈恃宠而骄,非常气派。他们专干丢脸的事。三叔表面上十分严峻,那一派道学气叫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他的律师事务所最近生意又忙起来。前两天他把四叔也拉进事务所去给他帮忙。他一天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不一定全知道。其实他即使知道,也不见就有办法解决,便只得装聋做哑。对于四叔五叔的那些无耻行为,他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做的全是正当的事情,他却偏偏要干涉我,看见我不怕他,他就向大哥发脾气。这也只有大哥受得了。
  “话又扯远了。我应该叙述散传单的事情。我同惠如约定,把传单散完就在我们公馆门前太平缸旁边见面。我到那里不久他也来了。他两手空空的。他说他散得十分顺利。我们两个一起走到商业场后门口。京士站在那里,带笑地对我们点头。我们知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便放心走到楼上社里去。存仁他们都在那里,只有陈迟和汪雍还没有到。但是不久他们和京士一起进来了。我们一共十五个人,挤在社里面。茶和点心都预备好了。大家高高兴兴地吃着。每个人愉快地叙述各自的经验。我们又唱起歌来:美哉自由,世界明星。
  拼吾热血,为它牺牲。
  要把不平等制度推翻尽,
  记取五月一日之良辰……
  “我们好像就在过节。琴后来也来了,不过她来得太晚,我们快要把点心吃完了。我和她一起从社里出来,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我把我的经验告诉她,她也非常高兴。
  这自然只是一个开始。我希望以后还有许多更使人兴奋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话。……”在两个星期后的一封信里觉民又告诉觉慧道:“我们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翻印的第一本书《极乐地》就要出版了。我们把这部描写未来社会的小说稍稍删改了一下,也加上一些新的意见,这是经过大家讨论,由继舜执笔的。我们已经接到了汉口、广州、安庆、南京、北京等处朋友的来信,而且写了详细的回信去了。最近又认识一个新从法国回来的朋友,他的名字叫何若君,身材高大,年纪刚过三十。他懂得世界语。我们都想向他学。
  “演戏的事情现在也很有办法。款子已经筹到一点,以后还打算募捐。我们就要开始排戏,由存仁担任导演。
  大家一定要我参加。但是我从来没有上过舞台,上次在学校演《宝岛》又未成为事实。我怕我演不好戏,所以只答应扮演一个不重要的脚色如银行家、医生、大学生之类。陈迟担任安娥,汪雍担任马霞,还如担任苏斐亚,是决定的了。汪雍常常扮女角,还如以前也演过一两次戏,自然不成问题。陈迟以前总是演男角。这次他演安娥,倒应该多费力练习;不过他自己说他很喜欢安娥这个人,所以他愿意扮演她。他甚至说他要扮出一个活安娥给我们看。我们都不相信。但是我们希望他能够演得好。因为这次演戏和我们的周报发展前途有很大关系。我们下星期就要开始排戏了。……”又过了一个星期觉民的信里说:“《极乐地》已经出版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今天给你寄上两包。你如需要,以后还可以多寄。今天我们一共寄出一百多本,北京、南京、广州、汉口、安庆各处通信的朋友那里都有。这是我们自己包封,自己带到邮政局去寄发的。我们又在报纸上登出了广告。我们想一千本书很快地就可以半卖半送地散完的。这是均社出版物的第一种,以后我们还预备翻印别的书。望你在上海多搜集一些这类书寄来。你在那里搜集一定很方便。便是一本破旧的小册子我们也当作宝贝似的。前天我从学校回家无意间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小书,叫做《俄罗斯大风潮》,是民国以前的出版物,用文言翻译的,译者署名‘独立之个人’。书里面叙述的全是俄国革命党人的故事,读了真使人热血沸腾。我把书拿给存仁他们看。他们都不忍释手,说是要抄录一份。这本书不知道你见过没有?你要看我可以寄给你。
  “《夜未央》决定在暑假中演出。离现在不过一个多月。所以我们应该赶快排演,前天已经开始背台词了。以后规定每隔一天晚上练习一次,在存仁或惠如的家里。我决定扮演银行家,这个脚色不大重要,倒容易演。这两天在社里常常听见各种古怪的话声。大家都在背词。京士扮警长。他时时做出摸胡须的样子,踌躇满志地说:‘不要忙,不要忙,……慢慢来,’或者发怒地骂道:‘这个畜生岂有此理。’扮革命党人桦西里的惠如沉着脸苦恼地说:‘那许多人他们的血是一滴一滴的零碎流。’最有趣的是扮看门人桑永的叔咸和扮女仆马霞的汪雍时常调笑,叔咸带着傻气地问道:‘如果没有亚历山大第一,那第二第三两位又从何而来?’汪雍尖声笑答道:‘你这话很不错。’他后来又撒娇地说:‘如果我不放你去呢?’惹得我们大家都笑了。今晚上在存仁家里排演第一幕,我预备去看……”过了几天,觉民又给觉慧写信:“你问琴为什么最近不给你写信。她近来实在太忙,她刚刚考完毕业考试。她说过几天一定有信给你。你问起她毕业以后的计划。她现在还没有什么确定的计划。外专不开放女禁,她也就没有别的学校可读。她未始不想到下面去读书,不过目前还有一些困难,我们的意思是等我毕业以后,我们两个一路到上海或北京去。我们在这里也还可以做一点事情。所以我们都不急于想走。等一年也不要紧。琴毕业后很有空。她答应以后常到我们家来帮助二妹学习各科知识。这对于二妹很有益处。我们决定要等二妹的事情办妥了,才离开这里。不然,我们一走,二妹的事情就不会有什么办法。我说过我决不能够让二妹做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品。我近来把旧的《新青年》、《新潮》等等杂志都拿给她看,要把反抗的思想慢慢地灌输一点进她的头脑里。
  “今天晚上我们在惠如家里排演《夜未央》第二幕。
  我扮银行家,台词并不多,很容易记。我觉得我演得还不差。当我叹息地说:‘这倒楣的钱累着人’时,我的确很激动,好像我自己真是一个银行家,眼睁睁望着别人去就义,自己却只能够做点小事情。我和葛勒高把计划谈定以后,便匆匆退了常再没有我的戏了。我却留在那里看他们排演。后来该阿姨妈出场了,阿姨妈也是京士扮的。你一定还记得他,他今年三十七岁,年纪比我们都大,做事情兴致不浅。他对这次演剧十分热心,一个人担任两个脚色。他装扮那个打扫房间的老太婆,弯着腰走路,装得很像。最后是桦西里和安娥两个人的戏。
  惠如和陈迟仔细地演着。惠如很沉着,而且暗含着满腹的热情,的确像一个英雄。陈迟经过了一番勤苦的练习,他的成绩也很好。他做得很细腻,当他柔情地抚着惠如的头亲密地唤着‘我心爱的痴儿’时,这应该是很滑稽的景象,因为他仍旧穿着学生服。但是我们都忍住了笑,我们的注意被动人的剧情和真实的表演吸引去了。我们有了这样两个主角,我相信我们的戏一定可以成功。后天排第三幕。第三幕内容有些改动。我们找不到那许多女角,所以把剧本删改了一点。
  后来觉民又写信给觉慧报告关于演戏的事:“昨天是星期日,我们在惠如家里举行《夜未央》的服装排演。我们大家整整忙了一天,总算把三幕剧排完了。大家觉得相当满意。惠如的姊姊也很高兴,时常叫女佣拿水拿纸烟来,又给我们预备了不少的点心。惠如们新搬了家,是他们一家亲戚的房子,有一间宽大的客厅,还有几间小屋,对于我们非常方便。我们都化了装。
  男角穿的洋服是大家向各处奔走借来的,但是我们也做了两三套材料不好的洋装。女角穿的全是中装,一部分是按照演员的身材定做的,一部分却是旧有的衣服,从前演戏时用过的,汪雍和还如都有一两件。我出场的时候很少,看戏的时候倒多,还做一点打杂的事情。琴也来过,她只看到第二幕便走了。(写到这里我倒想起了。
  她考完后曾经给你写过一封长信,里面还说到她毕业后我们热闹地聚了几天,算是庆祝她毕业。她的信里描写得很详尽,我便不另写了。她那封信你现在接到没有?)琴很赞美陈迟的化装和表演。她说,他很能表现女性的温柔,又能表现安娥的含蓄的热情。当第二幕里他和扮桦西里的惠如表演爱情与义务冲突的悲剧时,和第三幕里他揩着眼泪高呼‘向前进。向前进。’时,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静静注视着。我们忘记了是在看戏。我们仿佛也在参加那争自由的斗争。陈迟和惠如的确演得很好,连我们也感动了。我相信这次我们演戏一定会得到大成功。
  陈迟第一次改演女角,会有这样的成绩(他演得比谁都好。),这倒是我们大家想不到的。排演完了,我们大家都恭维他,称他做‘活安娥’。他很得意。不过我总觉得男人扮女角是不合理的。我相信倘使让琴来演安娥,她一定比陈迟好得多。但是在我们目前这种环境里男女合演是不可能的,而且纵使可能,琴也不便登合。从这一点看来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进步得太慢了。
  “这个剧本演出来,一定可以感动不少的人。我要设法把二妹也请去看戏,还要请大哥去看。大哥并不赞成我演戏,不过他看了也不会说什么话,更不会告诉三叔,因为他要是这样做也不过给他自己添麻烦……”觉民还向觉慧叙述关于觉新的事:“大哥近来总是愁眉不展,整天长吁短叹。最近他好像要得神经病了。四婶那次闹过以后不多久,有一天晚上已经打过三更,电灯也熄了,他一个人忽然跑到大厅上他的轿子里面坐起来。他一声不响地坐了许久,用一根棍子把轿帘上的玻璃都打碎了。妈叫我去劝他。他却只对我摇摇头说:‘二弟,我不想活了。我要死。我死了大家都会高兴的。’后来我费了许多唇舌,才把他说动了。他慢慢地走下轿来,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里去。我又劝了他一阵,他才肯安静地睡觉。以后他就没有再做这样的事情。不过我时时担心他会去做的。
  “昨天晚上打过三更,我正预备睡觉,大哥忽然到我的房里来。我看见他愁容满面,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他为田地的事情着急得很。他告诉我,今年乡下不太平,驻军动不动就征粮征税,连十几年以后的粮税都征收过了。加以从四月以来下雨很多,外州县有些地方发生了水灾。新繁、彭县、新都、郫县、温江等处都有被水冲没田地、房产、人口之说,而以新繁等县为最厉害。听说,被灾田地有一两万亩,人口有一千多家。前些日子已经派刘升到温江去查看我们的田产有无被淹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郫县的佃客昨天来报告,‘蒸尝帐’上的田被淹没了。所以他很焦虑。我们这一房的田地大都在温江、新繁一带,要是有一半被水淹没,那就糟了。
  我劝他不要为这种事情焦急,暂且等刘升回来再说。横竖家里的产业不算十分少,即使大半田地淹没,我们也不会破产。他后来也觉得我的话有点道理,便不再像先前那样悲观了,他答应早点睡觉。但是我半夜醒来还听见他轻声咳嗽。今天我问他,才知道他昨晚到三点钟才睡熟。这样的事情本来值不得大哥操心。他什么事情都爱管。‘蒸尝帐’是各房共有的,而且又只用在祭祀扫墓上面。没有钱,也可以少浪费一点。至于各房的产业除了田地外,还有省城里的房屋和公司、银行股票等等。我们这一家人又不是专门靠田产活命,何苦这样焦急。三叔当律师每月收入不少。现在四叔在他的事务所里帮点忙,也有一点收入。只有五叔一房是有出无进,挥金如土,但也用不着大哥操心。可见有钱人真是没有办法,连大哥也是这样。他这样下去,我很为他的身体担心。……其实我倒想若是我们这一大家人真的有机会破产,大家靠自己劳力生活,不再做靠田租、房租吃饭的寄生虫,我们也许会过得更快乐,不会像现在这样互相倾轧、陷害、争斗的。老实说这种封建大家庭的生活我过得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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