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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二)

作者:白薇

  冥冥中我那末想着,渺渺然我沉入了无边的回忆──
  1.一个妙嫩的小姑娘,跪在父亲面前哭泣,含羞地说:“爸爸,我无论如何不嫁,我要读书。”
  “哎,孩子!你要知道,别人底独生子病得那末惨,非娶亲是没有救的。我们礼教名家,你要听父母底话……”
  2.拳击,口咬,父亲的娇女被一个有名的凶恶寡妇,打破眼睛,咬断了脚筋,血流满面,血流染趾涂地,凶妇和儿子再撕碎她全身的衣服,打青她的胸背,又拿了斧头来斫她。父亲的女儿,只得赤裸光身,带血带泪地逃到河里,躲在水中避难。
  父亲医着女儿的伤处,母亲急得吐血,迫着父亲说:“依了女儿的话,让女儿脱离那地狱吧!横直女婿不是好货,为了女儿读书,母子联合把她虐待。这会把我急死啊!”
  “急什么?”你给她打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会再一个女儿给他们打死么?让女儿和他们脱离!我们礼教名家,亏你说得出口!”
  3.寡妇把刀与绳,摆在父亲的女儿面前,逼她选一条路。
  黑夜,雪花与狂风中,女儿低眉含恨地走出了地狱之门,抱着与一切都惜别之感,“再会吧!故乡!再会吧,世界!”她流泪心语着,逃向渺然森黑的坟山、江头。
  4.女儿并没有死,逃到几百里的师范学校了。同学见她穿男装,剪了发,憔悴怪状无语,都奚落她,冷笑她,认为是被家庭遗弃不足挂齿的败类。
  几天后,及见到她的作文被打了“120”分,图画被揭示,于是同学中自豪者号哭而妒恨之.趋势者亲近而围抱之。父亲的女儿,再不见同学的奚落和冷笑了。她开始接触了所谓人情社会。
  5.父亲生怕女儿毕业了要逃走,特地由千里的家乡,赶到省城来守候女儿,化了几百块钱,请了校中教职员吃酒,叫他们严守女儿,不得让她逃逸。
  果然,毕业的第二天,有人把学校重重包围了,校长学监守大门。女儿知道逃校留学的计划被泄漏了,急急跳墙,跳窗,可怜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校长叫了她去劝道:“我本想用省里的费,选送你出洋的,但你父亲是礼教的忠实信徒,你还是遵从父亲,谨守三从四德吧!”
  6.父亲竟不知道他女儿,从一个出粪的旧孔道逃出学校了。两手空空六块钱,她上了由长沙开到汉口的轮船。
  在船上,遇着一个学校的老女仆,她拖着她的手说:“小姐,你这样跑出来了!这样光光的跑出来怎么办呢?!”老泪横流,她掏出两块钱塞到她手里说:“小姐,请你收着,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到了上海我还可以帮忙你。”她感激那老妈妈,两人相抱哭着。
  女仆把这漂泊的姑娘,领去大餐间见她的主妇,想使她谈笑忘愁。谁想那主妇破口大骂女仆道:“这种被家里赶出来的下贱家伙,你别带她来污秽我的地方!”在窗外听到这话的漂泊人,只得火烧衷心无办法。
  7.到横滨只剩两角钱,写了封挂号信寄到东京请友人底姊姊来接,钱就完了。这位姊姊是很负才名的大阔小姐,她看这一无所有,又并不出奇的漂泊人,招待之下,总不免有点蔑视,总算她好,替她找到了下婢的职业。
  下婢一职,决定了这可怜者的身分。高贵的姊姊,越发看她不起,甚至疑心她出身不清白,疑心她盗窃或有不良行为。
  被一位有力者所轻视,风声所及,冷箭如飞,真使清白的灵魂,啼笑皆非。
  又有一种风声──“有个湖南女子流落在东京,真是丢中国的丑!”
  8.这下婢,直到考进了日本女子最高的学府,而且是最难考进的理科,才被人们认为是一个人,然而天来的浩劫也从此开始了。
  因为来了个被父亲迫出的弟弟,又加了个孤女身世的朋友留学东京,都靠她的一笔官费暂时公用。不久弟弟又病了要开刀,谁也不管他生死及金钱的一分毫。她就卖光所有的书籍,衣服,又忍饥受饿,数月不尝菜米油盐,只吃红薯豆汤延命,省出钱来好救弟弟。苦饿的结局,她竟一病逾年,再病不已,官费掉了,要进贫民医院。这时,谁管她?谁看她?谁肯写封信问她父亲寄钱来救她?老房东看她病到不能说话了。七八回去请她弟妹来,但谁来关照她进医院?真是惨淡如丧家的病狗。
  9.父亲还来信说:“你无情无谊几个月也不去看你底妹妹弟弟。”在同一封信里,给妹妹的信说:“你聪明贤慧将来福气不浅。”给弟弟的话说:“暂寄给你六百圆……”
  啊,闭了回忆的幕吧!往下更不忍回想了!总之,人一背时,丑恶狰狞的面孔,一副一副地接触着,阴险无情的味儿,应有尽有。虽至亲的骨肉,姐姐病死病活总不看。恩爱的父亲,也会因为一个是嫁给军长家里的女儿,就满口称誉;一个是自拔自救的女儿,就死活无关痛痒。还说什么呢!?……
  怎么会是这样?推原究竟,不外两点:一是旧制度的罪恶;一是金钱势力的作祟,回忆中昔日的可怜人,即今日要对旧制度和金钱势力宣战的我了!
  “我要宣战的武器!我要学习文学,学习文学!”
  我心里这样喊着。但心里又暗想:“我这末大的年纪还有什么用!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还想从头开始学习什么啊!?”我又陷于烦恼中,在烦恼中徘徊着。
  终于像爆发的火山,反抗的烈火冲冲地冒了出来,不是年龄关系所能阻止这澎湃的热潮。再加上一件为着代替好友潘白山借三十块钱救她绝大的困难,卒不成功而引起的愤激,使我看透了有钱人的心!我便发誓要用文学来咬伤而且粉碎他们底心!!
  于是我买了本易卜生底《娜娜》来看,看完了,除书中给我的印象,我还不知不觉地喊出;“田汉,我底老师!”继续再看易卜生底《海上夫人》、《国民之敌》,我更兴高采烈地高呼:“我底老师田汉!你指示了我一条路!”
  不多时,我把学校图书馆所藏的莎士比亚、史特林堡、霍普特曼、梅特林诸人的剧本,统统借来读了。我刚读文学书才三个多月,便不自量地写了篇三幕剧《苏斐》,给留日学生为赈灾公演所用,还是我自己主演的。
  自是日本朋友和教师,许多人知道我喜欢文学,我就跟着日本朋友看俄国托尔斯泰、契霍甫、屠格涅夫、陀斯退益夫斯基等大家的小说,王尔德的小说、戏剧,歌德的诗和剧,海涅、拜伦、雪莱、济茨们底诗,左拉、莫巴桑、福罗贝尔等底法国小说,及日本当代作家的作品,我都无秩序、无系统地乱看一场。我自己不能买书,总是读“回读屋”送来的书,就是每月出三块钱,定一份“回读”书籍,他就会每三天送一本书来,随便什么大作品,书名由自己选择,他每月总会送十册书来,但三天内总要看完一本换另一本。
  这样拼命看书,我眼睛弄近视了,脑筋弄乱了,又没有师友指教批评,我不知道谁的好,也不知道要喜欢谁。只是书一到手,我就要从头一字看到最末一字才放手。
  自后,凡是名家杰作,只要能到手,我无所不读。但小说全是看的长篇,短篇绝少涉及。最后,很喜欢看德国表现派的东西;未来派的东西也看,却不了然。
  这么一来,我对于学校,简直是挂招牌了,有岌岌站不住脚之势,各科主任,对我都讨厌起来,反之,许多爱好文艺的教授,常叫我到他们家里去玩。
  有一天,音乐先生对我笑着,用甜蜜美妙的声音说:“黄君,你喜欢文学么?”
  “是。”
  “你到我家里去玩玩好么?我的丈夫就是中村吉藏。”
  “啊!”我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心里太喜欢了。
  “他是研究法国文学的,小说、戏剧,都写了不少。”
  中村吉藏先生看来是一位庄严的上了年纪的人,他问我:
  “你喜欢什么派别的文学?”
  当时我是还没有上轨道的野马,我不晓得答,只是羞红着脸聊以塞责地说:
  “我喜欢梅特林的《青鸟》。”
  他大不高兴,哼出古老的声音:
  “唔,唔!……你喜欢象征派,神秘派的家伙!那么,你喜欢霍普特曼底《沉钟》罗?”
  “是。”
  我越害羞,不敢抬头。
  “象征派、神秘派,是老早就过去的潮流了。现在还喜欢那些,简直是思想落伍!”
  在他冷严与不客气的尊容前,我羞愧得直欲落泪。幸而他夫人用甜美的声调代我谈话,壮我底胆,他又问:
  “你喜欢易卜生的作品吗?”
  “是,我喜欢他底《偶像家庭》,但是,《国民之敌》好像更喜欢些。”
  “好的,以后你多看些社会问题的东西。今日的文学,是社会问题的文学。你看过高尔斯华绥的作品吗?”
  “没有。”
  英国前辈的社会戏曲家高尔斯华绥的戏曲,我是从中村吉藏先生的指导才知道的,他底《银匣》《争斗》,社会意义之浓厚,的确是我以前看的戏曲中所找不到的。对于中村吉藏先生,颇有相见太晚之恨,但这是说以前的高尔斯华绥。
  民国十五年归国以来,我学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呢?赶着革命的浪潮,对革命的母胎广州跑,……
  文学是要饭培养的,我没有培养它的力量,我离开文学太远了。
  《奔流》时代,苏雪林女士和我很要好,她每次和我见面,总有几句“我们女作家,我们女作家”。我听来非常背皮紧。“作家”,中国现在,严格地说来真有几个?“女作家”在现代中国,更是凤毛麟角!起码我是不配称“女作家”的,犹之我不配称“太太”“夫人”一样。我没有尽作家的职,没有好好写过一两篇文章,犹之我不曾尽过太太的职,没有好好地和爱人同居过一个月以上一样。
  我既不是作家,就不知道谈文学。承文学社两次来信,要我写“我与文学”这篇文章,我只得胡说一顿。
  不过我决不会忘记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的!只叹我多年来给惨淡的病磨着了,我是一个顶呱呱的“病家”。

       (选自《文学》一周年纪念特辑:《我与文学》
              1934年7月上海生活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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